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走后,高务实便坐在书桌前沉思,时不时还有些摇头晃脑,嘴里头似乎也在默念默念着什么。一旁的赏月见得新奇,趁高务实端茶喝水之时插嘴问道:“少爷是在温习功课?”
高务实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有些得意地道:“有本书多年前读过,近来怕是要用,所以看看是不是还记得。”
赏月听得先是一愣,接着噗嗤一笑:“少爷是在逗弄奴婢吗?您虚岁都才八岁,也好说‘多年前’读过什么书?”
高务实摆摆手,理直气壮地道:“你看,孤陋寡闻了吧?所谓‘名须没世称才好,书到今生读已迟’。你有没有没听过禅宗有个说法,叫做‘宿慧’?”
“宿慧?那是何意?”赏月显然对佛学并无研究,自然不解其意。
高务实一副好为人师地模样:“宋真宗时有本书,叫做《景德传灯录》,里头最早提到‘宿慧’一词,原文我就不说了,总而言之,所谓宿慧,就是前世带来的智慧。”
赏月听得一怔,将信将疑地问:“前世带来的智慧?哪有这种事?”
高务实神神道道地问:“有些人在读书的时候,有时候明明读的是一本从来没有读过的书,书中内容也肯定是第一次见到,但偏偏就会突然感到:‘呀,这我以前看过’!你瞧,这个其实就是宿慧了……你有没有出现过这种感觉?”
赏月呆了一呆,忽然睁大眼睛:“好像真有过呢!那……那我也有宿慧?”
高务实哈哈一笑:“宿慧这种东西,但凡前世读过书的,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只是有些人多,有些人少,至于我呢……这个宿慧就比较多了。”
赏月作为高务实身边人,早知自家大少爷乃是“神童”,闻言不仅没有怀疑,反倒恍然大悟:“难怪少爷生而聪颖,原来是有这般宿慧!”当下目光都有些不同了。
高务实摆手笑了一笑,不再多言。
其实禅宗确有宿慧一说,但高务实于佛学并不精通,有限的一些了解多半是从当年南怀瑾先生的文章中看来的,“宿慧”说也是如此。不过他知道自己的情况可跟宿慧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总需要解释一下自己“生而聪颖”这回事吧?因此将这套宿慧论以拿来主义的方式用了一用。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高务实神神叨叨的轻吟慢诵终于结束,他用力伸了个懒腰,刚要站起来,就闻到一股茶香,回头一看,却是听琴端着茶盘过来了,茶盘上放着一杯香茗。
“大少爷,请用茶。”听琴的个性比姐姐内相不少,说话的风格也相对内敛,呈上香茗就乖巧地玉立在旁不再多言。
高务实看着摆好的茶盏,心里不由感慨,“旧社会”的大家世族培养下人也是一门大学问呐,她们是怎么看出我正好这时候就打算休息的呢?当年我干了几年秘书,也只能在书记工作完毕的时候紧赶慢赶地给人家泡茶,可你瞧人家小姑娘,居然还能预判。可见有些东西从小学起和长大了再学恐怕还真有差距,又或者说……她们毕竟是专业的?
稍稍发了下呆,高务实收起这些心思,一边端起茶杯慢慢喝着,一边心里又琢磨起“正事”来。
按照他的“远景规划”,在考中功名之前,自己要做的事情本有三件。
首先,提前创办一些“企业”,一边夯实财力,一边培养人才。毕竟自己将来要做的事情,光靠大明的教育体系培养出来的人才可远远不够,而培养人才最好的办法则是让那些苗子边学习边实践,尤其是一些工商业人才更是如此。要知道在现代社会,一个刚从象牙塔出来、毫无半点经验的学子,转头就想成为一名虑事周全的大企业家,那基本不可能。也许有极个别优秀的二代一毕业就开始管理不小的盘口,但那是有前提的:他们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们拥有良好的家庭熏陶,同时在他们工作的时候,其父辈还会安排足够放心的干将辅佐……这些都是重要前提。眼下这个大明,有几个人能理解高务实将来要做的事情?不培养人才,将来一定事倍功半。
其次,要熟悉这个朝廷,也让这个朝廷熟悉自己。前半条相对容易,有高拱这位隆庆第一宠臣的伯父在,自己要熟悉这个朝廷还是有很多机会的,甚至可以多方位、近距离的观摩、体会。但后半条就比较难一点了,毕竟自己眼下只是个八岁小童,就算表现得成熟一点,在人家眼里恐怕仍旧只是个孩子。如果只是做到让那些值得注意的朝臣记得“高肃卿家的侄儿好像还挺聪明”,那基本没有什么意义。自己要努力做到的,乃是让他们打心眼里意识到“高肃卿那个侄儿从小就惊才绝艳,将来一定是国之栋梁”。这两种情况乍一看差别似乎不大,其实大不相同,前者无非是聪明一点,可小聪明也是聪明,有小聪明的孩子多了去了,将来却未必有什么大出息;后者的聪明却完全不同,是要让他们从小就不敢小觑自己,或乐见其成、或胆战心惊地等着自己将来如日东升、操权执柄!要达到这个目的,可就难上加难了。但却惟其如此,自己在士林、朝堂才会有影响力,将来改动大明某些智障一般的祖制,才会降低一些难度——王安石当初若非养望多年,安敢说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等惊世骇俗之言?因此自己要做的这第二件事,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养望。
第三件事,则是短期内最关键的“近忧”——力保高拱不倒!历史上隆庆帝尸骨未寒,高拱就被张居正、冯保联手扳倒,明明是隆万大改革的先驱,绝大多数有意义的改革都是由他发起,谁料最后却被张居正截胡,在后世生生被遗忘到了天涯海角,世人只记得一个为改革呕心沥血、英年早逝的“万历首辅张居正”,却根本不会记得那个“有干济才,勇于任事。既为首辅,更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其筹边、课吏、用人、行政,不数年间,成效卓然”的高肃卿!简直是既悲催,又荒谬!
第一件事,眼下已经开了个头,自己手里头资本有限,一时间急也急不来;第二件事,眼下有个意外出现的好机会,自己已经临时作出了应对,希望能够如愿以偿,但具体还是要等高拱的安排才好继续;唯有第三件事,眼下还只是一个设想,实际上根本连门槛都还没摸着,得抓紧时间找机会了……当年有句话说得好:有机会要上,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
说是这么说,想是这么想,但创造机会也并不是易事。按照此前高务实的想法,原本历史上的倒高三人组,其实也并非一开始就是铁板一块。
这里头,真正和高拱有着不可调和的政治矛盾的,只有张居正。虽然高拱和张居正目前正处于蜜月期,且此前也多数处在政见相近的情况,二人的政治目标也颇为一致,或者至少说是颇为类似,但他们二人有一个永远无法开解的矛盾:即便大家都是改革派,可是……谁主谁从?
后世有些学者囿于历史偏见或狭隘地域观念,强行把高、张对立起来,认为张是改革家,而高则是“奸相”、“佞臣”。这种“褒张贬高”的倾向即使在高务实穿越前还有一定影响。而事实上,高、张二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互相保护、互相帮衬,不仅在政治上倚为同盟,在学术上也有颇多共同之处。然而可惜的是,从个性而论,无论高拱还是张居正,恐怕都认为隆万大改革的英雄人物,只需一人足以!
高务实自穿越后没多久就打定主意帮助高拱,这里头自然有很大一部分原由是因为自己穿越成了高拱之侄,而如果要“更好更快”的拯救大明,这个身份十分有用,高务实不想抛弃。但他自问也不是完全由屁股决定了脑袋,因为高拱从各个方面来讲,都是值得他倾力维护的。
从历史来看,在政治上高拱开创了明中后期“隆万大改革”的先河。之所以能称之为开创,是因为高拱有三个“首先”。即首先奠定了隆万大改革的理论基础——“法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的变法思想;首先提出了隆万大改革的政治纲领——《挽颓习以崇圣治疏》(高疏于嘉靖四十五年提出,张居正《陈六事疏》于隆庆二年呈上);首先把改革思想和纲领付诸实践,他的改革还为张居正的改革奠定了人事、政策基础。有这三个“首先”,开创一词,高拱当之无愧。
而在学术上,高拱则是明代实学思潮的先驱者。嘉、隆、万三朝本是阳明心学和经世实学的勃兴时期(虽然心学逐渐变味了)。但高拱通过批判此时心学空虚寡实之弊,全面阐发了其实学思想,即“天地之间惟一气”的元气实体论,提出“在天有实理,在人有实事”的实理实事论,“事必求其实”,“虚心以求其是”的求实求是论,“官修实政而民受实惠”的实政实惠论。他的实学思想对明清之际整个实学思潮的鼎盛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从宋元明清气学发展得高度来看,高拱既是明代气学阵营的重要代表,也是构成从张载到王夫之气学发展的中间环节,具有非常重要的承上启下历史地位。
而且高拱绝非一个只提理论而短于实践的理论学者,他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实干派。尤其是高拱在隆庆后期职掌吏部继又提任首辅后,针对嘉靖中期以后的诸多弊端,大刀阔斧地进行了一系列改革。
在吏治方面,实行进士举人并用,破除举官舞弊陋习,创建人事档案,建立任官梯队,完善地区回避制度,州县正官年轻化,精简机构,健全考核制度,打击行贿受贿等。
在军事和边政方面,破除兵部“一尚二侍”旧体制,建立“一尚四侍”新体制,兵部司官精选久任,选拔边才充实兵部司属,建立边帅休假之制等。
这些改革很快取得了显著功绩:在西北迫使俺答称臣纳贡;在东北取得辽左大捷;在西南和平解决安氏内乱;在南方取得“岭寇底宁”之效等等。
而在法治方面,高拱也有上佳表现。他督令观政进士讲求律例,实行刑部司官久任之法,强化州县正官问理刑名之责,弭盗安民,严惩酷吏,平反重大冤案等。
在理财方面,高拱加强钱粮官员的任用,完善税粮征收措施,推行清丈改革,实施一条鞭法(这功劳在后世全给了张居正),力行惠商政策,整顿币制等。
在漕政方面,高拱推行河海“二路并运”的整治方案:疏通漕运,开凿新河;破除海禁,恢复海运。
总之,高拱的改革取得了“官修实政而民受实惠”的显著效果。后世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著名的教育家、史学家、哲学家,郑州大学首任校长,历史学系的创始人嵇文甫先生就提出“高拱是一位很有干略的宰相,在许多方面开张居正之先”。然而,“江陵成为中国近古史上特出的大政治家,赫然在人耳目,而新郑就渐渐被人遗忘了。其实新郑于江陵还是先进,江陵的学术和事功有许多地方实在可说是渊源于新郑”。嵇先生不仅肯定了高拱的改革功绩,而且也阐明了高、张在学术和事功上的传承关系。后世史学界提出高拱主持的隆庆改革是创始期,张居正主持的万历改革只是隆庆改革方案的合理延续,合称为“隆万大改革”的论断,就是对嵇先生这一观点的继承和发展。
因此,高务实对于“保高倒张”是没有什么内疚之意的。在他看来,反正你俩的政治目标实际上差不多,执政能力搞不好高拱还强了一线,至于对皇帝的教导能力……高拱教导出来的隆庆皇帝虽然能力谈不上多强,但至少他至始至终都对高拱保持着足够的信任,也肯放权放手让高拱做事;张居正教导出来的万历皇帝虽然实际上能力并不差,却最终变得性格扭曲,不仅打倒并鞭尸了自己的老师张居正,最后还因为国本之争,闹得君臣不和,双方几为寇仇,天下喧然。
所以,三人组里头,第一个完全不用考虑拉拢,只需要考虑打倒的,就是张居正!
不就是政治人物之间的互相倾轧嘛!当年好歹也在县委混过、镇党委干过的高书记不屑的撇撇嘴:我干这个事没有心理压力。
那么,李贵妃和冯保呢?
李贵妃将来会是李太后,一般来讲,这个身份就已经决定了这个人只可能去拉拢,倒是不大可能倒的,因为倒不掉——将来她作为皇帝生母必然要尊为太后,除非她干出秦始皇他老妈当年那样的丑事出来,否则拿什么理由去倒?而其他方面就算人家真干出什么错事,万历皇帝为了维持自己“纯孝之君”的颜面,也绝不可能对自己亲娘下手,到时候必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当然,李贵妃将来虽然会被尊为慈圣皇太后,但排在她的前头的其实还有一位,就是当今皇后、将来的仁圣皇太后陈太后。如果能坚决说动陈太后站在自己一边作为内援,外廷这边高拱再安排好一些手段,虽然“倒”不掉李太后,但还是有机会逼得李太后无法过问政事的。譬如李太后那个后世名声奇差的老爹、国丈爷李伟,就是一个定时炸弹,要利用利用也不能说完全没戏。但这个办法,成功几率未必多高,因为陈太后和清时原本排名在慈禧之前的慈安皇太后性格似乎差不多,是那种仁厚温婉之人,更不要说她对李太后和朱翊钧都非常亲切,要拉拢她反对李太后母子,理由也不好找。况且,就算拉拢住了陈太后,这事儿也不是没有失败的可能,这种事情一旦失败,后果太过严重,非到万不得已,高务实绝对不会选择。
至于为什么高务实考虑的都是在隆庆帝驾崩之后的处置,原因说穿了一文不值:眼下皇帝的两个儿子都是李贵妃所出,于国有大功,而她一个安居深宫的娘娘,又没有干出什么明目张胆妒忌争宠的事儿来,哪怕是高拱这样的宠臣,也找不到理由扳倒她。
这么看来,三人组里头,李贵妃基本上就是只能拉拢、亲近的一个,坚决不能反过来行事。
那么,冯保呢?
高务实仔细想了想,如果按照原先的历史来看,冯保当然可杀。历史上他对高拱怨恨极深,正是诬陷高拱事件的一手经办人,要动他,理由充分得很。而且动他并不算难,虽然此人在宦官里头算不上特别坏,但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人。即便眼下他并不是最当权的宦官,可能还恶迹不彰,可这是大明朝,文官找宦官麻烦甚至不需要什么道理。譬如高拱这样的身份地位,哪怕就跟皇帝说一句“此等阉宦,竟敢对我不敬”,冯大伴的下场恐怕就颇为不妙了,人头落地虽然不至于,但发配出宫做个某地镇守太监,却是完全有机会的。
然而高务实却知道,这个人能不杀最好还是不杀,能不动最好还是不动。
为什么?因为他是李贵妃的人。
俗话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还得看主人。
虽说如今隆庆爷健在之时,高拱要对付一个区区冯保,简直再简单不过了,可杀一个冯保容易,李贵妃那边的态度就很难把握了。
再说,今天动了冯保,明天李贵妃就不能再用一个张保、王保?所以冯保的脑袋不重要,重要的是冯保所处的位置。冯保对于高拱而言,其真正重要的位置,并不是他眼下真正在外头拿得出手的内廷官职,而是太子“大伴”这个身份。
依照大明朝的惯例,太子的大伴在太子登基之后,基本上就是新君最信任的内宦。皇帝最信任的内宦是个什么地位?前有刘瑾、后有魏忠贤。
虽然历史上万历亲政不久就自己动手处理了冯保,可在没亲政前,他也没敢把自己老妈安排在他身边的这位大伴怎么着啊。万一隆庆帝还是如历史上一样英年早逝,那么李贵妃就仍是代表皇室的最终话事人!而且这一代表就是十年!
那么,对于冯保也最好采取拉拢态度。
毕竟对于高拱而言,只要没有张居正,冯保一个人并不能对他形成致命威胁,而且将来隆庆驾崩之后,他本就是头号顾命大臣,他需要的并不是斗倒这个、斗倒那个,恰恰相反,他在那个时间段里最需要的是稳定。
同样,只要没有张居正,或者说只要没有一个类似张居正这样随时可以取代高拱的人物存在,李太后怎么去动高拱?动完高拱朝廷怎么运转?如果当时没有张居正这样隐藏于高党阴影之下的反对派,百官众口一词,李太后又不傻,怎么可能去动高拱?
更何况历史上李太后动高拱可不是像野史里说的那样,什么她跟张居正有一腿——开什么玩笑,隆庆驾崩之前张居正有什么机会跟她见面啊?就算能有极个别见面的机会,难道还能是没有外人在场的?在朱元璋定下的那无比森严的后宫制度下,一位贵妃和一位内阁大学士还能有机会单独见面?
所以她纯粹是因为冯保的诬告,真正以为高拱有二心——万历的皇爷爷嘉靖就是在正德帝死后被当时首辅杨廷和找出来继承皇位的!虽说朱翊钧毫无疑问是隆庆的血脉,名正言顺由太子继位的,按理说高拱并没有任何法理可以废帝改立新君,可是……万一呢?隆庆帝在世时事事依靠高拱,简直是万事不决问高拱,李太后就算下意识里也会认为高拱此人厉害得紧。既然厉害,那万一这么厉害的人起了歹心,真要废帝新立,还怕他找不出个理由来?
这才是她作为一位母亲、一位太后所最不能容忍、也绝对不敢冒险的事!
历史上高拱倒台,说白了就是张居正出主意、冯保执行诬告,最后导致两宫太后和小皇帝急切之间、惊怒之下什么后果也顾不上,直接下旨彻底撸掉了高拱本兼各职,让他速回原籍——也就是通常说的一杆子撸到底。
高拱这边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又不是真有二心,自然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除了领命回家,还能干什么?
说到底,是高拱自己大意了,同时张居正和冯保那一击却正中要害!
因此高务实认为,只要拿掉张居正,稳住冯保,再劝高拱在隆、万交接之际万事以稳定局面为先,接下来的局面自然海阔天空。
如果还能提前布置布置,让李太后甚至小皇帝对高拱也有足够的信任,那就更加稳如泰山了。
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首先思路理清,分清主次轻重,然后抓住重点进行针对性的布置安排,这是高务实前世在工作中学会并养成的习惯。所以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确保高拱在隆万之交时不倒台,将首辅和首席顾命大臣安安稳稳地做下去;其次是养望,至少要在京城官场、士林上下甚至皇室之中给人留下少年英才、才堪大用的好印象;最后则是打造自己的实业班底,为将来引导大明的发展转型做好铺垫。
如果直白一点说,第一步是稳住自家在大明政坛的地位,这是关乎生死存亡的事情——当然这说得可能严重了点,毕竟张居正历史上也不是要弄死高拱,只是终结他的政治生命。然而这件事如果不办好,那至少张居正当政的那十年高务实就什么都别想干,只能老老实实潜伏着。虽然从高务实的年纪来说,潜伏十年看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他知道大明的将来可是一件坏事接一件坏事,能不浪费时间就最好不要浪费时间,毕竟在高务实看来,张居正那十年的改革干得并不如后世许多人以为的那么漂亮,很多问题他根本没有很好的解决,了不起就是跟李鸿章一样当了个裱糊匠。
第二步说穿了就是为将来自己金榜题名、步入政坛提前做出准备。官宦世家的优势可不只是经济资源、教育资源这些看得见的好处,看不见却一定能享受得到的最大资源其实就是人脉。高务实自己前世就是从政的,虽然位置低点,但道理相通——你上头有人提携照顾、身边有人帮衬配合、底下有人摇旗呐喊,这样还办不成一些像样的事儿来,那你这个人就真的只能说是能力太差了。高务实前世秘书出身,平时干的很多就是些预先安排和查漏补缺的事,像这样的提前布置之类,早就成了行为习惯,根本不足为奇。
第三步就更是长远规划了,当然也意味着眼前的好处——没有产业,哪来的资本去交朋友啊?这世道,当然还是会有一些单纯地看你这个孩子表现不错,方便的情况下顺手帮你点小忙的好人。可那显然是不够的,更多的人只会在你成功之后才冒出来附和你、赞扬你,更不要说如果你跟人家半点交情没有,你万一有个虎落平阳的时候难道能指望人家单单出于道义就豁出命来救你?太天真了,高务实从来不敢指望这个。有道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要想人家豁出一切给你雪中送炭,就一定要让人觉得送了这趟炭,对他自己大有好处!又或者不送这趟炭,他自己一定也有大麻烦!如果这两点都能达到,那就大可不必担心,豁出命来救你的人一定少不了。可是怎么达到啊?首先一条,你得有钱,你得经营得起这么大的人际脉络!
人脉这种东西,不谈钱的当然也有,但首先,那个不稳。你想着自己虎落平阳之后,某个你叔叔伯伯的朋友或者你平时吟诗作画认识的朋友会出于道义来拉你一把?如果你这个事情麻烦不小,万一人家不想把自己搭进去呢?万一人家觉得你叔叔伯伯自己都不在了,人情早淡了了呢?万一人家就是怂呢?万一人家干脆就是怕麻烦呢?这些有的没的,全都没法确定,所以根本不能指望。
能指望的,只有那些跟你有利益联系的。无论是帮了你这把之后,可以从你这儿拿到大把利益的,还是不帮你这把就要损失大把利益的,都行。这些人脉,才是关键时刻基本上不会掉链子的人脉。为何?君不闻“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杀人父母那可是不共戴天之仇啊!
所以,官场要想混得好,有钱也是硬道理——不是说你非得去给人行贿送钱,但迎来送往、礼尚往来这是人之常情吧?你平日里跟人交往,出手大方、从不叫朋友吃亏,人家能不喜欢你,谁不肯跟你交朋友?如果你手段再高明点,譬如你有个什么生意,朋友觉得也还不错,投点闲钱在里头跟一股,你果然每次都能赚钱,赚了钱从来都是按时按量给他分红,人家能不喜欢你?人家能不信任你?人家能容忍你出事?
这就是利益攸关的好处。
所以要想人脉广,除了多结交志同道合之辈外,自己也还得有底子,得要有资本,有产业,有赚钱的门道。
香皂产业是高务实定下的起家产业,这个买卖在大明弄出来当然是典型的新兴产业,新兴产业的一个主要优势就是竞争小而利润高,劣势通常是推广起来有时候比较麻烦。
但高务实不怕推广难。
这年头的人做生意还比较老实,流行的思路还停留在“酒香不怕巷子深”这个层面,某家的优势产品要想推广开来,基本是靠口碑,靠口口相传。说真的,这种原始推广水平对于高务实这个在商业社会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而言简直弱爆了。
当然,由于是起家产业,所以必须一炮打响,这就对产品本身提出了要求——虽然高务实认为自己完全可以把七分好的产品吹成十分好而且让人对此深信不疑,但如果产品本身就是十分好,那岂不是更好?吹上天去也不怕。
因此对于香皂制造的进度,高务实还是很关心的。他的这种香皂,放在后世就是所谓的手工皂,当然比后世一些精制手工皂要粗糙一点。但再怎么粗糙,制造流程还是基本类似,皂化反应的时间必须要等,所以他在高府和自己手底下几个人倒腾了十来天,才总算是倒腾出了十几块。
由于香皂的调香不比香水,分不了什么前调、中调、后调,香皂调香基本就是一次定型的混合香型。但混合定型也要讲究一个突出主香味,而且调香的定香剂和精油都会对皂化反应产生一定的影响。所以经过大几十次试验,这十几块香皂虽然已经制成,但还需要等个十多天皂化反应全部自然完成才能使用。不过,虽然还不能使用,但已经可以闻香了,他现在场地有限、人手有限,所以这第一批试制品也没有太多花样,一共只有两个香型:薄荷香型和月桂香型。本来按高务实的计划,第一批试制品里应该还有茉莉香型,但此时毕竟是冬天,京师各大药铺都没有多少茉莉存货,就算有也是干茉莉,因此没法用来炼制精油,只好先下了一笔不大不小的单子,待到半年后茉莉花开的时节再说。好在薄荷与月桂是大明百姓常用来制作香囊的原料,要不然高务实就只能换个思路先做硫磺皂了。
这十来天的时间里,高务实除了进行香皂的试制之外,对其将来的生产安排也是做了些事的,比如将来的“厂区”选址工作就一直在进行当中。
高务实手头虽然有一笔“巨款”,但京师居,大不易,大明京城的房价比他穿越前的首都房价没便宜到哪去,反正以他这点钱,只能买个京城内偏僻处的小院。偏僻其实不要紧,毕竟香皂的生产工艺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本来就要保密,偏僻没准还是个优势,但只是个小院就明显不够使了。制造香皂虽然并不是个需要占地面积大的产业,如果只是供应皇宫大内,一个小院大小的生产面积按理说也差不多了。但高务实的目标是要产业化而不是作坊精制,因此在京城里头生产就只能放弃了。
京城城外要买地买房也不是很方便,大明一百好几十年下来,勋臣贵戚早已将京师附近的好地占了个七七八八,皇家的田庄再算进去,几乎没有多少可以随便买进的土地。按理说高拱的身份摆在这儿,要买点地其实还是可以想办法的,但高务实又不敢打着高拱的幌子去干这个,一来二去,不得已只好把算盘打到了舅舅张四维的头上。
派高小壮去一问才知道,巧得很,张家虽然在京师周边也没有什么田地,但却有几个不大不小的山间庄园,都是以供张氏家族中头面人物们闲暇休憩为目的建造的,地处幽静之所,而交通偏偏还算便捷。
高务实一听大喜,豁出脸去,亲自上门打算死乞白赖地跟自家大舅说要买下一座来,至于买地之资,就从自己接下去的例钱里头一个月一个月的扣。
也不知道是不是京郊这种不带多少田地的纯庄园不太值钱,张四维根本没问多话,就说了这几处庄园的位置,让高务实自己选上一处。
高务实认真听了听,果断选择了后世门头沟附近的一处庄园。
张四维听了居然颇为欣慰:因为那处庄园是张家这几处庄园里头离京城最远的一座,占地虽然大,但因为远离京城,所以既安静又便宜。当然以张家之巨富,张四维并不会因为送给外甥一处庄园而心疼,他欣慰主要还是因为那庄园僻静——他以为高务实是要找一处安静的庄园安心读书,虽然心里略微觉得那地方离京城远了点,但他认为安静这一条对于读书而言优势很明显,因此没有多想,当场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门头沟那一块,在后世来说当然离京城不算远,但大明时期的京城虽然很有可能是当时世界第一大城,可即便如此,又哪有改革开放那么多年后的天朝首都那般巨大?此时的门头沟地区放在“京郊”这个区块里头都已经是很偏僻的位置了,妥妥的远郊,因此那座庄园占地倒是相对可观。
高务实是被高拱带来京师放在身边亲自调教的,自然不能随意跑去门头沟这么远的“荒郊野外”去浪,因此只能派高小壮和马夫高陌两人前去实地考察。这两人去了足足两天,回来报告高务实说那处庄园根本不是什么占地可观,而是占地巨大——当然也只是他们觉得巨大——他们的原话是:“除了占地百余亩的庄园本身之外,舅老爷还把庄园附带的大片山林一并送给大少爷您了”。
难怪人说中国南方园林讲究精致而北方庄园讲究气派,这庄园的面积不仅相当于两个苏州拙政园的大小,还干脆附带了一大片山林,能不气派吗?
不过这却正合高务实之意——选择门头沟的一个主要原因,不就是因为后世门头沟乃是著名的煤矿产地么?
煤矿这东西眼下并不值钱,但高务实要来可是将来有大用的,虽然目前这庄园附近的地面有没有煤矿还不清楚,但此处将来必然会成为他高某人的一个产业基点,有这个地方在手,就算没有煤矿,日后也可以想办法去买产煤地——左右门头沟附近多山少田,勋贵势力插手得不多,正是那种有用却不显眼的好去处。
根据高小壮的形容,那座庄园秉承着北方庄园一贯的风格,大气豪迈,虽然也有两处池塘,但整体风格还是比较质朴,尤其是不知为何,庄园里头修了足足三排库房,每间库房都不算小,一共得有二十几间。
这是个好消息,意味着香皂“工厂”的生产车间和仓储保管室基本上算是不用另外花钱去盖了,对于资金实力有限的高务实而言具有少花钱多办事的重要意义。
厂址这就算定了下来,但显然不算完,因为工人的问题还没有着落,运输的问题也没有解决,而这两个问题哪一个都不好办。
高务实认为,香皂厂的工人至少得分成两类,一类是需要接触到一定香皂制造工艺的,一类是只需要卖点力气的。单说卖力气的那一类倒是应该不难办,就在周边地区招工就完事了,大明又不缺愿意做工卖力气的人。真正难的,还是那些需要接触到一定香皂制造工艺甚至配方的技术工人从哪来。
这个问题比较麻烦,虽然高务实肯定会采取切分工艺原则,把制造工艺分成若干份,比如称量的称量,调香的调香,水溶的水溶,封模的封模,分拣的分拣,观察皂化的观察皂化等等……但麻烦就麻烦在,本身香皂制作流程就不麻烦,这其中负责某些流程的人事实上很有可能看见两道工序,那对工艺保密而言就提出一定的挑战了。即便以最坏的情况来考虑,也只需要每个工序线上收买一个人,香皂的制造工艺就算被窃了。
从新郑高家自家调来一批家奴、家丁、家生子之类当然是可以考虑的办法,但高家毕竟只是官宦世家,又不是张家那样的巨富豪强,人手虽然是有一些,但终归也还是有限,即便这次香皂厂可以依靠高家家奴顶过去,将来再有其他产业不也一样要抓瞎?所以这事儿,高务实觉得还是要想出个长远一点的办法才算妥当。
其实有个办法可以解决用工问题,那就是签合同雇佣专业工人。当然这里的“专业”二字跟他穿越前有所区别,眼下这时代乃是大明,不是后世现代教育体系下的社会,很多人的“第一职业”,无论有地没地,都应该算是农民,但光做农民有时候并不能养活一家人,因此很多人还会去学一门手艺,有学木匠的,有学烧砖窑的,有学篾匠的,有学泥瓦匠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但是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些手艺人在多数时候只是把自己这门手艺当做第二职业,在种田的农闲时间才会去做,这就导致了用工很难长期不断——人家农忙时候就走了。一般这种称之为短工,而真正在用工之中,短工这个群体却是最多的。
对于习惯了后世工业体系下各类企业的高务实而言,这种模式他很不喜欢。因为你一个:“企业”,如果一到农忙时节就没有工人了,那不就得停产?停产的损失算在谁头上啊?还有,这次农忙一批短工回家干活了,下次农闲的时候,企业招聘来的短工是不是还是之前那批人?万一不是,他们这些新来的短工还要花一定的时间了解企业的生产生活制度不说,没准还要先给他们培训工作技能……这都是严重损害工业效率的呀。
所以在他看来,一个稳定的企业,最好是尽量减少这种短工,把短期雇佣变为长期雇佣,甚至干脆就让他们只干“工人”这个活儿。
达到这个标准,才是他心目中的专业工人,生产效率才会提高。要还不然就算改成长期雇佣了,但你白天在这儿做工的同时还在担心自家菜园里的肥施得到不到位,那工作效率能上得去么?
但这个问题就很不好解决了,后世不少企业有员工宿舍,但高务实现在根本不可能去建这个——这年头人家都是老大一家子人,你要是都安排住宿,一家人得多少平的宿舍才够住啊?要是只准住员工本人,那可真是全新体验,这年头有几个人肯放着老婆孩子不管来你这儿上班?
当然如果按照后世一位名震天下的马先生的说法,理论上来讲,企业招人这个事情,只要钱给得到位,无论如何都是能招到人的。可现在问题就出在这儿:高务实眼下钱不够啊!
想来想去,只能对现实妥协: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第一批人还是只能外招一批打短工的,至于将来怎么变更制度,那都是有钱之后才能考虑的了。
香皂厂工人的问题暂时只能这么办了,但运输问题也要考虑。虽然按照高务实的计划,最起码早期的香皂产品一定是属于高档货,也不算多么占地方,运输起来不能说多麻烦。
可是再怎么不麻烦,以眼下大明的交通条件,拖着货跑这么远可就不容易了——别看只是从门头沟到京城,区区百里路左右的距离(不是公里),放在后世也就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但在现在这年头,一天还到不了,中间还得打尖住宿一宿。
虽说香皂这产品刚开卖的早期,在高务实的计划中属于小而贵的货物,但正因为贵,所以安保也是要注意的。门头沟离京城近当然是治安环境的一大保障,一般有点儿见识的马匪通常也不会把主意直接打到京师附近来,可保不齐有些作死的呢?大明可不是后世红朝,两者之间的治安水平差距之大,那是天壤之别。高务实穿越到大明也有七八年,虽然年纪小难出门,但就算听身边人闲聊也能感觉得出来,这时代出远门你要是穿得锦衣华服却没几个五大三粗的随从家仆跟随,危险性在后世估计只有徒手无防护高楼外墙攀爬能比,跟伊森·亨特爬哈利法塔有得一拼。所以即便就从香皂厂找几十个强壮点的工人押运,总也得有个安排不是?
这所庄园的位置在后世门头沟王平镇附近,离永定河不远,按理说交通还算方便——因为去京城的话可以走一半左右的水路,但水路虽然相对便捷,却也不足以一天赶到,以大清早从庄园出发来算,走完水路上了岸基本上也就可以休息了,第二日再赶个早,傍晚才能进京城。这样的话,既需要船,又需要马车,最好还有两个自家的货栈建在从永定河上下岸的地方。
唉,这一桩桩、一遭遭,可都要钱呐!
要不也跟用工问题一样,先向现实妥协得了,船也好、马车也好,先都靠雇的,等日后有钱了再建立自家的一条龙体系。
但即便这两条都按这样的妥协思路先办了,也还有问题。香皂厂预定的位置在门头沟,离京有两日路程,高拱既然是要亲自督导高务实的学业,肯定不会放他单独去门头沟那边,那么香皂厂至少也得安排一个人管事才行,甚至没准一个人还不够,得搭个班子才好开展工作。
也就是说,还是缺人,而且缺的还是亲信。
八岁孩子哪来那么多亲信?就身边这四个,还是母亲张氏给安排的呢。
不行,还是要找家里要人才能办事,而且只能向新郑老家求援,找高拱都不太好。
想到这里,他又坐回书桌前,吩咐听琴研墨,认认真真写了一封家书,准备着人给留在新郑的母亲送去。
但临了却又想到一件事,要不要把香皂也给母亲送两块,以便证明自己没有撒谎,是真有产品,不是搞传销……
再一想,这两块香皂还真得送,别的不说,自己手头这四个人都是母亲指派的,说不定也担负着监督自己的责任呢?毕竟自己现在只是个未成年的大少爷,母亲对他们来说是主母,是真正意义上的主人。
想到这里,他又把赏月叫了进来,让她从香皂试验品里薄荷、月桂两种香型各挑一块制作最好的,用上好的油纸包了,再拿了两个小檀木盒子装着,同家书一起送抵新郑。
晚饭时间,照例只有三人上桌:高拱、高夫人张氏和高务实,高拱的两位如夫人曹氏和薛氏按礼法于偏厅别席而食。
高拱的夫人张氏与高务实的母亲张氏并非蒲州张氏同族,高拱的这位正室夫人出身新郑的临县中牟县,中牟张氏在当地亦是官宦人家,累世大族——高夫人张氏的十一世祖为元代礼部尚书张圭。近些年来也还不错,曾祖为屯留令,祖父张嵩积善行孝,以孝著称河南,其父也曾为周府审理,甚至其晚辈之中也有佼佼者:高夫人的亲侄儿张孟男便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初任广平府推官,现任刑部员外郎。
高夫人在高务实的眼中,属于很传统、很典型的明代官宦人家出身的贵妇人,平时万事以夫君的意思为准,温和端淑,持礼待人,可惜不知为何,毕生无子。可能正是因为自己无子的缘故,她对高务实这个侄儿的态度不错,不过就高务实观察,她对高拱的其他侄儿侄女们也都不错,但不管怎么说,高务实觉得她是个好人。
高拱的两位侧室曹氏和薛氏,高务实其实也并不太熟,只知道曹氏原本生了三个女儿,可惜三个女儿都在十四五岁夭折,而薛氏本来生有一子高莱,却也在十三岁时夭折——说起来,高拱一家人确实有点惨。
高家门风严谨,食不言寝不语属于基本要求,这顿饭当然也不例外,就是安安静静吃完,无甚可表。最先吃完的是高夫人,但她吃完之后也就是安安静静等着高拱,当然这也是规矩。高拱其实吃饭比较快,但因为照顾高务实,最近总是刻意吃得很慢——因为按礼制,如果高拱这个一家之主放了筷子,桌上其他人都是不能再继续吃的,而高务实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而且毕竟身体还是个小孩子,吃饭这种事就是想快也快不到哪去,高拱这人别看性子刚直,却并不代表事情看不明白,因此刻意细嚼慢咽等高务实吃饱。
待高务实吃完,高拱才慢条斯理地最后喝了口清汤,放下筷子,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白帕擦了擦嘴,朝高夫人点了点头道:“夫人若要散步便先去吧,为夫有些事要和务实说说。”
高夫人最近这段时间已经习惯夫君饭后考校高务实的功课亦或者闲谈等习惯,闻言也不意外,点点头,站起身来。
高务实连忙起身,微微鞠躬:“伯母慢走。”
高夫人温和地笑了笑:“不必多礼。”施施然带着贴身丫鬟去了。
高务实等高夫人出门,抬头看了高拱一眼,见他低着头,眉头一直皱着,不禁问道:“三伯,可是朝中有事不顺?”
高拱刚才竟似在沉思,闻言才抬头看了高务实一眼,露出笑容:“朝中的事情反正一直也谈不上多么顺遂,赵贞吉更是一直看不惯我,甭管我说什么,他反正都要反对,我早就习惯了……怎么,对于赵大洲这种茅坑里的石头,你有什么‘高见’么?”
高务实见他调侃自己,无奈一笑:“三伯如果都觉得难办,侄儿才读了几本书,才疏学浅的,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法子。”
“你这小鬼头,什么时候这么谦虚起来了?”高拱晒然一笑,站起身来做了个手势:“别提他了,走吧,去我书房。”
四周高府的仆人丫鬟听得面面相窥,想当初少爷(指已经夭折的高莱)直到过世,都没被准进过老爷的书房,他那时候可是已经十二三岁了。府中的仆人能准许进入老爷书房打扫的,也只有区区三四人而已,可见这位六老爷家的大少爷在老爷心目中的地位那真不是一般的高!
高务实并不知道这个情况,也没觉得进个书房就怎么了……此前他在新郑老家的时候,高拱的书房他哪天不进啊?
当然,他也知道高拱的书房规矩不小,主要是因为高拱是个笔耕不辍的人,常年有许多文稿在书房里放着,那些文稿有些是他政治理念的阐述,有些经济思想的表达,有些是治国理政的记载,有些是学问研究的思考,后世曾总辑为《高文襄公文集》……高拱对于这些文稿并不是每日整理,而是想到了就写下,写下了先随意放在那儿,隔一段时间拿出来再看看,看完之后如果有需要修改的就再修改修改,确认无误的才会整理起来在专门的位置放好。因此,他的书房不允许人随意乱动。
进了书房之后,高拱让高务实先坐下,自己却在书案上的几叠文稿中挑挑选选,似乎在找什么东西。高务实在高拱面前很是放得开,让他坐下他就坐了,甚至端起内府管事亲自送来的大红袍轻轻吹着——他小孩子怕烫,哪怕是冬天喝茶也比较喜欢喝凉一点的。
高拱总算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也是一张书稿,并且明显是一张草稿,他看了看,走过来递给高务实,道:“你且看看。”微微一顿,又补充道:“你正读《大学》,看看这篇手稿,然后说你有什么想法。”
高务实放下茶杯,起身接过文稿,等高拱自己坐下之后,才坐下拿着文稿看了起来。
“问:《大学》何以言生财?曰:此正圣贤有用之学!《洪范》八政,首言食货;《禹汉》三事,终于厚生。理财,王政之要务也!后世迂腐好名者流,不识义利、不辨公私,徒以不言利为高,乃至使人不可以为国。殊不知聚人曰财、理财曰义。又曰义者利之和,则义固未尝不利也……义利之分,惟在公利之判,苟出乎义,则利皆义也;苟出乎利,则义亦利也。而徒以不言利为高,使人不可以为国,是亦以名为利者尔,而岂所谓义哉。”
高务实读罢,扬眉赞道:“三伯高见!理财一务,绝非什么铜臭腤臜之事,犹记得此前侄儿读《大学衍义补》时,曾见丘文庄公言:易曰:何以聚人?曰财。财出于地而用于人。人之所以为人,资财以生,不可一日无焉者也。所谓财者,谷与货而已。谷所以资民食,货所以资民用,有食有用,则民有以为生养之具,而聚居托处以相安矣!”他稍稍一顿,继续道:“不过丘文庄公虽然将财货论得清楚,但若说将理财之论拔高到义利之辩而振聋发聩者,三伯恐还是第一人!”
高拱仔细听他说完,这才微笑道:“看来你的《大学衍义补》倒的确不是白读的,不过,你说我是将理财拔高到义利之辩的第一人,我却不敢克当……这《大学衍义补》你大概还没读完吧?”
高务实微微一怔,郝然道:“邱公大作,煌煌百万余言,且须得耐心细品,侄儿愚钝,的确尚未读完。”
“嗯,你说得也是,以你的年岁,平日又还有其他功课,尚未读完也是寻常。”高拱点了点头,道:“其实我这一论,也是继丘文庄公之言而阐,邱公《大学衍义补》第一百六十卷里曾说:人君为治,莫要于制国用,而国之所以为用者,财也。财生于天,产于地,成于人。所以制其用者,君也。君制其用虽以为国,实以为民,是故君不足则取之民,民不足则取之君,上下通融,交相为用,时敛散、通有无,盖以一人而制其用,非专用之以奉一人也。是以古之仁君知其为天守财也,为民聚财也,凡有所用度非为天、非为民决不敢轻有所费,其有所费也必以为百神之享,必以为万民之安,不敢毫厘以为己私也。是何也?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君特为民理之耳,非君所得而私有也。苟认以为己物而私用之,不知天生之有限、民力之孔艰,积之百年而不足,散之一日而无余,日消月耗,一旦驯致于府库空虚、国计匮乏,求之于官官无储峙,求之于民民无盖藏,于是之时,凡百谋为皆不遂矣,君位何所恃以为安,国家何所资以为治哉?”
他说到此处,露出微笑,看着高务实:“你看,丘文庄公虽明劝君上节俭以爱民,其实却已经暗表了心中所想:君节俭为民,义也。”
高务实也笑了起来:“说到底,都是从‘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处而来。”
高拱哈哈大笑,坐在太师椅上轻轻往后一靠:“所以说学问一通百通。你看,民为贵,则为民理财是为大义,然民所必具者何也?财与货。是故,为天下善为理财,便是天下之大义也。”
高务实其实一边和高拱交谈,一边在心里暗暗思索:三伯跟自己谈这些国家理财的重要性,究竟缘由何在?
他不觉得高拱是因为高看自己这个侄儿一眼就把这种级别的政务大事拿来与一个八岁孩子商议,因为高拱对自己的才干足够自信;他也不觉得高拱是要提前培养自己处理政务的能力以便将来少走弯路,因为在他们这些长辈眼中自己现在正是为学问打下好基础的时候,应当尽量避免心有旁骛;他当然更不会觉得高拱单纯的是找自己闲聊,因为他高阁老堂堂帝师宰辅,时间金贵得很,哪有可能这么悠闲?
想着想着,小眉头就皱了起来。
高拱也注意到了高务实的变化,但却依然保持着微笑,问:“在想什么?”然后稍稍一顿,又道:“让我猜猜……你是在想,三伯找我说这些究竟意欲何为?”
高务实滞了一滞,干笑道:“三伯果然……这个,明见万里。”
高拱右手食指一下一下轻轻地敲着太师椅的扶手,斜睨着眼,问道:“我明见万里?可真不敢当呢……譬如,你造那个什么香皂的时候,我就不知道你会想着把它当成一件大事来办,更没想到你要大量生产。”
高务实这下真是大吃一惊,忙问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哟,你在府中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我要是还一问三不知,怕是哪天被你把房子拆了都不知道……你三伯我穷得很,这宅院虽然不大,可当初也花了我七八年的积蓄,万一要是烧了,那咱们伯侄二人就只好借住到崇福寺里去了。”高拱难得地没有一脸严肃,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高务实:“不过仔细想想,真要是烧了,也只不过我去住寺庙,毕竟你在京西还是有一所别院的,我听说那别院不光院子够大,附近甚至还有偌大一片山林?嗯,倒也是个读书做学问的好去处,倒比寺院那种禅唱钟鸣的喧闹之处好得多了。”
高务实越发尴尬:“三伯……”
“不用解释那么多。”高拱逐渐收了些笑容,但面色也还平静,问道:“这两年来我整天看着你,对你多少也还是有些了解的,也知道你年纪虽然小,但懂的道理并不少,只是有时候想法怪异了些……罢了,把你的计划跟三伯说说吧。”
高务实张了张嘴,本来还是想解释一下,但看了看高拱的面色,终于还是决定从实招来——诚实,是任何长辈对晚辈的重要要求,只要高务实还需要高拱这块金字招牌,就不能对他撒谎。而且从目前的态势来看,高务实觉得坦白可能真的有机会从宽,而不是把牢底坐穿。
“三伯,此事说来话长,您能不能让我想想该从哪儿说起?”高务实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
高拱这次倒似乎真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一边伸手端起自己的茶盏,一边淡淡地道:“可以,你可以想好了再回答。”
高务实自己也端起自己那早已凉透了的茶盏,一边一口一口慢慢喝着,一边皱着眉头仔细琢磨。
半晌之后才突然抬头,道:“三伯,我觉得大明有很多制度都已经不适应这个时代了。”
高拱愕然抬头,端着的茶差点倾了出来,迟疑了一下,皱起眉头:“你想了半天,就是要说这一句?这和你弄出那个香皂,还打算大量生产有关系?”
高务实却收起了平日经常装出的小儿天真之色,严肃地道:“您刚才跟侄儿谈理财,其实有一个问题侄儿一直想问:我大明岁入几何?前宋岁入几何?为何大明财政如此困难,而前宋府库竟充盈至斯?难道我大明就真的这么穷困潦倒?”
高拱端着茶杯,一动不动,他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从何说起,老半晌之后,才道:“我太祖皇帝出身困顿,后得大宝,每念小民艰难,乃制《大诰》,轻徭薄赋……”
高务实这次却颇为无理地打断了伯父的话:“其实大明未必比两宋穷困。”
高拱呆了一呆:“何有此说?”
高务实站起身来,踱步道:“窃惟我朝疆宇比宋为广,而百年以来无甚钜费,凡宋所谓郊赉岁币祠禄皆无之,其最费者宗禄养兵荫子耳,然荫子止于武职,文臣无几焉。臣考诸司职掌,洪武中人民一千六十五万二千八百七十户,垦田八百四十九万六千五百二十三顷,税粮二千九百四十四万石,户口之数较之宋虽略相当,而今日垦田则过之远矣,所入既多,而所费比之又少,是宜国家储积数倍于宋焉……况今日之全盛庶富,非宋可比”。(无风注:出自邱濬《足国用议》。)
高务实复述完这段邱濬的话,又道:“还有,据侄儿考证,北宋皇佑年间年产生铁七百二十四万一千斤,南宋初年年产生铁二百一十六万两千一百四十四斤,而我大明洪武初年年产生铁一千八百四十七万六千零二十六斤。洪武初年的产量相当于北宋的近三倍,相当南宋初年的八倍余。永乐初年,明明此前靖难之战对生产有所破坏,但官营铁冶的生铁产量仍然维持在一千八百四十七万四千斤,而到宣德九年,即便不计官营,光民营铁冶的生铁产量就达到两千七百六十六万两千斤,先帝嘉靖年间至今,更是已经达到九千万斤上下。可见单以冶铁而论,我大明比前宋增长了大约八倍左右。”(无风注:这里的数据指的其实仅仅是朝廷课税的数量,真正的生产量远高于此,当然这里对比宋、明两朝的都是课税量。)
高拱皱眉道:“你一边说宋富明穷,一边又例举冶铁生产之差距巨大,那这岂不是个悖论?”
“三伯,这正是侄儿想要说的地方。”高务实神色严肃地道:“首先我必须先生造一个名词:国民生产总值。”
“国民生产总值?”高拱蹙眉沉吟片刻,略微迟疑着,问道:“你是想说……整个大明百姓生产出来的财货?”
“呃……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高务实一边说着,一边心道:这可差得多了,不过现在也只能先这么解释。
高务实很是卖力的解释了诸如“国民生产总值”、“生产力”、“生产效率”、“生产损耗率”、“汇率”等名词,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党校培训经济课程之后面对考试的时代。好在高拱的确是个实学大家、经世干才,又在中枢摸爬滚打多年,对于理财一道确有不凡的功底——虽然大多是些过时理念,但接受起新观念来居然还真不慢,总算搞明白了高务实提出的一堆名词。
然后高务实话锋一转,把宋、明两代财政体系里头最大的差异提了出来:“所以,三伯您看,宋时工商业税收与我大明工商业税收差距何其之大!熙宁十年北宋税赋总收入共七千零七十万贯,其中农业的两税两千一百六十二万贯,占比约三成,工商税四千九百一十一万贯,占比约七成。我们就算不去计较两朝银钱汇率之差别,也不去计算两朝生产力之差别,单从这个比值上就能看出大问题,我大明每年才收了多少工商业税?相比之下简直令人遍体生寒!三伯,您是实学大家,很多数据比侄儿清楚得多,侄儿先不问别的,就只问一句:我大明每年实际征收上来进到户部府库的盐、茶税,比之唐、宋,少了多少倍?”
高拱沉着脸不说话,鼻息却越来越重,过了一会儿,忽然歘地一下站了起来,快速的来回踱步,烦闷之情溢于言表。
高务实也不催问,也不出言,只是默默地喝茶。这其间内府管事探头探脑地在书房门口张望了一下,高务实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茶盘,微微摇头,又轻轻朝他摆了摆手。那管事是高拱的老人了,瞥了自家老爷一眼就知道现在进去一准挨骂,感激地冲高务实点了点头,悄声悄气地退走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高务实的茶是早就喝完了,才听见高拱忽然开口:“这些事情,你琢磨很久了吧?”
高务实发现自家三伯的声音忽然沙哑了许多,抬头看去,才发觉高拱眉头深皱,表情凝重得仿佛能随时滴出水来。
高务实叹了一声,与高拱同样凝重的表情和他幼稚的面容极不相称:“您记得吗?从您前次回新郑开始督导侄儿学业开始,侄儿就常缠着您问一些经济上的问题和数据,其中您有一次提到某年户部府库实收三百一十二万四千四百六十七两白银。可是,您知道吗,其实在此之前,侄儿曾听娘亲有次意外提起,说蒲州张氏上上下下加起来,每年约有四百万两白银的毛利收入……”
“砰!”
高拱一拳砸在自己的书桌上,恨恨地道:“这些盐狗……盐商!损公肥私,一至如斯!”高拱本来是要骂“盐狗子”的,但想到高务实的亲娘就是蒲州张氏这个大盐商家族的出身,又生生把说出来一半的“狗”字给强行咽了回去。
“三伯,侄儿并非为娘舅家说话,但侄儿还是得说……您骂错人了。”
“嗯?”高拱猛然回头,盯着高务实:“我还骂错人了?你刚才自己说的,我大明朝廷堂堂一个总理天下钱粮的户部府库,岁入不过三百万两,人家区区一家盐商,一年收入竟比朝廷还多!这是何等荒谬!”
面对暴怒边缘的高拱,即使朝中重臣也要退避三舍,但高务实不同,他仍然平静地正视三伯因为愤怒而微微发红的双眼,不卑不亢地道:“盐商的毛利自然是高的,但侄儿有几个问题不得不问。”
高拱咬着牙,从牙缝里冷冷地蹦出一个字:“说!”
“第一个问题是:盐商本身并无官职在身,即便如我大舅凤磐公(张四维号凤磐),其本人自从中举,便从未操持盐场俗物,乃是交由其弟打理,而他从考中进士之后,直到在被您提拔之前,所任国朝官职均不与盐场事务有半分关系,其余一些盐商之家也大体仿佛,甚或家族之中根本无人为官者亦众也,既如此,损公肥私之说从何谈起?”
高拱不答。
“第二个问题:国朝盐税制度由何而来,三伯您比侄儿清楚百倍,难道是盐商们自己定出来的不成?说到底,盐商们只是被迫接受,他们了不起就是国朝盐税制度下的从业者,而并非制度的制定者,即便是利润分配不合理,这责任难道还跑到他们身上去了?说穿了,他们只是祖上眼光好,发现了国朝盐税制度下的商机,如此而已。”
高拱鼻息更重,但仍是不答一语。
高务实也不计较,反而伸出三根手指头,继续道:“第三,您只看到盐商们的毛利颇高,却不知道盐商们的投入多大。”
明中叶之前,明代对于盐商的条例,是盐商运粮食到边关,在边关换盐引,然后回来换盐贩卖。盐引属于消耗品,盐商要投入巨大的资金,保障粮食的采购,以及运送。因此盐商从事的事业虽然利润很高,但是风险也巨大,再加上不论是谁,只要运粮食到边关就能拿到盐引,所以竞争压力也大。
但是明孝宗时期进行了一次盐引改革,从此盐引不再是一次性消耗,而是变得可以世袭家传,只要拿世袭的盐引就能去领盐,再也不用辛苦的筹粮去边关。这么干对于国家的影响自然就是“边储日坏”。明中叶以后,边军战斗力日下,这也算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哈?投入?”果然,高拱满脸嘲讽,讥笑道:“我只听说盐商巨富用度奢靡,曾有耳闻某盐商巨富请客吃饭,其上等席面,光是一道羊肉,就要用羊五百只,中等席面用三百只,下等席面用一百只。为何要如此之多?不是因为请了上千人吃饭,而是他们吃的时候,只切每头羊嘴巴上的一小块肉,剩下的全都扔掉,原因是‘羊之美全萃于此,其他皆腥臊不足用也’。你所言之投入,莫非是指这些?”
高务实此前派高小壮调查物价,正好知悉了羊肉羊油的价格,知道高拱此言如果当真,那当然是惊人的奢侈,但他仍然面色不变:“侄儿并不知道是否真有此事,可即便真有此事……三伯,以您之智见,难道看不出他们为何这般做派?难道他们无时无刻都是这般做派么?”
无时无刻那自然不至于,无非是在某些官员面前展示自家财力,然后许以“倾心报效”,以保证自己长久占有盐引,长久垄断这项日进斗金的买卖嘛。
高拱自然一点就通,但以他的地位,想到这里,最关注的就不再是盐商的奢靡,而是这其中官商勾结的痼疾了。而高务实所谓盐商的“投入”,自然也不言而喻。
高阁老的面色,立刻变得更差了三分。
书房中气氛渐冷,高拱一言不发在生闷气。
高务实知道此事牵涉巨大,即便如高拱这般刚直宰辅,也不能不囿于大局,不敢轻动,但正因为不可轻动,对于高拱这般有刷新天下吏治志向的辅臣而言,就更加烦闷忧心。
但内府管事却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低声道:“老爷,宋都给事、韩给事、涂给事、程给事、雒主事、顾郎中、沈检讨、许检讨以及张员外等皆受命而至,已同在花厅等候了小半个时辰了,您看……”
高务实略略诧异,这是怎么回事,今天三伯的门生开会?咦……受命而至?听起来似乎还是高拱召集他们来的,看来是有大事要商议呀。
高拱呼出一口浊气,定了定神,答道:“你去告诉他们,就说本阁部即刻便至。”
“是,老爷。”内府管事应了一声,小心翼翼退走。
待管事去后,高拱目光复杂地看了看高务实,缓缓道:“汝才不逊杨升庵,惟愿他日莫做我高氏之升庵。”
高务实先是一怔,继而点了点头,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杨升庵者,杨慎也。乃四朝重臣、前东阁大学士杨廷和之子,素以博学多才著于天下,后世将之与解缙、徐渭同列,称为明代三才子,并以杨慎为首。其人自小有神童之称,后于正德六年状元及第,充翰林院修撰,参与编修《武宗实录》。世宗继位后杨慎复为翰林修撰,任经筵讲官。嘉靖三年,因“大礼议”受廷杖,谪戍于云南永昌卫。嘉靖三十八年,杨慎卒于戍所,享年七十二岁。隆庆继位后,追赠杨慎为光禄寺少卿。这个追赠谈不上平反,但勉强也算是代表朝廷原谅了他当年的所谓过失。
高拱有此一说,自然是提醒高务实不要学杨慎一般恃才傲物,明明是大有可为之人,却终于落得个老死边陲的下场,一身所学难以施展,只能寄情于文墨,殊为可叹。
高拱问道:“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却是何故?”
高务实老老实实答道:“侄儿猜想,三伯是怕我日后如杨公当年一般直言犯禁、触怒君上,毕生才智难用于治国理政,只得数十年蹉跎蛮疆,以诗文自寓,是以侄儿点头,意为侄儿必会以此为戒。三伯,侄儿虽有革新振作之志,却也晓至刚易折之理。”
“如此甚好,那么……摇头又是何意?”
高务实苦笑起来:“升庵先生之文采,侄儿拍马不及,是以摇头。”
高拱听得一乐:“你才几岁,眼下自然不及杨升庵甚远,然以你今夜对我所言来看,将来成就谁人可料?再说,我高家本尚实学,诗文不过小道,原也无需多费功夫——你瞧我可曾有那些吟春悲秋之举?”
咦,说得也是啊,高拱此人好像真不怎么喜欢作诗填词,至少他高务实就从来没见过三伯有写过什么诗词,基本上除了疏奏,就只有学问上的著述,此外他写得多一些的,就只剩下祭文了——这是官场无奈之举,毕竟座师、同年、门徒乃至乡梓人脉太广,人家家里死了重要人物,谁都想有一位像高拱这样地位尊崇的人给写祭文。而且说起来,高拱为官清正,但居然能在京师买得起一所不大不小的宅院,可不就是靠写祭文的润笔费赚钱么?这个钱在明朝完全是正当收入,没有半点可以非议——再说阁老也是人,也要养家糊口的嘛。
高拱这番话说完,也不等高务实再回什么话,又径直吩咐道:“你和我一同去。”
这话就让高务实一愣了,高拱的门生此前也曾有不少前来拜谒师相,其中有一些人来的时候,高拱也会命高务实一同出面,这既是提携高务实,也是对门生示之以亲密,倒不算稀奇。但今日情形明显不同,毕竟往日都是门生主动上门拜谒,有时候碰上临近饭点就一起吃个饭——在中国这块神奇的土地上,吃饭的意义往往不只是进食,更重要的是交际。而今日则不同,乃是饭后的夜里,并且是高拱主动将他们找来,且一找就是这一群人。
要知道这几个人虽然听着好像官职都不高,但大明朝的官制一向有“以小制大”的习惯,科道言官一贯位卑而权重就不提了,甚至内阁——理论上来讲,大学士还只是五品呢,可大学士偏偏实际上行使着宰相的权利(无风注:当然大学士都有其他加官、加衔)。
但眼下高拱已经动身,高务实有什么疑惑也只能先压在心里,亦步亦趋地跟着三伯奔花厅而去。
随着花厅口候立的内府管事一声:“阁老至——”花厅中的交谈声立即一肃。待高务实随高拱走入之时,便见到一众人等已经齐齐垂手肃立,但见高拱进来,又一齐拱手揖礼,口称:“学生见过师相。”
高务实注意到,高拱的内侄张孟男也是这般称呼。他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张孟男也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这一声师相喊得合情合理。
这个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殿试金榜,在明朝的惯例中,几乎所有上榜的进士都可以称之为高拱的门生,因为那一年高拱是会试主考。
当然,会试这样的中央最高级别抡才大典不可能只有高拱一人审卷,还会有十余名同考官。通常情况下,只有被考官选中卷子的进士,才会被考官视作门生,反之亦然。但无论怎么说,某一科的进士,如果脸皮厚一点,哪怕自己当时不是被主考官选中的,要称呼主考官一声老师,也是没有问题的。
如果主考官后来做了内阁辅臣,那就不得了了,当初他主考的那一科金榜几乎都会将其视为“师相”,这既是新科进士们需要“师相”提携的一种体现,也是“师相”需要新科进士们夯实自己人才夹袋的一种体现,典型的各有所需。
今日应高拱所召而来的只有九人,并不是说高拱门下弟子就只有这几个人,而是有不少学生都已外放别处为官,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在高拱起复之前被徐阶调离京师的。譬如前次高拱被逐,唯一一个前往送别的门生吴兑,现在就在蓟州兵备副使的位置上。另外还有宋应昌、陆树德、刘良弼、杜化中、周世选、匡铎、宋良佐、光懋、杨家相、李纯朴、陈懿德、钟继英、吴文佳、杨相等一大帮人,眼下都不在京师。
当然,就今天来的这九人已经很是吓人了——即便原本的历史上因为高拱被张居正、冯保联手一击倒台,这九个人里头仍然出了两个阁老、一个都御史(都察院一把手)、一个兵部尚书兼蓟辽总督、一个南京户部尚书!还有一人虽然自己被罢官,但其子后来也成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