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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掌印。”黄孟宇笑容和煦,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您也知道,咱家过去常年外镇地方,宫里的情形本就不熟,此次又侥幸得了两宫及皇上的信重,委以提督东厂之重任说句实在话,咱家这心里头呐,真是诚惶诚恐,生怕有甚差池!冯公,您久任厂督,数年以来,未有小过,实在令人钦佩,今后这东厂虽说是咱家接了手,却还是要请冯公您多多提点才是。”

    冯保被黄孟宇从思索中惊醒,转头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的咧了咧嘴,道“黄厂督客气了,东厂的事儿虽然又多又杂,但这也是因人而异的。你若是盯得紧,它的事就一定多可你要是乐意睁只眼闭只眼,这东厂呀,也就无非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

    黄孟宇目光一闪,面色却仿佛惊讶万分“哦,还有这一说?咱家见识浅薄,不知冯公此言何意,倒想请教则个。”

    “好说,好说。”冯保嘿嘿一笑,道“这东厂呢,原是为监督锦衣卫所设,后来因为咱们这些天子近臣最为可靠,慢慢的也就开始监督百官了不过嘛,这监督百官,其实也就是说说而已。你看,东厂就这么点人,还都是借调自锦衣卫的人手,百官?哪里监督得过来!真正能监督的,也就那些个有名有姓的重臣。”

    冯保目光一凝,深深地看了黄孟宇一眼,若有所指地道“可是呢,这些重臣,有些虽然可以监督,但其实意义不大真正有必要仔细监督的呢,却又不是谁都敢真个去监督他黄厂督精明强干,想必一定知道咱家所言何意吧?”

    黄孟宇一脸诧异,连连摆手,道“冯公谬赞了,咱家愚钝得很,实在不知道谁是该监督却不能监督的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

    冯保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黄孟宇,轻轻一叹道“黄厂督,你我都是在司礼监这一个锅里吃饭的人,有些话呢,咱们不妨说得明白一点外廷或可为援,不能为根,咱们的根本始终是在宫里。”

    黄孟宇看起来一脸感激“冯掌印教训得是,咱家记住了。”

    “真记住了,那才好呀”冯保一时也看不透黄孟宇这态度的真伪,只能若有所指地道“昨晚皇后娘娘为了你能出任厂督,那可是费了老大的劲儿两宫本是一体,这一点希望你能牢记。”

    黄孟宇连连点头“皇后娘娘对咱家恩深似海,咱家自然是时刻不敢或忘的。”

    这时东厂已经近在眼前,冯保见探不清黄孟宇的底细,也只好淡淡地道“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行吧,咱爷们现下都忙,还是赶紧完成交接吧。”

    黄孟宇道“一切但凭掌印吩咐。”

    一番交接倒是颇为顺利,只是冯保似乎不愿在东厂久待,甚至没怎么给黄孟宇介绍东厂几位大档头,只是把印信关防一交,便带着人扬长而去了。

    黄孟宇环顾了站在他面前的大小档头一眼,淡淡地道“诸位,从今儿起,东厂就由咱家提督了。想必你们也知道,咱家此前多年都是镇守地方,常和那些个丘八打交道,所以咱家提督东厂,恐怕与冯公有些不同”

    诸位大小档头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窥,却没人敢胡乱插嘴。

    黄孟宇将一切看在眼里,这才慢条斯理地继续道“今儿呢,咱家也没什么别的事要特别交代,就一条三天之内,你们自个仔细想想,看有些什么事儿可以向咱家汇报的。三天之后,咱家会再来东厂一个个召见你们,听你们的汇报当然了,咱家也要提醒你们一句,将来咱家对你是重用还是弃用,都会参考这次汇报来决定。”

    然后他就潇洒地掸了掸飞鱼服下摆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轻松惬意地说了一声“咱家言尽于此,诸位好好考虑”说着,竟然就这么潇洒地往外走了。

    众档头不管心里是窃喜也好,是骂娘也罢,一个个都连忙挤出恭敬谦卑的笑容,垂手齐喊“卑职恭送厂督!”

    黄孟宇理也没理,带着自己的几名亲随走出了内东厂衙门,到了外头,黄孟宇微微一摆手,亲随们稍稍退开一些,只留下一人仍在黄孟宇身侧此人正是他那外甥刘平。

    刘平倒不意外,反而问道“幺舅,您有没有觉得冯保今儿的表现,似乎有些不对劲啊?”

    “当然不对劲儿。”黄孟宇哼了一声,道“他现在还在疑惑,不知道咱爷们身后站着的那位究竟是谁呢。”

    这下刘平有些意外“这不至于吧?幺舅,您是被高侍读推荐给孟公,这才有机会调回京师的,这事儿在宫里只要稍加打听就能知晓,冯保不可能不知道啊。”

    黄孟宇哼哼一笑,得意地道“这就是高侍读的厉害之处了,要不是他老早就开始布置皇后娘娘这一后手,使得咱家一回宫就有机会往咸福宫靠拢,而这次同样也是靠着皇后娘娘的力荐,才得以压过陈洪而提督东厂的话,冯保哪能被迷惑过去?”

    刘平奇道“难道他就一点也想不到,皇后娘娘会被高侍读拉拢?”

    “他想不到的。”黄孟宇摇了摇头,轻轻一叹“他从小进宫,一直都在侍候人,在他心里,他侍候的这些天家贵人,可以决定他的一切,无论是生、是死、是荣、是辱,统统都是由天家一言而决的。所以,他根本不会意识到,这些天家的贵人本身也能被收买、被拉拢。”

    黄孟宇说到这里,忽然转头看着刘平,问道“我问你,如果是在一年之前,咱俩还在大同的时候,我突然跟你说,高侍读能花钱让皇后娘娘为他说话、帮他办事,你敢相信吗?”

    刘平愕然张了张嘴,忽然明悟过来,叹道“幺舅说得对,别说一直呆在宫里侍候人的冯保,就算是咱们,一年之前也绝对不敢有这样的想法,也一定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

    黄孟宇点了点头,看了看又仿佛要变天的天色,喃喃道“老话说得好,欺老莫欺少!更何况以高侍读高观政的厉害,那可不是咱爷们背叛得起的呀。”



    一个人决定是否要背叛,主要因素有两个一是可能获得的利益是否足够巨大二是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否能够承受。nbsp;  至于感情因素在其中的占比,只能说越是成熟的人,感情因素的占比就越低。

    无论从可能获得的利益来看,还是从需要付出的代价来看,黄孟宇都没有背叛高家伯侄的理由。

    从利益来说,黄孟宇即便背叛高家伯侄,投入到李贵妃、冯保阵营,他也取代不了冯保,可以获得的利益约等于无。

    从代价来说,高家伯侄尤其是高务实花了这么多的精力、财力,将他推到东厂厂督位置,可想而知他如果背叛,一定会遭到最残酷的打击。

    那么反过来说,他坚持与高家伯侄站在一起,便能继续享受到高党的支持,这是包括了从政治到金钱的全方位支持,更远景的利益则是取代冯保,成为内宦第一人。

    那他为什么要背叛?

    所以黄孟宇对冯保刚才的各种暗示和警告完全嗤之以鼻,坚定不移地高举高观政的伟大旗帜,把当前的全副精力都放在高务实交给他的任务之上。

    高务实给黄孟宇交待过两个任务,其一是持续笼络住陈皇后,千万不要让她跟历史上一样,虽然享受着尊荣,但实际上活得宛如一个透明人。

    高务实需要陈皇后的这张虎皮,因为在朱翊钧亲政之前,只有陈皇后的这张虎皮能够制衡李贵妃。

    历史上的陈皇后为何没有对政务表现出半点兴趣?高务实在决定笼络她的时候就仔细思考过其一当然可能是的确没有兴趣,这个没什么好讨论其二则应该是为了自保,毕竟小皇帝不是她的亲儿子,如果干涉太多,等小皇帝长大就尴尬了其三则应该是由于她在朝中没有相关利益,既然没有利益,又何苦搅风搅雨?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高务实主动跟通州陈家拉近了关系,并且直接捆绑了利益。

    换句话说,现在陈皇后在朝中有了她的利益代表,高家严格的说是高务实的前途就是她的利益所在。

    只要高务实的前途一片光明,她通州陈家也就富贵无忧。

    陈皇后如果有儿子,甚至哪怕有女儿,问题都可能复杂化,但她无后,那么除了她自己生前死后的尊荣之外,她的利益就全在通州陈氏一家,所以帮高务实就是帮她陈家自己。

    单项选择题,有且只有一个答案,那还挑什么?

    因此黄孟宇的这项任务并不困难。

    难的是另一项以最快的度掌握东厂,并且反过来利用东厂的力量找出冯保欺君背主的罪证!

    高务实当然知道冯保一直在搜罗自己乃至高拱的罪名,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反侦察”工作已经做得很完善了,冯保不可能真正把这些罪名强加于自己和三伯,否则的话,冯保根本不会等到现在。

    虽然调查这些东西肯定不会是出自隆庆的命令,只能是冯保自己的主意,但是这种程度的“以权谋私”,还远远谈不上欺君背主。对于东厂厂督而言,光是调查谈不上什么罪名,因为他完全可以自称是防微杜渐。

    因此,要让李贵妃认为冯保欺君背主,必须得有其他罪证才行。

    黄孟宇今日在东厂之所以让东厂的大档头们自己想好汇报项目,其实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冯保执掌东厂数年,东厂上下恐怕大半都是冯保的党羽,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任何一个衙门也都会有不同的派系,这一派得冯保器重,肯定得利也就多那一派受冯保冷眼,肯定更多的时候就得穿小鞋,活像个后娘养的。

    前一种一时半会不好拉拢,但后一种就不同了,一旦让他们觉得有咸鱼翻身的机会,他们当然不会放过。

    这些人能做到大档头,还能在冯保不看重的情况下混到今天,自然不会是蠢蛋,一定会尽快弄明白黄孟宇这位新厂督背后站着的是谁,继而判断他和冯保之间的关系,然后根据这些做出应对。

    只要他们查明黄孟宇背后的人是皇后或者高党,那他们就一定能想到黄孟宇与冯保关系不佳。到了那个时候,为了能够翻身农奴把歌唱,他们自然会找出冯保的各种罪证来当做自己的敲门砖。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黄孟宇给他们留三天时间,就是让他们有机会查清缘由和准备材料的。

    然而黄孟宇没有料到的是,他这个计划还只是开了个头,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给破坏了不少。

    就在黄孟宇刚刚准备回宫,正走到东华门门口之时,一队冯保的护卫仪仗乱哄哄地跑了过来,口里纷纷大喊“前头的人让开,前头的人让开!冯掌印遇袭,要即刻进宫!”

    黄孟宇久在边镇,耳聪目明,听到这话不由大吃一惊,顾不得许多,上前喝问道“怎么回事,谁遇袭了?人在哪!”

    一名身着东厂档头服饰的中年汉子见了黄孟宇,连忙上前匆匆一礼,慌张地道“黄御马不是,黄厂督,是冯掌印冯公遇袭了,就在东安门外,准备去外东厂拿取一些物什的时候。”

    这里要补充说明一句,东厂有两个衙门,一个叫内东厂,就是刚才冯保和黄孟宇办理交接的地方,位置在宫城之外、皇城以内,具体就是东华门往北、宫城护城河的东面,与内承运库紧邻。

    还有一个叫外东厂,从内东厂继续往东出皇城就到,在中府草场和延禧寺的中间位置,冯保刚才和黄孟宇交接完毕,就是去的这儿。听这东厂档头的意思,他应该是去外东厂衙门取回自己的私人物品。

    这听起来很正常,黄孟宇没有怀疑,但是冯保遇袭这件事本身太让人吃惊了,黄孟宇顾不得想太多,立刻追问“咱家是问你冯公人在那里,有没有受伤!”

    那大档还没回答,冯保有些紧张、有些后怕的声音传来“黄厂督,咱家没事,那伙贼人弄错了目标,误中副车了,咱家用来装一些贵重物品的马车吃了一炮,恐怕有些御赐之物被损”

    黄孟宇大吃一惊“炮?”

    这是遇袭还是有人n啊,炮?

    之前那东厂大档赶忙解释道“黄厂督,冯掌印不熟军械名号,那击中掌印副车的是一颗神机石榴炮,不过这颗炮威力惊人,似乎比京营装备的神机石榴炮厉害许多!”

    黄孟宇倒抽一口冷气,心中暗暗叫苦糟糕,出大事了!11



    冯保遇袭,而且对方至少动用了一枚神机石榴炮!黄孟宇一听就知道事情大了。,

    冯保是什么人?他是刚刚履新上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地位相当于外廷的内阁辅。更不用说他还是当今圣上生母李贵妃的宠宦,地位特殊。

    神机石榴炮是什么东西?那是用生铁铸造的一种n,以其形似石榴而名。此物如碗大其作用类似后世的s1n。其弹壳上留有一孔,以便向壳内装填致毒性和烟剂。使用时或抛至敌阵b或放置路旁,敌军人马踩踏后,炮内火种受震起火,引起b或使敌中毒后封喉,瞎眼。

    京营和边军都有装备这种武器,但通常作为守城之用。其制造之法,是先用干泥制成空心球壳,壳面开有一个小孔,以便灌入致毒与燃烧性,并通火线在外,尔后将其装入木框或木桶中,以防其碎。作战时,守城士兵点燃火线,将其掷向城下b,毒杀和焚烧敌军攻城士兵。

    简而言之,这是军中常用来守城的火器。

    至于那大档头说贼人所用的神机石榴炮威力惊人云云,黄孟宇是见过战阵的人,听了这话就只当是受过惊吓之后的正常表述了。

    问题不在于威力,而在于它是军用n!

    贼人是什么身份,为何会有这样的军用火器?贼人又为何要袭击一个绝大多数时候都身居皇宫大内的冯保?贼人如何知道冯保此时会出现在外东厂?更不要提贼人为何会如此胆大包天在皇城边、外东厂这样的重地犯下如此大案?

    黄孟宇脑子有些乱,心情更是紧张不已,他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有一个人,他有这样的能力,不仅可以搞到各类军用火器,甚至他自己就有比京营和边军更加先进的火器他虽然不见得能提前预知冯保的出行路线,但一定能第一时间获知冯保的位置他说不定真有胆子做下惊天大案。

    高务实、高观政!

    黄孟宇心中震恐,因为从动机和能力上来说,高务实是他第一个想起能够符合这些条件的人!

    “贼人抓到了吗!现场封锁了吗!”黄孟宇急得大叫。

    冯保从乱哄哄的人群中走了出来,脸色一片铁青,嘴唇显得有些苍白,看起来是受惊不他冲着黄孟宇道“黄厂督,当时情况太混乱了,贼人只抓住看一个,其余的都跑了,咱家已经叫外东厂的人封锁了案附近地面,也派人通知了锦衣卫过来帮忙。”

    黄孟宇听说抓了一个活口,心中更加紧张,但面上不敢表现,反而道“事关重大,光是东厂和锦衣卫恐怕不敷使用,咱家觉得最好立刻通知五城兵马司封锁京城,以免贼人逃离。”

    天可怜见,黄孟宇打心眼里不想说这句话,他现在恨不得“贼人”赶紧逃离才好。

    谁知冯保比他更顾全大局,摆手道“此事只涉及咱家一人,还是不要这般大张旗鼓的好,尤其是五城兵马司,那都是些走科举的外廷官儿,为咱家一事让他们大热天的满街乱窜,甭管最后抓没抓到人,都少不得要在背后编排咱家。”

    五城兵马司相当于后世的京城各级公安局,不过并不是一个衙门,而是五个衙门的合称。这五个衙门的指挥并非武臣,而是从科贡正途的文官中挑选,当然一般不至于挑选到进士这个级别,有个举人功名也就差不多了。

    黄孟宇听了冯保的话,有不免有些诧异,心道你这厮有这么体贴?

    但毕竟冯保这话很符合黄孟宇的心意,他实在是很担心这些“贼人”真是高务实派出来的,现在只有一个活口被抓,黄孟宇觉得还多少有些机会转圜,要是全给抓了,那恐怕就再难翻案了。

    于是黄孟宇就坡下驴,问道“那冯公的意思是?”

    冯保面色阴沉,深吸了一口气,道“黄厂督,你头天上任厂督便遇到这样的事,咱家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要不这样吧,抓到的那个贼人就交给你们东厂,一定要给咱家审问清楚,到底是谁派他来行刺咱家!”

    黄孟宇脑子里飞快地权衡了一下,暗道交给锦衣卫恐怕才是最好的,毕竟朱希孝主掌锦衣卫已经多年,有点什么事情也能压得住,至于东厂直娘贼,咱爷们连那几个大档头的名字都还没记住呢,万一事情真的涉及到了高观政,爷们怎么压得下来?

    但这件事涉及到了刚刚卸任的东厂提督,东厂接手才是理所当然,黄孟宇也没法推脱,只能装作一副正该如此的模样,用力点了点头,道“冯公放心,咱家一定亲自审问,断不容许任何疏忽。”

    冯保似乎稍微消了些气,点了点头,但马上又仿佛想起什么,盯着黄孟宇,一字一顿地道“黄厂督,此人是唯一的活口,咱家不知道你要怎么审,但是呢,有一点咱家一定要提醒一下希望你千万慎重,切不可让人莫名其妙的死了,又或者突然说不出话了,你可听懂了咱家的意思?”

    黄孟宇心头一凛,面色却很自然,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冯保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忽然道“既如此,咱家就不打搅黄厂督办案了,咱家先回宫压压惊,有什么情况,还希望黄厂督看在你我同殿为官的份上,莫要忘了知会一声。”

    “冯公放心,一有消息,咱家立马派人禀告。”

    冯保不再说话,只是摆出掌印大太监的派头,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黄孟宇在一边面露微笑,微微躬身致意“冯公慢走。”

    那名大档头本来看似也要跟着冯保而去,却被黄孟宇叫住,道“且慢,你既然是我东厂之人,又亲历此次袭击,还是跟着本督再去一趟现场,给本督说明情况吧。”

    那大档头朝冯保看了一眼,冯保没有表示,自顾自走了。

    这档头见状,知道冯保的意思,连忙朝黄孟宇而来,俯身便拜“卑职楚志远,见过督公。”11



    前东厂厂督冯保在外东厂门外遇刺的消息,就像自己长了翅膀一样,仅仅一两个时辰就闹到全京城上下无人不知的地步了。

    宫里宫外都在议论这件事,大家的想法也许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一致的:谁这么胆大包天,竟敢刺杀冯保?

    高务实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正在陪皇帝读书。

    朱翊钧虽然当了皇帝,但在功课之上与之前做太子的时候没有太多的差别,高拱和朱希忠的头衔从“知太子经筵事”变成了“知经筵事”,同样申时行也从“同知太子经筵事”变成了“同知经筵事”,而“太子经筵日讲官”们,也顺势去掉“太子”二字,成了“经筵日讲官”。

    太子升级,大家跟着升级,仅此而已,换汤不换药。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差别,勉为其难有一点:现在没有人敢说朱翊钧课文没背完就不准吃饭了。

    当然,李贵妃敢不敢,这个大伙儿不敢保证,毕竟她是皇帝生母,在这个孝道跟天一样大的时代,只要没把皇帝饿死,想必不会有人发表什么高论。

    朱翊钧这段时间一直很忙,才刚刚复课,就碰到冯保遇刺这么大的事,也不禁吃了一惊,问:“大伴怎么样了?消息可曾禀告贵妃?”

    高务实心里比朱翊钧吃惊得多,看着来报信的小宦官,心里暗暗琢磨:冯保遇刺了?凶手居然还有神机石榴炮?这会是谁干的呢……

    忽然他面色一变,暗道一声不妙:gǒurìde,这是在害我啊!

    高务实赶紧给今天的日讲官许国连打眼色,许国是个聪明人,虽然一时没明白高务实何以这么着急,但看得出来他是想要休课。

    “皇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想必皇上也难以安心读书了,要不今天就先到这儿?”许国放下书卷,气度雍容地问道。

    “好好。”朱翊钧连忙表示同意,然后又觉得自己说得太快,似乎有一种不想读书的意味,又补充道:“大伴遇袭,想必母妃也很是震惊,朕身为人子,不敢不去安慰照拂。”

    这个理由很到位,许国表示很欣慰,随口称赞了几句,就宣布放课了。

    待许讲官一走,朱翊钧摆手让小宦官们出去,然后忽然面露喜色,朝高务实笑了笑:“老奴报应了。”

    原来冯保一直以来虽然是朱翊钧的大伴,但他是李贵妃派到朱翊钧身边来的,奉的都是李贵妃的命令,但凡朱翊钧有个什么表现不够好的,都会第一时间报告给李贵妃。

    久而久之,朱翊钧对他根本没有什么亲近感,反而只觉得厌烦,再加上他现在身边有高务实这么个阴起人来杀人不见血的家伙,常常在他面前挑唆,所以朱翊钧对冯保的不满已经很深了。

    高务实苦笑道:“皇上淡定,淡定,您这样子要是被贵妃娘娘知道,怕是讨不了好。”

    朱翊钧气势很足的一摆手,道:“无妨,文华殿的人我已经换过一波了,现在都是靠得住的,再说这不是让他们都出去了么?”

    高务实心中一翻白眼:换过一波又如何,这文华殿的小宦官,至少还有两到三人是冯保的亲信,有两人是陈洪的亲信,甚至连张诚的亲信也有一个。而剩下的人里头,有四个是陈矩的人,有两个是黄孟宇的人……也就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但还不等高务实说话,朱翊钧又急急忙忙问道:“对了,务实,你说……会是谁刺杀冯保这老奴?”

    “唉……”高务实一脸苦笑,摇了摇头:“现在哪里知道是谁?臣倒是觉得,现在嫌疑最重的人,就是微臣了。”

    朱翊钧大吃了一惊:“你?是你派的人?”他恼怒起来:“你搞什么名堂!杀这老奴固然解气,可你不能自己动手啊!”

    高务实摇头道:“自然不是臣做的,您觉得臣能蠢到这个程度?”

    朱翊钧到底是观政了一两年的人,听高务实这么一说,顿时明白过来,恍然道:“你和老奴关系一直不睦,又有一批甚至敢于出关纵横草原的家丁,同时还因为兵部和京营的许可,在帮他们研造火器……所以要说谁既有动机、又有能力刺杀老奴,你就首当其冲了。”

    高务实两手一摊:“圣明莫过皇上,臣现在似乎已经可以考虑自辩奏疏该怎么写了。”

    但朱翊钧却没有继续跟着开玩笑,反而沉吟起来,问道:“你能不能确保这件事不是你手底下的家丁自行其是做出来的?”

    高务实肯定地道:“可以肯定。”

    “这么果断?”朱翊钧诧异道:“他们就那么老实?”

    高务实解释道:“皇上有所不知,臣的家丁虽然有不少,本事也还不差,但是他们都是分散在各地的,京师之中只有一队人马,拢共才五十来人。就算是这五十多个,其中也有三十多个常驻见心斋,只有十几个在臣身边随行,刚才通报消息的人说刺客有二十多个,人数就已经不符了。”

    朱翊钧“哦”了一声,又问:“还有呢?”

    “还有就是,臣虽然与冯掌印关系不佳,但双方毕竟没有深仇大恨,怎么可能让他们觉得帮臣杀了冯掌印能让臣高兴?他们也不是傻子,刺杀堂堂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谁兜得住?至少臣肯定不行,那他们这不是去找死吗?况且,臣对手下人的管理也还算严格,尤其是像没有命令自作主张的,罚钱都能罚到他们心肝儿疼,他们又怎敢放肆?”

    朱翊钧还是很信任高务实的,听完就有些挠头,喃喃道:“这就奇了怪了,冯保这老奴还得罪了谁呢?”

    高务实想了想,道:“皇上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冯保遇刺这件事,根本不是别人在针对他,而是他自己在做戏。”

    朱翊钧眼前一亮,道:“你继续说。”

    高务实稍稍思索了一下,道:“冯保虽然未见得知道皇上对他的不满,但从他此前在永宁宫力阻臣继续陪皇上读书来看,他对臣的意见是很大的……”

    朱翊钧插嘴道:“没错,昨儿要不是幺舅坚持,朕一个人还真不好说服母妃答应下来。”

    “所以,有没有这种可能,冯保想设计把臣牵连进这件案子,然后不管是案子被他作假成功,还是最后弄成了悬案,最起码臣的嫌疑都很难洗脱,这样的话……”

    “这样他就有机会在母妃面前进谗言,把你从朕身边挤走,到时候朕又要被他逼得连话都没人可以说了!”

    “皇上圣明。”高务实道:“不过这件事还有悬疑——冯保怎么栽赃给臣呢?光靠那些所谓的证据恐怕不足吧,他应该还有其他手段。”

    两个半大小子对视一眼,忽然一齐道:“那个人证!”



    那个人证?

    那个人证的确问题很大,非常之大。

    黄孟宇粗粗审问一下,得知那人名叫王鹏,原先是高家的雇工,从高务实的京华开平煤矿正式兴办后不到半年开始,一直到三个月前,他一直都在京华开平煤矿做事。因为此人身形剽悍,且确实有一把子好力气,很快被选进了开平煤矿护矿队。

    不过三个月前,他因为调戏矿上工友的家眷,被矿上判罚四十两银子,并公开道歉。由于签过契书、按过手印,罚银子是没有办法抵赖的,这厮也不啰嗦,当场赔了银子相当于他白干了几个月。

    然而,他却拒不道歉,还扬言说“老子一没干她,二没摸她,调戏几句能死?”结果惹恼了前去巡视的高小壮,被当即开除,此后就行踪不明了。

    但王鹏自己的说法却有不同,按照他的口供,他调戏工友家眷一事乃是京华开平煤矿总办高小壮提前安排好的,整个事情都是高小壮一手策划,为的就是把他王鹏从矿上合理调离。

    至于调离之后做什么,王鹏自己一开始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高小壮跟他说的“有重任交于你办”。

    至于是什么重任,他表示高小壮当时没有告诉他,只是许诺他说“事成之后若你平安归来,赏银千两,还升为片区工头若是不幸身故,赏银两千两给你家中若是被擒,只要你守口如瓶,保你不会获罪,且归来之后依然升为片区工头,赏银则增加至两千两。”

    黄孟宇刚听到此处时,甚至觉得赏银开得如此大方,确实有高观政的风范。

    但仔细想想,却又有些不对劲高务实再有钱,一次出动二十几号家丁来杀冯保,还明码标价给多少赏,他疯了?

    黄孟宇不是常年呆在宫里不知世事的人,他常年呆在大同那种地方,也不是不知道一点“江湖事”,什么人的人头值得上万两银子的赏格?只怕就算是高阁老,一旦上了那些个江湖人士的悬赏榜,也值不了万两白银。

    因为江湖人士杀人求赏,从来不是按照对象的身份来决定价格的,而是从杀他的难易程度、逃跑的难易程度以及将来的后患大小等方面来衡量。

    冯保作为东厂提督,按理说,杀起来本就很难,而最大的问题还不是杀起来困难,是杀完之后麻烦更大。

    先是当场就未必能逃掉,其次是哪怕当时逃掉了,也要面对东厂、锦衣卫乃至于各地军方、衙门的长期搜捕如此危险的工作,恐怕不是轻易就能找到人办的。

    除非这些人是高务实长期蓄养的死士,否则他不可能犯这样的傻,不可能从自家家丁里面抽调几个护矿队员就来干这么大一票买卖。

    但是黄孟宇的分析却遭到了东厂多数大档们的反对,尤其是之前那位楚志远楚档头,他就明确表示黄厂督的分析有失偏颇。

    楚志远道“督公,咱们东厂不比其他衙门,咱们的行事准则就是,除了皇上,咱们怀疑任何人!”

    说了这句气势十足的话之后,楚志远又继续道“再有就是,咱们东厂面对任何案件,只要对方有涉案的嫌疑,那么咱们就要一查到底,咱们不需要去问对方为什么这么做,只需要问对方是否能够这么做!如果能够,那就是疑犯!”

    宁杀错,莫放过。这个思路黄孟宇倒是清楚,也知道东厂这种特殊机构,抱持这样的处事态度并不奇怪。

    但问题是,他现在还没有收到高务实来的消息,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涉及高务实,万一真要是涉及了,他可没有秉公办事的意思,肯定得第一时间想法子给高务实掩盖真相,所以他不能顺着东厂这批人的思路办事鬼知道他们中有几个不是冯保的人?

    好在,黄孟宇没有犹豫多久,外头就传来了消息,说司礼监秉笔、御马监掌印太监陈矩带着一批净军前来。

    黄孟宇松了口气,他知道陈矩此来肯定不光是带着净军前来帮忙,必然还带来了高务实的消息,于是马上宣布暂时休会,前去接待陈矩。

    所谓净军,是指由去势之人组成的军队,这算是一支大明的特色部队。

    大明号称以孝治天下,而俗话说“不孝为三,无后为大”,因此明廷曾三令五申不允许百姓自己阉割。大明宫廷以及亲王府邸中所用的宦官,也大都来自于在战争中俘虏的幼童。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王公大臣家中也私自使用阉人,而民间有些百姓为了生活,有些为了进宫,甚至会自己阉割自己。但这些人都属于非法的阉人,因此在被朝廷现后,绝大多数都会令他们充军于各地卫所。

    由于这些人都是阉人,因此就称他们为“净军”。另外“净军”还有一个来源,就是宫中的宦官因失去皇帝的信任,被贬到卫所充任“净军”。例如成化年间的大宦官尚铭因卖官鬻爵无所不为,就被皇帝贬到南京的净军之中。

    净军虽然各处都有,但以两京为最多,京师之中的净军每个时期人数不等,多的时候甚至高达数万,譬如八千女鬼魏公公就曾经搞出过骇人听闻的四万净军。不过隆庆朝时的净军人数比较一般,京师左近加起来也就能凑个三千左右,而且没有交给京营管理,全部都在御马监的麾下。

    由于东厂的特殊性,陈矩虽然同为内廷大太监,但也依然老老实实呆在东厂衙门外等候,直到黄孟宇亲自迎了出来。

    两个人一见面,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客套话,陈矩就高声道“黄厂督,咱家是奉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及皇帝圣旨前来协助你办案的。督公,咱家给你带来了三百净军,另外还派净军封锁了京师南北二城,督公若还有什么需要,也可以直说,两宫和皇上都交代了必须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口谕也是上谕,黄孟宇先是接旨谢恩,然后拉着陈矩的手,看似在说些感激的话,其实却是急急忙忙地问道“我说老陈,这事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高观政有没有呃,有没有什么话带过来?”

    陈矩小声而快地回答“高观政说,他怀疑是冯保意图栽赃,你放心大胆的查,一定要彻查到底。”然后忽然加大声音“两宫和皇上都说了,这件事若是东厂一家办不下来,锦衣卫也好,三法司也好,都可以协助黄厂督,你肩上的任务可是很重呀!”

    黄孟宇也会意地大声应道“是是是,咱家明白。请陈公转奏两宫和皇上,就说内臣一定竭心尽力,争取早日破案!”



    陈矩带来的上谕虽然说了,连三法司都可以协助侦破此案,然而黄孟宇肯定不会在此时把事情弄得复杂化。即便如今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和刑部尚书刘自强都是坚定的拥高派,刑部侍郎曹金更是高拱姻亲,甚至再具体到顺天府尹孙一正也是陕西人,大致上属于拥高一派但黄孟宇仍然不会把案子交到外廷手中。

    遇刺的冯保是司礼监掌印,不管怎么说,这是内廷第一人,哪怕为了维护内廷在两宫和小皇帝眼中的独立性,黄孟宇也必须要控制案情展,所以他能找来协助办案的,除了已经被派来的陈矩,就只能找锦衣卫都督朱希孝了。

    先前黄孟宇一直想把案子压下来,那是他担心高务实涉案,现在他得到了高务实的明确表态,胆子立刻就大了。

    黄孟宇先是派人通知朱希孝,请他调拨锦衣卫缇骑供东厂使用,严守各处城门又请陈矩下令,再调一千净军,大索全城。

    这两个安排是有针对性的,任务不能弄反,尤其是锦衣卫缇骑只能严守各处城门,不能参加城内搜查。原因在于锦衣卫缇骑本身特权太大,相应的这些人胆子也格外肥,如果让他们搜城,铁定能干出很多狗屁倒灶的事来,那他这个下令的东厂厂督只怕刚上任就要在京城混一个人人喊打的名声了。

    相反,净军搜城就要相对可靠一些最起码生和猥亵之类事件的风险被降到了最低。至于会不会有敲诈勒索、顺手牵羊一类的事情,黄厂督表示这个我还真管不着,毕竟净军归御马监管理,而现在东厂提督已经不能兼任御马监掌印了。

    任务分配完,不能留在内东厂这边指挥大局,因为内东厂是在皇城内,出入不太方便,于是黄孟宇便邀请陈矩一起去皇城东门外的外东厂衙门一同坐镇。

    两位大太监带着人到了外东厂衙门,由于担心东厂的人靠不住,他二人单独进了冯保此前在这里的值房打算密议一番。谁料刚刚坐下,还没开始谈事呢,门外就有一名司房求见。

    黄孟宇和陈矩都有些诧异,司房一职在东厂地位不高不低,按照地支分为十二房,也就是子丑寅卯那一溜。但司房并不负责侦缉,而类似于文职,主要负责文牍档案之类。

    来求见黄厂督的司房是申字房司房,自报姓名梁有余,年四十许,白面微须,很寻常的文人模样。不过文人归文人,一身东厂管事打扮之后,戴圆帽,着皂靴,穿褐衫,看起来就莫名其妙的多了几分阴鸷之像。

    梁司房看起来应该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物,虽然地位不高,但面对司礼监两位大太监,甚至其中还有他的顶头上司东厂提督,也没有让他露出什么紧张之色。

    “东缉市厂外衙申字房司房梁有余参见厂督、参见陈御马。”

    “梁司房无须多礼。”黄孟宇看着他,道“今日事忙,咱家刚刚接手东厂,还没来得及和你们外衙的僚属见面,你此刻来见咱家,想必是有什么要事?”

    言下之意,你要是没有什么要事,就不要在这里耽误本督公的大事了。

    梁司房却很淡定,一脸平静地道“督公见谅,梁某是奉小公爷之命,为督公解忧来了。”

    “小公爷?哪位小公爷?”黄孟宇稍稍一怔。

    梁司房拱了拱手“成国公府小公爷,尊讳应桢。”

    黄孟宇与陈矩对视一眼,他们二人只知道高务实与朱应桢等京中勋贵子弟关系很好,但具体好到什么程度,高务实没有透露过,他们也不是很清楚,所以一听梁有余这话,顿时明白其中必有缘由。

    “哦?”黄孟宇点了点头“小公爷有何指点,还请梁司房不吝见教咦,梁司房,你怎么还站着,坐下说罢。”

    早前只当人家是自己的属下,站着说话也就是了,但既然是朱应桢的人,又是来帮忙的,那就要客气一下了。

    至于梁有余一个东厂司房,为什么会是朱应桢的人,这种蠢问题黄孟宇当然不会问东厂的人手基本都是从锦衣卫抽调的,与锦衣卫之间的联系是个人都知道不简单,梁有余是朱应桢的人又有什么好奇怪?

    再说,他明面上说自己是朱应桢的人,实际上还不都是朱希孝的人?朱希孝掌握锦衣卫十余年了,东厂里头鬼知道有多少人实际上是听命于朱希孝的!就算谈不上“听命”,至少也是经常私下保持联系,这种情况历来如此,一点都不值得疑惑。

    梁司房倒也不客气,径直在一边的下属席位上找了个椅子坐下,不过态度还是比较端正,只坐了半边屁股,给了两位大太监几分面子。

    然后,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朝黄孟宇与陈矩拱了拱手“督公、陈公,在卑职通报情况之前,卑职想知道督公眼下可有贼人的去向么?”

    黄孟宇摇了摇头“没有,才刚刚布置搜捕,哪有这么快的。”

    梁司房笑了笑,道“督公不妨细搜法华寺。”

    “哦?法华寺?”黄孟宇怔了一怔,问道“北城的法华寺还是南城的法华寺?”

    原来京师之中的法华寺居然还有两处,一处就在北城,离外东厂极近,几乎就是外东厂衙门的斜对面。黄孟宇下意识以为梁司房说的就是这一处北城法华寺。

    但梁司房却道“南城法华寺。”

    黄孟宇给陈矩使了个眼色,陈矩立刻站起来,道“好,咱家先吩咐下去。”说着便径直出了门,向负责大索全城的净军下令。

    这梁司房既然是朱应桢派来帮忙的,又一开口就直接点名了具体地点,那必然是有所倚仗,不可能是信口开河,自然事不宜迟先交代下去再说。

    但黄孟宇思来想去,还是又问一句“敢问梁司房,小公爷如此热心,却叫咱家何以为报呀!”

    梁司房笑了笑“督公见外了,督公是高观政的朋友,小公爷与高观政更是情同手足,互相帮衬着一些,难道不是题中应有之义么?”

    “哦?”黄孟宇微微一笑“看来小公爷对今天的刺杀案,是有提前布置的喽?”

    梁司房回答道“督公英明,小公爷与高观政对冯掌印的行踪,一直都是了如指掌的,毕竟督公您也知道,冯掌印可是一直与高观政有些不睦所以,这也是谨慎起见,不得不为呀。”

    黄孟宇心中虽然已经有些计较,但听他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还是不免有些暗暗震惊,当下问道“说得有理,那么请问,高观政与小公爷既然早有绸缪,那么小公爷对今日的刺杀案,究竟了解到了什么程度?”



    南城,法华寺北的一处小饭馆里,一名高大精壮的中年汉子坐立不安地时不时朝门外的净军望去。他的对面坐着一名身穿藏蓝色曳撒的少年,正端着小瓷茶杯优哉游哉地喝着茶,面前却摆着一碟子醋泡毛豆,也不知是从哪学来的神奇搭配。

    眼见得周围的净军越来越多,中年汉子忍不住道“大少爷,这地方怕是不太安静,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之前小公爷的人可没有查明对方到底有多少人,万一人数过预计,待会儿与净军生了冲突,咱们这个位置很容易受到波及”

    他见少年听了毫无反应,不得不强调道“大少爷,他们手里头可是有火器的,今天他们用来做戏的那枚神机石榴炮,光听描述就知道威力不对,只怕根本不是京营装备的那些废物玩意儿,弄不好是咱们三慎园送往军器局和兵仗局的样品!”

    大少爷放下茶杯,笑了笑“你猜得没错,我也这么觉得听说那一颗神机石榴炮本来是丢到副车的车身下头,结果爆炸威力太大,连冯保自己乘坐的马车都被余波掀翻了,把个冯掌印吓得从车里连滚带爬逃出来抱头鼠窜。”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高务实与高陌主仆。高务实只有上午需要陪朱翊钧,下午只要朱翊钧没有特别安排给他,大多数时间都是自由时间,所以他今天从皇宫出来之后,就带着高陌来到了南城法华寺外,想要亲眼看一看冯保手头这支隐藏力量。

    按照高务实的估计,这支力量在原本的历史中很可能是不存在的,说不定正是因为他的出现才导致冯保积蓄了这么一支力量出来。至于他们为什么现在还被保留,是因为安肃刺杀案之后不好解散,还是冯保留着他们另有用处,这就不得而知了。

    高务实坚持来亲眼看一看净军的搜捕,主要还是想看看这些所谓江湖人士的能耐,毕竟他在京师的护卫力量现在一共才一小队五十多号人,其中平时随行的只有一二十个,万一这些江湖人士跟武侠里的高手似的厉害,他就不得不考虑给自己加强护卫了虽然高观政面对危险的时候一贯表现得还挺镇定,但镇定不代表不怕死,只是代表他心里清楚,慌张死得更快。

    净军办事,纪律性比锦衣卫似乎略强一点,但说实话,好得也很有限。就刚才这一会儿,高务实所在的小饭店就被净军来回查了两遍,每一次都让小饭店的店家破费了,第一次递出去二两银子,第二次递出去三两。按照他这间破旧小店的模样估计,这个月怕是基本白做了,能保本就算是万幸。

    高务实是在宫里用过午膳的,但为了表现他的仁慈,还是点了一份茶点,和一份醋泡毛豆,就这俩样,他直接让高陌丢给店家五两银子,并且在净军前来搜查的时候故意表露了自己的身份。

    高某人真是随时随地都想着养望。

    正说话间,围住法华寺的净军忽然有了些混乱,一名净军百户从法华寺北门冲了出来,大叫大嚷地招呼周围的净军向他靠拢,然后一窝蜂地朝北门涌入,而寺内的喧哗声也由远及近的到了北门这边。

    寺庙和宫殿类似,大多是是坐北朝南,法华寺也不例外,所以这北门乃是后门,门比较开口也不是在中轴线上,而是在偏角位置。

    高陌拍了拍手,小饭店门口的几名高家护卫家丁便转换了一下位置,拦在了小饭店面对法华寺北门的方向,另有两名护卫家丁则直接来到高务实身边贴身保护。

    既然护卫周全,高务实也就没觉得有什么危险,仍然坐在原地,盯着法华寺北门。

    就在此时,法华寺北门门口忽然“嘭”地一声巨响,附带着一阵惨叫和惊呼。

    在高务实等人的惊讶目光注视下,那门庭竟然塌了。烟尘滚滚之下,一群净军灰头土脸地跑了出来,不少人连手里的武器都不知道扔到哪去了,狼狈万分。

    高务实对自己的战局判断力不是很有信心,下意识问高陌道“这是怎么了?”

    高陌皱着眉头,有些疑惑,更有些不满地道“北门恐怕要被突破了。”

    高务实有些不敢置信,道“不会吧,净军在法华寺集中了大概有四五百人,进寺的应该有两百多,这北门外面总有五六十号人,这还能被”

    话未落音,就听见北门塌处有人一声怒吼“挡我者死!呔!阉竖滚开!”

    随着怒吼,烟尘中跳出一条大汉,手持一柄大朴刀,一刀劈翻一名净军士兵,抹了抹脸上的血迹,冷厉地一扫四周,朝后面一招手,喊道“随我往这边杀,冲出去!”

    他身后又冒出十来个汉子,皆是一身短打,身上各有血迹,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对手的,但身形一个都不见慢,纷纷敏捷地跟着那大汉冲杀。

    原本从法华寺里跑出来的那批净军在一名百户的招呼下还打算反攻,结果被那大汉带着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勉强形成的阵势立刻瓦解,一些净军士兵惊叫着扔掉兵器转身就跑。

    这一跑不得了,原本北门外还有几十号净军士卒守卫,见里面杀出敌人来,而且人数也不算多,刚准备一拥而上,结果被前头的溃兵一冲,根本站不住脚,很多人晕头转向以为敌人势大难制,居然也转身跟着跑了。

    高务实看得目瞪口呆,心说你们就算再废物,五个打一个也能摁死这群人了,居然就这么败了?

    高陌也是一副痛心疾的模样,道“想不到京师的兵这么弱,这可比边军还差得远了。”

    高务实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净军没有火器吗?拿刀砍不行,火枪难道也不行?”

    “火枪是有的,但平时并不取用,都在库房里放着。”高陌皱起眉头“估计净军今天也是临时接的任务,可能没有时间取火器再出。”

    高务实一听,恨不得骂人,正要问高陌“咱们的人上去能不能收拾下来”,忽然听得街角一阵马蹄声响起,一队骑军奔了过来,为一人大叫“北门净军听真!御马监掌印陈公有令临阵不前,放跑贼人的,统统往南京孝陵卫种菜!”



    京师西郊,徐爵策马飞奔,身后的十来骑随从都想不到这个长相丑陋犹如人形癞蛤蟆的管事居然还有一身如此精湛的骑术。

    徐爵却没工夫考虑随从们的感受,他现在只是着急,急着把张阁老的回复赶紧送回京师,让自家老爷知道眼下的真正危险何在。

    他当时领命去见张居正时,冯保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内定了掌印,当时的冯保被李文进一刺激,一怒之下就让楚志远去设计陷害高务实。

    徐爵当时知道的情况就只到这里,但他赶到天寿山把情况向张居正一说,平日里一贯镇定自若的张阁老居然破天荒的直接了火,“荒唐”、“幼稚”、“毫无城府”等等骂了一大通,把个本来根本不是张阁老属下的徐爵都给吓住了。

    好容易等张居正骂累了,徐爵才战战兢兢地问他为何如此生气。张居正本来刚泄了气,这会儿又怒了,一边骂一边把情况简单的分析给徐爵听。

    骂骂咧咧的话太不符合张阁老的调调,就不细说了,主要说一下张居正的观点。

    张居正认为,眼下正是大权交接的要点,无论高拱当年多么得宠受信,乃至于隆庆临终前交待国家大事一委高拱决断,但毕竟现在的皇帝已经是朱翊钧,而李贵妃是皇帝的生母,对年仅十岁、并未亲政的皇帝拥有完全的影响力或者说掌控力。

    这个时候,除非李贵妃本人出现巨大的丑闻,大到高拱可以利用起来将李贵妃废黜,否则李贵妃就等于皇权!

    李贵妃能有什么丑闻?那皇宫大内里面还能摸进去一个男人和她苟且不成?两宫连和外廷臣工见面,身边都得有一大堆的太监宫女在旁侍候着!

    苟且?除非公蚊子也算男人。

    所以这唯一的一条可能性都消失掉了。换句话说,高拱对李贵妃毫无威胁。

    李贵妃既然没有危险,冯保只要坚持万事听命于她,相当于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做不做这个掌印,不过是名义上的问题,而只要他不着急,不因急生乱,这个掌印迟早就是他的。

    张居正叹着气教训徐爵“本阁部与你家老爷的谈话,你也应该听说过一些,难道就没有领悟一些其中的含义?以你家老爷的情况,只要安安分分等着,那掌印就十拿九稳是他的。我知道他对高家伯侄恨意甚深,可是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该急的是他们啊,你家老爷有什么着急?只要你家老爷不急,稳坐钓鱼台不动,他们就一定要动!而他们动了,才会有破绽,才方便你家老爷出手,一击制敌!”

    徐爵也许有些小聪明,但在这种国势大局、高层争锋方面,他在张居正面前就只有俯帖耳的份了,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连忙问道“那眼下我家老爷该怎么办?”

    “怎么办?”张居正叹了口气“你尽早回去,看能不能及时阻止,如果能的话那是最好,你家老爷就只需要安安静静呆着,不管高家伯侄怎么动,他都不要回应,只管侍候好贵妃娘娘就是。”

    然后顿了一顿,又道“万一要是已经来不及了,就要果断处置。”

    “怎么果断处置?”徐爵又问。

    张居正怒气又上来了,冷冷地道“牵涉到谁,都先杀了!只要你家老爷自己没事,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徐爵不敢再问这茬,唯唯诺诺几声,把话锋一转,问起冯保担心的另一件事来“我家老爷还有一事要问阁老您什么时候能够回京?”

    张居正道“过两日吧,相度大行皇帝山陵这样的事,可出不得岔子。”

    徐爵应了一声,正要走,不想外头来人禀报,说新任昌平镇守太监、提调陵工孟冲求见。

    张居正诧异道“孟冲?哪个孟冲?”

    来人禀报道“正是前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孟公,据闻他是自请辞去司礼监掌印一职,来为大行皇帝提调陵工来了。”

    张居正大吃一惊,问道“现在司礼监掌印是何人?”

    来人并不知道徐爵的身份,简单地答道“是前东厂提督冯公。”

    张居正脸色大变,看了徐爵一眼,沉着脸道“京里只怕要出事,孟冲此来只怕不见得只是提调陵工这么简单。”

    徐爵也急了,道“阁老,要不小人先从后门走?”

    “你先等会儿。”张居正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道“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且待我试探一下孟冲的口风,再做决断不迟。”

    结果这一试探,张居正越觉得事情不对劲。

    孟冲当然不会告诉张居正,说自己是因为知道李贵妃内定了冯保为掌印,所以才在高务实的劝说下来提调陵工,但他也知道以自己的这点能耐,拿假话欺骗张居正只怕会弄巧成拙,所以他只是单纯地把明面上的事情简述了一番。

    张居正听完,立刻敏感地觉得事情有问题。司礼监掌印是冯保心心念念而始终得不到的,孟冲好端端地为何要把掌印之职拱手相让?他背后站着的是高拱,如果高拱没有点头,孟冲难道会请辞?

    可是高拱为什么会点头呢?这完全不符常理。高拱如果肯让冯保做掌印,早就举荐他做了,何须等到现在?现在这个情况下,高拱就算亲自跳出来举荐冯保,只怕也就跟当年徐阶举荐高拱入阁一样,后者根本不买账明摆着的,没有你我也能行!

    这里头一定有问题,虽然具体什么情况,由于消息有限,现在还难以判断,但张居正坚持认为,十有**是高拱在以退为进!

    孟冲却不管这许多,把这些事情简单的述说了一番,就开始抓着陵工的事情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从地势风水谈到五行阴阳,从气候节气谈到春旱秋涝,总而言之一句话,他无比重视大行皇帝陵工一事,坚持要带着张居正实地考察、详细调研

    张居正被他缠得没法,又不好说过于急切,显得自己忽视陵工,只好说自己沐浴一番,换身衣裳就陪孟公亲下山间。孟冲得了这话,这才满意地去花厅相候了。

    而张居正等孟冲一走,立刻把徐爵叫了出来,无比严肃地向徐爵交待了一番,然后叹息道“孟冲此来,一定还身负使命,本阁部已经猜出是什么了。”

    徐爵很是诧异,他可是一点没看出来,只好请教道“不知是何使命?”

    张居正一脸无奈,叹道“拖住我,不让我回京。”



    澄清坊,冯府。

    冯保面色阴冷地坐在凉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琥珀鼻烟壶,但却并不去吸,只是静静地听着徐爵说话。

    “哼,张太岳说咱家沉不住气?”好容易等徐爵说完,冯保立刻冷笑起来“他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可现在人在哪呢?被打到天寿山挖土去了!”

    徐爵不做声,他知道自家老爷这也就是句气话,无非是张居正那番话太不客气,老爷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就像两个泼皮起了争执,其中一个泼皮知道自己干不过对方,但又不能太怂,只好一边退,一边撂下几句狠话罢了。

    果然,冯保撂了狠话之后没多久,又叹了口气“不过,他说的这些也不是没有道理,咱家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像他这样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沉得住气的人帮衬啊。”

    徐爵面露忧色,问道“老爷,听说法华寺被净军端了?那些人”

    冯保一听这事就怒了,恨恨地道“楚志远这个废物,咱家花了那么多心思,才把个法华寺伪装成东厂的暗桩据点,又故意空着不让东厂启用,交给他暗藏这批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操办的,居然一天都没有撑到,就被人查了个底掉,直接一锅端了!现在闹得人都被抓进了东厂大牢,尽给咱家添麻烦!”

    徐爵一脸忧郁“老爷,现在骂楚志远也没用了,眼下的问题是他们被抓了,可怎么办呢?万一他们把楚志远给攀了出来,那咱们岂不是也”

    冯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办?张太岳不是说了吗,牵涉到谁,都先杀了!”

    徐爵迟疑道“楚志远这厮虽然这次把事情办砸了,但他还是有些能力的”

    冯保冷笑一声,道“你舍不得杀你这小?还是说,又想起当年你犯事充军,被他救出来的事了?”

    徐爵连忙跪下,一头磕在地上,大声道“老爷,小人自从跟了老爷您,心里就只有效忠老爷一件念想了!楚志远虽然当年于小人有恩,可这些年小人早已还尽了恩情,可不亏欠他半点!”

    他顿了一顿,见冯保没出声,这才又小声道“只是楚志远多年来一直负责江湖上那些事儿,手头还有不少线放在外面,如果杀了他,这些线可就都断了。”

    冯保面色微微一动,但很快还是摇头“不行,现在没法保他了。张太岳说的对,现在的关键是咱家不能有事,只要咱家好好的,其他事情再大也不怕,可咱家要是完了,那就一切全完了。”

    见冯保已经下定了决心,徐爵心里叹了口气,只好道“既然老爷已经下了决心,小人也不敢再劝,不过楚志远若是现在死了,会不会也是一桩疑点?”

    冯保不屑地道“疑点?疑点又如何?这疑点能让他们当证据使,把咱家给揪出来?还是说,楚志远死了还能说话,把咱家给供出来?”

    徐爵不敢再说,领命而去。

    到了夜里,本已快要接近宵禁之时,不过夏日炎热,还有不少人在外纳凉,北城毕竟达官贵人较多,规矩严格一些,南城这边别说纳凉的闲人了,甚至一些夜市摊子也还摆着未曾撤离。

    琉璃厂附近,紧靠着护城河的一处小酒馆外,沿河放着几张桌子,供客人吹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河风纳凉饮酒。

    徐爵单独坐在一张桌前,桌上摆着两盅小酒,正在自饮自斟。

    直到宵禁的时刻越来越近,周围的酒客都已散去,他却仍然坐着不动。小酒馆的店家见不是路,跑来提醒,却见徐爵面色平静地摸出一块腰牌晃了一晃,道“认识吗?”

    对于一个小酒馆的老板而言,字是不认识的,但那上头的花纹他认识。这是一面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腰牌。

    “认识,认识。”见是锦衣卫里的大人物,店家自然不敢再催了,只好道“这位老爷,您老见谅,以您的身份,继续坐在这儿自然没事,但小人这店却不能不打烊,不然的话,甭管是顺天府还是五城兵马司,追究起来小人都吃罪不起”

    “你留下桌子和酒就行了。”徐爵摸出半两碎银子丢给店家“多的算是你今晚走运。”

    店家大喜,接过银子,千恩万谢地去了,回头就立马关了店,只留徐爵一个人坐在夜色之中。

    又过了一会儿,彻底宵禁了,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徐爵仍然不急不忙地喝着酒,但他喝得很慢,前前后后这么久,也不知喝没喝一两?

    这时,从黑暗中走出一个身影,慢慢走到徐爵的桌边,一声不响地坐了下来。

    “一点小事,吓得你这么小心翼翼了?”徐爵忽然微笑着开了口。

    来人抬起头,正是楚志远。不过此刻的他没有穿东厂的服饰,而是穿着一袭黑色便服。

    “老徐,你搞什么鬼,今天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了吧?情况这么严重,你还约我出来?”

    徐爵苦笑一声“若非情况严重,我也不想约你出来啊。现在那些蠢货被抓进了东厂,你有没有把握让他们不开口,或者开不了口?”

    楚志远看了他一眼,道“东厂大档头们都是冯公的亲信,要弄死几个人当然是容易的,但现在的问题不在于能不能弄死,而是弄死之后怎么交代!”

    徐爵点了点头“是啊,关键是怎么交代你有什么好主意么?”

    楚志远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下,道“一般来说只有两个法子,一是找人劫狱,但东厂大牢守卫严密,而且他们不是关在外东厂,是内东厂。在皇城里头劫东厂的狱,这难度跟登天也没什么区别了。”

    “另一个法子呢?”徐爵问道。

    “另一个法子就是走水。”楚志远目光闪了闪“东厂里头,冯公亲信多得是,趁着现在姓黄的还没来得及拉拢安插,只要冯公下令,安排一下,造成一起走水事故并不困难,到时候这些人全都烧死了,也就死无对证了。”

    徐爵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微笑“这个主意还不错,不过我有个更好的法子。”

    楚志远微微一怔,迟疑道“什么法子?”

    “你去死。”

    徐爵说着,右手从桌子底下抬起,露出一张短弩来。

    已经上弦的弩箭,箭头正在月光的照耀下出幽幽的蓝光。



    乾清宫中,两宫驾临,与皇帝及司礼监五大太监论事。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李贵妃粉面带煞,凤目含威,缓缓地道:“东厂刚拷问出楚志远涉案,此人便死在了护城河里,究竟是谁在杀人灭口?”

    李贵妃很愤怒,陈皇后倒是端坐不动,面色也看不出喜怒,看来没有发话的意思。

    小皇帝朱翊钧垂手站在两宫身侧,低头看着脚下,似乎觉得地下金砖上的纹路远比谁杀了楚志远更值得研究。

    陈洪、张宏二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一旁,看来除非被点名道姓,否则必不可能主动开口了。

    冯保瞥了一眼黄孟宇,出声问道:“黄厂督,听说那日袭击咱家的神机石榴炮,不是京营的装备?东厂可有查明这些东西出自何处吗?”

    冯保的话说得很客气,语气也很温和,看起来是很给黄孟宇面子的。

    黄孟宇知道其中的杀机,却也不得不回答:“好教掌印得知,那颗石榴炮以及后来刺客在法华寺使用的几枚石榴炮,均是出自高观政的三慎园火器研究所。”

    这个回答,冯保很是满意。他没有再直接说话,而是稍稍一瞥两宫的神色。

    陈皇后的眼皮稍稍动了一下,便没了下文,似乎只是稍有意外,但却并不挂心。

    李贵妃却是明显的将眉头一拧,反问道:“高务实?火器研究所又是什么?”

    冯保正要回答,想不到却被朱翊钧抢了个先:“回禀母后,此事儿臣知晓。那火器研究所是当初高务实从大同回来之后,深感边军火器不堪使用,有心改良而建立的……母妃也知道,因为父皇批准他独造香皂,他这两年赚了些钱。高务实还是有心的,想着做些有益的事,便和儿臣说了这个意思,儿臣自然不敢决定,便去问了父皇,父皇觉得他忠心可嘉,便准了。但后来他觉得单独做这件事未免不合祖制,便向兵部和京营报备,兵部与京营见是父皇所允,便下发了要求三慎园火器研究所协助试制火器的关防,于是这火器研究所便有了试制新式火器的权力。”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李贵妃听了朱翊钧的话,倒也没觉得不对——既然是大行皇帝批准的,那当然不是私造军械了,但问题还是有。

    “那他造的……那个什么炮,怎么跑到刺客手里去的?黄孟宇,这事查明了没有?高务实自己有没有解释?”

    黄孟宇镇定地道:“回禀贵妃娘娘,奴婢在查明该炮所出乃是三慎园火器研究所之后,已经第一时间找到高观政问明情况。据高观政表示,三慎园火器研究所试制的各类火器,从购进物料到制成成品,乃至验证威力时所耗费掉的部分以及送呈军器局、兵仗局的部分等等,统统都有详细记录,其中并无遗失。奴婢已经派人去取来了记录,东厂正在详细验证,至少就目前的查证结果来看,高观政所言皆尽属实。”

    李贵妃想了想,问道:“既然问题不是出在他那儿,那么军器局和兵仗局所收到的试制火器有没有遗失?”

    黄孟宇瞥了陈矩一眼,这才道:“回禀贵妃娘娘,军器局和兵仗局方面,对于三慎园火器研究所呈入的火器虽有记录,但都不甚详细,通常都是一笔带过,如‘某月某日收京华火器研究所石榴炮一批’这样,有记录却无具体数目。而且他们两方都有拿这些火器测试效果,但测试时耗费了多少,却也没有明确记载,是以东厂实在无从查明。”

    哦豁,这下搞成死结了。

    李贵妃也知道军器局和兵仗局的德性,那不是一时半会儿造成的,至少当初她那小弟李文进就管理过兵仗局一段时间,连带着她也知道这两局管理松懈得很——话说回来,要是不松懈的话,为何两局制造并下拨给边军的火器会有那么多不合格?

    但知道归知道,批评还是要批评的。军器局是兵部直管的,现在没人在场,骂也找不到人骂,李贵妃只好把矛头对准了现在正管着兵仗局的陈矩:“陈矩,本宫知道你是新近才兼管兵仗局的,之前的问题原不该怪到你头上,但既然恰巧就被你摊上了,本宫却也不得不罚……罚俸三月,你可服气?”

    罚俸三月?这个惩罚陈矩还真无所谓。他虽然是极其少见不怎么贪财的太监,可架不住他现在地位高,手底下也已经有了不少“孩儿”投靠,光是这些小宦官们的孝敬,他就不缺这点俸禄。加上这次挨罚多少和高务实有点关系,那就更不必担心了:高观政为人仗义,从不叫朋友吃亏,而出手之阔绰更是世人皆知,想来断不会叫他陈御马折了老本。

    陈矩老老实实表示认罚,态度恭谨,毫无挑剔。

    罚钱只是表达一下态度,李贵妃见陈矩认罚,很是满意,又指点道:“你回去之后,去向高务实讨教一番,把他那套从物料采购到火器流向全有明确记录的记录办法学到手,兵仗局也得照他这么干,总省得出了事都找不到人负责。”

    陈矩当然不介意多这点麻烦,因为这反倒让他有更方便的接近高务实的理由,对于传递信息等事都有帮助,于是也立刻恭恭敬敬地答应了下来。

    李贵妃又交待皇帝:“一会儿皇上写个手谕给内阁,让内阁拟旨,命兵部训斥军器局一番,将来军器局也得照此办事,不能马虎。”

    朱翊钧能说什么?只能老老实实应了,不过这对他来说就是写个条子的事,倒也称不上麻烦。

    但是这一番下来,事情又僵住了。李贵妃虽然自认有帮儿子摄政把关的义务,但能力实在是不突出,到此也没什么办法,只好问道:“看来要从火器来源查证的路子是断掉了,你们还有没有别的破案思路?”

    查案现在主要是黄孟宇的责任,所以别人可以不说话,黄孟宇不能不说话,他只好出来答话,道:“贵妃娘娘,其实还有一个更简单的思路,就是弄清楚志远的行踪,特别是他在死前曾经和什么人见过面。”

    冯保眼皮一跳,定了定神,问道:“楚志远这厮在东厂当差多年,长期负责与那些所谓的草莽人物打交道,这个人的警惕性应该是很高的,要想查明他的行踪恐怕不甚容易吧?”

    “本来当然是不容易的。”黄孟宇平静地道:“不过巧得很,楚志远昨晚下值之后,没有回他在北城的住所,反而去了南城,结果被锦衣卫派在南城便服巡视的两名缇骑碰见过。”

    冯保顿时紧张起来,嗓子都有些变了音,急忙问道:“他们发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