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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管我,快逃!

    阿容,好好地活下去!

    凄厉的嘶喊声在耳畔不停回响。

    一张美丽又凄楚的脸孔在眼前晃动。很快,变成了一张憔悴焦灼的男子脸孔。两张脸孔不停变幻,声音不时交汇。

    阿容!

    一定要活下去!

    程锦容从噩梦中惊醒,霍然坐直了身子。

    额上冷汗涔涔,呼吸急促紊乱,心跳剧烈,似要蹦出胸膛。

    她迅捷地伸手入枕下,寒光一闪,手中多了一把细长的刀。

    这把刀,既细且薄,刀柄三寸,刀身也只有三寸。比常见的匕首还要短一些。以上好的精铁淬炼打磨而成。

    刀刃轻薄锋利,在昏黄的烛火下闪着幽幽寒光。

    熟悉的刀柄入手,程锦容心神渐定,凝神扫了四周一眼。

    粉色的轻纱帐幔,绣着美人的屏风,梳妆台上放着精巧的首饰匣。

    这个首饰匣是宫中御赐的珍品,共九层,每一层皆有三格,里面放着华贵精致的金簪玉钗耳环玉镯。

    镶嵌着各色宝石的璎珞项圈随意搁置一旁,在柔和的烛火中熠熠生辉。

    眼前的一切,久远又熟悉。

    ……

    这是她前世住了十三年的闺房。

    她幼年丧母,父亲程望被征派为军医。路途遥远,边关苦寒。父亲不舍她奔波受苦,在舅兄热忱的挽留下,将她留在了京城。

    她自两岁起住进外祖家,及笄后和表哥裴璋定下亲事。回程家待嫁,不到一年,嫁入永安侯府,成了永安侯世子夫人。

    夫婿对她关怀备至,公婆待她和善亲切。体弱多病的裴皇后,对她这个娘家侄女兼侄媳青睐有加,时有厚赏。

    她在永安侯府过着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生活。

    那时,她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运之人。

    年轻的她,不知世间最险恶的是人心,更未窥破身边人丑恶虚伪的嘴脸。

    自住进永安侯府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成了永安侯夫妇手中的棋子。他们用“和善亲切”,编织了一张密密实实的网,将一无所知的她困在永安侯府内宅里。用以牵制宫中的裴皇后……

    镜花水月的幸福,终止于十八岁那年。

    宣和帝病重,储位之争愈发剧烈。惊天隐秘被揭露!

    二皇子与储位失之交臂,大皇子被立为储君。裴皇后自尽身亡,六皇子重病而逝,永安侯犯下欺君之罪,永安侯府满门入了刑部大狱。

    一夕间,她的世界天翻地覆,支离破碎。

    她的幸福只是一场滔天谎言。

    行刑前的夜晚,她被救出天牢,易容装扮,更名改姓,逃出京城。

    程锦容这个名字彻底消失,苦寒边镇里多了一个以行医为生的容大夫。

    半年后,宣和帝病逝,宣德帝登基,大楚朝内斗不休。心怀怨恨不甘的二皇子引来外敌,鞑靼铁骑踏进边关,踏破平原。大楚朝生灵涂炭,将士百姓死伤不计其数。

    宣德帝不想做亡国君,忍辱求和,割让半壁江山。边关十几座边镇的百姓,皆活在鞑靼铁骑的淫威之下。

    父亲程望,为了护住她的安危,以身为饵,引走了烧杀抢虐的一小股鞑靼骑兵,命丧箭下。

    乱世中,人命如草芥。

    鞑靼骑兵走后,她恸哭着为父亲收尸,草草下葬。

    跪在父亲坟前,她满心苍凉。

    深爱她的爹娘,都为了她而死。国仇家恨,只凭她一人之力,如何能报?

    想死很容易,双眼一闭,万般痛苦皆消。

    可她不能死。生活再艰难不易,也得活下去。她要带着爹娘对她的深爱和希冀,好好地活下去。

    她凭借着高超的医术,活死人,医白骨,短短几年间,成了闻名边关的神医。

    鞑靼太子身受重伤,她被“请”进了鞑靼部落,为鞑靼太子医治。在重重看守下,她镇定地为鞑靼太子治伤。鞑靼太子的伤势很快有了起色,她被奉为上宾。

    鞑靼太子对她流露出倾慕之意,欲娶她为侧妃。

    她虚与委蛇,待鞑靼太子对她失去戒心后,以迷药迷倒了鞑靼太子,用三寸利刃割破仇人的喉咙。

    大仇得报,她满怀快意地了结自己的性命。

    死的那一年,她二十五岁。

    没想到,一睁眼,竟回到了十年前。

    这一年,她只有十五岁。离及笄还有半个月,和裴璋的亲事尚未定下。永安侯夫妇的虚伪丑恶嘴脸尚未曝露,裴皇后好端端地活在宫中,父亲程望还是边军里的六品医官……

    一切还来得及!

    苍天怜悯,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一切都可以重来!

    这一世,她要揭破仇人的丑恶嘴脸,要报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要保护珍爱她的人!

    ……

    尘封在心底的记忆袭卷上心头,没了当年那般撕心裂肺的痛苦,只余淡淡的酸涩和悔不当初的恨意。

    程锦容鼻间微酸,握着刀柄的细长手指骤然用力。

    “小姐,”值夜的大丫鬟白芷被细微的动静惊醒,从值夜的小榻上起身,强忍住呵欠,柔声问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一袭白色中衣的程锦容,沉默着坐在床榻上。

    皮肤白净,细腻如瓷。青丝如瀑,乌黑顺滑。

    柳眉弯弯,唇红挺鼻。明眸皓齿,清艳无伦。

    十五岁的少女,无需珠翠锦缎,没有任何妆点,美得惊心动魄。

    伺候程锦容多年,白芷见惯了自家主子的美貌,夜半烛火下,依然有惊艳之感。

    白芷等了片刻,见主子沉默不语,有些诧异,试探着说道:“小姐,奴婢去倒杯热水来吧!”

    熟悉的悦耳声音淡淡响起:“不必了。”

    小姐两日前发烧醒来之后,就变得古怪起来。

    前来探病的人,统统拒之门外,一个都不见。就连永安侯来了,也不肯见。整日说不了几句话,对着身边的丫鬟也没了往日的随和亲切,神色淡漠,目光冷然。

    更奇怪的是,小姐两日前从药箱里取出这把稀奇古怪的刀后,便未离过手。睡觉时都要压在枕下……

    白芷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过去。

    程锦容白皙柔软的手指动了一动,那把细长的刀竟在指尖转动了一回。

    寒光闪闪,锋利的刀刃在柔嫩的指尖旋转。

    白芷吓了一跳,急急说道:“小姐,小心,别被割破了手指……”

    程锦容神色未动:“退下。我要独自清静片刻。”

    白芷哪里肯退,陪笑着说道:“奴婢还是留下伺候小姐吧!”

    白芷是家生子,亲娘是永安侯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五年前到了畅春院伺候,是程锦容身边的一等大丫鬟。

    程锦容一直对白芷信任器重,视为心腹。

    现在想来,当年的她何等天真可笑。

    白芷分明是永安侯夫人派来的眼线。她的一举一动,皆在永安侯夫妇的掌控之下。

    “退下!”程锦容神色冷了下来,清艳的脸庞浮上一层寒霜。

    白芷一凛,心里涌起莫名的畏惧和寒意。

    小姐素来好性子,对身边人最是温和。此时眉眼沉凝,透出凛然的寒意。她竟无勇气和小姐对视,只得低头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

    程锦容深深呼出一口气,将刀重新放入枕下,躺了下来。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她要养足体力精神,应对即将到来的恶战。

    她闭上双眸,很快入眠。

    ……

    天亮了。

    白芷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小姐……”

    话音未落,门便开了。

    程锦容已穿戴整齐,一袭青衣罗裙,乌黑的长发半挽,发间只有一支银钗。和往日金娇玉贵的模样大相径庭。

    白芷一愣,脱口而出道:“小姐为何这般穿戴?若被夫人见了,定会出言嗔责。”

    身为名门闺秀,德言容功样样都得出挑。每日衣着穿戴,亦要精心。

    程锦容这位表小姐,在永安侯府一住十余年,衣食用度和裴家小姐们一般无二。有时,就连白芷都会忘了主子其实姓程。

    程锦容神色淡淡:“随我去内堂。”

    白芷还待再说什么,程锦容已迈步而去。

    白芷心里暗暗叫苦不迭,硬着头皮跟了上去。几个二等丫鬟也随之跟了上来。

    永安侯夫人住在听雪堂,畅春院离听雪堂颇近,盏茶功夫便到。

    永安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白薇笑盈盈地迎了出来,行了一礼。目中闪过一丝讶然。

    表小姐容貌清艳无伦,平日衣着穿戴最是精心。今儿个怎么穿得如此简朴?还有那副冷静漠然的神情……

    两日没见,像变了个人。

    白薇迅疾看了白芷一眼,目中暗含询问。

    白芷微不可见地皱眉摇头。

    程锦容对两个丫鬟的眉眼官司视若未见,不疾不徐地迈步进了内堂。

    永安侯夫人端坐在上首。身为裴皇后的娘家长嫂,一品诰命夫人,永安侯夫人无疑是京城贵妇圈里最顶尖的人物。

    她年约四旬,保养极佳,妆容精致,满头珠翠。看起来只有三旬左右。眼角略略上扬,精明外露,不怒而威。

    十余位内宅管事束手恭立,无人敢随意张口,一派肃穆安静。

    精明威严的永安侯夫人,见到程锦容的刹那,满面冰霜立刻化为春风拂面的柔和,含笑道:“锦容,快些到舅母身边来。”

    能得到永安侯夫人如此亲切慈爱对待的,除了嫡出的五小姐,只有程锦容。

    内宅管事们早已见惯了永安侯夫人对表小姐异乎寻常的疼爱,以眼角余光瞄了过去。

    一袭青衣罗裙的清艳少女动也未动。

    永安侯夫人有些诧异,主动上前,握住程锦容的手笑道:“你身子总算是好了。再有半个月,便是你的及笄礼。我已经吩咐下去,命人准备及笄礼。今儿个就要写请帖了……”

    程锦容抬起眼,目光平静淡然:“多谢舅母费心,不过不必了。我打算回程家举行及笄礼!”

    永安侯夫人:“……”

    回程家举行及笄礼?

    开什么玩笑!

    永安侯夫人在瞬间的惊愕后,心底迅速涌起一股怒火。

    她城府颇深,面上并未显露,笑吟吟地嗔怪:“你这傻丫头,是不是有人在你耳边胡乱嚼舌了?”

    “你自小就在裴家长大,在舅母心里,你就是舅母的亲女儿。你的及笄礼,自然也在永安侯府举行。”

    “三套礼服和发簪,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只管安心踏实地在畅春院里住着。半个月后,舅母为你举行最盛大的及笄礼,让那些京城贵女们艳羡眼热。”

    听听这亲昵的话语,看看永安侯夫人热忱的笑脸。

    何等伪善!

    程锦容心中冷笑一声,面上毫无动容之色:“舅母一片心意,锦容心领了。不过,我到底姓程,断然没有在外祖家举行及笄礼的道理。”

    “我今日收拾行李,明日便回程家!”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心里的怒气蹭蹭往上涌。

    这个程锦容,平日乖巧听话,好哄的很。今日是吃错了药不成?口口声声要回程家!

    不行!

    绝对不行!

    永安侯夫人压下心头的怒气,故作无奈地笑道:“你呀,平日看着柔顺听话,一犟起来,和你舅舅一般模样。罢了,我说不动你,这就请你舅舅过来。倒要看看,你们舅甥两个,到底谁能降服谁!”

    说着,冲一旁的大丫鬟白薇使了个眼色。

    白薇心领神会,立刻退了出去。

    程锦容没有出言阻止,目中闪过一丝哂然冷笑。

    永安侯夫人绝不是迟钝之人。她掌控侯府内宅多年,平日常出入宫中,在一堆名门贵妇中亦是顶尖出挑的人物,思绪极其敏锐。

    此时的永安侯夫人,从程锦容异样的坚持决绝中,察觉到了不妙,心里掠过一丝阴霾。

    管事们将头低得更低了些,以眼角余光彼此悄然交流了一个回合。

    看来,今日侯府内宅是别想消停了。

    ……

    就在此时,两个少女联袂而来,打破了内堂里略显沉闷凝滞的气氛。

    领先的少女,年约十五岁,和程锦容年龄相若,身量比程锦容略矮一些。

    二月初春,还有些春寒料峭,这个少女却穿了一袭薄而柔软的鹅黄色春裳。

    头上戴了一支精致的珠钗,钗上镶嵌着的珍珠硕大圆润,光泽莹然,映衬得少女皮肤白皙容貌娇俏。

    这个少女,正是永安侯府的五小姐裴绣,永安侯夫人的嫡出幼女。

    走在裴绣身后的粉衣少女,容貌清秀,神色间有些拘谨怯懦,是庶出的六小姐裴璎。

    “母亲!”裴绣兴冲冲地快步而来,在瞥见程锦容的身影时,嘴角微不可见地撇了撇。

    她从来都不喜欢程锦容。

    程锦容寄住在永安侯府,衣食用度和她这个永安侯府五小姐一般无二。父亲母亲对程锦容甚至比对她更好。

    宫中赏赐的珍贵衣料和首饰,大半都被搬进了畅春院!

    凭什么!

    程锦容的亲娘,不过是永安侯府庶女。她的亲爹永安侯庶出的妹妹有六七个。更何况,那个裴婉如已经死了十几年,还能有多少情分?

    精心装扮后的她娇俏可人,如春日枝头的鲜花。可一站到程锦容身边,就从鲜花变成了不起眼的绿叶。

    裴绣心里又嫉又恨,酸得冒泡,挤出笑容,喊了一声:“容表姐,你病了两日,看着清减了一些。”

    程锦容目光一扫,掠过裴绣“亲热”的笑脸。

    永安侯夫妇为了笼络她,表面对她千娇万宠,甚至越过了裴绣。裴绣心中嫉恨交加,在人前装模作样,私下里没少说酸话,暗地里使绊子更是常有之事。

    当年的她,心中存着歉疚不安,对裴绣处处忍让几分,吃了许多暗亏闷亏。

    “裴表妹,我从无和你相争之意。”程锦容忽地轻叹一声:“你不必强颜欢笑。我今日就回程家,及笄礼也在程家举行。”

    裴绣:“……”

    她比程锦容小了两个月。永安侯夫人忙着为程锦容操持及笄礼,礼服发簪早早备好了。她心酸眼热,在程锦容面前少不得刻薄几句。程锦容素来好性子,默默忍了。

    怎么也没料到,程锦容会此时发作出来!

    众人一脸恍然。

    永安侯夫人目中冒出火星。

    裴绣又惊又急,飞快地看向一脸愠怒之色的永安侯夫人:“母亲,我从没说过锦容表姐和我争抢之类的话。”

    母亲确实对她疼宠有加,责罚起来也毫不手软就是了。

    永安侯夫人怒瞪裴绣一眼:“锦容生性乖巧,从不说谎。定是你在背地里胡言乱语,伤了锦容的心!还不快点向你锦容表姐陪个不是!”

    裴绣:“……”

    所以,这到底是她亲娘,还是程锦容的亲娘?

    积压在心底数年的委屈不甘骤然冒了出来。

    裴绣既气又恼,红着眼眶怒道:“我才不道歉!我什么都没说过!”

    “就算我偶尔说一两句,又怎么了?她姓程,不姓裴,哪有在裴家举行及笄礼的道理。母亲不向着我,倒向起外人来了……”

    话未说完,便被一个男子沉声打断:“谁是外人?”

    ……

    程锦容抬眼看了过去。

    一个年约四旬的男子迈步进了内堂。

    这个男子,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目光凛然。举手投足间,俱是上位掌权者的威严气度。目光一扫,众人下意识地垂头,无人敢与他对视。

    正是永安侯裴钦!

    永安侯府上下,她最恨的人就是永安侯!

    十余年前,裴家还是永安伯府。

    裴家嫡长女裴婉清才貌双全,嫁给尚未被册立为储君的燕王,做了皇子妃。

    年轻骁勇的燕王在众皇子里展露头角,得了先帝欢心,被立为储君。裴婉清成了太子妃,贵不可言。

    裴家身为燕王妻族,也跟着大大沾光。裴钦身为太子舅兄,与东宫关系密切,被提任神策军副统领。

    于裴钦而言,他自是盼着太子妃一帆风顺,早些入主中宫。

    裴婉清迟迟未有身孕。太子侧妃郑氏生下庶出的皇长孙,太子大喜,爱若珍宝。三年后裴婉清才有身孕,生下一对龙凤胎。

    只可惜,裴婉清临盆时难产,身子彻底伤了元气,缠绵病榻一年,眼看着命不久矣。裴钦忧急不已,张口恳求太子,将裴婉清接回裴家养病。

    与此同时,已出嫁三年的庶女裴婉如领着女儿回府小住。

    两个月后,裴婉清病症大有起色,被送回东宫。

    裴婉如不慎落水身亡。

    被贵人请去洛阳诊病的程望惊闻噩耗,吐了一口心头血,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岳家,妻子已离世半个多月,被岳父舅兄安葬进了裴家陵园。

    程望痛失爱妻,大病了一场。若不是牵挂两岁的女儿,年纪轻轻便有神医之称的程望或许熬不过丧妻之痛。

    将养数月,程望清瘦了一圈,俊美的脸孔憔悴不堪。就在此时,程望接到了朝廷的征令为军医,要随平国公一行人去边关。

    边关路途遥远,环境艰苦。程望此去要住进军营,无暇照顾女儿。

    裴钦心疼外甥女,一力主张将她留在京城,并向程望承诺,会视程锦容如己出。

    程望再割舍不下,也只得忍痛应了。

    他原本打算着过几年便回京城,和女儿团聚。未曾想,他因研究出了治疗瘟疫的药方,立下军功,被封为正六品医官,统领边军百余名军医。

    如此一来,程望只能继续留在边关。

    宣和帝登基后,册封裴太子妃为中宫皇后。裴家爵位升了一等,成了永安侯府。裴钦也做了正一品武将,统领三万神策军!

    而她,在裴家一日日长大,转眼到了及笄之年。

    ……

    永安侯夫人和她没有血缘关系,永安侯却是她嫡亲的舅舅,是她亲娘的兄长。

    为了裴家一门富贵荣华,永安侯逼她的亲娘裴婉如“病逝”,暗中做手脚令程望去边军做了军医。令他们至亲骨肉分离……

    更可恨的是,永安侯为人深沉,虚伪阴险。在她面前至始至终都是一派慈爱温和的长辈嘴脸。

    她被蒙蔽在鼓里活了十余年。将永安侯当成自己的父亲一般亲近孺慕!

    前世真相被揭露之时,她如被利刃凌迟,痛不欲生。

    那时,永安侯已入天牢。她未能当面怒责,也被关进牢狱中。之后,她被救出天牢,逃出生天。

    永安侯被关了半年多,新帝登基后,下旨问斩。永安侯府满门被斩,人头落地。

    永安侯费尽心机十余年,最终下场,不过如此。

    只恨她未能手刃仇敌!

    程锦容抿紧嘴角,心中尘封的恨意,如滔天巨浪,在胸膛里激荡不休。

    永安侯看着裴绣,冷然重复:“我问你,谁是外人?”

    裴绣:“……”

    裴绣像被掐住了脖子,一张俏脸憋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每次都是这样!

    她和程锦容较劲争锋的时候,母亲不向着她,父亲更是偏心的彻底!明明她才是永安侯府嫡女!凭什么被程锦容压一头?

    她不服!

    “立刻向锦容道歉!”永安侯沉声怒叱裴绣,目光威压犹如实质:“锦容如我的亲生女儿一般。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辱她半分!”

    裴绣被无形的威压压得喘不过气来,不得不低头,哽咽声里带着无尽委屈:“容表姐,对不起,是我不对。我不该对着你胡言乱语。你别放在心上……”

    裴绣终于说不下去了,以手背掩着红红的眼睛哭了起来。

    亲生骨肉,哪有不心疼之理?

    永安侯夫人眉心跳了一跳,迅疾看了永安侯一眼。

    永安侯目光深沉,窥不出半分真实情绪。

    转脸看向程锦容时,永安侯的目光变得温和,声音也温柔起来:“锦容,有舅舅在,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你不必多虑多思。”

    如此伪善的嘴脸!

    如此精湛的演技!

    一个被精心养在内宅的天真少女如何能窥破?

    程锦容心中冷笑一声,将心头无边的恨意压下,露出一丝感动之色:“舅舅!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哄一个天真的小姑娘,算什么难事?

    过去这十几年来,程家数次要将程锦容接回去。不过,程锦容早已视他如亲爹,将裴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每年只在年底岁末回程家住几日,全一全颜面罢了。

    这一回,定是因裴绣说了什么刺耳难听的话,程锦容心里不自在,这才动了回程家的念头。

    想来,现在程锦容已经被哄得满心感动回心转意了……

    永安侯目中闪过一丝自得,正要张口,就见程锦容一脸诚恳地说了下去:“正因舅舅待我极好,我更要为舅舅着想才是。”

    “我姓程不姓裴,这是众所周知之事。及笄礼在裴家举行,传出去于程家固然不好听,对永安侯府而言,也算不得体面。”

    “所以,我打算回程家行及笄礼。今日,就向舅舅和舅母辞别。”

    说着,盈盈行了一礼。

    永安侯:“……”

    永安侯笑不出来了,面色微沉:“锦容,你是打定主意要回程家了?”声音里透出了被人拂逆的不快。

    ……

    大楚建朝已有两百年,历经九朝。曾经丰盛富庶的大楚朝,从先帝宣武帝在位时就已呈现衰败之势。

    宣武帝重武轻文,好大喜功,穷兵黩武,战事频繁。在位二十年,有十余年都在打仗,关外的大小游牧部落被剿灭的不在少数。大楚朝将士死伤极多,人口骤减,国库空虚。

    遇到旱灾涝灾或是收成不好的年景,百姓们度日艰难,被逼得背井离乡。实在没了活路,只得落草为寇,聚众成匪。

    燕王身手骁勇,善于领兵征战,屡立战功。也因此深受宣武帝喜爱,被立为太子。

    八年前,宣武帝驾崩,新帝登基,国号宣和。

    这一年,是宣和八年。

    宣和帝承袭了宣武帝的好战自负和重武轻文。大楚朝勋贵武将们,手握兵权,将一众文官压得抬不起头来。

    朝中武将派系林立,位高权重的有“三公四侯”。“三公”分别是平国公卫国公靖国公,四侯便是平西侯镇远侯晋宁候永安侯了。

    这些国公府侯府,皆因战功封爵,持有世袭的丹书铁券,是大楚朝最顶尖的勋贵。唯一的例外,就是裴家。

    裴家因裴皇后晋升爵位。永安侯是宣和帝的舅兄,备受宣和帝信任器重,位高权重。隐然为四侯之首。

    以永安侯此时的权势地位,敢招惹他的人屈指可数。永安侯府上下更是无人敢拂逆他的心意。

    永安侯一沉下脸,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永安侯夫人连连冲程锦容使眼色,竭力放柔声音:“锦容,别胡闹,免得惹你舅舅不高兴。”

    一个唱红脸,一个来唱白脸了。

    十余年来,这对夫妻“齐心合力”,以伪善的脸孔哄得她深信不疑。换做以前,她早已乖乖退让。

    程锦容心中冷笑连连,面上适时地露出些许委屈:“锦容自问没说错什么,也没做错什么。为何舅舅这般恼怒不快?舅母张口说我胡闹,又是何道理?”

    永安侯右眉极快速地抖动了一下。

    熟知他性情脾气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即将发怒前的征兆。

    程锦容视而不见,说了下去:“我在永安侯府一住十余年,承蒙舅舅舅母细心照拂照料。如今,我及笄将至,委实无颜在永安侯府继续住下去了。明日我就回程家。”

    “日后,舅舅舅母想我了,打发人去程家送个信,我定会登门探望。”

    这是打算彻底搬出裴家了!

    永安侯右眉再次抖动,目光锐利如刀,声音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霸气:“你自小在裴家长大,在我心里,和裴家女儿无异。”

    “回什么程家?我不准!”

    ……

    还在用“好舅舅”的伪善嘴脸来哄骗她。

    看着永安侯虚伪之极的脸孔,程锦容阵阵反胃作呕。

    她神色微敛,淡淡说道:“我娘死的早,我爹是军医,无暇照顾于我。不过,这些年,我爹的俸禄和赏银都送来了裴家,程家每年也送来不少银子,供我衣食用度。还有皇后娘娘……”

    说到“皇后娘娘”四个字,程锦容顿了一顿,抬眼看向永安侯夫妇。

    那双眼眸,亮如明镜,似能清晰地映出人心中最隐晦的秘密。

    永安侯夫人面色微变,心跳倏忽加快。

    永安侯的城府比永安侯夫人深沉得多,面上不见半分异色,眉头甚至皱得更紧了些:“皇后娘娘如何?”

    程锦容紧紧盯着永安侯,不疾不徐地说了下去:“皇后娘娘每年都有厚赏,金银玉器绫罗绸缎簪钗首饰,样样齐全,足够我平日穿戴。”

    “我虽寄住在侯府,却也不是无人过问。”

    短短几句话,听得永安侯夫人心惊肉跳,飞快地看了永安侯一眼。

    这个程锦容,往日最是温顺乖巧。今日伶牙俐齿,句句别有所指。

    该不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吧……

    永安侯显然也生了疑心,锐利如刀的目光在程锦容美丽清艳的脸庞上一寸寸刮过:“锦容,你今日怎么忽然提起皇后娘娘来了?”

    程望每个月都送厚厚的一摞家书,赚的俸禄赏银也都送至裴家。程家每年也送不少的银子来。

    这些事瞒不过程锦容,也无人隐瞒。

    裴皇后的“厚赏”,是给裴家的。永安侯夫人留下大半。适合少女的衣料首饰香料脂粉之类,多是给了裴绣和程锦容。

    这些年,程锦容只以为是他们夫妇疼爱她之故。毕竟,裴皇后深居宫中,程锦容从未见过这位身份尊贵的“姨母”。所谓偏爱,也无从说起。

    所有送到畅春院的东西,都被永安侯夫人亲自一一仔细检查过。绝不会夹带只字片语。

    到底是哪里出了疏漏?

    为何程锦容今日一口一个皇后娘娘?

    她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我就是随口一提罢了,舅舅怎么这般紧张?”程锦容一脸的讶然不解:“莫非我不能提起皇后娘娘?”

    永安侯:“……”

    似有一根尖锐的刺卡在了喉咙里。

    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就在此时,一个丫鬟匆匆进来禀报:“启禀侯爷和夫人,程夫人来了。”

    程家人怎么来了?!

    程锦容刚一张口说要回程家,程家人就登了门。这也太巧了!

    永安侯夫人一惊,迅疾看了永安侯一眼。

    今天这个动作颇有些频繁!

    永安侯不快地扫了永安侯夫人一眼,沉声道:“愣着做什么?出去迎一迎客人。”

    永安侯夫人讪讪地应了一声,转头瞪了裴绣一眼:“还不快点将眼泪擦干净,别在人前丢人现眼。”

    裴绣:“……”

    被父亲呵斥,就拿她撒气!

    一直低着头没吭声的裴璎,默默将自己干净的帕子递了过去。裴绣半点不领情,愤愤地瞪了一眼过去:“要你多事!我自己没帕子不成?”

    裴璎比裴绣小了几个月,平日受惯了闲气。此时被裴绣刻薄一句,咬了咬下唇,缩回手,头重新低了下去。

    永安侯夫人无暇多顾,迈步向外走。

    眼角余光瞄到身侧少女的青衣身影,永安侯夫人心血翻涌,强自按捺,转头冲程锦容笑了笑:“说来倒也凑巧。你刚说要回程家,程家就来人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不是凑巧。两日前我打发紫苏去程家送信,大伯母他们接了我的信,特意过来的。”

    她在裴家一住多年,身边的丫鬟婆子多是裴家下人。唯有紫苏和甘草是她的人。

    紫苏是娘亲裴婉如的陪嫁丫鬟。当年裴婉如“病逝”,忠心的紫苏几乎哭瞎了一双眼。这些年,紫苏未曾嫁人,一直伴在她身边。

    甘草是三年前程望送来的丫鬟。

    永安侯夫人一口老血差点冲口而出!

    裴绣既震惊又愤怒地瞪了过来,一双眼几乎瞪出了眼眶。

    这个程锦容!

    短短两日没见,怎么变得如此犀利毒舌!简直噎死人不偿命!

    胆小怯懦的裴璎,也用复杂的目光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对众人异样的目光视若不见,神色从容地迈步向前。

    从今日起,她要挣破这座困了她十余年的华丽牢笼!在自己的天空展翅高飞!

    ……

    程家母子一行四人,在门房管事的引领下迈进了裴家大门。

    赵氏今年四旬有余,穿戴得体,眉眼柔和,望之可亲。

    赵氏的身后,是一双少年男女。少年浓眉大眼,颇为俊朗。少女容貌秀气,眸光灵动。

    赵氏育有两子一女,长子程景宏今年十九岁。次子程景安,今年十六岁。幼女程锦宜,今年十四岁。

    程方去太医院当差,程景宏在惠民药堂里坐诊。今日随赵氏一同来永安侯府的,正是程景安和程锦宜兄妹。

    程景安将头凑过去一点,压低声音道:“娘,容堂妹真的想回程家吗?”

    这么多年来,程锦容和裴家的女儿也没什么两样。每年只在过年时回程家住几日,带一堆丫鬟婆子,一派名门闺秀风范……虽说是嫡亲的堂兄妹,也无从亲近。

    两日前,程锦容忽地命紫苏来程家送口信,说是要回程家。

    父亲惊讶之余,更多的是高兴。母亲亦是满心欢喜,今儿个一大早便动身来了。

    他忍不住嘀咕起来:“娘,别怪我泼冷水啊!我总觉得,这事透着蹊跷。待会儿见了侯爷和侯夫人,你可别急着说话,先看看情势如何。”

    程景宜也点头附和:“二哥说的是。”

    赵氏不乐意听这些,瞪了兄妹两人一眼:“不得胡言乱语。我心中有数!”

    程景安和程锦宜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撇撇嘴。

    这些年,赵氏对程锦容这个侄女可好的很。父亲程方是太医院副院使,掌管生药库。家资也算丰厚。不过,这是和普通的京官相比。和裴家这等勋贵侯府一比,却是远远不及。

    程锦容住在永安侯府,难道还缺衣食用度不成?

    可赵氏年年都亲自送银子到裴家,供程锦容日常花销。这笔银子,便占去了程家内宅四分之一的用度。

    别说年少的程锦宜,就是程景安心里也有些酸溜溜的。

    赵氏对一双儿女那点小心思了然于心,心里暗暗叹口气。

    她是偏疼侄女几分。

    两岁丧母,亲爹去了边关。住在外祖家,看似锦衣玉食生活优渥,实则身边连个真正贴心的长辈都没有。

    裴家不缺银子,也不会亏待程锦容。可她每年还是送银子来,每个月还要来裴家探望一回。就是为了让裴家知道,程锦容绝不是寄人篱下的孤女!

    程锦容没了亲娘,亲爹远在边关。可还有嫡亲的大伯和大伯母!

    ……

    赵氏心里默默盘算着,一抬眼,就见永安侯夫人一行人过来了。

    永安侯夫人是一品勋贵诰命,见了五品医官的家眷,神态间自有几分矜持:“程夫人前来,有失远迎。”

    赵氏打起精神,含笑上前,和永安侯夫人寒暄:“今日冒然登门,多有叨扰之处,请夫人见谅才是。”

    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看向永安侯夫人身侧的青衣少女。

    一眼看去,程锦容微笑盈盈气色颇佳,简单的穿戴亦掩不住清艳丽色。

    赵氏稍稍放下心,冲着程锦容一笑,无需作态,目中自然流露出温暖和怜爱:“锦容,数日未见,你清瘦了一些。”

    看着满目关切的赵氏,程锦容鼻间猛地一酸,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于赵氏,不过是月余未见。

    对她来说,却是数年的生离死别。

    前世“裴皇后”自尽身亡,程家也被牵连。大伯父程方因“索贿”之罪被夺职。大堂兄程景宏被人诬陷,关进天牢。大伯母赵氏被接连重击压得喘不过气来,大病一场。

    她仓惶逃亡至边关,赵氏已病重离世。

    前世她被裴家人骗得深信不疑,对裴家人亲近,却对真心疼爱她的大伯父大伯母疏远冷淡。现在想来,是何等愚蠢。

    “大伯母,”程锦容声音微颤着喊了一声,行步上前,握住赵氏的手:“我盼了两日,你总算来了。”

    众人:“……”

    永安侯夫人暗暗咬牙切齿。

    好吃好喝地供着,精心娇养着,竟养出个白眼狼来!

    瞧瞧这副模样,谁亏待了她不成?!

    赵氏一愣之后,很快反应过来,反手握住程锦容的手,温声道:“锦容,你想回去,也别等明日了,今日就随我回程家。”

    大伯母还是这样疼她!

    程锦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好,我随大伯母回去。”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鼻子都快气歪了,语气生硬地说道:“侯爷没点头,此事须得慢慢商议。”

    赵氏和永安侯夫妇打了多年交道,绝不是任人揉搓的面团。不卑不亢地笑着应道:“敢问侯爷人在何处?我这就和侯爷商议。”

    永安侯夫人笑容彻底淡了下来:“侯爷就在内堂。程夫人随我来吧!”

    赵氏含笑应了,握着程锦容的手向前走。

    大伯母的手温暖有力。

    程锦容自重生后悲愤激荡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赵氏察觉到手中微微颤抖的掌心,误以为程锦容心中惊惧,转头冲程锦容安抚地一笑。

    锦容,别怕。

    大伯母带你回家!

    内堂里。

    永安侯阴沉着脸,风雨欲来的怒焰在眼中汇聚。

    内宅管事们恨不得将自己缩成鹌鹑。

    “都滚出去!”永安侯一声不耐地怒喝,对管事们来说不啻于仙乐。众人暗暗松口气,麻溜地“滚”了出去。

    “往日里表小姐性情最是柔顺,也最听侯爷和夫人的话。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可不是么?夫人憋了一肚子火气,侯爷更是气得够呛。”

    “依我看,今日是别想消停了。程家都来人了,也不知侯爷放不放表小姐回去。”

    “表小姐到底姓程,回程家也是理所应当。”

    “话可不是这么说。侯爷这般盛怒,可不像是要放表小姐回程家的意思……”

    低声窃语的管事们,彼此使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各自住口不提。

    有些事,看在眼里,却不能说破。

    譬如,侯爷和夫人对表小姐好的不同寻常。衣食用度甚至越过了嫡出的五小姐。

    再譬如,宫中皇后娘娘的赏赐,大半都搬去了畅春院。

    再再譬如,表小姐自小在侯府长大,平日里除了研读各类医书,几乎从未出过侯府见过外人。倒像是被变相地困在内宅里……

    表小姐张口说要回程家,夫人面色难看,侯爷满面怒气。这其中的缘故,实在费人疑猜啊!

    永安侯满面愠怒地坐在内堂里。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愈发阴冷。

    脚步声传进耳中,永安侯呼出一口浊气。在赵氏一行人进来的时候,竟笑着起身相迎。之前的愤怒阴冷瞬间不见了踪影。

    赵氏松开程锦容的手,领着一双儿女上前。

    见完礼后,赵氏便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意:“……锦容在裴家寄住多年,多谢侯爷和夫人细心照拂。如今锦容及笄将至,也该回程家举行及笄礼了。我今日来,就是要带锦容回去。”

    永安侯目光一闪,淡淡道:“程夫人,锦容在裴家住了十余年。我这个嫡亲的舅舅抚养照料她长大成人,莫非连为她操持及笄礼的资格都没有?”

    属于上位者的无形威压,犹如实质,压得喘不过气来。

    京城皇亲多如狗,勋贵满地走。

    丈夫程方只是一个从五品的医官,赵氏平日往来的也多是中低等的官员家眷。正面对上位高权重寒意凛然的永安侯,需要极大的勇气。

    程锦容眉头微动,正欲上前。

    赵氏动作快了一步,有意无意地将程锦容挡在身后:“永安侯府是京城顶尖勋贵侯门,侯爷执掌神策军,位高权重,所到之处,无人不敬让三分。我们程家对侯爷素来敬重。今日,我斗胆在侯爷面前说上几句。”

    “锦容是程家女儿,回程家举行及笄礼,是理所应当之事。敢问侯爷,为何恼怒不快?”

    “我这个嫡亲的大伯母没资格为锦容操办及笄礼不成?”

    “锦容愿留在裴家,我无话可说。可现在,锦容自己想回程家,侯爷不肯放人,又是何故?”

    “侯爷欲强留锦容在裴家,到底是因心中不舍,还是另有原因?”

    ……

    赵氏个头中等,比起窈窕的程锦容还要矮一些。

    此时,她坚定地站在程锦容身前,就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话语温和有力,竟是半分不惧永安侯威势!

    程锦容眼眶一热,鼻间满是酸意。

    这世上,有哄骗利用她的虚伪无耻之徒,更有真心疼她爱她之人。

    永安侯被这一连串有力的诘问噎住了,面色难看起来。

    永安侯夫人神色同样难看,冷冷道:“程夫人咄咄~逼~人,好大的威风!我们侯府未曾仗势欺人,倒是被人欺负进家门来了。”

    “话说到这份上,我也没什么客气的了。今日不妨将话挑明,锦容得继续留在裴家……”

    永安侯忽地张口:“想回就回去吧!”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震惊不已地看向永安侯。

    片刻前面色不愉的永安侯,叹了口气,看着程锦容说道:“锦容,舅舅舍不得你,这才不愿你回去。不过,你既是一心想回程家,舅舅也不拦着你了。”

    “不管到了何时,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以后什么时候想回来,打发人送个信来,舅舅亲自去接你。”

    说到动情处,堂堂永安侯竟隐隐红了眼眶!

    众人:“……”

    这是何等伪善的脸孔!又是何等精湛的演技!

    永安侯夫人神色微妙,赵氏蓦然生出自己言语尖锐刺人的羞愧,裴绣嫉恨得红了眼睛!

    程锦容心中冷笑连连,面上露出感动,声音略略哽咽:“舅舅一片拳拳心意,锦容受之有愧。以后我得了空闲,一定常来探望舅舅。”

    演技之佳,毫不逊色永安侯!

    至此,内堂里的气氛已全然缓和。

    永安侯夫人也反应过来。

    程锦容坚持要回程家,程夫人执意要带走程锦容。他们没有正大光明的理由阻拦!争执下去,便会争锋相对,彻底撕破脸……

    这么多年都哄骗过来了,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

    永安侯夫人颇为配合地露出不舍的神色,唏嘘道:“罢了!锦容实在想回,我这个做舅母的,也不便拦着了。我这就命人备马车。”

    程锦容一脸感动:“多谢舅母美意,不过,不必大动干戈了。我随大伯母坐程家的马车回去便是。衣物行李之类,紫苏自会领着人收拾,带去程家。”

    忍!

    再气也得忍!

    永安侯夫人在袖中的右手用力握了握,长长的指甲掐入掌心,挤出笑容:“也好。”

    事情比赵氏想象中顺利得多。

    赵氏见永安侯夫妇都松了口,心头一块巨石落了地。忙趁热打铁:“既是如此,我们也不多耽搁了。锦容,你这就随我回去。”

    程锦容心头一热,嗯了一声。

    永安侯和永安侯夫人对视一眼,目中俱闪过寒意。

    到底不是亲生的,怎么养也养不熟。翅膀还没硬,就要飞回程家去……

    便是飞,又能飞多久?

    及笄一过,便能定下亲事。过个一年半载,程锦容嫁到裴家,还不是被他们夫妻牢牢攥在手心?

    程锦容离府一事成了定局,永安侯心情晦暗不佳。挤出慈爱的嘴脸,和程锦容“依依惜别”一番,便起身离去。

    永安侯一走,程锦容也没了做戏的兴致,冲赵氏笑道:“大伯母,我们走吧!”

    赵氏也不想再多留,笑着起身,向永安侯夫人辞行。

    永安侯夫人忍了半天,也不差这么会儿功夫,拉着赵氏的手亲热地笑道:“我们两家是姻亲,以后必要常来常往多多走动才是。”

    赵氏笑吟吟地应了。

    这等场面话,听听便是,根本不必往心里去。

    这些年,她每个月厚着脸皮登门探望程锦容,永安侯夫人像防贼一样,从不让她和程锦容单独亲近说话。

    现在倒是一张口就要常来常往了。

    呵!

    ……

    赵氏握着程锦容的手,走出内堂。

    从头至尾没张口被忽略的程景安程景宜兄妹两个,对视一眼,默默跟了上去。

    出了内堂后,赵氏和颜悦色地问程锦容:“锦容,你可要回畅春院一趟?”

    程锦容略一摇头:“不必了。”

    转头吩咐小丫鬟甘草:“甘草,你去将我的药箱取来。”

    甘草今年十六岁,相貌平平,皮肤黝黑,个头高壮。一张口,声音如铜锣:“奴婢这就去。”

    白芷等侯府丫鬟,各自暗暗翻了个白眼。

    侯府里调教出来的粗使丫鬟,也比这个甘草强得多。这等粗鄙的丫鬟,若不是程望送来的,根本进不了畅春院伺候……

    等等!

    白芷忽地惊觉不对。

    她才是表小姐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取药箱这等要紧事,该由她去才对!怎么能让甘草抢了先!

    奈何甘草动作麻溜,应声便跑。

    那速度,贼都追不上。

    白芷咽下心中不快,上前一步,虚虚扶住程锦容的胳膊:“小姐今日回程家,总得先收拾些换洗的衣物。不如让奴婢回畅春院……”

    程锦容的目光掠过白芷殷勤的笑脸,淡淡道:“你是裴家的丫鬟,自要留在畅春院。”

    白芷:“……”

    小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白芷先是一懵,很快俏脸一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红着眼睛道:“小姐这是不要奴婢了吗?奴婢自打到小姐身边的那一日起,就立誓一辈子伺候小姐。求小姐带上奴婢吧!”

    白芷生得俏丽,一双眼眸妩媚动人。此时目含热泪,看着楚楚可怜。

    十六岁的程景安,还是个热血少年,看着这般“忠心”的俏丫鬟,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悯,下意识地张口说情:“容堂妹,程家又不是连个丫鬟都养不起。就让她跟在你身边伺候吧!”

    程锦容抬眼看向程景安:“安堂兄真是天生的热心肠。”

    语气平静,并无讥讽之意。

    程景安却涨红了俊脸,轻哼一声:“你想说我多管闲事,直说就是,不必拐弯抹角。”

    语气稍稍冲了些。

    赵氏皱了皱眉头,声音略沉:“景安,你是做兄长的,怎么这般和妹妹说话。”

    他可没有这等冷心冷血的妹妹!

    程景安忍着闷气低声陪不是:“容堂妹,我一时冲动,说话欠妥,你别放在心上。”

    程锦容当然不会生气。看着别扭的堂兄,只觉得亲切又怀念。

    前世,她对大伯父大伯母冷淡疏远。心疼亲爹亲娘的程景安,对她十分不满,见了面,时常冷嘲热讽。

    可当她身陷牢狱时,想尽办法进天牢来见她“最后一面”给她送来丰盛饭菜的,也是程景安。

    思及往事,程锦容心中唏嘘不已。又生出促狭捉弄之心,故意轻叹一声:“以后我住在程家,要仰仗安堂兄多多照拂。不管安堂兄说什么,我都受着就是了。”

    程景安:“……”

    娘,我冤枉啊!

    程景安顾不得和狡诈的容堂妹斗嘴怄气,急急地看向赵氏,苦着脸为自己辩解:“娘,我可没有趁机欺负容堂妹的意思,你可千万别误会……”

    耳畔传来程锦容的轻笑声。

    被这丫头捉弄了!

    程景安气得牙根痒,瞪了一眼过去。

    程锦容嘴角高高扬起。

    程锦宜自是向着自己的二哥,乌溜溜的大眼也瞪了过来。

    程锦容目中笑意更盛。

    赵氏倒是颇为欣慰,笑着说道:“你们兄妹三个相亲相爱,最好不过。”

    程景安程锦宜:“……”

    亲娘,你是从哪儿看出来我们相亲相爱的?

    ……

    一直含泪跪着的白芷,很自然地被众人忽略无视了。

    白芷心中焦急不已,鼓起勇气再次张口哀求:“求小姐,容奴婢一起跟着去程家伺候吧!”

    她是永安侯夫人放在表小姐身边的眼线。若被留在裴家,她这个眼线还有何用?以后在侯府内宅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程锦容笑容一敛,看向白芷:“你真想跟着我?”

    白芷连忙表忠心:“是。小姐去哪儿,奴婢就跟着去哪里。”

    程锦容扯起嘴角,似笑非笑:“紫苏是我娘的陪嫁丫鬟,甘草是我爹送来的丫鬟。你想留在我身边,就去求舅母。带着身契来程家,我可以考虑留下你。”

    白芷:“……”

    “不对。”程锦容忽地又改了口。

    白芷心里升起一丝希冀,眼巴巴地看着主子。

    程锦容一脸深思熟虑:“你是裴家的家生子。家人也都是裴家奴仆。得去求一家子的身契才行。”

    白芷:“……”

    众人:“……”

    就连赵氏,看着程锦容的目光也多了震惊。

    在永安侯府里能神色自若地说出这番话来!这脸皮厚度着实不能小觑!

    程锦容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白芷,冲赵氏嫣然一笑:“大伯母,我们走吧!”

    赵氏目光有些复杂,点了点头。

    一行人很快离去。

    跪在地上的白芷欲哭无泪。半晌,才咬咬牙站了起来,转身又去了内堂。

    ……

    一盏茶后,程锦容坐上了程家的马车。

    有了刚才的插曲,程家母子三人心情都有些复杂,一时无人说话。

    小丫鬟甘草如洪钟般的声音在马车响起:“小姐,奴婢将药箱拿来了。”

    程家母子三人不约而同地揉了揉耳朵。

    这个甘草,真是中气十足!

    程锦容早就听惯了,笑着开了车门。

    甘草麻溜地背着药箱上了马车。

    车夫扬鞭策马,长鞭在空中甩出脆响,马车缓缓向前。

    程锦容的目光透过细密的车窗竹帘,遥遥地落在永安侯府高挂的匾额上。马车渐行渐远,永安侯府四个字也越发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程锦容缓缓地用力地呼出一口气。

    终于离开裴家了!

    甘草背着沉甸甸的药箱,站在车厢角落里。

    药箱是以结实的花梨木制成,长三尺,宽两尺,高亦两尺。里面放着针灸用的针包,及常见的止血伤药绷带或救急的参丸之类。

    这样的药箱,程家儿孙人人都有。

    程家是杏林世家,祖籍沧州,世代行医。程家的儿女,自会走路起,学习辨别药材,学习医理医书。稍大一些,开始学习制药诊脉开方针灸等等。

    每一辈中最出色的儿郎,皆会考入太医院任医官。

    程望在医学上极有天赋,有少年神医之美誉。十三年前,程望携妻女入京,便是为了参加太医院里的医官甄选考试。

    没想到,一场意外,他痛失爱妻。随之大病一场,错过了太医院的考试。紧接着被朝廷征为军医,随大军去了边关。

    次年,程望的同胞兄长程方进京,一举考中医官。这些年,程方仕途平顺,已是从五品的太医院副院使。

    女子不能为医官,不过,同样可以治病救人。官宦家眷们,也多习惯请女医进内宅治病。

    程锦宜随着父兄学了多年医术。只是,她尚且年少,还未正式出诊行医。

    见了熟悉的药箱,程锦宜下意识地多看一眼,心里暗暗嘀咕不已。

    容表姐在永安侯府长大,平日无人教导她学医。这药箱,定是二叔程望送来的。只怕平日就是个摆设吧!

    程锦宜忍不住又看了药箱一眼。

    程锦容忽地笑问:“宜堂妹,你是不是觉得,这药箱就是个摆设?”

    程锦宜:“……”

    程锦宜秀气的脸孔一红,立刻道歉:“对不起,我没有取笑容堂姐的意思。”

    赵氏对儿女教养精心,程家兄妹教养都极好。

    程景安口中别扭,实则心肠火热。程景宜也是个心地善良柔软的小姑娘。哪怕不喜欢她,也不会当面给她难堪。

    程锦容目中闪过一丝笑意,故意垂下头,用落寞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觉得,我没正式地学过医,不配拥有程家的药箱,更不配为程家女儿……”

    一边说着,肩膀一边微微颤动。

    “容堂姐,你别哭。”程景宜顿时慌了起来,急切地说道:“我真没有半分瞧不起之意。你往日住在裴家,无人专门教导你医术。以后你和我一起学,我一定倾囊相授,绝不藏私。容堂姐,你别哭了……”

    程景安翻了个白眼,拍了拍傻妹妹的脑门:“容堂妹是在捉弄你呢,傻丫头!”

    程锦容抬起头来,清艳的脸庞满是笑意,哪有什么泪水。

    程锦宜:“……”

    程锦宜用力瞪了过去。

    程锦容抿唇一笑。

    小小的促狭,令彼此间的陌生隔阂迅速消退。

    赵氏再次欣然一笑:“你们这般和睦友爱,我就放心了。”

    程家兄妹:“……”

    亲娘,你的眼睛该让爹看看诊了!

    ……

    程锦容被程景安兄妹的表情逗得轻笑不已。年轻美丽的脸庞,被清浅而明媚的笑意点亮,如明珠般熠熠生辉。

    程锦容的相貌肖似父亲程望,那双清亮的黑眸,和年少时的程望如出一辙。柔润的嘴角,却像极了裴婉如。

    赵氏看着程锦容,脑海中闪过一张久远的女子脸孔。

    弟媳裴婉如是个温婉娇美的女子,蕙质兰心,聪慧过人。

    妯娌两年,赵氏和裴婉如相处融洽,十分相得。那一年年初,裴婉如接到娘家兄长来信,欣喜万分地告诉她:“大嫂,大哥让我回府住上一段时日。”

    裴家祖籍亦在沧州。裴婉如身为裴家庶女,自八岁起便被送至沧州老宅。成亲出嫁时,是沧州老宅的管事打点亲事。成亲前一日,裴家长子裴钦才赶至沧州送嫁。

    裴婉如在裴家地位如何,可见一斑。

    裴婉如多年未见家人,欢喜地收拾行李,领着女儿,随着夫婿一起去了京城。赵氏去送行时,随口开了句玩笑:“你可别一去不回。”

    万万没料到,这句玩笑话成了真。

    裴婉如去了裴家,再也没回来。

    留下伤心欲绝的程望,和懵懂无知的幼女……

    思及往事,赵氏心中一阵酸涩。

    婉如,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锦容。

    ……

    半个时辰后,终于到了程家。

    这里是靖善坊,位属内城,寸土寸金。住的多是四五品的中等京官。

    程家远不及永安侯府地广屋多,不过,程家只有五个主子,外加二十余个下人,三进宅院也足够住了。

    程锦容每年回程府住几日,都是住在清欢院。这处院子不大,却雅致幽静。院子里种的不是花草树木,而是各种药材。

    不仅是清欢院,程府里所有空闲的地方,都被种上了药材。就连廊檐下的古朴花盆,养的也不是娇贵的梅花兰花,而是可以入药的白菊半边莲之类。

    程锦容迈步进了清欢院,触目所及一片莹绿的药草,鼻间嗅到药草的淡淡清香,眉眼舒展,唇边露出笑意。

    赵氏笑道:“这个清欢院原本就是给你备下的,这些年一直空着。现在你总算回来了,便在这儿安心住下。”

    程锦容含笑应下。

    赵氏又吩咐身边丫鬟:“连翘,桂枝,你们两个领人将院子仔细打扫一遍。”

    清欢院常年闲置,院子里只有一个看门的婆子和一个洒扫丫鬟。连翘桂枝皆是能干得用的,领着几个小丫鬟,不出两个时辰,便将清欢院收拾得干净整洁。

    程锦容在赵氏的院子里吃了午饭,然后回了闺房。

    这里比畅春院小的多,远不及永安侯府内宅奢华。却有着裴家没有的温暖和闲适自在。

    明亮温暖的午后阳光洒落进来。

    程锦容临窗而坐,打开药箱。

    药箱里有金针,有救急的伤药续命的参丸,有几把锋利细长形状各异的刀……还有厚厚的手稿。

    手稿有数百张之多,摞起来足有一尺厚,被细心地装订成了数册。反复仔细看过摩挲过的手稿,纸张已经微微泛黄,墨迹也褪去了鲜亮,显得黯淡。

    这些都是程望亲手所写。

    父女两人远隔千里,却未断过书信来往。

    自她四岁识字起,程望每个月送来的家书里,俱夹杂着几张药方。八岁时,程望送了一整套金针和身体穴位图来。

    待到十二岁时,程望送来了几把样式怪异细长锋利的刀,还有厚厚一摞医例。随之一同来的,还有丫鬟甘草。

    此时医科已有很具体的分类,大方脉(内科)、小方脉(儿科)、妇人、针灸、眼口咽喉、痘疹科,外科,共有七科。

    一个大夫,擅长一两科是常理。精通三科的,多是一方名医。

    程望天赋惊人,每一科都精通,尤其擅长大方脉和针灸,年少时便有神医之誉。到了边军后,军士们多是刀箭棍棒之类的外伤,程望潜心研究起了外科,并创出了独有的治伤医术。

    程望将一身的医术,毫无保留一一写了下来,送到了她的手中。

    程锦宜以为无人教导她医术。

    其实,她一直在随父亲学医。

    她的学医天赋,更胜程望年少之时。她读遍了大楚朝的医书,将父亲送来的药方医例融会贯通。

    前世她逃出京城后,便以行医为生。一开始她不知自己医术如何,有些忐忑。治好了几个据说是不治之症的病人后,才踏实下来。在边关数年,外科医术更是出神入化。

    也正因此,才会引来那一场桃花劫……

    当然,对鞑靼太子来说,是生死劫。

    “小姐,”甘草如洪钟一般的声音打断了程锦容的思绪:“表少爷来了。”

    甘草口中的表少爷,是永安侯嫡长子,程锦容嫡亲的表哥,也是她前世的夫婿。

    裴璋!

    程锦容的脑海中闪过一张英俊的少年脸孔,心中五味杂陈。

    裴璋是二皇子伴读,平日这个时候,皆在上书房读书。此时匆匆赶来程家,定是永安侯夫人给他送了口信。

    裴钦夫妇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她恨之入骨。可裴璋对往事一无所知,对她的照顾和关切,并未掺假。

    他对她的情意,也是真的。

    裴璋比她年长一岁。她自幼住在永安侯府,和裴璋一起长大,青梅竹马。

    年少时,她喜欢读医书,他便四处搜寻医书。太医院里不外传的医书古籍,他厚着脸皮去抄录一份,然后捧到她的面前。

    她想种药草,他命人将院子里的珍贵花木全部移走,开辟成药田。

    她极少出内宅,几乎没见过同龄的少年郎,很自然地对英俊体贴朝夕相见的表哥生出情意。

    前世,她及笄后,舅舅写信给程望提亲。为表求亲的诚意,裴璋甚至去了一趟边关。

    裴璋出身名门,文武双全,年少英俊,品性俱佳。这么一个出色的少年郎,不远千里到边关求亲,程望焉能不动容?

    程望点头首肯后,她和裴璋很快定下亲事。隔年春日,她便嫁给了裴璋。

    他们做了两年夫妻。

    少年夫妻,恩爱情浓。他为她画过眉,对她许过海誓山盟……

    惊天之密被揭露,裴家大祸临头。她满心恨意悲痛欲绝,裴璋同样震惊痛苦。一众侍卫虎视眈眈环伺之下,他只来得及和她说一句。

    “容表妹,对不起。”

    他没有对不起她。

    她也没有恨过他。

    可他们之间,隔着裴家,隔着血海深仇。

    这一世,他们绝无可能成为夫妻。或许,很快就会反目成仇……

    程锦容沉默许久。

    甘草生性粗豪,大大咧咧惯了,见程锦容久久无言,颇有些奇怪:“小姐想见表少爷,奴婢就让他进来。不想见,不见就是了。有什么可犹豫的?”

    是啊!没什么可犹豫的。

    程锦容回过神来,哑然自嘲一笑:“让他进来吧!”

    来都来了,就见一见吧!正好了断前缘!

    ……

    一盏茶后。

    两个少年一同迈步进了清欢院。

    当先的一个,面容俊朗,却略略绷着俊脸,神色间显然不怎么愉快。正是堂兄程景安。

    另一个少年,身着一袭玉青色锦袍,腰束玉带,比程景安还要略高一些。少年剑眉星目,挺鼻薄唇,英挺俊美,风度翩翩。

    这个少年,正是裴璋。

    京城皇亲宗室勋贵如云,优秀出众的少年郎数不胜数。论门第论出身论相貌论才学,裴璋都是其中最顶尖的。

    裴璋十岁起被选为二皇子伴读,进了上书房读书。平日出入宫中,是等闲常事。接触来往的,俱是同为皇子伴读的勋贵公子。

    年少得志,意气风发。

    这八个字几乎写在了裴璋的俊脸上。

    程锦容安静地立于廊檐下,抬眼看向少年。

    看着久远又熟悉的英俊面容,尘封在心底数年的昔日回忆纷纷涌上心头。一时间,程锦容心中满是酸楚晦涩。

    熟悉的少女身影映入眼帘。眉眼如画,清艳无伦。

    裴璋按捺不住心里的急切,快步而来。

    程景安面无表情地一同加快步伐,几乎和裴璋一同到了程锦容面前。

    裴璋:“……”

    程锦容:“……”

    程锦容和裴璋不约而同地一起看向程景安。

    程景安不愧是耿直少年,张口就道:“我也不想来碍你们的眼。是我娘说的,男未婚女未嫁,嫡亲的表兄妹也得避嫌。”

    听到婚嫁二字,裴璋俊面微红,目中异彩连连,忍不住看向程锦容。

    可惜,他没有看到含羞带怯的容表妹。

    程锦容眉头动也未动,俏脸平静得近乎漠然。

    裴璋微微一愣,再想到程锦容坚持回程家的举动,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阴霾。

    程景安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想说什么话,只管说就是,权当没我这个人。”说完,抬头看天去了。

    ……

    裴璋抽了抽嘴角,定定神,轻声张口:“容表妹,我知晓你回了程家,放心不下,特意来看你。”

    程锦容淡淡道:“我姓程,本就应该住在程家。这些年是我不懂事,一直麻烦叨扰舅舅舅母。”

    “表哥是皇子伴读,每日要读书陪伴二皇子殿下,不必特意来看我了。”

    裴璋:“……”

    少年一腔热忱,被生生地浇了一盆冷水。

    从头凉到脚。

    看着神色漠然疏远的程锦容,裴璋气闷又有些委屈,低声道:“容表妹,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前两日你生病,我本想去看你。可正逢二皇子殿下和端宁公主生辰,我人在宫中,委实抽不开身。”

    “其实,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你。”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是龙凤双生,生辰在二月初六。比程锦容大了半个月。

    二皇子的十五岁生辰也就罢了,寿宁公主是及笄之年,身为嫡长公主,寿宁公主的及笄礼之隆重盛大,可想而知。

    裴璋心中惦记身体有恙的程锦容,可惜早出晚归,无暇前去畅春院探病。

    抬眼望天的程景安,听着裴璋的柔声低语,连连翻白眼。听到最后一句,伸手搓了搓胳膊,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相比起裴璋的柔情万千,程锦容语气冷漠得令人心凉:“你我都已长大成人,瓜田李下,男女有别,表哥请慎言。也免得被人生出误会。”

    裴璋:“……”

    容表妹果然是生他的气了!

    别看容表妹平日好性子,实则外柔内刚,一旦犯起犟脾气,九匹马也拉不回头。

    “容表妹,都是我的不是。你别生气了。”裴璋好声好气地哄道:“你在程家小住两日散散心,两日后我来接你回去。”

    一直假装自己是根木桩的程景安,听了这话沉不住气了,迅速瞄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该不会就此改变心意,真的答应吧!要是这样,他就……

    就怎么样才好?

    程景安心里正嘀咕着,就听程锦容冷然应道:“我不会再去裴家,表哥请回吧!以后也不必再来见我了。”

    温暖的午后,天气正暖,阳光明媚。

    程锦容吐出口的冰冷话语,却令裴璋如置身腊月寒冬。

    裴璋笑不出来了,俊美的脸孔似被冻住一般。

    再如何柔情蜜意,少年人总有自己的骄傲和自尊。裴璋年少得志春风得意,只有对着她的时候,才会低头示好。

    可他的退让,也是有限度的。

    “容表妹,”裴璋僵硬着俊脸,挤出几个字:“你说这话是何意?”

    程锦容直视着裴璋,眼眸深幽如潭,一字一顿地重复:“以后,你别来见我了。”

    裴璋:“……”

    裴璋右手紧握成拳,薄唇抿得极紧,目中闪出愤怒的火焰,俊脸掠过丝丝暗红。

    程景安吃惊地瞪着眼,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他只是奉亲娘之命,来做一根木桩而已。怎么会遇上这么激烈决绝的情景?

    容堂妹真是心狠无情!连他在一旁听着,都觉心惊肉跳。现在的裴璋,会是何等的羞愤恼怒?

    万一裴璋一怒反目,容堂妹以后要嫁给谁去?

    程景安用力咳嗽一声,打破令人窒息的紧绷气氛:“容堂妹定是累了,还是先进屋子歇着吧!裴公子也见过容堂妹了,不如先回府。待日后得了闲空,再来探望容堂妹。”

    裴璋恍若未闻,直直地盯着程锦容清艳冷然的脸庞。

    程锦容和裴璋对视,口中淡淡道:“堂兄,我和裴表哥有话要说。你暂且避让片刻。”

    程景安:“……”

    一片好心,无人领情也就罢了,还被嫌弃碍眼了!

    程景安抽了抽嘴角,转身去了院子角落处。那里种了一小片药草。初春时节,药草长出细细的嫩芽,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散发出药草特有的清香。

    程景安蹲下来,伸手揪了嫩叶,心里默数。

    一片嫩叶。裴璋一怒离去。

    两片。容堂妹软下心肠,落泪哭泣,和裴璋言归于好。

    三片。裴璋一怒离去。

    ……

    廊檐下。

    裴璋和程锦容默默对视,无言对峙。

    裴璋到底忍不住先张了口,声音略略沙哑:“容表妹,你到底是何意?”

    程锦容看着裴璋,缓慢又坚定地说道:“我的心意,刚才已经说得清清楚楚。表哥执意要问,我不妨再说得明白些。”

    “从今日起,我和你只有表兄妹的情分,并无男女之情。也无结成夫妻的可能。”

    “表哥已到了适婚之龄。还是早日觅得良缘,免得耽搁了终身大事。”

    世间最伤人的是什么?

    心上人无情的话语,更胜利刃,将少年的心刺得鲜血淋漓。

    裴璋身体颤了一颤,猛地伸手,想抓住程锦容的手腕。

    程锦容似早料到裴璋的举动,迅疾后退一步。裴璋常年习武,身手极高,不假思索地迈步上前,到底还是抓住了程锦容的手腕。

    裴璋心血沸腾,掌心滚烫。

    程锦容神色冷漠,手腕微凉。

    “程锦容!”裴璋双目泛红,声音近乎嘶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两心相许。

    虽然没有明说出口。可我知道,你喜欢我。你也知道,我喜欢你。

    我不娶你,还能娶谁?

    你不嫁我,还想嫁谁?

    你怎么能这般轻而易举地说出如此绝情的话语?你怎么能这样刺伤我的心!

    少年人的骄傲和自尊,令裴璋难以启齿,说出这些近乎示弱恳求的话。可他炽烈的心意和痛楚,清晰地从眼中流露出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程锦容再也无法维持漠然的神情,晦涩从心底蔓延,溢至舌尖。

    她和永安侯夫妇有不共戴天之仇,不死不休。她和裴璋再无可能。他们之间,唯有一刀两断。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将头扭到一侧,冷声道:“放开我!我已说得清楚明白,我对你无男女之情。你趁早忘了我,另择良缘。”

    裴璋双目赤红,右手不自觉的用力:“你……”

    “裴璋!放手!”程锦容骤然看了过来:“我不想见你,你要死缠烂打不成!”

    裴璋被那双黑眸中流露出的愤怒嫌恶狠狠刺伤,下意识地松手,退后数步。

    刺目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

    眼睛一阵干涩。

    程锦容冷冷地扔下一句:“你现在就走,我不送你了。”

    然后,拂袖转身而去。

    裴璋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熟悉的窈窕身影消失在眼前。心里似破了一个洞,空荡荡的,冷飕飕的。

    ……

    第五十七片。

    容堂妹慧剑斩断情丝。裴璋没有一怒离去,像木桩一样杵在那儿。已经站了一盏茶的时间。

    蹲了许久的程景安,身边扔了一堆嫩叶。

    程景安指尖被染了草汁,微微泛绿。

    不过,此时他顾不上这些。他换了个姿势,继续蹲着。一边看着裴璋僵直的身影,一边在心中盘算。

    他是不是该上前安慰几句?

    不妥不妥。裴璋何等自信骄傲。他这么直接上前安抚,说不定裴璋以为他是看笑话,迁怒于他,可就不太美妙了。

    算了,他还是继续蹲着等着吧……

    又等了盏茶功夫。

    裴璋长长呼出一口气,缓缓转身。

    程景安暗暗松口气,也站起身来。因为蹲得太久了,双腿发麻。一迈步,脚底如被数十个蚂蚁同时啃噬,酸麻胀痛的“美妙”滋味,就别提了。

    “裴公子,”程景安小心翼翼地打量俊脸惨白的裴璋一眼,心里升起丝丝怜悯同情:“你还好吧!”

    我很好!好得很!

    裴璋想响亮地吐出几个字,话到嘴边,却如被巨石堵住,怎么也吐不出口。

    不知不觉中,裴璋双目赤红,竟泛起了水光。

    程景安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喂喂喂,你可别哭鼻子抹眼泪的啊!想哭,也等回了裴家再哭。”

    裴璋:“……”

    忍住!

    这是程锦容嫡亲的堂兄!

    裴璋强忍住一脚踹飞对方的冲动,快步离去。

    不知自己侥幸逃过一劫的程景安,秉持着来者是客的念头,忙快步追上去,满腔热忱地说道:“裴公子,容堂妹不肯送你,我送你出府。”

    裴璋脚步趔趄了一下。

    半个时辰后,永安侯府。

    “启禀夫人,公子回来了。”

    心中焦灼不安的永安侯夫人,闻言霍然起身:“他人呢?快些让他来见我。”

    话音未落,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已出现在门口。

    永安侯夫人松了口气。

    只要裴璋去了程家,程锦容一定会心软。不出几日,就会乖乖回裴家来。

    永安侯夫人笑着迎上前:“阿璋,你回来得倒是早。我以为你会在程家吃了晚饭再回来……”

    话未说完,就被裴璋异样苍白的俊脸吓了一跳:“阿璋!你这是怎么了?”

    裴璋没说话,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被儿子看得心里发毛,挤出笑容柔声道:“阿璋,你这样看我做什么?今日去程家,见到锦容了么?”

    裴璋还是没说话,继续盯着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心里一个咯噔,骤然闪过不妙的预感:“怎么了?莫非你和锦容闹了口角?”

    裴璋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声音紧绷:“母亲,容表妹为何忽然要回程家?”

    他了解程锦容。

    程锦容平日温柔好性子,几乎从不动气,也极少和人闹红脸。今日程锦容冰冷决绝,大异往常。

    这其中,定有缘故!

    在裴璋明**人的目光下,永安侯夫人心跳加速,佯做镇定:“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病了两日,谁去探病也不见。今儿个肯出来见人了,一张口就要回程家。程夫人也被她叫了来。”

    “任凭我们如何劝哄,她就是不听,执意要走。我们奈何她不得,只得随了她。”

    “平日她最肯听你的话。我特意让人给你送了口信,让你去程家见一见她。她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为何你这般恼怒不快?”

    裴璋薄唇抿得极紧,对半个时辰前发生的一幕只字不提,继续追问:“母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永安侯夫人也恼了,倏忽沉了脸:“你以为我在瞒你什么!”

    “这些年,我待锦容如何,你都看在眼里。我对亲生女儿,也不及待她好。她不念裴家对她的养育恩情,一意要走。难道还要怪我不成!”

    裴璋:“……”

    不对劲!

    如果不是心虚,怎么会这般心浮气躁,被他两句话就气成这样?

    分明是欲盖弥彰!

    母亲到底隐瞒了什么秘密?

    裴璋心中生疑,面上的神色却缓和下来:“我随口一问罢了,母亲何必动怒。母亲待容表妹的好,我当然清楚。”

    往日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此时细细想来,也透着蹊跷古怪。

    程家是杏林世家,程方做着太医院副院使,程望在边军里任六品医官。可这些,对京城显赫新贵的裴家而言,委实不算什么。

    裴皇后是父亲永安侯一母同胞的妹妹,感情深厚,毋庸置疑。死去多年的姨母裴婉如只是庶出,八岁就离京回了老宅,和父亲多年未见。哪来的深厚兄妹情谊?

    父亲有六个庶妹,侄女加起来有十余个。

    可被父亲视若己出疼爱备至的,唯有程锦容。

    到底是为什么?

    ……

    裴璋心头蒙上了一层阴霾。

    永安侯夫人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罢了!锦容少年意气,一时任性,我还能和她计较不成。阿璋,你也别放在心上。得了闲空,多去程家看一看她。”

    顿了顿,若有所指地低声道:“还有数日,锦容就及笄了,也到了谈婚论嫁之龄。你姑父远在边关,为她操持亲事的,定是程家人。你去程家,和程家兄弟多亲近一二。”

    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裴璋听到婚嫁二字,脑海中闪过程锦容冰冷无情的脸孔,一颗心似被利刃刺穿,痛不可当。

    他下意识地隐瞒了程锦容和他反目决裂之事,低低地嗯了一声。

    永安侯夫人舒展眉头,目中有了笑意。

    裴璋看在眼底,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故作迟疑,低声说道:“母亲,我和容表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自不会挑剔她的家世。不过,只怕裴家宗族有人挑刺生事。”

    裴璋是永安侯嫡长子,一旦成亲,就会请封世子。他的妻子,便是永安侯世子夫人。亦是裴家日后的宗妇。

    结亲之事,讲究门当户对。裴璋的妻子,理应是名门闺秀。

    程锦容才貌出挑,论门第出身,却是差了不止一筹。

    精明又势利的永安侯夫人,闻言不假思索地应道:“这些小事,自有你父亲和我应对,你无需忧心。”

    裴璋很配合地露出笑容,看着永安侯夫人含笑的眉眼,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丝凉意。

    ……

    天色渐暗。

    永安侯心情不佳,推了宴请应酬,回了侯府。

    夫妻两个草草用了晚饭,屏退下人,在屋中对坐低语。

    “……侯爷,锦容这丫头,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永安侯夫人皱着眉头,满面忧色:“今日像变了个人。万一……”

    “没有万一。”

    明亮的烛火下,永安侯英俊的脸孔阴沉冷厉:“当年那桩秘密,知道的皆已被灭了口。如今知道真相的,唯有你我,还有皇后身边的青黛和菘蓝。”

    “青黛菘蓝一直伴在皇后身边,你我守口如瓶,程锦容如何能窥破当年的秘密?”

    “绝无可能!”

    永安侯夫人依然心神不宁,低声道:“可是,锦容今日言行举止,与平日大相径庭。我心中总有些不安。”

    “阿璋今日去过程家了。回来之后,虽然什么也不肯说。不过,他神色间的颓然瞒不过我。定是和程锦容闹了口角。”

    永安侯哼了一声:“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一个黄毛丫头也哄不住!”

    永安侯夫人忍不住替儿子辩驳:“阿璋年少热血,对程锦容用情颇深。难免受程锦容影响。这些,我早就和侯爷说过。是侯爷坚持将阿璋彻底瞒在鼓里。”

    永安侯又哼一声:“堂堂七尺男儿,整日儿女情长,日后能有什么出息。”

    永安侯夫人唯有裴璋一个嫡子。府中庶子却有三个。

    一听此言,永安侯夫人满心不快,瞥了永安侯一眼:“侯爷只阿璋一个嫡子,还是盼着阿璋有出息的好。”

    爵位和家业,都是她儿子的。庶子们休想染指。

    永安侯不耐烦口角之争,冷冷道:“不管如何,阿璋定要娶程锦容为妻!”

    这些年,在夫妻两人有意的纵容和默许下,裴璋和程锦容时常相见,一双少年少女,情愫暗生。

    裴家许出世子夫人之位,这门亲事,程望不可能不应。

    宫中的裴皇后,也无从拒绝。

    只要程锦容嫁入裴家,裴皇后不敢也翻不出任何风浪,只能继续做一个傀儡替身,坐镇中宫。

    待二皇子被封为东宫储君,裴家成了太子外家,有从龙之功,手握权势,将坐享数十年富贵。

    到那时,裴皇后便可以“病逝”了。

    区区一个程锦容,是生是死,也都在裴家掌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