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大明元辅 > 全文阅读
大明元辅txt下载

    高务实不太记得历史上把汉那吉事件发生后,俺答到底集结了多少人马,他只记得俺答在几处关键隘口稍稍试探之后就没有了大的举动,完全是雷声大雨点小。

    但眼下俺答是不是还会如此选择,高务实被高陌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吃不准了。

    吃不准的原因,其实不在别的,正在于高务实自己的所作所为。

    历史上俺答这几年因为统治的核心区域不断遭灾,其实力实际上有点外强中干的意思——战斗力还是有,但普通牧民经济情况很惨。

    惨到什么程度呢?王崇古做了宣大总督之后,马芳出于征召蒙古骑士加强军队的考虑,向王崇古提议广收蒙古游民于治下,王崇古从善如流,真的发了公告。结果不到一年时间就有两三千在蒙古过不下去牧民来投,马芳在其中挑选了两百多骑术精湛的壮丁收入军中。另外,以前北逃的汉民,也跑回来一千多人。

    要知道,前些年可一直都是汉人北逃蒙古,而蒙古人除非是部落内战失败无家可归,否则南逃的并不多。今年这个局面居然反了过来,可见蒙古那边受灾的情况已经严重到什么程度了。

    俺答当然也着急,否则也不会在今年这刚刚过去半年的时间里连续两次南下打劫。

    可惜的是,两次南下打劫都没有取得良好的效果,马芳、赵岢、戚继光组成的这一道山西-京畿防线虽然不敢说毫无漏洞,但确实让俺答两次南下都几乎只能保持不亏本——打劫遇到的反抗强了,也是会有损失的。

    所以历史上的俺答面对这一情况肯定是一脑门子官司,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打的话可能要蚀本,不打的话孙子救不回去铁定会挨一克哈屯的骂不说,在部落内外还都要丧失威信。

    但高务实的出现,让俺答的局面比历史上要好一点,毕竟高务实要买马,总要付出交换物,而他虽然尽可能的大力输出“高端产业”,但蒙古贵族也不全是傻子,他们除了被高务实的人忽悠着买下许多丝绸等物之外,还是会为自己名下的牧民购进一部分生活必需品。

    这样的贸易,每一笔单独细看,那自然都是毛毛雨,可是如果加在一起来看,那就是海量了。

    当然,高务实的走私队伍膨胀虽然快,也不至于能满足整个漠南土默川部,甚至可以说,只能满足他们一小部分所需。然而哪怕就是这一小部分,也足以让俺答麾下各部从“大量饿死牧民”到“少量饿死牧民”。

    要知道,一年饿死一百个牧民,和一年饿死上千个牧民,俺答所面临的压力是完全不同的。所以高务实才会担心俺答会不会因为头上的压力没有历史上那么大,在这次事件中采取与历史上不同的立场。

    因此高务实思索了一会儿之后,便开口问高陌:“你此次去丰州川,除了与把汉那吉亲近之外,可有观察土默川寻常牧民的生计开销等方面?我是指,他们这几年受灾,现在到底有没有严重到难以为继的地步?”

    高陌点头道:“有的,我们此次北上,不是从大同出发,而是大同西南老营堡那边,通过老牛湾堡,沿大河(黄河)溯游而上,在连城、君子津、脱脱三地都有短暂逗留,然后才沿大黑河往东北走,先到大板升城见到把汉那吉,又和把汉那吉一道去往丰州川汗庭的。”

    “这一路上,我们见了不下数十个规模不一的部落,总的来说大一点的部落情况还略好一点,勉强还能混个温饱,小一点的部落就很惨了,可以说是日无二食,岁无二衣。尤其是小的发现他们铁器奇缺,简直难以想象。”

    “哦?”高务实神色一动,问道:“缺到什么程度了?”

    高陌道:“大一点的部落,比如近千户的那种,大概整个部落能有十几二十口铁锅,做饭都是轮流来。小一点的部落,譬如只有一两百户牧民甚至哪怕二三百户牧民的那种,可能整个部落只有七八口铁锅——那些铁锅几乎一天到晚都在被使用,根本没个闲暇的时候。”

    高务实虽然知道蒙古人缺铁严重,史书中甚至说,有时候两个小部落为了争夺一口铁锅,居然能发生战争,但他还真不知道铁锅的总数量都少成这样了,不禁有些讶然。

    高陌却还在介绍,说道:“我们这次就在路上碰到过一个小部落的牧民,他两个儿子分家之时,因为缺锅,只得把一口锅打破分成两半,两个儿子各拿一半。这人还有个女儿,因为尚未出嫁,得留点嫁妆,就分到了一个小铁盆,那铁盆大概只比咱们平时吃饭的碗略大一点,他女儿还高兴得不得了,连连感谢父亲和两个哥哥。另外,我们还碰到很多户牧民,因为没有锅,在部落地位又不高,轮都轮不到他们用部落里公用的铁锅做饭,只得以皮囊煮肉为食。”

    高务实想了想,问道:“制造铁锅的生铁,我记得应该很难改做别用吧?譬如说,把铁锅融化掉,然后制造箭矢?”

    谁知道高陌却道:“大少爷,这个问题得分开看,如果说不可以,其实不对。管他什么铁,想要融了之后造箭矢,其实都是可以的,但问题是不划算,非常不划算。”

    “哦?怎么说?”高务实倒也不生气。

    高陌解释道:“据小的了解,那些制造铁锅的生铁,都是质量很差的那种,本身就不太硬,而且杂质也多,一般而言,咱们大明民间的耕犁都比这种铁要好得多。而蒙古人冶炼水平很低,现在虽然有了大板升城的汉儿帮忙,但比之大明还是差得天远,他们要是拿铁锅融了铁水去制造箭矢,一斤铁只怕剩不下三四两,花费的工夫却又很大,所以……反正小的是没有见过这种情况的。而且这个问题,高珗还特意提出来问过曹掌柜,曹掌柜说除非蒙古人疯了,才会这么干,因为他们连吃饭都缺铁锅,怎么可能把铁锅融了去造箭矢?”

    高务实淡淡地道:“造了箭矢抢我们大明,不也是一条路子么?”

    “哈,说起来是,可问题在于这几年俺答在边关抢掠效果不佳,已经有很多部落对此表示不满了。譬如把汉那吉自领的几个部落,前几年跟着俺答南下劫掠,损失了近两百壮丁,但抢到的东西却又不够分,所以整天在他面前嘟囔说这买卖不划算,远不如跟咱们做生意——要不然咱们怎么那么容易拉拢把汉那吉?”

    高陌说到这里,正色道:“不知大少爷是否知晓,这把汉那吉在土默川三万户内的封号是大成台吉,这是个相当不低的位置,所以他现在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土默川亲明派的首领之一。”

    “难怪……”高务实点了点头,心里想道:把汉那吉是亲明派的首领之一,所以他降明之后俺答才会那么紧张,但俺答的紧张并不见得就是简单的担心内部不稳,而是由于俺答本身一直也是希望和明朝和好,安安稳稳做生意的,因此把汉那吉降明之后,他生怕这个冒失的孙子被前些年看起来更加冒失的明廷给直接砍了。

    前些年明廷动不动就砍俺答使者的脑袋,但那些使者的地位不高,砍了就砍了,俺答兜得住,可万一把汉那吉这个亲明派的“大成台吉”主动南投都被明朝砍掉,那俺答就再也压不住内部反对与明朝和好、通贡互利的声音了,只能硬着头皮跟明廷死磕。

    次日,高务实按照计划行程在大同城西北的镇河堡测验火炮,不过由于高务实这厮私心作祟,对火炮的测验远不如昨日对火铳的测验来得严格,所以得出的结论是火炮勉强可用。

    当然,高务实对于这种明显有放水迹象的测试也找好了理由——大炮造价远超火铳且配备不多,而眼下俺答大军压境,如果也如测试火铳一样进行耐久强度测试,万一出现大量大炮非战损性炸膛,就可能影响接下来的御敌之战,何其不美?

    不过这次来镇河堡,对于高务实来说有另外的收获——他第一次亲眼看见正经的大明边军模样。

    在今天镇河堡一行以前,高务实第一次看见的“边军”是上次戚继光与他会面时带在身边的部队,但他知道那其实是戚继光从南方带过来的南军,也就是所谓的戚家军。第二次看见边军,则是昨天在大同城里看见的守城部队,他一开始以为大同的守城部队是马芳的嫡系,后来顺口问了一句才知道不是,大同城的守城部队只是卫所兵,一共两批:大同前卫和大同后卫。

    换句话说,他前两次看到的军队,都不能代表“九边”边军的正常水平——前者太强,后者太弱。

    高务实当时看见的戚家军,装备精良不说,精神面貌也很好,纪律就更不用说了。作为一个并不懂军伍的外行人,高务实觉得有这三点在,这支军队再怎么也不会很糟糕。

    而昨天见到的大同前后卫就很让高务实皱眉,虽然因为王崇古已经发布战备命令,全部将士都已经处于警戒状态,但他们一个个仍然有些懒懒散散,明明应该是紧张有序的战前准备,很多人偏偏还跟无头苍蝇一样乱碰乱撞,再加上身上那些洗得泛白、打着补丁的鸳鸯战袄,整体看起来就让人觉得靠不住。

    对此情形,高务实甚至还趁隙向马芳提出过疑问,结果马芳倒是淡定得很,告诉高务实说这群人的作用主要就是凑数,真正开战的时候,成败都看嫡系主力部队——嫡系主力一般有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总兵督标,另一部分就是武装家丁。

    高务实对这种情况其实一直就不看好,他比较喜欢戚家军那样的模式:宁可兵少,但一定要精锐。

    按照宣大这边的情况看,精锐有还是有,但只有总兵督标算是正经的大明“官军”,剩下占比很是不小的另一部分实际上是总兵的“半私军”。

    对于高务实这种坚持唯制度论的人而言,显然戚继光的模式才是他希望大明拥有的,因为戚家军在原先的历史上就已经证明了一个最大的优势:大明的其他精锐部队,只要换个主将,战斗力可能就一落千丈,而戚家军则不同,无论换了谁去带他们,他们的战斗力都一如既往地靠谱!

    这才是戚继光练兵成果的真正体现——这是一支靠着纪律、规定长期锻造而出的部队,主将的好坏只能影响这支部队的兵力投放的正确性,而并不影响这支部队本身的战斗力。

    也就是说,一个好的主将能把这支部队用在合适的位置和时间节点上,而一个坏的主将可能会把他们用在无意义的位置和时间节点,但是无论主将好坏,这支部队本身的战斗力是没有变化的。

    如果要按照后世的划分,这种表现的军队,其实已经拥有“近代化部队”的主要特征了。

    高务实甚至可以肯定的说,如果全大明的军队全部都是戚家军这种,哪怕一件装备都不换,也足够轻松保家卫国,即便野猪皮崛起之后,也没有什么好蹦跶的。

    原因说穿了很简单,一个正常的古代军队,战损超过百分之十,崩溃几乎就是必然现象,可是一支近代化军队,战损三成完全就是毛毛雨,甚至战损超过一半还能坚持作战的例子都比比皆是。

    这其中的差距根本不以道理计,八里桥之战就明白无误的展示了这种差距。

    不要说装备不如人就打不了仗,英国人自家记录的历史中,很多英国军官回忆说清军不怕跟他们对拼开枪,哪怕在双方互相开枪的时候清军被压着打,也很少会崩溃,但是只要英国龙虾兵发动刺刀冲锋,则清军几乎毫无例外的全都是立刻崩溃。

    但是作为一个喜欢从制度上思考问题的人,高务实也很清楚戚家军模式要想推广到大明全国,难点不是执行戚家军的训练过程或者军中规条,而是在于更深层次的制度很难改革。

    简单的说:卫所制度不改革,大明的军队永远不可能进入近代化。戚家军之所以从组建就强于卫所军,除了戚继光制定的选兵练兵制度有明显优势之外,还有一个优势就在于他们是招募兵员:打得好你就留,留下有远超普通人的薪酬和赏赐;打得差你就滚,滚回去继续挖矿种田一辈子没有出息。

    甚至在高务实看来,戚家军这样的情况,都只能算是初级近代化军队,因为真正的近代化军队,还需要有譬如民族主义、爱国主义之类的精神武器来武装头脑,要让士兵知道我是为谁而战!

    抗日战争时期,国内有些军队战损高到几乎全军打光,却仍然死不撤退,他们难道是因为军饷高?他们是因为民族感情、爱国热情!

    当然这一条,目前看来实在太遥远了一些,那需要在文化普及等各个方面长达至少一两代人的不断强化和努力,高务实甚至怀疑自己这辈子就算能改革得一帆风顺也未见得能看到那一天。

    但是,至少戚家军这个水准,通过彻底改革卫所制度等各项军制,还是有机会实现的。

    今天高务实所到的镇河堡,驻扎的部队正是马芳的总兵督标一部,人数倒也不多,五六百人的规模,这支大同总兵督标给高务实的感觉,跟他心里的预计相差不大——凶悍有余而纪律不足。

    凶悍这种东西,看他们的神情和做派就能看得出来,而纪律也同样如此——直接面对马芳本人的时候,这群人显得还比较老实,但只要马芳一转身,那种吊儿郎当的感觉就连高务实这种自认“不知兵”的人看了也直皱眉。

    兵制上的事情,目前高务实还插不上嘴,甚至就连他惯用的通过说服高拱来推动都很困难,所以眼下对于宣大边军的现状,高务实只能默默地留意并记在心里,慢慢的思索将来的改革时机、改革方式乃至于改革步骤。

    由于镇河堡离大同毕竟有大几十里路,因此虽然高务实今天的查验偷工减料了不少,但赶回大同仍然到了晚上。

    今天大同城里只有黄孟宇、马芳和大同的那位程知府在,宣大总督王崇古和大同巡抚方逢时都陪同钦差正使程文去视察杀胡口边防去了,因此高务实以劳顿为由婉拒了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和大同知府的宴请之后,便老老实实在都司衙门休息,等待明日与把汉那吉的会晤。

    由于把汉那吉要第二日中午左右才能抵达大同,因此次日上午高务实难得地睡了个懒觉,直到巳时一刻才满血复活一般爬了起来。

    巳时三刻,高务实收到消息,把汉那吉已经进城,被黄孟宇和马芳暂时接待着,不过原计划安置把汉那吉的豪华别院已经准备好了,黄孟宇派人来请高务实先过去。

    高务实昨天就告诉过黄孟宇等人,自己今天要和把汉那吉一起吃晚饭——吃饭当然是小事,主要是会晤。

    黄孟宇等人早就猜到会是这个安排,所以告诉高务实说已经连宴席都安排好了,当然地点不能随意,就在安置把汉那吉的别院用餐。而且黄孟宇仍如两天前一样,十分知情识趣,表示除了高务实和他带的人之外,不会有外人打搅。

    高务实不得不再一次感叹,聪明的宦官的确是侍候人的最佳选择。

    黄孟宇和马芳提前接待把汉那吉主要是要了解情况,这是他们的工作,高务实当然不会干涉,不过这个时间差正好让高务实先赶去那座别院先看看是否合适——这其实就是个场面话,难道高务实还临时要求再给人家换个地方?

    由于黄孟宇和马芳那边问话也颇要些时间,高务实甚至还有空在那别院提前享受一番,睡个午觉。

    这一觉一直睡到未时,高务实才被下人叫醒,说黄镇守来了。

    没过多久,高务实从房里出来,揉着惺忪的眼睛,随黄孟宇一道走出书房穿过花厅来到花园。

    这座别院其实是代王的产业,这次算是很给面子,竟然施舍让朝廷临时用用。这别院一进七重,第一重为门屋,过门楼依次为轿厅、大厅、女厅,女厅后是一个约占五亩地左右的花园。再接着是三进的上房,组成两个三合院,接着又是一座用骑楼连接的高敞宏大的四合院。以花园为隔,代王别院的前半部分是公务会客、宴聚堂会之所,后半部分是内眷家属居住之地。代王别院的书房有两个,一个在客厅之侧,三进五楹,是大书房。另一个在四合院内,与他的寝室相连,是小书房。

    却说高务实从大书房里出来乍到花园,但觉阳光耀眼,幸而花木扶疏浓荫匝地,再加上时节临近中秋,因此并无热浪袭人。

    黄孟宇把他领到花园右角山墙下——这山墙外乃是东厢楼下的甬道,这里有一个藤蔓葳蕤的葡萄架。架下砖地上有一个石桌,四只石凳,是游园时偶尔休憩之地。如今倚着墙角儿,用木架悬空支了一只木桶,木桶底有沙滤装置,此时有水珠渗出,如断线珍珠,这些水珠又流进一根长约丈余且铺了寸把厚银白细沙的宽大竹笕,这些经沙过滤后的晶亮水珠,再滴入一只洁得发亮的白底青花瓷盆。

    这套装置究竟作何用处,还得花费些笔墨来介绍:大约三月间,尚在江西任上、但得知要被升调广西巡抚的殷正茂,托押运贡品来京的官员,给高拱捎来了一罐密云龙茶。这密云龙茶产自江西南康县西三十五里的焦坑——是一块大约二三十亩地的地方。

    自宋元丰年间把此茶列为内廷专供饮品之后,数百年来,此茶一直成为皇家贡品,声誉不衰。此茶取每年清明前后茶树新生芽为料,制成精细小团茶饼,乳白如玉,看似一朵风干的菊花。由于产地狭小,每年产量不过百斤,最为上乘的极品玉云龙,大约只有五斤左右——按例都要如数贡进内府,外臣很难品尝得到。

    但由于今年江西雨水适宜,清明密云龙茶多制出了两斤。督责此事的殷正茂便从中悄悄漏了两罐,一罐送给了张居正,另一罐则送给了决定提拔他的高拱。

    不过高拱对于这些事情没有太多讲究,反倒是高务实对喝茶比较有兴趣——其实就是前世难得喝到纯正无污染的好茶,这一世有机会当然要好好享受一番。

    因此高务实就找高拱要了过来,拿到密云龙茶后,他当即烧水沏了一壶,滗掉茶乳,细品绿色茶汤,只觉得满嘴苦硬,久方回甜,茶味竟是一般。

    后来问及御茶房专门给皇帝沏茶的司房,方知皇上品饮此茶,专用的是从玉泉山运来的泉水,而且那水得是打了之后立刻送来泡茶,中间不能多耽误。茶水茶水,一是茶,二是水,有好茶而无好水,沏出的茶汤必定就不是正味。

    高大学士府平时喝的水倒也是买的玉泉山山泉水,但肯定没有这样的“时效性”,所以就差了。

    知道了这层奥秘,高务实依旧把那只盛装密云龙茶用锡罐封了,想着有机会去玉泉山的时候,直接就着山泉水再行品尝。但他后来又想想,觉得应该不至于这么苛刻,他觉得但凡清冽山泉,应该都可以泡茶。

    这回他来大同,想起来大同云冈石窟在后世有个龙头出泉水,便把这茶叶带了过来打算试试。

    他记得古人有泉水去浊之法,只须架一竹笕,用沙过滤,泉水便复归于甘甜。高务实原本俗人一个,这一世却偶尔有附庸风雅的必要,遂同黄孟宇说了一说,打算在会晤把汉那吉的时候如法炮制。

    现在站在竹笕旁,高务实躬身看了看滴入青花瓷盆的泉水,刚刚睡醒的迷蒙脸色微微有些舒展,于是转头对黄孟宇道:“有劳黄镇守费心了,我看这瓷盆里的水够上一壶了,你命人拿去烧好再沏上一壶密云龙。记住,烧水要用松炭。松炭性温火慢,泉水煮得透些。”

    黄孟宇丝毫没有镇守太监架子,答应一声就走了,高务实独自一人在花园中蹀躞漫步,等待把汉那吉的到来。

    高务实做出这些准备当然不光是为了附庸风雅,或者即便真的是附庸风雅,也是有意这么做的,因为他马上要会见的这位大成台吉,就是右翼蒙古贵族之中最著名的亲明派,而且不光亲明,还哈明。

    高务实手中掌握的关于把汉那吉的资料,远比朝廷多得多,他甚至知道把汉那吉在大板升城置办了一座明式院落,其中的主楼更是完全承袭大明风格的布置,除了为数不多的挂着几张毛皮和弓矢之外,那地方完全就是一位明朝雅士别院的格局。

    这一类的小事,高务实知道得很多,因此他很清楚应该如何对待这位大成台吉——与后世中国的哈日哈韩小青年一样,这位大成台吉对大明无限向往,以至于认为大明的一切生活习惯都是高贵典雅的,在自己的生活中也下意识的模仿。

    为了满足把汉那吉的这种向往,高务实特意选择了这所代王所有的豪华别院,并且把传承千年的中华茶道搬了出来,让把汉那吉加深这种“大明文明至高无上”的思维。

    把汉那吉由于年纪小,并没有赶上当年的庚戍之变,也没有机会抵近见识大明京师的巨大和宏伟。甚至,即便是大同城,他也只是在城外遥遥见识过一两次,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但这并不妨碍他认可大同城的雄伟。

    在把汉那吉眼中,拥有建造如此宏伟雄城的能力,简直不可想象。这位年轻的大成台吉甚至一度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蒙古人也能建造这样雄伟的城市,那又何必风餐露宿、逐水草而居呢?

    正是由于这样的思维,在大板升城复建之后,他成为了第一个带头在大板升城内置办别院的蒙古高层贵族。不仅如此,他还几次请求自己的大汗爷爷,要求他把大板升城赐给自己所直领的部落——因为他希望常年住在城里的豪华楼阁之中,而不是住在他看来“简陋得无以复加”的毡帐里。

    可惜,俺答汗觉得赵全等人还颇有利用价值,一直都没有答应下来,反倒是一克哈屯多次安慰他,说等他将来立下几个功勋,她自然会帮乖孙儿索要大板升城作为领地,这勉强安慰了“一心向明”的大成台吉。

    今天,把汉那吉终于踏入了曾经在他眼中雄伟到根本不可能攻克的大同城,并且是在大名鼎鼎的大同总兵马兰溪的亲自迎接下,骑着高头大马堂而皇之地驶入这座城池。

    中二小青年把汉那吉兴奋得差点忍不住高声大喊三声:“老子终于进来了!”

    还好,身边面色威严的马总戎让他忍住了这种冲动——自家大汗爷爷在马总戎面前也讨不到什么好处,把汉那吉虽然中二,但并不是蠢笨,自然对马芳有一种下意识的畏惧感。

    接下来的一番接待和客气问话,并没有让把汉那吉有太多不适,唯一让他觉得有些不安的是,他的亲信仆从阿力哥被单独带去问话,而他也只能单独与四名大官交谈——宣大总督王崇古、大同巡抚方逢时、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以及镇守大同总兵官马芳。

    幸好,这四位虽然都是大官,但与把汉那吉此前的担忧不同,他们似乎对自己毫无敌意。且不说前面三位看装扮就是文官的大员,一个个笑容可掬,与自己谈话时完全可以用“如沐春风”来形容,即便是凶威赫赫的马兰溪,今日也只是穿着一身打着麒麟补子的大红官服,而不是此前把汉那吉曾经在战阵上遥遥一瞥时那全副武装、威风煞气的模样。

    受宠若惊的把汉那吉回答问题甚至都有些颠三倒四,但四位大员似乎也不是很在意,在例行问话结束之后,那位面白无须的大官笑眯眯地表示,眼下大同城里有一位钦差大员“欲与大成台吉一晤”,客客气气地请他走一遭。

    走肯定得走,自己带着三四十号人进了大同城,再傻的人也知道只能乖乖听话。

    等到了代王别院,把汉那吉刚进院门,就感到一阵自惭形秽——自家在大板升城的别院在漠南绝对算得上豪华,可跟这里一比,简直就是乡下农居的水平!

    直到此时,把汉那吉都不知道是谁要见他,但在他想来,既然是钦差,而且架子如此之大,连大同镇守太监都只能作为领路人带自己前来,到了院外居然还要派人通禀,那必然是朝中大佬无疑,因此心里也不禁有些紧张。

    不多时,里头出来一人,笑呵呵地对黄镇守拱了拱手:“黄镇守,我家大少爷有请。”

    黄镇守微微一笑,甚至还对这个传话的下人点头示意了一下,而把汉那吉却大吃一惊,看着眼前那人,瞪大眼睛问道:“曹天王,你怎么在这里?”

    曹淦哈哈一笑,也朝他拱手一礼,道:“大成台吉,我家大少爷就在里头,在他面前您可千万别叫我什么‘曹天王’,要不然大少爷听了怪罪下来,曹某可是吃罪不起——您还是叫我曹淦或者曹掌柜的好。”

    “哦哦……”把汉那吉随意答应了一声,眼珠一转:“曹……掌柜,你家大少爷,我记得似乎是姓高?”

    曹淦笑道:“大成台吉好记性,我家大少爷的确姓高,名讳非我区区家奴敢提,眼下乃是我大明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而他的伯父,正是我朝次揆高阁老、中玄公。”

    大明朝的阁老,外国人来中国甚至能误以为“权势几乎不弱于皇帝”[无风注:利玛窦语。],把汉那吉当然知道“次揆”的意义,当下面色一变,下意识站直了身子,道:“原来如此,多谢曹掌柜提醒。”想了想又问道:“我见他应该用什么礼节?”

    咦?蒙古人里头,有你这种自觉的人可不多呀!

    黄孟宇黄镇守连忙表示:“台吉问得好,这一点我正要与台吉说明:高侍读此来,是以钦差身份而来,代表的是大明天子——台吉应当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把汉那吉肃然起敬,正色道:“外臣明白,多谢镇守提醒。”

    “外臣把汉那吉见过上国钦差,请大明皇帝圣安。”

    “圣躬安。台吉请起。”

    “谢陛下,愿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番礼仪完毕,高务实摆手示意撤去礼仪程设,然后上前扶起把汉那吉,笑着道:“我与台吉神交已久,今日得见台吉尊容,果然器宇轩昂,人中龙凤,如许年纪,便做出这般大事!以吾观之,蒙古英雄虽多,再无台吉这般有大智慧之人矣。”

    “不敢当,不敢当。”把汉那吉忙道:“外臣僻居远疆,粗鄙不文,哪里敢当钦差如此盛赞?倒是钦差年轻有为,垂髫之年便已是学士之尊,外臣心中之敬仰实在是无以言表。”

    高务实一听便知道这厮把“假侍读学士”理解错误了,不过这事没什么好解释的,就让他误会更好。

    于是高务实摆出一副当世大儒的派头,笑容可掬地道:“久闻台吉乃是蒙古少有的心慕王化之人,此番台吉南来,我朝上下俱感欣慰。”

    把汉那吉叹了口气,道:“不怕钦差笑话,其实我虽一直希望大汗能与大明和好,但若非家中生变至此,也很难下定决心来投。”

    高务实心里摇摇头,暗想:这小子说话还真是不怎么经过脑子,你都已经来了,难道不应该说自己是一心想要南来,只是此前实在苦无借口?

    不过想归想,毕竟把汉那吉越是无城府就越是好忽悠,倒也不是坏事,当下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微微笑着道:“台吉果然是实诚君子……”然后话锋一转,忽然道:“不过,台吉你方才说,你一直希望你祖父与我朝交好?”

    “是啊!”把汉那吉毫不犹豫地道:“此前我就经常和大汗说,跟大明打仗有什么用呢?大明亿兆子民,富有四海,雄兵足有百万。别说蒙古如今两翼分割,早已不复当年盛世,便是能重归一统,也定然不是大明的对手。既如此,何不遣使纳贡,双方互通有无?大明需要蒙古的马匹、皮货等物,蒙古更需要大明的粮食、布帛乃至铁锅等物。可惜,大汗虽然心动,却说大明不肯与我交易,即便交易,也限制太多,总是一时想和,一时想打。族中又有一些蠢货,总是贪图出兵劫掠的那点财货,以为与其做生意,还不如直接来取,实在是鼠目寸光!唉,我也是没有办法。”

    高务实略感诧异,暗道:这厮虽然脑子直得不怎么会转弯,没想到大道理方面反而看得明白,就不知道这是他自己早有的想法,还是受谁影响而来的?

    当下微笑着点头道:“台吉此言甚有见识,其实所谓明蒙百年仇怨,不过都是些陈年旧事,怎及得今日之重?若蒙古都是台吉这般,双方恐怕早已罢兵言和,万里边疆之上,百业兴盛,子民安乐,哪会有眼下多事?”

    把汉那吉点了点头,又叹了叹气。

    高务实问道:“台吉方才说,贵汗一时想打,一时想和?恕我直言,若是继续这般下去,再过些年,贵汗即便想和,只怕也难了。”

    把汉那吉怔了一怔,诧异道:“为何?”

    高务实道:“贵部近年灾害连连,土默川各地受损严重,原本此前即便想要从私市买些马匹,即便汉人商队出了高价,也很难买到,但近年……台吉也知道,光是我家商队,曹掌柜从你们手里买走多少?这还只是一部分原因,贵部近年频繁遭灾,可察哈尔诸部却是兴旺繁盛,又得了朵颜三卫,其势已有复起之意……试问图们汗可容得下近在咫尺的令祖俺答汗继续不把他放在眼里?”

    把汉那吉脸色变了变,却仍然道:“我部即便遭了些灾,却也不惧图们。”

    高务实笑了笑,淡淡地道:“可是图们这些年在蓟辽可没有令祖俺答汗那么肆无忌惮呀……我朝内部,已经有不少声音,以为不如严格控制物资流入土默川,使你等所用日蹙,继而被察哈尔赶超,待察哈尔忍无可忍与你部动手,我大明再大军出塞,一举抵定大局……如此,土默川该如何处置?”

    把汉那吉额头见汗,道:“这……我部虽这几年遭灾严重,可总不能一直遭灾吧?”

    高务实哈哈一笑,神秘地道:“台吉恐怕要失望了,我朝京师里有一批大喇嘛已经做法推算过,贵部接下来几年,仍然会灾祸不断。”

    把汉那吉大吃一惊:“大喇嘛们怎么说?”

    “无他,杀孽过甚罢了。”高务实双手合十:“我记得贵部也是黄教信徒,难道贵部喇嘛没有提醒过这一点么?”

    把汉那吉这下子连背上都开始冷汗直流了,结结巴巴道:“有……是有的,而且我……我说要少打仗,多……做生意,也是大喇嘛们经常和我说的……不过萨满们却说不妨事。”

    高务实心里嘿嘿直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

    不过高务实更清楚,“长生天”迟早要被佛祖干趴下,只是……佛祖动作不够快,所以他决定帮佛祖一把,加速搞定萨满教。

    萨满教是北方通古斯语部落的原生宗教。萨满原指各个部落的巫师,他们没有共同的经典,也没有统一的组织,教义全凭巫师的天人沟通。

    “长生天”,蒙古语里叫“孟和腾格里”,是蒙古萨满体系的核心,他具有主宰世间万物的能力。在蒙古族的不断发展中,“长生天”观念被不断丰富和完善,但却没有形成一个宗教所必须的经书。

    相传蒙古萨满教有一本叫《呼和苏德尔》的经书,但是有个名叫郝伯格泰的巫师破坏了经书上的戒律,结果经书被弥勒佛给收回去了。

    看到这里可能很多人会纳闷,弥勒佛是佛教人物,怎么可能出现在萨满教之中呢?这就要牵扯到佛教与萨满教之间的斗争了。

    成吉思汗建立蒙古帝国后,萨满教因此也走向鼎盛,甚至可以左右朝政。“成吉思汗”就是当时蒙古萨满教领袖阔阔出·帖卜·腾格里赐予铁木真的。

    权力就像鸦片一样,阔阔出享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仍不满足,渐渐有了控制蒙古皇室的念头。他经常假借长生天的名义,挑拨成吉思汗兄弟感情,最后终于被成吉思汗察觉,借口“天不爱他”将其处死。

    从此以后,萨满教在失去了超然的地位,同时随着帝国版图的不断扩大,成吉思汗敏锐地意识到他需要更高级的宗教为统治服务,所以蒙古帝国允许不同宗教平等发展,以吸取先进文化。

    铁木真的包容心态为蒙古族接触各种宗教提供了可能。成吉思汗死后,蒙古帝国随之解体。他的子孙们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了不同的宗教。西亚和中亚的汗国纷纷改信绿(河蟹)教。

    忽必烈在六盘山与年轻的藏族高僧八思巴会晤后,藏传佛教,即喇嘛教便以“御教”的身份,流传于蒙古贵族之间。然而元朝灭亡后,明朝断绝了藏蒙的联系,喇嘛教渐渐淡出草原。

    怎么能淡出呢?高侍读强烈需要喇嘛教再入蒙古!

    高务实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话题往喇嘛身上带呢?

    因为喇嘛教是高务实“驯狼为犬”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俺答汗这一代就是最为关键的时间节点!甚至,要不是因为把汉那吉这一次的事,俺答汗可能已经开始他的改教计划了。

    俺答汗一生征战南北,不仅南下牧过马,还去西边吹过风,把汉那吉这次南投前,俺答的大军都已经往青海去了,只是因为孙子这么一闹,才不得不改变计划,回师丰州川。

    历史上,俺答为了更好的控制青海,并将实力深入西藏,在和大明的通贡完全达成之后,俺答汗便再次拾起西征计划,前往青海,在仰华寺与藏区喇嘛领袖索南嘉措会晤,宣布蒙古人全面皈依喇嘛教——当然蒙古左翼那边他管不着。

    由于喇嘛教吸收了萨满教的许多教义,在传播中没有遇到强烈抵抗。而且因为喇嘛教反对萨满教的殉葬、血祭和牲祭等消耗大量财富的祭祀仪式,大幅度提高了牧民的生活水平,所以迅速在牧区传播开来。

    喇嘛教在传播过程中,最大的对手当然是是萨满教,于是出现佛爷收走了萨满经书的故事——在牧区关于喇嘛与萨满斗法的故事还有很多。

    但是高务实当然没有如此好心好意,单纯为了提高牧民生活水平就支持喇嘛教取代萨满教,他支持喇嘛教的原因是他知道喇嘛教对于蒙古来说,完全是“欲练神功,挥刀自宫”。

    喇嘛教在初期确实为蒙古的经济和文化发展做出巨大贡献,在佛爷们的帮助下,蒙古人有了自己的文字,与明朝不再剑拔弩张,边境贸易也如火如荼。

    然而随着佛教的兴盛,成吉思汗时代所最后遗留下来的朴素、尚武之风日渐消弭,底层人民将希望寄托与虚无缥缈的来世,王公贵族则是倾其所有以换取来世幸福,特别是进藏熬茶,致使大量财富流入喇嘛之手。

    财富畸形分配,僧侣不事劳作、不交赋税的代价就是蒙古再也无力与明朝、清朝一争高下,还因为青年男子都向往成为喇嘛,致使人口急剧减少——当然明朝比清朝还是仁慈了很多,没有像清朝一样,坚持两百多年在蒙古搞“减丁”。

    嗯,高务实虽然一直认为清朝是渣渣,但不得不说这个政策还是很有想法的,只不过野猪皮就是野猪皮,动作实在是太简单粗暴了,所以仁慈宽厚的高侍读早已计划好,在将来用一些更柔和、更冠冕堂皇的手段来做这个“减丁”工作。

    目的就是这样一个目的,至于为何要跟把汉那吉提前说起喇嘛教,则是由于历史上俺答被把汉那吉这次闹出的事情一耽误就是接近十年,直到万历六年,他才认定右翼蒙古和大明的通贡与和平取得了圆满成功,这才抽出时间前往青海。

    这太久了!

    高侍读这样一个乐于助人、做好事不留名的谦谦君子,怎么能够容忍蒙古人民享受佛光普照的时间往后推这么久呢?

    挥刀自宫这种事情,动作一定要快!犹犹豫豫的像什么话,到底切是不切啊?

    至于高务实提到京师的大喇嘛们,这个也不是瞎说。别看大明在高务实眼里,内部的问题简直多如牛毛,再这么搞下去,几十年后就得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可是大明周边的国家却没有哪一家敢小看这个中华天朝。

    尤其是中原王朝历来讲究传教自由,只要教义看起来是劝人向善而不是打着宗教幌子别有居心,中华文明就从来不会简单粗暴的说不,因此喇嘛教在大明也有很多高僧,尤其是在京师,更是不少。俺答汗在嘉靖时期请求通贡的时候,就曾专门提出请大明派出喇嘛教高僧前往蒙古传教,还希望大明能给他们印制一批经文,只是很显然,被嘉靖拒绝了。

    这可真是……高务实想想都觉得蛋疼。

    高务实作为一个红朝小干部,一贯极为认可红朝太祖的一句话:政治就是把我们的人越搞越多,把敌人的人越搞越少。

    怎么搞?敌人全都杀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历史上挑战全世界的人有几个得了善终的?战争说到底只能是为政治服务的一种手段,如果能不打仗就解决问题,当然不打仗更好。

    这就好比三大战役之平津战役的时候,四野和华北军区联手,百万大军拿下平津根本没有什么难度,但为何还是要争取和平解决?就是这个道理——可以,但是没必要。

    蒙古问题也是一样,踏踏实实改革内部、调整财政、发展军工、整编新军……这一切都干完干好,将来摆出定装弹燧发枪组成的空心方阵,当然也能平定蒙古,这叫“可以”。

    然而这样平定蒙古,平定了之后还得守备,还得派兵驻扎,还得自己出钱出力在草原上建城筑堡,完事还要担心蒙古人造反。那为什么不直接软硬兼施,先让蒙古人认识到大明军力强大不是他们所能反抗,同时跟着大明却可以吃香喝辣,不用再担心吃不饱、穿不暖,一碰见白灾黑灾就是大面积牧畜冻毙、牧民饿死?再顺势加以宗教文化等方面的控制,这群当年的饿狼迟早不就得成为大明在北疆的守户之犬,几十年或者上百年之后干脆跟大明融入一体、不分彼此?

    中国为什么能发明“自古以来”这一神器?因为自古以来跟中国打生打死的很多国家和民族,最终全变成中国的一部分了!

    他们不光是国土变成了中国的一部分,连带他们整个民族都被“中华民族”给同化掉了!

    所以,可以打,但没必要执着于打。

    高务实秉持着这个观点,对把汉那吉谆谆善诱:“萨满祭师们所为,全凭个人好恶,哪及得上大喇嘛们的智慧?况且,这些祭师动辄要求杀伤大量牲畜来祭祀、祷告、做法,每年因此要平白无故杀掉多少牛羊?台吉你算一算,若是没有这些萨满,你们的灾情虽然仍是严峻,但还会饿死那么多人吗?”高务实说到这里,长叹一声,用一种悲悯天人的声音道:“这饿死的人,可都是大汗的子民,甚至是台吉你的子民呀!”

    把汉那吉有些失神,喃喃道:“是啊,牧民都饿死了,谁帮我养牛羊呢?”

    尊贵的右翼蒙古大成台吉殿下看起来觉悟比较有限,其关注的范围没有扩大到全蒙古,更没有把思想层次提高到关注全蒙古人民的福祉上去,而是仅限于担忧自己所领的部落,或者更确切的说……他只关心自己的财产。

    当然,通情达理的高侍读对此深表理解,不仅理解,还十分满意,详细的为他阐述了萨满教的邪恶和喇嘛教的仁慈。只是鉴于高侍读无论前世今生,对这两教的了解都粗浅不堪,甚至可能连皮毛都没摸着,所以说来说去也只是围绕一个中心:信萨满必然破产,信佛祖方能发家!

    大成台吉对萨满教当然知之甚详,对喇嘛教也有些了解,根据他的对比思考,他觉得信佛祖是不是能发家不好说,但信萨满似乎真的可能破产。

    尤其是既然明人京师里的大喇嘛们都推算出今后几年土默川还要灾害不断,在这种情况下还信萨满,动不动就大肆宰牛杀羊祈求长生天,只怕等长生天有回应的时候,自家牛羊早就全没了。

    虽说自己现在已经投了大明,但他下意识里还是把自己当做一位蒙古台吉,不禁问道:“真的是因为杀孽太甚,所以土默川才会灾害频发么?”

    高务实面色镇定,微笑着反问道:“台吉难道没有发现,随着大汗出兵越来越频繁,土默川的灾害也越来越频繁了么?”

    把汉那吉果然变了脸色,喃喃道:“是啊……好像的确如此。”

    高务实露出“那是当然”的表情,微笑着不再说话。

    不过,他心里的想法却是:废话,正是因为灾害频繁,你那大汗爷爷才不得不频繁出兵劫掠。这点逆向思维都不懂,可见你这种人就适合站在风口起飞,为汉蒙两族人民的友好互助甚至民族团结做出应有的贡献……

    其实高务实根本不知道京师的大喇嘛们有没有说过土默川将来数年还会继续遭灾,反正把汉那吉也没本事去求证,那还不是任他怎么胡说八道都没关系?

    不过他也的确不是随口胡说,还是有一定的判断理由的。按照他的思路推断,历史上俺答封贡结束之后,明蒙关系明显缓和,边疆数十年无战事,双边贸易很快兴旺起来,明蒙双方都在贸易交往中获得了大量利益,是非常明显的优势互补。

    可是就在这种情况下,俺答出兵青海仍然拖到万历六年才得以成行,可见土默川内部一定有事拖住了俺答,可是历史上也没有记载说他们内部矛盾大到俺答都压不下去,那么几乎就只有一种可能:土默川接下去几年仍然灾害连年,以至于俺答不得不留在丰州川坐镇。

    所以,高务实不怕这个牛皮会吹破。

    成功的给把汉那吉灌输了“和气生财”的先进思想之后,高务实就招了招手,把代王留在这别院中的侍茶侍女招来,开始给历来向往大明文化的把汉那吉展示中华茶道。

    那精致的茶具、繁复的步骤、优美的动作、详尽的解说,随着一杯杯散发出沁人心脾茶香的茶水呈现眼前,把汉那吉看得心情激动,身体似乎都有些发颤,只觉得自己的品味都得到了极大的提高,甚至连灵魂都升华了不少。

    可惜这些都是代王府的侍茶侍女所包办,高侍读虽然在自己一些属下心目中几乎无所不能,但毕竟不是真的无所不能,至少茶道这一块,他就差不多是个门外汉,仅有的一点茶道知识还是这辈子学来的——他的便宜母亲张氏出身豪富之家,而作为这个时代的女子,又不必读太多的书,对于茶道这一类陶冶情操的事情自然就比较精通了——不要以为古人的大家闺秀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天天坐在家里发呆,那是误会。

    她们照样有她们的活动,琴棋书画、茶道园艺、刺绣织锦等等等等,不仅高雅清贵,而且本就都是些费时的活,打发时间那是太容易了,更何况古人也是好“打牌”的,譬如李清照就是个中翘楚。

    品茶只是高侍读糖衣炮弹的一个缩影,大公无私的高侍读甚至破天荒的自掏腰包让曹淦等人在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给把汉那吉安排了丰富的娱乐活动,目的不用多说。不过鉴于自己年纪摆在这里,“斗鸡走狗轻薄儿”又不是他敢追求的生活,所以究竟有哪些活动,高侍读没有细问,反正曹淦他们这些老江湖自然会处理妥当。

    顶着钦差副使和大成台吉忠实好友双重身份的高侍读除了向把汉那吉充分展现“大明人的美好生活”之外,还向把汉那吉悄悄透露朝廷对他必有厚赏,以安其心。当然,还要夹带一些高侍读自己的私货……

    直到傍晚时分,宾主尽欢之后,高侍读才离开了代王别院,正要赶回钦差行辕,却见黄孟宇黄镇守带着人匆匆赶来,脸色有些难看,老远就把高务实叫住。

    走近之后,高务实便问:“黄镇守何事这般急切?”

    黄孟宇挥手把自己身边的随从斥退到一边,目视高务实身边的曹淦,有些犹豫。

    高务实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不过还是笑了笑,道:“无妨,黄镇守有事但请直言。”

    曹淦听了,腰杆子立刻挺得笔直,瞧那模样就仿佛受阅官兵一般。

    黄镇守不敢质疑这位被京师某些人暗地里称作“小阁老”的太子伴读,只好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刚才收到的消息,北虏已经出兵,丰州川十余万铁骑倾巢而出,兵分三路而来,俺答亲率主力约五六万人马直扑大同北部重要关口德胜堡!”

    高务实眼皮一跳,问道:“德胜堡那边是何人镇守?现有兵力几何?王鉴川、方金湖二公可有什么决断?马兰溪公又有什么应对?”

    黄镇守虽然长相平平,但看来的确不是个只会溜须拍马的废物镇守,听了高务实的话,立刻回答道:“好教高侍读知晓,德胜堡乃是我大同北部门户之一,如今德胜堡的守将乃是分守大同北东路参将马巍。此人乃是马总戎义子,本是归化蒙古人,随马总戎征战多年,三年前积功至参将,由马总戎保荐出任现职。”

    “德胜堡本堡兵力约莫两千余众,不到三千,但都是马总戎带了多年的老部下,据城死守的话,只要俺答不发疯,应该问题不大。”

    高务实长于战略,对于这种“古代守城战”的了解基本来源于三国演义之类严重与现实脱节的书籍,因此不敢保证自己的判断,闻言下意识问道:“什么叫只要俺答不发疯?黄镇守可否说得明白些?”

    黄孟宇解释道:“呃,奴婢的意思是说,俺答大军兵力充足,如果非要拿人命硬填的话,德胜堡恐怕还是有些麻烦的,只是俺答历来不肯与我打这等攻坚战,所以……”

    “朔风渐冷,流云飞万里之天;草色初黄,骏马驰百战之地。登高长望,目莽荒如江南;凭楼远眺,逐蛮夷于漠北。虏骑虽至,士民不惊;天兵既往,贼寇何宁?封狼居胥,昔霍骠骑之旧勋;莲堡追凶,今马总戎之新功。所赖圣君垂拱,众正盈朝……”[无风注:“莲堡追凶”是指嘉靖四十五年马芳在万全右卫之战中所立下的大功,该处名为马莲堡。]

    “高侍读,我的高侍读啊,您可真是好雅兴!”黄孟宇带着一堆盔明甲亮的将校匆匆跑来,见高务实站在德胜堡的城楼上,远远望着堡外边墙以北那绵延十余里的土默川大军营寨,居然还逸兴遄飞在作赋,真是又急又气。

    他见高务实闻言已经收声回望,赶紧满脸焦虑地上前,对这位不知死活的钦差副使说道:“高侍读,俺答虏酋十万铁骑压境,这德胜堡虽然去年加固了一回,勉强还算坚固,可毕竟堡里只有两千多兵,您说您这等身份,何必来这种鬼地方?您要实在不放心,叫俺老黄来守着也就是了,左右俺老黄是大同镇守,就算死在这儿,也算是死得其所……”

    “黄镇守忠义,本钦差定会转告陛下、殿下。”高务实露出微笑:“不过,为了配合鉴川公之战略和马总戎之决策,这德胜堡总得要有一个拿得出手的牌面人物,才能吸引俺答贼酋不至于弃围而走。黄镇守虽然职重位尊,毕竟不如我有个钦差头衔,这德胜堡诱敌之事,还是我亲来更加稳妥一些。”

    “道理俺老黄都懂,只是兵凶战危,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老黄……”黄孟宇的一张脸已经完全变成苦瓜模样,后面的话也不必说了,言下之意无非是你高侍读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人家王崇古、方逢时是文官,脑袋多半不会有事;马芳虽然是武臣,但多少年的功劳摆在那里,眼下北军之中似乎也找不出能替代他的人,估计也不大可能会丢了老命。

    可是我老黄不同啊!我老黄说到底,不过是皇帝家奴,而您呢,不光是高阁老的侄儿、太子殿下的伴读,现在甚至还顶着钦差头衔,您要是在这儿出了事,我老黄这颗脑袋那才真是铁定保不住了啊!

    当着黄孟宇背后一溜的将校军官,高务实自然不好说自家在山西境内的八百骑丁全部集中到了这德胜堡中,个人安危是不会有问题的。

    这话还真是高务实的心里话,要知道虽然德胜堡当面的俺答主力起码也有五六万,但德胜堡是在长城边关,又不会被俺答包围,如果真是事有不谐,这一人双马的八百骑丁,再怎么也能把自己救出去逃命。

    高侍读可能是穿越客里头比较丢人现眼的那一种,他对于自己的正经战争指挥艺术毫无信心,眼下这档子事又是原先历史中没有的,所以他自从毛遂自荐接下诱敌任务之后,做的准备十成里头倒有九成是万一情况不对如何跑路,丝毫没有穿越客力挽狂澜、大杀四方的雄心壮志。

    不过高侍读给自己找的借口还是比较充足的:我一个行政人员,干点萧何的买卖无可厚非,你不能指望我把韩信的活也抢过来干了啊!我要是有那个本事,穿越来隆万之交岂不是走错片场?我得去崇祯朝剿流寇、灭后金才对啊!

    虽然高侍读当年玩过许多策略游戏,“指挥作战”似乎也还行,但他深知游戏毕竟是游戏,游戏就算败了,无非就是“大侠请从新来过”,可正儿八经带兵打仗就不同了,一个弄不好,那可是真要人头落地的!

    鬼知道自己到底是霍去病还是赵括?

    就算要找机会自己给自己来个“摸底考试”,那也不能是三千对六万这种场合吧?如此画面之下,还是戚继光、马芳这类人物比较适合出场,他高侍读就不凑这个热闹了,老老实实预防万一才是正理。

    话又说回来,要不是逃跑计划被高侍读再三研究,觉得实在已经万无一失了,他又怎敢跑来城楼上卖弄风骚,搞什么登高作赋?

    当然,他的逃命计划虽然准备的十足充分,但毕竟不是为了逃命而来,所以正事还是要办的。只是高侍读这个钦差副使原本只是来观政,并没有插手军务的权力,所以此刻他也不好指派守军做这做那,只是微笑着岔开话题:“黄镇守、马参将,德胜堡的防务眼下可备万全否?”

    黄镇守虽然本职工作干得不错,但毕竟监军才是他的本职,领兵作战却并不是,所以听高务实这一问,他也只是转头目视高务实口中的这位马参将。

    马参将就是分守大同北东路参将马巍,一个典型的蒙古族大明边将,脸盘子圆圆的,膀大腰圆还有点罗圈腿。

    不过这里要解释一下,中国古代的将领,从记载上看很多似乎都有“腰圆”这个特征,甚至民间给他们立的塑像也没有哪一个是所谓“猿臂蜂腰”的型男,而后世人看见“腰圆”就以为是胖,其实不然。

    这里的腰圆只是单纯的形状描述,并不是身材特征描述,也就是说这个人的腰身光看起来就显得很有力。按照后世截拳道宗师龙哥的意思,练武这种事,腰力一定要足,一个人架势练得再好,其他部位练得再强,如果腰力不足,就全是摆设,必须“腰马合一”才是正途。

    按照高务实所见,无论是戚继光、马芳还是这位马芳的义子马巍马参将,都有这个特征——腰身浑圆而不累赘,犹如殿中梁柱一般。

    梁柱,哦不,马参将见高钦差和黄镇守同时目视自己,不慌不忙地上前一步,朝他二人拱手道:“回钦差、镇守,德胜堡虽然兵力不多,但几乎都是经年老兵,出城杀贼固然不可,据城坚守却足称稳妥。更何况,王鉴川公在得知把汉那吉请降之后第一时间就送来了大量守城物资,又调拨了一批粮草和犒赏银子,眼下总戎也只要求我等固守,末将以为当可无虞。”

    大明历来有两套监军体系,一套是中官监军,也就是太监监军,另一套则是文官监军,多半是由监察御史担任。

    不过监军的下派并不是如后世红朝军队的政委、指导员制度一样,一直下派到最基层,而是通常只在较高层面派置监军,略低一些的层面,则是可能派,也可能不派。

    尤其是文官监军,由于通常由监察御史担任,而监察御史在地方一般而言即是巡按,是一个级别虽低但实权很重,甚至连总督、巡抚都不得不给几分面子的重要职务,所以文官监军很难下派到总兵以下。

    具体到德胜堡这里,按照其级别,文官监军显然不会来,负责监督此地的文官乃是其上级兵备道——正式官名叫做“分守冀北管大同东西二路副使”。

    但德胜堡好歹也是有分守参将常驻的,中官监军按理说可以派到这一级,更何况按照德胜堡位置十分重要的实际情况而言,与其相似的地方多半都安排了监军,这里似乎也应该派驻。

    可是,实际上德胜堡平日里是没有安排监军的,不仅没有文官监军,甚至连监军太监都没有派。

    这其中的道理说来好笑,德胜堡没有派置监军的原因,竟然是因为马巍乃是蒙古族人,无须监军。

    大明与蒙古打了两百年了,蒙古人到大明为将居然不需要监军?

    但德胜堡这里,还真是如此。因为跑到大明来从军的蒙古人几乎全是部落战争失败的南逃之人,这些人一来本就已经无家可归,只能把大明当做最后的避风港,二来蒙古人和汉人其实都一样,对于当了“汉奸”的同胞格外痛恨,断然没有准许他们曲线救国的道理——康麻子把吴三桂逼反的时候吴老汉奸不也打出过民族大旗么,有用吗?你都当过汉奸了,信誉值完全是负数好吗?这种人说的话,人家连一个标点都不带相信的。

    所以大明对这些蒙古族的将领反而特别放心,根本不担心他们有造反、投敌之类举动,而太监监军又主要管这一块,那很显然,既然马参将守德胜堡,德胜堡就不用派太监监军了。

    不过,没有监军的德胜堡眼下实际上有了监军,而且一来就两个:高务实和黄孟宇。

    高务实是因为赞成王崇古的计划,主动请缨来德胜堡诱敌的,而黄孟宇本来不必来,他纯粹是为了向京师表忠心,非要屁颠屁颠跟着高钦差前来德胜堡吃沙。

    这一来就苦了马巍这位马兰溪的义子,本来好端端的在德胜堡干得有滋有味,听到俺答在丰州川集结大军的时候,他还盘算着这次固守成功又能累积不少军功,有生之年没准也能混个总戎干干,结果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莫名其妙的就来了两个根本得罪不起的监军大老爷,真是叫人头大如斗。

    黄镇守来也就罢了,毕竟人家是大同镇守太监,他要是觉得德胜堡边防不稳,非要前来坐镇,谁也说不得他。可是你高钦差放着好好的太子伴读不当,跑来大同吹风沙也就罢了,还跑到德胜堡这种小地方来干啥啊?

    马参将心里腹诽王崇古:鉴川公也是心大,这位小爷什么出身,您老是不知道还是咋的?小阁老啊!别说失陷敌手了,那情况我马某人连想都不敢想,就算他只是被俺答的大军给吓着了,就我马某人这细胳膊细腿的,怕是也吃罪不起啊!

    而且马巍还特别担心一点,就是这位小爷的靠山实在太硬了,万一他自己不知好歹,非要胡乱插手德胜堡军务……瞧黄镇守这副舔狗模样,指望他会去制止那纯属痴人说梦,到时候自己一个打了十几年仗的将军,难道要听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屁孩子瞎指挥?想想都要气死了。

    幸好这位小阁老似乎对军务兴趣不大,到了德胜堡之后,一门心思只是关注守城物资是否调配妥当、士兵心态是否调整到位、百姓安置是否处置得宜之类的事情,而没有如想象中一般脑子抽风非要出关作战,甚至对军队的布防和调度都只是随口问了问,没有强令自己做出莫名其妙的更改。

    但这一次高务实却问得详细了些,包括兵力部署、兵种组成、物资分配等等,全都仔细询问。

    马巍将军一开始还没怎么在意,但越答到后来越感觉不对劲,甚至开始额头见汗。其实他倒也不是被高务实问得答不上来,而是高务实太喜欢问:“嗯……可是,为何如此?”

    马参将能一路靠着战功打出今天的地位,当然不是草包,但这里有一个问题很严重:他是马芳的亲信骑兵家丁出身,打出今日地位主要靠的是骑兵奔袭、冲杀等,而不是守城。

    想想就知道,他一个蒙古人在大明为将,不靠骑射混饭,难道还去跟明军中的汉将们比守城、比火器?

    所以对于守城而言,马参将只是个二把刀,被高务实不耻下问到每一个垛口安排几名士卒、每个士卒各有什么样的分工、每人携带多少箭矢或者火药及弹丸、该垛口配备的其他物资多少、为何如此配备等等……天可怜见,马参将自己也不知道啊!

    正在马巍被问得满头大汗,回答越来越慢,眼见得就要张嘴结舌的时候,从他身后站出一人,朝高务实抱拳一礼道:“钦差勿怪,对面虏营似有异动,马将军有巡防之职,须得及早做出安排……钦差若要细问这些守城事宜,不妨向末将提问,这些具体的守城事务大多是末将安排的,由末将回答可能更合适一些。”

    高务实听得微微惊奇,转头朝他望去,发现这员将领甚是年轻,约莫只有二十来岁,甚至未曾蓄须,看起来朝气蓬勃。

    此人这么一打岔,马巍将军如释重负,连忙借坡下驴,匆匆道:“麻守备说得极是!高侍读,末将先去巡查一番,待会……”

    “去吧,去吧,守城要紧。”高务实仿佛没有看出任何猫腻,和善地同意了他的说法。

    马巍松了口气,朝高务实和黄孟宇行了一礼,匆匆走了。

    高务实看着那员小将,问道:“敢问将军高姓大名,现居何职?”

    “钦差客气了。”那小将恭恭敬敬道:“末将免贵姓麻,贱名一个贵字,现任德胜堡守备。”

    麻贵?

    高务实闻言怔了一怔,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年轻小将,心中暗道:我只怕真是穿越错了时代,就我这种遇见猛将兄的概率,去别院能遇到刘綎,来大同就碰见麻贵……实在应该穿越到东汉末年,别的且不去说,至少收集一堆谋臣名将肯定很是有戏。

    不过明史中对麻贵的记载比较不精确,似乎是从隆庆末年才开始,当时他已经做了分守新平堡参将,而到了万历初年,这位小将便已经混到了大同副总兵的高位,可见的确人才难得。

    当然正常来说,一个朝代除了开国时期和亡国时期之外,在寻常年景能够平步青云,也肯定不仅仅是人才难得这一个原因,麻贵的老爹麻禄在嘉靖中期就已经是大同几个参将之一,曾经随着镇帅刘汉突袭板升城大获成功,由是积功转迁为宣府副总兵。

    而从整个麻氏家族来看,那更是人才济济。众所周知,在晚明时期,一般人心目中第一个打响名头的所谓“将门”,大概就是以李成梁、李如松父子所代表的铁岭李氏,然而事实上,时人一贯拿来与辽东铁岭李氏相提并论的则是宣大麻氏,乃有“东李西麻”之说。

    明代右玉籍武将共有八十三名,其中光是“麻家将”一门就有三十三人之多,占了总数的将近四成。并且在麻贵前后五代之中,代代都有一品大员,他们分别是麻全、麻政、麻禄、麻贵、麻承宗。

    反正简单点说就是:麻家乃是宣大军事世家。

    麻贵现在的职务虽然不高,只是德胜堡守备,但他挂的衔倒也不算很低,已经到了都指挥佥事。

    这个情况大致相当于后世的某个正处级干部被明确为享受副厅级待遇,或者某个正厅级干部被明确为享受副省级待遇之类。以麻贵这个年纪,之所以有这种待遇,肯定是跟他的出身有关。

    高务实脑子里把麻贵的资料简单的过了一遍,然后眼珠一转,假意思索着问道:“右玉麻禄麻总戎与将军你……”

    “正是家严。”麻贵应道。

    “哦……”高务实露出职业化的“亲切的笑容”,道:“原来是将门虎子,不知将军可有带着麻家‘达兵’?”

    麻贵被这一问,倒是有些惊诧,下意识反问了一句:“钦差也听过‘达兵’的名头?”

    高务实面带微笑,道:“久闻麻家家丁号为‘达兵’,其中多有蒙古、回回等族敢战之人,攻如破竹,守若金汤,将军此番若也带着他们,想必我在这德胜堡里,即便面对北虏大军,也能睡得踏实不少。”

    “钦差过奖了。”麻贵不卑不亢地道:“自家父乞休之后,达兵由末将和末将兄弟麻锦分领,各得约五六百人。末将这边此次带了三百,正在德胜堡中,充作守备中标督兵之用。”

    所谓主将的中标督兵,一般就是指家丁亲兵,属于主将的直属嫡系部队,通常也是待遇最好、战力最强的部队。

    高务实听说他带着三百麻家军,顿时觉得自己的人身安全得到了更好的保障,很是欣慰地说了两句客气话。

    其实说起来,高务实自己的家丁骑兵从人员素质上来说未见得不如麻家军,毕竟原先底子就还不错,又得到过戚继光和马芳这两大名将的指点和整训。只是,高务实觉得自家家丁至少有两点,现在肯定及不上麻家军这样的家丁私兵。

    首先第一点,麻家是军事世家,他家的家丁是被朝廷承认的正规部队,可以配备任意武器和装备;而高务实出身文官家族,家中长辈或者他自己,现在也都不是在边地为官,其家丁护卫即便也拥有一定的武装,可再怎么说也不能穿正规军的盔甲、拿朝廷禁止民间拥有的火器。

    盔甲这方面高务实还算想得开,但不能使用火器这一条却一直是让高务实很不爽的一点,因为他不太懂冷兵器战法,但对于火器的应用却还多少有点自信,不能用火器也就无形中降低了高家武装家丁的战斗力。

    至于第二点嘛,就是麻家家丁的正规作战经验肯定远超高家家丁,因为前者不仅是正规军,而且是正规军里的中坚力量。再加上麻家作为军事世家,数代人一直带着麻家军在打仗,这种经验可不是光靠训练就能得来的。

    虽然高务实的家丁护卫队近来也有了一些战斗经验,尤其是骑丁这一块,这几个月在漠南也干了几次大小不一的仗,但最大规模也就是几百人对千余人左右,跟麻家军相比当然不够看。

    眼下德胜堡内,高务实麾下家丁约摸八百左右,而且是奢侈的一人双骑。麻贵的“达兵”只有三百,装备如何高务实不太清楚,有没有做到一人双骑也不好说。可高务实还是觉得,如果自己麾下这八百骑丁现在能跟麻贵的三百达兵打个平手,那他就已经非常满意了。

    高务实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赶紧推动军工私营化试点,要不然我上哪找突破口给自家家丁装备火器?没有火器,我的那点半吊子军事知识只怕连一成都发挥不出来,太憋屈了!

    麻贵既然是德胜堡守备,德胜堡的布防又多是出自他的手笔,在给高务实详细解释防务布置之时果然就比马巍来得更合适,高务实问的问题虽然琐碎,他也都能一一解释明白。

    不过高务实听来听去,却发现一个让他有些诧异不解的事,那就是麻贵的布防安排似乎没有考虑过俺答蚁附强攻这个可能。

    当他向麻贵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麻贵摇了摇头,道:“俺答这么多年来,蚁附攻城这种做法用得极少极少,一来是伤亡太大,他承受不了,否则内部可能不稳;二来蚁附攻城需要打造攻城器械,而蒙古人对此不是太擅长,虽然末将也不能说他们一定不会打造,但制作速度必然不快,况且一旦打造了攻城器械,他们蒙古骑兵的速度优势也就相当于自行放弃了;三来……末将觉得俺答此来,炫耀武力的因素比较大,真让他强攻长城关隘,他恐怕不会做这种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