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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务实这番话,算是把道理说得够明白了,高拱听了也觉得好像是这么个理,只是……

    这事情毕竟太大呀!这可是事关大明整个军工体系的调整,这要是一旦调整下去,得影响多少人的利益?

    是,我高拱为了大明不惧一死,可要是这件事办不下来我就死了,那岂不白死了?

    得首先能确保事情能办成才行。这样的话,就算是要死,我也才能死而无憾!

    但高拱转念一想,又想到两个大难题,当下开口问道:“且不说这件事可行不可行,我先有一问:谁肯做这笔买卖?”他盯着高务实的眼睛,道:“有这般财力的人,定然也不会是个草包,他们难道就看不出来,去做这件事要得罪多少人?”

    好问题,高务实心中评价了一句。

    他深吸一口气:“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三伯,只要能为重整大明军备尽一份心力,此事侄儿敢做!”

    高拱震了一震,盯着侄儿的眼睛:“你敢做?”

    “是的,三伯,我敢!”高务实面色平静,但语气坚定的回答道。

    “你现在已经被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了,那些人就希望你犯错、就等着你犯错,这种时候你还要卷进这么一件事里去?”高拱叹了口气,道:“我此前就和你说过,你博学早慧、年少得意,最不要去学的就是杨升庵……你以为杨升庵当年之失就只是因为‘大礼议’?你要知道,以他的性子,没有大礼议,也会在其他事情上出问题。你现在也是这般……你已经在你这个年纪做到了最好,为何还偏偏不肯藏锋养晦?”

    以高拱的性子而言,这番话能说出来,那是真的动了真情,高务实虽然厚黑了些,也不能完全无感,但世人谁知他厚黑的表象之下,有着穿越者独有的那种使命感?

    这大明如果还能挽救,这个人只可能是我!

    我若不作为,大明必亡!

    “是非全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三伯,你说的道理侄儿都懂。”高务实诚恳地道:“侄儿有几样东西要给三伯看,待三伯看后,自然知道侄儿为何非要把这是非揽到自己身上——因为这件事,侄儿自问是天下间最能给于大明帮助的人。”

    错非是对自家侄儿有着足够的了解,否则高拱势必直接叫人把这口出狂言的小儿辈叉出去了事,眼不见心不烦。

    但这半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高拱心底里已经很少把高务实当做寻常小孩看待,即便听了他这么大言不惭的话,也只是沉声问了一句:“东西何在?”

    高务实从怀里摸出两封信,一言不发地递给高拱。

    高拱也一声不吭地接过信来,只看了一眼,眼皮子就猛然一跳,抬头问道:“你和戚南塘有私交?”

    高务实面色坦然,答道:“算‘私交’,也不算‘私交’,三伯一看便知。”

    那信上顶格写的是“拜呈太子伴读高先生务实亲启”,落款是“承恩沐义蓟州戚继光顿首”。

    高拱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封平辈论交的信,因为“顿首”其实并不一定就是屈居人下,这在大明的书函交往中只是客套话,不必理会,戚继光自称全名也只是谦逊而已,同样无关紧要。但高拱对戚继光给高务实的信居然用上“承恩沐义”四个字就很是疑惑了。

    “承恩沐义”的意思,大致相当于“感谢您出于大义给于我帮助的恩情”,所以“承恩沐义”用在此处,意味着高务实给了戚继光很大的帮助,而这封信则十有八九是一封感谢信。

    这就很奇怪了,自家这侄儿虽说做了个太子伴读,但手头并无实权,平时似乎也没有因为太子“观政”的缘故,敲着边鼓给戚继光说什么好话——那戚继光用“承恩沐义”是什么意思?他戚某人好歹也是有着“儒将”名头的,不可能把这个词用错。

    怀着疑惑的心情,高拱抽出里头的信纸,他发现这封信很长,因为信纸足足用了近十张。

    高务实一言不发,看着高拱在那边阅信,看着他的眉头从深皱到挑眉,再继续深皱,又再次展颜……随着那封信,高拱的脸色足足变了七八次之多。

    到最后,高拱看完信,却没有立刻说话,反而把信一放,自己闭上眼睛向后一靠,脑袋微微仰着,但眼珠子却在闭着的眼睑下不停地转动,显然心里在快速盘算,或是天人交战。

    高务实心里其实也有一些紧张,因为这已经是他最后的砝码了,如果这还不能说动高拱,那这件事至少在眼前就要暂时夭折。至于将来,自己若能掌权,当然还是可以继续办下去,可是浪费的时间就太多了——那要多少年呀!

    伯侄二人都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高拱才睁开眼睛,长叹了一声,苦笑道:“老夫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天下才共一石,你高务实要独占八斗否?”

    高务实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高拱。

    “若你不是我高拱的侄儿,这件事反而好办……”高拱以手扶额,满脸为难:“戚元敬在信里已经把你给他的东西试制得七七八八,而且表示效果极好,可是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还有更好的想法没有告诉他吧?”

    “是……”高务实没想到三伯对自己的黑心这么了解,饶是他脸厚心黑,一时居然也有些郝然。

    “我知道,你是觉得戚元敬毕竟是张太岳的人,所以不敢给他最好的东西……”高拱斟酌着说道:“但其实你不必太担心这个,太岳此人虽然有些小心思,但总得来说,还是公心大于私心”。

    高务实心道:那您可就算错了,我不给戚继光最好的东西,完全是因为我要留着赚钱,而且张居正到底是公心大于私心,还是私心大于公心,我这个‘后来人’都不敢肯定的说,您老这么肯定,难怪历史上吃了大亏。

    高拱见他不答,只当他非要在自己这里听到一句明确的话,苦笑着道:“若是出于私心,我实在不该让你继续这么木秀于林下去,可是若出于公心……此事的确由你操办最好。”

    高务实面色一喜,正要宣誓保证,高拱已经一摆手道:“但是这件事具体怎么操办,还得想个妥善的办法,我不可能贸贸然就让你去做,否则天下人如何看我?”

    连续数日,京师政坛一片忙碌,各类官员纷纷就把汉那吉事件上疏言事。赞成收留者有之,反对收留者亦有之,更有甚者,居然还建议直接将把汉那吉杀了祭旗。

    但一连三天,皇帝没有下旨、没有批复,内阁也没有就这一问题向六部及各衙门通报最终决定,给人的感觉就仿佛是皇帝和内阁都没有拿定主意一般。

    真正一封接一封连续上疏,坚请收留把汉那吉的,是王崇古、方逢时和吴兑三人。

    这三位,王崇古是宣大总督,方逢时是大同巡抚,吴兑这位高拱门生则是新上任的宣府巡抚。

    也就是说,主管宣大二镇的三位主要边臣已经全面倒向接受把汉那吉请降,京中的“主战派”势力因此痛心疾首,不过由于边臣的特殊性,一般不容易被弹劾,所以大家只好纷纷上疏,请求皇帝赶紧拿定主意,颁下敕令以定人心。

    第四日,皇帝选择了从谏如流,正式通过内阁颁布敕令:接受把汉那吉请降。

    不过,内阁对这道看起来过于简单的敕令做出了一定的解释,通过各种渠道表示:接受把汉那吉请降不代表朝廷畏惧俺答,恰恰相反,这是对俺答无所畏惧的表现——毕竟接受把汉那吉请降很可能直接激怒俺答,而眼下俺答的大军不仅已经回到丰州川,还从丰州川汗庭发出了大汗金令,正在进一步集结兵力,眼看着就是要大打出手的局面。在这种情况下,我大明仍然坚持接受把汉那吉来投,这不是无所畏惧又是什么呢?

    这个说法,主战派们勉强可以认可,但是同时又纷纷上疏,表示应该责令当地边臣整军备武,严防死守,给俺答一点颜色瞧瞧。

    要是往常,皇帝对这种上疏的回应通常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但是这一次不同,皇帝很是郑重的通过司礼监的朱批告诉群臣:已经要求各地边军加强防备,同时还在与内阁商议派人亲临巡视宣大二镇。

    京师百官闻之,纷纷弹冠相庆,瞧他们那扬眉吐气的模样,倒仿佛已经取得大胜,把俺答抓来献俘太庙了一般。

    然而等到第五日清晨,这种欢庆的气氛顿时变成了集体愕然。

    因为这一日,皇帝又下了旨:工科都给事中程文代天巡视宣大等处防务及军备事宜;太子伴读高务实代太子观政宣大防务及军备事宜。

    工科都给事中程文是高拱的门生,而高拱是支持接纳把汉那吉的,由他代天巡视宣大,百官还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人家本身就是科道言官,虽然一般来说巡视地方应该由十三道监察御史去办,但科长出马也不是不行,毕竟科道一家嘛。

    只是,这巡视防务的事,难道不应该交给兵科?怎么派出的工科都给事中?难道光巡视一下各地工事堡垒就算了事?

    疑惑归疑惑,不过这个问题总还不算大,大家迟疑了一下也就认了。

    真正不理解的,还是在于第二条:太子伴读高务实代太子观政宣大防务及军备事宜。

    太子伴读代太子观政,这前半句没有问题,可是……让他去观政宣大防务及军备?

    陛下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太子殿下才几岁啊,就有必要观政宣大防务及军备了?他高务实才几岁啊,就有本事代太子观政这种大事了?可别刚到宣大,俺答大军打了过去,把这位代太子观政的小“学士”给吓尿裤子了吧?虽说大伙儿也没怎么把他这个“假侍读学士”当真,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特旨钦命的“学士”老爷,要是被北虏给吓尿了,这天下官员可就都跟着颜面无光了啊!

    不过幸好,这道圣旨还有下文:太子伴读代太子观政,须坚持只看不说、只听不言、只查不究三项,一应观政所感,不得片语外泄,待回京后向朕及太子详细回禀。

    看到这句补充性质的说明,大家伙总算不像刚才那样“意难平”了,心里估摸着这恐怕又是皇帝陛下一时兴起,心血来潮的临时决定,真正代天巡视还是程文的责任。这位高务实“小阁老”其实不过就是去公费旅游一番,回来给太子殿下交个游记就算交差。

    得了得了,反正咱们大明的皇帝各种奇葩都有,尤其是最近这几代皇帝,有喜欢当将军的,有喜欢当道士的,也不差今上这么一个宠子狂魔了——毕竟今上子息艰难,大家忍一忍,体谅体谅也就算了,再怎么说,这位爷总比他前头两位好伺候不是?

    这么一来,另外一道被圣旨遮掩了光芒的太子教令,就被大伙儿基本忽视掉了。

    当然,众所周知,皇太子和皇帝的关系是很微妙的,作为太子,一般不会就皇帝已经发布过诏令或者敕令的事情再多发一道教令,以免发生君臣、父子之间的误会,再加上现在太子甚至都没有成年,太子更没有处于“奉旨监国”这种特殊前提下,一般而言他发出的命令甚至称不上教令。

    但这一次太子殿下还真就发出一道教令,甚至还是直接附在皇帝敕令之后的,这就很有意思了,不过这道教令只有真正在政治上有很高敏锐性的极少一部分官员注意到,譬如张居正、冯保等人。

    这道太子教令用语直白——这不奇怪,明朝皇帝下令的时候用语一贯很直白,比如朱元璋和朱棣,就下达过无数大白话文的圣旨,不过后来由于有了专门的人代皇帝拟旨,这种情况就逐渐消失不见了。

    然而,现在东宫的属官虽然常置,但其实并不真正负责东宫事务,因此太子殿下这道教令就没有人帮忙代笔了,估计是太子的原话,司礼监照抄而已:

    “令高侍读代孤仔细详查宣大二镇防务及军备事,各种地方都要去看看,任何人不得阻拦,也不得对高侍读提出的问题推诿搪塞。高侍读观政完毕回京之后,不准他人问询观政事宜,须得即刻来孤这里述职,此令。”

    太子如果被皇帝授予监国大权,他的教令当然是有法律效力的,只要不和皇帝本身的旨意冲突,天下百官都得遵从。如朱棣当年北伐,就数次命太子朱高炽监国,而监国太子下达的命令,理论上才是太子教令,似朱翊钧这道命令,正式的讲只能叫太子令。不过太子毕竟是储君,大家平日里还是会把太子发出的命令统称为太子教令的,就好比后世的人见面,对方是一位姓张的副主任,但人家称呼他的时候肯定是叫他张主任而不是张副主任一个道理。

    所以高务实手里这道太子教令的真正意义,并不是拿着它就拥有了实际上的法律效力,而是一种象征意义:太子非常关注这件事,高侍读的一切所见所闻都必然上达天听——毕竟皇帝是宠子狂魔,太子知道了可不就等于皇帝知道了?

    换而言之,拿着这道教令的真正威力在于向所有人表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不给高侍读面子等于不给太子面子,不给太子面子等于不给皇帝面子。

    言官敢不给皇帝面子,因为除非皇帝自己不要面子了,否则无法把言官如何。但寻常官员不可能随随便便就不给皇帝面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都不尊重,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看明白这道太子教令真正含义的人已经明白,这次出巡宣大,虽然名义上的正使是工科都给事中程文,但恐怕真正被陛下父子关注的,反而是这个被外界看做公费旅游的高侍读。

    不过此时此刻,高务实已经顾不上关注这些事了,他正在前往大同的路上。

    这是他第一次享受钦差出行的待遇,虽然名义上他只是副使,并且被圣旨严格规定了只能做一个不说话的副使,但作为正使的程文是他的“师兄”,乃是高党核心成员之一,其人深知此次钦差出巡宣大的前因后果,因此对高务实这位小师弟非常关照,说“早请示晚汇报”可能有些过了,但事事相询总是差不离的。

    钦差仪仗其实也没啥看头,高务实在皇宫里看到过不知道多少次皇帝仪仗(非全副仪仗),甚至看过太子出阁读书时的全副太子仪仗,自己眼下享受的所谓钦差仪仗完全不够看。

    但这次的钦差仪仗与平时不同,因为高务实带上了两百家丁。

    钦差出行是可以带家丁跟随的,尤其是如果前往战乱或者即将战乱的区域,国朝对此没有太多限制——其实早年有些规定,只是那些规定早就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在军事家丁制度盛行之后,几乎没人再提,反正朝廷不会给你的随行家丁出钱,你自己负担得起你就带呗。甚至,要是再过几十年,随行的军事家丁们,朝廷都会酌情拨款。

    高务实麾下可以称之为“军事家丁”的人手,如果各方面加在一起算,已经逼近两千大关,不过他可不会蠢到把这两千人集中起来,那是找死的行为。

    他首先是把这批军事家丁分别给于不同的名义,虽然在内部他们统称为家丁护卫团,但对外却不是这么说的,对外的时候他们的名字很多,譬如京华商队护卫、三慎园护院家丁、百里峡护寨家丁、开平京华家丁护矿队等等,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同时,他又很小心的把这些人分散布置:三慎园放了三百,百里峡放了三百,开平放了三百,京师放了两百……至于大同和宣府,因为要通往口外行商,安全最无保障,所以各有四百。

    当然,大同和宣府的这八百人马,由于上次高陌、高珗配合曹淦行商丰州川,被统一调度在了一起,现在则全部留在把汉那吉请降的败胡堡。

    败胡堡的最高指挥官本身就只是个守备,其麾下兵力编制仅仅五六百人,实际兵力甚至只有三百多点,所以眼下败胡堡的朝廷正规兵力反而还不及高务实的家丁多。

    由于得知正副钦差一行先是直接前往大同,宣大总督王崇古为了表示重视,也从总督驻地天成卫赶到大同。

    天成卫是大明朝时期山西行都司的治所,即后世的山西天镇县,大致处于大同和宣府的中间位置,宣大总督驻地在此,也是出于协调宣大二镇的考虑。

    正因为如此,王崇古从得知钦差出发的消息,到赶往大同,竟然还赶到了钦差一行的前面。

    双方见面,王崇古并不需要向程文行礼请安,因为程文固然是钦差,但王崇古实际上也是钦差性质——有明一朝,总督也好,巡抚也罢,即便到了眼下,这些职务早已是常置官,但理论上都仍然是钦差性质。比如王崇古这个宣大总督,就是以都察院右都御史身份加钦差总督宣大山西等处军务兼理粮饷。

    既然都是钦差,那么再一论本职,就反倒是程文和高务实要向王崇古抢先行礼了。

    不过,王崇古毕竟是晋党内部排名第二的大佬,深知眼前二位与晋党现在的主要盟友高拱几乎等于一体,当然也不会在他们面前端什么架子,走过简单的仪式性流程,就与大同巡抚方逢时一道,将他们二人迎了进去。

    至于钦差镇守大同地方太监,程文没在意,高务实也没在意。反倒是大同总兵官马芳,由于程文知道他是高拱名下“最能打仗”的将领,所以反而颇为礼遇。

    而高务实对马芳,就更加亲近了——他们在曹淦的斡旋下,早已亲如一家,高务实给他贩马补充军备,他帮高务实整训骑丁,甚至在高务实“收兵权”一事中,马芳也做出了相应的配合,双方算是神交已久。

    而且,此次高务实前来,有考察宣大军备的“观政”任务,实际上高务实已经提前给他送过私信,略微透露了一些诸如“可能会考虑为你部加强火器装备”等事,因此马芳见了高务实也很是高兴——其实他未尝不知火器之利,只是此前接受的火器实在是质量太糟,因此其麾下骑兵仍然以马刀配三眼铳为主,而高务实随信附带了一支戚继光新近改良后的赛贡铳,并且向马芳表示,此后如果给他部补充火器,火器的质量和水平不会低于这杆枪。

    马芳找人试过之后,发现这杆枪比三眼铳强得实在太多,由于改用了纸壳定装的装药办法,填充弹药的速度比之前的鸟铳有了明显提高,同时质量也很是可靠。

    马芳认为,如果将来自己的部下能批量装备这种质量水平的赛贡铳,那么早先的三眼铳就明显可以放弃了——当然,边军穷得叮当响,放弃肯定不等于废弃,交给二三线守备部队还是完全有必要的,能够充分发挥余热嘛。

    钦差见边臣,一方有临机大权,一方有镇守之职,显然少不得一番客套寒暄,这都是常例,不必赘述。

    高务实当着众官的面还是很给圣旨面子的,除了客套话,其他正事一句不提,就算别人出动说起,他也不搭腔,摆出一副“你们商议决断就好,我就是随便听听”的模样。

    不过,官场中人如果什么事都需要人家开口说明,那就未免太低能了些,其实很多事根本不需要人家开口——察言观色实在是官场基本功之一,在场众人哪位不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

    因此高务实虽然在听他们谈话时没有半句表态,但大家还是从他的神态中找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当然,这都是高务实故意表现给他们看的。

    高务实一共表现出三个意思:一是把汉那吉请降之事,我和我所代表的人,都是赞成的;二是宣大防务我很重视,特别是武器装备方面,我格外关注,必须要亲自视察;三是我要与把汉那吉会晤一次。

    这三个意思,对于宣大诸官而言,只有第一条是完完全全的好消息。

    第三条倒也只是略有点麻烦,毕竟现在总督、巡抚都在,这个责任还是担得起的,而且将把汉那吉以豪宅美食“监视居住”起来,本身就是高务实最先提出的建议,他来亲自见一见人家,也很正常,何况这里头有没有宫里那两位爷的意思,也不好说。即便不是那两位爷的意思,哪怕是高拱的意思,咱们拦着也不像话。

    最麻烦的还是第二条。按理说一般来巡视防务,通常就是在大同坚城里分宾主坐好,大家拿出地图比划比划,这里放了多少兵,那里放了多少兵,然后开始来一通“器械精良、粮饷充足”之类的鬼话就算完事。偶有精明一点的钦差,可能会悄悄留下一点话头——在夸的同时对某些不起眼的部分提出一点“善意的批评”。

    这个批评不是单纯的做样子,而是万一将来防务出了问题,钦差可以拿这个来向上头表示清白:陛下您看,微臣不是没有提出过问题,实在是边臣边将们把微臣的话当耳边风呀,微臣冤枉大了呀!

    而边臣边将方面也并不会把这个当多大回事,大家都能理解钦差给自己留条后路的举动,只要钦差不当场发飙,或者直接提笔就写弹劾奏章,那就一切好办。

    但高务实的这个搞法就比较让人头疼了,你说他越权吧,他倒没有越权,人家只是看看,都没指责什么呢,怎么会越权,“看看”不就是“观政”?

    但是北军的军械一直就有很大的问题,这事儿大家都清楚,真让高务实看一看,可指不定这位年少得意的小阁老会是什么反应。

    这种担心,以方逢时为最甚,因为他对高务实最缺乏了解,就很担心高务实小孩脾气,见军械质量糟糕,直接来个当场发飙,那就肯定闹得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了——高副使虽然无权管事,但见了糟心事发一通火,这事情就是拿回京里也未必说不过去,最起码高阁老肯定保得住他。

    王崇古倒还镇定,因为他是张四维的亲舅舅,张四维在给他的家信中多次提到过高务实少年老成、虑事周全之类。再加上,王崇古认为以高拱之能,既然敢放高务实过来,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所以王总督基本不担心眼下会出事,只是对于高务实回京述职之后京里的反应没有什么把握。

    心最宽的莫过于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和大同总兵马芳二人,这位黄公公乃是孟冲孟掌印去年提拔起来的人,显然不可能跟高拱的门生和侄儿唱对台戏。黄公公早已打定主意,凡事都是两位钦差说了算,我老黄只管表示一切以二位钦差马首是瞻就好。

    马芳就更不用说了,高务实出发之前就已经派人跟他说明了情况,所以马芳知道高侍读此来的目的就是看看宣大边军的军械到底差到什么程度,然后再想办法帮他们改善和提高装备水平。

    马芳的要求其实也不高,只要能参照戚继光麾下的南军标准来就行了——说起来宣大二镇也真是老实,要是让他们知道再过几十年,大明朝一年光往蓟辽就要投入百万级的饷银,军械等物资更是没法算得清,只怕老马这些人能气得从坟里爬出来骂娘。

    而且马芳对戚继光虽然有惺惺相惜的一面,但也有不服气的一面,按照马芳他们这些北军的观念,剿灭倭寇虽然也是战功,但那个战功是很有水分的,毕竟倭寇只是“寇”这个层次,而北虏是什么?那是蒙元余孽,是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存在!是土木堡一战打垮了几乎整个大明勋贵武臣集团的存在!

    而且你戚继光剿灭倭寇的战绩那么辉煌,到了北军这边,也没像在南边一样动不动就来个全歼之类吧?可见蒙元余孽比倭寇明显还是强了起码一个档次。更不用说你戚继光面对的可不是眼下北虏最强的土默川部!

    所以在马芳看来,宣大这边的装备水平提高到和戚继光麾下南军一个层次,是完全说得过去的。

    客套话说完,能够当面谈的正事也大致谈了一下,王崇古就安排酒宴了。高务实仗着年纪小,借口旅途劳顿,躲过了这场酒,自己带人先走了一步。

    钦差行辕是王崇古安排的,就在山西行都指挥使司衙门,反正这衙门的职权早就被总督、巡抚等衙门给侵占得七七八八,已经多少年没啥正事可以办了,正好空出来给钦差暂住。

    不过高务实可不是真急着赶来钦差行辕休息,他是来等人的。

    一杯浓茶还没喝完,便有家丁来报,说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求见。

    高务实心里松了口气,心说孟冲这位掌印大太监自己水平虽然一般,但看人的本事倒还凑合,这位黄镇守看似庸庸碌碌,到哪都是个特别容易被人忽视的模样,但其实眼神不差,知道自己刚才连酒席都不上,一定是有事情要了解,果然马上就凑了过来,瞧他这速度,估计也是酒席上半路溜号来的。

    黄公公赶着来拜会高侍读,倒也不是真有什么要紧事急着向钦差汇报,实在是因为这厮以前是在司礼监读过书的,知道巴结上峰远比喝酒吃肉重要。

    小宦官们在司礼监读书的意思,就是当做皇帝身边的私人秘书培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和高侍读前世的出身类似,这种人不仅会伺候人,更深知一个重要的为官道理:领导的意思必须第一时间领悟,如果一时无法知晓领导的意思,就从领导身边的人那里去了解。

    由于孟掌印这个人只是厨师出身,没有在司礼监从小接受培养,能力有限,水平也一般,对于高务实此番“观政”宣大一事,他竟然迟钝的没有当成一件大事来看,所以黄镇守也就没有提前得到孟掌印对他的指示。

    所幸黄镇守自己是个有眼力的人,知道自家老祖宗是靠着高阁老才上去的,所以对于高阁老的亲侄儿,黄镇守可一点不敢怠慢,这才有了酒宴溜号来见这一出。

    至于钦差正使程文,此人既是高拱门生,将来若是顺利,自然也是前途看好之人,不能说不重要,可高拱的门生何其多,哪怕只算其中有用的一批,没有一百也得有八十,哪有这位让他亲自带在身边的侄儿重要?

    既然如此,黄镇守能做的事情当然也就剩下表忠心这一条了。

    高务实对于黄镇守的知情识趣还是很认可的,端着一副“小阁老”的架子很是夸奖了他一番,直说得黄镇守满面红光,甚至都有点做梦待将来高侍读变成高阁老,自己没准也能从黄镇守熬成黄掌印……

    其实理论上来说,“钦差镇守大同地方太监”可比他高侍读的品级硬扎多了,论实权更是吊打他这个无权太子的无权伴读。但在封建王朝这种落后的人治时代,很多事不能看表面,高侍读在他黄镇守的顶头上司孟掌印面前都是平等交流的人物,表扬一下他又有什么稀奇?

    不过,黄镇守之所以被高侍读看重,除了知情识趣之外,更关键的还在于他这个大同镇守太监的权职,对于高务实接下来开展工作很有用处。

    大明自宣德以后,镇守中官逐渐形成三种类型:南京等处守备太监、诸边镇守中官、各省镇守中官。

    南京守备太监的职责是“护卫留都”。如果具体来说,内事有南京内府衙门及孝陵卫事务,后湖垦艺及被谪种菜净身军人的管理,各地发往南京的有罪中官的惩治及囚禁等;外事有南京城防江防的筹划、南京诸狱的录囚、大胜关等关隘官军的提调,江南各地赋税钱粮的徵收等。

    诸边镇守中官的职责当然主要是守边。如果具体来说,一是“监军”,二是“抚夷”。镇守中官的监军与监察御史不同,监察御史监军是稽核功罪赏罚,镇守中官监军则拥有监督军事将领、协赞军事行动、整饬军纪边防等权限。

    而各省镇守中官的主要职责是安民。其具体的职权有监督文武官吏,调遣卫所官军镇压人民反抗、弹压土豪大户、缉捕在逃人犯,应地方治安的需要而向中央建议增削行政、军事设置,协调本省文武官员及司、府、县机构的公务,招抚流失人口等。

    另外,所有的镇守中官又都负有两项特殊使命,一是作为朝廷耳目,随时通报各地情况;二是为皇室采办土物贡品,以为奴才对主子的“孝顺”。

    黄镇守既然是镇守大同,当然属于“诸边镇守中官”,诸边镇守中官设置于从辽东沿长城至甘肃一线,即所谓的“九边”地区,这些地区在明初多设有都司或行都司,为北边重镇。永乐时,陆续在这些地区增总兵镇守,下设分守参将及游击、守备等武职,同时分派中官出镇,监督、巡视军务。宣德以后,凡有镇守总兵官处,均设镇守太监或少监,有分守参将处,设分守少监或监丞,有武职守备处,亦设中官守备,一般是监丞、奉御、内使等,形成了镇守武臣和镇守中官两套完整的系统。

    此时高务实所要倚重黄孟宇的地方,却是在于他拥有看管军械这一块的权限。边关各城堡关隘多设监枪内官,职责是“专护火器,武职军官对此不得染指”——监枪内官由宦官出任,归镇守太监管辖。

    高务实对于王崇古和方逢时来说,只是个后生晚辈,级别更是提都不要提,想让他们帮忙,只能拿出钦差的名义强压,但这肯定是下策,连解释的必要都没有。

    而对于马芳来说,虽然马芳早已投靠高拱,但高务实毕竟不是高拱本人,他和马芳的关系,其实更多的是类似于盟友的关系,况且马芳的职责主要是带兵作战,本身并没有权限直接管辖火器仓库,所以虽然高务实还是能请他帮忙,但事情办起来未必那么灵便自如。

    唯有黄孟宇这个镇守大同地方太监,虽然既没有统兵之权,也没有调兵之权,但对于火器看管这一条,反倒恰在其职权范畴之内。

    文官要升官,须得按部就班,资历不到,除非皇帝破格提拔,否则哪怕是首辅举荐,也未必能够一步登天,因为首辅也要考虑物议风评,通常只能让你不走弯路。

    然而宦官则不同,虽然理论上也有规矩在,但只要皇帝认可,今儿还是御膳房掌勺大厨,明天就能去司礼监做秉笔。孟冲孟掌印虽然能力有限,水平也一般,但他伺候隆庆久了,又有高拱帮衬,在皇帝那里说话还是很有效果的,提拔一下手下的小宦官们问题并不大,所以能够影响高拱的高侍读,在黄镇守看来完全就是必须小心伺候的大爷。

    既然是大爷,就得有大爷风范,不必像面对文官前辈们那样小心翼翼,于是高务实在夸完之后,就直接开口问话了。他看着权倾大同却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只坐半边屁股的黄孟宇,露出礼节性的微笑,问道:“明日,本钦差要查验大同城内的各类火器,尤其是手持火铳……黄镇守你可能为我安排妥当,不受别人干扰?”

    不得不说,黄孟宇这个高务实在前世根本没有从史书中读到名字的人物,办事居然颇有效率。

    在接受了高务实的任务之后,黄镇守连夜把大同城里及周边几个堡垒的监枪内官统统召集起来,第二日一大早,天色都才刚刚露出鱼肚白,顶着两个黑眼圈的黄镇守就带着他们前来拜访高副使了。

    说实话,黄镇守这样严肃认真的工作态度,让高务实都有些吃惊——他这小半年做着所谓的“小阁老”,在每天陪着太子观政的过程中早已见识到了朝廷官员办事的拖沓,往往一个内阁的决议下去,京师左近都要一个月左右才能得到反馈。

    万一是偏远地区就更无语了,譬如刘显到任贵州之后剿灭叛乱之类的事,从中枢决议批准,到刘显出兵,没有三五个月,基本是毫无反应的。

    虽说这个年代通讯水准他也知道,近的靠吼,远的靠走,慢点也不奇怪,可是大明的驿站系统明明是相当发达的啊,还专门设立了“递运所”,用以加强物流,京师甚至还有会同馆、乌蛮驿之类的机构。

    而内阁的决议到达贵州其实根本用不了一个月,往返一趟顶多算两个月,刘显带去的兵马又是他的本部,他们是常年客军作战的,根本不需要花多少时间整训,那为何五个月才能出兵?可见各级官吏办事效率之低下。

    这么一比较,高务实也就明白为何那么多皇帝会宠信宦官了——如臂使指啊!

    这种工作态度,高务实当年作为一个接受党和人民多年教导的年轻干部,也就是得知自己可能马上要被提拔之时,才能勉强企及,两相比较之下,简直让他都有些惭愧了。

    黄镇守带着足足七名监枪内官恭恭敬敬地见过了高副使,高务实笑着给他们赐座,结果只有黄孟宇和昨天一样挨着半边屁股坐了,其余七名监枪内官纷纷表示在高侍读面前哪有他们坐下的份。

    不过高务实知道,他们不敢坐反而不是因为自己这个太子伴读,而是因为黄孟宇。

    宦官之中的规矩其实很多,甚至比文武官员的等级还要森严,他们见黄镇守这位堂堂大同镇守太监在高务实面前都只敢小心翼翼坐下半边屁股,寻思着自己这些人级别比黄镇守低了不止一级,那还怎么坐?怕不是屁股都不敢落下去,改蹲马步了,还不如不坐呢。

    高务实因为在文华殿“上班”,平日里打交道多的也正是宦官,知道他们的为难,也不勉强,便朝黄孟宇道:“黄镇守差事办得好呀,皇爷和小爷以及孟掌印那里,我会如实跟他们说起的。”

    黄镇守脸上堆满笑容,虽然坐着,却躬身低头:“奴婢多谢高侍读照拂,其实这都是奴婢分内之事,本是不值一提的。”

    咦,这个姿态,摆得还真够低的。

    要知道,明朝的宦官与其他朝代不同,像大同镇守太监这样的地位,就算在皇帝面前,也可以不以“奴婢”自称,而是称臣的。

    不过黄镇守到底也是人精,最经典的就是那句“本是不值一提的”——本来是不值一提,但是高侍读您老可千万要提一提呀!

    高侍读又不是官场初哥,当下就笑了:“该有的功劳怎能不提?”

    黄镇守见他如此懂得官场三味,笑得更欢实了,恭维道:“奴婢早前就听闻高侍读惊才绝艳,少年博学,只恨无缘相见。今日才知古人诚不欺我,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一通夸赞,只差把高务实吹到天上去。

    “黄镇守过奖了……”高务实见不是路,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进入正题,连忙打断道:“对于昨晚我所言之事,黄镇守可有安排了?”

    说到正事,黄孟宇立刻停止了瞎吹,正色道:“高侍读容禀,这大同城内设有三个监枪内官,管着三个火器仓库,其中一个放手铳,一个放炮,另一个放火药。城外左近有四个坞堡之中设置了监枪内官,不过就没分那么细了,大炮火铳和火药都在一块儿。依着奴婢的意思,外头这四个因为各自分散,咱们今日恐怕很难一一检查过来,不如先查大同城内这三个。至于先去哪边,还是请高侍读您来决定,奴婢这里俱无不可。”

    高务实明白黄孟宇这个“俱无不可”的意思:监枪内官虽然负责火器仓库管理,但他们管理的毕竟只是仓库,只要枪支火炮和火药的数目不出什么差池,质量这一块他们却是不管的——那是制造和质检的问题,赖不到他们仓管人员头上。

    黄孟宇和他手下这批人有没有偷卖火药和枪支火炮,这一点按理说高务实也可以“观政”,不过他兴趣不大。

    以高务实这点觉悟,当然会觉得自己又不是来当大同反贪局长,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分心?

    他的目标很明确:拿出确凿证据证明北军装备的火器不仅过时,而且质量稀烂,因此哪怕朝廷一时没有财力和决心对军工体系做出全面改革,但至少也要进行试点改革——也就是准许试点开办私人军工厂。

    呃……说穿了其实就是给自己开办军工厂找借口。

    像他高侍读这种人,难道会是个免费开善堂做善事的大善人?别开玩笑了,他就是哪天真开善堂了,那也一定是为了求名,而不可能是良心发现。毕竟在高务实眼里,就算开善堂也应该是朝廷开救济院,因为救助弱势群体本就是朝廷的职责,私人开善堂要么是脑子有毛病,要么是心中有企图。

    此时高务实略微思索,就有了决定:“我此行来巡视军备,主要是看火器,而初衷你们也大概了解,就是眼下可能要面对俺答的报复行动。俺答若要出兵来攻,其实大炮威力虽大,实际上却打不到几个人,因此还是先看火铳吧。”

    高务实还是坚持他之前的观点:大炮这种东西,主要作用在于野战和攻城,守城用大炮至少在这个年代完全是邪(教)行为,只有袁督师那种人才会当做致胜法宝。

    仅仅半个时辰之后,高务实已经在黄孟宇的带领下来到大同城内的枪支仓库。

    所谓“枪支仓库”是高务实自己定义的,实际上叫什么黄孟宇没有介绍,高务实心不在此也没问。

    这仓库很大,且不止一间两间,而是由大概二十多个颇大的平房,按照横平竖直的布置建制的,可见存储的手铳数量不少。高务实当然没法一把一把查看,只能抽查,但为了显示严格,抽查也得每个仓库都随机抽查一批。

    才走进第一间仓库,黄孟宇便开始很负责地向高务实介绍道:“高侍读容禀,我大明的火器制造有两大来源,一是京造,二是地方自造。京造的来源主要是三大局,也就是军器局、兵仗局、鞍辔局,地方自造就没法细说了,只要朝廷批准过的地方都有。咱们大同乃是九边重镇之一,火器来源历来复杂,京造的有,地方造的也有,现在这间仓库……刘平,这间仓库——”

    他身后那几名宦官里连忙走出来一位年轻宦官,躬身道:“镇守,这间仓库放的是兵仗局来的各式手铳。”

    黄孟宇满意地点了点头,朝高务实望去。

    高务实见仓库里摆放的全是整整齐齐的大木匣子,根本瞧不见里头的火器,便道:“打开看看。”

    黄孟宇不待高务实细说,朝那名叫刘平的小宦官一摆手,刘平连忙有样学样地朝身后的一群人一摆手,喊道:“高侍读有令,打开看看!”刘平是这里的监枪内官,乃是“主管领导”,下面当然也是有一帮子人的,不可能连打开木匣子都得亲力为之。

    因为高务实没有交代说打开哪个或者打开哪些,这些人也不敢怠慢,连忙一个个把高务实面前及周围的木匣子一一打开。

    高务实就上前查看,巧得很,第一个出现在他眼前的就是一杆三眼铳,只不过他伸手拿了一下发现这玩意分量颇重,估摸自己拿起来有点困难,脸上不禁略有些尴尬。

    黄孟宇见机得快,装作没看见高务实的情况,兴冲冲地伸手把那杆三眼铳拿了起来,伸手放在高务实眼前笑道:“高侍读您看,这杆三眼铳是……”他说着自己也把头凑近了三眼铳,仔细看了一下道:“胜字四万三千六百七十四号——刘平,这个编号应该是哪一年的?”

    刘平忙答道:“回镇守,这应该是嘉靖四十四年九月产的。”

    高务实见着稀奇,也凑过去看了一下,果然那铳身上刻着“胜字四万三千六百七十四号”的字样,他有些诧异,问道:“每一杆火器都有这样的编号吗?”

    这次黄孟宇没答话,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刘平,刘平则上前恭恭敬敬地道:“回高侍读的话:每一杆火器都有编号,不过京营三大局出产的火器,编号首字均不同,地方各局所产的编号形制也不同。您现在看见的这杆,乃是京师兵仗局于嘉靖年间所产,开头首字均是‘胜’字,如果是军器局在嘉靖年间所造的话,首字是‘电’。若是隆庆年间所产,兵仗局是‘威’字打头,军器局是‘英’字打头。”

    高务实点了点头,心道:看来这管理制度并不是很糟糕啊,都编号到每一把手铳了。

    他怕自己所知不详,闹出笑话或者误会来,又见这刘平对自己的“业务”这一块看来颇为熟悉,而黄孟宇几次让他直接答话,没准是有提拔他的意思,干脆笑道:“刘平,我看你对这些规章制度颇为熟悉,不如你再给说得细些——我指的是火器制造和管理这一块。”

    刘平心中暗喜,连忙上前给高务实介绍起来,黄孟宇见高务实笑着看了自己一眼,立刻明白高务实是有心成全,也连忙回了一个笑脸,以示感激。

    其实这刘平乃是黄孟宇的亲外甥,黄孟宇虽然比刘平大不了十岁,却是后者的幺舅。不过,虽然两人有亲属关系,但高务实从刘平的详细介绍之中发现此人倒真算得上是“业务精熟”,并非只是吃个空饷不干事。

    按照刘平所述,大明的火器生产的确是受到国家的严格控制的:“凡军器,除存操备之数,其余皆入库一一不许私制”。虽然永乐十二年朝廷曾下令天下都司卫所各置局,制造军器,但这只限于一般的冷兵器。

    而对于火器,地方上是一直禁止制造的,“凡火器,系内府兵仗局掌管,在外不许成造。如“正统六年,边将黄真、扬洪请求在宣府独石设立神铳局制造火器”,但朝廷以“火器外造,恐传习湄泄,敕止之”。所以弘治以前,大明朝廷一直以军器局和兵仗局仵为主要的火器生产部门。

    弘治四年以后,朝廷才陆续批淮一些地方卫所有限制的制造火器。如弘治四年批准湖广、广西;正统末年批准四川自造军器;正德五年批准青州左卫;七年批准徐州;十年批准凉州等地,都可以制造一定数量的铜将军神铳等一般火器。边关自造军器由此开始。

    嘉靖四年,令辽东自造毒火飞炮。十三年,令山西自造一些火器。不过对于地方卫所制造的军器,只准生产一些手把铜铳和城堡所用的大将军炮等,若有损失或需要添补,地方官员还必须奏明,才淮自造。同时制造出的火器还要防止别人偷窃或学习:“密切关防,不许泄式样,违者重罪。”

    而制造火器火药所必须的原材料如硝石等物,朝廷也加以严格控制。首先,在产硝石的省份设立厂局实行官卖,不准私自煎硝,违犯者严加治罪。其次,是严格控制硝石的流通。对于运硝磺贩卖的商人,政府都发给商引,这些商引由各省火器制造局的长官如抚、院、兵道等开具,上面写明本局所用硝磺数量,才准商販纳税贩运,其他官方文件一律不准使用。为了防止商人与倭寇沟通,还下令海禁,不许闽广等地的商船上有硝磺,查到后从重治罪。

    高务实听到此处,倒是有些意外,原来海禁还跟这个有关?

    黄镇守的外甥刘平业务能力看来不错,一下子就把大明火器生产和原料管控的制度给高务实讲得明明白白,高务实听了也觉得在这个时代能做到这样,算是不错了,但他不明白的是,既然制度还算严谨,为何质量还是糟糕呢?

    高务实面露怀疑之色,暗想:莫非问题就出在仓储上了?可要是仓储环节有问题,黄孟宇不可能完全不知情,那他还这么屁颠屁颠主动带我来看,岂不就没法解释了?总不成想要贿赂我吧?他是孟冲的人,应该知道我光凭京华香皂就能日进斗金,他拿什么贿赂我?

    那边刘平见他面色迟疑,还以为自己说得不够清楚,顿时有些紧张,高务实见了,就笑着安慰了一句:“你说得很好,不过你还只说了生产和原料渠道管理,检验、分发和仓储都还没有说到,请继续吧。”

    刘平这才放下心来,又接着说了下去。

    原来大明的火器在制造之前,除了要按制造的数量由军器局和兵仗局的主管官员列出所需物料,在购买原料时还要珥委官监懂如有侵欺物料从重治罪之外,为了保证军器在使用时有足够的数量,军器局和兵仗局的官员还要经常检查各府库的军器数目,缺少者要及时补造,送内府该库收贮。

    而如果各卫所或布政司需要添造火器,则必须由镇守巡抚等官员开集体会议,将所需数目开列明白奏上,皇帝组织大臣讨论后下达工部,由工部及两局筹办物料制造。如果有新型火器被研制出来,则首先要由军器局生产出样品,由兵部试验后才由政府拔款进行大量制造。

    如嘉靖二十三年七月,宣大总督翁万达研制出多种火器,请求如式制造。兵部在试验之后,对有些火器诸如三出连珠、百出先锋铁棒等,俱认为便利可用,确宜多造。而对有些火器如火兽布地雷炮孥等,便认为“似非所需”而建议不多造,都得到朝廷的批准。

    至于卫所制造的军器,在品种和数量上都有规定,所造军器每月都要上报朝廷,惟湖广、铜鼓等卫,也就是所谓“路远者”则一年一报。

    朝廷每五年还要派巡按御史同按察司进行检查,对不按规定制造的火器和侵欺物料的官员进行治罪,如降级或发边。

    在火器制成之后,为了保证质量,朝廷还会派内府给事中和御史等人,从兵仗局取一件样品和制成的火器进行比较,然后进行试验,合格品才能收贮,不合格的要进行重造,这样的检查每三月一次。

    后来又在西安门设置试验厅一所,对各地卫所征解入京的军器进行检查,由工部和兵部各派出员进行试验,合格的收存各用,不合格的下令重造。

    整体而言,大明的重要火器制造由工部负责管理,由内府两局制造,而支领分拔则由兵部负责。

    对于一般火器,各卫所都能生产,若有缺少或急需的,要赴部请给,由兵部计较可否,对于一般的火器分配,有一定的年限规定,分别为三年一次,六年一次,十二年一次。

    根据刘平所说,宣大每五年领一次,按例可领铜弹四万个。蓟镇那边,他只知道是三年领火器一次,顺天府是五年一次,数目方面他就不太清楚了。

    而京营春秋操演时关领的火器也有规定,在开操时间向军器局关领,停操后交还。分到各边的火器,为了保证火器不被丢失,还要将官员的姓名刻记在火器上,有的甚至还将卫所名称写上,如果损失,要进行赔偿。

    即便以高务实看来,这样的制度也已经称得上严密了,但问题就转了回来——既然制度严密,为何造出来的仍是垃圾?

    难道大明火器质量差只是发生在大明将亡的那些年,现在的火器还算不错?可是,按照与高务实有过直接交流的刘显、马芳和戚继光所述,大明的火器明明现在就已经够糟糕了啊!

    怀着一肚子疑惑,高务实干脆暂时先把制度问题放开一边,亲自在这些仓库里面选定了一批火器出来,进行现场实弹测试。

    令他哭笑不得的是,这次测试差点找不到人——监枪内官这边的办事小吏们哪怕面对钦差的威势,也纷纷表示不敢上去试枪。原因是,由于高务实要检查这些火器到底能连发多少枪,所以他要求一直射击,直到火器炸膛为止。

    闹到最后,还是王崇古和马芳帮忙,调来了抓获的白莲余孽和蒙古俘虏,加在一块大约有百人上下,才算满足了高务实所需。至于这么做本身有违规的嫌疑这一点,反正王崇古和马芳二人一个总督一个总兵都同意了,再加上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的全力支持,大同巡抚方逢时也就保持了沉默。

    测试的结果让高务实大为满意,认为很符合自己的所需——当然不是质量很好,而是的确垃圾。

    按照高务实的抽查测试结果,京营送来的各类手持火铳,平均的炸膛射击次数是五次出头,其中军器局的产品平均每5.4发射击会导致炸膛或其他故障,兵仗局的产品每4.9发射击会导致炸膛或其他故障。

    而卫所制造的武器居然还能更差,平均3.4发射击便要炸膛!

    最厉害的是,在测试的过程中,某卫所生产的三眼铳居然出现了两起头一发射击便直接炸膛的优异成绩,让闻讯而来的王崇古老脸黑得如包龙图一般,一旁的马芳马总戎更是满脸怒容,扶着腰刀的左手青筋凸起,看得高务实生怕他下令把那卫所指挥使叫来直接砍了。

    三眼铳本来就比鸟铳或者赛贡铳的铳身更厚实,按理说炸膛比例应该要更低,可是这种平均下来发射四五发就要炸膛的质量,哪里比例低了?算起来,如果三眼铳都是四五发就炸膛,换成鸟铳岂不是一两发就炸?

    这哪还能算是打仗,这不是自杀吗!

    这般情况,连本来就是想“收集不利证据”的高务实都默然了,然后也跟王崇古一样黑了脸——大明就靠这些拿着烧火棍的士兵在守卫边疆?

    这一刻,连他都觉得自己背脊发凉!

    测试过了火铳的可靠性,得出根本就是一堆垃圾的结论之后,已经彻底对北军火器失望的高务实决定再多找几个理由给自己涉足军工增添筹码,于是又当着王崇古和马芳的面开始测试射击精度。

    由于这一次不是非得打到炸膛,高务实下令每支三眼铳只打两发,一排十人,打二十组,然后记录成绩算整体射正率。

    三眼铳因为有三个铳管,打两发的意思其实就是射出六枚弹丸,不过这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这玩意历来就不是靠精确度混的,所以成绩一塌糊涂也在情理之中。

    精确度测试完,高务实犹自不肯放手,又开始测试有效射程和最大射程。果然这一次测试的结果也不例外,这批存储在库的三眼铳,真正能有效杀敌的射程只有不到三十步——平均计算的结果是仅仅27.1步。

    高务实都忍不住叹气,难怪北军士卒直接拿来当铁棍用,就这点杀伤距离,对面又是蒙古骑兵,真打起来,估计对面冲锋的话,一眨眼就已经到自家面前了,那还射击个什么,明显不如直接操棍子砸。

    不过高务实对蒙古骑兵的战法明显思路偏了,其实蒙古人从元朝到现在几乎没有半点进步,其最喜欢的战法,仍然是当年成吉思汗的那套战法——曼古歹。

    据说,成吉思汗总结出的这套曼古歹战术,被西方人称为“安息人射箭法”,实际上说穿了就是骑射者一边逃走,一边向后方的敌人射箭。这一战术的核心就是假装溃逃,诱使敌人追击,而其精髓就是速度和突然性。

    这种战术的精髓在于三点,一是从远距离攻击敌人,二是持续不断的攻击敌人,三是不给敌人还手的机会。

    在这种攻击下,不论敌人的精神和装甲多么坚强,理论上来说,彻底崩溃都只是时间问题。当时欧洲骑士大多配备重盔重甲,虽然近战时十分强大,机动力却根本无法和蒙古骑兵相比。如果碰上蒙古骑射手,不仅追不上,连逃都逃不掉,只有作箭靶子的份。

    而且蒙古骑兵不像欧洲骑士那样完全依赖强攻,他们只有当先用弓箭把敌人杀伤大半时才与敌人短兵相接。当初1241年4月时,蒙古骑兵就靠这种战法在多瑙河畔大破欧洲最精锐的十万匈牙利大军(由匈牙利国王贝拉四世率领),一战杀敌七万余,用弓和箭演奏了一曲“血色多瑙河”,几乎彻底消灭了欧洲的抵抗力量。

    这一战术一直被蒙古人沿用至今,不过由于汉人长期与蒙古交战,对于这一战术也渐渐找到应对办法,那就是坚阵与火器。

    然而应对办法毕竟只是应对,要击破还是很困难,如果蒙古人坚决要走,汉人军队由于机动力远不如对方,所以也没什么好办法。这也是为何北军总打出一些数字上很难看战绩——人家来了你只能结阵迎敌,人家要走你只能跟在后面吃屁,所以哪怕戚继光打倭寇动不动就是全歼,到了北疆之后也多半只能“击破”、“迫虏退避”等,斩首能上百就算了不起的战果。

    好在蒙古人也不是永远只有一套战法,他们也会有所谓“铁骑强攻”的时候。在这种时候,蒙古人的战斗队形一般是分作五排。重骑兵组成前两排,挥舞长矛、战斧和狼牙棒等作为主要打击力量,当然也会带上强弓。而身穿轻甲或者不带甲的轻骑兵构成后三排,他们的主要武器是短剑和投枪,当然也同样少不了强弓。

    当两军交战时,其他的轻骑兵部队会首先分散开来和对手展开小规模战斗,并在战斗中转向两翼而以主力部队构成正面。

    当这一步完成后,主力部队中后三排的轻骑兵就穿过重骑兵的阵列向敌人发射箭和投枪来造成敌人阵列的混乱。如果此举没有造成敌人的混乱,轻骑兵就会采用一边后退一边转身射箭的曼古歹战术,勾引对手追击并导致其阵型混乱。

    一待敌人阵营混乱,轻骑兵就转移到两翼给重骑兵留下畅通的通路以进行决定性打击。

    如果轻骑兵没有达成目标,带兵首领通常就会命令一翼上的轻骑兵从侧面攻击敌人侧翼来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同时重骑兵包抄到这一侧翼后面,从后方发动致命的攻击。

    鉴于这种情况,戚继光所部南军一到蓟镇,就全部配上了战马,成为“骑马步兵”,其军中火铳手,也变得有些像欧洲的所谓“龙骑兵”。

    而马芳则是另一种风格,他由于少年时期被抓到蒙古人那边多年,甚至在那边打出了不小的名头,回到大明之后一贯是以骑克骑的典范,也就是用蒙古人的战法对付蒙古人。只不过,由于这一战法需要弓马娴熟,所以马芳的嫡系骑兵家丁部队数量一直上不来,而且其中本身就有很多蒙古人。

    不过高务实虽然一时想岔了,但蒙古人的战术其实他还是了解的,甚至他还知道当年英国龙虾兵靠空心方阵大破僧格林沁满蒙骑兵的事迹,所以才会特意测试了三眼铳的有效射程——结果当然没的说,这玩意的有效射程还不如人家蒙古人的弓箭,就算摆出空心方阵也是白送战绩给对方。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有些佩服戚继光、马芳甚至李成梁等人,他们没有空心方阵加持居然还能经常打赢,实在是大有本事。反正他觉得换了自己去,没有军纪严明的大批鸟铳手摆出空心方阵,那是铁定要输……

    不过这也更加坚定了他要涉足军工产业尤其是火枪生产的决心,因为不管是戚继光、马芳,甚至李成梁,这种军事人才都是明末不可复制的,与其指望源源不断的军事天才出现,倒不如老老实实提高武器和战术水平,靠着科技与智慧来应战游牧民族的最后辉煌。

    不仅仅是蒙古,还有野猪皮,甚至在遥远的未来,搞不好还要对阵沙皇的尖刀——哥萨克骑兵。

    黄镇守此前的预计非常准确,由于高务实对大同城内现有库存的火铳测试格外严格,又是耐用性测试,又是射击精度测试,又是射击距离测试……各项测试逐一完成之后才发现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已经接近傍晚时分了。

    不吃午饭这种事,对于普通的大明人是无所谓的,因为此时的寻常百姓一天本来就只吃两顿饭,但对于有身份的人来说,一日两餐就是比较特别的体会了,譬如高务实,就感觉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眼睛都发绿光了。

    其实中午的时候,黄镇守是悄悄让下人准备了几张锅贴的,只是那时候高务实正在发挥自己的表演专长,脸色阴沉地看着监枪内官们统计射击命中率。

    黄镇守不知道高务实要的就是“北军火器实不足恃”这个结论,更不知高务实阴沉的面色下其实兴奋得不行,当然不敢在那种时候贸贸然上去提吃饭这种闲话,结果救耽误了下来。

    眼下各项测试都已经完成,测试的结果在大同四大巨头看来相当不妙,除了马芳之外都担心高务实忍不住发怒——当然,担心和怕是两回事。

    但高务实的表现在他们看来还算镇定,因为他只是面无表情地交待了黄镇守一句:“明日查验各类火炮,如果大同城内不方便试炮,也可以去城外,具体事宜还是有劳黄镇守酌情安排。”

    黄孟宇忙道:“但请高侍读放心,此乃奴婢分内之事,奴婢一定安排妥当。”

    王崇古在一边听得这话,心里不由嘀咕:这阉人对我尚无这般尊敬,却偏偏如此巴结一个黄口小儿。

    转念一想,又寻思到:这些阉人对宫中局势远比朝臣了解得更透彻,何况我这等边臣大员?莫非此子在陛下和殿下面前真的已经得宠到连司礼监都不敢相争的地步了?若果然如此……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高务实眼下没空关注王崇古的反应,他在得到黄孟宇的肯定答复之后,又交待了一些细节,然后便过来与王崇古和马芳叙话。不过在这种公开场合,其实所谓叙话基本也只能是废话和套话,随意说了一会儿,众人便各自打道回府。

    高务实由于年纪小,哪怕是在大同,出行也是以马车为主。不过高陌现在已经高升了家丁护卫团的团正,自然不好再给他驾车,甚至高陌之子高炯都已经成为高务实麾下数得着的亲信家丁头目,在三慎园协助进行火器研发。

    但今日,高陌还真的从败胡堡赶到了大同,现在正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在高务实马车旁边,隔着马车向高务实汇报败胡堡那边的情况。

    原来京师做出决定收留把汉那吉之后,前天下午败胡堡方面才得到消息。败胡堡只是一个比较普通的小关口,实际兵力才三百多人,身边放着一个把汉那吉,完全等于手里抓着一个烫手山芋,丢又不敢丢,吃又吃不下。

    败胡堡操守崔景荣每天提心吊胆,生怕俺答来攻——哪怕俺答只派一支偏师,他败胡堡也扛不住啊!于是一天数次地向自己的顶头上司平虏参将刘廷玉请命,想要将把汉那吉送完平虏卫。

    然而刘廷玉的平虏卫实力其实也不强,虽然名义上手底下得有六七千军队,但其实真正能战之兵不过两千出头,他听说俺答那边已经“纠集各部铁骑七八万余”,哪里敢接这个大麻烦?当下推脱说自己“已上禀大同知府程公”,眼下正在“静待上命”,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崔某人先自己扛着,本将就先不掺和了——谁让把汉那吉那么多关口都不去,偏偏去了你那里?

    根据高陌的表述,崔景荣急得头发都白了不少,偏偏上头总是没个准话给他,这厮不得已,只好求爹爹拜奶奶一般请“京华商队护卫”暂驻败胡堡,一应粮草物资由他们败胡堡“挤出来”供给。

    正巧高务实当时也没有明确指示给曹淦与高陌、高珗,三人于是商议了一下,就先答应了下来。

    为此高陌还解释了一下,道:“因为当时把汉那吉也在,我三人商议之后觉得俺答不太可能冒着孙子被害的危险强攻败胡堡,所以就应了下来。只是眼下圣旨下来,把汉那吉要被送来大同,所以我三人又和崔景荣商议,押送——呃,应该说护送把汉那吉过来。”

    高务实微微皱眉:“只有你们护送?”

    高陌连忙摇头,道:“不是,崔景荣派了一个小旗带队,只是他不放心败胡堡的防务,不敢多派,因此拜托咱们护送。”

    高务实笑了笑,问道:“他不放心败胡堡防务,还敢让你们全走了?”

    “大少爷明鉴……”高陌也笑了起来:“咱们毕竟不是他属下的人,而且身份摆在那里,他也没胆量强留,所以……”

    高务实点了点头。

    这是肯定的,崔景荣区区一个小关口的操守,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可能敢强留内阁次揆高阁老家里的家丁,更何况京华商队跟马芳的关系简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他崔某人要是敢这么干,根本不用高拱发话,马芳马总戎就能操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高务实想了想,又问道:“把汉那吉从败胡堡过来,应该一两天就能到大同吧?”

    “如无意外,后天中午大概就能到了。”高陌答了一句,又犹豫了一下,迟疑着问道:“大少爷,咱们这次……不会真跟俺答大战一场吧?要是真打了起来,咱们家丁护卫队是不是也要参战?”

    高务实略微沉默了一下,说道:“应该是不会真打的,我估计俺答应该会大兵压境,但如果我边关将士守备得宜,俺答一定不会强攻。”

    高陌有些忧心忡忡地道:“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可是大少爷,曹掌柜在漠南的一些朋友悄悄给咱们传来的消息说……俺答这次似乎真是雷霆震怒了,丰州川附近已经集结了近十万大军,甚至连沃儿都司都派了五千精锐骑兵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