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壮忙道:“小的刚来京师的时候,闲着没事,去给厨房帮了两天工,听二师傅说,京师这边牛羊价格便宜,与我们河南不同。说是宣大那边的边军穷困得紧,只好悄悄摸摸地跟蒙古人做些小买卖,卖些锅碗瓢盆之类的玩意给蒙古人。可没想到,那些蒙古人怕不是比边军还穷,别的什么都没有,又不怎么乐意卖马,只肯拿些牛羊充数。但咱们边军的人虽然看着也挺多,却也吃不下那许多牛羊,只好做个转手买卖,京师这边就是转手买卖最大的去处,闹到最后京师的牛羊价格就一跌再跌,最后比猪肉还便宜了!”
高务实听了这话,那可真是……惊了个呆!
眼下可还没发生俺答封贡,九边跟蒙古人还处于完全的敌对状态,一年到头动不动就开仗,双方在边境线上一年下来少不得大小数十战,出动兵力大的过万,小的几十人,反正简而言之就是绝不消停。可没曾想,居然还有这种暗地里的互市!这……这他妈要是上纲上线的话,说卖国也不为过了!
不过高书记到底是个务实派,静下心来想了想,觉得也不奇怪——不是说卖国不奇怪,而是以边军的经济情况来看不奇怪。
毕竟,好像就这一两年,就要发生俺答封贡,而根据记载,这件事是高拱和张居正联手决定下来的。这两位都是务实派,顶住了朝中大批清流的口诛笔伐,最终使得明廷以互市为条件与俺答汗和解,在大半个北部边界休兵止戈,为将来的万历中兴取得了良好的外部条件。
高拱和张居正的执政理念实际上是相当契合的,最关键一点就是尽量的务实,求实绩、求实效,面子问题除非完全过不去,否则都先放到一边。而俺答封贡这件事,如果不是因为有利——甚至是有大利,他们肯定是不会冒着背负骂名的风险坚持同意的。
那么,利益在哪?
别的都先不说,就说这区区牛羊价格,那也算利益的一部分啊!
更何况,卖给蒙古“锅碗瓢盆”,获取牛羊肉食这种生意,本身也会促进“锅碗瓢盆”的生产。生产锅碗瓢盆,就肯定得加大生铁产出,加大生铁产出就要多雇佣工人挖矿、锻铁,这不也是好事吗?放在高书记那个年代,这一桩桩、一茬茬,可都是拉动就业啊!可都是实打实的政绩啊!更何况在拉动就业的前提下,还提高了人民群众的生活标准,这种好事放在他当政那会儿,怕是只有智障才会拒之门外啊老铁!
当然,高务实也知道,事情自然不会这么简单,至少边军方面跟蒙古的私下动作肯定不是基层大头兵有本事干起来的,何况这事业都已经做大到能影响京师肉价的地步了!
至于说边军只卖了些锅碗瓢盆……哼哼,高书记表示,你当我是刚从幼儿园毕业的?
不过这档子事不是他现在能插手的——别说插手,插嘴都不能。要知道,这里头牵涉的利益之巨、牵涉的人物之大、牵涉的范围之广,绝对可以用惊人二字形容,只怕就算高拱有心思处置,都未必敢轻举妄动,他一个小屁孩子要是敢往里凑,怕是连高拱都能给害死。
算了算了,这事儿暂时没本事去管,先放一放吧,等老子以后当了政再说,眼下还是先把赚钱大业搞定才是正经。
高务实定了定神,假装没太在意:“嗯,原来是这么回事……那这么说,我需要的这些原料都相当便宜咯?”
高小壮滞了一滞,迟疑道:“那……也不是。”
高务实眼珠一转,问道:“可是定香剂——呃,我是说,那些香料很贵?”
“那真是太贵了!”高小壮一惊一乍地掰着手指道:“那个什么龙涎香,说是分作上中下三种,上品的那种比黄金还贵三分,中品的略低于黄金,就算下品的龙涎香,也比银子还贵,一两银子还买不到一样重的下品龙涎香!”
高务实叹了口气,这个其实也还算在他的预计之内,毕竟龙涎香这东西本身就少,还是纯粹靠运气才能得到的,不贵才是奇哉怪也。虽然略有些失望,但因为早有心理准备,也还算可以接受,于是问道:“其他几样呢?”
高小壮答道:“大少爷说的那个海狸香,小的跑了十几家店,都说没听过这东西。后来还是一位去楚记药行进货的辽东药商听得有趣,过来与小的论及海狸此物……”
原来那位辽东药商足迹遍布辽东,曾在原奴儿干都司撒叉河卫西北见过一种生活在河里的狸子,他的一位海西女真人朋友告诉他,这种狸子的皮毛极好,不亚于貂皮,且有一桩特殊之处,就是其肛腺前有一对香囊,香囊中可挤出“香油”,但那香油原本气味古怪,谈不上好闻,须得晒干之后,才能散发奇香。但高小壮只听高务实说了个名字,根本不知道那玩意儿是不是自家大少爷说的海狸香,因此也没敢确认。
高务实听了解释,才恍然想起,海狸这个名字其实本来就有误,这东西其实是生活在淡水河流之中,前世他穿越前已经改名为河狸,只是在香料界因为习惯的缘故,才仍称呼为海狸香。而且河狸这个物种,在中国十分稀少,在俄罗斯、蒙古国数量也不大,真正的主要产出国是加拿大。当然原本欧洲也有不少分布,可惜后来因为海狸皮十分珍贵,被捕杀得差点灭绝了。
高务实一听,觉得这就不好办了,看来大明并没有人经营海狸香这门生意,甚至知道海狸这种动物的人恐怕都相当少。
其实理论上他也可以考虑跟那位辽东药商谈谈合作,让他组织人去黑龙江上游海狸分布区取香,不过想想还是算了。毕竟这海狸的皮毛比海狸香的价值更容易被现在这个时代的人接受,万一也跟欧洲似的捕杀过度给弄绝了种,自己岂非是间接的大罪人?保护生态环境这种事,古人自然基本不会去考虑,但对他来说还是很重要的,毕竟他是一个在前世被轰炸式洗脑过的人……
看来海狸香是指望不上了,高务实只好问:“那灵猫香呢?”他没有先问麝香,因为麝香肯定是有卖的,价格上虽然不会很便宜,但在这个野生动物还颇为丰富的年代其实也不至于贵得离谱。然而麝香这东西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对于女性而言有一定的危险性。
记得当初某天高书记回家,碰巧老妈在看《甄嬛传》,剧中甄嬛初次怀孕,皇帝十分高兴,但甄嬛不幸被猫抓伤。深怕失宠失势的陵容用尽心计,赠送了一瓶家传的舒痕胶给甄嬛,告知此药去疤效果很好。实际上陵容在舒痕胶里放了大量的麝香,希望甄嬛长期用药去疤,通过药物的香气伤害甄嬛腹中的胎儿宝宝,害她流产。
当时高书记就有些咋舌,麝香这么厉害?于是拿起手机顺手百度了一下,发现麝香在生活当中其实是很常见的,如:膏药、香水、空气清新剂、甚至泡脚粉等等,几乎均含有麝香成份,唯一的问题是,麝香真能致流产吗?高书记还算认真的看了些文章,得出的综合观点是这么一些:
首先天然麝香和人工合成麝香是不同的。天然麝香为雄麝的肚脐和生殖器之间腺囊的分泌物,它干燥后既是名贵的香料,也是名贵的药材。除了可活血止痛、通经络、开窍醒神外,还可以用来催产下胎。而人工麝香是可以替代天然麝香的一种药品和药品成分,高书记前世日常生活中所能接触到的麝香通常都是人工麝香。
天然麝香的药性比较强,长期接触或者直接服用的确有使孕妇流产的功效。但是日常生活中所见的几乎全部为人工麝香,虽然它也会对孕妇会产生或多或少的一点不良影响,但是远远没有电视剧所演的那么严重,也并非闻一闻就立马流产。通常来说,即使是天然麝香,也只有长时间沉浸在麝香香气周围的孕妇才会有诱发流产的机会。平时偶然闻到麝香香水、麝香药膏的气味并不会导致流产。当然,以前世人们对孩子的珍视,孕妇们肯定是能不闻绝对不闻了。
麝香的效果就是这样,所以对于要做香皂并且前期主打上流社会销路的高务实来说,就已经基本上算是宣布跟它再见了。
设想一下这个罪名:“务实献香皂,帝后悦,恒用之,乃绝嗣。”
呃,那这个乐子可就太大了。
这时高小壮有些尴尬地回答道:“大少爷,呃……他们说灵猫香这个说法可能有误,说只知道狸香,或者也可以叫香狸香。”
高务实闻言一滞,暗道我怎么知道这玩意现在叫什么,反正在前世它就是叫灵猫香啊!
他会这么想,其实这也是他自己缺见识,灵猫这东西无论是大灵猫还是小灵猫,都属于后来生物学的学名,这两种动物在中国古代的称呼其实相当多。其中大灵猫又叫文狸、灵狸、灵猫、香狸、香猫、山狸、九节狸、九江狸、五间狸、送屎狸、五寸斑、七支狸、青鬃、禾狸等;而小灵猫又叫笔猫、斑灵猫、麝猫、七间狸、乌脚狸、包公狸、果子狸等。
当然,这时代在灵猫上所取之香究竟怎么称呼,高务实的的确确不知道,他口称灵猫香被人否认,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好好好,你们是行家,你们说是啥那就是啥吧。
于是他干咳一声,稍稍遮掩了一下:“哦,原来这东西在京城叫狸香?好吧,那……狸香价格如何?”
“比龙涎香便宜不少,但也很贵!”高小壮伸出一根手指:“一两银子只能买不到七两狸香,而且听说货还不多。”
高务实点了点头,心里盘算开来。
按照银子在大明的购买力来说,这个价格确实也很贵,不过好在此物在香皂中只是作为定香剂使用,并不是主料,虽然高务实也不知道制造香皂之时这个定香剂的具体消耗量,但既然不是主料,用量就肯定不会特别大,所以完全足以支撑。
至于货不多,这个问题高务实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中国并不流行香水这种东西,中国历来使用的是熏香和香囊,所以灵猫香在此时很可能是属于药材一类,而且多半是用量不大的那种。至于说香水,古代中国也不能说就没有,但大多数是类似于花露水之类,讲究的是新鲜,一般是即出即用,而且还能饮用——没错,这个花露水与后世那些驱蚊止痒的花露水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货不多当然算是个问题,但高务实认为不能算什么大问题。利之所在,人之所趋。只要他高大少爷肯下订单,有的是人愿意为灵猫香的货源奔走——我大明缺什么也不会缺人力,这个时代的山上也不会缺灵猫,倒是缺钱的人很多很多。
他甚至觉得,如果将来香皂生意持续火爆,说不定还能催生出人工饲养灵猫来取香出售的养殖场之类。当然,这些都只能算是理想状态下的远景规划,眼下的重点肯定不至于要放在这些事情上面。
于是,以灵猫香作为香皂的定香剂就算是暂时决定下来了。剩下的问题就只有一个,香精多样化。
他隐约记得自己当年在县委时,有次随团去广东考察日化产业的时候,某个本土日化企业为他们介绍过一些香精的发展历史,似乎到了1857年前后,人类才开始从褐煤树脂中得到的碳氢化物加以硝化,其得到的产物有类似杏仁油和麝香油的香味。此后,由于化学工业突飞猛进,人造合成香精遂开始大行其道。
但他现在肯定不可能跳过自然香精去搞合成香精。因为现在自然香精的提取并不能成为限制香皂生产的瓶颈,毕竟所需的原材料在这个时代称得上足够丰富,反而是搞人工合成香精没有足够的技术条件。技术条件既然不足,那显然成本上也就没有自然香精有优势了。
这一来,选择范围大大缩小,能考虑的就只有天然香精了。再从成本来考虑,必然是以大明本土有足够产出的植物香精为主。在后世,天然植物香精比较出名的倒还挺多,诸如印度的檀香、保加利亚的玫瑰、中国的薄荷和八角茴香、斯里兰卡的肉桂以及法国的熏衣草等。但是很显然,这其中那些大明没有的暂时就不用考虑了。
除了薄荷和八角茴香之外,在大明土地上能够轻易大量获取的,还有月桂叶、桂皮之类,但这其中除了薄荷,其他的似乎并不特别适合作为香皂香精。这种往皮肤上使的,还是鲜花类比较好。
托了中国地大物博的福,鲜花类的选择就很多了,譬如玫瑰[注:玫瑰其实是在“西风东渐”之后才在中国兴起的,但此花中国古已有之,然其特性非古代文人所好,尤其玫瑰的刺,在中国古代多被认为是“妒”的体现,于是留下的杰作就不多,此花的口碑也不太好。]、茉莉、桂花、白兰、黄兰、木兰等这些适合制造香精的品类简直数不胜数。
当然一开始还是不要好高骛远,不妨先选出薄荷、茉莉、桂花这三种香味尤其独特、分明的来试试水,其余的慢慢推出不迟。譬如玫瑰香味的,如果能外销欧洲可能颇有钱途,但在此之前只能在大明销售的话,则至少需要先在文坛做出铺垫——譬如来一篇广为传诵的佳作之类,否则对其有兴趣的群体恐怕过于小众——谁肯认为自己善妒啊?
至于香精、香油的提取方法,高务实现在也不十分清楚明朝时的水平,但他觉得既然中国在唐代就已经很擅长制作香袋、香囊,在明代甚至已经发展到用花制酱、酿酒、窨茶,那么提取香精、制造香油应该也是不在话下的。
退一步说,就算到时候发现提取水平不够,也完全不必担忧,他还有那么两三种对技术要求不算太高的办法可供使用,全都是在那次考察中,听那家化工企业生产科科长讲到香精生产发展史的时候学来的,虽然当时人家说得也不算多么细致,但应付一下当前水平的香精制取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把这些生产上的事情弄清楚之后,高务实的心情就开始放松起来,接下来要考虑的事则是尽可能提高产品附加值了。
提高产品附加值最好的两个办法,一是垄断,一是品牌。
垄断的问题好办,眼下是三伯高拱当政,又没有什么《反垄断法》之类的东西,只要技术保密工作到位,其他下三滥的手段至少暂时是可以无视的。
所以,要搞定的就只有品牌一项了。
因为身份关系,他跟大多数穿越者的办法不同,不打算从普通肥皂开始经营。从高端覆盖低端是他早已打定了主意的办法,而且最好是直接从大明最顶端——皇室开始往下覆盖。
按照他目前的想法,高端产品至少可以分成三等:皇室、高官贵戚、巨富豪强。高务实当年虽然不是商人,但大概也知道做品牌这事儿,最基本的当属商标了。
但是按照他的想法,今后的一些产品,需要一个“总商标”,以此来展现企业形象和企业实力,而其下则可分出不同的“分商标”,那么就至少需要主、副两个商标。
主商标他早已想好,就叫“京华”,以后他鼓捣出来的任何产业全都以“京华”冠名。至于香皂的三个档次副商标,经过简单思考,他决定把专供大明皇室的这一类产品定为“御贡”,商标直接印在香皂之上,样式为阴刻小篆“御贡”字样,香皂边缘阳刻窗框,窗框一角绘此香皂香味之所出的花纹,譬如茉莉花香味的香皂就在窗框边阳刻一支茉莉花,以此类推。
主打高官贵戚的这一档,则以翰林院及科举考试专用的台阁体,阴刻“国士”字样;主打巨富豪强的这一档,则以行草阴刻“雅士”字样。两者如“御贡”档次香皂一般,阳刻窗框花纹依例。
至于其上的题字由谁来写,那自然是尽量发挥身份优势——高拱啊!堂堂帝师、内阁大学士的墨宝直接拓在香皂之上,还怕没有逼格?甚至如果有可能的话,“御贡”二字最好让高拱开个口请皇帝自个写了赐下来……只要能说动高拱开口,请到御笔不会有问题,唯一可虑的反倒是不知道隆庆天子会不会写小篆。毕竟,众所周知,因为世宗嘉靖皇帝的缘故,这位隆庆皇爷当年读书实在有点迟。
能有皇帝御笔自然是最好的状况,虽然御贡的这批香皂,旁人估摸着是用不上的,就算有圣上的墨宝他们也看不见,但是没关系,看不见并不会耽误高务实吹牛——哦,是打广告。
退一步讲,就算说不动高拱去开这个口也没关系,高务实可以利用的资源足够多——张四维这个亲舅舅帮自家外甥写几个字不是小菜一碟?再不济,高拱门下偌多弟子,哪个不是上过金榜的翰林清贵出身,随便拎一个出来写的字也差不了,顶多就是名气小了些罢了,逼格略微下降而已,虽有影响,问题不大——至少在民间看来,这些上过金榜的老爷,那可都是文曲星呐!
高务实得意洋洋地把自己的计划在自己仅有的三名心腹面前说了。高小壮自然没得说,直夸自家大少爷智计百出、机变如神,有了这样的“底子”,只要香皂这东西真像大少爷说的那般好用,不卖得洛阳纸贵才怪了。
赏月说的也跟高小壮意思差不多,顶多就是夸得没那么直接罢了。倒是听琴欢喜过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欲言又止。
高务实当年秘书出身,察言观色实乃一把好手,当下就发现了听琴似有所思,他心中一动,暗道:“我这计划莫非有什么问题?”
他虽然好歹也是干过一把手的人,但毕竟只是一个镇的格局,级别也不高,本身又是所谓“年轻干部”,还没有养成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心态习惯,当下便开口问道:“听琴,有什么话就直说,你们都是我最心腹之人,你们若是都不肯说实话,我还能问计于谁?”
“少爷误会了。”听琴摇了摇头,道:“奴婢不是不敢说,只是不确定自己想得对不对。”
高务实笑道:“你这就是想多了,对固然好,不对又有什么打紧?现在正是集思广益之时,但凡想到什么,只管说来,咱们一起参详参详。”
听琴原本就比姐姐更内向一点,听了这话,这才鼓起勇气道:“少爷分的三个档次,奴婢也觉得极为合适,只是……只是按照少爷这个划分,‘御贡’这一档次不分男女倒也罢了,总归一条:是皇宫里用的。可是其下‘国士’、‘雅士’两档,一听这名字就觉得是……呃,是些老爷、少爷们用的。但就奴婢所知,如胰子、皂角此类物什的好坏,在大户人家里头,虽然多是内房管事负责采购,但其实还是女眷们更加在意一些,甚至有些格外讲究的门第——譬如夫人的娘家蒲州张家,这些东西都是老夫人和各房夫人的贴身大丫鬟直接负责。”
“所以呢?”高务实皱着眉头,他感觉自己好似听出点什么味来了,但就差临门一脚,所以仍然还是一脸懵逼。
赏月却是惊喜地一拍手:“妹妹真是想得细致!”转头对高务实道:“大少爷,听琴的意思是,少爷您设计的这三档香皂,只针对了男人,却没有考虑更在意这些东西好坏的女人们,您应该再根据这分档次设计的原则,至少列出与‘国士’、‘雅士’相对应的女子专用香皂,并且也要有个好听的名字——女人在这些事情上头,可比男人们更加讲究。”
“哦!”高务实恍然大悟,一拍脑袋:“说得是,说得是啊!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他觉得自己真是脑子抽风,当年穿越前的香皂广告,除了儿童香皂之外,其余成年人用的,几乎都是找一位美女来打,可没见过什么弄个大男人去打香皂广告的事!亏得自己堂堂一个穿越者,自诩商业头脑领先大明数百年,居然把这茬给忘了,真是愚蠢之极。
“听琴,你这个意见非常重要,非常必要,这是一大功,必须要赏,且记下十……不,记下二十两银子的赏钱,等香皂买卖做出成绩之后一并赏下!”
在这个时代,二十两银子的赏钱可绝对不算吝啬了,至少就高务实所知,当初听琴卖进高府的价格还不到二十两呢!当然,听琴卖进高府时年纪比较小,并不是一个丫鬟身价最高的时间段……但在大多数技术工匠年收入都只有二十多两银子的时代,一条建议“卖”上足足二十两,而且是卖给拥有她“人身所有权”的自家少爷,那绝对是超乎时代想象了。毕竟按照这个时代人的观念来看,给自家少爷出主意本身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少爷能赏个几吊大钱就算大方豪气了,甚至不赏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因此高务实这话一说出口,赏月、听琴连带高小壮都惊呆了。
听琴呆了一呆之后,吓得忙不迭摆手:“少爷,奴婢这话就算真有什么用处,也只是一得之愚,哪里当得起什么赏赐。”
赏月似乎也想到什么,也连忙劝道:“少爷,奴婢和妹妹知道您御下仁厚,这是我们姐妹的福分,但如此厚赏,的确……有所不妥,还请少爷收回成命。”
高务实奇道:“我赏她是因为她这番话对我作用很大,其中的道理刚才也已经说过了,怎么还赏得不对了吗?”
赏月说道:“我姐妹原本就是在少爷身边听用之人,少爷有事,问及我二人,已经是抬举了,我等自该仔细思量,尽心回答。少爷觉得听琴说得有理,夸赞一句便足矣……即便打赏,也未曾见一次赏赐这许多的。”
高务实哈哈一笑:“正是身边的人,才要对你们更好些。亲疏总会有别,这一点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赏月听了,却正色道:“少爷说的自然有理,然孔圣曾有言‘临之以庄,则敬’。正因为少爷仁厚,我姐妹不过无用女子,也能得少爷亲信,深感无以为报,更只能恪守本分,兢兢业业,又岂敢拿过逾之赏?还请少爷收回成命。”
都摆出孔老二来了,这话就不能随便答了,哪怕是在贴身丫鬟面前——这可是明朝。
高务实不由笑容一僵,略微思索一下,说道:“《说文》曰:赏,赐有功也。《书》曰:德懋懋官,功懋懋赏。可见,功则赏之,前贤以为然。这一点,你可同意?”
这一点,赏月当然不能说不同意,毕竟都“前贤以为然”了,只得点头。
高务实就笑起来:“《慎子》曰:孔子云:‘有虞氏不赏不罚,夏后氏赏而不罚,殷人罚而不赏,周人赏且罚。罚,禁也;赏,使也。’你二人常在我身边,我需要让你们代办之事可多得很,不赏如何使也?且《淮南子》又曰:忠臣之事君也,计功而受贵,不为茍得;量力而受官,不贪爵禄。其所能者,受之勿辞也。方才听琴这番话,你们或许觉得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定功论赏,本是由我决定,你等勿需推辞。”
赏月听琴姐妹虽然也算是读过书的,但毕竟只是当做丫鬟培养,论及所学的“广度”,就不能与高务实这种被悉心教导的书香世家重点培养对象相提并论了。
姐妹二人见实在推辞不得,这才再三拜谢,不再推脱了。
旁边的高小壮这时也悄然松了口气。他虽然忠心,但在他看来,事情办好了,少爷要是没说打赏,那就当是尽了自己一份责,没什么好说。可少爷有赏赐,那自然也是可以拿的,又不是事情没办成却拿假话骗少爷的赏。
高务实在一边窥得高小壮脸色,心中暗暗得意:《太公金匮》曰:赏一人而千人喜者,赏之;赏二人而万人喜者,赏之;赏三人而三军劝者,赏之。如今我赏的虽然只是听琴一人,但这消息肯定是会扩散的,远了不说,起码在眼下京城高府这边,下人们不需要多久就会纷纷得知,到时候自己待下大方的名头自然就能传开。将来自己再要做点什么事情,还怕下人们不抢着干、用心干?不过是玩了一手弱化版的千金买马骨罢了,划算!
高务实料不到的是,他昨天才打赏出去二十两银子,第二天不仅“赚”了回来,甚至还盈余了不少。
今儿一早,高拱自然早已去内阁当值,家里却来了一拨宫人,门子本以为又是圣人有赏赐给高阁老,施施然上前一问,谁料对方竟说圣人的确有赏赐,不过是给小高先生的。
高拱自然不可能是小高先生,整个京城高府,目前有可能被宫里称之为“小高先生”的,除了高务实不做第二人想。门子心头虽然诧异非常,但脚底下可不敢怠慢,立刻派人通禀高务实。
高务实得知皇帝有赏,心里也有些诧异,眼珠一转,暗自琢磨:就算太子跟皇帝说起了那天自己给他做的“参谋”,皇帝也不该这么明目张胆的打赏吧?这位隆庆天子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这么多年熬过来的底子,怎么也不会是个政治白痴。不过,不管皇帝什么意思,这事儿倒也耽误不得,忙不迭命人大开中门,亲自出门将天使迎入领赏。
出了府门高务实才发现,今儿领头的宦官居然还是个熟人,正是之前奉旨去河南迎回高拱的陈矩。
陈矩虽然一直都在司礼监任职,但迄今还只是个监丞,离后世普通人所熟知的“太监”,中间还隔着个“少监”一级,在宫里的地位不算显赫。当然了,在他这个监丞之下,也还有典簿、长随、奉御等级别,所以他的身份虽然在高家看来不算高,但其实大小也是个宫里头的中高级头面人物,如果有机会外放的话,也是能够混个普通地界镇守太监的。
陈矩今天过来,也是有说道的。因为隆庆帝要是有赏赐给高拱,传旨的就肯定是太监这个级别,多半还得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以上,虽然首席秉笔太监通常不至于会领到这个差事,但在首席秉笔太监往后排名的秉笔太监们就很有可能被皇帝点名传旨。
而如果去的不是司礼监和御马监的太监,而是这两监之外的十监,那恐怕就得劳动掌印太监亲自跑一趟了。这既与高拱在隆庆帝心目中的重要程度有关,也与内阁大臣的级别地位有关——之所以当初去新郑接高拱回京时是陈矩跑这一趟腿,是因为彼时高拱毕竟尚未正式起复,客观的讲只是布衣白身,所以让大太监们出远差就不妥了。
但既然今天只是给高务实赏赐,那就不用那么隆而重之,可能是见陈矩前次去开封府接高拱的差事办得还不错,所以这次来传赐也就仍让他来了。
一番传赐、领赏的套路按例走完,高务实才知道皇帝赏赐他的原因倒不见得是自己的参谋起了什么作用,只是皇帝觉得他上次与太子“相谈甚欢,言行出众,于太子甚有启迪,朕心甚慰。复念高氏历代文范传家,今有此佳儿,朕意当赏。”——其实这番话或许应该这么理解:太子见了高务实之后心情很好,父子见面的时候提了一嘴,皇帝听了就很高兴,大手一挥:赏!
于是高务实就此得了御制新书两部,御贡徽墨两匣,御贡端砚两方,御贡湖笔两支,御贡宣纸两刀。
这波赏赐价值固然不低,但那倒不是关键,毕竟这些东西不可能拿出去卖掉,真正重要的是这赏赐符合双方身份。
按照历代习俗,皇帝对下的赏赐,也是看碟下菜的,譬如以高务实的出身而言,如果直接赏钱,那就不仅是落了下成,而且几乎可以算是侮辱了。对于他这等官宦世家的读书人,通常情况下几乎只能赏书和笔墨纸砚这些雅物,倘若高务实年纪再大些,又或是已经金榜题名过了的话,倒是还可以赏些诸如名家墨宝、画作之类,但因高务实年纪尚小,不赏赐书法画作,便有不使其玩物丧志之意。
当然,一般而言,赏赐什么东西这种事,皇帝自己可能并不会说得那么细,毕竟在做这些事情上面,宫里的宦官们都是专业人士,早已轻车熟路,除非有人刻意从中作梗,否则断然不会出什么岔子,所以这些倒也无需赘言。
对于陈矩这个人,高务实是有印象的——不是指上次接高拱。
高务实当初学生时代文科相对略好,颇爱看历史类的书籍,甚至参加工作之后也没放弃看书这一爱好,具体一点说,对明史也还算有些了解。陈矩这个人,高务实记得最清楚的一点是:他将来会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并提督东厂。
这里就有一点需要特别说明:有明一朝,司礼监掌印和提督东厂这两个职务,是很少集中在同一个人手里的,因为司礼监代皇帝审批阁票,与内阁对柄机要,算是掌握着行政权力;而提督东厂等于掌握特务组织,算是掌握着独立在三法司之外的监察权。
那么很明显,如果这两个权力被同一人掌握,则皇帝就很有可能会被架空——即便不说架空,起码很有可能被“隔绝内外”。因此,一般情况下提督东厂的都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通常是排名第一位的秉笔太监——历史上天启朝的魏忠贤“九千岁”,就是首席秉笔兼任东厂提督。
而司礼监以外,内廷十二监里还有一个紧要所在,名叫御马监。御马监掌印太监这个职务可不是西游里的弼马温可堪比拟的。这个职务最关键的是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实为内廷之“枢府”——即“提督十二团营”[注:所谓十二团营,不同时期有不同叫法,嘉靖二十九年后,因营制变化,多简称京营]。另外,御马监还要管理草场和皇庄、经营皇店,与户部分理财政,为明廷的“内管家”;明时两度设置的西厂,也由御马监来提督,由此与司礼监提督的东厂分庭抗礼。
当然,东厂的设置是惯例,西厂的设置是特例,因此司礼监掌印太监在内廷仍然处在“一把手”地位,御马监掌印太监则只能屈居二把手了。
司礼监掌印和首席秉笔太监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内部制衡的关系,掌印地位崇高,秉笔实权在握,皇帝当然就高枕无忧。
然而陈矩历史上居然能以司礼监掌印太监身份兼任东厂提督,把首席秉笔太监的实权侵占大半,近乎独掌司礼监,足可见其受皇帝信任之深。更了不得的是,他居然还能同时被文官集团认可为“贤宦”,这在皇权与文官集团斗争无比激烈的万历朝而言,可是非常令人诧异的。
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能,因此高务实很乐意与这位贤宦搞好关系。
陈矩的确人如其名,规规矩矩,办完差事就欲告辞,看起来也没有伸手要红包小费的洋气习惯。但高务实难得有机会跟他独处拉近一下关系,岂肯如此轻易放他离开?当下笑容可掬地留客:“陈公此来辛苦,若不嫌弃,不妨去小生书房稍坐,目下虽非饭点,小生这里却也有些舅父所赠佳茗,正好与陈公同品。”
陈矩似乎完全没有料到高务实会留他喝茶,看起来颇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打躬:“小高先生切莫折煞奴婢,奴婢哪里当得起一声陈公?至于辛苦,左右不过是给圣上干点端茶跑腿伺候人的差事,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哪里敢说什么辛苦?”
高务实哈哈一笑,似模似样地摆手道:“侍候圣上难道就不是重要差事了?圣上舒心,不为杂务烦忧,才有精力考虑天下大事嘛。所以要我说啊,这大臣和内宦须得各有所司,各尽其责。如此,天下呢,才能长治久安;国势呢,才能蒸蒸日上。陈公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矩听得大喜,忙不迭连连点头,道:“小高先生明鉴,可不正是这个道理?奴婢等虽然地卑位鄙,但于侍候圣上一事,总归是竭心尽力的不是?哎呀,那真是唯恐有些许不周,使圣上心生厌恨,于大政展布之时偏于情绪。小高先生虽然……呃,这个,年纪尚小,可这见识,那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呀!”
这般场面话一旦说开,双方的距离就迅速拉近,这下子邀请陈矩喝个茶什么的,就是小菜一碟了。
陈矩乃是宫中宦官,受邀进入高府后院倒是无需特别避讳的,当下高务实便请陈矩到了自己书房,赏月听琴二女则麻溜地去准备香茗,留下二人单独交谈。
品茗本就只是个说辞,高务实主要是想问一下宫里最近的情况,于是在双方按宾主坐好之后,便主动开口问道:“陈公,听说,嘉靖二十六年时,您才九岁,就被选进宫中,分派在进斋公门下调用?”
陈矩虽然诧异高务实为何知晓他这样一个在内廷毫不起眼的小内宦的过往,但这一问算是挠到痒处,当下微微坐直身体,拱手道:“都是先世宗皇帝信任,使奴婢有幸得聆进斋公早晚教益,如今进斋公虽已仙逝多年,然其谆谆教诲、音容笑貌,宛如当面……哎呀,那些年,真是受益良多啊。”
所谓进斋公者,乃当初世宗嘉靖皇帝时期的大宦官高忠是也,此人曾做到御马监掌印太监、提督十二团营等职。高忠死后的墓志铭乃是时任大学士的徐阶所撰文,另一位大学士袁炜书丹,成国公、后军都督朱希忠篆盖,其当时地位可见一斑。
高务实今日邀陈矩品茗,本无具体用意,提这一嘴也不过是拉近心里距离,然后他才祭出大招:“听说令弟这些年躬读于家中,颇见进益,年前已得了童生身份?”
陈矩听高务实这一说,诧异万分:“此奴婢家中小事,怎入了小高先生尊耳?”
高务实笑道:“说来也是巧了,陈公乃是保定安肃县人吧?陈公可还记得,嘉靖三十八年,我三伯主持大考之故事?那安肃县如今的县尊梁梧,正是己未科同进士出身,算是我三伯座下门生。前次,他与一干同年来京祝贺我三伯起复,不意三伯那日正当内阁当值,于是特命小子先行接待一二。闲谈之间,正巧说到陈公上次新郑一行,小子赞了几句陈公为人雅正的话,梁县尊便提到令弟之事……”
陈矩听得又惊又喜,忙不迭道:“哎呀,小高先生谬赞了,真是谬赞了,奴婢怎敢当得‘雅正’一誉……”说着稍稍顿了顿,目光中带了三分期待:“梁县尊竟是……呃,竟是小高先生师兄?”
高拱既然将高务实带在身边亲自教导,那么高拱的门生按理说都可以算得上是高务实的师兄,这一点从此时的习俗上来讲,大抵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当然,在高务实如此年幼之时还非要这般表述,显然是有一定恭维之意,毕竟“师兄”们全是金榜题名过了的进士,天下一等一的大才,而高务实却还连个童生都没去考呢——真要从严格意义上来讲,他现在甚至还算不得“读书人”,只不过是出身摆在这里,没有人会认为他将来不会是“读书人”罢了。
“算是吧。”高务实表情淡淡地答了一句。
陈矩微微一怔,便即明悟,暗道:“我倒是唐突了,高家家学渊源、数代官宦,此子又是高家子弟之翘楚,更得高阁老看重,亲自带在身边悉心调教,他的心气自然是很高的,瞧不上三甲出身的梁县尊也不足为奇。”
其实高务实倒不是瞧不上梁梧的科考名次——虽然梁县尊的确只是三甲第一百六十三名,在整个金榜之上接近倒数。可即便倒数的进士,那也是进士,是毫不作假的三年一科、全国只取三百多人的绝对精英。高务实这个态度只是要表达一下:小爷我宰相门第,梁某区区县令,他叫我一声师弟那是他高攀我,我若给面子就应他一声,若不给面子……他待怎地?
当然,他表达这个态度,倒不是说他真有这么严格的等级观念——好歹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新时代青年,这点儿人人平等的觉悟还是有的——只是为了接下来谈论的事情打个底。
高务实见陈矩脸色有些尴尬,知道火候已够,这才放下手中香茗,微微一笑,道:“安肃县近些年学风不兴,漫说抡才大典之上少有名姓,便是经年秋闱,似乎也有江河日下之忧,我那位‘师兄’当日提起此事,也是焦虑得很……可惜小子未曾到过贵乡,也不敢轻言臧否,却不知陈公以为,贵乡所以学风不兴,问题之根源究竟在何?”
陈矩一时不太明白高务实这话的意思,心想我总不能说是县尊老爷教化无方吧?
当下略略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道:“小高先生明鉴,北地学风原不如江南浓郁……呃,不知小高先生是否知道,霸州自来马贼尤多?”
高务实微微皱眉:“略有耳闻,怎么?霸州马贼也肆掠安肃?”
陈矩苦笑道:“安肃毕竟附郭保定,而保定乃是巡抚驻地、天兵云集,所以要说马贼肆掠,倒也谈不上。然则安肃离霸州毕竟只隔了百五十里,快马一日便到,因而三不五时总要遭马贼骚扰,打家劫舍倒是不多,但劫掠过路商旅之类,却是时有发生,另有种种不法,不一而足,因此此间学子更难一心向学。再者,奴婢记得幼年在乡时,社学破败,不仅课舍敞风漏雨,甚至连社师廪赡都时常拖欠甚至干脆短缺,近年偶有回乡探亲,其状如旧。按理说,生童所用书籍及各项杂费无须自行负责,但囿于县府穷困,其实根本难行。至于县学,听说也差不多如此……”
高务实点点头:“就是说,安肃学风不兴,一为匪患,二为社学、县学的办学经费无法保障?”
陈矩本来听得心里一突,有点担心高务实的立场,但瞥眼一看这位小高先生面无愠色,总算放下些心来,点头道:“大致应是如此。”
高务实露出一丝微笑:“霸州马匪之患,没有百年也有数十年了,实非我一白身小儿能够处置,这一点请陈公体谅。至于安肃县学、社学经费无着之事,可请陈公放心,此事我会修书一封与梁县尊说道说道,请他多加关注。”
霸州马匪之患由来已久。所谓马匪,当地俗称响马或响马盗,若要究其根源,可能要追溯到明廷河北马政之上,此处先不赘述。只说正德年间,霸州就爆发过一场刘六刘七起义,其以马匪为主力的叛乱军甚至曾经攻占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许多州县,并曾三次逼进北京。由此可见,霸州马匪之患实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是以对于马匪之事,高务实表示爱莫能助陈矩是完全理解的。
倒是对县学、社学经费问题,陈矩听得高务实如此回答,就真是又惊又喜了!惊的是此事与小高先生毫无关系,他居然会拉下面子给一个“区区同进士出身的县令”亲自修书一封说道此事,这自然是给自己卖了个面子,可是自己不过宫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哪里值得这位当朝第一宠臣的亲侄儿这般看重?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古怪?
喜的是,有这位小高先生一句话,那位来高府连座师一面都见不着的梁县尊还不得好好把县学社学拾掇拾掇?就算县府再穷,哪怕府库里头干净得连老鼠都懒得光顾,可只要县尊老爷稍稍上心,区区一点办学经费怎么也是能够保障的啊!
想他陈矩秉性摆在这里,在宫里地位也不高,本就没有多少收入,每年还要给家里捎些银钱供养老父、兄弟,手头着实有些紧紧巴巴,若是兄弟读书这一块能省下一笔,那可就轻松多了。
想到这里,陈矩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朝高务实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口中道:“奴婢替我那不成器的兄弟及阖县学子谢过小高先生恩义。”
高务实连忙起身将他扶住,口中道:“诶,陈公何须如此,举手之劳而已……再说,小子这也是帮梁师兄拾遗补缺,毕竟这般情况乃是出在他的治下,他若能使县内学风清肃奋扬,可不也是他的政绩?”
陈矩不听,硬生生将这一礼行完,高务实又劝了几句,双方这才再次分宾主坐好,又聊了一会儿,陈矩见天色不早,想着自己还要回宫复命,不敢久留,这才告辞离去。高务实见施恩笼络的目的已经达到,也就不再久留,但还是亲自送了一送,又是令陈矩一阵感动。
在陈矩看来,以高务实这般出身,还能如此折节下交,当真是仁厚天生,只可惜自己不过是个内廷小宦,平日里也就是干点端茶跑腿的活计,真不知什么时候能报这一恩?只好在心中记下,留待来日了。
陈矩心中感恩且不赘言,却说高务实这边送走陈矩之后,按例先去给伯母请安,自己再去了书房读书。高拱虽然犹豫了许久也没给高务实想好要请哪位大儒做西席,但课业还是亲自给高务实布置过一些的。
当然,高务实的课业其实相当简单,眼下无非就是背书,因为明代不考试帖诗[注:记得曾在某著名小说中看见明代主角考试帖诗,这个实际上应该不可能,明及清朝前期都是不考试帖诗的,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到乾隆时期才重新将试帖诗列入考核。],一切考试全在《四书》和《五经》之中出题,因此四书五经必须背得滚瓜烂熟。至于具体的解读都是待背熟了再去细讲,这也是高拱对于请西席如此慎重但却并不着急的原因之一。毕竟背书这件事无须时刻监督——回家检查就知道是否用心了。至于将来的讲解,就算没有西席又如何?他高拱自己不就是当世大儒?开玩笑,那么些年的国子监祭酒是白干的么?
国子监祭酒懂么?国家最高学府的校长!
更何况,他高拱还是当年的裕王讲师,当今帝师!皇帝都教得了,还教不得自家侄儿?
当然,其实高拱之所以在自己如此繁忙之时还对高务实的学业有如此信心,除了身为“帝师”的自信之外,更来源于高务实自开蒙以来一以贯之的优异表现。
高务实开蒙极早,三岁多时因为口齿清晰、表达流畅,族中长辈欣喜之余立刻为他开蒙——这里要稍微多说一句,古人开蒙时间不定,对于一般人家,攒够了“学费”即可开蒙。而对于不差这点小钱的人家,什么时候开蒙就主要看孩子自身。毕竟有的孩子会说话较早,有的孩子会说话则较慢,总不能让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孩子强行开蒙吧?
因此,一般大户人家孩子的开蒙时间,常以孩子能比较清晰表述自己的意思为主要考量。譬如李白就自言“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唐时与明时开蒙所学固然颇有不同,但大体可以认为最迟五岁时李白肯定已经开蒙,而事实上五岁开蒙其实已经相当早了——要不然以李白的性子,他不会拿出来“显摆”。至于明朝,当下比较常见的开蒙时间多在七八岁左右——倒是很符合后世上小学的时间段。
高务实今年八岁,却已经开蒙接近五年,这是何等少见!怎么能不让高拱对他信心十足?
那些什么“三百千”[注: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急就章》、《童蒙训》等已经问世的著名开蒙读物,他都早已倒背如流——这一点也不奇怪,他前世幼时,爷爷是乡下教师,早年读过私塾的那种,所以“老观念”很重,以上开蒙书全部让高务实背过,甚至这里头还缺了高务实自己最喜欢的两本《龙文鞭影》和《增广贤文》,这两本书眼下尚未面世,高务实甚至一直在犹豫要不要默写出来造福大众。
当然,造福大众这个心态他虽然的确是有一点一点,但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希望用这两本书“养望”。只是后来仔细思考了一番,觉得《龙文鞭影》若是有机会的话倒是可以拿出来一用,但《增广贤文》却不行——这本书怎么看都是一本看透了世态炎凉的“老江湖”才能落笔之作,并且话里话外遵循的都是荀子的性恶论,以他小高先生的出身、年纪、经历,写出来也只会被当做是请人捉刀邀名,反而不美。
高务实眼下所读之书,乃是《大学》,在明代读《大学》,必然要同时读与之“配套”的《大学章句》,毕竟明朝尊朱熹为朱子,朱子的观点若不熟读精通,科考必然是没有好结果的。而事实上,他真正喜欢并且常常认真研读的有关《大学》的书,却是邱濬的《大学衍义补》。
高务实一贯觉得,四书也好,五经也罢,内容大多数都太过于“形而上”,或者用他内心的话来说,干脆就是:高谈阔论。
但读《大学衍义补》则不光是学问上的事,也是治国理念上的事——明代实学,源出于此。
“实”本是个会意字,《说文》里解释实字:“实,富也,从宀(注:念‘棉’。)、贯。”贯是货物的意思。所以段注:“以货物充于屋下,是为实。”可见实即为真实、充实之意,而延伸到实学便可以理解为切实具有的学问,是指真才实学,甚或实用之学,乃至以国富民强为目的的学问。
实学一说,先是见诸于唐宋,但其渊源,则至少应该上溯至汉时。汉儒以先秦孔子教授学生的六种典籍《诗》、《书》、《易》、《礼》、《乐》、《春秋》为经,但因后来其一失传,只余其五,遂称五经。汉时儒学渐重,自董仲舒上书武帝,提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的主张后,儒学更受到官方的支持和推广,逐渐成为官学。当时的读书人无不习经,能通一经者即为儒生,能兼通五经、博综众说者为通人,被视为有实学。
或许有人纳闷,儒学在后世人眼中明明就是个“光讲大道理”的学说,根本没几个人会把儒学跟实用挂钩而论,怎么回事呀?
著名历史学家吕思勉先生说:“儒术之兴,既因实政,故其学于实用颇切。”又说:“当时之治经者,率重事实而不龂龂于简策,故其学有用而不繁。”吕先生的意思是说,当初儒学在汉代以经学的形式兴起之时,注重实政、实事,堪称实学。其后,由于经学内部的今古经文相争以及董仲舒天人感应的神学目的论提出,助长了谶纬迷信之风,使得儒家经学日益繁琐、诡秘、虚妄,渐渐走向了初期儒学的反面。
而邱濬的《大学衍义补》之所以被高务实看做明代实学之始,原因何在?盖因明人之读《大学》,一如宋人真德秀所作之《大学衍义》,只注重于了解格物、正心、修身、齐家之理,而对于治国、平天下之事无所道及。因此《大学衍义补》便主要以治国、平天下为主要着眼点加以阐述,其中无论政治理念、经济理念、民族理念等等,均有阐发。
其政治思想,如君主之作用、君民之关系等,有着比前人更明晰清楚的论述,但总的来说,还是在民贵君轻这个范畴之下的衍申,不必细讲。但其在经济理论上的观点,在当时而言却颇为先进,譬如他说:“盖天下百货皆资于钱以流通,重者不可举,非钱不能以致远;滞者不能通,非钱不得以兼济;大者不可分,非钱不得以小用,货则重而钱轻、物则滞而钱无不通故也。”这便是认识到了“钱”即是后世所说“一般等价物”的道理。
说到明朝宝钞的弊端,他不仅阐述问题,而且提出了解决之法:“莫若以银与钱钞相权而行,每银一分易钱十文,新制之钞每贯易钱十文,四角完全未中折者每贯易钱五文,中折者三文,昏烂而有一贯字者一文,通诏天下以为定制而严立擅自加减之罪,虽物生有丰歉、货直有贵贱,而银与钱钞交易之数一定而永不易,行之百世,通之万方。”
这里的“银与钱钞交易之数一定而永不易,行之百世,通之万方。”实际上应该是确立以银为本位的纸币发行制度,以避免纸币滥发造成的货币贬值。在当时来看,银本位财政体系放眼全球也许有些问题,但邱濬所处的时代,西方大航海都还只是刚刚开始,明朝内部如果执行银本位财政体系,高务实觉得应该还是很先进货币思想。甚至就算是眼下离邱濬时代又过去了七八十年,银本位在大明内部执行也未尝不行——至少比当前的混乱要好。
其他诸如提出劳动价值论、反对国家专卖制度而提倡民间自由贸易、倡议朝廷设立“古之计相”——类似后世国家统计局——乃至提出各地每年上报粮价而朝廷据此规定赋税额度等等,不少甚至是高务实“救明”计划中要分步骤实行的类似方针。
高务实所以深读《大学衍义补》,也有一个原因就是要从这些前贤的著作、言论中为将来的改革找一些依据。须知在中国历史上,尤其是董仲舒之后的儒家盛行时代,改革可不是当政者随口说一声就能实行的,没有一定的理论依据,没有一定的舆论基础,根本不可能。
此时他正看到“河漕视陆运之费省什三四,海运视陆运之费省什七八,盖河漕虽免陆行而人挽如故,海运虽有漂溺之患而省牵率之劳,较其利害,盖亦相当。今漕河通利,岁运充积,固无资于海运也,然善谋国者恒于未事之先而为意外之虑,宁过虑而无不临事而悔。”心中暗道:“邱濬想用海运代替漕运,此事定为与漕运利益有关人士破坏,我将来若要改革此法,须得想好那传说中‘漕帮’人士的出路才行,不然肯定事倍功半,甚至干脆搞不下去。”
他正想着,忽然听见外头脚步响起,心中一动,便听见外头赏月听琴二女的声音:“奴婢见过老爷。”
然后便是高拱的声音由远及近:“你们少爷可在?”
高拱推门而入时,高务实已经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三伯。”
“嗯,在读什么书?”高拱说着,自己在主座上坐了,又一摆手:“坐下说吧。”
高务实于是坐了,答道:“在读丘文庄公的《大学衍义补》。”
高拱稍稍蹙眉,道:“我知你已能背诵《大学》,但眼下你仍应着力于《章句》(注:指朱熹《大学章句》),其余《衍义》也好,《衍义补》也罢,待来日再去细读不迟。”
高务实恭顺点头,语气很老实,但话却颇为自负:“今日原定背诵《章句》右传之六、七二章,但此二章篇幅颇短,因此连第八章也一并背了。此后侄儿见尚有闲暇,左右也是无事,这才又读了读《衍义补》。”
“哦?”高拱面带欣喜,但转念又道:“那我便考你几句,我起头,你背下句。”
高务实毫无惧色:“请三伯起头。”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
高务实立刻接口:“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高拱又问:“程子作何解?”
高务实答道:“程子曰:身有之身当作心。”
“朱子作何释?”
高务实答道:“忿,弗粉反。懥,敕值反。好、乐,并去声。忿懥,怒也。盖是四者,皆心之用,而人所不能无者。然一有之而不能察,则欲动情胜,而其用之所行,或不能不失其正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心有不存,则无以检其身,是以君子必察乎此而敬以直之,然后此心常存而身无不修也。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后世中国的教育方式受到西方教育方式的影响极重,基本上是以鼓励式教育为主,也就是但凡孩子表现得稍微好一点,就充分表扬、鼓励,因为这有助于孩子建立自信,在这种教育方式下长大的孩子,将来多半乐观自信,斗志昂扬。
但古时中国历朝历代,其教育方式却基本相反,所坚持实行的主要是挫折式教育,常常表现在人为的提高教育要求的标准,使受教育的孩子经常性的达不到师长的要求,然后再加以惩戒,同时大力督促。如此一来,则能使孩子保持谦虚谨慎的心态,不会陷入骄傲自满的境地,时时自省、戒骄戒躁,同时又因为反反复复的“挫折”,使其养成一种坚韧不拔、迎难而上的品质。
这是两种教育方式各自的优点,但它们也都有其缺点。譬如鼓励式教育,容易使孩子以自我为中心而忽视其他人的感受,变得傲慢自大,且虽然平时自信,但一旦遇到挫折打击,又容易自我怀疑、自暴自弃,以至一蹶不振;而挫折式教育下的孩子,虽然通常谦虚坚韧,但有时却又显得缺乏担当,过于圆融,简单的说就是缺乏领袖气度,不敢为人先。
当然,这是指普遍表现,并不妨碍出现个别反例。
后世因为清朝愚昧落后,使得中国人经历了惨痛的教训。而后西风渐盛,甚至有人提出全面西化,虽然最终未曾实行,但不得不说,西方式思维仍然大范围注入,使得中国的传统教育模式几乎完全被西方教育模式和思想所取代。
但高拱显然不会有一星半点的西方教育思维,他所力行的仍然是传统的中国式挫折教育。因此他见高务实应答如流,虽然心中其实颇为欣慰,但面上却是不露丝毫,只是淡淡点头:“还算是用了些心的。”然后立刻话锋一转:“你可知我今日何以回来得这般早?”
高务实心中一突,暗道:我好像没干什么坏事吧?
当下眼珠一转,试探着问道:“莫不是诸位阁老对某些事情有所争议?”
“哼,有赵大洲在,内阁哪天能没有争议?”高拱面上露出一丝厌恶,摆了摆手,仿佛要赶走一只根本不存在的苍蝇一般:“不是内阁不谐——内阁再不谐,我也不会撒手不管,提前下值……我此来,是因为今日圣上召我过去,与我说起了一桩事。”
高拱目光炯炯地看着高务实,左手食指在几案上轻轻敲了两下:“一件与你有关的事,圣上征询我的意见。”
高务实心里咯噔了一下,暗暗叫苦:隆庆皇帝该不会真是什么话都跟高拱直说吧?难道那天出的主意,隆庆老大就这么简单的决定下来,准备问一问高拱是否反对,不反对就要实行了?可是……你实行就实行,别把我卖出来啊!我他喵的现在才八岁,你这么一搞,事情传出去的话,我将来还要不要混了?满朝官员不得把我当杀父仇人看待?
但高拱这么盯着他,他又怎敢不作回应?只好苦着脸,道:“三伯,我……我不知道什么事啊。”
瞧那可怜模样,倒是比喊“草民冤枉啊”差不了多少了。
高拱皱了皱眉:“你当然不知道……”他收回了敲桌子的手,摸了摸自己那把大胡子,略微抬头,眼睛顶着房梁,思索着,似乎在对高务实说,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圣上夸了你一通,然后说,太子希望你能进宫……”
高务实大吃一惊,直接跳了起来,说话都不利索了:“进……进宫?”
高拱被他突然这一下子惊得一抖,然后回过神来,用力一拍桌子:“大惊小怪什么,上蹿下跳,成何体统!给我坐好!”但他话音刚落,忽然自己明悟了过来,忍不住笑,指着高务实仰天打了个哈哈,乐道:“你这小子,想到哪里去了?不是那个‘进宫’!”
事关小弟弟的安危,这事可疏忽不得,所以高务实仍是紧张兮兮,将信将疑地问:“进宫还分很多种?”
高拱微愠道:“谁敢让我高家的后辈行那背祖失德之举!”他有些恼怒地摆了摆手,也不打哑谜了,直截了当地道:“太子的意思是,他想让你进宫陪他一起读书。然则重臣子弟充当太子伴读之事虽然古时有之,但在我朝却无先例,圣上担心外廷议论,是以先来问我意下如何。”
高务实吃惊得嘴里能塞进一颗鸡蛋,半晌没说出话来。
高拱忽然凝神盯着他:“该不是你自己跟太子提起的吧?”
这话问得高务实哭笑不得,心道:所谓“陪太子读书”,在我那个时代可是嘲讽人的话呀,意思是专门给人当绿叶,整个就是一陪衬。就这种破差事,我还自己跟太子提及?我是脑子被雷劈了,还是天生就有自虐症?
连忙两手直摆:“没有没有,三伯,我怎么会出这种馊主意?”
“馊主意?”高拱眯起眼来:“你且说说,这怎么就是馊主意了?”
“呃……”高务实一时有些摸不清高拱的心思,但想来不管什么心思,至少三伯不可能会害自己,也就定下神来,稍加思索,答道:“其一,方才三伯已经说了,我大明并未有此先例,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倘若真行此事,必遭朝野非议,无论是对三伯今日亦或是对侄儿将来,都没有好处。”
按理说这是谨慎之言,绝对是正经的“为官之道”,谁料高拱却大摇其头,正色道:“但教方寸无诸恶,虎狼丛中也立身!我高拱自问一心为国,又何惧污言秽语?务实,你务必谨记:瞻前顾后、忧谗畏讥,此辈或可窃当时官声,却难得万世贤名;负天下望,开风气先,此辈或将受当时攻讧,却必揽千秋赞颂!人生在世,草木几秋,何以留痕作影?既非权势,亦非财帛——任你有广夏万间,所睡无非一床;任你有良田万顷,埋骨不过一方。悠悠千百年后,人所能记者无非两种:忠,奸。”
高拱这番话说得高务实心中惭愧,自己一个穿越者,在许多方面对于这些“古人”都有心理上的优势,孰料却反而不如一位古人有担当。他不敢再坐着,正了正神色,起身拱手一礼:“三伯教训得是,侄儿受教了。”
高拱摆了摆手:“这一条我不在意,你也不要担忧……坐下吧,说下一条。”
“是,三伯。”高务实老老实实坐回去,沉吟了一下,道:“倘若第一条三伯并不在意,那这其二,甚至其三,也就不必说了。反而……”
“反而什么?”
高务实慎重地放慢语速,缓缓道:“反而,若真如此,倒也有不少好处。”
高拱盯着高务实的双眼,认真地道:“你是不是想说,这好处就是……今日之圣眷,来日之圣眷?”
“是!”高务实这次却不藏着掖着,也不怕惹高拱生气,直言道:“三伯,无论今日之圣眷,还是来日之圣眷,只要我等求此圣眷的目的,不是要把持朝政、营私舞弊、鱼肉百姓,瘦天下而肥一己,而是要整肃朝纲、刷新吏治、富国强兵,那么侄儿以为,这圣眷求之无愧。”
高拱本已准备好驳斥,但不料高务实说的却是这样,不禁迟疑起来,沉吟半晌,时而展颜、时而蹙眉,到最后只是化作一声叹息:“只是这般行事,委实称不上什么光明正大……”
“三伯多次教导小侄,凡事以做事为第一前提。再说,巩固圣眷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古往今来无数大臣,但凡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谁还能缺了圣眷?要真是连圣眷都不需要就能成大事者,那……才真是可怕。”
那是自然,无须圣眷也能成事的,要么效伊、霍,要么仿操、莽。
高拱听了,又是轻叹一声,这话说的是事实,他也无从驳斥。
高务实就继续问道:“那今日圣上提起此事,三伯是如何回答的?”
“我只推说事关重大,须得仔细思量,所以眼下既未应允,也未拒绝。”
高务实点了点头,起来踱了几步,问道:“太子尚未正式开蒙?”
“圣上不想让太子年岁太小就受规过甚,因此正式开蒙的确是还没有,不过据说已经识得不少字了,像《三》、《百》、《千》据说都已经读过。至于学得好不好,我就不是十分清楚——听说这些是李贵妃亲自教的,冯保几个在一旁帮衬。”高拱想了想,问道:“怎么,你觉得太子应该开蒙了?”
高务实心中有了底,但却不肯现在说出来,只道:“倘若我果去宫里伴读,我已读《四书》而太子尚未开蒙,那可不就全是耽误我自己了?所以太子若真要我伴读,就应该早点开蒙,一来于开蒙一事,我多少能帮衬着太子一些;二来,我自己也算是温故而知新。”
高拱却不急于说话,端起茶杯,轻轻转着杯盖,细细思忖,老半晌才道:“我方才说,我不畏人言,此非虚言,但我所以不畏人言,其中有一个原因:余少出名家,五岁善对偶,八岁诵千言,十七岁以‘礼经’魁于乡。嘉靖二十年中进士,并选为庶吉士。二十一年,余授任翰林编修,九年考满,升翰林侍读。三十一年,为裕王主讲。三十七年,迁翰林侍讲学士。三十九年,升太常寺卿,管国子监祭酒事。四十四年,景王薨于藩,余升礼部尚书,召入直庐,得服飞鱼。四十五年三月,由徐华亭荐举,以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高拱说到此处便即打住,高务实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回答道:“我大明对对读书人尊之重之,三伯进士出身、翰林清贵,不仅是今上之帝师,为官履历亦堪称完美,是以旁人即便污言诽谤,其能下嘴之处却也不多,轻易动摇不了三伯;而小侄就不同了,黄口小儿,既无文名、又无显举,何以为太子伴读?于是朝野不安,民间议论,必是纷沓而至,届时……便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局面了。”
高拱见自家这小小年纪的侄儿分析得头头是道不说,还面无惧色、泰然自若,不禁大异,忍不住问道:“你既已料定会有这般局面,就一定知道这般情况可是异常严峻。犹记得前年,你三伯我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请辞归乡。有道是:文人一支笔,杀人不用刀!可你……却为何这般镇定?”
高务实笑了一笑,施施然道:“若只是圣上这么提上一句,侄儿便急吼吼入宫做了这个伴读,那自然要遭朝野议论、士林鄙夷,说我高家谄上。然则……侄儿有一计,只需在此之前先做些准备,到时候恐怕他们比我们还着急,要赶紧把我送进宫陪太子读书去。”
“哦?”高拱此前只知自家侄儿读书聪慧,却不知他竟还有其他谋略,不禁反问:“计将安出?”
高务实微微扬眉:“此计名曰:李代桃僵。”
“说来听听。”高拱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正了正脸色。
高务实重新坐下,伸出一根手指:“三伯,眼下朝廷大事,是不是定策于内阁、报呈于陛下、施展于部院?”
高拱答道:“那是自然。”
“开国、靖难两系诸勋贵可有什么说道?”高务实笑眯眯地问道。
“两系勋贵?”高拱撇了撇嘴:“自土木之后,勋贵之威便已折损大半,而眼下距土木之难又过去这许多年,任他哪一系的勋贵,也不过高爵厚禄荣养着罢了,哪还能真正参预朝政?即便是朱希忠、张溶等寥寥几人,平日里也不过唯唯诺诺,做些代天郊祭之类的面子活儿罢了。”
“即便如此,朝臣们可肯放任勋贵胡乱邀宠?”高务实笑容依旧。
“勋贵胡乱邀宠?”高拱皱了皱眉,面上的不屑却顿时收敛了起来,很是慎重地问:“此言却是何意,哪家勋贵胡乱邀宠了?”
高务实笑着摆摆小手,大模大样地道:“三伯不必紧张,现在自然没有,不过……我们可以让他有。”
“我们?”高拱眉头皱成川字,又瞪了他一眼:“不要打哑谜,有话快说。”
高务实嘻嘻一笑:“三伯,我此来京师之前您便交待,让我注意言行,在京师切不可任性妄为……”
其实这话的言下之意很简单,高拱当时的意思不过就是:京师这地方藏龙卧虎,你三伯我虽然深受圣宠,但你要是在外面老跟人起冲突,特别是老得罪一些大有背景的人,那也是很麻烦的事,所以你小子给老子注意点,别没事就乱得罪人!
高务实见高拱面色不变,心知这种话点到为止,多说无益,便继续道:“是以侄儿来京之后便找府中门子问过了京师各皇亲国戚、勋贵重臣家的大致情况。”
高拱面色稍霁,颔首道:“这倒是要算你有心了……不过这跟你之前所言有甚关系?”
“成国公朱希忠之嫡长孙朱应桢时年九岁,英国公张溶之嫡长子张元功时年八岁,临淮侯李庭竹之嫡长孙李宗城时年七岁。”高务实目光炯炯地看着高拱:“如果圣上先召他们这些人陪太子玩耍……”
高拱先是听得目瞪口呆,继而面色大变,猛一伸手做出阻拦之状,道:“万万不可!若是这般,满朝上下非炸了锅不可!”
高务实却哈哈一笑,面色有些得意:“可是三伯,这些勋贵,按理说可都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之族,他们的子嗣与皇族之间多有情谊,那也是情理之中。圣上既然想让太子的童年多些欢乐,与这些世代忠良之后一起玩耍些时日,至少明面上来看,也没有什么大逆不道之处吧?”
“你哪知道这里头的轻重?”高拱急道:“那些人随随便便就能找出一大堆理由来劝谏陛下,什么太子年岁已长,仍未出阁进学,已是迟了,更不宜嬉戏玩乐;又可以说太子乃国之储君,圣学未成却与整日与臣下之子厮混,如此君何以为君,臣何以为臣,实取乱之道也……你还怕他们没话说?到时候通政司里面又要堆上一大堆谏疏,徒惹圣上烦忧!”
“正是要他们上疏劝谏,正是要圣上为此烦忧!”高务实也突然正了正脸色:“三伯,您想想,一旦真到了那般局面,您再出面,请圣上召我进宫为太子伴读,外廷会怎么想?”
高拱不由一怔。
高务实却接着道:“他们会觉得您是站在整个文官集团的立场上,用一个半正式的‘伴读’来压制勋贵集团用以‘谄媚’太子的‘玩伴’!这代表您是在想方设法保全整个文官集团的利益——毕竟,如果勋贵集团与太子的联系太过密切……纵然陛下春秋鼎盛,但将来太子也总是要登基的。”
“慎言!”高拱一拍桌案,瞪了高务实一眼。
高务实立刻闭嘴,但他知道,话说到这里已经够了。
高拱对于“文官集团”、“勋贵集团”这两个新鲜词汇的接受能力很强,丝毫没有受到困惑,只是心里惊得有些厉害,甚至看向高务实的眼神都有些变样。
这小子是个什么样的妖孽啊?即便按虚岁算都只有八岁而已,竟然已经洞悉文官与勋贵武臣之间的利益冲突,甚至还能在如此层面上加以利用?这要是等他长大,真的金榜题名之后,那还了得?翻云覆雨、一手遮天只怕也为时不远!
沉默半晌,高拱才沉沉问道:“务实,你可有什么理想?”
高务实略微诧异,却还是平静地回答:“圣人垂拱,万世不替;富国强兵,中兴大明。”
高拱听罢,如释重负,很是松了口气,露出难以言喻地眼神,看着他,缓缓点头:“希望你永远记得今日之言。”
高务实有些理解他的心思,但却假作不解其意:“这是自然,三伯何以有此一说?”又立刻转过话头:“三伯,您可是答应了?”
高拱再次长出一口浊气,道:“我可以先答应下来,不过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一步,你怎能确定偏偏是你进宫为太子伴读?须知朝中大臣人数众多,其家中也未尝没有年岁合适的子弟可供选择。”
高务实笑道:“这个简单,其一,太子眼下只认识我,且对我观感似乎还不错,这是一大优势,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其二,我有一策,可让宫里宫外对我为太子伴读都无从反对。”
“哦?”高拱眼下已经一点不敢小看自家这个小小侄儿,不禁摸着胡须问道:“你有何策,这般笃定?”
高务实却笑道:“小侄有何策,此时倒不急着说,只消三伯为小侄稍作安排,小侄定让内廷外廷皆大欢喜,无不称心。”
当下便将自己的构想为高拱一一说明。
高拱听罢,却稍稍有些迟疑,慎重地道:“你这……排场可是不小。也罢,我便信你一回,这些安排,虽说连后宫都牵涉到了,但只要说动圣上,倒也没有什么难办。那好,你便好生准备准备,我自会找个时候与圣上提及,想必圣上能够应允。”
“多谢三伯,侄儿定不辜负三伯一番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