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儿格”,蒙语中的意思大致相当于“围猎”,一般来说会从两面包抄开始施展,这个战术的后续变化很多,规模的大小也可以任意调整变动。,
如果要简单的形容一下,那大概就是蒙古军自身呈环形包围猎物,逐渐向中心收缩,密集聚拢,使敌人插翅难逃。
但蒙古人并不总是需要大量部队来完成这种战术,由于此前数百年,他们的箭术与机动性几乎一直处于优势之中,所以即使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也仍然能包围敌人。
而且蒙古人在施展捏儿格时,并不怎么担心自身的包围圈过于薄弱这个问题,他们有时将阵线延展数里,才将敌军包围。
有人或许要问,这么薄弱的包围圈有什么意义呢,一冲就破了啊?
没错,集中主力去冲这种薄弱的包围圈当然是一冲就破,可是在蒙古人眼中,距离根本不是事,所以他们会继续尝试包围反正之前你们冲阵也不会给他们造成多少伤亡,他们完全有能力不断的包围你。
而如果对手也不停地选择冲破包围,那就是和蒙古骑兵拼耐力了
人家是可以一次远征几万里甚至十万里的蒙古人,选择跟他们拼耐力,这不摆明了是在找死吗?
而且这个捏儿格战术的施展范围有时候可以极其巨大,举个例子:17年,蒙古人攻陷弗拉基米尔城之后,派出诸万户,以捏儿格的形式攻略各个城镇与要塞,包围圈长达数百英里,并逐渐收紧。
另外,有时他们会故意在捏儿格中留出一定的空隙,就是为了让敌人由空隙中逃走,但这实际上这种空隙本身就是陷阱:敌人在仓皇逃走的过程中难以维持纪律,经常抛弃武器以便逃得更快。,
这个也有具体战例,蒙古人正是用这种战术,在1241年的穆希之战中击败了匈牙利人。
但是,捏儿格战术的核心,或者说基本依赖的两点是缺一不可的,那就是机动性与骑弓射程。
机动性保证了他们能够在速度上使这种包围永远可行,骑弓射程的优势使他们能够在不断的包围缩紧中打击对手而自身几乎不受战损。
这就好比一轻一重两个剑士对战,重剑剑士明明一剑就能要了轻剑剑士的命,可是轻剑剑士的速度快得前者根本跟不上趟,而他的轻剑却能一剑一剑在重剑剑士身上划破一道口子,偏偏这位轻剑剑士还耐力极佳,几乎不知道累。
那结果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位重剑剑士就算身体再好,迟早也被放血放成干尸。
然而现在,辛爱忽然发现他们丢失了射程优势!
换句话说,轻剑剑士发现自己手里的剑已经划不开重剑剑士的盔甲了,而重剑剑士居然丢了重剑,拿出一把比自己更长的轻剑来使,只要自己上前,就会反过来被他划上一剑。
三百年没出过的新鲜事,居然被他辛爱赶上了!
面对这种“从未有过的全新体验”,辛爱自然懵了。
好在,他年纪大了反应迟钝,儿子哈木把都儿却还在盛年,提出赶紧更换战术,把“捏儿格”换成“失兀赤”。
这支明军虽然表现诡异,手中的火n射程和精度也都大出辛爱的意料,但他脑子里一门心思要补血,哪里肯放弃?一听儿子的话,马上表示同意,大声下令道:“召回左右两军,失兀赤准备!”
号角和鼓声立刻起了变化,左右两支骑兵立刻开始回转,而中军骑兵开始分组,以约莫每五百人为一个攻击波次,开始施展失兀赤战术。
蒙古人的失兀赤战术与欧洲15至16世纪战争中的半回转战术r类似。这种战术的具体方式是蒙古军队向敌阵派出多波战士,每一波都在冲锋的同时射箭,并在与敌军接触之前退却,回转至己方阵线。
他们射出最后的箭矢并退却时,距离敌军约40到50米。这段距离足够他们的箭矢穿透敌人的护甲,同时也足以使他们避开敌人的白刃反冲锋。
失兀赤显然也需要利用骑射能力,但相对而言更重要的是骑术而非箭术,因为这个战术本身并不是作为一种自身零伤亡的战术来施展的,它是允许自身出现一定伤亡的毕竟冲得太近了一些。
不过,对方因为不知道蒙古人究竟是要冲阵还是仅仅散射袭扰,只能保持长n阵或者类似的防守阵势,以免被蒙古人冲阵导致阵型崩溃、一败千里。
但即便对方主要力量都集中在长n或者类似的防守阵容之上,还是不能完全排除其阵中的远程力量能够给蒙古骑兵带来一定的伤亡。
辛爱肯拿一定的伤亡来换取这场仗的胜利,说明他的确是穷疯了,或者说他无法忍受现在这样的局面。
本来,他以为自己和图们汗大致上还是合作的关系,谁知道因为此前那场大败,现在的结果是图们汗明显成为主导力量,而他作为土默特的“地主”,反倒成了图们汗的附庸。
土默特虽然名义上的地位只是右翼三万户之一,但实际上早就是右翼之主,辛爱自己在心理上和图们汗这个左翼之主是平起平坐的,现在混成这样,他如何能忍?自然要找机会加强自己,顺便也要打出威风来重振声威。
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辛爱强硬了一辈子,哪里能受得了这种寄人篱下的滋味,想想图们汗刚才派自己出来救援时那种命令下属一般的口吻,辛爱就觉得自己必须拿下眼前明军不可。
失兀赤五百人为一个攻击波次,但并不是龙门三叠浪式的在同一个点发起,而是四面方没有规矩的发动。这是为了对方摸不清主攻方向,在匆忙的调兵遣将中自己乱了阵脚。
第一波次从左翼最先发动,五百蒙古骑兵以在正常不过的冲阵阵势逐渐提高马速,千蹄飞踏,带起衰草黄尘,冲向明军右翼。
明军果然有一些动摇,但辛爱还来不及欣喜,就看到一员年轻的明军将领手起刀落,砍下一名往后退了两步的士兵头颅,并且厉声大喝。
明军的轻微动摇立刻止住了,刺刀阵依旧立在阵前,后方的三列火n队早已装弹完毕,第一列横队在那名年轻将领的喝令下端起手中火n。
“砰!”11
或许是冲阵状态下蒙古人的可中弹面积比游走时要小,又或许是明军面对冲阵状态的蒙古骑兵有些畏惧,总之这次被击中只有十来人——基本上这都是可以直接宣布击毙的。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中弹,即使没有致命伤也必然落马,而在战马高速奔跑中落马,就像从飞驰的摩托上跳车一样,不死纯属天不收你,而这一类战绩显然不可能算作对方自己摔死,只能算在火枪兵头上。
之前的击毙,也有很多都是这般情况,只有击中马匹导致的骑兵落马才有必要另算。不过鉴于明军的习惯,反正只有最后的首级能“入账”,倒也就无所谓了。
这一波次攻击,骑兵自身被击中的只有十来人,但战马中弹则比之前更多了些,足有近三十匹战马被万历一式火枪击中。
这枪的威力除非直接击中马头,否则很难直接将一匹战马击毙,至少也能挣扎一段时间再死,但那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马上的骑士还是会落马。
但要注意的是,这种无伤落马,对于战斗状态中的蒙古骑兵而言,摔当然也肯定要摔,但未见得一定致死。
蒙古人常年骑马,落马之后的危险性就跟汉人崴脚之后的危险性差不多,摔跤是多半会摔跤,但摔死就属于点背了。像历史上的把汉那吉一般,打猎时落马摔死(他应该当时没死,但是蒙古人医术有限,所以抢救无效)还是比较少见的。
然而不管怎么说,这一轮五百骑兵的“失兀赤”,蒙古人在取得战果之前就先失去了四十骑左右的战斗力总是不争的事实,这让在远处观战的辛爱黄台吉脸色一片铁青。
好在蒙古骑兵从捏儿格改为失兀赤之后还是有效果的,至少明军也进入了他们的射程,并且是破甲箭射程。
“咻!咻!咻!”的箭矢破空声在枪声过后几个呼吸之间响起。
蒙古人被明军击毙击伤之时,因为他们自己在众马奔腾之下,基本听不见身边战友发出的声音,所以对士气的影响比较小一点,而此时明军被一轮破甲箭洗礼时,情况就糟糕得多了。
火枪兵肯定是不着重甲的,遭到这种四五十米左右的抵近射击,鸳鸯战袍下的那一层薄棉甲显然起不到多少防御效果。
“啊——”的惨叫声顿时到处响起。
第一排支起刺刀阵的明军士卒最是紧张,在保持半蹲姿势的同时尽量蜷缩着身体,希望减少中箭的可能。
不过他们多虑了,蒙古骑兵根本没有兴趣对一群半蹲着的目标放箭,而是把目标对准后面端着火枪和正在重新装药装弹的火枪兵——站着的肯定比蹲着的容易射中。
一波箭雨过后,蒙古骑兵极其默契地左右分开,绕了一个心形的圈子又回去了。
他们留下的,是数目过百的明军士兵受伤或阵亡,当然总体而言,由于箭矢的特性,还是阵亡的少,受伤的多。
正在这条战线督战的张万邦勃然大怒,眼见得还是有超过一半的第三列火枪手装弹完毕(第一列刺刀阵,第二列刚放过一轮枪),大喝道:“第三列,放!给小爷干他们屁股!”
嗯……张兄弟你很会用词。
不过明军士兵没兴趣琢磨“少将军”用词之精妙,纷纷含怒端枪,照准自己选定的目标扣动扳机。
“砰!砰!砰!”又是一轮枪响。
蒙古骑兵虽快,调转马头毕竟还是要一点时间,被这轮不太整齐的齐射一顿好打,骑兵和战马中弹的大概各有二十左右,差不多也是四十人上下的损失,与之前冲过来的时候居然相差不大。
张万邦见状,大声喊道:“好!打得好!今儿打赢了,除了那些该有的赏赐之外,老子额外给你们加餐,每人二两肉!”
这些明军士卒可能也是没心没肺惯了,闻言怒气顿散,纷纷大喜,只有一些同乡出身的士兵一脸悲戚地去找自己老乡的尸体,或者去关心受伤的乡党。
张万邦马上把脸一沉,喝骂道:“去你娘的,找什么找,找死吗?蒙古人的失兀赤你们第一回见啊?他们随时还会再来!都他娘的给老子回到自己的位置,再他娘的乱跑,老子一刀剁了你们的狗腿!”
但他也不是只骂士卒,这段话刚落音,他便转头大喊:“霍医官呢,请他带两个医士过来,告诉他,就说我这里死伤过百!”
有明一代军中是有军医配备的,不过相对于士兵数量而言,军医配备的人数很少。其中京营方面,按比例来说大概是一万士兵只配备一名医士,一个“团营”大概一名医官加两名医士。
反倒是边军的医官配比倒要略高一点,大约一千五百人配一名医士,如早年间定额三千人的戚家军,就配备一名医官、两名医士和一名兽医。
这大概是因为京营一来空额很多,二来京中有太医院可以随时分配医护力量——明代太医院并非只管皇室医护,高级文武官员都可以享受太医院的“免费医保”,而军队如有需求,皇帝也肯定会派太医院进行支援。
众士卒见张万邦这么吩咐,心头平和了一些,也不抵触他的命令,赶紧又各就各位去了。
张万邦抹了把汗,心中暗骂:狗娘养的,十多年不打仗,这群二愣子一点手艺全荒废了,老子要不提醒一下,万一蒙古人吃错药再来一把,这条线非崩了不可,不知道老爹那边怎样?
他转头看了一眼,见身后那边防线基本没有变化,这才松了口气,心道:看来赌对了,京华的行头加戚南塘的兵法,好用还是好用的,这两波下来我们死了百来人,鞑子死了估计也有七八十,但他们还死了几十匹战马……这是兑子啊,我大明百万大军,而且还是步军兑马军,鞑子肯定兑不起。
不得不说,张万邦的“兑子论”还是很有些道理的,因为在他琢磨这些东西的时候,另一边的辛爱黄台吉已经脸色黑得犹如锅底一般了。
张万邦刚才应对的只是一波失兀赤,实际上刚才同时发动的失兀赤有三波,战损比例基本和张万邦这里情况差不多。
论战损的人数,蒙古骑兵略少于明军,但是辛爱作为打了一辈子仗的老手,除了看出“兑子作战”对他而言极为不利之外,还看出另一个“极为不利”,那就是蒙古人这边的战损几乎都是永久性战损,也就是战死占了绝大多数,而明军那边直接战死的很少,多数人被射中之后只是受伤,而箭伤……
这么说吧,只要不是被射中要害的倒霉蛋,其他人有很大几率在得到救治之后存活下来,最多三个月就能重新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作战序列。别以为只有西医善于外科,其实西医擅外科很迟(教会不允许解剖),而反倒是中医,在战国时期就有专门针对箭伤的医书问世了。
亏大了!
这笔买卖亏得没边了!
辛爱愤怒得把马鞭都给扔了,大怒道:“停止失兀赤!全军集结,准备冲阵!”
本来想着靠骑射功夫少受点损失,结果发现百试百灵的骑射居然对付不了对面这支本来根本没放在他眼中的明军。
辛爱出离的愤怒了,他现在打算不计伤亡也要拿下这支明军!
哈木把都儿胆战心惊地道:“阿布,要不咱们绕过去吧,这伙明军手里头的家伙扎手得很,冲阵的话……”
“你糊涂!”辛爱勃然大怒,道:“既然明军今日能集中六千人使用这种火铳,那么来日,他们就有可能变成六万,甚至更多!你想想看,土默特能和六万明军打这样的仗吗?打完之后土默特还能剩下什么?倘若不是六万,是十二万呢?是六十万呢!”
“可……”哈木把都儿心中无力地哀叹:可您老今天把剩下的这点人马全砸在这里的话,土默特将来如何,跟您老还有什么关系?
辛爱面色一肃,凛然道:“我意已决,今日必须全歼这股明军,让明人朝廷以为这种新式火器毫无用处。”
哈木把都儿默然无言,心中叹了口气,暗道:就算真的成了,只怕也未见得有用啊,这东西肯定是京华所出,而京华是那高务实的,只要有他在,眼前这股明军就算全军覆没,明人朝廷还是有可能继续装备的……
还是三哥说得对,马芳不可怕,戚继光不可怕,李成梁更不可怕,最可怕的就是这个高务实!
可惜这厮胆小如鼠,躲在沙城不肯露面,否则就算拼光人马也得把他给宰了!
真是可惜啊!
高务实可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的就挨了骂,不过他的计划直到现在为止都还比较顺利,想必就算知道被骂了也能唾面自干。
不过,真正的考验马上就要到了。
辛爱所部的蒙古军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集结,清点了一下人数之后,辛爱愤怒的发现,就这么几次试探性的进攻,前前后后居然少了好几百骑兵,而更令他愤怒的是,对面的明军损失竟然只是和他持平。
耻辱啊!
纵横草原几万里的土默特勇士,今天居然和明军卫所兵打出了一比一的战损!
辛爱冷着脸,缓缓抽出腰间的弯刀,用尽全力大吼道:“土默特的勇士们,伟大的成吉思汗在长生天看着你们!”
所有蒙古骑兵听到“成吉思汗”之后都立刻面色肃然,昂首挺胸,等待着辛爱黄台吉的吩咐。
辛爱把他们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再次大声道:“他将看着你们,用你们的武勇告诉明人,蒙古是狼,汉人是羊!”
蒙古骑兵们心头热血澎湃,齐声怒吼:“蒙古是狼,汉人是羊!”
辛爱手中弯刀猛然前指,口中大喝:“杀——!”
几个千夫长按照辛爱之前的吩咐,带着这帮心潮澎湃的蒙古骑兵纵马前行,逐渐加速到冲锋速度,朝明军那看似单薄无比的刺刀阵杀去。
说来也是巧,他们选择的突破点正是张万邦镇守的北线。
张万邦看着冲来的大队蒙古骑兵,说不害怕那也是假的,毕竟他知道的“内幕”可比底下这些士卒多得多。
高务实送来的书信和戚继光送来的操典里头,都曾明确提到过:战马肯定会对明晃晃的刺刀有自动避让的举动,但蒙古人控马的能力极强,如果他们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强行突破,是可以在付出重大伤亡之后突破刺刀阵的。
这种情况不是不能避免,避免的办法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先集中火炮轰击,使对方的战马惊惧,继而变得敏感胆怯,不受对方骑兵控制。
但问题在于,这次张万邦他们出兵的时间很紧急,而由于出关之后还有不少山路要走,因此并没有携带火炮。
戚继光由于离得远,也不知道高务实这边给张秉忠、张万邦父子安排的具体任务,对这种情况没有任何指导。
高务实倒是给出了一个办法,但他也在信中坦陈,这个办法只是他的推测,是不是真的有用却没法保证,要他们父子自己商量着办。
实际上张万邦也没什么信心,他之前只是鉴于蒙古人多年来都不肯硬拼的习惯来推测,认为不会走到让蒙古人选择同归于尽这种打法的这一步,所以对于高务实给出的办法也没抬在意。
谁料高务实这个乌鸦嘴居然一语成谶,辛爱这厮还真的吃错了药,选择不顾伤亡来战!
面对汹涌而来的近万蒙古骑兵之冲阵,张万邦只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扯开嗓子发出震天的吼声:“第一、二、三横队任务不变,第四横队放弃装药装弹,手雷投掷准备!”
第四横队就是最后一列横队了,本来他们的任务是和第二、第三两支横队形成三排连续火力,以降低火力间隙,但面对蒙古骑兵的直接冲阵,理论上来说等到他们能开枪的时候,估计蒙古人都已经杀到眼前了。
所以,高务实给出的在无炮火掩护的作战状态下的应急办法,就是撤销第四排的轮射任务,临时改为掷弹兵!
两百步!
第一轮齐射“砰”地打响。
这是万历一式火枪在戚继光给出的操典中最大的有效杀伤距离。
戚继光本人是认为不该在这么远就开枪的,他认为至少应该放近到一百五十步,甚至最好放近到百步左右再开枪,但这个理论主要针对正常情况,像今天面对的这种非正常情况,前线将领当然可以临时调整,以争取能在对方杀到眼前之前多打出一轮齐射。
这一轮齐射的效果的确不太行,不过主要问题可能并不是出在火枪本身上,而是出在明军士卒的精神状态上——近万骑兵直冲而来的威势太惊人了,连地面都在震动,很多明军士兵的手抖得跟打摆子似的,射出的子弹鬼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张万邦其实完全能够理解,这未必是真正的胆怯,而很有可能只是正常的反应,毕竟大伙儿都是人,虽然很多人都有对蒙古鞑子的作战经验,可那都是在自己守在坚城雄关之中的情况下得到的经验,像今天这样在野外靠着如此单薄的防线硬扛蒙古人的冲阵,那可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别说下头的普通士卒,便是他身边的家丁都一个个面色紧张,好些人拿着武器的手都在颤抖。
甚至就连他自己,这个一贯以胆大包天著称的年轻将领,此刻也是心跳得比鼓声还快,全身血液近乎凝固,眼睛充血到通红如赤,目中除了快速靠近的蒙古骑兵之外,就没有别的景象了。
“生死置之度外”这话说来容易,有多少人真能随随便便做到?
蝼蚁尚且贪生,况乎人哉!
很多时候,英勇只是不得不为,只是不英勇会死得更惨罢了!
第一轮糟糕的齐射,几百声枪响,换来的不过是蒙古人五十来骑的损失,在万人冲阵面前不值一提。
好在张万邦把戚继光的操典背得滚瓜烂熟,下意识喊道:“第二列横队退后装药装弹,第三列横队上前,准备射击!”
紧张到不能自已的士卒们机械地执行他的命令,甚至可能是过于紧张的缘故,士卒们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直截了当地就照办了,结果反倒比之前在大同训练时表现得还好,用最快的速度切换了射击队列。
蒙古骑兵进入一百五十步之内,张万邦也没有思考的余地,下意识直接喊道:“开火!”
又是一阵“砰砰砰”,这次的效果好了不少,蒙古人至少损失了一百五十名骑兵。
但大队骑兵依旧丝毫不停地冲来,许多骑兵口中还在高呼“成吉思汗”。
张万邦额头冒汗,两轮齐射只打掉对方两百骑,而对方已经进入一百五十步——不对,现在只有百步距离了。
“第三列横队退后,第四列横队上前,准备投掷手雷!”
“预备……长投!”
手雷,或者手榴弹的投掷是有好几种方式的,最远的一种方式就是先助跑再投弹,但现在张万邦来不及这样做,只能让他们搞定点投弹。
定点投弹又分站立式和匍匐式,现在当然是站立式定点投弹。
“投弹!”张万邦大喝:“取弹准备!——投弹!”
投手雷显然比这个时代火枪兵装药装弹的速度更快,哪怕万历一式已经进化到了燧发枪时代也比不过投手雷。
毕竟,燧发枪主要是去掉了点火发射这个过程,但前装枪时代的非一体化子弹,得要先装药再装弹,其中还有清理枪管、拿通条去捅火药的这种程序,就更费时了。
而手雷,只要取到手中,拉开引火就可以扔,自然快捷。
虽然此时的火药威力远小于后世的那种威力,但一下子几百颗手雷扔过去,仍然炸得蒙古骑兵人仰马翻,甚至一下子把他们打懵了。
这一波手雷的战果一时没法清点,张万邦凭感觉估计至少让蒙古人损失了三四百人之多,放在平时的话,已经形成了一场足以祭太庙的大捷。
但蒙古人只是稍稍迟缓,立刻更加疯狂的冲了过来,而张万邦也只喊出第二个“投弹”,蒙古人再吃了一波手雷的轰炸之后便冲到阵前。
此时的辛爱所部,人员损失已经过千,要是在往常,估计他要下令鸣金收兵了,可是今天的辛爱双目赤红,盯着战场一言不发,根本没有收兵的意思。
他要看到麾下铁骑一举摧破明军方阵、大肆屠杀的那一幕!
然而,意外发生了。
两轮火枪齐射和两轮手雷轰炸之后,蒙古骑兵的战马明显出现焦躁不安的情绪,不少战马受惊,开始乱蹦乱窜。
马背上的骑士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维持自己不至于被颠下马来,却无法快速安抚战马,让它们老老实实作战。
事实上,因为马奶是蒙古人军需补给品的缘故,蒙古军中的战马的确是以母马为主,而显然母马虽然平时更温驯,却也更容易受惊。
冲阵显得混乱且迟滞了不少,但由于人数优势,在任何人看来,这一波冲阵都仍然足够击穿明军方阵的防线。
但事实却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剩下的蒙古骑兵冲到离刺刀阵不到二十米左右距离的时候,他们胯下的战马忽然明显减速,不肯按照马上骑士的指令继续向前,甚至有些战马四蹄前倾,马身向后,做出“刹车”般的强行减速动作!
尤其是处在冲阵边缘的战马,更是不听招呼地开始朝左右两边的空地转向。
有一部分战马或是胆子更大,或是马上骑士的骑术更佳,还想着继续向前冲去,却被那些减速的战马所挡,不得不减慢了速度。
“操他娘的,早知道这样,头阵那一列摆它几百把青龙偃月刀,老子连拒马和鹿柴都不用了!”张万邦看见蒙古骑兵们冲到阵前之后居然一片混乱,不由得大喜过望,哈哈大笑。
不过他还不算完全得意忘形,立刻想起高务实吩咐,大喊道:“继续轮射!第二列再次上前,给老子打!”
现在双方已经接近于白刃战的距离,手雷就不能扔了,只能在刺刀阵之后放枪。
而就在他喊出这一声的同时,对面的辛爱手足冰凉,腰背一下子变得无力起来,差点直接一头倒栽落马,幸好哈木把都儿见机得快将他一把扶住。
“阿布,情况不对!明军的掌心雷也变厉害了,还是赶紧收兵吧!”
辛爱的目光已经渐渐失去焦距,呆呆地道:“又败了,我又败了……为什么?”
他的确想不明白,明明他所部的骑兵即便在这“十年和平”之中也没有出现多少战斗力下降,可是为什么却连遭败绩呢?为什么呢?自己真的没有天命吗?
哈木把都儿见辛爱只是发愣,却一句命令都没有,急得满头大汗。
他又催了几声,辛爱却始终痴痴呆呆的,目光中也渐渐露出绝望之色。
哈木把都儿一咬牙,不再请命,而是转头大喝道:“黄台吉有命,收兵重整!”
下面刚要传令鸣金,谁知道从他们刚才来的后方忽然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听起来至少有一两万骑兵的规模。
哈木把都儿一愣,诧异地回头望去,心中大感意外,暗道:莫非图们汗良心发现,或者探听到了什么消息,给咱们派了大队援兵来?
谁知道回头细看之下,对方旗帜上却是清晰明了的一行汉字:分守宣府北路独石马营参将麻!
哈木把都儿一下惊得亡魂大冒——宣府的马营是马芳马兰溪带出来的嫡系骑兵,马芳在任时,甚至敢拿相同兵力追着土默特骑兵打!
糟了个大糕……
哈木把都儿大惊失色,大喊:“收兵!收兵重整!快!快!快!”
然而为时已晚,张万邦他们那边也发现了那支骑兵的到来,以及蒙古人的异常慌乱。
张秉忠和张万邦父子虽然此刻没有站在一起,但显然都知道该怎么办。
张万邦下令死死拖住阵前的蒙古人,不让他们轻易撤离,而张秉忠更直接,下令变阵——改空心方阵为雁形阵,意图反包围蒙古军。
雁形阵就是向前的“V”字形阵,有点像张嘴吞食的鳄鱼口。实际上张秉忠所部刚才前前后后损失也很大,估计现在兵力也就五千多人,想要反包围近万蒙古骑兵,本身在理论上是不可行的。
但此时蒙古人自己也知道己方已经腹背受敌,前面的明军步兵跟施了妖法似的根本打不穿,后面居然出现了人数比自己这边还多的明军骑兵,这还怎么打?
一时之间,蒙古军阵容大乱,各部开始出现溃逃之势。
哈木把都儿见势不妙,一手拉过辛爱的马缰就要带着他跑路,辛爱却一巴掌拍开他的手,道:“哈木,你走吧,阿布不想走了。”
哈木把都儿一愣:“阿布,你这是?”
“图们打不过明军了,我去他那里也只是迟一点被擒罢了,何必做这等白工?”
辛爱整了整衣帽,朝张万邦的刺刀阵方向看了一眼,平静地道:“我好歹是个黄台吉,那高钦使总该会见我一面再杀吧?我想看看他,看他究竟是一个何等模样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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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承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及早赶去与恰台吉会合,确保能够拖住图们,为把汉那吉所部争取时间,然后再与把汉那吉、脱脱等部一道合围扎萨克图图们大汗的么?为何现在居然越过了图们部主力,跑到西边来了?
因为这小子所部是骑兵,而且他算是马芳的嫡传弟子之一,对于骑兵的使用颇有一些马芳的特色。
马芳用骑兵的最大特色是什么?敢打。
而支持“敢打”这个风格的,除了所部骑兵本身的战斗力之外,还有一个关键因素就是探马派得远。
探马派得远,意味着拥有更大范围的战场知情权,在这个条件下,才能更灵活的用兵。
麻承勋所部的探马本来是去找图们和恰台吉的具体位置的,这个任务他们很完美的达成了,同时还顺带的带给麻承勋一个消息:辛爱残部忽然从图们汗主力中单独分了出来,往西急进。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麻承勋立刻意识到,机会来了!
如果是原先实力完整的辛爱部,麻承勋虽然谈不上畏惧,但一定会慎之又慎,不敢轻易打他的主意。
但根据之前的战报,如今辛爱残部顶破天还有一万两三千骑,他麻承勋现在有辛爱两倍兵力,而且敌在明、我在暗,全面占据优势和主动,如果这种机会都不抓,他还好意思说自己是马兰溪的弟子?
马芳的教导:骑兵一定要掌握主动,一定要主动出击!
麻承勋果断下令,越过图们,不要惊动他,先去追击辛爱——不管他是去干什么的!
原历史中的倒霉蛋麻承勋不知道,这个决定改变了他的命运,因为这一战成了整个漠南之战中的一场关键性战役,其与张家父子和辛爱的遭遇战一起合称为“老虎沟之战”。
而由于漠南之战是高务实一手策划的一场连环大战,这次大战中参战过的将领,无论明蒙,最后都被打上了高字标签。
当前局势下,动高务实的人,还是很需要一点勇气的。
麻承勋的两万精骑出现在此,最大的作用不是全歼辛爱部,甚至都没有真正击溃他们,但刚刚遭受重大挫折的辛爱看见麻承勋出现就知道完了,不仅争夺土默特统治权的事完了,甚至连图们汗都很可能完了。
连遭打击到心累无比的辛爱终于精神崩溃,选择了不抵抗。
嘉隆万三朝迄今为止最大的一场胜利,居然来得如此“轻巧”!
不过,麻承勋和张秉忠的事还没做完,毕竟再往西一点还有一支押送牛羊的孤军等他们去打劫……哦不,是合围歼灭。但这场仗已经不值得详述了,当前局势下对他们唯一的要求无非就是两个字:尽快。
毕竟,还有最关键的一战等着他们,尤其是麻承勋部还有堵住北路的重任。
一日之后,土默特西哨大成台吉部主力抵达老虎沟,麻承勋和张秉忠父子满心欢喜地一路小跑着上前迎接。
当然,如果来的只是把汉那吉,他们肯定不会是这个态度,之所以如此屁颠屁颠地迎了上来,是因为册封顺义王全权钦使、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读高务实的大驾到了。
高侍中将来绝对是要入阁拜相的人!
这是再迟钝的人现在都能看出来的事,麻承勋和张秉忠父子当然不会看不出来。
为什么?连他们都拿到了这么大的功劳,一举俘虏万余蒙古精锐,作为整个漠南之战的总策划人,高务实到时候该有怎样的功劳?
要知道,他可是文官,还是皇帝陛下最亲近的文官!
再说,还有一场压轴大战马上就要开打呢,要是这个时候高侍中忽然把自己调走,错过了这场仗,自己岂不是要后悔终生?
这个时候,自然是能怎么巴结就要怎么巴结啊,看着高务实的眼神只怕比看着自己亲爹还要亲切!
“臣,分守宣府北路独石马营参将麻承勋,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躬安,麻将军请起。”
“臣,分守宣府南路顺圣蔚广参将张秉忠;臣,镇川堡守备张万邦……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躬安,二位张将军请起。”
走完流程,高务实态度温和地朝他们笑道:“三位此番立下大功,圣上那里自有本钦使为你们详细述功,你等尽管放心。”
“多谢钦使关爱,小的感激不尽。”三人居然异口同声连末将都不称了,直接“小的”。
这有点狠,毕竟写信的时候自称小的、门下走狗云云,算是有自谦的意思,但通常当面的时候是不至于的,一般要么“末将”、“小将”,要么“卑职”,直接一上来就“小的”,那是把自己当家丁看了。
倘若高务实已经是阁老之尊,他们这种参将级别自称小的也还说得过去,可高务实理论上来讲,离阁老还有十万八千里远呢。
当然,这次漠南大战规模巨大,战果……目前看来恐怕也会是巨大,他们几个心中震撼,不敢对他高务实稍有不敬,倒也说得过去。
毕竟这一次,谁的功劳都大不过他!
“三位客气了。”高务实文官架子摆在这里,也不会强行自谦,稍稍谦虚了一句,便道:“图们部那边的情况,你们可有掌握?恰台吉那里顶得住吗?”
这个问题张家父子回答不了,麻承勋连忙道:“侍中放心,昨日夜里最后一次查探的结果是图们汗没能击退恰台吉,双方各自扎营对峙……不过今天的消息暂时还没收到,不知道有没有新的变化。”
高务实点了点头,没有立刻回答什么,而是在脑海中勾勒局势图,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没有。
他身边的把汉那吉则笑道:“脱脱叔父是何等大将,图们想一天之内击败他,那是做梦。”
高务实点了点头,他也相信恰台吉有这样的能力,只是战场瞬息万变,有时候一件意外发生的小事也可能引起质变,所以还是道:“话虽如此,咱们也不能让恰台吉单独面对图们的压力,还是要尽快赶去,把下一步的计划实施好。”
把汉那吉笑道:“钦使所言极是,我也是这个意思。”
不过这里出现插曲了,麻承勋抱拳道:“辛爱被俘后,一直表示想要见侍中一面……”
把汉那吉一听,兴致来了,道:“他现在人在何处?”
谁知道麻承勋并不怎么给把汉那吉这位即将成为土默特彻辰汗的大成台吉面子,听了这话并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朝高务实望去。
高务实笑着摆摆手,示意他说。
麻承勋这才道:“辛爱就安置在我部中军大营边上,由小的麾下亲兵看守。”
那就是由麻家达兵看守了,高务实点点头,一句话打消了蠢蠢欲动地把汉那吉:“继续由你看管,本钦使暂时不打算见他,你跟他说,见我有的是机会,不过现在要等等,等打败了图们,本钦使会派人请他一晤。”
把汉那吉本来是想在辛爱面前显摆显摆,但高务实这么说了,他也不敢违背,只好话锋一转,问道:“钦使既然暂时不打算见他,那咱们现在是立刻赶去桦皮岭么?”
高务实点点头:“不错,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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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额赤格也是打老了仗的人,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出发这么久了,竟然只派了一次信使过来禀报情况?”
这是图们汗在发怒,而他发怒的对象正是布日哈图。
布日哈图心里有些担忧,但面上不敢显露,只是简单地道:“或许战况紧急……”
“紧急?”图们汗哼了一声,道:“他的信使说得很清楚,对方不过五六千卫所步兵而已,而且还是野战巧遇,你告诉本汗,这能紧急到哪去?”
这个嘛……是有点不好解释,布日哈图虽然有心为父亲开脱,但想了想,也只能道:“或许先前的探马没打探清楚,对方还有援兵也说不定。”
其实他本来想说,或许对方逃得快,父亲也可能是打得上头,一路追了下去,而忘记了派人回禀战况也没准。
但他自己也觉得说不通,因为对方既然只是几千步兵,面对万余骑兵的时候唯有列阵相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而转头逃跑纯属找死,明军主将只要稍有脑子就不会这么干。
这个道理很简单,列阵相迎的步兵,如果是防御力到位的重步兵,骑兵军团考虑到强打可能造成较大伤亡,有可能会选择捏儿格这样的逐步围剿来慢慢磨,至少还能赢得一些被解救出去的机会。
而如果他们放弃列阵,选择转身逃跑,那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骑兵无论是捏儿格,还是失兀赤,甚至直接冲阵,对方都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布日哈图只能打马虎眼一般地说对方可能有援兵,然而他并不知道,对面明军本来没有什么援兵,而麻承勋的“灵机一动”却让援兵之事确确实实的发生了。
只是,不论是布日哈图还是图们汗都没有料到,对方的这支援兵出现前,辛爱就打得异常艰难,那支援兵出现之后,更是直接造成了辛爱信心崩溃,整支军队现在都成了明军的战利品这种惊掉人下巴的结果。
“有派人查探询问吗?”不知实情的图们汗强压怒火问道。
布日哈图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已经派人去联络了,现在这个时候,充当信使的探马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图们汗勉强忍了下来,然后转移话题道:“脱脱这厮不愧是土默特这几十年来的第一名将,的确有些本事……你说,怎么才能更快的击败他?”
图们汗还是比较务实的,一开始他打算直接吃下东路军,甚至在一发现对方是恰台吉领兵之后也没有改变主意,但今天一交战,他就发现了恰台吉不好惹,这厮打仗精明得很,滑不溜秋的,恐怕很难快速找到歼灭的机会了,于是在问话之中自己先降低了预期。
然而,即便降低预期,他也没能得到满意的答案,布日哈图苦着脸道:“通常想要做到这点,要么迫其决战,要么诱其决战,可现在对手是脱脱……迫吧,迫不了;诱吧,诱不住。臣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到什么好办法来。”
他想不出,那图们就干脆自己想。扎萨克图汗思考了一会儿,问道:“你说,本汗要是假意撤兵往西去,脱脱会怎么想?会不会立刻跟过来?”
“大汗是想引他跟来,然后设伏,或者打个回马枪?”布日哈图一下就看出了图们汗的用意,其实他觉得图们汗想得太美了点,从脱脱的表现来看,想骗过他可不容易。
至少,哪怕换了是自己指挥,这种时候就算要跟,也不会跟得很紧,一定是远远吊着,小心翼翼地跟——毕竟图们汗所部向西去,那就是在和把汉那吉部接近,脱脱只需要慢悠悠地跟上,到时候与把汉那吉合围就是了。
不过图们汗目前正在发怒之中,布日哈图不太想激怒他,只好道:“跟倒是很可能会跟上,但会不会跟紧却不好说,毕竟脱脱目前的兵力还是有限,就算大汗一副要走的样子,他也不见得有胆量打大汗的主意。”
这话有些往图们脸上贴金的意思,但图们自己听了倒觉得很有道理,点头道:“这么说倒也没错。”
话虽如此,可这不就陷入僵局了吗?图们汗眉头紧锁,一时烦恼异常。
布日哈图也觉得很为难,他虽然因为父亲的缘故一直在坑图们,但他只是为了让图们坚持把土默特平叛之战打下去,而不是想要看着图们失败,可是从眼下的局面看来……图们还真有大败一场的可能。
两个人正在为难,一齐苦苦思索着,忽然有传令兵匆匆跑来,语气惶恐地道:“大汗,大事不好了,辛爱黄台吉所部在与明军步兵鏖战之时遭到明军骑兵主力偷袭,现已全军崩溃,辛爱黄台吉本人被俘!”
“什么?!”
“这不可能!”
图们汗和布日哈图闻听此话,都是如遭雷击的模样。
辛爱不仅没拿下对方步兵,反而还中伏大败,甚至连其本人都被俘了!
图们汗目瞪口呆,除了这句反问之外,根本说不出话来。
布日哈图倒抽一口凉气,来不及为父亲的安危考虑,却想到了眼下局面之危险,大惊失色道:“糟了,大汗,我们恐怕中计了!”
图们大汗呆呆的反问:“你阿布吃了败仗,怎么是我中计了?”人一紧张,连本汗都忘记说,直接开始“我”了。
布日哈图背后都被冷汗打湿了,语气略微有些颤抖地道:“臣,臣怀疑对方早猜到我们要来东路军这边找机会各个击破,所以他们在这边早有准备,脱脱今天始终避免决战而拉着我么你来我往地慢慢磨时间,可能就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他的目的就是牵制大汗,把大汗死死地拖在桦皮岭附近,等把汉那吉的主力一到,就可以想法子留住大汗了。”
留住大汗显然是个图好听的说法,实际上就是俘获。
图们身子一抖,心惊胆战地道:“把汉那吉就算真来了,本汗只要在他赶到之前半日撤退,他就算想追也追不上吧?”
布日哈图一脸苦相,答道:“本来应该是如此,可是现在先出了我阿布这档子麻烦,臣以为阿布面对的所谓明军骑兵主力,只怕就是来堵截大汗的。”
什么,对方一开始就是打算要我的命?
他们竟然如此胆大妄为!可图们汗也知道,他们直到现在为止,的确是一直牵着自己的鼻子在行动……
自己只是想来帮辛爱一把,对方居然想把自己留下!
晴天霹雳啊!
要不要走?这是现在摆在图们汗面前的最直接问题。
如果不走的话,对方几路合围之后,自己还走不走得了,那可有点难说。
不错,自己是蒙古大汗,对于蒙古人而言,在草原上本该是来去自如,其行如风的,但问题在于对方的骑兵主力也是蒙古人,把汉那吉倾巢而出,加上脱脱这边是以原俺答汗的大汗护卫军为核心,两支兵马加起来比自己所部只多不少。
而现在呢,还得加上明军原马芳部的一万多骑兵和辛爱残部——不用怀疑,辛爱本人在的时候他们自然听命于辛爱,但当辛爱自己都被俘虏之后,他们可不会给辛爱殉节。
对方那位大明钦使能不能直接调动辛爱残部这不好说,但钟金哈屯这位摄政哈屯肯定有足够的正统性来命令他们,而把汉那吉这位黄金家族的大成台吉,也有足够高贵的身份奉命指挥他们。
倘若再加上那支明军步兵和高务实的骑丁,对方的联军已经奔着十万而去了,这几乎是图们现有兵力的两倍——他本来是六万大军,在沙城损失了一些,今天和恰台吉的交战中又损失了一些,再加上后路那基本已经回不来的五千骑,现在差不多也就五万人马了。
况且丢了后路的牛羊之后,他这五万大军的后勤已经岌岌可危,无论是战是走,都要早做打算了。
这还幸好现在是开春时分,倘若要是再早三四个月,塞外天寒地冻的,只怕想跑都难。
图们汗只觉得一股凉气冲上后背,让他遍体生寒。
而此时,布日哈图的面前也摆着一个大问题:额赤格被俘了,自己还要继续跟随图们汗吗?
要知道,俺答一系的土默特与图们的察哈尔部原本关系可不是什么兄友弟恭的亲密关系——俺答比图们高两辈,理论上把汉那吉才是图们的同辈,所以布日哈图和图们汗也可以兄弟相称。
而土默特作为大汗宝座的最大挑战者,本就是图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要不然他来做什么?本来就是打算收服土默特的啊。
而辛爱本身也不是真的相信图们把他当叔叔看待,他只是想利用一下图们的势力来夺回土默特彻辰汗的宝座,而且在他看来,他是打算付出利益的,这只是一场交易罢了。
现在辛爱被擒,辛爱部已经完全落入把汉那吉——或者说明人的控制之下,整个土默特内部实际上已经没有人能阻止把汉那吉上位了。
此时此刻,布日哈图如果投靠图们,相当于就是放弃他在土默特的一切尊贵地位,反而叛逃到了敌对一方,而失去一切的布日哈图在图们阵营之中能不能被重视,那恐怕难说得很,毕竟蒙古不是大明,光靠“才干”可不足以稳固地位,因为蒙古人更相信拳头。
但问题是,如果不投图们,难道回去自己把脑袋献给把汉那吉?
虽说从过去的表现来看,把汉那吉这个汉文化的拥趸似乎并不是个嗜血之人,但争夺大汗宝座不比其他事,谁知道把汉那吉会不会考虑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这在蒙古可是很平常的事,翻开元史就能发现,处处写着斩草除根!
然而,根据自己此前的分析,倘若额赤格战败,辛爱部应该会被划给钟金哈屯——确切的说,是钟金哈屯的儿子布塔施里,如果这样的话,把汉那吉似乎没有必要对额赤格乃至自己几兄弟斩草除根才是。
因为,留着自己这些人,布塔施里就会投鼠忌器。
布日哈图眼珠乱转,一时难以决定。
图们此时忽然问道:“布日哈图,你要去找你阿布么?”
布日哈图十分警醒,果断摇头道:“我与把汉那吉绝无和解的可能,他必然要把我额赤格的部落全部送给钟金哈屯,我回去有什么用,他难道还能把我的那部分还给我吗?与其去做个俘虏,不如自由自在做个草原浪子。”
图们见他想也不想就开口,只当他是说了真心话,当下大笑道:“你是黄金家族的血脉,怎么能去做什么草原浪子!跟本汗走吧,你依然是台吉,部落和领民的事情,等跟本汗回了察罕浩特,本汗自会给你——长昂那废物,被戚继光领着一些步兵打得抱头鼠窜,他这朵颜卫一部,我看不如让你来掌握。”
布日哈图心中一动,暗道:拿下长昂换我上?嗯……这个主意倒也不错,就不知道图们有几分真心。不过话说回来,这倒的确是一步好棋。
长昂那厮不肯和戚继光硬拼,道理固然是明摆着的,但他畏敌如虎也是事实,图们身为大汗,有十足的理由处置他。而且换了我来掌握朵颜三卫其中一卫,对图们而言也是好事,毕竟经过土默特一战,我再跟他一走,那就和大明乃至土默特都成了死敌,我来掌握长昂部,图们的南线便有了缓冲,不说高枕无忧,也至少多了一道可以放心的屏障。
但图们经此一役,损失也不小,威望上的打击则更大,到时候还能不能拿下长昂,这似乎也有些不好确定,万一他拿不下长昂怎么办,我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过,如果我真的和他去了,有我设计,拿下长昂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布日哈图脑子里想着这些,嘴上的回答却是很快:“多谢大汗看重,布日哈图感激不尽。愿为大汗效死。”
是不是真的愿为大汗效死不好说,但他是个聪明人,完全明白现在如果不说这话,只怕马上就能死给图们看了。
图们见他回答果断,更是高兴,相信了他是真的肯投在自己麾下,当下又是一番许诺,布日哈图一一应了,面上感激万分,一副随时能给大汗挡枪子的模样。
两个人虚情假意说了一会儿,到底是军情紧急,图们不得不把话题绕回来:“那么,你觉得现在咱们是继续打定主意打垮了脱脱再说,还是赶紧撤军东归?”
布日哈图心中撇嘴,暗道:你都已经暗示要先回去收拾长昂了,还问我这些废话做什么?
不过想归想,嘴上却配合道:“汉人有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把汉那吉一意孤行,彻底投靠明人,明蒙几路大军合围而来……大汗所部虽然英勇,但为了保存我大蒙古国的国力,也为了回头收拾朵颜部的乱局,臣以为还是暂且撤兵为好。”
“此言大善,本汗就依你之计,暂时退兵。”
布日哈图微微鞠躬致谢,低头的同时,心中却是冷笑:依我之见?
不过现在时间紧张,图们汗也没有工夫观察仔细,马上召集人马准备撤离。而布日哈图则找了个理由出来,直奔扯力克的帐中,把最新的局势告诉自己这位兄长……同时也看看他打算怎么抉择。
扯力克得知消息之后人都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默然道:“我也和大汗去吧,只要大汗还没有放弃蒙古共主的地位,我这个‘执政’想必还能继续做下去,虽然什么都没有,却也总好过回归化城献上首级。”
布日哈图叹了口气,没有劝说什么。
辛爱所部被麻承勋的“灵机一动”给逼降了之后,高务实就猜到图们只怕会选择赶紧逃走,不过他不是很着急这一点。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这句诗高务实当然是很熟悉的,但红太祖当时面对的情况和他现在面对的情况完全不同,没有可比性。
最根本的一点就是,高务实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把图们弄死。
图们不死,土默特就要时刻提防这个同族的大敌,就必须紧紧依靠大明的供血来保持强大;反过来,图们如果挂了,蒙古就是土默特一家独大,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那可不好说。
倘若此时的大明已经有能力自行出兵占据整个察哈尔,甚至威逼察哈尔部的附庸们也投到大明的怀抱中来,那当然无所谓土默特是不是在蒙古一家独大。
但眼下大明有这个实力吗?没有。
的确是没有,大明现在的主力骑兵一共就五万多,六万估计都不到,而宣大这边本身就只有一万多不到两万,肯定不可能拉到察哈尔去,也就是说只有李成梁那四万能动,但李成梁又不是只管察哈尔那一面就行,光顾着蒙古人,女真人怎么办?
可别又跟历史上一样,打个援朝抗日,搞得女真人趁机崛起了。现在让李成梁北进察哈尔,辽东岂不是空了,鬼知道女真会不会崛起?
努尔哈赤这块野猪皮虽然还年轻,建州卫暂时轮不到他话事,但有人说过,历史大势是有惯性的,没有努尔哈赤,说不定出个努尔哈绿呢?
高务实觉得,大明还是更适合稳扎稳打,先把蒙古局势搞成左右两翼互相敌视,大明趁机掌握右翼,然后逐渐深入掌控蒙古右翼,将之汉化为大明的骑兵、马场,一切稳固之后再考虑拿下左翼的察哈尔等部。
年轻有年轻的好,就算这个过程再花一个十年又如何,那会儿自己还不到而立之年呢,慌什么?而这样掌握的蒙古,比猛然一下打下来要稳固十倍不止,显然更稳妥。
要不然,一旦没能彻底肃清蒙古左翼,到时候占据着察哈尔,本来就耗费巨大,万一周边的内、外喀尔喀乃至于女真人时不时捣乱,大明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国力只怕又要虚耗进去,那就亏了多的了。
但高务实不会明说这一点,因为现在不管是麻承勋、张万邦这样的小字辈将领,还是麻贵、张秉忠这样的“老将”,心气都已经上来了,一门心思活捉图们汗,甚至还想去察罕浩特转转呢。
这就是从政者和从军者的不同,后者自然是能打就先打了再说,有功劳不拿是二百五,而前者却要考虑更多的影响和长远的规划。
至于把汉那吉,他也是希望彻底击败图们汗的。
把汉那吉这人野心的确有限,他现在连土默特的彻辰汗都还没有正式当上,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把目光盯在全蒙古大汗的宝座上去,但击败图们可以让他获得巨大的声望,这一点却是显而易见的。
拥有了这样的声望,坐稳彻辰汗宝座就不必多虑了。
善于洞察人心的高务实很清楚他现在身边的这些实权派人士的想法,虽然实际上这对他来说其实都无所谓。
毕竟漠南之战打到现在,他高某人说话的威信也早就翻了不知道多少倍,哪怕他连理由都不给,就要放图们走,明蒙联军的这批将领也不敢跟他龇牙咧嘴。
军队就是这样,你这个统帅能带着下面的人打胜仗,那你就是老大,放个屁都是香的。如果做了什么大家不理解的决定,大家也只会认为是自己水平不够,没有看出其中的道理来,而不会跳出来反对。
什么叫威望?这就叫威望。
漠南之战虽然挂了皇帝的名,但其实大家都知道是高务实一手策划,一手指挥,从头到尾牵着辛爱和图们的鼻子走,这样的能力谁敢不服气?拿什么反对高务实?
但高务实深知自己虽然看似风光,其实一直被很多人盯着,就差拿放大镜看了,所以他不打算背上一个跋扈的名声,即便要放图们走,也要放得隐蔽,不能让人有说闲话的机会。
放走图们,固然在功劳上会从满分下降一点,但高务实认为那不仅不是坏事,甚至可能是好事。
他已经够受器重了,这次的功劳也已经足够大,如果还把图们的人头带回去,只怕朱翊钧高兴完之后马上就要发愁,因为不好赏。
朱翊钧自己可能不在乎高务实年轻,但满朝上下有几个能完全无视高务实年纪的人?
要知道,拿下图们,那就是对蒙古这个两百多年的宿敌打了一场灭国之战,这是要封爵的大功啊!而且仔细想想,灭了蒙古该封什么爵?
二十岁不到封个国公吗?
而且还是文臣国公!
武臣出身的国公,反正都是去五军都督府挂名养老,那还无所谓。但是文臣国公要怎么安排啊?养老都没地方养啊,非得给个职务,而国公这个级别属于外姓顶尖,你总不可能给个知府玩玩就打发了吧?
所以,真要是那样的话,朱翊钧就有的头疼了。
同样的,哪怕冲着自己将来的前途考虑,高务实也不会真的拿下图们,他现在该考虑善后了——也就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放走图们,还要让全天下人都无话可说。
高务实的第一步,是先拖延一个晚上。
这个道理很好找,因为辛爱的地位足够重要,现在辛爱被俘,而且指名道姓要见高务实,高务实一开始不打算见他,现在却发现有必要见一见。
见辛爱,可以说是为了打算分化利用辛爱余部,如果一夜之间就能收服辛爱余部为自己所用,接下去围攻图们就更有保障了,这个道理就算去打御前官司高务实也不怕。
而“说服辛爱”之后,明日上午又可以拖过去——就说整编。
到了下午,则带着张秉忠部一道继续前进——他部是步兵,肯定走得慢。
当然,把汉那吉部有足够的备用马匹可以匀出来给张秉忠部暂时使用,但他们的骑术显然不能跟蒙古人和马芳带出来的精锐比,还是会拉低队伍的行进速度。
如此一来,差不多就给图们空出来一天一夜的时间,图们就算是属乌龟的,好歹也是骑在马上的蒙古乌龟,有这一天一夜,怎么说也该跑路了吧?
你要是这都没跑掉,那这个蒙古大汗还真不适合你当。
打定了这样的主意,高务实便老神在在的宣布扎营,然后表示要去会一会辛爱了,而且还假惺惺地让张秉忠等人千万照顾好伤员,战死的官兵也要清点妥当,今天晚上就要搞出名册,等他从关押辛爱的地方回来,会连夜写好奏疏为他们把抚恤的问题办妥。
张秉忠等人还对此感动不已,甚至连把汉那吉都在暗地里点头:高兄弟真是个厚道人!
说服辛爱一事进行得还算顺利,辛爱虽然是个倔脾气,但再倔的脾气也抵不过现实,他本人年老多病,其实并不怕死,可是他作为一名父亲,却不能不为儿子们考虑。
扯力克和布日哈图还在图们那边,将来怎么选择,辛爱也不知道,但像哈木把都儿这般被高务实俘虏的儿子,辛爱实在不忍心看着他们为自己殉葬。
高务实跟辛爱谈起他们父子的安置,说得很是诚恳。他表示,辛爱一家是不能留在土默特的,得去大明“做官”——做官当然只是名义上的,实际上大致就是软禁,待遇很好的那种软禁。
这件事高务实是直接摆明了说:关于辛爱部的去留问题,大明与大成台吉、钟金哈屯是有过协议的,这个协议是三方联盟的基础,不容更改,所以辛爱一家留在土默特也是一无所有,甚至还要担惊受怕,与此如此,不如换个地方。
去大明,高务实担保他们一家的安全。
辛爱似信非信,便问高务实如何担保。
高务实直截了当地回答他说,大明需要他们一家活着。
辛爱的政治觉悟虽然一般,但高务实这么一说,他还是明白了过来——他们的作用就是震慑把汉那吉和钟金哈屯,如果他俩不听大明招呼,大明随时可以捧出另一个拥有土默特彻辰汗正统继承权的继承人来与他们相争。
明明还是亲密盟友,高务实就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先把后手准备好了,这个手腕,即便是辛爱这样生长在弱肉强食的蒙古环境下的人也觉得心头一震。
老子败得真是不冤,这小子年纪虽小,心思真是既果决又谨慎,根本没有破绽可言,跟这样的人做对手,简直倒了八辈子的霉。
不过,回过头来辛爱也不能不承认,高务实的这个举动总算让他对儿子们的生路有了些希望,不论把汉那吉会不会野心日盛,至少儿子们有了利用价值——有价值就不会被抛弃。
至于他自己,辛爱倒是懒得多想,自家的身体自家知道,他这几年多病多灾,还能活几年,怕是活佛都难以逆料。而几年时间内,想必把汉那吉还不至于就敢对大明阳奉阴违——除非这次图们汗直接死在桦皮岭了。
“高钦使,你若想把汉那吉老实一些,这次最好别杀图们,甚至也别把他给抓了。”辛爱犹豫了一下,忽然说道。
高务实微微一怔,继而笑了起来:“黄台吉所言极是,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本钦使也是这么觉得……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何偏偏在今夜来见你?”
这倒是有些出乎辛爱的意料之外,诧异道:“这两件事有关系?”
高务实微微一挑眉:“军情紧急,兵贵神速,我若要杀图们,今夜何不连夜进兵,先把图们给包围起来再说?至于与黄台吉一晤,迟上两三日又如何?”
辛爱恍然大悟,继而叹道:“察哈尔、土默特,蒙古左右两翼,原来都不过是钦使手中的提线木偶,想如何摆弄,便如何摆弄。我僧格都古楞特穆尔,自诩纵横漠南,即便额赤格当年求得封贡,也曾私下里不满,认为他失了草原骄子的雄心,如今见识了钦使的手段,才知道大明何以重视文臣……”
高务实略微诧异,心道:那你怕是不知道,大明重视文臣已经过度了……不过这事儿就不和你掰扯了。
他微微一笑,道:“黄台吉过誉了,务实愧不敢当。”
辛爱摇了摇头,忽然又道:“还有一件事,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我还是想向钦使提一句……”
“黄台吉请讲,高某洗耳恭听。”
“我有一子,名叫布日哈图……”辛爱便将布日哈图此前的各种分析和所作所为说给高务实听,然后道:“此子虽然逃不出钦使的庙算,但在蒙古,也算得上少有的智者了,我担心他会因为想替我报仇而跟了图们,将来犯下大错……”
高务实倒也没料到辛爱还有这样一个儿子,听起来这厮还真当得上他老爹的“蒙古少有的智者”这个评价,不过对于辛爱的担心,高务实倒也谈不上多么害怕。
当然,辛爱主动提及此子,高务实觉得倒也可以做点文章。不过这事儿不着急,反正辛爱应该还有几年好活,等他到了燕京,再请李时珍给他看看,说不定还能续命一点时间,到时候看看察哈尔的情况再做计划不迟,说不定……这个布日哈图还有大用呢。
安慰了辛爱一番,高务实道:“即便布日哈图这次行差步错,瞧在黄台吉的面子上,来日我也会劝皇上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这一点黄台吉可以放心。只是,到时候还希望黄台吉能够站出来对他加以规劝,以免他对我大明误会太深,生出不必要的执念来。”
面对这种意外之喜,辛爱自然满口子答应下来。
高务实见天色不早,想起自己此前答应张秉忠等人的事,便先告辞而去,回到自己的中军大帐了——他现在的威望如日中天,把汉那吉又是个十多年前就被他慑服了的家伙,哪里敢跟他争这个主帅位置,所以既然他亲自来了,把汉那吉自然只能让贤。
高务实自己也刻意强化把汉那吉的这种思维,以至于明明是商议给张秉忠部向朝廷要抚恤这种跟把汉那吉毫无关系的事,高务实依然派人将把汉那吉请来与会。
把汉那吉不知道自己出现在这种场合越多,就越坐实了他是大明属官的身份,还以为高务实只是重视他,屁颠屁颠就跑来参加会议,大有后世从政者挤进常委会的激动。
其实这件事没有太多真正需要商议的地方,这次漠南之战战果辉煌,朱翊钧现在花钱的气魄也挺大,肯定不会在这种事上小气,高务实把他们召集起来,主要目的是做戏——你们看,今天晚上咱们是有正事啊,可不是我拖拖拉拉。
所以,在确定了会按照张秉忠所报的伤亡清单帮他申报之后,高务实就开始布置起明日的作战来了。
“辛爱那边,方才我已亲自前去说服,事情已经谈妥,他会出面安抚所部……他的残部从明日起暂时由麻总戎代领,待此战结束之后再转交钟金哈屯处置,列位可有什么意见?”
这话看似对所有人问的,但其实目标只有把汉那吉——要不然这几个明军将领的意见有什么好问的,他们还敢对高务实这个全权钦使的决定有何质疑不成?
把汉那吉听了,倒也没有太多反应,其实他倒也想把辛爱部拿过来指挥指挥,不过想想也没什么意思,反正迟早还是要交给钟金哈屯,现在拿过来反倒好像是他有何居心似的,与其如此还不如直接不沾手。
于是把汉那吉主动抱拳道:“那吉无异议。”
“很好。”高务实淡淡点头,道:“那现在开始布置明日作战,诸将听令。”
以把汉那吉为首的蒙古将领和以麻贵为首的明军将领闻言都是一肃,下意识站起来听令。
高务实心中很是满意,暗道:此战过后,我在蒙古的声望大概跟当年张辅在安南差不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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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一方势力的首脑,越不能陷入理想而无法自拔,只有面对现实才能收获成功,或者免于失败。
当然,有时候失败已经不能避免,那么至少也得及时止损,为此甚至可以断臂求生。
扎萨克图图们大汗就选择了断臂求生。
这日清晨,连天都还没有亮,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图们汗便拔营北走,只留下约莫三千骑兵在后方大营制造出大军仍在的假象,意图欺骗与他相距十余里之外的恰台吉大营。
恰台吉这边昨晚子时左右已经收到了西线的消息,他有预计图们可能要走,不过他是按照正常状况下的判断——即图们至少应该等天色开始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再走,为此他还提前做了些准备,预备留下青把都守营,自己率主力北上堵截,以纠缠住图们汗。
就是这天色未亮和天色刚亮的半个时辰左右时差,导致恰台吉扑了个空。
面色凝重的恰台吉下马看了看地上的马蹄印,再次翻身上马,用极其简单的语言下令:“追!”
而此时的高务实则还在磨洋工,但为了避免被日后某些人抓住小辫子,他还是派出了麻承勋部回去堵截图们汗的退路——麻承勋原本就有这个任务。
其实把汉那吉也挺想赶紧去堵图们,可惜他在高务实面前不太敢说,因为高务实跟他说的理由看起来也非常充足。
高务实说,今天上午先临时整编辛爱残部,为了确保整编顺利,需要他的大军弹压局面,而这件事事关他和钟金哈屯婚事的顺利完成,马虎不得,不能出任何意外。
提到和钟金哈屯的婚事,把汉那吉再着急也只能干瞪眼,毕竟这是土默特将来稳定的一大基础,于是只好耐着性子看高务实搞整编。
整编降军这件事高务实经验很足,毕竟他光在安南都干了好几次了,不过这一次情况稍有不同,因为他不可能把自家骑丁派出去掌握辛爱残部的实权,只能从麻家达兵中抽调部分蒙古族人掺水——麻家达兵其实最早的意思就是“鞑兵”,蒙古族和回族都很多,抽调起来倒是很容易。
不过这个掺水是临时性的,将来移交给钟金哈屯的时候肯定要把人收回来,要不然钟金哈屯虽然是铁杆亲明派,怕是也得腹诽了。
既然只是临时整编,完成整编倒也就比较快了,尤其是在辛爱本人的出面下,还没到中午,就已经大功告成,把汉那吉心急火燎地请求赶紧出兵。
高务实没有拒绝,带着大军开拔。
此时的这一行大军人数甚众,中军护卫是高务实自家亲卫和京营骑兵以及麻家达兵,前方刚刚临时整编完成的辛爱残部,后方是张秉忠部步兵——现在借了把汉那吉所部的备用战马成了骑马步兵,而最外围自然就是把汉那吉的土默特西哨主力。
全军超过六万人,无一人例外全都是骑马行进,基本上可以看做六万铁骑,声势比图们汗刚进土默特时没有丝毫逊色,甚至因为一直在打胜仗,气势上可能还要更盛三分。
稍稍出乎高务实意外的是,他本以为张秉忠部由步兵临时客串骑兵可能会严重拖慢大军的速度,谁料张秉忠部虽然不是骑兵,但居然人人都会骑马,骑术虽然比较普通,但对大军行进速度的影响却根本不大。
高务实摆出一脸欣慰的假笑把张秉忠叫过来一问才知道,原来宣大这些年骑兵总量虽然下降了,但由于财政上有所加强,训练强度倒是提升了,这些步兵居然都经过了十多天的马术训练,骑马打仗固然是说笑,但光是行动却也还能凑合一下。
高务实心里直翻白眼,面上却还要温言慰勉,直夸张秉忠准备周全,甚有先见之明云云,夸得张秉忠这个老实人一张老脸笑得稀烂。
本来,速度快了点也没什么大事,只要图们汗脑子没抽风,这会儿应该已经跑出近百里了,谁知道昨天防守辛爱时立下大功的张万邦这小子又跑出来凑热闹,献策道:“侍中,有道是兵贵神速,卑职观侍中家丁骑术甚佳,所部战马更是难得的良驹,不如命他们先行赶往图们撤退的必经去路堵截,即便不能堵住,至少也能减缓图们撤退的速度,给我大军围剿此獠创造机会……”
他话还没说完,先被自家老爹给批评了,张秉忠瞪着眼道:“你懂什么,侍中乃是皇上的全权钦使,容不得冒半分危险,高家家丁既强,自然首先要护卫钦使安全,你怎能建议他们去堵截图们?”
然后转头向高务实请罪:“犬子年少,甚不知事,狂言乱语,还请侍中见谅则个。”
高务实笑了笑,道:“无妨,令郎也是为击破图们考虑,无论错对,目的总是好的。”
这话听起来好像很大度,其实说穿了就是三个字:不采用。
张万邦有些失望,解释道:“钦使的安全其实没有问题,达兵和京营都可以留下,再加上我部善守,总能确保钦使安全无虞……”
“孽障,闭嘴!”张秉忠大怒道。
张万邦平时其实不太怕他父亲,但当着高务实的面,他却不敢顶撞,只好悻悻然闭嘴。
高务实十多年前就见识过这厮的胆大,也知道他的建议并没有什么问题,便道:“其实三锡所言也不无道理,只是我料恰台吉昨晚收到战报之后,应当也会有所准备,图们即便要走,也会被他纠缠,再多派上我的家丁四千骑也未必有什么大用……”
张万邦听了,也只好作罢。
麻贵其实挺想出战的,因为他侄儿麻承勋昨日已经立下大功,反倒是他这个做三叔的只是在固守沙城时立了一功,却还没捞到什么野战立功的机会,因此想了想道:“侍中,末将觉得三锡此言的确也有些道理,要不这样……”
他轻咳一声,道:“末将领着辛爱残部去堵截图们,达兵等都先留下,就请张将军代掌,足可以护卫周全了,同时……辛爱部新附,军心不稳,此去也是给他们一个立功的机会,相当于投名状。一点浅见,请侍中斟酌决断。”
麻贵出来说话,高务实还是打算给点面子,便道:“麻总戎,你确定辛爱部现在可以指挥如意?”
“如意谈不上,但他们此时应该不会抗命,毕竟辛爱及诸子尽在侍中大军之中,他们不听令又能如何?”
高务实思索了一下,微微点头:“那好吧,麻总戎,就辛苦你一趟……你且记着,咱们此战已经立下大功,但兵法有云:‘归师勿遏’。图们若是急着逃走,其麾下察哈尔部又是战力犹存,如果逼迫过甚,可能引起强烈反击,到时候损失过大反而不美——你是知道辛爱部将来要交给钟金哈屯的,应当知晓这其中的意义。”
麻贵一点就透,当下颔首道:“多谢侍中提点,麻贵明白。”
高务实点了点头,批准道:“那你点兵去吧,万事小心,切勿逞强。”
“谢侍中关心,末将去了。”麻贵一抱拳道。
麻贵走了,带走了辛爱残部,人数一万挂零。
高务实面色平静,无悲无喜。
张秉忠在一边见他面无表情,生怕他对儿子张万邦刚才的举动有所不满,稍稍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道:“麻协戎久历沙场,既然主动请战,想必万事都可保无虞……”
协戎,是明人对副总兵的别称。但要说明一下,高务实称呼麻贵为“总戎”,而张秉忠此刻称“协戎”,是跟他们的身份,以及和谁说起有关。
高务实身为文官,又是全权钦使,自然是以上官自居的,所以他称呼麻贵为总戎,带有抬举的意味。
张秉忠平时若单独与麻贵见面,肯定也称“麻总戎”,那是恭维;而此时他当着高务实的面提起麻贵,就不能随便给他“提半级”了,只能老老实实称协戎,这是“讲制度”。
这就好比领导可以不跟你讲太多的规矩,因为那叫领导平易近人,但你不能在领导面前胡乱放肆,因为那叫目无组织纪律。
官场自有官场的一套,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不过高务实现在不大想谈这个问题,麻贵去与不去,在他看来差别应该不大,尤其是昨天与辛爱一晤之后,他发现辛爱三子布日哈图的确颇有些能耐,想必图们身边有他在,即便恰台吉也未见得能留住这位扎萨克图汗。
恰台吉若是留不住图们,麻贵现在过去也不见得能赶上趟,最多也就和恰台吉一道抓住图们的尾巴。
当然,给图们来一招断尾,倒也不错,至少这样一来,这场仗就显得更加“真实”了。
至于图们敢不敢学项羽,来一手破釜沉舟,高务实是真的一点也不担心。
此前图们的表现,已经把他的性格弱点展现无遗了,这厮此来土默特,总的来说就是浑水摸鱼,典型的欺善怕恶、欺软怕硬,而且最关键的是,他的后顾之忧太多了,根本不敢孤注一掷,生怕损失过大会危及自己的地位。
当然,高务实不是不能理解他的这种心态,毕竟察哈尔部这个大汗,现在实际上就是个小本买卖、惨淡经营的状态,可比不得大明这样,哪怕亏一点的兑子也不怕。
察哈尔部本部的实力,在整个蒙古来说也就只能排到第二,若是再损失大些,谁还把他这个全蒙古大汗放在眼里?所以图们汗瞻前顾后自然免不了。
高务实淡淡地道:“张参戎,本官用人不疑,既然让麻西泉去了,就不会怀疑他的能力。不瞒你说,此战前前后后该算计之处,本官已然算尽,但正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算固有穷尽,所剩一道,无非‘易’也。
‘易’者,天数之变化也,图们是举手成擒,亦或者仍能逃出生天,已经只有上苍能够决定了,我又何必庸人自扰?”
高务实的本经是《易》,这是四海皆知的事,而《易》在某些人眼中历来有些神秘,似乎学通了《易》,就能上体天心,趋吉避凶,甚至逢凶化吉,最是厉害不过。
谁能学通《易经》呢?这很难讲,但倘若按照常人的想法,《易》既然是高务实这位六首状元的本经,那如果他都没有学通,恐怕就没人敢说自己学通了。
所以高务实这样一说,张秉忠就很难站在正常思维来审视这个问题,脑子里基本跑到神秘主义那边去了。
他心中暗道:是了,高侍中本经是《易经》,他自然能算准一切,但就像八卦阵必有生门一般,最后的那一线生机在不在图们一边,这已经不是人力所能决定,只看图们是否命中该绝。
当下释然道:“侍中指点得是,是末将多虑了。”
高务实在他面前俨然学术权威,也没必要自谦,直接接受了这一说辞,反过来道:“张参戎、张守戎,你们父子二人不必去想这些事,若是有空的话,不妨仔细回忆一下昨日之战,想想看那万历一式火枪的实战使用,还有哪些问题需要注意。
最好,是将之记录成文,交给兵部以及戚总戎,同时如果有什么改进的建议,也可以提供给京华火枪厂知晓,让他们研究改善。这件事如果办得好,提出的意见或者建议切实可行,其功劳之大,甚至不见得小于拿下图们,明白吗?”
这就是真正的“提点”了,张秉忠感激不已,连连点头应是。而张万邦在感激之余,还补充了一句:“卑职一定仔细回忆,详加思考,定不辜负侍中美意。”
张万邦的本职还只到千户,差遣倒是守备了,所谓“守戎”是也,但还没到“将”字级,是以自称卑职。
其实大明的守备一职,大小相差很大。小的如张万邦这样,某堡守备,显然辖区很小,就管着一个堡而已;大的如刘綎,云南迤东守备,这个范围就很大了,几乎相当于半个省。
所以高务实称张万邦为“守戎”而不是“千戎”,这也是带着抬举意味的客气说法。张万邦地位差了高务实不知道多远,被他抬举一句,当然要表表决心。
这时候把汉那吉终于逮着机会,插话道:“说到昨日之战,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张参戎指点一二。”
把汉那吉目前在大明的官职是指挥使,武散阶也只是正三品昭勇将军,跟张秉忠不过半斤八两而已,但显然张秉忠不敢真将把汉那吉看成是自己这个层次——人家眼瞅着就要封顺义王了,哪里是他能比的?
于是连忙道:“台吉有事相询,但请直言便是。”
他这人老实归老实,却挺谨慎,知道把汉那吉毕竟是蒙古人,不能向他表示自己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把汉那吉却似乎没有多想,只是一副不能理解的模样问道:“哦,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昨日你们那个空心方阵非要搞得那么单薄,就四排而已……难道就不能再厚实一点么?虽说赢是赢了,可若不是麻参戎来得及时,我瞧着这仅仅只有四排人的防线,要是辛爱气魄大点,也不是不能突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