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信或者不信,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场战争是因为爱和正义打起来的,发生战争的原因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利益。
冯保可能没有听说过这么高大上的理论,但并不妨碍他懂得这其中的道理,因此对于高拱写出这样一个票拟,他是很懵逼的,因为这明明不符合高拱作为文臣领袖的利益。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懵逼不能解决问题,只能让自己陷入被动。
而以眼下的情况来看,被动基本就意味着等死。
冯保当然不肯等死,否则他早就躺平认怂了,还跟高拱斗到现在干什么,早点自请去职多方便?所以当他听到朱翊钧的话时,就立刻开始了大脑的高速运转,而当李贵妃的目光转回到他脸上来的时候,冯保已经想好了对策。
他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满脸郑重地道:“娘娘,高拱在试探您。”
李贵妃在政治上的道行毕竟浅了点,闻言迟疑起来,微微蹙眉,问道:“试探?”
冯保的脸色无比严肃,仿佛洞悉了一切,加重语气道:“没错,试探!”
他稍稍一顿,不等李贵妃继续提出疑问,抢先用一种解释的语气继续带偏李贵妃的思路:“娘娘您想,高拱现在是什么身份?是顾命首辅、吏部尚书!他如果真想这么做,大可以直接召集礼部及有司各官商议,在会上以顾命首辅的身份提出‘两宫并尊’之议……娘娘您想,以他的身份地位,只要在那样的场合说出这句话,谁会那么不开眼的表示反对?甚至更进一步说,谁又能反对得了?”
李贵妃一听,心中暗忖:是啊,冯保说得有道理,高拱本来就是首辅,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又是大行皇帝驾崩前钦点的顾命大臣,更被大行皇帝指定“凡有事不决,问高先生即可”,大行皇帝对他,可谓是将太子与社稷共托。他要是直接召集相关大臣表明立场,这件事可不就定下来了?哪还需要这许多弯弯道道!
她再进一步思考:如果高拱这么做的话,就算是皇后那儿,也没什么可以说道的——“凡有事不决,问高先生即可”这句话,可是你自个儿在大行皇帝口中问出来的!所以,难道他这么做真是一种试探?那他是想要试探什么呢?
李贵妃正要问冯保这个问题,一边的小皇帝朱翊钧插嘴了,一脸疑惑地问道:“母妃,大伴在说什么事?高先生试探什么?”
听见皇帝的问话,李贵妃略微迟疑了一下,觉得这件事还是先不要和儿子说,免得他认为自己一门心思要做这个皇太后。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知道他现在对高拱是什么看法,而冯保的话虽然有道理,但毕竟没有明证,自己也不好太武断了。
于是她岔开话题,道:“唔,也没什么大事……对了,你手里的另一道奏疏又是说的什么事?”
一提这事,朱翊钧就有些泄气,两只肩膀一塌,把那道奏疏无力地扬了扬,道:“这道疏文是高务实上的,他要请辞太子伴读,儿臣不知道怎样才好。”
“哦?”李贵妃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只是“哦”了一声,眼珠转了转,却没有立刻作答。
冯保见李贵妃似乎一时没有说话的意思,和气地笑了笑,对朱翊钧道:“皇上,他以前是‘太子’伴读,现在您继承大统做了皇帝,这个太子伴读本来就已经名不副实,他请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嘛,您又有何为难的?”
朱翊钧苦恼地道:“话虽如此,可是他如果不做伴读了,还怎么陪我读书?父皇龙驭宾天之前可是亲口说过的,要他继续陪我读书,直到我亲政为止。”
李贵妃心道:钧儿这话倒是也有些道理,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只要是在大明,做什么事都得有个正经名头,现在钧儿做了皇帝,高务实这个太子伴读本来就和自行废除了一样,他请辞是正常的。
只是,大行皇帝的遗命是继续留高务实在钧儿身边陪他读书,这道遗命肯定不能违背,可问题在于……事情好办,名头却不好找啊。
李贵妃这个担心当然不无道理,原本这个“太子伴读”就已经是隆庆当时捣鼓出来的一个临时性的“官”,只是鉴于天下人都可以理解因为太子年幼,处在“学习时期”,所以弄个年纪仿佛的聪明孩子作为太子的伴读不算离谱,再加上当时为了堵死那帮勋贵子弟“教坏”太子的这个口子,大家也就认了。
可现在不同,太子成了皇帝,皇帝身边再设伴读,看起来就没有意义了——翰林院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等一大堆的翰林官,可不都是为了皇帝读书、工作设置的“文学侍从”吗?难道这些人都是废物,偏你一个高务实有用?
李贵妃比不得长期扮猪吃虎的先帝隆庆,她是真的水平有限,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不禁有些踌躇难决,下意识朝冯保望去。
冯保一脸为难,露出“深为主忧”的神色,心中却是一声冷哼,暗道:想让爷们出主意给高务实这厮弄个正经身份?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去吧!爷们就是顶着被贵妃娘娘抱怨,也绝不会给他弄半点好处!
正冷场间,一个身着飞鱼服的青年宦官不请自入,从外头走了进来,口中叫道:“阿姐……”然后发现有人,又忙改口:“呃,见过贵妃娘娘。”又一下看清了站在旁边的朱翊钧,不禁诧异道:“皇上也在?臣李文进,见过皇上。”
李文进现在可是御马监排得上号的大太监之一,够资格称臣了——冯保当然也够资格,不过冯保在李贵妃面前肯定是不会自称为臣的,因为自称“奴婢”才反而显得亲近。
李贵妃一见弟弟,顿时眼前一亮,摆手道:“文进,你来得正好,皇上这里有件事情,事儿虽然不大,但却有点麻烦……”说罢就直接将高务实请辞太子伴读和隆庆遗命让高务实陪朱翊钧读书直到他亲政的事告知弟弟,向他问计。
李文进听了一点也没为难,反而露出笑容,道:“我当何事,原来就为这个?贵妃、皇上,此事容易得很。”
朱翊钧大喜,两手一拍,道:“幺舅有何妙策,还请速速道来!”
朱翊钧大喜,两手一拍,道:“幺舅有何妙策,还请速速道来!”
李文进也不推辞,当下微微颔首,道:“贵妃娘娘和皇上……哦,还要再请皇后一起,同时下一道旨意给内阁,就说奉大行皇帝遗命,任高务实为‘观政’,随侍皇上左右。”
他说到此处,笑了一笑,解释:“虽然‘观政’一职前所未有,但大行皇帝驾崩前的确有说过让高务实继续陪皇上读书的话,这总不假吧?而高阁老虽然是高务实的伯父,放在平时,遇到这样的事可能会有意避嫌,但他对大行皇帝的话,执行起来却是从不打折扣的,所以皇上只要拿准了‘大行皇帝遗命’这六字真言去压高阁老,高阁老就一定只能认了。”
朱翊钧听得有趣,哈哈一笑,赞道:“幺舅果然妙计!哈,朕做太子时,正是务实提出了‘太子观政’制度,现在他这个太子伴读做不成了,做个‘观政’,还是陪在朕身边,朕瞧着的确是恰如其分的。”然后转头朝李贵妃望去,满脸希冀:“母妃觉得如何?”
李贵妃想了想,觉得这个法子的确不错,尤其是他还考虑到了内阁的反应。毕竟,要是小皇帝的第一道出自个人意愿的旨意内阁就不同意,直接给封驳了回来,那乐子可就大了——便如当年少年嘉靖帝被杨廷和连续封驳圣旨一样,势必引起皇帝和内阁的争锋相对。
而现在李文进充分考虑了高拱的心态,认为他不可能公开违背大行皇帝的遗命,那就相当于排除了内阁作梗的不利可能,而只要内阁同意,这道旨意也就有了法理依据。
至于其余文武百官是否有意见?
呵!内阁附署之后,他们就是再有意见,也只能去和内阁扯皮,去和高拱扯皮,关我们娘俩——或者娘仨什么事?
一旁的冯保对李贵妃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见李贵妃马上就有点头认可的意思,连忙打岔道:“国舅爷,您这主意虽好,但似乎有一点小瑕疵——大行皇帝的遗命毕竟只是让高务实陪皇上读书,这个‘观政’……似乎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呀!”
李文进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淡淡地道:“经权有变,事急从权罢了,眼下的主要问题是给高务实一个留在皇上身边的名义,至于他具体做什么……皇上知道,娘娘和皇后知道,内阁三辅臣也知道,高务实自己更是再清楚不过,那咱们还担心什么呢?再说,皇上不同于太子,陪读之说未免有些不妥,但改作‘观政’,就合适多了。”
那是当然,皇帝嘛,就算年纪小,理论上也是天下至尊,没人能从法理上说他没有处置政务的权力,那么相应的,他身边的侍从文官叫“观政”就显然比叫“侍读”合适。
“这个……”冯保干咳一声,提醒道:“万一外廷那些人又跳出来拿祖制说事,却该如何应对?”
李文进道:“太子伴读是大行皇帝当年临时特任的,而现在设这个观政,也是奉大行皇帝的遗命而为,两者之间不过是换个名字罢了,有什么大不了?若说祖制,对于皇上而言,大行皇帝的遗命难道就不是祖制了?”
呃,你要这么说的话,那也不是不行,只是多少有点强词夺理。
冯保仍然不肯放弃,皱眉道:“但太子伴读毕竟无品无级……”
“我也没说这观政就要有品有级了啊!”李文进面露不耐之色,摆手打断道:“冯督公,咱们要做的,是将大行皇帝的遗命落实下去,为娘娘和皇上分忧,至于其他的事情,就算再大,也大不过这个。”
这句话就有些扣帽子的嫌疑了,但偏偏李文进的确有资格说这个话,无论是从身份还是从功劳,乃至于从个人牺牲的程度,他都有这个资格,这一点谁都不敢否认——尤其是当着李贵妃的面否认。
所以冯保知道不能再继续纠缠下去了,否则便是不肯为主分忧,而这对一个宦官而言,完全是致命的。
于是冯保只得干笑一声,点头附和道:“国舅爷说得极是,还是我太胆小,有些畏首畏尾了。”
见冯保终于不再反对,李贵妃便点了点头,道:“那行,这件事我看就这样处置吧,不过,这事儿还得皇帝亲自去和中宫说。”现在两宫还没有加尊号,仍然不能称呼太后之类的词,但李贵妃感觉把皇帝和皇后这么连着念实在别扭,就改称陈皇后为中宫了。
朱翊钧倒没有那么敏感,听母妃答应下来,很是高兴,当即就表示同意,并且恨不得立刻拜别母妃去和陈皇后商议。
李贵妃连忙把他叫住,道:“你是少年新君,这些天也忙得厉害,今儿个就在我这里多待一会儿,咱娘俩说说话儿。”
朱翊钧自然是不敢违逆母亲的,只好应了下来。
李贵妃又转头朝冯保道:“冯保,你也别整天呆在我这永宁宫里,司礼监和东厂都是要害之处,你要好好做。”
冯保知道李贵妃这是在赶人了,想必是有话要单独对小皇帝讲。其实他是很想在一边旁听的,万一有个什么情况,也好及时扭转,但此时李贵妃话已出口,冯保就是万般不愿也只能堆起一脸笑容连连应是,然后退了出来。
冯保一走,李文进便道:“阿姐,皇上新嗣大统,内廷外廷正是忙碌之时,冯保不好好呆在司礼监和东厂,却来你这里瞎忙,怕是有事情和你说吧?”
李贵妃瞪了弟弟一眼:“偏你能耐,什么事都要猜上一猜。”但说归说,说完之后她又轻轻叹了口气,道:“冯保赖在永宁宫不走,倒也是一番好意,他是觉得高先生对本宫似有怀疑之意。”
这话不仅朱翊钧听了诧异,就连李文进也没有料到,疑惑道:“高先生对阿姐能有什么怀疑?”
李贵妃瞥了小皇帝一眼,淡淡地道:“倒也没什么别的,他就是觉得高先生疑我有与中宫争位之嫌。”
她这话说得简单,但李文进仍然马上明白过来,朱翊钧想了想,也似乎有所了然,但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没有立刻开口。
李贵妃见他们不肯表态,便又继续道:“中宫自裕邸时便是大行皇帝王妃,入宫之后即为皇后,前年虽然因事与大行皇帝意见有差,但大行皇帝从未动过易后之念,这一点本宫是清楚的。
如今我儿承嗣为君,纵有些人担心本宫因此心生异念,本宫也可以理解。然则高先生却有不同,他是大行皇帝托以顾命的首辅元老,若他也对此有所怀疑,却恐于国政不利……皇帝,你怎么看?”
李贵妃这番话颇有些机锋,算是超水平发挥了。
李文进听了之后便有些紧张,生怕小皇帝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接下去会让他很难圆回来。
但是他和李贵妃都万万没有料到,朱翊钧听了这话反而并没有太过为难,回答得极快。
只见小皇帝微微躬身,正色道:“儿臣少不更事,万事但凭母妃做主。”
这话咋一听来,实在毫无皇帝气魄,所谓乳虎啸谷百兽惧,你再小也是皇帝,是天下至尊,怎能这么没有担当呢?
但李文进只是稍稍一怔,便立刻在心中拍手叫好:好小子,你从哪学来的这一手?这手太极推得简直绝了!阿姐,你儿子背后怕是有高人呐!
李贵妃那边也是听得一愣。
得,自己这机锋算是白打了。
皇帝儿子不上当,还一副孝顺宝宝模样,李贵妃只觉得有些憋得慌,但孝道至重,李贵妃想批评他滑头都不行,只能不置可否,转头朝李文进问道:“文进呢,你又如何看?”
朱翊钧年纪小可以滑头,李文进在他阿姐身边素来以智囊自居,自然不能跟皇帝外甥一样,于是轻咳一声,道:“冯保多虑了,高先生的态度不是已经表明了吗?他提议两宫并尊的消息,内廷现在都已经传遍了,我琢磨,这会儿估计外廷都已经有人知道啦。”
李贵妃懒得计较这消息为何传得如此之快,反正从仁厚之君隆庆当政开始,内廷的规矩相比世宗皇帝时,就是一日比一日松弛,到现在基本已经和筛子差不多,很多消息都是从内廷走漏的,她现在也没心思计较这些。
但李文进这话她却不甚满意,蹙眉道:“高先生的票拟是这么写了不错,但冯保觉得,这道票拟只是高先生的试探之举。”
“试探?”李文进皱了皱眉:“他怎么说?”
李贵妃便把刚才冯保的话转述了一遍。
李文进听罢,这次倒没有立刻反驳,反而思索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道:“冯保的担忧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不过我觉得,以高先生做事直来直去的风格而言,他应该不会把一件事搞得这么七弯八拐的。”
这个回答李贵妃仍然不满意,像这样的大事,光靠“觉得”怎么能行?
看见阿姐皱起眉头,李文进就知道自己的回答没能让她满意,想了想,又补充道:“阿姐,我觉得这件事我们要仔细分析一下,从各个角度来看,高先生到底会不会这么做。”
虽然还是没有什么油盐,但李贵妃感受到了弟弟的认真,勉强道:“那你说说,都有哪些角度?”
“首先,是‘独尊中宫’和‘两宫并尊’到底哪一个方案对高先生更有利。”李文进正式进入智囊角色,认真开始分析:“独尊中宫的好处,我一时只想到两点:其一,中宫会因此感谢高先生;其二,外廷文官会认为高先生维护了祖制传统,对他大加褒赏。”
“嗯……然后呢?”李贵妃点点头,算是对这两点表示了肯定。
“高先生稀罕这两点好处吗?”李文进微微摇头:“我看是可有可无——因为这了不起算是个锦上添花。”
李贵妃微微点头,没有多说。
“那么另一个方案,两宫并尊对高先生的好处是什么呢?”李文进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其一,可以获得阿姐你以及皇上的肯定;其二,可以缓解高务实的尴尬。”
“高务实的尴尬?”
李贵妃对于第一条不置可否,因为那是肯定的,而且李文进说“独尊中宫”时,是说高拱会获得陈皇后的感谢,而说到两宫并尊时,用词则从感谢变成了肯定。但其实李贵妃知道,这两个词对调一下才准确。
独尊中宫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陈皇后对高拱有个“肯定”就不错了,反倒是两宫并尊属于破例,她和皇帝对高拱反倒应该感谢。
当然,李文进是她的亲弟弟,言语间有所偏向是很平常的,所以不必计较,自己心里清楚就行。
但是对于他说的“缓解高务实的尴尬”这一点,李贵妃一时没能领悟过来。
李文进见状,便解释道:“阿姐你想想,高务实在皇上身边做伴读已近三年,与皇上总有些情谊吧,而大行皇帝又在龙驭之前有过交代,让他陪皇上读书直到皇上亲政为止……那么这代表什么意思呢?阿姐,这是大行皇帝把高务实绑在了皇上身边呐!”
他稍稍一顿,让姐姐有个思索的时间,然后继续道:“臣不敢擅自揣测大行皇帝的圣意,但从目前的态势来看,高务实将来只要能够进士及第,他就会是皇上最为了解的臣子,这意味着什么,阿姐应该了然于心。”
李贵妃点了点头,这个道理是明摆着的,她当然知道。只要高务实顺利地陪皇帝读书到亲政,自己再考中进士,天下间就没有第二个文臣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能超过他,其中好处不言而喻。
李文进于是继续道:“那么,大行皇帝为什么这么做呢?是皇上读书真的非要有他高务实在身边,才能读得进去吗?我看也不至于吧。”
李贵妃听了弟弟这么抽丝剥茧的一番分析,逐渐有些明悟,试着问道:“你的意思是,大行皇帝用高务实的前程做饵,来钓住高先生,让他必须尽心尽力为钧儿效忠?”
“然也!”李文进一拍双手,赞道:“大行皇帝这么做,也许不止是有这一层意思,但一定有这么一层意思在里头!这一层意思,对于高先生而言,乃是大行皇帝的阳谋!”
“阳谋?”
“当然,正是阳谋。”李文进解释道:“所谓阳谋,就是我这条计,就这么光明正大的摆在这里,但你只能乖乖地依我之计行事!”
“哦!原来如此……”李贵妃觉得自己懂了,顺便对自己刚刚驾崩的皇帝夫君又多了几分爱慕和惋惜。
李文进意犹未尽,又道:“没有谁不希望自己家族绵长、富贵永恒,高先生纵是再如何清高自诩,也不能不对此动心。要知道,他可没有亲儿子,而依这几年的情况来看,高务实应该就是高先生心许的衣钵传人,是他们高家的希望所在——他能不为高务实的前途考虑吗?不可能!”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李贵妃道:“高务实的前途如何,除了将来考试是他自己的事,其他的就看将来皇帝的态度了,所以高先生不能不考虑皇帝现在的感受,以免遭了他的池鱼之殃。”
李文进笑起来,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所以从这方面看,高先生支持两宫并尊,应该是真心实意的。”
李贵妃松了口气,点点头,但马上又追问:“慢着,你这番分析虽然有理,但这还是不能解释为何高先生不肯直接主持议定两宫尊号的会议呀?”
李贵妃的这一问,的确是个核心问题。不得不说,冯保的水平还是不错的,他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一条说辞,竟然让李贵妃疑神疑鬼到了这个程度。
李贵妃可不知道,此刻她的宝贝弟弟心里已经恨不得骂娘了,暗忖道:贼老子的,高务实啊高务实,你这小子的钱还真不好拿,爷们为了拿你这一万两银子,得费多少口舌才算完啊?不行,这笔账等事情了了,爷们还得跟你重新再算一算,反正你小子出了名的点石成金,爷们这么辛苦,再多拿个一万两,不算为过吧?
李文进认真想了想,才道:“阿姐,你久在后宫之中,还是不太懂那些外廷文臣的心思,高先生这么做,其实原因很简单。”
李贵妃皱了皱眉,道:“那你倒是说说,他们是个什么心思?”
“呵呵,这个嘛……”李文进笑了笑,道:“阿姐恕罪,容小弟说得粗鄙些,这些个外廷的文臣呐,不论做不做婊子,那贞洁牌坊都是一定要立的。”
李贵妃脸一沉,斥道:“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倒不至于,主要是你当着我皇帝儿子的面说得这么粗鄙,我的态度怎么摆啊?
李文进也知道小皇帝在场,不比他和阿姐两个人私下交谈,还是要注意一下用词的,见姐姐责怪,连忙就驴下坡道了个罪。
李贵妃对这个为她牺牲良多的弟弟还真是没法生起气来,又批评了两句,便把话题接了回去:“总之你的意思就是说,高先生不是在搞什么试探,单纯只是爱惜羽毛?”
“然也!”李文进心里松了口气,立刻表示同意。
“好吧,你说的还是有道理的,这么一想,他的确应该是真心诚意要两宫并尊了,只是不想担这个坏了祖制的名声。”
李贵妃勉强表示了理解,但想了想冯保之前的话,又道:“不过,司礼监事关重大,孟冲那厮能力不行,还是要把冯保换上去,要不然外廷真有什么事,我和皇上说不定都要被蒙在鼓里。”
李文进眨了眨眼,心道:高家小子,我只答应帮你抹平我阿姐对你三伯的怀疑和不满,至于司礼监谁做掌印,这件事可就超出咱们的合作范畴了,你可不要怪我不讲义气,袖手旁观了。
李文进没有表示反对,朱翊钧却插了一嘴,道:“母妃,大伴和高先生的关系似乎不大好,如果他做掌印,高先生会不会不高兴?”
李贵妃把脸一沉,教训道:“我听说你父皇当初曾经告诉过你: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你父皇试过高先生这块玉,他能用好,那不必怀疑了,可是你呢,你试过了吗?你能确保高先生待你能和待你父皇一样吗?”
朱翊钧一直怕他的亲娘,见母妃板下脸来,哪里敢辩,忙不迭低头道:“母妃教训得是,儿臣冒失了。”
李贵妃又一次体验到了母亲的威严,满意地点点头,指点儿子道:“你明白就好,为娘的这都是为你着想,只要高先生不反对任用冯保为司礼监掌印,那就说明他对咱们娘俩是真心诚意的效命,以后用起来也就可以放心了,这就是试玉,知道吗?”
“是是,儿臣明白,儿臣明白。”
李文进在一边听得心花怒放,暗道:这条消息可不是小事,卖给高务实那小子,至少也得值个两千两……啊不对,五千两啊!嘿,爷们在裕邸和宫里混了小十年,现在才发现赚钱原来可以这么容易!
李文进在这边乐开花的时候,冯保却是满脸阴霾地坐在他司礼监的值房当中。
他的心情当然好不了,李文进这厮仗着特殊的身份和他作对其实都只是小事,他知道李文进的弱点,无非就是爱财,下次自己好好准备准备,给他那边打点到位就是,别的不说,至少应该能让他保持中立。
说起来,冯保甚至怀疑李文进是不是故意跟自己作对,目的就是为了逼自己给他送钱!
但李文进的问题好解决,高拱的问题却不好办。
原先冯保觉得,高拱的问题在先帝时肯定不好办,但到了太子登基之后就好办了,可如今看来,只怕自己还是太乐观了一些。
谁知道高拱竟然能下决心搞“两宫并尊”?这实在太出人意料了,把自己一番苦思得来的杀招直接化解于无形——关键是时间点还掐得这么准,这可真是活见鬼了!
冯保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什么招来挽回局面,忽然狠狠地骂道:“高胡子!你可真是个断子绝孙的命,竟然还把张太岳提前支开,让爷们连个打商量的人都没有!”
但光骂不解决问题,没柰何,他只好匆匆出宫,打算连夜派徐爵前往天寿山找张居正问计。好在天寿山离得近,就在昌平,快马两天足以跑一个来回。
冯保是东厂提督,自然是有出宫自由的,说走就走了。而在他出宫不久,高务实已经从李文进口中得知了刚才永宁宫中发生的一切,代价是除了之前说好的价码之外,又额外花了一万五千两银子,并且与李文进约好,接下来如果还有什么重要消息,他都一并付钱,而且价格保证公道。
这种关键时刻,可千万不能为了省钱而抠门,这个道理高务实门清。
此刻的他就好比后世的美国佬,凡是花钱能搞定的事,坚决不搞什么以命相搏——老子的有用之躯可金贵着呢!
他甚至还有些欣慰:最起码,李文进这厮虽然贪财,但他“做买卖”还是讲信誉的,只要钱到位,事情保证办妥。
但李文进带来的这个消息,对于高务实而言,其实也相当棘手。
首先是高拱不好说服,这是最大的问题。如果他一听说冯保要接任司礼监掌印就直接炸毛,那就麻烦大了,多半要走回前世历史上的老路,以外廷言官之力来硬撼冯保,结果被冯保说动李贵妃和小皇帝,一道旨意就把这看似如潮水汹涌一般的攻势轻松化解,顺便把他高先生打发回了老家。
其次是孟冲怎么安置,也得想个主意。这位孟掌印虽然能力差了些,但胜在为人老实,又听得进劝,这种人如果能留在宫里,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得上,毕竟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嘛,要是能保的话,最好还是保他一手。
高务实沉下心来仔细想了想,觉得对高拱的说服工作只能留待今天晚上进行,眼下还是先去解决孟冲那边的问题,正巧现在有个办法,可以让孟冲暂时避开冯保的锋芒。
自打隆庆帝驾崩,孟冲的一颗心就始终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司礼监掌印当初就是捡来的,隆庆宠信的几个太监里头,陈洪才是排在首位的那个,所以一开始,司礼监掌印是陈洪。要不是陈洪这厮贪起来丝毫不知收敛,结果闹出麻烦来,也不会丢了掌印被打下去。
他孟冲就是趁着那个机会,被高拱推荐接任掌印的。而高拱为什么会推荐他来接任,他自己心里也很明白,不是什么能力出众,只是为人老实、不揽权罢了。
孟冲虽然能力一般,但久在宫中耳濡目染,眼光还是多少有点的。孟冲知道高拱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他老人家哪里会在乎司礼监掌印能力如何?恐怕在他看来,司礼监从上到下只要会批红用宝就行了!对柄机要?笑话,政务有我高拱主持即可。
所以这几年孟冲都很小心的克制着自己,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和内阁对着干,尤其是不要和高阁老的思路有半点冲突。效果倒也的确很好,至少让他这几年安安稳稳地把掌印宝座给坐住了。
但现在的情况却不同了,隆庆帝驾崩了,高阁老虽然看起来仍然是朝野第一人,但实际上孟冲很清楚其中的差别——原先那个无论何时都打心眼里愿意为高阁老遮风挡雨的皇帝不在了!
现在的皇帝对高阁老是什么态度?不知道,也不重要,因为皇帝还太小,真正代表着皇帝意志的不是皇帝本人,而是他的生母李贵妃。
至于皇后,她当然也有一定的机会代掌皇权,但那需要得到外廷的强力支持,譬如皇后和高阁老联合起来,也许能与掌握了皇帝本人的李贵妃相抗衡。
但这很难,因为如果高拱这么做的话,皇帝亲政以前或许问题不大,可一旦皇帝亲政,势必会强烈反弹。
倘若高拱是孤家寡人一个,完全不用为以后考虑,那倒是可以一试,联合皇后打压李贵妃,然后太后摄政,外廷一切大事都由他高阁老说了算。
但问题在于,他的侄儿高务实本身就是个前途看好的天子近臣,他怎么可能为了自己一时痛快,就把高家的将来给一手摁死了呢?
再说,皇后本身也是个老实规矩的人,肯不肯玩这么一出也很难说。
所以高阁老看似依旧风光无限,是顾命首辅兼掌吏部,但实际上他的地位却一定不如隆庆朝时那么深固不摇。
孟冲的司礼监掌印位置有两大根基:皇帝的信任和高拱的支持,现在其中一个已经完全不在了,另一个也大幅削弱,他焉能不慌?
新君登基换司礼监掌印,这是大明历代皇帝几乎都会做的事,盖因为不如此则不足以保证皇帝的意志完美的贯彻下去。现在新君登基了,但新君恐怕还谈不上贯彻自己的意志,能贯彻的只有他的母妃李贵妃的意志。
所以孟冲知道,取代他的人肯定是冯保,就看是哪一天了。
因此高务实来找他的时候,他的意志有些消沉,甚至一见到高务实就对他道:“小高先生,咱家要完了,要完了呀……就不知是去净军喂马,还是去南京司香?”
净军喂马和南京司香都不是什么好差事,也就比发往南京种菜强那么一丢丢。
所以孟冲一说这个话,高务实就知道自己劝他的思想工作,应该会比较好做。
果然,高务实轻叹一声,把近来的情况一分析,再把刚才永宁宫中的消息说给孟冲一听,孟冲就抹着泪求他拉自己一把了。
高务实也不客气,给他出了一条主意。
孟冲听罢,虽然多少有些遗憾自己的掌印宝座就这么没了,但他毕竟是个老实人,还算是懂得知足,也没有多想,当即就答应了下来。
高务实告辞而去,孟冲洗了把脸,把自己拾掇了一番,便往永宁宫去了。
此时小皇帝已经去找陈皇后商议两宫和他一起下旨给高务实封官“观政”的事了,所以永宁宫中只有李贵妃和李文进姐弟二人。
听到孟冲求见,李贵妃有些意外,看了李文进一眼,问道:“孟冲?他来我这儿做什么?”
李文进想了想,觉得孟冲平时对他还算不错,虽然谈不上格外亲近,但也还算客气,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挺融洽,便道:“无所谓什么事,叫他进来就知道了。”
于是孟冲便进了正殿,他按照规矩老老实实见过了李贵妃,不等李贵妃发问,便主动道:“贵妃娘娘,老奴老朽,只是因大行皇帝的信重,不得已忝居司礼监掌印之位,如今大行皇帝龙驭宾天,老奴哀恸伤心至极,恐不能再为皇上分忧了。”
李贵妃也没料到孟冲会来这么一手,一时有些措手不及,道:“孟掌印何故有此一说?”
李文进一听不是路,阿姐这应变能力实在不行,人家都把原因说过了,你还问人家“何故”,这不是废话吗?再说人家孟冲这几年不管怎么着,至少没出过大的纰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了人家请辞的话,好歹先说几句慰留的话呀!
于是他干咳一声,接口道:“孟掌印,大行皇帝龙驭匆忙,眼下内廷外廷忙得一塌糊涂,你这个时候请辞可是有点不太合适呀。”
这话就有些意思了:你走可以,暂时先不要急,等我们安排好了再走不迟。
孟冲却仿佛很坚持,给李贵妃磕了个头,道:“娘娘,大行皇帝对老奴恩重如山,如今大行皇帝龙驭宾天,却连个山陵都没备妥,老奴这几天一想起这件事就难过得食不下咽,实在没有办法继续干下去了……老奴也不是不知道眼下的局面,老奴只是想着能为大行皇帝尽最后一份心力,所以老奴就想辞了这司礼监的差事,去天寿山那边为大行皇帝准备陵寝之事出一份力,还望娘娘和皇上成全。”
李贵妃诧异的看着他,暗道:这孟冲放着司礼监掌印不做,反而要去给大行皇帝督建陵寝?难道他对大行皇帝真的感念到了这个地步?
但转念一想,这倒也是好事。本来嘛,孟冲虽然能力不太行,但他在掌印位置上干的这几年,至少也没有出过大麻烦,忽然毫无缘由的把他撤换掉,也的确有些不近情理,他现在自请去给大行皇帝督建陵寝,反倒是两全其美了。
打定主意,李贵妃于是假意劝了孟冲两句,见孟冲死活不肯继续做这个司礼监掌印,也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下来。
孟冲得过高务实的吩咐,这次去天寿山除了督建陵寝,还有另一桩事要办,所以又以心急为由,请求明日一早就出发前往天寿山。
李贵妃这次没有啰嗦,当即就答应了。
高务实面色凝重地回到高大学士府,原是要找高拱议事,但高拱这几天比谁都忙,现在还在吏部没有回来。
这就连高务实也没辙了,总不能派人把高拱请回来吧?没柰何,他便想着趁这个空隙把近来的情况仔细汇总分析一下,看看自己的应对还有没有什么遗漏之处。
这种时候,做白工倒不打紧,出纰漏那才要命。
可惜还没等他静下心来思考,高陌就匆匆进了他的书房,面色严肃地道:“大少爷,小公爷派人送来紧急情报,冯保府上有异动!”
高务实原本平静的目光忽然闪过一抹厉芒,沉声问:“什么异动?”
“有两点。”情况紧急,高陌没有废话,直接答道:“第一点是冯保出了宫,直接回府,然后没多久徐爵便带着人骑马出城了。小公爷的人没法跟着去,但他们说,徐爵是从西直门出城,从方向上来看,目标应该是昌平,或者天寿山。”
“呵呵,终于知道自己摆不平,要去找张阁老问策了?”高务实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又问:“另一点呢?”
“那个姓楚的锦衣卫千户也跟着徐爵出了冯府,但他没跟着出城,而是悄悄去了南城的法华寺。”
“法华寺?”高务实微微皱眉,问道:“那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
高陌摇了摇头,道:“南城是世宗朝修筑的新城,居民大多都是升斗小民,鱼龙混杂。法华寺虽然是寺庙,但周边都是民宅,小公爷的人在那边也有些显眼,不敢跟得太近,现在还没有探出什么究竟来,小公爷也只能让他们继续保持监视,没有别的命令。”
“你有什么猜测?”高务实问道。
高陌沉吟了一下,答道:“这个姓楚的,上次在安肃就策划了对大少爷的刺杀,小的担心这厮贼心不死,或者冯保狗急跳墙,还想再来一次安肃的事,大少爷千万要当心。”
高务实皱着眉头想了想,却摇了摇头,道:“我不这么看。安肃是安肃,京师是京师,我不觉得冯保能狗胆包天到这个程度,在京师还跟我玩这一手。”
高陌急道:“可是大少爷,有备无患……”
“你听我说。”高务实伸手打断道:“冯保现在这会儿可能还没得到最新的消息,我刚才出宫之前已经劝孟冲辞去司礼监掌印之职,去天寿山给大行皇帝督建玄宫,孟冲已经答应了。冯保想要做掌印,我就让他先尝尝这个味儿,这事儿估计明天一早就会有旨意下来。”
高陌诧异万分,愕然道:“让冯保做掌印?那咱们这许多准备岂不是……”
“这个不急,这些准备会有用的。”高务实微微一眯眼:“安肃遇刺的事,不管是出自于冯保的亲自授意,还是他手下人妄自胡为,终归是他的人干出来的,这笔账我总得跟他好好算一算,若不让他爬到顶峰,怎么能让他摔得更痛?”
高陌这才笑了起来,道:“大少爷这话说得极是,冯保这厮,着实取死有道,而且阴魂不散,是得让他摔得更重些。”
高务实也笑了笑,但没说话。
他心里想:历史上的冯保才是真的取死有道呢,现在比原历史还差了不少……可是就算是历史上那样又如何,万历还真没直接杀他。
所以,要废了他容易,但要让他死,还是很需要一点手段的。毕竟自从世宗嘉靖帝发生了那次差点被宫女勒死的事件之后,宫中的贵人们对于太监宫女们的惩罚,都已经下意识收敛了不少,很少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是打啊杀的。
但这也不是绝对的,两宫和小皇帝毕竟都不是隆庆,不能指望她们有隆庆那样的水平,这娘仨都不是什么政治经验丰富的人,只要被刺激得狠了,下起手来肯定没轻没重。
“看碟下菜”不算什么好话,但在官场之上却一定是一条金科玉律。
所以,在面对隆庆的时候,高务实只敢用光明正大的手段,了不起靠着影响高拱来达成目的,原因在于玩阴招十有八九会被常年扮猪吃虎的隆庆帝识破,那就反而坏了大事。
这就好比高务实想方设法把自己弄成太子伴读,隆庆帝看似毫不知情的中了计,但从他临终之前的这一波操作来看,这位看似庸碌甚至荒YIN的皇帝却反过来把高家伯侄和他的爱子朱翊钧捆绑在了一起。
谁敢保证当初隆庆帝没有看穿?反正高务实是不敢保证的,他认为隆庆帝当时可能就是将计就计,然后观察了自己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将来的确有能力辅佐朱翊钧,所以他临终之前才玩了这一手。
如果高拱和张居正真能在隆庆的说和之下保持亲密合作,那么隆庆的这一手安排几乎相当于给朱翊钧铺了几十年的路——高拱十年、张居正十年,那时候他高务实也已到了而立之年,有朱翊钧的照拂和首肯,完全有机会入阁辅政了。
当然,隆庆肯定料不到历史上的张居正只活到万历十年,但这个总不能怪他啊,毕竟他又不是神仙,哪知道张居正六十岁都没活到?
所以对于隆庆这种明明成了精,却一点都不显山露水的高手,高务实是不敢造次的,甚至在隆庆活着的时候,高务实宁肯吞下开平三大厂精钢制品没有销路的苦果,也愣是没有在他面前提出军工私营。
但是面对两宫和小皇帝,高务实就敢玩一些比较阴狠的招数了。当然这种阴只是针对冯保、张居正等政敌,而不是针对小皇帝或者两宫,他可不想现在埋了雷,将来炸死自己。
嗯,历史上的冯保和张居正就算是埋雷炸死自己的典范,因为小皇帝迟早是要长大的,你欺压得他一时,欺压不了他一世。
所以当前的所谓阴招,哪怕抛开两宫不谈,也至少要让小皇帝打心眼里认可,甚至不光是现在认可,将来回想起来都得是认可的才行。
不管哪朝哪代,杀人肯定都是大罪,而“密谋刺杀太子伴读”当然更是罪上加罪,但高务实认为这还不足——这个罪名要杀冯保也许够用,但光杀人还不够,还要诛心。
单以此罪,即便能杀冯保,却有可能让李贵妃心中不满,因为以此罪杀冯保,李贵妃肯定会从安抚高拱的角度来考虑,并不是她真心实意要杀。
因此高务实必须把这个罪名拉扯到冯保“背主不忠”上去。
宦官,家奴也,对于皇家而言,家奴做了点错事、坏事,那都不打紧,教训教训也就是了。只有涉及到背主不忠,那才是必诛之罪!
简而言之,高务实想要的,不是用形势逼得李贵妃不能不杀冯保,而是让李贵妃主动对冯保起杀心。
时值仲夏,天气多变,傍晚时分的京城下了一场阵雨,雨势很大很急,摧花断树,来得毫无征兆,就如同高拱回府之后在书房所发的那一通怒火一般。
高府的下人都已经退开书房老远,这是大少爷从书房推门而出给他们做的手势,下人们都很感激,毕竟谁也不敢当高阁老一怒。
高拱为什么发怒?还不是因为高务实把孟冲请辞、冯保即将上任司礼监掌印等事汇报给了高拱知晓。而且这还不是全部,高务实还告诉高拱,孟冲的请辞是他劝说的。
也许这一点才是高拱怒上加怒的原因,因为在此之前高务实根本没有就这件事和他谈过,这事完全是高务实擅自而为。
但高务实并不惶恐,而是转头就把永宁宫发生的一切告知高拱,并且分析道:“三伯,眼下的关键问题不在于谁做司礼监掌印,而在于两宫和皇上是否对您有足够的信任——这就好比当初大行皇帝在时,您会真正在意司礼监掌印究竟是陈洪还是孟冲吗?”
“不,您不会。”高务实不等高拱回答,就断然道:“因为大行皇帝对您信重无双,不管司礼监是谁在做那个掌印,他都只能老老实实给您的票拟用宝——所以归根结底的说,天下之权,不在司礼监,而在皇上!”
高拱性子直而急,但却不代表他不动脑子,所以高务实这番话一说出来,他的怒火一下子就十成去了九成,喘了几口粗气之后,不得不怏怏坐下。
过了一会儿,高拱才开口道:“老夫知道你这番话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你劝孟冲请辞也的确是因为永宁宫中的突发情况所致,但是有一点你不能忽视:大行皇帝在时,司礼监掌印不可能限制老夫与大行皇帝的联系,所以政务通达。然而现在却不同,老夫身为顾命首辅,就算依然能随时与皇上取得联系,却也没有作用,因为皇上还太小,真正做主的……你今天也看到了,其实是皇贵妃!老夫是外廷臣子,不可能有点什么事都去找皇贵妃面议,皇贵妃更不可能如大行皇帝那般,有点什么不了解的,就直接宣召老夫见驾。”
他长出一口浊气,叹道:“你应该知道这其中的差别,那就是司礼监掌印可以切断帝、相之间的联系,从而操弄天下大局,正如古往今来各色权宦一般。你也应该知道,如果让冯保这种小人掌握了这样的权力,会对朝廷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如果确如高拱所言,那的确是个很大的问题,高务实必须承认这点。
然而高务实却没有惊慌之意,而是平静地道:“如果冯保能真正掌控司礼监,侄儿认可三伯这个分析,但侄儿有把握说一句:只要三伯与侄儿还在京师,冯保就没有这样的能力。”
高拱猛然眯起眼睛,盯着高务实看了一会儿,问道:“理由呢?”
高务实站起身,踱着步道:“孟冲为掌印时,司礼监五大秉笔分别是冯保、陈洪、黄孟宇、张诚和陈矩。这其中,冯保、陈洪和张诚三人,都是裕邸旧臣。大行皇帝当年登基之后,冯保和陈洪随之入宫伺候,张诚则被派往南京任镇守太监,而陈矩那时候的资历还略显浅薄,黄孟宇是离大行皇帝最远的,但从地位而言,他那时候倒也已经出任了大同镇守太监。”
“后来,陈矩被侄儿说动,转调至钟粹宫侍候太子,黄孟宇也因为侄儿在孟掌印面前举荐而被调回京师。再后来,也就是前次与张阁老的冲突爆发后,孟掌印提出调整司礼监的架构,取得了大行皇帝的同意,黄孟宇和陈矩升任了秉笔,冯保则丢掉了御马监的兼掌,遂形成眼下五大秉笔的局面。”
高务实顿了一顿,见高拱没有插话的意思,便又继续道:“现在,咱们还不知道明日的旨意究竟会是如何,但想来即便孟冲请辞,司礼监应该也不会做太多的调整,很大概率是各秉笔依序上升。如此一来,四大秉笔之中,也仍然至少有两人——也就是黄孟宇和陈矩二人,是我们可以信任的,而陈洪……”
“东厂归谁?”高拱忽然插话:“如果冯保升任掌印,东厂提督这个位置他交不交?如果交,会交给谁?陈洪?”
高务实微微摇了摇头,道:“这正是眼下的问题,李贵妃对冯保之外的四大秉笔似乎都不算是很熟悉。陈洪和张诚早年都是侍候大行皇帝的,跟李贵妃只能算多少有些交集,但肯定了解不多,远不如冯保来得贴心,所以光从亲疏而言,很难断定李贵妃会如何安排东厂。”
高拱阴沉着脸,道:“最坏的情况就是冯保以司礼监掌印兼掌东厂,如果是那样的话,此獠可就真有些势大难制了……”
这是肯定的,司礼监掌印是最后给票拟盖章的人,如果他认为票拟不妥,可以把票拟打回内阁要求重新拟票,如果换在隆庆时期,可能没有哪位掌印敢随随便便把高拱的票拟打回去要求重拟,因为高拱如果怒了,直接求见皇帝,皇帝基本不可能反对老师的意见,那么掌印就尴尬了,甚至很危险。
但现在隆庆不在了,皇权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李贵妃代为行使,高拱又不可能随意求见李贵妃,李贵妃也不可能动不动就接见高拱,那么冯保在中间就很容易做大,然后行使驳回权,把高拱的票拟动不动就打回去,不要以为这是小事,一次两次或许问题不大,但如果再多一些、再密集一些,对首辅的政治威望打击就很是巨大了。
而他同时还掌握东厂的话,那就更不得了,相当于不仅掌握了外廷无可撼动的行政权,还掌握了不受外廷制约的监察权。换句话说,只要冯保能瞒住或者哄住李贵妃,他的权力就可以无限放大,近乎皇权本身。
高务实的脸色也不得不凝重起来,缓缓地道:“所以咱们之前拟定的顺序不能变,只能是先冯保,再江陵。”
“逐保倒张,这个顺序不变。”高拱深深皱起眉头:“但现在的问题,在于贵妃把老夫是否同意冯保出任掌印当做老夫是否忠心的考验,如此老夫不仅不能发动朝臣弹劾冯保,甚至连私下进言都不行,如此一来,如何逐保?”
次日一早,上谕下达。
司礼监太监黄孟宇、陈洪等传奉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与内阁、府、部等衙门
“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辅臣至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授遗嘱,说东宫年少,要他们辅佐。又特言大学士高拱总揽政事、高务实仍陪东宫。今东宫继统,念大行皇帝遗命,特加大学士高拱为太傅。另,准高务实辞太子伴读,仍假原官,特任观政,皆从原司本职。
又,有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者,心念大行皇帝玄宫未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自请坚辞司礼监掌印而往天寿山督建大行皇帝山陵。我母子三人感其孤忠,全其臣义,故准其辞。孟冲改昌平镇守太监兼掌皇陵督建,另荫一侄锦衣卫指挥佥事。
因司礼监掌印出缺,冯保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调度各监、司、局黄孟宇、陈洪、张诚、陈矩四人仍为司礼监秉笔太监黄孟宇兼钦差提督东厂太监陈洪兼御用监掌印太监,调度惜薪、钟鼓、宝钞、及混堂四司,另掌内承运库、司钥库张诚兼尚宝监掌印太监,另掌银作、浣衣、巾帽、针工、内织染、酒醋面、及司苑七局陈矩仍兼御马监掌印太监,另掌兵仗局。”
这道“三位一体”的上谕下达到各府、部、院后,立刻引起了广泛议论,因为这道上谕确实颇有些玄妙。
高拱加太傅可能是其中最没有波澜的一件事,毕竟他作为三朝阁老、托孤辅,无论外廷的官员们对他抱持何等看法,但大家毕竟同属文官体系,还是乐得在这种时候看到高拱的地位更高一些的。再说,新帝登基嘉赏老臣,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无非高拱在实权上赏无可赏,只能提高一下这种荣誉地位罢了。
而且太傅这个荣誉,高拱也的确当得起他本就是大行皇帝的帝师,东宫此前出阁讲学时,他也是和成国公朱希忠一起“知经筵事”的,所以放在现在,高拱已经算是两代帝师了。
两代帝师,挂个太傅头衔怎么了?合情合理。
让外廷比较意外的一件事反倒是司礼监的调整。先,司礼监的调整原则上来说属于帝王家事,按照往常的惯例,司礼监掌印换人通常也就只通知一下内阁,再由内阁转告六部及各府各院即可。
但这一次却不同,上谕明不说,而且还是直接通知到各部院。这就有点古怪了,就好像宫里急着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调整一样。
宫里急什么?这个时候不是更应该万事镇之以静吗?
再就是孟冲的请辞也很古怪,要是孟冲只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之一,请辞去督建大行皇帝皇陵,或者带职兼任督建,都说得过去。可他是掌印太监啊,相当于内廷辅,身处这种位置,一般来说怎么可能辞职呢?真的就因为对大行皇帝感情太深?
但你要说他是犯错被贬,好像也说不过去,人家不但督建皇陵,还兼了昌平镇守太监,可见宫里对他还是信任的,更何况还荫其一侄为锦衣卫指挥佥事,说明荣宠也在。
至于冯保等人依次递补,看起来反而不是很显眼,他们之中真正有些显眼的,不是冯保,而是黄孟宇。
黄孟宇跳过陈洪掌握了东厂,这才是此番司礼监“依次递补”中唯一的例外。
原本,黄孟宇的资历就在陈洪之下,他在司礼监的排名本来也是在陈洪之后的,这次反而由他出任东厂提督而不是陈洪,这只能说明黄孟宇在内廷的地位上升了,而陈洪虽然手里的实权更宽泛了一些,但实际核心的职权还是管理宫内财务用度,相当于原地踏步而被黄孟宇越。
至于后面的张诚和陈矩,他俩的变化不大,一个掌握档案、印章,同时负责宫里的各项供应一个掌管内廷军务,顺带管理内廷部分的军工制造。
这次司礼监的调整意义重大吗?那要看是谁来回答。
对于想走内廷门路争取升迁的人而言,肯定有些意义,至少送礼的对象变了,除开直接送钱的部分,其他部分都要顺应对方的喜好来相应的调整一下。
但这点意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实在不行全送钱不就结了!
那么对于其他的朝臣呢?对他们而言,司礼监的人事调整跟他们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这也是以往司礼监调整人事从来不明上谕的原因。
不少官员私底下调侃“两宫和皇上要么是不知道规矩,要么就是故意向阁、部各衙门示好,才会连内廷的调整都知会得这么清楚!”
高拱得生太傅是顺理成章,内廷的调整他们也管不着,惟独另一件小事他们觉得可以讨论一下子。
上谕的原话是“准高务实辞太子伴读,仍假原官,特任观政,皆从原司本职”。
“仍假原官”,说的是“假翰林院侍读学士、假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皆从原司本职”说的是别管他现在的官名是什么,他原本做什么事,现在还做什么事。
嗯,这算一句说明性的补述。
也就是说,高务实请辞太子伴读,被两宫和皇帝同意了,然后因为大行皇帝临终前有遗嘱,所以他改任了这个“观政”,实际上只从“陪太子”变成了“陪皇帝”?
可是陪太子原则上说得通,陪皇帝在原则上说不通啊!
不过这个问题毕竟也不算特别严重,再说又是大行皇帝遗命,大家还是打算先看一看内阁和各部的反应再决定行止不迟。
反正现在朝廷基本上算是高拱一家独大,前段时间敢于跳出来挑战高拱权威的张居正,自从大行皇帝驾崩就被赶去天寿山找墓地去了,估计也来不及表态。于是这件事也就是引起了一些官员的私下讨论,然后该干嘛干嘛了。
他们这些人哪里知道,今天颁布下来的上谕,昨晚在宫里可是惊动两宫见面,讨论许久才得出的结果!
两宫主要讨论的是什么?不是高拱加太傅,也不是高务实改做观政,正是司礼监的职权调整!
如果再说得细致些,最主要的争论点就是冯保到底要不要交出东厂提督之职,如果交,交给谁!
冯保昨日的心情,简直就和这夏日的天气一般说变就变。
先是拦阻李文进不利,高务实出任“观政”在所难免,冯保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自己对李贵妃的影响力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无可替代继而还是因为的李文进的“谗言”,让他给高拱下绊子的大计功亏一篑,使他直接感受到了危险,更意识到自己现在不仅是影响力不足以抵定大局,而且还孤军奋战,连个盟友也没有,心情之急切与狂躁,一时根本不可压制。
于是他就出了宫,回到自己的外府,让徐爵立刻去和同样面对高拱“打压”的张居正联系上,并向这位深得徐阶政争精髓的张阁老问计。
同时,他在狂躁之下又命自己的心腹、从锦衣卫借调在东厂办事的楚千户联络他的草莽朋友,打算设计陷害高家伯侄。
不过他也是病急乱投医,自己根本没有像样的主意,对楚千户的交待也很不清晰,只说“你去联络你手下那些江湖人,好好想想办法,弄点罪名给高家那一老一少,咱家定不能让他们安生!”
说是这么说了,但问题是,他只是怒而兴兵,自己也没想好要怎么安插罪名,交待任务时面色又格外狰狞,这就让楚千户的认知出现了误解。
楚千户认为,厂督这是怒不可遏的表现,这个罪名一定是要能将高家伯侄置于死地的才行。
高务实无品无级也就算了,但陷害当朝辅,这个罪名可不小。倘若换成言官,污蔑不叫污蔑,了不起是倾陷、妄议,就和上次曹大埜差不多,贬官外任也就是了。但其他人去干这个事可不同,那是大罪。
不过楚千户没有感到害怕,他反而有些兴奋。
楚千户不同于锦衣卫中许多世袭官儿,他是良家子出身,自己想方设法投入锦衣卫的,多年来辛辛苦苦在锦衣卫中打拼,这才混成千户。
然而,出身受限的他在锦衣卫中走到了千户这一步之后,基本也就算是到了头,依照正常途径想再往上爬,实在机会渺茫。
所以,搭上厂督这条线,是他能够抓住的唯一机会。
财帛和权力,都是杀人的毒药。如李文进者,爱的是财如楚千户者,爱的则是权。
法华寺一代寺庙不少,民居更多,且多是些在京城中吃辛苦饭的苦哈哈,所以这片区域的治安一贯不怎么好。但是有弊必有利,楚千户收留的一些江湖人士在这一块就活得不错。
这年头的江湖人士未见得能飞檐走壁、乱军之中取上将人头,但也多少有些过人之处,譬如敢打敢杀,能豁出命去,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法宝之一。所谓横的怕愣的,楞的怕不要命的,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前提是报酬能让他们满意。
楚千户开出的价码并不低,甚至已经过他们的预期抹掉所有案底,重新安排清白身份,引荐进入东厂效力,且皆给档头身份。另根据此次出力大共分两千两银子赏钱。
条件当然是好条件,除了给的赏钱不能与高务实的大方相比,官面上的好处则更让他们高兴。
要知道,东厂虽然是独立部门,但东厂的人员从制度上而言都属于从锦衣卫借调的性质,换句话说,进入东厂做事,也就等于有了锦衣卫的身份。
锦衣卫,天子亲军是也。
当然,这并不是关键,关键是锦衣卫的待遇好,相比其余各军,无论是京营还是边军,待遇都远不如锦衣卫来得优越,至于卫所兵,那更是比都别比。尤其让人听着就觉得爽的,则是锦衣卫的特殊性,这使得他们在京城或者地方都享有许多特权,欺压良善、敲诈勒索什么的,不要太方便。
总而言之,进入东厂还能当个档头,那可比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吃饭轻松惬意百倍。
唯一的问题是,楚千户让他们办的事情似乎有些麻烦。
“你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伪装成高务实的家丁,在冯厂督出宫的路上伏击厂督,然后装作被击败,抓进东厂。”
二十多个“江湖豪侠”们听得一片哗然,有人嚷嚷道“楚老爷,你怕不是在寻咱们大伙儿开心?伏击厂督是什么罪名?当场就能格毙了!再说,抓进东厂?那地方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进去是个人,出来就是鬼啦!”
“就是,咱们虽然赚的就是卖命钱,可是这卖命和送命的区别,咱们大伙儿总还是分得出来的!”
“我说楚爷,咱们大伙儿上次就被你坑得连老寨都没了,只能来这京师落脚,现在莫非是楚爷觉得咱们没有用了,干脆来个一打尽不成?”
“对啊楚爷,上次你让咱们对付的那个小子,乃是当朝辅的亲侄儿,好在人家大人大量没有深究,要不然咱们可不是丢弃老寨来京师逃命这么简单。现在更好,您老人家居然让咱们去伏击东厂厂督?哈哈,伏击了东厂厂督,您老还能把咱们弄进东厂当档头?不是在下说风凉话,楚爷您有那么大能耐么?”
另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更加直接,把腰里的朴刀抽出半截,露出刀锋上的一抹寒芒,冷冷地道“姓楚的,这法华寺外头要是有你的埋伏,你干脆就直接招呼他们进来,我于老二这口宝刀已经一年多没见过血了,现在正饿得慌!”
楚千户多年来负责跟这些个江湖人士打交道,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见状丝毫不慌,淡淡地道“你们不是一直很好奇我楚某人背后的那位爷究竟是谁吗?我看今儿倒是个黄道吉日,可以让你们知晓了,也免得你们总是这么疑神疑鬼、不识好歹。”
众人稍稍凝了凝神,他们想知道这一点的确已经很久了,毕竟当初在安肃犯了那么大的事,虽说高务实强烈要求不要兴师动众,但安肃地方乃至于保定巡抚都很是费了些功夫去追查,但不知为何,这件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而他们也被安全转移到了京师,一直窝藏在法华寺这边。近一年过去,居然好像风平浪静了一般。
这肯定不是姓楚的一个区区千户能够办到的,唯一的解释就是楚千户身后的“那位爷”拥有极大的能量,其在京师不说一手遮天,至少也是能排得上号的大人物,而他在地方的威势也同样不会至少也是能压下保定巡抚这样的朝廷大员。
“哦?”领头的一个精壮疤脸汉子深深打量了楚千户一眼“倒要请教楚爷,您背后这位老爷,究竟是何方神圣?”
楚千户露出一抹傲然,慢条斯理地道“正是让你们去伏击的那位爷司礼监席秉笔兼东厂提督冯公!”
东华门外,两队仪仗合二为一,左边打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冯”旗牌,右边打着“司礼监秉笔太监黄”和“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黄”两面旗牌。
这两队仪仗,正是新任司礼监掌印冯保和新任东厂提督黄孟宇所有,他们此次出东华门转北,正是去内东厂的东厂衙门办理交接。
冯保此刻的面色并不太好,因为这次他虽然如愿以偿升任司礼监掌印,但由于事突然,东厂那边他没有能够做出充分的安排。
再说,他原本还怀着几分希冀,希望自己能一举达到中官的最巅峰即以司礼监掌印兼掌东厂。
结果呢,明明昨天被李文进一通搅和,让他觉得自己连司礼监掌印恐怕都没了指望,谁知道在外府了通火之后,一回宫就被孟冲请了过去。
孟冲告诉他说,自己已经辞去司礼监掌印,明日即将前往天寿山督建大行皇帝山陵,并已经推荐他冯保冯双林接任掌印之职。
冯保迷迷糊糊回到自己在宫内的住处,左思右想也不明白孟冲为何主动请辞。他哪里知道他这番迷糊,只是由于信息不对称李贵妃说要以任用冯保为掌印来考验高拱忠诚,这番话是单独对皇帝和李文进说的,小皇帝当然不会泄露,李贵妃自己也不会泄露,但架不住李文进这厮转手就把这条消息卖给了高务实啊!
所以直到最后,冯保也不不知道孟冲根本不是什么主动请辞,而是不得不辞。这个误会甚至促使他今天亲自将前往天寿山的孟冲以下属礼仪送出了京城,很是上演了一番儒宦风度的戏码。
然后就不得不捏着鼻子与黄孟宇一道来东厂做交接了。
冯保早前一直呆在裕邸,后来则在宫里,和黄孟宇这个老早就出镇在外的家伙没有什么交情,只不过也谈不上太多恶感。即便知道黄孟宇是由于与高务实的关系被孟冲调回京师出任秉笔的,他也只是把“罪责”加诸于高务实头上,对黄孟宇本人倒是比较看得开。
毕竟中官强势时,是内阁巴结内廷而辅强势时,则是内廷巴结内阁。
黄孟宇本人并没有露出非要跟冯保对着干的态度,他也就暂时抛开和黄孟宇作对的念头,把精力集中在高家伯侄身上。朋友不怕多,仇人不怕少,这个道理冯保还是明白的。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黄孟宇成了东厂提督,而东厂这几年在冯保的治下,私底下一直在搜罗高家伯侄的“罪证”,这哪能让黄孟宇知道?
当然,实际上东厂找高拱的罪证基本毫无所获,现在手底下掌握的一些东西,全是高务实干的。
什么阴谋蓄养死士、私藏私造大量军械、于水旱灾区大肆收买民心、勾结地方官府及军方强买大量土地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可以这么说,冯保给高务实搜罗的这些罪名如果成立,高务实自己只落个剥皮充草那都属于邀天之幸,抄家灭族恐怕才是正常操作!
甚至不用全部成立,就算只成立任意一条,他高务实的脑袋就得立刻搬家。
庭杖杖毙?想多了!
这种级别的罪名还能让他享受大臣诤谏而死的待遇?必须得是明正典刑,开刀问斩!
但是可惜的是,这些罪名连冯保自己都觉得很难真正栽到高务实头上,因为实在过于牵强了些,或者说高务实的避罪手段实在太高明了些。
阴谋蓄养死士?高务实手下的家丁现在全是良家子,哪怕最早先那批百里峡响马,也早就洗白了当时主持招安的是时任顺天巡抚、现任蓟辽总督刘应节,后来这批人又有鼓动把汉那吉投诚的大功,最后促成了俺答封贡,这功劳一摆,还有什么洗白不了的?
要知道俺答封贡可是大行皇帝最为看重的一件大功,你冯保敢否认这个,莫非是赌两宫和小皇帝朱翊钧不敢下令杀人?
现在高务实手下的家丁,全有正规身份,全有正经营生,理论上个个都是良民,你怎敢污蔑他们是什么死士?
哦,你说高务实的家丁太多?是大行皇帝不知道高务实赚了多少钱,还是两宫不知道?可这都是正经生意啊,从大行皇帝到两宫,再到小皇帝朱翊钧,皇家几个谁人不知?他家丁多点,那无非是家大业大,又不是坑蒙拐骗来的,你怎敢平白无故污人清白?
说他私藏私造大量军械?他京华商队行商蒙古,装备一些朝廷允许的刀枪剑戟乃至弓弩那又如何?他装备火枪火炮了吗?装备旗帜甲胄了吗?没有装备这些,那你说个鸟蛋?
哦,你说他在三慎园有私藏一些火药,甚至私造了一些火器?
那玩意是兵仗局和军器局交给他的研究任务,有兵部和京营的联合关防许可,在大行皇帝那里也是禀报过的,甚至连东宫也就是当今圣上都知道!你拿这个说事,难道是说连大行皇帝和当今圣上都在帮他私造军械?荒唐!
至于水旱灾区收买民心你冯掌印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全天下的人,不管是做官的还是在野的,只要家里情况允许,在乡梓受灾的时候谁还不得破费一二,做点赈灾救民的事儿?
你甭管人家是为了邀名还是为了什么别的,反正天下人都这么做,你为何就单单盯着一个高务实?
他不就是钱花得多点么?人家家大业大,愿意为家乡的受灾群众尽一份心力,这是道德高尚好吗,怎么到你这儿就成了邀买民心了?你要拿这个当做罪名,就不怕全天下的人一人一口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所以冯保想来想去,只有强买土地勉强还能沾点边,可是“强买”其实跟高务实没有关系,倒是有一些“强迁”的勾当,可惜那是开平卫做的,跟高务实没有直接关系。
而且真要追究罪名的话,大概先是戚继光会落个御下不力之罪,这只能让张居正恼火。然后呢,会从开平卫指挥使薛城一直追究到阳武侯薛干,这就很麻烦了,一个操作不当,没准就牵连到了整个靖难系勋贵那他冯某人就全完了。
勋贵们可能不大敢跟文官集团硬杠,但肯定不怕跟他一个皇帝家奴杠的。
所以冯保很烦恼,花费了许多精力,也的确搜集了大量关于高务实的“罪证”,可惜一个都用不上,更不敢用。而现在东厂厂督却换成了“走高家门路”崛起的黄孟宇,这些查到的玩意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