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边关面临的是俺答大军压境,王崇古、方逢时没有完全采取历史上原本的坚决固守策略,而是在与马芳及程文、高务实两位钦差商议之后,又征得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认可,在坚决固守的先决条件下,以钦差副使高务实为饵前往俺答中军主力当面的德胜堡诱敌,同时命马芳集中宣、大并山西三镇精锐骑兵,寻找战机出关一击。
原本明军宣府、大同、山西三镇之骑兵,真正可堪一战者,总数其实只有三万出头,而其中可称精锐并方便抽调者,又只有不到其中一半,仔细一算,居然只有一万三千上下。
所幸今年以来,高务实通过控制和扩大曹淦百里峡走私集团,向宣大二镇提供了两千三百多匹年口合适、体魄强健的战马,弥补了这几年因为马市封闭,宣大战马储备日益枯竭的损失,最终在马芳的精心调度之下,总算凑齐了一万五千左右的精锐骑兵随他出征。
此前在大同城中,大同四巨头外加两位钦差经过仔细商讨,决定对马芳出兵不做明确的战役目标决定,只通过了一项大致方向的决议:马芳所领精骑不与俺答中军主力交战,而是移军右翼——也就是俺答三路大军的左翼——针对俺答长子辛爱黄台吉所帅约两万余蒙古骑兵进行打击。
由于与会六人全是所谓“主和派”,因此大家对马芳此去的战术目标也看得很开,既不要求马芳一定要击溃辛爱所部,也不要求马芳必须达到什么样斩杀数目,甚至高务实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马芳说:“兰溪公此战只需让辛爱吃些亏即可,可千万莫要杀得兴起,把辛爱给临阵斩杀或者俘虏了,那样的话,咱们朝廷里面一定又会有人跟打了鸡血似的,觉得北虏不过尔尔,何必言和,那就反而不美了。”
马芳知道高务实这话虽然看似吹捧,但其实也是叮嘱,他马大帅一贯是很能理解朝中真实意图的聪明人,当然不会做出这种蠢事来。阵斩辛爱固然是大功,可是斩了辛爱或者俘虏辛爱之后的麻烦,马大帅比高务实只怕还更清楚。
宣大山西三镇的实际情况,马大帅心里跟明镜似的,正常防守尚嫌不足,要是惹恼了俺答,再次来个不计伤亡的大举入寇,虽然未见得会再闹一次庚戍之变,但也肯定闹得边关告急、京师震怖,到时候在座诸位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落不下好。
相对来说,两位钦差毕竟只是来巡视防务,或许还不会有什么大难,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宣大边臣重将而言,那可就是天大的麻烦了。
所以马芳面对高务实这句半开玩笑的话,很是郑重地表示自己不会不顾实情的逞能,本次出战的唯一目的,就是“打疼却不打伤”辛爱所部,让俺答明白大明不仅能够固守,同时也不是没有反击的能力。
因为高务实此前已经私下向马芳表明过高拱对这次事变的态度,那就是朝廷虽然立足于和,但前提一定得是能战。务必要以“能战可战”而促使俺答冷静下来,主动提出封贡。
因为只有如此,朝廷得了面子,主和的阁臣们才方便说服和引导百官,扭转大明朝廷不论实际情况如何恶劣,凡是有仇者都必须死扛着打到底的这种畸形政治思维。
这其实也是明朝的痼疾之一,那就是面子大于里子,你要是敢不给我面子,那我拼着里子不要,也得和你刚到底。
这哪是成熟的政治家思维,这分明就是小孩子斗气啊!大明朝厚恩养士凡二百年,居然就养出这么多脑残巨婴?
幸好,中枢重臣和边帅重臣这两派由于深知内情,都能从实际出发看待问题,这才勉强维持住了主和的“原判”,而一些内地官员以及言官就不同了,反正站着说话不腰疼,主战口号一个个喊得慷慨激昂,好像不如此就不能证明自己的忠贞果敢一般。
尤其是有一位后世还颇有名气的御史叶梦熊,主战口号喊得尤其响亮,上疏力争,要求跟俺答打到底。
在高务实他们开会决议马芳出兵之前,他们还在朝廷邸报中看到,这位叶梦熊叶御史在奏疏中还引桃松寨事件为喻,在朝廷已经明旨接受把汉那吉归顺之后,坚持认为不该接受把汉那吉请降。
桃松寨并不是一个寨子,而是俺答长子辛爱黄台吉之妾,因与部下私通,于嘉靖三十六年八月前来归附。时任宣大总督杨顺上疏世宗引以为功。不久,辛爱以武力相加,杨顺胆怯,一方面放桃松寨逃跑,另一方面又把其逃跑去向通知辛爱。结果不仅桃松寨被辛爱抓获,并立刻被残忍杀害,而且导致蒙古数月围边。世宗得知内情之后自然雷霆震怒,以“兵部侍郎江东代顺”。
对于这个说法,高拱和张居正不以为然,尤其是张居正,亲自出面向百官解释,说把汉那吉不同于桃松寨。
首先把汉那吉是“大成台吉”,乃是一部之主,不仅有军事实力和政治地位,甚至因为血统和一克哈屯的宠爱等关系,对土默川其他诸部均有影响。
其次,桃松寨当时是其本身以小妾身份出轨辛爱部下在先,属于“先过”的一方,辛爱反倒是受害者,大明收留桃松寨,本身在道义上站不住脚。可是把汉那吉这次事情却恰恰相反,俺答才是在道义上站不住脚的那个人,把汉那吉本身并无半点过错,乃是受害人一方,大明收留把汉那吉,于道义毫无所损。
隆庆认为张居正所言有理,加上高拱也坚持,于是明旨命把汉那吉授指挥使,阿力哥授正千户,各赐衣一袭,镇城安置。
谁料到了这个时候,叶梦熊居然还再次上疏,坚持请皇帝收回成命,说“把汉那吉之降,边不宜建纳,朝廷不宜授以官爵。”
隆庆大怒,明旨斥责叶梦熊“妄言播乱,降二级,调外任”。到了这个时候,把汉那吉请降事件引起的争议,才在朝廷内部得到平息。
这时候,就要看王崇古、方逢时能不能稳住边境形势,以及马芳能不能取得战果,让俺答不敢以战争来逼迫大明交还把汉那吉了。
德胜堡外,俺答中军主帐。
一位同样有着蒙古式圆盘脸但却颇见清瘦的老者正面无表情地的坐在主位之上,手里把玩着一个精致的玛瑙鼻烟壶。
鼻烟壶是鼻烟的容器,而鼻烟则是近年来才传入东亚的舶来品,蒙古贵族因为常在马背上连续征战,不好点火用旱烟,而此物则用来方便,是以很快流传开来。
这位老者手中的鼻烟壶做工极为精致,乃是用澄清一色的微黄玛瑙制成,制作者用精湛的内雕工艺在鼻烟壶内部雕刻出惟妙惟肖的一副牡丹图。
在鼻烟方始流行的今日,这样的水准和用料,不说价值连城,也绝对堪称罕见。
能用上这般器物之人,自然不是寻常之辈,这老者便是威震万里草原数十年、一度带兵逼近大明京师的漠南王者——俺答汗。
与俺答汗的漠然淡定不同的是,帐中分立的十余名蒙古将领此刻分作两派,正在高声争论着什么。只见双方你来我往,谁也不服谁,瞧他们那越来越火爆的场面,错非是大汗就在当前,只怕迟早得要上演全武行。
俺答汗对此恍如未闻,甚至一边把弄着鼻烟壶,一边还闭目养神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忽然出声:“都闭嘴。”
俺答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大,但却正好能让在场众人听见。
下一刻,大帐中的争吵之声一齐消失,就如同林中鸟群一般,鸣则齐鸣,喑则同喑。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俺答的脸上。
已经年过花甲的俺答汗,看起来的确已经有了老态,脸上的皱纹如用锋利小刀一道一道刻画出来一般深刻、细密。
但当他睁开眼,只是漫不经心地一个扫视,在场十余名桀骜不驯地蒙古大将却同时下意识地微微躬身,并把目光从大汗的脸上向下挪移到他的双脚,似乎不如此就不能展现自己的恭顺。
俺答汗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忽然道:“打儿汉、火屯。”
“大汗请吩咐。”打儿汉倘不浪与火屯倘不浪两员大将立刻出列。
俺答问道:“德胜堡的边墙上,今天还挂着明朝皇帝钦差的旗帜吗?”
“回大汗,还挂着。”二将立刻回答。
“除了钦差,还有没有其他大官?”俺答又问。
“还有大同镇守太监的旗帜。”
俺答点了点头:“那就是说,真有一个钦差在德胜堡里头。”
有一位三十余岁的将领忍不住道:“大汗,我们得到线报,王崇古那厮全面固守,要求其边军参将以上将领一律不准出关作战。这个消息应该是真的,现在明人全部退到长城里头去了,咱们之前想抓几个明朝大官跟他们换回大成台吉的打算只怕是不成了。不过,这德胜堡虽然坚固,但里头既然有一个钦差,我们何不攻破此堡?要是抓了明人钦差,应该可以换回大成台吉吧?”
既然有人带头说话了,立刻就有人跟进,接下来又有几名将领纷纷表示这个建议可行,并且他们常年与大明对阵,深知德胜堡的虚实——以德胜堡的规模来说,里头了不起有个四五千兵马罢了。
但俺答汗只是冷笑了一声,就果断拒绝了:“强攻德胜堡?青把都,你的脑子能不能多动一动?”
那名叫青把都的将领呆了一呆,不知道自己的建议哪里不对,但又不敢反驳大汗,只好俯首道:“大汗教训得是,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打德胜堡……王崇古全面固守,我们不强攻一处的话,整天这样在长城外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啊。”
另一员与青把都交好的将领也道:“是啊大汗,现在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乃是牲畜长膘的好时候,咱们集合了十多万人马,光是这样在长城外面耗着,只怕明人皇帝根本不会害怕,而且大家这几年都遭了灾,空耗着只怕也耗不起。”
俺答汗皱眉道:“沙赤里,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脑子里只装着自己的牛羊。”
但连续有两员大将不理解自己的意图,俺答还是决定解释一下,便说道:“你们怎么就不会想一想,王崇古全面固守的消息既然是真的,明朝的大官怎们会出现在边关隘口?别说文官了,就算是武将,参将以上都全部缩回长城以内去了。这个时候,德胜堡这样的前线关口里竟然冒出来一个钦差,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
然而青把都觉得并不奇怪,回答道:“明朝的钦差要不是京师的御史,要不就是六部的官员,他们都是些不知道边情的蠢蛋,可偏偏他们又有钦差的权力,王崇古限制不了他们。所以,我觉得很有可能这个钦差只是想来边关露个面,回京之后好在皇帝面前炫耀,以便作为今后升官的资本。”
俺答笑了起来,说道:“看来你还是动了一下脑子的,不过青把都,你还是太小看王崇古了,他在陕西的时候,沃儿都司那边可没在他手里讨到过多少好处,这个人不是那么简单的。”
青把都没说话,但看起来并不是很服气,俺答便继续道:“你不信?就算你刚才对明人钦差的假设全部都对了,可是以本汗对王崇古的了解来看,他也不会什么准备都不做,就任由钦差破坏他的安排。最起码,如果钦差坚持要来德胜堡,王崇古为了安全起见,至少应该增兵德胜堡以策万全吧?可是,德胜堡的边墙上多了哪一支军队的旗帜吗?没有,德胜堡没有获得任何增兵。”
“现在你们还觉得这里面没有问题吗?”俺答扫视众将一眼,很是肯定地道:“王崇古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本汗现在还不知道,但本汗可以料定,他是故意用这个明人钦差来迷惑本汗,希望本汗为了抢夺钦差换回把汉那吉而强攻德胜堡。”
青把都这才恍然大悟,但马上又陷入苦思,皱眉道:“可是我们强攻德胜堡对王崇古又有什么好处呢?德胜堡的情况我们又不是知道,里头的守将是马巍,这厮是马兰溪的义子,乃是个南逃的骑将。而且他是参将身份,按王崇古的命令,他也不能出关和我们交战,可要是守城的话……他这种二把刀顶什么用?还不如德胜堡的守备麻贵有用,但麻贵这小子虽然麻烦点,可是他手下的麻家军顶多也就几百号人,如果咱们各部轮番上去强攻,就是累也能累死他这点人马了啊。”
俺答微微蹙眉,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问道:“可有哪处儿郎见着马太师的大纛了?”
马芳在大明其实并无太师头衔,甚至连太子太师也不是,俺答称他为太师乃是另有原因:嘉靖三十四年时,马芳曾仅率两千精骑在保安[无风注:即河北逐鹿。]强势阻击拥有明显兵力优势的俺答,杀得俺答亲领的中军主力连退十余里。
从此之后,右翼蒙古自上而下,都经常将马芳尊称为“太师”,这个太师其实并非大明的太师之本意,而是如当年瓦剌也先太师的那个太师,是蒙古人的说法,其代表的含义并非仅仅是某个官职,而是一种地位象征。
帐中诸将你看我、我看你,纷纷摇头,表示并未看见马芳的旗帜。
俺答听了,脸色就有些发沉,把玛瑙鼻烟壶往怀里一揣,果断地道:“通知吾儿辛爱的左路大军和切尽黄台吉的右路大军,但凡看见马太师大纛,须谨守营寨,不得浪战。若马太师所领之兵过万且出关邀击,准许他们随时撤围而走,避之不战。”
一名榜实立刻应了,自去写令不提。[无风注:榜实,蒙古人中识字而充作文书之人。]
打儿汉迟疑道:“大汗,马太师虽勇,但麾下所领马家军精锐很少超过三千,就算今年我们卖了些马给宣大山西三镇,这些马也不可能全让马太师拿走,小婿以为他手下兵马最多也就三千出头,不可能有上万之数。”
这里要略微解释一下,“打儿汉倘不浪”其实不是人名,“打儿汉”是一种授予功勋之臣的称号。一般来说,曾经在阵前救出了本部台吉者可授予此称号,去救台吉成功而本人身亡则将此称号授予其长子,再有就是在某个方面极有建树者亦可授予此称号。
“倘不浪”同样是一种称号,大致相当于汉人的驸马,也就是黄金家族的女婿,“打儿汉倘不浪”这个称号就说明了此人不仅是俺答的女婿,而且曾经在战阵之上解救过俺答,这种人当然是亲信中的亲信。
俺答摇头道:“汉人有句话叫做小心驶得万年船,意思是只有最谨慎的猎人,才能永远避开猎物的临死反击,而只有永远不会被猎物反噬的猎人,才是真正优秀的猎人。”
他微微一顿,教训道:“蒙古虽大,却早已分裂得不像样子,我今有控弦二十余万,已是诸部之冠,可你们应该都知道,明人皇帝拥有子民兆亿,大军不下百万,可征之兵更是数不尽数。我等欲为猎人,便一定要小心谨慎,因为与明人作战不同于猎鹿,而是在猎虎,须得时刻防备他们的反击。猎人之力有限,而虎豹之力无穷,你多受一点伤,不仅可能导致猎捕失败,更可能导致反受虎豹之害。马太师本部虽止三千之众,可他毕竟是一镇总兵,三镇仰望之人,王崇古若集中精兵与他,他提上万兵马击我两翼任何一路,辛爱与切尽谁能当之?”
打儿汉倘不浪闻言只能躬身受教,另一名大将出浪那吉却道:“若是如大汗猜测的这般,那我等通知辛爱黄台吉即可,切尽那边……”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是眼前一亮,一直为俺答守备北线的脱脱儿墨笑道:“出浪那吉,你这话要是被沃儿都司人听见,只怕要找你拼命。”
原来那切尽黄台吉乃是沃儿都司部主之长子,此番沃儿都司受了俺答金令出兵而来,沃儿都司部的三万精骑全在其麾下,组成俺答出征的右翼。
沃儿都司部因为占据着水草丰美的河套之地,这几年虽然多少也遭了些灾,却远不如土默川本部受灾严重,所以目前两部实力之间的差距正在拉近。
虽然沃儿都司部畏惧俺答数十年形成的巨大威望,对于俺答的金令没有丝毫不从,立刻征集调拨了足足三万大军随他出征,可是俺答属下这些将领仍然希望借着战争手段削弱他们一下。
然而俺答却勃然作色,怒斥道:“出浪那吉,你若只有这点度量,你的部落将永远止步于今日规模,绝不可能变得更加强大!”
他不理会出浪那吉等人一脸错愕的模样,傲然道:“本汗乃是黄金家族嫡系血脉之传承者,成吉思汗第十七代孙!但凡蒙古人,皆我同胞,但凡蒙古人,亦皆我子民!无论沃儿都司是强是弱,只要他们遵我令旨,便是我的子民部众,与尔等何异!既是我子民,是我部众,他们的生死便由我负责,由我决断,岂容他人任意屠戮!”
俺答今年虽已六十有三,苍老之色尽现于鬓角额头,但这番话却说得慷慨傲岸,尽展一代草原雄主本色,令在场诸将闻之震撼心服,纷纷弯腰鞠躬,惶惶口称:“大汗天威如雷,天恩如雨,我等颟顸之人受教矣!”
俺答一摆手:“王崇古匹夫历来奸诈,马太师更是勇猛绝伦,都不是易于之辈,你们把我的警告立刻发与辛爱和切尽二人,莫要让他们吃了亏去。”
众人再不敢多言妄议,那榜实也飞快将大汗令旨写就,急匆匆出去派人送信不提。
只是俺答虽然谨慎而大度,但此次却仍然迟了一步。
就在他从德胜堡前的中军大营给左右两翼发出警告的同时,马芳已经在白羊口集结了宣府、大同、山西三镇可以抽调的全部骑兵,合计一万五千之众,在王崇古的亲自相送下悄然出关,望着辛爱屯兵的晾马台而去。
马芳所部,其核心主力仍然是他自家的家丁骑兵,均配备了精选三眼铳和百炼马刀,身披罩甲,战意如虹。
因今年高务实尽力为其供应马匹之故,马芳的中军标兵规模略有提升,总计三千五百人。这三千五百人,由马芳亲自率领,其余骑兵则分为两支,由大同东路参将与大同西路参将分别率领,而大同副总兵则代马芳坐镇于大同,总揽各路军情。
万五骑兵,在出关之后二十里便开始分兵,执行马芳在前些天详细探查辛爱所部敌情之后所定下战策。
是日夜间,德胜堡中的明军高层也正在召开会议。
会议当然由德胜堡守军主将、分守大同北东路参将马巍主持。而钦差巡视宣大山西三镇防务及代太子观政的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高务实,与钦差镇守大同地方太监黄孟宇二人则作为上级领导出席会议,同时按照大明的潜规则,他二人因为头衔上都带有“钦差”二字,因此也自动具备了监军性质。
其余出席会议的众将则以德胜堡守备麻贵为首,分坐两旁。
马巍的面色略有些阴沉,轻轻敲了敲桌子,道:“钦差、镇守、诸位同僚,按照王总督鉴川公原先的计划,我德胜堡守军特意未曾加强兵力,是为了吸引当面之敌也就是俺答此次出兵的中军主力,希望能以钦差行辕为饵,诱使其强攻本堡,将敌人吸引到德胜堡坚城之下和我们打消耗战,借此来配合大帅攻其左路侧翼、打压俺答嚣张气焰之策略。”
“但是,直到今日为止,俺答中军除了加强哨探之外,并无明显的主动攻城迹象,这与我军原先的计划有所不符。本将今日请诸位与会,主要就是想同诸位商议一下,我等是继续坚持原定计划不变,仍然坚持固守城池,还是要稍作变通,更加主动的想方设法引诱俺答攻城?请钦差、镇守不吝赐教,也请诸位同僚畅所欲言。”
高务实心下略有些诧异,因为马巍这番话说得居然还颇有些水准,看来真是“夷狄入中华则中华之”,来大明官场混了十几年,这个蒙古汉子竟然都知道按照地位来区分“不吝赐教”和“畅所欲言”的差异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不过高务实眼下假模假样也算是上级领导了,而且按照黄孟宇对他的舔狗态度,没准他还能算是地位最高的领导,那自然就不好第一个开口。
这种会议上,地位最高的那人通常要么第一个开口,要么最后一个开口,但两者是有明显区别的:第一个开口,叫做“定调”,意思是我有明确主张,先说一个大概意思,你们都得根据我这个意思来发言,只能完善补充,不能与这个意见相左;而如果最后一个开口,那就是综合大家的意见,最后选择一个来做决定,当然同时可以略作补充。
高务实眼下虽然因为挂着钦差头衔,又加上黄孟宇的跪舔态度,所以实际上对这次会议拥有很大的主导权,但他毕竟头上有“观政”二字作为紧箍咒存在,第一个开口定调未免吃相难看,太过霸道,所以他选择了不动声色,一言不发地只是端起面前的茶盏,拿起茶盖轻轻拨弄一下,小饮一口香茗,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这个动作其实还是“上辈子”开会时的习惯动作,眼下情况类似,下意识就这么做了。
但这个动作的意思还真是很明显,黄孟宇无师自通地就看懂了高务实的意思,所以也跟着有样学样,一言不发,只是微笑着朝麻贵等人看了一眼。
麻贵不知道是因为年轻不太懂得官场套路,还是立功心切,只是略微想了想,便主动开口道:“末将以为,虽然鉴川公下令固守,但我德胜堡毕竟有所不同,更主要的任务是拖住俺答主力,不使其有分心侧翼之能。而眼下俺答按兵不动,不知其是否别有所图,为策万全,最好还是想点办法,让俺答尽快发动攻势。”
马巍瞥了高务实和黄孟宇一眼,见他二人恍如未闻,便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问:“诸将可有不同看法?”
有一员四十余岁的将领抱拳道:“参座,末将觉得俺答动或者不动都不重要,只要他没有分兵去其左翼,对我军而言便没有影响,是以无须做出调整,仍以固守城池为要务。”
马巍问道:“何以见得?”
那将领道:“北虏既不分兵,则大帅以主力击辛爱,辛爱必不能防,如此我军已是稳操胜券,我等又何必画蛇添足?况且,我等欲要使俺答来攻,无非将其激怒一途,而若欲激怒俺答,则莫过于出兵偷袭。可是参座,我德胜堡仅有两千余兵,哪有能力出兵偷袭俺答这拥兵五六万之多的中军大营?”
马巍之前担心的也是这一点,所以听了之后便有些沉吟不语,但没想到一个颇为稚气的少年声音响起:“父亲此言差矣!”
马巍一抬头,却见那中年将领背后站出一人,乃是个年仅十六七岁的少年,比麻贵还年轻几岁。马参将不禁笑了,问道:“好你个张万邦,你又要和你父亲唱反调了?”
原来这名叫张万邦的少年正是此前那中年将领之子,他父亲名叫张秉忠,人如其名,作战风格一贯是稳扎稳打,宁可无功,但求无过。
他们张家也是历代从军,张万邦的祖父张勋历官嘉靖、隆庆两朝,去年才因老病,从云川卫指挥使(属大同镇管辖)的位置上乞休。其父张秉忠目前的职务便是袭了张勋的云川卫指挥使,奉命驻守德胜堡来的。
云川卫在大明早期属于边镇之中比较重要的卫所,设置也很靠外线,到了后世内蒙古和林格尔县西北,但正统年间时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就内迁回了山西。
内迁之后的云川卫重要性下降,由原先的大卫要卫逐渐滑落到二三线地位,到了张勋、张秉忠父子手里,云川卫早已降低了编制人数不说,还缺额严重,张秉忠说起来堂堂一个云川卫指挥使,其实精挑细选之后来德胜堡驻扎的兵力才六百人左右……
不过,由于大明卫所缺额严重的问题并不只是云川卫一家,而是全国上下的普遍现象,所以张秉忠这个只拿得出六百人的卫指挥使也没有什么稀奇,甚至在德胜堡来说,他这六百人,那也是守军的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规模了,因此他的话还是值得马巍考虑的。
至于张秉忠之子张万邦,他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因为他虽然年纪小,却也因为祖上的功劳袭了个千户,手底下有……咳,有一百多号人。
虽然张万邦这小子不过是个千户,但听马巍这语气就知道这小子甚有主见,甚至总跟自己父亲唱反调。
好在他父亲张秉忠是个大度的人,见儿子又跳出来跟他“作对”,竟也不以为意,没有这个年代寻常父亲那般决不允许儿子与自己有不同意见的意思,但嘴上还是轻哼一声,道:“你小子又有什么高论?这可是在钦差和镇守面前,你要是敢胡说八道,看老子待会儿不打断你的狗腿!”
张万邦果然不怕自己老爹,笑了一笑,说道:“父亲刚才说我德胜堡只有两千多人,无力出兵偷袭俺答营地,此言差矣,我军虽然明面上看只有两千多,但其实我们还有一支近千人的精锐骑兵!”
张万邦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怔,高务实更是深感不妙,正拿着杯盖轻轻拨弄茶叶的右手也不由得微微一滞。
果然,下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向高务实瞥来。
但高务实仍然不肯开腔,只是朝张万邦那少年将领望去,心中则暗道:你这小子竟然打我麾下骑丁的主意?我这支家丁护卫可不比你们武将边臣的家丁,不仅没有备甲胄,甚至连三眼铳都没有装备,你居然想让我用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火枪骑兵种子去干马刀骑兵的买卖?你们的家丁虽然说是家丁,其实却是朝廷出钱养着,我的家丁可就完全是自己的财产,损失了算谁的?更何况,万一德胜堡有什么麻烦,我还指望他们救命呢!
但张万邦这小子明显胆子够肥,或者说年轻气盛不知官场险恶,见高钦差没有说话,仍然把下面半截话说了出来:“钦差此来所带的八百骑兵,末将此前见过,行进有度、剽悍异常,即便以末将之年轻识浅亦能断定,这支骑兵颇为精锐!再加上这支骑兵一人双马,更是连马大帅亲兵都没有的,而其武器也甚是优异,清一色柘木马弓配雁翎箭,而腰刀也甚有意思,似乎是戚南塘戚大帅改倭刀而成的戚家军战刀?”
张万邦说到此处,腼腆一笑,朝高务实拱手道:“恕末将冒昧,末将以为,钦差主动揽下诱敌任务,又将此等精锐骑兵带来德胜堡,显然早有出其不意偷袭北虏中军以激怒俺答之意……”
高务实强行挤出一丝微笑,心里却忍不住开骂了:你这小子竟敢挤兑我?
但可能高务实的演技实在太好,那挤出来的一丝微笑在旁人看来居然颇为和蔼,至少看不出什么怒气,这下子就给人以误导了。
至少性格耿直的蒙古大汉马巍将军见了,心里就忍不住想:难道这小阁老真是这么个意思?这可是他自家的家丁,死了全靠自己出钱抚恤啊!不过,听说他娘舅家乃是蒲州张家,那想必肯定是不差钱的,可是不差钱也不至于这般挥霍吧?莫非他是想借此捞一笔军功,回京之后在皇上和太子面前长长脸?这样的话,那倒是不可不察……
于是马巍转过头,试探着问:“钦差的意思是?”
事到如今,高务实自然不能说“我这支家丁骑兵的唯一任务是带我逃跑”,他毕竟是打定主意走文官路线的人,脸面不能不要,只好微微蹙眉道:“原先是有这个打算,不过这里头有几个问题不好解决。”
所以说马巍将军对大明官场还是只学到皮毛,而没有学到精髓,听了高务实这句话,愣是没察觉出高务实的推辞之意,反而顺口就道:“哪几个问题?钦差不妨明示末将等人,看能不能想法子解决。”
碰上这种直肠子,高务实纵然满肚子的厚黑学也算是白搭了,只好不情不愿地道:“首先,我这支家丁没有太多实战经验,包括领队头目在内,都没有真正经历过正规的骑兵大战,骤然出击只怕经验不足,平白送命,一旦失手,反而打草惊蛇;其次,这支家丁没有配备甲胄不说,连三眼铳都没有,第一波攻势之时就少了一轮火器乱射的伤害,偷袭的突然性大打折扣;最后……”
最后当然是万一损失太大,抚恤银子方面是个大问题,高侍读虽然日进斗金,但他之前可没有计划在这里损失一大笔。只是这话到底不太好说出口,所以高务实故意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说明。
好在马将军虽然是个直肠子,但却是常年带兵之人,这最后一点,他光看高务实犹豫的表情就猜到肯定是关于军饷和抚恤之类的问题了,于是耿直地一拍胸脯,大包大揽道:“钦差若是担心抚恤问题,那却是多虑了,咱们德胜堡此次任务最是重要,鉴川公已经提前送来了大笔军饷和赏银,钦差麾下骑兵只要出击,一应犒赏抚恤自然有末将等人打理。”
高务实面带微笑,心里恨不得骂娘:老子虽然心疼钱,可最关键的是心疼人啊!这练骑兵又不比步兵那样速成,我这支骑兵的主力还是百里峡多年训练的那批人做骨干,又从边地招募了一批有骑术经验的年轻小伙子才补充搭配成型的,为了确保这批重要战力的忠诚,我甚至大动干戈剥夺了曹淦的指挥权,我容易吗我?
然而直肠子的马巍将军见高务实不说话,还当他是默认了,又补充道:“至于武器和装备问题也好办,德胜堡的仓库之中有足够的储存,只要黄镇守允许,给监枪内官下一道令,末将马上就能给钦差这八百人配齐骑兵头盔和罩甲,三眼铳也够用——咱们北军别的火器不好说,就这三眼铳库存最足!”
高务实干笑道:“那……很好。”笑得仿佛很灿烂,其实只差没哭出来。
马巍却尤不自知,继续道:“至于没有大战经验嘛……”他环视了一眼众将,似乎想找个人出来。
这时,麻贵主动站了起来,抱拳道:“钦差、参座,末将可领本部中标为钦差家丁之前导。若是……若是钦差放心的话,整支队伍都可以暂时交给末将统领。”
高务实心中长叹一声:完了,完了,麻将军你也来凑什么热闹啊!
麻贵乃是德胜堡中除马巍之外军职最高之人,以威远卫指挥使身份出任德胜堡守备。从官职上来说,由他亲自带领高务实的骑丁出击那自然是完全够格的——因为马巍是参将身份,已经被王崇古明令禁止出关以防被俘,如果麻贵还不够格,在场就没有够格的了。
守备这个职事官由于各地有别,很难代表什么,但是卫所官阶乃是明朝武将官阶本位的一个衡量标准,卫指挥使好歹也是正三品武官了,以他这个年纪来说,可真不算低。
而且从资历和功绩上来说,虽然麻贵年止弱冠,但他十三岁就随父从军,迄今近八年,大小数十战。他这个指挥使是他自己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可不是世袭得来——他父亲麻禄的卫所军职是被麻贵的兄长麻锦承袭的,所以麻锦现在已经做到副将了。
那这就没法推脱了,毕竟人家麻贵将军要级别有级别,要出身有出身,要资历有资历,要功绩有功绩……实在是没借口可找了。
于是接下来的会议,风向就完全变了,先是讨论了一下怎么临时给“高家军”把该配的装备配齐,实在无可推脱的高务实干脆把高陌、高珗二人叫了进来一起参加会议。
然后就开始讨论出兵时间、打击方向等战术问题,已经认栽了的高务实自知对这种具体战术插不上嘴,干脆二话不说全部交给马巍、麻贵和高陌、高珗等人自行议定。
反正最后议定的结果就是麻贵带着他的三百家丁和高务实的八百家丁合计一千一百人,绕道德胜堡东面大概二十里外的镇羌堡,在丑时二刻出关,向西迂回抵达偷袭预定地点,在寅时二刻左右发动夜袭。
这个时间点用后世的计时法来说,大概就是凌晨两点出关,凌晨四点发动夜袭。
即便高务实不是很懂真正的军务,也知道这个选择的好处,因为凌晨四五点是人睡得最深的时间段,在这个时候发动夜袭,最具突然性,也最具危险性。
当然,要发动这样的夜袭,在这个时代是不容易的,因为夜盲症在这个时代的生活水平下,是比较常见的现象。然而不论是麻家军还是“高家军”,这些家丁的待遇水平自然不是普通兵丁可比。
尤其是,因为高务实前世曾有健身房锻炼的经历,对饮食搭配这一方面的知识是花过一些工夫的。他属下的家丁,无论步骑,战斗力如何先不去说,至少在营养搭配上面,应该是大明头一号了——没有一个夜盲症患者。
高务实结束会议回去钦差行辕的时候,黄孟宇本来还打算亲自去监督德胜堡的监枪中官给高家家丁选一些成色最好的三眼铳和盔甲,但见高务实有些闷闷不乐,便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是给传令的小宦官严肃叮嘱了一番,便也跟着一同回去。
德胜堡地方不大,所谓钦差行辕其实就是包了一座相对干净的客栈,黄大镇守甫一来到德胜堡的时候,就义正言辞的表示要和钦差同时下榻在此。至于理由嘛,黄大镇守表示一是住得近点有事情可以及时请示、及时汇报,二是为朝廷节约经费……真是臣子之楷模,宦官之精英。
眼下钦差面色不佳,黄大镇守自然要嘘寒问暖一番,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两人一回到客栈,黄大镇守立刻示意其他人都出去,然后微微弓着身子问道:“高侍读,可是担心家丁损失?”
高侍读自然不能自认小气,马上否认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担心我这些家丁没有什么战阵经验,全靠样子唬人,这次出击也不知道能不能偷袭成功,要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全扔在关外了,那别说激怒俺答,只怕反被俺答笑话我大明无人。”
黄孟宇也不知道高务实这话是真是假,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安慰道:“俺老黄虽然没带过兵,但也算见识过不少了,依我看高侍读这些家丁甚是雄壮,又有麻贵将军统带,这次出击即便战果不大,但也不太可能遭到太大的损失。”
“何以见得?”
黄孟宇笑道:“俺答那老匹夫虽然了得,但这么多年来,几乎都是他主动来打咱们,像这次由我们大明官军主动出击,那还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估计俺答老匹夫早就没有多少警惕之心了。”
高务实想了想,也承认有这个可能,但心里依然有些不托底。黄孟宇于是又道:“再有就是,麻贵带了他的三百家丁同去……高侍读,那三百达兵可是他的看家本钱,若是没有足够的把握,料他也不敢轻易挥霍,所以此次出击,若是一切顺利,那什么都不必说。若是事有不谐,俺老黄料定麻贵绝对会第一时间撤回关内,绝不可能傻乎乎地拿着千把人去和俺答几万大军死战——他要是这种蠢材,这七八年仗打下来至少死了几十回了。”
这个理由高务实勉强可以接受,只是心里有点担心,万一真是事有不谐,麻贵这小子该不会把我的家丁拿来当炮灰,掩护他自己的家丁跑路吧?
虽说麻贵在原本的历史上乃是万历朝名将,万历三大征一场不落打了个全场,简直是大满贯选手,而且一直是以能战敢战著称,但……他有没有卖队友的情况,高侍读可就记得不那么清楚了。而按照高侍读一贯把不熟悉的人往坏处想的思维,自然也没法完全放心。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释然了,反正都到了这局面,食言而肥是肯定不行的,只能用阿Q精神给自己打打气:就当是家丁护卫团骑丁部队的第一次期末考试,而且还有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带着指点,再考不好那就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了。
黄孟宇见高务实脸色终于好看了不少,赶紧把话题一转:“高侍读,咱们这边发动突袭的时候,马总戎那边是不是也快了?”
高务实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道:“差不多,咱们这边是明晚动手,马总戎那边按计划应该是后天下午——如果一切顺利,俺答这边遇袭之后肯定要等到白天才对我们德胜堡发动进攻,这样他们即便之后得到左翼被马总戎击溃或者重挫的消息,也来不及增援了。”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九月初五的晋北边关,朔风渐冷,秋露凝霜。
丑时刚过一会儿,镇羌堡的关门忽然打开,一支人含枚、马套笼的骑兵悄无声息地从关门涌出,这支骑兵的兵丁并非穿着大明官军常见的大红鸳鸯战袍,而是全部身着玄色棉衣,外罩未曾抛光的黑铁色细鳞罩甲,胯下的战马更是早已摘去胸前铜铃,除了暂时还未曾裹蹄,已经完全是一副骑兵夜袭的标准装束。
镇羌堡离德胜堡仅有不到二十里距离,本在俺答中军的探马巡视范围之内,但这几天以来,明军已经摸清了敌军探马两个时辰一巡的规律,现在正是上一轮探马早已回营而下一轮探马尚未出发的最好时机。
这支骑兵的正副首领看来颇有经验,在队伍前方领头压阵,速度不快不慢,一直维持在战马不会太吃力的临界线上,显然是在刻意保存马力,只有到达预定的位置才会催马提速,发动奇袭。
新月的薄光之下,映照出两位首领的容颜,正是麻贵与高珗二人。至于高陌,他虽然是团正,但他步战出身,骑术一般,马上作战非其所长,是以此次藏拙,未曾出击。
麻贵与高珗二人一路并无交流,好在不到二十里路,对于骑兵而言并不需要多长时间,没过多久,已经可以接着微弱的月光看见前方出现大量的毡帐——那自然是俺答的大营所在。
由于明军原本就极少主动出击,再加上俺答数万雄兵压境,根本没有任何蒙古将领会认为明军敢出关来战,是以俺答中军仅有普通的守夜哨岗,甚至由于已近三秋,正是漠南气候快速转凉的时节,连固定哨岗的守夜兵丁都因为喝酒热身,眼下大多已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个别警醒一点的,虽然还勉强睁着眼睛,却也早已昏昏欲睡,目力不及往常甚多。
夜袭骑兵稍稍绕道,最终在俺答大营东北处不远的一个微微隆起的小草丘后停了下来。
麻贵这时才压低声音、挥舞双手喊了一声:“待会儿达兵在前开路,京华骑卫随后跟进,跟着我和高团副直接往里杀!但是你们要记住,此次奇袭我们不求杀伤多少鞑子,也不求带走敌人首级或者右耳,遇见守营敌军,先打三眼铳,然后换做腰刀,有机会的时候多朝易燃之物扔火折子!另外就是,千万不要与敌人纠缠,切记要跟进我与高团副,进则齐进,撤则同撤!”
高珗等他说完,朝自家骑丁补充了一句:“弟兄们,麻将军刚才说了,不以首级论功,这次出发之前大少爷已经说过,成功偷袭并回营者,集体二等功!成功偷袭但不幸牺牲者,集体一等功!至于烈士家属安置办法,不用我多说,你们都知道!若是这般厚恩之下还有偷奸耍滑之辈,有什么惩罚你们心里也清楚,你家中上下十辈子都还不完那笔钱!”
高珗前面说的话还好,麻贵听得甚至心中一动,暗想:烈士家属安置办法?听起来有些意思,待回去之后,有机会一定要问上一问。
但最后高珗的威胁之语,却又让麻贵有些错愕:逃兵或者不肯力战者自然是一刀砍了,怎么听高珗这意思,高家军竟然是罚钱?这种事罚钱管用吗?不过,全家上下十辈子都还不完?听起来倒也有点狠……
当然,此刻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麻贵很快集中精神,吩咐道:“所有人下马,马蹄裹上,准备冲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刻的俺答中军大营除了偶尔的马嘶,几乎再没有其他声音,而无数的毡帐也都黑沉沉一片,显然大家都已沉睡,可是就在此时,中军主帐之中却突然亮起了烛光。
俺答当然没有未卜先知之能,他并不是知道有人偷营而突然起身,更不是故意设伏之类,他帐中亮灯只是因为他是整个中军大营里头年纪最大的老人,而很多老人都有一个特点……不耐久睡,起得特别早。
很凑巧,俺答就是这样一个正常的老人。
更何况,由于他不肯轻易在坚固的德胜堡下浪战而损失宝贵的战力,军中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他自己晚上睡得也比较早,此时虽然放在后世才不过凌晨三点半左右,可他却已经醒了,并且再也睡不着,于是干脆起身,打算趁着夜色带上几十个亲兵去关下看看明军守夜是否懈怠——他虽然不肯浪战,但如果明人守军值夜懈怠,他也不介意改变主意,集中精锐在明晚此时搞一次突然袭击,攻破德胜堡,抓了那里头的钦差来和大明朝廷谈谈换回自家孙子这笔买卖。
然而就在俺答刚刚在女奴的侍候下穿戴齐整,打算出帐之时,他忽然感到脚下地面有些异常。作为数十年来漠南草原的王者,俺答虽然年纪已经大了,经验却无比丰富,只见他脸色一变,蹲下来伸手在地上一按,不过数个呼吸的时间,他便已经猛然站起,大喝一声:“有敌军骑兵偷营,速速擂鼓吹号!”
俺答汗帐周围的十几个亲兵大帐最先反应过来,很快便纷纷亮起了火把——此时不能随便点灯,只能将火把手持,以免遭到偷袭之时那些烛火无人打理,自己焚毁了营地。
呜咽悠扬的号角和震人心魄的鼓声同时响起,无数蒙古兵丁从睡梦中被惊醒,稍稍迟钝了一下,发现并未听错之后,纷纷匆忙穿衣着甲,提着马刀弓矢就往外跑。
但此时此刻,或许已经有些来不及了,或者说,多少还是慢了一点。
由于有众多马匹甚至随军牛羊需要安置,蒙古军大营连绵足有七八里长,宽度也有将近三里,即便俺答汗靠着过人的经验,连派人查看这种常规操作都没有做,便果断下令擂鼓吹号,但他毕竟无法在这种时候把更确切的情况通知到每一个蒙古士兵。
譬如,俺答仅仅从手按地面就立刻判断出来的两大要点:敌军骑兵约有一千左右,攻击方向是蒙古军大营东北角!
俺答再强,也改变不了这个时代指挥体系的技术落后,他只能威严地走出自己主帐,用自己的镇定来给身边人传递信心。所以他没有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叫,而是站出主帐,亲持火把,把自己的身形和面孔照得锃亮,然后大吼一声:“传本汗令谕,各部谨守自家营地,不得随意出营救援!”
然后他冲着一名匆匆赶来的高大蒙古将领道:“恰台吉!吾儿速速点齐本汗宿卫亲军往大营东北拒敌,务必要第一时间将其逐出,不得使其冲击东北马圈!”
恰台吉不愧是强到让俺答收为义子的右翼蒙古第一高手,他根本不需要俺答解释,也早已用同样的方法知道大营东北来了约一千敌骑,听了俺答的命令,大声回答:“大汗保重,儿臣去去便回!沙穆尔,你带一百人留下保护大汗,其余人与我去战来敌!”
恰台吉领着俺答的宿卫亲军刚走,俺答的心腹火屯倘不浪就带着七八个亲卫匆匆赶来了,见大汗亲自打着火把站在汗帐门口,一时没来得及多想,远远地就喊道:“大汗,来袭之敌只有千骑左右,末将已经集合部众,马上可以出兵将其击退!”
俺答大怒,喝问道:“混账!你没收到本汗的命令吗!为何不遵我号令谨守营寨?谁让你来的!”
火屯倘不浪呆了一呆,迟疑着答道:“可是明军不过千骑,末将觉得……”
“如果偷袭的明军不止这千骑又如何?”俺答火冒三丈,一双虎目瞪着火屯倘不浪:“马太师的精兵至今未曾出现,你怎知眼下这支骑兵不是为了搅乱本汗大营,为马太师大举来袭创造机会的搅屎棍?”
火屯倘不浪毕竟也是久经沙场之人,被俺答这么一呵斥,哪里会还不懂大汗的担忧?
原来俺答根本没把区区千骑偷营当做大麻烦,他之所以下令各部守好自己的营寨,而命恰台吉只领大汗的宿卫亲军前去应战,就是怕这支骑兵不过是明军今夜偷袭的先导部队,真正的主力却隐藏在暗处等待时机,待自家把精力全放在这支小而精的偷袭部队上,然后突然大举杀出,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一个搞不好就要损失惨重,甚至全军溃散也不是没有可能。
以俺答领军作战经验之丰富,这样的担忧当然不是没有道理的。正面的德胜堡挂着钦差旗帜,依照明人的习惯,此处既然有钦差坐镇,而这些文官钦差又大多胆小如鼠,按理说德胜堡应该是大军云集才对,怎会只有两三千兵马?这不是太反常了吗?
偏偏马芳作为大同总兵、宣大三镇的头号名将,至今居然都未曾露面,这个更反常的情况自然也让俺答心中更加生疑。
他白天的时候甚至担心马芳会不冲自己而来,却去打左右两翼辛爱与切尽的主意,所以这位谨慎的老汗王才会立刻派人去向他二人示警。只不过按照路程来说,现在信使肯定还在半路。
但此刻中军遭遇偷营,却让俺答立刻发生了误判,认为马芳仍然是把目标放在自己身上。在俺答看来,马芳一定是故意先派一支骑兵搅乱自家大营,然后趁势大举掩杀。
毕竟按照俺答的经验,他觉得在明军看来,击败辛爱或者切尽其中一路并不足以迫使自己退兵,但只要自己中军失利或者损失过大,却肯定会退兵。
这是蒙古人的制度决定的:俺答虽然是右翼蒙古大汗,但如果他自己的本部损失过大,则其权威立刻就会受到影响,万一这种损失大到一定的程度,哪怕他数十年来建立了再大的威望,也有可能因为嫡系力量大衰而一蹶不振,甚至丢掉大汗的宝座。
蒙古人,历来都是讲究以实力说话的,只有拳头大,说话才硬气,否则就算你是大汗,也没人会遵从你的令谕——黄金家族的后代多了去了,难道每一个都是大汗,或者说都配当大汗?
正是出于这样的谨慎心理,老而弥坚的俺答才没有下令立刻反击、全歼来敌,而是命嫡系各部各自守好自家营寨,仅仅派了恰台吉带着大汗的宿卫亲军前去迎敌,而且他对恰台吉的命令也仅仅是“第一时间将其逐出”,目的就是尽可能的稳住大营内部,不让马芳有好的偷袭掩杀机会。
火屯之后,其他各部也有人过来询问刚才的令旨是不是真的由大汗发出,俺答自然照例打发,同时再次要求他们加强防范,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马太师。
然而俺答料不到的是,这次明军还真就吃错药了,这支来偷袭俺答中军的骑兵根本没有后手——俺答担心的马芳马总戎此刻远在三百里开外。
其实这一次,明军对于俺答大军压境的应对,有很多都不同于往日。由于高务实的小翅膀扇给了宣大三镇两千多匹战马和更多的普通驮马,王崇古、方逢时和马芳因此采取了不同于原先历史上的策略,不再安于固守长城边线,而是选择相对薄弱的一路主动出击,争取以战促和。
而为了保障这一策略的顺利推进,德胜堡这边不仅多了高务实这个半拉子钦差作为诱饵,更由于担心俺答不上钩或者看破明军策略而主动出兵偷袭挑衅。
先不说俺答坐镇中军紧守营寨,且说恰台吉领着宿卫亲军前去迎敌的情况。
俺答的宿卫亲军平时维持的规模正好是一千骑兵,恰台吉留了一百人保护大汗,自己领着九百骑去迎战来犯之敌。俺答的这座中军大营虽然绵延数里,但对于骑兵而言却也不算什么,恰台吉很快望见了前方的敌军。
只是远远的打了个照面,恰台吉就知道这支骑兵的确不是为了“杀敌立功”而来,因为前方骑兵根本没有追杀被他们驱散的蒙古士卒,而是分作两批,一批冲在前头的只顾奋勇杀开上前阻拦的蒙古兵,一批跟在后头的却要么直接往蒙古军的毡帐和草料堆扔火折子,要么干脆点起火箭往适合引火之物上乱射。
不过,当恰台吉带着宿卫亲军出现之后,这种局面立刻变了,而且还是明军方面主动做出的变化——麻贵毕竟是麻贵,虽在领军冲杀,仍然从成群结队的马蹄声中察觉到有一支有组织的队伍冲着自己而来,他循声望去,一眼就看见头盔上全部拥有洁白旄旌的宿卫亲军正朝自己这边而来。
麻贵二话不说,立刻勒马大喝一声:“京华骑卫扔掉火折子,所有人向我密集靠拢,三眼铳点火准备!”
那边恰台吉本来打算趁乱直接发动突袭,见麻贵反应如此之快,心下诧异之余,也立刻做出战术改变。只见他口中呼号一声,本已持刀在手的他“刷”地一声将弯刀入鞘,顺手持弓抽箭,朝着麻贵随意一瞄,弓弦瞬间拉满的同时,大声喝道:“宿卫亲军,看我鸣镝方向!”
鸣镝,即响箭也。因司马迁在《史记·匈奴列传》中记载冒顿单于“鸣镝弑父”的故事而著名。
说是秦末汉初之时,冒顿做了匈奴太子后,其父头曼单于又和新的阏氏给冒顿生了一个弟弟,于是冒顿失宠。
失宠还不算完,头曼还想废掉他,只是匈奴立太子也有“立长”的习俗,于是头曼单于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把冒顿送到月氏国做人质。冒顿刚到月氏国,头曼单于立刻就向月氏国发动了战争。
这显然是父亲这是要置他于死地。不过冒顿也不是盖的,他偷了匹月氏国王的千里马侥幸逃回。回来后头曼无奈,又不便摊牌,只好让给了他“万骑”。
于是冒顿乃作鸣镝,鸣为响声,镝为箭头,鸣镝也就是响箭,它射出时箭头能发出尖锐的响声。冒顿给自己的骑兵下令,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
于是冒顿先射自己爱驹,有人不敢射,斩之;又射自己爱妻,有人不敢射,再斩之;从此左右皆闻鸣镝而射,不敢稍有延误。
最后,冒顿配父亲头曼打猎,乃突然毫无征兆的朝头曼射出鸣镝,左右随从毫不思索地随鸣镝出箭,于是头曼单于被当场射成筛子。冒顿毫不迟疑“遂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自立为单于。
不过,鸣镝虽是冒顿首制,因司马迁而著名,但后来的人们也并未因为其与“弑父”有关便将鸣镝束之高阁,而是将其作为一种特殊用途的箭矢被传承了下来,尤其是草原游牧民族,从来都是将它当做一种简单有效的“信号弹”来使用。
眼下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又处在战场之上,混乱嘈杂不堪,而恰台吉带了九百骑,倘若只是大喊一声便射出普普通通的一箭,恐怕只有他身边的十几骑最多数十骑能看清他射击的方向,如此便达不到恰台吉所需的效果。
恰台吉要的,是一轮齐射,是对着明军骑兵前锋部分发起一轮齐射。
这是极其高明的一手:弓箭既可以直射,也可以抛射,只要恰台吉身后这九百骑都知道要射击的方向和位置,他们便会根据自己眼前是否有障碍来决定自己是直射还是抛射,总之一定能把自己手上的箭矢射击到“鸣镝所向”。
而明军的三眼铳则不同,它只能直射。这就意味着只有正当面的一列可以射击,而在其后的明军则会因为身前有自家战友而难以射击。
其结果如果用后世的术语来说,就是“单轮有效弹丸投射量”远低于宿卫亲军!
恰台吉的丰富战阵经验,在这一刻发挥得淋漓尽致。
但麻贵也不是白混这七八年,虽然鸣镝本身因为要在箭头上挖孔来通过气动布局产生声音而导致威力大减,即便恰台吉是右翼蒙古第一高手,麻贵也不必害怕被一箭追魂,但鸣镝之后的千矢齐发却绝不能等闲视之。
于是就在恰台吉大喝过后,麻贵也高喊一声:“全部伏马!”同时自己做得更绝,直接一个镫里藏身,整个身体全倾于马身的另一侧。
“砰砰砰——”这是明军当面一排打出的三眼铳。
“咻咻咻咻咻——”这是宿卫亲军在恰台吉指挥下立刻还以颜色的大波羽箭。
继而,惨叫落马声、战马嘶鸣声便即响成一片。
虽然在这种漆黑的战场之上,只靠周围点燃的个别毡帐、草料堆的火光,在影影绰绰之中双方都不能轻易断定战果,也无从判断己方损失,但侥幸无恙的麻贵仍然心头一凛,暗道不妙。
对面领兵蒙将经验之丰富、处置之果断、箭术之精湛都有些超乎想象,尤其是他那一记鸣镝,射出的速度竟然比寻常箭矢也没慢上几分!自己明明也反应极快的使出了镫里藏身这种近乎杂耍难度的动作来规避,可那支鸣镝依然几乎擦着左脸面皮而过,若是自己刚才的速度再慢上哪怕一丝一毫,现在就要被射个对穿了。
麻贵虽然年轻,但却是战阵“老将”,他早已经发现对面来敌全是头盔上攒着洁白旄旌的骑兵,这支骑兵在右翼蒙古没有第二支,只有俺答的宿卫亲军才有资格做此装扮,而既然宿卫亲军出现在此,领兵之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右翼蒙古第一高手、俺答麾下头号名将恰台吉!
麻贵的脑子里一瞬间冒出两个大相径庭的想法:一是直接阵斩恰台吉,二是掉头就走。
阵斩恰台吉的吸引力当然巨大无比,麻贵战阵经验虽然丰富,平时为人也足称稳重,但毕竟是个二十来岁的热血青年,如果能够阵斩蒙古第一高手、头号名将,这个功劳,就算今日杀敌一千也万万及不上!
但麻贵的理智却告诉他,完成这个目标的难度可能大于登天!倘若自己带的这一千余骑全是经验丰富杀人如麻的“达兵”,倘若恰台吉带来的不是宿卫亲军而是普通蒙古骑兵,倘若自己这边方才没有因为要扩大偷营效果造成蒙古军恐慌而阵型有些分散……
总之,现在的局面对己方明显更不利一些,至于恰台吉本人的战斗力,从刚才那一箭的威力就已经可见一斑,但那都反而是小麻烦了。
至于掉头就走……麻贵微微有些皱眉。他虽然不是顾头不顾腚的莽撞初哥,也知道该撤的时候不能犹豫。可是,眼下自己偷营还只刚刚杀入俺答营中不久,只在连营东北角点了几把火,杀退了此处的蒙古军,连给敌人造成的实际伤亡都不大,而俺答的反应又极其镇定,没有派大军一举拥上,使自己一方也就失去了浑水摸鱼的机会。
这……怕是不够啊!如果只有这点战果,回去之后算不了多少功劳都是小事,关键是俺答并没有遭到太多损失,谁敢断定他就会一怒之下发令攻打德胜堡呢?如果他没有怒而兴兵,那自己这一趟不是就白来了?
不行,就算阵斩恰台吉难度再大,可事到如今,也必须要试上一试了!
漆黑如墨的夜色之中,只有一点新月微光和四周被点燃的粼粼火光。
影影绰绰之下,袭营者和反击者因为营中障碍物的关系,都很难编组出个什么正经的战阵来,双方你一轮箭矢,我一轮三眼铳的乱射之后,就免不了进入短兵相接。
麻贵的算盘打得不错,如果能阵斩恰台吉,不仅对面宿卫亲军的士气十有八九当场就要大泄,给明军以撤走逃离的机会,而且这样的损失,足够使俺答暴怒,愤而大举攻打德胜堡。
但有一个问题是年轻的麻贵将军没有仔细思考的:恰台吉堂堂右翼蒙古第一高手,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阵斩之辈?
由于麻贵刚才下令明军向他靠拢以便集中火力的缘故,他的坐骑此时几乎是停在原地不动的,而恰台吉领军而来,坐骑则处于奔跑状态。
此时双方经过一轮远程对射,各有一些伤亡,而恰台吉这方已经果断加速,快逾闪电地冲杀而来。
人借马力,自然威势大增。而麻贵所领明军一方,则只能临时催马上前,马匹还来不及跑起全速,气势上就先输了一筹。
麻贵的目标是恰台吉,恰台吉的目标又何尝不是麻贵这个明军主将?
不过两人并非正面对冲,所领之军的兵锋都有些倾斜错开——这是因为双方都是首领,如果直接带队对冲,即便他二人没有一招分出胜负,也一定会跟敌人身后的大队伍撞个满头。这样的话,任你武艺高强,在人群之中被人胡乱砍中的几率也太高了,二人都是经验丰富之人,当然不肯出现这种胜负全凭意外的战况。
双方骑兵一支略微偏左,一支略微偏右,错峰一阵冲杀,麻贵和恰台吉二人只交手了一个回合,实际上只是互拼了一刀,却谁都没有能将对方斩落马下,反倒是身边的骑兵各自有几个落马。
但麻贵知道自己吃了点小亏,因为蒙古马刀的刀身比麻贵所配的雁翎刀刀身前段更加弯曲,在两刀相交之后,恰台吉顺势一带,刀锋之处在麻贵的右臂划拉了一下。
不过他这一刀虽然削中了麻贵的右肩,但碰巧麻贵右肩外臂有精钢罩甲的护肩保护,恰台吉这一刀虽然借着马力,马刀去势也很是凶猛,但却也只是“铮”的一声,在麻贵的护肩上划拉出几点金属对撞的星火之光。
麻贵心头一沉,暗道不妙:恰台吉这厮临阵经验实在太过丰富,如此电光火石之间,竟然也能利用马刀的优势创造出重伤自己的机会,错非自己有着盔甲方面的优势,只刚才这一下,这支右臂恐怕就要废了。
不过,麻贵同时也发现了恰台吉的一个也许算不上弱点的弱点:恰台吉或许是因为不肯让铁甲影响自己的神射技艺,因此全身只穿着皮甲。
鞣制得最为精良的皮甲足以防御寻常弓矢,但绝对挡不住利刃加身,更不可能挡住火器抵近射击,此乃军中常识。
但之所以这个弱点又称不上弱点,则是因为三眼铳的点火并不方便,装弹更是慢到一塌糊涂,方才这一轮射击的弹药是提前装好的,点火则是由于之前双方之间还有一定的距离才得以完成,而现在双方已经短兵相接,就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至于利刃加身……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麻贵刚才与恰台吉交手虽只一回合,却已经足以肯定恰台吉绝非浪得虚名,此人虽然以神射最为著名,但近身搏杀显然也绝不在自己之下,甚至还要强上一线。
所谓穷文富武,麻贵出身边将世家,不仅有数代武艺传承,也有足够的财力让他好好练武。
然而人的生长衰老总有规律,二十岁的年纪固然精力充沛,但血气方刚,在武艺上的表现便是勇悍有余而圆融不足;恰台吉则不同,他如今三十出头,正是一个武人精、气、神全部处于巅峰的时刻,多年的战斗经验与这种精气神结合在一起,相比麻贵而言,自然就更显得毫无破绽。
双方都是骑兵,如此斜斜里一个冲锋,很快便像是两支球队交换场地了一般。
麻贵与恰台吉宛如心有灵犀一般,同时勒马转身。
此时麻贵虽然已经觉得阵斩恰台吉之想太不实际,但即便要带领麾下两拨骑兵撤离,也必须再杀回去才行,所以他并未多话,只是冷冷地把手中的雁翎刀一举——这是告知自家军兵预备冲锋的意思。
但就在此时,他忽然发现前方的恰台吉比他更加果断,此人似乎是在还未曾掉转马身之前就已经将弯刀入鞘,此时已然持弓在手,抽出羽箭,弯弓搭箭,口中森然一喝:“兀那敌将,可曾听过我蒙古哲别神射!”
麻贵头皮一紧,暗道不妙:以恰台吉的战阵经验,不可能不知道箭射主将这种事最好是趁人不备,而如今他在射箭之前居然还特意开口提醒,说明他对自己的箭术极其自信,甚至可以说是自负——我这一箭,你便是上天入海,也必中无疑!
说时迟那时快,恰台吉话音刚落,一点寒芒已是离弦脱手!
“锵!”
被恰台吉出言提醒的麻贵全神贯注,手中雁翎钢刀猛然一挥,竟然准确无误的劈中了恰台吉这必杀一箭。
麻贵心血涌起,自信心暴涨,大喝一声:“哲别神射,不过尔……啊!”
他身旁之人甚至没看清怎么回事,就发现自家主将话未落音,胯下战马却四蹄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马背上的麻贵一时不察,差点摔了个四仰八叉。
众人连忙去看,才发现那战马的双目中间,早有一根羽箭直没其中,箭头甚至已经从马的后脑勺透了出来。马的头骨坚硬如铁,这一箭威力之大,竟至于斯!众人不禁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恰台吉这所谓的哲别神射,不光是当先那一箭,而是连环两箭:第一箭本就已经快准狠兼备,麻贵全神贯注才一刀劈中,化解危机,然而紧随而来的第二箭其实才是恰台吉的真正目的——他不是要射杀麻贵本人,而是射杀麻贵的战马!
换句话说,他是想生擒麻贵!
而就在此时,那边恰台吉的一声冷笑也适时传来:“不过尔尔么……你可敢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