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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庆四年,十月十九,京师的争吵随着主战派中坚饶仁侃、武尚贤等人突然被降调外任而告一段落。

    主和派的胜利固然主要是因为内阁坚持、皇帝嘉纳,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则是昨天钦差巡视宣大防务并代太子观政的太子伴读高务实再次上疏。

    这一次上疏,高务实除了把接受封贡的好处再次复述一遍之外,更重要的是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通过他和大同镇守太监黄孟宇与俺答的交涉,俺答已经决定,只要大明接受他的请封求贡,他将把以赵全为首的白莲余孽一个不落的全部交还给大明,任凭大明处置。

    并且,为了表示诚意,这些人已经被俺答从大板升城抓获,现在已经全部押赴在俺答中军、德胜堡外,德胜堡方面已经派人去俺答军中将这些反贼验明正身,只等朝廷一句话,俺答就会交人。

    大明对白莲余孽的重视程度,前文已有详述,此处无须赘言,因此高务实这一消息传抵京师之后,主战派从上到下都知道阻拦此次封贡已经是事不可为、势无可逆。

    果然,第二天一早,隆庆的朱批就下来了,其中不但口气严厉的训斥了主战意见,更将主战派叫嚷得最凶的几人通通降调外任。同时,隆庆命令内阁立刻就封贡细则进行商议。

    除此之外,鉴于钦差副使太子伴读高务实的优异表现,隆庆另外下旨,命高务实即刻回京呈报俺答请封求贡之详情。

    这一手略出高务实意料之外,他本来还以为隆庆能等他把俺答封贡这档子事忙完再回京述职,但现在圣旨以下,他也只能奉旨回京。

    由于他此前接受的第一道圣旨和太子教令都要求他回京之后立刻回宫报告,所以高务实回京之后连高府都没回,直接入宫陈述。

    皇帝与太子一道出面,在文华殿听取了高务实的汇报。

    不过皇帝和太子都没有当场表示是否接受,只是表示会将汇报的内容转给内阁详细商议。但是高务实也没有白跑一趟,他得了赏赐——不是像戚继光那样只有二三十两银子,而是赏赐了一件大红纻丝斗牛服。

    斗牛服与蟒服、飞鱼服,因服装的纹饰,都与皇帝所穿的龙衮服相似,本不在品官服制度之内,而是明朝内使监宦官或宰辅重臣蒙恩特赏的赐服。其中斗牛服是次于蟒服、飞鱼服的一种隆重服饰,按常理来说,高务实的品级当然绝不应该获赐斗牛服——哪怕他那个“假侍读学士”的“假”字去掉都不应该。通常来讲,翰林院的一把手翰林学士才勉强够格。

    不过,由于正德、嘉靖两朝滥赐蟒服、飞鱼服的缘故,现在这些制度都有些崩溃,而高务实这次对于朝廷决心对俺答进行封贡起了不小的作用,因此这件斗牛服赐了也就赐了,外间对这个赏赐的反应不大——高务实再怎么说也算文官,文官有功肯定得有赏赐,但高务实本身就是朝廷官制内的一个特例,不可能给他加官进爵,那么赐一件斗牛服意思意思,大家也就觉得还行。

    “我特么如此辛辛苦苦出一趟差,居然就只混了件衣服!”这是高务实翻着白眼的嘀咕。

    不过,当他拿到那套赏赐给他的斗牛服时,他的心情又变好了,因为他发现斗牛服上绣的其实不是牛,而是龙。

    确切的说,这是一件大红色龙袍——只不过那龙长着一对弯曲的大角而已。

    古人将龙分为四种:有鳞者称蛟龙;有翼者称为应龙;有角的叫虬龙;无角的叫螭龙。

    斗牛,便是虬龙。

    至于蟒服,那上面也是龙,与皇帝的龙只有爪子有差别,乃是四爪,而非帝王之五爪;飞鱼,则是一种有翅膀和鱼尾的龙。

    高务实总体来说还是个挺知足的人,觉得自己好歹也混了件“龙袍”,以后出门也好见人了——在此之前,整日出入宫内的人里头就他一个青袍小官,比宫里一些宦官还不如,因为很多宦官都穿飞鱼服,他这个青袍每天混在其间,确实有点寒碜。

    如今他被赐了斗牛服,以后在这些人面前,感觉就完全不同了。虽然理论上来说,飞鱼服比斗牛服还高级一点,但实际上飞鱼服的赏赐最滥,锦衣卫衙门里各种飞鱼服那不用说了,内廷之中的飞鱼服也是滥到无言以对,所以实际上已经很难体现所谓的尊贵。毕竟现在这个时期,“麒麟多如狗,飞鱼满街走”——当然,这麒麟、飞鱼如果是穿在文官身上,那还是值得一提的。

    斗牛服相反还比较少见,在高务实看来,眼下除了蟒袍之外,也就斗牛服穿出去还比较有面子……

    待回到家中,高务实连忙把那白鹇补子的青袍常服换了下来,穿上那件大红纻丝斗牛服显摆了一下,赏月听琴两个小丫头也凑趣夸他穿这一身越发英俊,把个高侍读美得满脸堆笑。

    可惜臭美的时间不够用,没过多久高拱便回了府,并且马上派人把高务实叫了过去。结果高务实一瞧高拱身上的大红蟒袍,顿时蔫了。

    高拱倒没注意到高务实的神色,而是一脸严肃地道:“这次你插手俺答这件事有些过了,京里有些人只怕是有些想法的……”

    高务实呆了一呆,皱眉道:“三伯,我这次只是恰逢其会,当时需要我这个钦差头衔去德胜堡诱敌而已。”

    高拱斜睨了他一眼,轻哼一声:“那就非得你去?你是正使吗?”

    “呃,当时华章师兄随鉴川公去了。”高务实有些心虚的解释了一句。

    高拱瞪了他一眼:“你自告奋勇要去德胜堡,难道我会不知?”然后又一摆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不管你为何会去,总之你在这件事里面掺和得太多了,总会有人不乐意……我的意思是,明年二月你就要回新郑参考,现在反正也马上十一月了,你干脆提前回乡准备。”

    高务实略微一怔,下意识道:“现在就回,是不是有点早?”

    高拱摇头道:“不算早,因为你还要顺路去一趟安阳。”

    “安阳?”高务实略微思索了一下,有些恍然地道:“哦,三伯的意思是……”

    高拱面色肃然,点了点头,道:“你去大同之前提的那个建议,我思来想去,觉得颇有道理,便给东野去之以私函一道,询问其意。”

    高务实忙问:“东野先生如何答复?”

    “他不肯。”高拱摇了摇头,叹息道:“他在回函中说他为官三十余载,未能侍奉双亲,先前老父仙逝,他丁忧守孝未毕,便被先帝强召而回,已是极为不孝。如今既已致仕,正好亲视汤药于老母榻前,以尽人子本分,何其乐耶!又随手附了一首小诗,曰:茅厦三间蔽日,槿篱四面遮风。几上一编农谱,壁间几幅耕图……倒是优哉游哉。”

    “这……”高务实顿时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三伯以为,东野先生不肯回京,真是因为,呃,真的只是因为要临亲尽孝么?”

    高拱笑了笑,又摇了摇头,道:“东野是由嘉靖十四年的金榜,以二甲第四名入选庶吉士,我却在乡试之后蹉跎了十三个年头,到了嘉靖二十年才得登金榜,比他迟了足足两科……当初我与他一同入阁,他也恰好排名在我之前,如今我欲请陛下起复于他,则他回来必然在我之后,换做是你,你会作何想?”

    高务实也有些为难,揉了揉鼻梁,郁闷道:“可是眼下殷历城走通了内廷门路,取中旨入阁的可能性很高,他这个人……侄儿以为多半难以与三伯同道,如此内阁之均势恐将失衡,若不引入一名志同道合者,只怕事有不谐。”

    殷历城者,殷士儋是也,他是山东历城人。

    高拱自然也明白其中缘由,否则也不会给“东野先生”去信询问他是否愿意接受起复了,此刻听高务实这么说,也点了点头,道:“这我自然知晓,只是……为何你前次要说高南宇不足恃?他本是以疾乞休,如今病已大好,待殷士儋入阁之后,礼部尚书出缺,高南宇便正可起复原官为礼部尚书,如此过个三五月,我便可以推荐他入阁。高南宇与我是同年,资历又不如我,再加上他是个忠厚之人,入阁之后当可安居我下,有何不可?”

    南宇,是高仪的号,高仪此人是高拱同科的二甲第一名,隆庆初年因病请辞致仕。在原本的历史上,隆庆六年时因为内阁只剩高拱和张居正二人,高拱于是借隆庆之口将高仪起复,又推荐入阁,结果高拱与冯保相争之时,高仪却胆怯不敢相从,后来高拱被逐,高仪又吓得病情加重,没多久便呕血而死了。

    简单地说就是,高拱拉他入阁本是想多一个盟友小弟,结果此人一点作用都没有发挥出来,简直浪费名额。

    高务实心中叹息:有何不可?有历史证明此人胆小怕事、毫无担当,根本不足以做你的同志啊!

    但这个理由高务实无法宣之于口,只好说:“侄儿听说高南宇之病,似是肺痨,此疾并无根治之法,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犯?此不足恃之其一也。其二则是,南宇公此人虽然安贫乐道,也不似揽权胡为之辈,但他同时也有些……怎么说呢,不作为。三伯欲平衡内阁,此公未见得敢与李、赵相争;欲大治天下,此公也未必能善用其权,为三伯佐助。是以,侄儿以为南宇公不足恃。”

    这两条理由并非高务实杜撰,高拱听了便也有些迟疑,沉吟片刻,不肯言语。

    又过了一会儿,高拱才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只是东野此人,性情耿直,要想起复于他,又居我之下,实在有些难办。”

    高务实想了想,忽然问道:“三伯,我记得东野公除了两任天官之外,还曾两次为乡试主考,一次为会试主考,更作《学约》、《四思箴》、《四畏箴》、《九字图说》、《续邺乘》等,堪称著作等身、学富五车?”

    “那又有甚稀奇?”高拱诧异道:“他是乙未科二甲第四,才学胜我十倍。”

    “才学胜我十倍”乃是古代文人称赞别人的习惯说辞,高务实自然不会当真,不过以高拱的性格,能如此称赞于人,那也是很不容易了,可见这位东野先生的本事,至少是甚得高拱推崇。

    高务实笑了起来,眨了眨眼,道:“三伯,你说……侄儿是否能有幸拜入东野先生门下?”

    高拱呆了一呆,忽然明白过来:“你是说……以此理由,先将他请来京师再说?”

    高务实笑而不语。

    “这个办法倒是可以一试。”高拱想了想,道:“不过,郭东野治学严谨,而且不喜收徒,即便是数次出任考官,门生无数,却也很少与门生故吏联系。如今他又已经致仕三年,你想拜入他门下,只怕并不容易。”

    高务实道:“总是一条路子……方才三伯让我去安阳,是想要我代三伯说服他接受起复么?”

    高拱点了点头:“你虽年幼,毕竟是我近亲,也算他的晚辈,你携我亲笔信函代我前去拜见他,他自然能知道我的诚意。”

    高务实笑道:“这封亲笔信怕是要请三伯重写了,这次不写请他出山起复,就写请他教授小侄学业,三伯你看如何?”

    高拱想了想,思索着道:“可以是可以,不过……那你要再等几天才能出发。”

    “嗯?”高务实怔了一怔:“这又是为何?”

    高拱把脸一板,瞪了他一眼,道:“为何?我方才说过了,郭东野治学严谨,你要是学问太差,他岂能收你?我今日先出一题,你且制义一篇与我看看,若是写得不堪,我可不想你去安阳丢我的颜面。”

    高务实自问这大半年虽然一直有其他事情要忙,但自己的功课却也并未落下,他是个很能自学的人,高拱家中典籍又多,且他在嘉靖三十一年时就在裕邸讲《四书》,那些讲义在高拱家中都有存稿,后来甚至编成《论语直讲》、《中庸直讲》等书,高务实都已经看过,虽然还有些囫囵吞枣,却也受益匪浅。

    再加上高务实自己也想试一试自己的水准,便道:“请三伯出题。”

    “郭东野为人弘大雅正,他若要出题考你,必然不会考经(五经),只会考书(四书),我这一题,便也自书而出。”高拱看了高务实一眼,略微思索,便道:“题曰: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

    高拱说完,轻轻拍了拍手,叫进来一名侍女,命其为高务实研墨。高务实则走去书案边,默默坐下来,开始思索破题。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

    这个题目果然出得很正,乃是一道“全章题”,也就是说,整个一章书,完整地出作题目。这章书出自《论语·述而》篇,也就是《论语》的第七篇。

    众所周知,《论语》是语录体的书,乃是孔子再传弟子追忆孔子及孔子一些大弟子的话,各段有长有短,每一段话叫做“一章书”,《述而》篇一共有三十七章,这道题目就是其中一章书。

    题目本身也很简单,乃是孔子对他最好的学生颜渊(名回)说的话,意思是说:国家用你的时候,你就按照自己的才能、主张去施展,去推行自己的种种设想;国家不用你的时候,你就把自己的主张、设想收起来。能够很自然坦率地做到这点的,看来只有我和你有这样的修养和作风了。

    孔子这段话虽然看似简单,但首先要理解他的言下之意,才能谈得上去思考如何破题。

    他的言下之意是什么呢?把这段话反过来理解一下:一般人学识不足,任事无主张,或者纵有主张也不够坚定,又或者有其他顾虑,即使被国家所用,也无法有所施展、有所建树,那就谈不到“行”了。

    这个“行”,以高务实的现代思维理解就是施展其才能、实现其政治主张。

    那么这起码要有三个先决条件:其一是要有正确的政治主张;其二是要有经过实践,的确与人和社会有好处,能够符合客观现实、行得通的主张;其三是要有实施和实现这些主张的才能和条件;最后还要有一个“君”,这是先决条件的先决条件,因为没有这个“君”,谁用你呢?

    若是没有“君”用你,那就只能“舍之则藏”了。在高务实看来,孔子这句“舍之则藏”其实就是孔子和颜子当时的共同感慨,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坦率表达,两人互相慰藉罢了。

    然而这句话的引申意思,对后世儒家影响很大:那就是既能“用行”,也能“舍藏”。

    把“行”的希望寄托在君对儒者的“用”之上,而不是寄托在儒者的自我奋斗乃至什么皿煮选举、自我表现、自我宣传、扩大影响、争取群众这些上。

    而如果君不用,那就是“舍”,被君“舍”了怎么办?只能“藏”,也就是消除个人野心,即便自己才智出众,也要能安分守己,“藏”起来。

    好,现在孔子的原话本意和孔子的“言下之意”都明确了,这就可以开始考虑如何破题了。

    按照制义的固定格式,一开始只能写两句概括而剖析题目的话,这就是所谓的“破题”。这是制义最重要、最关键的一项。一篇文章好不好,首看破题,如果破题的格局不够、立意浅陋,这篇文章之后的部分就可以直接不看了。

    那么究竟什么叫破题呢?题字很好理解,无须赘言,但这个“破”字就很值得深思。

    具体来说,什么叫“破”,又如何去“破”,是其中两个关键点。按照高务实的后世思维理解,这是个思想方法的问题。

    所谓破,就是分析,但又有题目的限制、语言的限制、句数的限制。所以这个“破”、这个分析就不是随意地、不受限制的分析,而是在严格的限制、在种种条件的束缚之下的分析,这种分析集中在一个字来表述,便是“破”。

    如果还要再确切一些说,就是将题目准确地一剖为二,再准确的表述出来,使之成为全文的提纲掣领。

    又因为制义的各项要求十分严格,而题目所出来自于《四书》,所以又有很多其他的讲究。譬如说,如果只出一句作为题目,那么必有上下文。因而规定既不能犯上,也不能犯下。

    就以高拱这道题举例的话,如果他单出“用之则行”为题,高务实在思索破题时,就不能想到“舍之则藏”,想到或者写到,便是犯下,那就不可以,不合格。反之,如果单出“舍之则藏”,自然也不能想到前面那句,不凡就是犯上了。

    但高拱毕竟考虑到高务实的年纪,以及他只是初学制义,因此这道题是两句连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两个方面,“破”起来也就容易一些。当然,也可能是以高拱对东野先生的了解,东野先生或许比较喜欢这种堂堂正正的题,而不喜欢剑走偏锋,那这就不是高务实所了解的了。

    此时纸已摊开,墨已研成,高务实提笔蘸墨,工工整整地写下破题二句:

    “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高拱站在一边,看见这两句,嘴角不禁微微一翘,露出一丝微笑。

    这破题二句,明破“行、藏”,暗破“惟我与尔”。因为凡是破题,无论圣贤与何人之名,均须用代字,故此处高务实以“能者”二字指代颜渊。

    高务实见高拱在自己身后一言未发,知道自己这破题应当算是合格了,于是也不迟疑,继续写下承题:

    “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之言矣。”

    承题,三句、四句、五句均可。承题诸人直称名号,故这一句直称颜子。破、承皆用作者之意,不入口气。

    然后便到了起讲,高务实写道:

    “故特谓之曰:毕生阅历,祗一、二途以听人分取焉,而求可以不穷于其际者,往往而鲜也。迨于有可以自信之矣,而或独得而无与共,独处而无与言。此意其托之寤歌自适也耶,而吾今幸有以语尔也。”

    这起讲十句,多少句数并无定法,可以任意伸缩。起出用“若曰”、“且夫”、“今夫”、“尝思”等字皆可,高务实这里用“故特谓之曰”,入以孔子之语气对颜渊说,“毕生”四句正起,“迨于”三句反承,“此意”二句转合,总笼全题,层次分明,高拱脸上的笑容又盛三分。

    不过起讲以后,便要全用孔子语气了,这也是开始搭建全文的骨干之时。

    “回乎!人有积生平之得力,终不自明,而必俟其人发之者,情相待也。故意气至广,得一人焉,可以不孤矣。

    人有积一心之静观,初无所试,而不知他人已识之者,神相告也。故学问诚深,有一候焉,不容终秘矣。”

    高务实不慌不忙写下的这两段,叫做提比。他用“回乎”二字领起,乃以无上文,故直接入题。由于孔子对其弟子一律直呼其名,而颜子名回,字子渊,所以此处不能说“渊乎”,而只能说“回乎”。

    “回乎”下为起二比,每比七句,句数多少是没有定数的,中后比也是如此,但一般而言起比不宜太长,太长则会侵占中后比的地位。用意在题前“我、尔”二字盘旋,轻逗用舍行藏而不实作。

    高拱虽不以时文见称于世,但他堂堂当今实学之宗师,昔年也是二甲前茅的时文底子,更兼长期担任学官、出监考评,对于品评时文制义自然有其独有的见解。

    高务实以上所写这些,在他看来,格局最高的仍是破题二句,其后的部分,并非以字句精美见长,然而好就好在四平八稳,堂堂正正。

    这其实是高拱很喜欢的风格,似他这种可以开宗立派的学问大家,大多不会太喜欢剑走偏锋的行文,即便那文章华美瑰丽,也非其所喜,是以高拱自己行文的风格也是以稳健大气著称。

    不仅高拱,张居正行文也是如此,东野先生行文同样如此。

    所以此刻高拱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他觉得高务实已经明白自己出这题之前所提示的意思:郭东野行文,立论方正,不饰辞藻,以平静中见雄浑,于无声处听惊雷。你若想得他看重,像以前那样靠一些“小点子”是没用的,因为在郭东野眼中,“机灵”未见得是个褒义词,只有认真、勤勉、专心这一类词才是。

    不过,高务实这段话却让高拱走了一下神,想到了自己与张居正的关系。

    自己和张居正不是也如这段话里的意思那般,因为志同道合而互相砥砺前行?

    只可惜,你我二人虽志同道合,但你却太心急了一些……我知你不是甘居人下之辈,可是我大你十余载春秋,这些年来对你而言也该称得上亦师亦友,为何你就如此着急,悄悄摸摸培植私人、挖我墙角呢?更别提人前逢迎,人后诋毁,这种徐阶惯用的两面做派,你张太岳为何要学?

    唉,你行事如此操切阴狠,倘若真无人压制,只怕将来纵有功业,也难逃身后骂名呀。

    高拱所思,高务实毫不知情,他写完题比之后,略微思索了一下,蘸了蘸墨,将笔锋拭正,又写道:“回乎!尝试与尔仰参天时,俯察人事,而中度吾身,用耶?舍耶?行耶?藏耶?”

    此句乃是提比之后出题,高务实仍用“回乎”唤起,将“用舍、行、藏、我、尔”一齐点出,此为五句,但相题为之,句数可以伸缩。

    他身后的高拱看了这句,不禁感触更深,面上的笑容也渐渐隐去,暗道:是啊,太岳,当年我与你不也是这般,一起‘仰参天时,俯察人事,而中度吾身’?只是现在你我都当大“用”,也各施其“行”,本以为是云开月明之局,谁料艳阳之下,却总有浮云蔽日,这究竟是谁的错呢?

    此时高务实思路已顺,文章已展,毫不犹豫继续往下写道:

    “汲于行者蹶,需于行者滞。有如不必于行,而用之则行者乎,此其人非复功名中人也。一于藏者缓,果于藏者殆。有如不必于藏,而舍之则藏者乎,此其人非复泉石间人也。”

    此为提比之后的两小比,醒出行藏用舍二语,叫起“我尔”,意为中比地步。惟两小比,或有用于中比之下,或有用于后比之下作束比,位置如果不同,则用意也随之改变。

    若说作用,则是使全篇仍为八股,因为也有省去这一部分小比,而是全篇文章为六股的。

    不过高务实知道高拱这一题所考校的重点就在于“堂堂正正”,也就是考他的基本功,因此自然不会省去这两小比。

    “则尝试拟而求之,意必诗书之内有其人焉,爰是流连以志之,然吾学之谓何?而此诣竟遥遥终古,则长自负矣。窃念自穷理观化以来,屡以身涉用舍之交,而充然有余以自处者,此际亦差堪慰耳。

    则又尝身为试之,今者辙环之际有微擅焉,乃日周旋而忽之,然与人同学之谓何?而此意竟寂寂人间,亦用自叹矣。而独是晤对忘言之顷,曾不与我质行藏之疑,而渊然此中之相发者,此际亦足共慰耳。”

    这两段乃是中二比,是非常重要的阐述全文中心思想之所在,锁上关下,轻紧松灵,向背开合,不过通常来讲仍不宜尽用实笔写实,因此高务实这两段虽然在说理,却故意留有言之未尽之意。

    高拱在他身后见了,微微一笑,然后又有些皱眉。倒不是行文有什么问题,而是这中二比的思路和用语,未免太过稳重了一些,丝毫看不出乃是少年人的文章,倒像是三十而立之后的成人所写就。

    高务实怎知自己的文章过于稳重也能让高拱生疑,他穿越前还真是“三十而立”这个年龄段的人,再加上又是秘书出身,文章写得稳重实在是正常表现。

    此刻他写得顺手,又继续写道:“而吾因念夫我也,念夫我之与尔也。”

    这句叫做过接,用于中比之后,也就是过到题之末句“惟我与尔”,紧接后比,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承上启下,没什么太多可说。

    “惟我与尔揽事物之归,而确有以自主,故一任乎人事之迁,而祇自行其性分之素。此时我得其为我,尔亦得其为尔也,用舍何与焉,我两人长抱此至足者共千古已矣。

    惟我与尔参神明之变,而顺应无方,故虽积乎道德之厚,而总不争乎气数之先。此时我不执其为我,尔亦不执其为尔也,行藏又何事焉,我两人长留此不可知者予造物已矣。”

    这两段乃是后二比,是最见道理的部分。一般来说,每比八句,是因为此文中比略长。如果中比较短,则后比之文,可以尽情驰骋,往往至十余句,甚至二十句者也有。

    而高务实用题目之中“唯我与尔”这末句,总起“用舍行藏”全题,全文至此而成篇。

    高拱看到这一段,眼前一亮,赞道:“好!气势舒达,意无余蕴,犹如久寒之后畅饮一壶温酒,通体泰然也!”

    高务实微微一笑,写下最后一句,也就是束股:“有是夫,惟我与尔也夫,而斯时之回,亦怡然得默然解也。”

    高拱长出一口气,颔首道:“看来这半年来,你虽然诸事旁杂,但这正学倒也未曾放下,我心甚慰。如此,你可以去见东野了。”

    高务实也松了口气,问道:“三伯以为侄儿何时去为好?”

    高拱略微思索,道:“也不要太急,待我先去信一封与他,也好让他有个准备。另外,你这一去,算起来总得有四个月以上,正好也趁这机会,先去宫里告假,再把你手头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交待清楚,免得耽误。”

    高务实起身朝高拱微微鞠躬:“侄儿谨遵三伯吩咐,明日便去宫中告假。”

    京西,见心斋。

    高务实刚从宫里出来,没回高拱的大学士府,而是赶来了自己受赐的这座城郊别院。

    昨日高拱让他告假,他便写了几道条陈,除了一道直接交给高拱之外,剩下的分别送给朱希忠、申时行和张四维——高拱和朱希忠是知太子经筵事,明面上的文武主官,申时行则是同知太子经筵事,实际上的负责人,而张四维则是高务实这个“假侍读学士”正经上官,所以请假条陈一个不能落下,全都要交到。

    今日一早,高务实又进了宫,当面向太子告假,不过朱翊钧自己不敢做这个主,连忙让陈矩跑了一趟,去请示隆庆。

    隆庆听说高务实是要回乡考试,自然不会强留,当即便准了假。不过朱翊钧一个来月没跟高务实见面,说什么也不肯让他马上就走,非要叫他陪自己上完今天的课才准离开。

    高务实虽然自己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处理,却也不好拂了太子的颜面,只得老老实实陪他上完了课。

    今天这一课的讲师是顾养谦,讲的是论语。确切的说,其实并不怎么“讲”,而是教朱翊钧读《论语·为政篇第二》。

    朱翊钧当然识字,为政篇里也没有他不认识的字,然而这一课的安排仍然是日讲官教“读”。这里就必须要说到此时的教育方法问题了。

    古人读书之所以叫读书,而不是看书、学书,关键就在于要体现“读”的重要性。古代这些文章,学习的时候一定要读出声来,所谓朗朗书声、抑扬顿挫,越读越起劲,越读思维越清晰,越读越能感受书中的真谛。读到顺畅之极时,便如唱歌一般,直接从声音上得到感受。

    由于汉语是单音词组合而成,又有阴、阳、上、去、入五音之分,这就使得古代汉语文章在读音上有鲜明的音乐式节奏感。节奏和谐回荡,听起来好听,读起来顺口,又为各种诗歌韵文的出现创造了条件,譬如语言文字上的工整对仗、平仄相和,本身就是一种艺术,极具美感。八股文之所以能产生,这也是前提条件之一。

    太子所学,虽然与常人所学的用处有所不同,但其实归根结底,终究也是要学写制义时文的。而既然要学八股,那么方法自然也万变不离其宗。

    八股怎么学呢?首先就是要有扎实的基本功。何谓基本功?最起码的,四书五经必须背得滚瓜烂熟,尤其是《四书》,包括白文、朱注(朱熹的注解)都要背熟,一句不可或忘;要记熟每个字的正确读音;要学会对两个字以上到十几个字的长对子(所以这年代对对联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一般来说不值得提);要读熟名家时文至少几百篇;要学会写小楷、馆阁体等等。这些都是最最基本的东西。

    具体到“读”,怎么教呢?其实太子讲官的教法,与私塾基本一致,一般都是以“句数”计算,即每天大体规定读多少句生书。不过太子这里,一般而言是一天一篇,偶尔某篇较长,则分数日来讲授。

    由于此时读的书,都是没有标点的,讲官在教授读生书之时,便用朱红毛笔点一短句,领读一遍,太子与高务实跟读一遍,到一完整句时,画一圈。

    譬如《论语》开头:“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讲官在“子曰”边点一小点,领读“子曰”,朱翊钧与高务实就跟着读“子曰”,然后点读“学而时习之”,然后圈读“不亦说乎”,二人均跟着照读。

    这就是讲官教读书之法,也就是所谓句、逗之学。但并非只读一遍,实际上讲官要领读十次,朱翊钧与高务实跟读十次,然后二人再反复诵读九十次,才算完成当日课业。

    然而除了当日授课之外,还要温习,也就是前四日所学,也要拿出来复习,复习的办法仍然是读,各读十次或数十次不等。

    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这句话不是开玩笑,古人读书,无论平民还是太子,都得照这个规矩来。

    读完之后,便要背。背诵的方法,高务实倒是十分熟悉:居然跟他前世小时候读书一样,站在老师面前,当着老师的面把今日所学及前四日所学背诵出来。倘若背诵不出,或者背得磕磕巴巴,没有连贯顺畅、抑扬顿挫,都算不合格,得回去继续读,读到能熟练背诵为止。

    这是个死规矩,别说高务实了,即便太子也不能例外。

    若是不能完成,惩罚也有。只不过,高务实背不出的惩罚是会被讲官用戒尺打手心,而太子则不会挨打,但如果朱翊钧真的背诵不出,除了少一个挨打的惩罚之外,另一个惩罚却跟高务实一样:没有午饭吃。

    在这一点上,他两人算是难兄难弟,只有背诵完了,讲官点了头,这顿午饭才吃得上。

    但高务实的待遇和太子当然不能比——如果太子能背诵而高务实不能,太子可以去吃饭;如果高务实能背诵而太子不能背诵,则不仅太子不能吃饭,高务实也不能去吃。

    所以说,太子伴读也不是个轻松差事。

    今日朱翊钧与高务实读的是《为政第二》,高务实其实早就能背了——他都已经能写八股,背书自然早已不在话下。实际上他这半年伴读当下来,只有一次因为背诵的时候走神,嘴上磕巴了一下,导致被打过一次手板,其他时候根本没有受过罚。

    不过朱翊钧那边还是有点难办,因为《为政篇》一共有二十四小段,不仅每一段都要背,而且先后顺序不能错——错了顺序也不能称之为滚瓜烂熟。于是等朱翊钧背完,刚巧赶上饭点。

    由于高务实马上要回乡,朱翊钧便向今日的日讲官顾养谦申请让高务实陪他同食,顾养谦是高拱的门生,当然不会过于为难,于是很痛快地就同意了。

    不过所谓同食,也并不是他二人坐同一张桌子吃饭,那是不允许的。只是两张桌子毗邻,朱翊钧占上首,高务实在下首,这样相隔近一些,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本来聊天也不允许,因为“食不语”是规矩。奈何日讲官本身是臣子,吃饭的时候顾养谦已经去了隔壁,根本看不见朱翊钧与高务实二人,于是他二人便有了说话的机会。

    朱翊钧特意匀出这样一个时间,自然是有事情要与高务实说,这一点高务实已有心理准备,只是朱翊钧一开口,仍然吓了高务实一跳。

    “务实,听说你想造火器?”

    因为半年多的“同窗之谊”,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已经颇为亲密了。朱翊钧现在只在人前称呼高务实为高侍读,平时私底下早已习惯直呼其名。当然,直呼其名是因为高务实尚无表字,否则他肯定是称呼高务实的字。

    高务实手中筷子一抖,差点把刚夹起来的一块羊肉掉到桌上。

    好在他的演技早已经过多年的锻炼,立刻镇定下来,把头一抬,露出一脸诧异:“太子从何处听说?”

    朱翊钧不疑有他,顺口道:“我母妃宫中有个小黄门,他有个堂兄在兵仗局当差,他是听他堂兄偶尔说起,说你给你京西的三慎园别院申请了协制军械的批文,司礼监和五军都督府都批了。”

    高务实略微放心了下来,笑道:“原来是说这件事,那倒是确有其事。”他只说了这么半截,却故意没有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当然不是因为他没点眼力价,而是刻意为之,因为他现在还不知道朱翊钧的态度,更不清楚隆庆与李贵妃是否知晓,以及万一知晓的话,他们又是什么态度,所以高务实需要从朱翊钧接下来的话里判断。

    朱翊钧见高务实承认,马上道:“你还懂火器?”

    “呃,臣喜杂学,这一点太子是知道的。”高务实先打了个埋伏,然后又道:“不过协制火器一事,倒也不是臣自己去办,此事说来话长,不知太子可知臣大伯存庵公,他昔年曾提督操江,其麾下家丁之中有善制火器者……”遂将高捷当年之事,以及高翊的来历和所长简单的告知朱翊钧。

    朱翊钧听罢,点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事我看挺好……原先我都不知道北军的火器已经坏成这副模样,还是昨天听了你的述职才知道那些三眼铳根本顶不得用,要不然你那个叫高珗的家丁头子这一次就要立大功了!”

    高务实笑了一笑,没说话。

    朱翊钧想了想,又道:“你有心思帮朝廷造新式火铳是好事,如果到时候造出来,兵部他们能够验收的话,咱们不妨想法子劝父皇把那些三眼铳换掉。不过,你眼下马上要回乡参加童生试,最好还是不要太分心旁骛,须知你这次参考,可不光是关系到你自己,要是考得不好,连带我甚至父皇那边都有些面上无光。”

    童生试包括县试、府试、院试三个阶段,全部考过才能获得生员资格,所以高务实这次回新郑,光考试的时间前后一拉就要四个月,如果算上提前回去的时间,这一去可能要长达半年才能回京。

    高务实听朱翊钧这般嘱咐,也没有表什么决心,只是很平静地应了。

    朱翊钧见了,就有些好奇,道:“我虽然这般叮嘱,却也不是觉得你考个生员能有多为难,你怎么却愁眉苦脸的?”

    “臣倒不是忧心考试,而是忧心那火器。”高务实叹了口气,道:“臣这次去观政,发现那些火器如果都是真正合格的话,虽然威力偏弱,但其实也还可以一用,只是……明明都是通过验收的火器,其质量能够达到设计要求的也是十不足一。臣现在就是担心,将来就算设计出了新式火器,等各制造局造出来,只怕也未见得堪用。”

    “对哦,为什么都是验收合格的火铳,其实却有那么多不堪用呢?”朱翊钧被他这么一提醒,也想起来了这茬,皱眉道:“难道各级验收官员都在里头搞鬼?”

    朱翊钧这个太子原先不懂什么人心险恶,奈何被高务实插了一脚之后,他现在有了观政的权力,每天看一封奏疏和相应的内阁处理办法,因此渐渐地懂了一些,不再像以前那样天真。

    高务实心道:当然不止是验收官在搞鬼,实际上从材料选购到火器制造,从各级验收到分配储存,哪一个环节没有人搞鬼?

    不过这话高务实肯定不会明说,虽然眼下看起来是自己和朱翊钧在私下交流,可是周围也是有小宦官侍候着的,谁知道这些人靠不靠得住?

    他心里对朱翊钧得知自己“协造火器”一事本就生疑,李贵妃宫中的小太监这么巧,就从自家堂兄口中得知自己在“造火器”,又这么巧说给了朱翊钧?

    要知道,冯保可是李贵妃手下最得宠的太监,以他在内廷的权势,李贵妃宫中的小太监安排只怕都是经过他认可的吧?万一这件事根本就是冯保所探知,然后故意散布给朱翊钧乃至李贵妃和隆庆帝知晓的呢?

    高务实自己就是个喜欢在幕后操纵事态发展的人,对于这种带着阴谋气息的事件有天然的警惕,所以不管这事是不是真的只是巧合,他都不会轻忽。况且冯保自打前次被自己坑了一把之后,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一直都在装孙子,这本就很不正常!

    高务实可不觉得冯保这是真的怕了,真的放弃跟高家做对——历史上的冯保,权力欲极强,报复心也极强,他会因为被自己小坑一次就低头认栽?绝不可能!

    所以,高务实此刻只是苦笑着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臣也说不上来,反正据臣这次的查访,无论是制造、运送、验收、仓储,各个环节的负责之人,都能找到理由推脱说不关他们的事。臣当时听了,真是恨不得自己建个工场来造造看,看是不是真的只有试制样铳才能稳定质量,一旦大批量制造,就会出现那么多的问题……唉!”

    高务实这话明显是个饵子,但朱翊钧哪里知道?可怜的太子殿下马上就被这句话提醒,眼前一亮,道:“诶?务实,你还别说,你这个想法我觉得挺不错啊!”

    朱翊钧说着,兴奋起来,道:“下头那些人办事靠不住,咱们可以自己来啊!”

    高务实听得一怔,心里叫苦:咱们?你等等,这事儿我来就行了,你老人家堂堂太子殿下,就不用插手了吧!

    高务实的担心最终没有发生。

    朱翊钧虽然年少,却也知道大明的传统,文官们可以在特殊条件下容忍一个太子伴读的出现,那是因为伴读好歹也算文官一系,但他们绝对不可能同意太子去“操持匠业”——这种贱业怎么能让尊贵的太子殿下沾手呢?

    所以朱翊钧虽然兴致勃勃,但也只是暗示高务实可以在这件事上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财力,甚至搞一个小工坊也不错,可以看看生产火器是不是真的没法稳定质量。

    为此他甚至暗示高务实,如果担心有人找麻烦,可以把这个小工坊挂名在军器局或者兵仗局旗下,这样就算是内廷的下属机构了,哪怕文官们也没法多嘴——内廷生产军械乃是祖制之一!

    至于批文和其他程序问题,太子殿下信誓旦旦的表示,实在不行的话他可以去求自己的皇帝老爸,相信应该可以通融通融。

    对于高务实而言,这当然是个意外惊喜,至少在高拱从制度上搞定私人军工合法化或者至少搞定试点化之前,朱翊钧这个点子还是挺有用的。最起码,有了这样一个掩护,他现在就可以把火枪产业的基本架子先搭起来了。

    不过这件事说起来容易,操办起来却很复杂,甚至颇有一点难办。

    首先,高务实手头除了一个高翊之外,并没有火器制造方面的人才储备,而高翊本身又更擅长于炸药类武器制造,譬如手雷、地雷这些,对于火枪这一块,高翊虽然也懂一些,但却未必精通。

    现在高翊还在钻研高务实给他的火枪设计图纸,什么时候能吃透还不好说——当然这是没办法的事,高务实虽然很多东西都会一点,但毕竟不是样样精通,他所给出的设计图只有大体构造,却没有精确的设计参数,各项确切标准全都需要高翊自己研究、摸索、试验。

    这还只是“技术工程师”上的人才储备不足,生产工匠方面就更不足了,完全是从零开始。前不久三慎园方面曾经汇报说招募了二十多个工匠,但是其中有火器生产经验的只有五个人,其他的都只是有铁匠经验的,可见这肯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搞定的事。

    高务实想了想,觉得从目前来看,如果一定要走捷径的话,只能从朝廷的官营工场下手挖人。但是去官营工坊挖人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事,至少内廷三局就算有朱翊钧支持,高务实也不打算去挖——这种事太敏感了,他可不想犯禁。

    那也就是说,只能在地方衙门和地方卫所挖人。再仔细想一想,高务实干脆把地方衙门也放弃掉了,毕竟文官相对而言比较不好打交道,万一碰到个别吃饱了撑的,拿这个事情来做文章搞风搞雨,那就比较烦人了。

    高务实前世毕竟是秘书出身,总的来说还算是个比较谨慎的人,能避免的麻烦,他一贯是尽量避免,实在避免不了的……再说。

    算来算去还是地方卫所好办,这些武将政治地位低,高务实在他们眼里除了太子伴读这个官方身份之外,更关键还是“高阁老之侄”。想当初刘显堂堂一镇总兵,却被一个区区通州同知一顿暴怼,狼狈得差点丢官去职,而高阁老的门生弟子遍布天下,连身在科道的也不少,要拿几个卫所武官开刀,那可不就是一个眼神的事?

    所以,地方卫所方面基本上不太可能敢跟高务实玩花样,本着柿子捡软的捏原则,高务实就打定主意从地方卫所挖人了。

    不过时间有点不赶巧,现在他马上要回乡考试,所以这件事他抽不出时间自己来办,于是他就派了手下骑丁赶往三慎园,告知三慎园方面可以打着自己的旗号在宣大三镇以及蓟辽方面找门路。

    除此之外,京营方面的门路也可以找,不过京营这边就不需要三慎园的人出面了,交给韦希旻更好——他是负责京华香皂销售业务的,和京营勋贵们的关系好得蜜里调油。

    至于今天他来见心斋,则是有另外的事情要做。

    他那位负责账目的“财务总监”堂兄高国彦得知高务实从大同回京的消息后主动赶来汇报工作,高务实和他约好了今天在见心斋见面。

    辰时三刻,高国彦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见心斋,高务实热情地问他有没有吃早饭,如果没有的话,见心斋这边是安排了大厨的……

    结果高国彦摆摆手说在路上已经随便吃过了,今天时间紧,就不要在这些事情上耽误了,还是说正事吧。

    高务实听得一怔,问道:“不至于这么忙吧?”

    “不至于?”高国彦瞪大眼睛看着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哥哥我现在忙得一天只睡三个时辰!我要是读圣贤书有这么用心,状元虽然不敢说,河南解元我看问题不大!”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二哥,你要是真肯安安分分读书,小弟怎敢耽误你的前程?”

    高国彦一翻白眼,撇嘴道:“少来这套,我要是肯读书,会来你这儿?南京那边再怎么说,学风可比北边好得多,我就不会在南边就学,回河南考试?你知不知道,在苏杭一带能中举人的,到了咱们河南,几乎都有机会拿解元——南榜和北榜那可不是一回事。”

    高务实笑了笑:“江南学风浓郁我自然知晓,不过南榜北榜的事我却不在乎,反正我是河南籍,又不用去南直隶考试,怕个什么?我知道你想说,出身南榜在外人眼里比北榜更有面儿,不过那个我可不关心,对我来说,只要能考过就算完事。”

    嗯,分不在高,及格就好……反正高侍读也没打算做黄观、商辂,这种事情不光要水平够,还要运气好,那是谁也说不定的。所以他的目标是能中进士就行,当然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混个庶吉士。

    “我管你考什么!不要闲扯这些事了。”高国彦收起笑容,正色道:“开平那边出了点麻烦,你要做个准备,最好是和三叔说一下。”

    “开平?”高务实心里一咯噔,盯着高国彦,问道:“出什么事了?”

    开平能有什么事?高务实有些意外。

    一问之下才知道,开平那边似乎真的有些不对劲,高国彦告诉他,他们的人在开平发现了锦衣卫的踪迹。

    京师以及九边附近发现锦衣卫本来都是很正常的事,因为锦衣卫不仅负责监视百官,还负责对外情报调查,他们在蒙古左右翼、女真诸部乃至朝鲜等地都有自己的暗桩。而开平作为去往山海关的必经之地,有锦衣卫的踪迹出没,完全是在情理之中。

    但高国彦通报的情况不同于其他:首先,被高家家丁发现的锦衣卫,没有身着标志性的飞鱼服,而是便衣装扮;其次,他们并不是途径开平,而是停留在开平进行暗中调查走访;最后,高家家丁还发现这些疑似锦衣卫暗探的人悄悄摸摸地在高务实已经小规模试开发的几个矿区转悠。

    高国彦因此认为,锦衣卫可能盯上高务实的开矿计划了。

    高务实听了却有些想不明白,他皱着眉头对高国彦道:“锦衣卫调查我开矿?没道理啊,三个月前,戚南塘的奏疏就被朝廷批准了,开平中屯卫奉命整体往东北迁徙八十多里,计划分三年完成。在此三年中,我每年要为他们提供高达近十万两白银的迁徙费用,这对朝廷来说也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毕竟开平这边又没几块好田,这种烂地除了我有兴趣,其他人谁要?查我?我有什么好查的?”

    “这个嘛……”高国彦干咳一声,道:“有件事不知道你有没有得到过消息。”

    “什么事?”高务实皱起眉头,心里咯噔一下。

    “开平附近虽然绝大多数都是军户,但其实也不是说就完全没有普通民户了。”高国彦有些支支吾吾,揉了揉鼻头,解释道:“而前段时间,吴副使右迁宣府巡抚,永平兵备道就换了人。”

    “所以呢?”高务实面色有些不悦:“我这档子事虽然是在吴兑任上定下来的,但是定了就是定了,这是朝廷的决议,就算永平兵备副使换了人,他难道还要推翻成议?”

    “也不能说推翻朝廷成议,主要是……之前有吴副使在,那些民户动迁的事情就比较好办,咱们根本不用自己出面,兵备衙门自然会派人通知和安排他们动迁。”高国彦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可是吴副使走了之后,这位新来的陈副使就不怎么肯关照咱们了,不仅不关照,而且办事拖拖拉拉、推三阻四,咱们那边都是有计划的,拖时间就等于是在浪费钱啊!没办法,咱们只好自己派人去跟那些民户协商。”

    高务实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睁大眼睛道:“然后呢?你们搞强拆?”

    “强拆?什么意思?”高国彦显然没听过这个新鲜名词。

    “就是人家不肯搬迁,结果你们强行把人家的房子给拆了。”

    “没有没有!”高国彦连忙摆手:“我怎么可能这么干?我就是派人去跟他们说,开平卫整体搬迁之后,在新址给这些民户划了地出来,他们的新房子咱们会统一给他们安排新建,让他们该收拾的赶紧收拾,要是去晚了,那些靠山近水的好房就被别人抢先了。”

    高务实有些不信,仔细打量了高国彦一眼,问道:“就这样?”

    “呃……咱们的人,就这样。”高国彦咳了一声,补充道:“不过开平卫的人就没咱们这么好说话了,尤其是那位薛城薛指挥使,亲自带人去……去要求那些磨磨蹭蹭的民户赶紧走。”

    高务实脸色变了变,问道:“薛城干什么了?别跟我说什么督促民户搬迁——他是不是惹出事来了?”

    高国彦叹了口气,苦笑着道:“你为何总是这么聪明呢?”

    高务实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沉声问道:“他惹了什么事?出人命没有?”

    “倒是没出人命,不过……伤了几个。”高国彦一脸无奈,摊了摊手:“这家伙把一个最不配合的小聚落一把火给烧了,结果烧伤了四个,残废了一个。”

    “废物!”高务实怒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高国彦呆了一呆,迟疑道:“事情是干过火了点,可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不至于延误进度……”

    “那也不能这么干!”高务实加重语气:“这是纵火!”

    高国彦仍然一头雾水:“纵火怎么了?”

    “纵火罪十年往上……呃?”高务实说着,自己也呆了一呆,心说:卧槽不对,这是大明啊,没有危害公共安全这一说。

    光从大明律来讲,薛城这当时本来就是在执行朝廷决议,就算手段酷烈了些,顶多也就是罚奉一年。别说没死人,哪怕真是不小心烧死一个两个,他薛指挥使了不起也就是吃个“薛城冠带闲住”的处罚,然后停职反省三五个月,屁事没有继续回任。

    可是这种手段岂止是酷烈了“一些”?

    高务实前世的法治思维冒了出来,越想越觉得不痛快,忍不住道:“为什么非要用这样的手段呢?跟他们讲道理不行吗?再不济,加钱总可以吧?”

    “加钱肯定不行啊!”高国彦睁大眼睛:“你给他们加点钱不打紧,但你能给他们加,其他人也要加怎么办?难道你全部再加一笔?散财童子也不是这么当的!再说了,搬迁是朝廷的决议,而具体的动迁补偿,那是兵备衙门计算出来的,是吴副使当时定的数。你现在给这些人加钱,就等于是在说当初吴副使定下的动迁费有问题,将来吴副使知道了,你怎么给他解释?”

    “给一个人解释,总比给那么多人解释好办,更何况吴君泽是我师兄,我给他解释一下能有多大麻烦?”高务实一脸苦恼,长出一口浊气,摆摆手,先把这个问题放了放,问道:“锦衣卫的人过来是调查什么?就算薛城烧了人家的房子,烧伤了人,可这事毕竟是他做的,为什么锦衣卫要来查我的产业?”

    高务实想不明白的就是这点:卫所指挥使行事不当,自然有当地兵备道来管,兵备道如果不管,也还有巡按御史去管,这才是正理——不管谁去管,都跟锦衣卫没有半毛钱关系,锦衣卫跑来瞎凑什么热闹?

    高务实沉默下来,微微低着头,在心里仔细分析。

    当初陆炳执掌锦衣卫时,由于陆大都督与嘉靖帝的特殊关系,锦衣卫的权势急剧扩大,几乎把刘瑾时代东厂视锦衣卫为门下走狗的情况倒转了过来。

    然而,随着陆炳于嘉靖三十九年去世,锦衣卫转而由成国公朱希忠之弟朱希孝掌控。朱希孝出身靖难系顶尖勋贵之家,与其兄朱希忠的秉性极其相似,凡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其对权力的行使可谓规规矩矩,遇事一力求稳,决不扩大事态,严格遵守规矩,对各项事务的处理都比较谨慎。

    而与此同时,朱希忠、朱希孝两兄弟与高务实又是合作伙伴,双方私底下的相关利益,按照目前的发展形势来看,每年可能要达到两、三万两之巨——而且他两兄弟并没有实际股份,而只是干股分红,换句话说,高务实如果倒台垮掉,他们就半个子儿也拿不到了。

    因为以上两点的关系,高务实绝不相信朱希孝会不声不响地派人来调查自己——除非他高务实涉及谋反并且已经罪证确凿,朱希孝为求摘出他自己,才有可能瞒着高务实来查他。

    可是如果连朱希孝这个锦衣卫都督都不知情,那这些锦衣卫是哪来的呢?

    高务实把这个疑问说给了高国彦听,高国彦听了也有些疑惑,不过他虽然擅长计算,却只是数学方面的计算,在这些政治问题上面,他的水平其实远不如高务实,所以高务显然是问道于盲了。

    高国彦想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我觉得,就冲着啥也不做每年就能拿两三万两巨资,换做是我,哪怕你就是涉嫌谋反,我也肯定要悄悄通知你一下。”

    废话,你那是钻进钱眼里爬不出来了。

    高务实腹诽了一下,自言自语地分析道:“我们不妨先假设朱希孝的确不知情,那么这批锦衣卫的来历便只有两种可能。”

    高国彦怔了一怔:“这还能有两种可能?”

    高务实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继续自顾自分析道:“第一种可能是,锦衣卫外派人员无意中发现咱们大肆买入开平附近地皮,他们觉得这种情况很不正常,私下认为这里头有问题,于是为求立功,便决定暂不上报,先查一查,万一真查出点什么,便可以独得大功。”

    “哦……”高国彦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忽然问道:“这咱们不过是买地而已,能有什么不正常的?”

    高务实无奈地白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道:“是,咱们只是买地,可是你见过谁家买地不是去买良田,而是一买就买下方圆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烂地?更何况,买烂地还不说,买得还特别着急,急到连当地卫所指挥使都亲自出面强行逼迫当地居民搬迁?”

    “呃,这样说的话,倒是有一点奇怪。”高国彦这才表示同意。

    高务实却摇头道:“这还只是有‘一点’奇怪?我看,在锦衣卫眼里只怕是非常奇怪。甚至,由于这些锦衣卫一贯不揣以最大的恶意来审视人,他们没准还会觉得,开平卫的迁移本身就是一个阴谋。”

    “阴谋?”高国彦一头雾水地问:“这能有什么阴谋?”

    “能有‘什么’阴谋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有’字。”高务实面色冷然,微微眯起眼睛道:“最起码,这里头很有可能涉及一个官商勾结的问题吧?又或者,开平卫、永平兵备道乃至蓟镇总兵衙门,这各级衙门是不是能从这次搬迁中捞到一笔不菲的好处?不然的话,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迁移?而且迁移整个开平中屯卫,前前后后花费将近要三十万两以上,这差不多朝廷岁入的十分之一,这样一笔巨资,居然是来买烂地的私人负责出……”

    “再有,如果不是各级衙门拿好处,而干脆就是卫指挥使、兵备副使乃至蓟镇总兵本人收受贿赂,那对地方锦衣卫而言,岂不也是一桩大功劳?”

    高国彦整个呆住了,看着高务实,老半晌才道:“务实,你这脑袋瓜子里面是不是尽装了些阴谋诡计啊?被你这么一说,连我都觉得这里面很不正常了!”

    高务实无奈道:“如果事情真是如此,那还算小问题,毕竟……不管他们怎么查,没有问题就是没有问题,即便是有薛城闹出的这档子事,了不起也就是薛城自己办事操切,上头就算知道,也无非申饬一番,最多略加惩戒,而他家里好歹是有个侯爷在的,这点事情对他而言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至于这件事汇报到朱希孝那儿,那估计多半就是石沉大海,朱希孝要么根本不回,要么干脆就会明白无误地警告他们不要搞风搞雨……所以如果是锦衣卫的外派人员自作主张,那这件事基本不用去管。”

    “哦,这样啊。”高国彦点了点头,认可了这种判断,但他马上又问道:“你说有两种可能,那还有一种可能是什么?”

    高务实脸色阴沉了下来,下意识端起茶盏,拿着杯盖转了转,沉声道:“还有一种可能就不能轻忽了……”

    高国彦也被他这种神情弄得紧张起来,慌忙问道:“怎么说?”

    高务实冷冷地道:“还有一个人,甚至可以在不通过朱希孝的情况下动用锦衣卫的人手来办事。”

    “啊?”高国彦大吃一惊,吓得声音都打颤了:“你说的是……皇帝?”

    “皇帝?”高务实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说三槐哥,皇帝要用锦衣卫,当然是通过锦衣卫都督,想那朱希孝兄弟二人世受皇恩,皇帝对他们的信任之深,几乎和对三伯的信任差不多,怎么可能绕过朱希孝?”

    高国彦放下心来,伸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莫须有的汗,问道:“哦,那还好,那还好……那你说的是谁?”

    “呵呵……”高务实忽然露出一抹笑容,轻轻转了转茶杯盖,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半眯着眼道:“东厂提督,冯保。”

    隆庆四年,十一月初七,小雪初晴。

    太子伴读假侍读学士高务实告假回乡备考,于今日正式离京。

    右安门外,一辆普通马车在四名家丁的护卫下,辞别一干十来岁的京中公子,悄然踏上南下返乡之路。

    前来送别的公子阔少分作两批,一批鲜衣怒马,乃是京中各家勋贵的子弟,以朱应桢、张元功为首,一共不下二十余人;另一批文质彬彬,乃是京中文臣高官之子弟,以葛曦、马慥为首,人数略少一些,一共七八号人。

    有趣的是,两批人在道别之时,还都给高务实送上了程仪。

    这些程仪数目不等,如朱应桢、张元功两位小公爷,皆奉上程仪百两,取科场百战百胜之意;小侯爷和小伯爷们则一水的六十六两,取六六大顺之意。

    而文官子弟们则不同,他们有些人家中长辈宦囊颇丰,譬如马自强之子马慥,他家乃是和蒲州张四维家并列的陕西豪门,但囿于文官体例,也只好与葛曦等人一样,奉上程仪十二两,乃是取月月顺心之意。

    高侍读虽然在这两个小圈子内都是以豪富著称,肯定不缺这点小钱,但中华礼仪之邦,规矩绝不能废,因此也都笑呵呵地收下。

    高侍读不像其他穿越者,要么不爱与“古人”交往,要么装逼成性、拿捏架势,他毕竟是秘书出身,对于这些交际应酬,那是完全不在话下,不仅和每一位前来送别的朋友都能谈笑宴宴,随便几句话就说得对方满脸笑容、如沐春风,而且周旋在文武两派子弟之间,居然进退自如,甚至还能撮合得双方各自点头致意——所谓文武殊途,他能做到这点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待得终于挥手作别,高务实的马车缓缓离去,各家子弟终于可以告别凛冽寒风,钻进自家马车赶回城里。

    另一边,高务实悄悄掀开马车的窗帘,朝外头的高珗问了一句:“骑丁在哪等着?”

    高珗立刻答道:“大少爷,二百骑丁,今日一早便已赶到卢沟桥东十里处等候。”

    果然,高务实的所谓轻车简从,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他现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未免再次碰上被马匪山贼袭击的旧事,这一次他回乡,直接带上了两百骑丁以防不测。

    毕竟这一次南下也要经过霸州附近,而他身边可没有刘显、刘綎父子那种悍将护卫了。至于高珗,他的武艺虽然听说很不错,但高务实不懂武艺,又没见过高珗出手,平时这样看着,高务实也看不出个好坏来,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多带点人最靠谱。

    反正高侍读不差钱。

    高务实又问道:“路线安排好了吗?”

    “都安排好了。”高珗答道:“今日咱们先会合了骑丁,然后过卢沟桥,赶到良乡县过午,下午沿着逐鹿马驿赶到涿州住下。明日咱们沿宣化马驿过定兴县,赶到保定住下……”

    “慢着。”高务实忽然打断道:“这条路,过定兴县之后,到保定之前,中间是不是安肃县?”

    高珗微微一怔,答道:“是要经过安肃,大少爷的意思是?”

    “调整一下行进速度,明日中午改在安肃县暂歇并用餐。另外,你派人去一趟安肃县,拿我的名剌送往县衙,交给县尊梁梧梁青桐公,此人算是我的师兄,我既经过安肃,若不告知一声,于礼不合。”

    高珗连忙应了。

    其实高务实对这位在后世完全没有留下名字的梁梧县令本身并不在意,只不过陈矩是安肃县人,此前高务实曾经为了拉拢陈矩,写信给梁县令让他帮了点小忙。既然此次回乡经过安肃,还是打个招呼比较好。

    想来,这位在嘉靖三十八年进士金榜中排到三甲第一百七十多名的梁县尊,肯定不敢怠慢了自己这位高阁老的侄儿、太子近臣,毕竟他到京述职的时候甚至都见不着高拱一面,在高拱门生之中的地位之低可见一斑,能有机会让他接近自己,反倒是给他面子。

    不到一个时辰之后,高务实一行便在卢沟桥以东会合了两百骑丁。

    这两百骑丁乃是高珗亲自挑选而出,不求骑术刀法顶尖,但求为人笃实守纪。这是高务实亲自交待的要求,毕竟此去新郑,那可是自己老家,万一带了些匪性未尽之徒,惹出什么事端来,他高侍读面子上就很难看了。

    高珗也趁此机会,挑了两个机灵可靠的年轻骑丁先行南下,尽早赶去安肃县通知梁县尊“接驾”。

    梁县令当晚刚要就寝,就见门下师爷带着门子匆匆而来,说有要事要面见县尊,甚至还特意交代下人说,就算县尊已经睡下,也要立刻叫起来。

    梁县尊咋一听还以为是马匪偷袭县城来了,大吃一惊之下,连忙从后院赶到前堂,谁知那位张师爷脸上笑得都起褶子了,一见自家县尊老爷,立刻上前道喜:“恭喜县尊,喜事来了!”

    “哪有什么喜事?”梁县尊一看不是马匪袭城,大松了一口气之余,一脸郁闷道:“下面的人不晓事,抓了个根本不该抓的人,本县正烦恼得紧,有甚喜事?”

    那张师爷仍然一脸笑容:“县尊不必忧心,能为县尊解决问题的人来了!”

    梁县尊怔了一怔,迟疑道:“谁能为本县解决这个问题?那姓帅的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可他牵涉的事情可不简单。这档子事,本来与本县毫无干系,可他莫名其妙的想要去告御状,结果偏偏又在本县被抓了!这要是……要是本县没站对立场,那可比要命也差不到哪去了!”

    张师爷哈哈一笑,把手中的名剌扬了一扬,然后递给梁县尊,口里道:“县尊不妨看看,有这位爷在……县尊老爷您就是想站错立场,学生觉得,只怕也难呐!”

    梁县尊吃惊之余,连忙接过张师爷手中名剌一看,只见那拜帖上居中顶格写着“拜呈安肃县令梁青桐公亲启”,而落款则赫然写着“新郑末学后进师弟高务实敬上”。

    “新郑!高务实!”

    梁县尊惊得叫出声来,睁大眼睛看着张师爷,平时的雍容气度全然不见了踪影,只差跳了起来,口里大叫:“赶紧叫人!连夜准备接待!”然后还不等张师爷回应,便匆匆踱了几步,又急忙道:“通知县里大小官、吏,以及全县但凡还能喘气的耆老乡绅,就说本县下了死命令,明日都随本县一道,界迎高侍读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