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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的程家,一派热闹。

    程方程景宏父子两人都回来了。

    程景宏今年十九,身材修长,容貌清俊。他不喜说话,一整天蹦不出几个字来。见了程锦容,喊了一声容堂妹,便住了口。

    程方年约四旬,身量中等,面容英俊,下颌几缕胡须,儒雅又温和。

    程方平日在太医院当差,多是住在太医院里。今日不逢休沐,听闻程锦容回来,程方特意回了程府。

    见了侄女,程方满面欢喜,乐呵呵地招手:“锦容,快些过来。大伯父可有些日子没见你了。”

    看着久违的熟悉脸孔,程锦容心中一暖,鼻间却微微泛酸。

    程方和程望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感情甚笃,亲密无间。

    程望年少成名,风光无限。程方引以为豪,没有半分嫉意。后来,程望遭受“丧妻”之痛,又被征调去了边军做军医。程方接替程望进京,考进了太医院官署。

    这些年,程方和程望以书信来往,对她这个侄女一直记挂于心。竭尽所能地照拂她。

    是她太过天真愚钝,被永安侯夫妇的伪善脸孔蒙蔽,冷淡疏远了真正疼爱她的亲人。

    程锦容乖乖上前行礼:“大伯父,大堂兄。”

    程景安飞快地瞄了乖巧温顺讨喜的容堂妹一眼,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明明是冷心冷血冷漠无情的大尾巴狼,在这儿装什么小绵羊!

    程方和颜悦色地笑道:“都是一家人,这些虚礼就免了。快些起身吧!”然后,仔细打量几眼。

    在侯府内宅金娇玉贵精心养大的少女,肤白似玉,眉目如画,清艳无双。亭亭玉立,似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

    程方心中油然而生骄傲之情,笑着叮嘱:“既是回来了,就安心住下。及笄礼,你大伯母自会为你操持准备。”

    赵氏笑着接过话茬:“我们程家不及侯府高门大户,不过,往来的人家也不少。到时候,锦容的及笄礼一定办得热热闹闹。”

    程方官职不高。不过,他医术精湛,时常被勋贵官宦们请去看诊,可谓广结善缘。

    程锦容抿唇一笑,柔声道:“劳烦大伯父大伯母了。”

    程方不以为意地笑道:“往日你住惯侯府,我不便勉强。现在既是回来了,这儿就是你的家,没什么劳烦不劳烦的。”

    赵氏也笑道:“可不是么?以后可别再说这么见外的话了。”

    程锦容心里被暖意填满,因裴璋而起的一丝黯然消沉,早已消失无踪。

    ……

    晚饭后,程方照例去书房。

    程景宏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

    身后的程景安苦着脸。

    程锦宜悄悄扭手指。这是她紧张时惯有的小动作。

    程锦容瞄了一眼,随口笑问:“宜堂妹,你为何紧张?”

    程锦宜立刻将食指放在唇边,轻嘘一声,压低声音道:“爹每次回来,都要考较二哥和我。”

    原来如此。

    程锦容哑然失笑,同样压低声音:“大伯父会考较些什么?”

    说话间,已经到了书房。程锦宜不及回应,冲程锦容扮了个苦脸。清秀的小脸皱成了苦瓜。

    程方一转身,正好眼角余光扫了过来,好气又好笑地瞪了程锦宜一眼:“你挤眉弄眼做什么?”

    程锦宜:“……”

    被逮了个正着!

    没来得及舒展的小脸,变成了一个红通通的小苦瓜。

    众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程景安笑得最起劲,一张嘴几乎咧到耳边。程方瞥了次子一眼:“景安,你先过来,我考一考你。”

    程景安:“……”

    程景安笑声戛然而止,俊脸差点抽筋。

    程锦容忍俊不禁,轻笑不已。

    程方对着程锦容时和睦如春风,对着程景安却如寒冬腊月,板着脸孔道:“还愣着做什么?”

    程景安如鹌鹑一样,老老实实地上前。

    程方每隔几日回府一回,教导程景安程景宜兄妹医理医术。此时考较的,正是几日前留下的数张药方。

    杏林世家,医术世代相传,皆是当面授受口耳相传。

    程锦容生平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情形,颇觉新鲜。尤其是程景安结结巴巴答不出来被程方臭骂时的情景,更是有趣。

    程方骂完不争气的次子,又沉着脸叫过程锦宜。

    程锦宜比程景安稍强一些,只被骂了一盏茶时间……

    程方看着一双儿女耷眉臊眼的德性,话语里透出恨铁不成钢的余怒:“你们两个,一个十六,一个十四岁,都不算小了。你大哥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已能行医看诊。你们现在这样,至少三年才能出师。一对不争气的东西!”

    程景安程锦宜一脸羞惭。

    他们也不想这样好不好!

    可学医也是要天赋的。大哥聪慧过人,举一反三,悟性极佳。他们两个实在是望尘莫及!

    程景宏正要张口说情,一个清亮悦耳的少女声音忽地响起:“我学医十年,大伯父考一考我如何?”

    众人:“……”

    四道惊愕的视线,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程锦容微微一笑,坦然从容地迎上程方省视的目光:“请大伯父指点。”

    ……

    “邪火内炽,迫血枉行,应服什么汤药?”

    “泻心汤。大黄二两,黄连一两,黄芩一两。”

    “胸隔胀闷,上气喘急,如何医治?”

    “四磨汤。人参槟榔沉香天台乌药。”

    程方目中闪过讶然和喜色,继续问道:“麻杏石甘汤可治什么病症?”

    程锦容答道:“肺热内蕴,喘息急迫,消渴之症。”

    “苓桂术甘汤有何用?”

    “目眩心悸,短气而喘……”

    程方双目放光,越问越快。一开始问的还是些简单常见的药方,待到后来,越问越难,越问越晦涩。

    程锦容神色从容,对答如流。

    程景安和程锦宜瞠目结舌,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程景宏更是一脸震惊。

    数百药方烂熟于心随口而出,这是何等厉害!在民间行医的大夫,熟知百余张药方的,便可吹嘘自己是“名医”了。

    当然,没有病患,无法看诊对症开方,无异于纸上谈兵。可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而言,这份惊人的天赋,足以令众多学医多年的少年郎羞愧了。

    从程方越来越炽热的目光中,便能知道此时程方是何等狂喜。

    半个时辰后。

    程方口干舌燥,嗓子亦有些嘶哑,精神却出奇的亢奋。看着程锦容的目光如看稀世珍宝:“锦容,这些都是你爹写给你的药方?”

    程锦容微笑着点头:“是。这十年来,我爹每个月写的家书里,都会夹着几张药方。而且,我爹将针灸之术和外科之术也一并传了给我。待日后有机会,请大伯父指点一二。”

    她前世在边关行医数年,救死扶伤,医术之精湛,比起父亲程望犹有过之。

    程方朗声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自得开怀:“好好好!太好了!我们程家终于后继有人了!”

    程景宏:“……”

    程景宏默默看了亲爹一眼。

    前些日子还夸他是程家最出色的后辈是程家的希望来着。

    程方心中的振奋喜悦之情,无需细述。一转头,开始训斥一双儿女:“锦容全凭潜心自学钻研,便能熟记数百张药方。”

    “看看你们两个!学医多年,我亲自教导你们,背药方还背得结结巴巴。真是白长了脑袋!”

    程景安程锦宜兄妹两个,像被风雨无情吹打的小白菜,蔫头蔫脑,面有菜色。

    程景宏深知亲爹的脾气,不骂个一炷香功夫绝不会停。他张口求情,只会一并挨训。索性不吭声。

    然后,就听程锦容张口道:“大伯父先消消气。我有桩事想求大伯父。”

    不妙!

    程景宏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程锦容护在身后:“爹,你别……”

    别骂容堂妹,要骂就骂我!

    程方瞬间换了笑脸,亲切又慈爱:“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程景宏:“……”

    程景宏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酸,默默让开两步。

    程方压根没留意到沉稳持重的长子难得的稚气,笑着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抬起眼,黑眸里闪着令人难解的亮光:“大伯父,我想报考太医院。”

    程方:“……”

    别说程方,就连程景宏兄妹三人也是一惊,齐刷刷地抬眼看了过来。

    ……

    太医院是什么地方?

    掌管大楚朝医药诏令,为皇室和勋贵高官们医治看诊,是大楚朝所有大夫梦寐以求之处。

    每年五月,太医院会设考试,用以选拔医术高超的大夫进太医院。每年前来报名参考的大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不乏各地杏林世家的杰出后辈,或是行医多年声名显赫的名医。

    考核一共有三场,脱颖而出的佼佼者,方能考进太医院。每年的名额,只有三个而已。

    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程景宏从十七岁起报名参加太医院考试,连着两年都未考中。平日去惠民药堂免费坐诊,既是学以致用,也是为积累经验。再磨炼三年两载,或许能有考中的希望。

    资质略显平庸的程景安,压根没敢想过太医院,日后能出师行医,不丢程家的人就算不错了。

    现在,程锦容一张口就要报考太医院。

    哪怕程方惊叹于程锦容的天赋,也觉得她太过异想天开!

    时下行医的女子,一般都是医治妇人或小儿疾病,多是医术平平声名不显。偶尔有医术出众的,也绝不会去报考太医院。

    先不说考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便是考中了,又能如何?

    难道想做女太医不成?!

    程方不想直言,伤了程锦容的颜面,斟酌言辞,委婉说道:“太医院的考试要考三场,第一场考医理,第二场考诊脉开方,第三场考疑难杂症。锦容,虽然你学医多年,却没有看诊开过方。便是报名,也极难考中。”

    “大伯父所言极是。”程锦容一脸赞同地接了话茬:“所以,我打算从明日起,就随大堂兄一起去惠民药堂坐诊!”

    程方:“……”

    程景宏:“……”

    程景安一个忍不住,脱口而出:“容堂妹,惠民药堂里虽然不收诊金,也得给病患诊病开方。你能行吗?”

    误诊病症,开错药方,可不是等闲小事。轻则延误病情,重则害人性命。

    程锦容认真地想了想:“行。”

    程景安:“……”

    程景宏定定心神,也张口劝阻:“容堂妹,我自幼学医,十二岁起便随父亲出诊。十四岁为病患看诊开方,每一次开方皆要父亲过目,免得出了差错。十七岁才去惠民药堂。你没有看诊开方的经验,岂能直接去药堂?”

    程锦容笑盈盈地看向程景宏:“看诊开方总有第一遭。再说了,不是还有大堂兄吗?我开的药方若有欠妥之处,大堂兄岂会坐视不理?”

    程景宏:“……”

    看着堂妹如花的笑颜,大堂兄只能默默点头,表示赞成。

    程锦容说服了大堂兄后,又以祈求的目光看向大伯父:“大伯父,这十余年来,我一直住在裴家。除了过年时回来小住几日,几乎从未出过内宅。不知生活疾苦,不通世俗人情。学了一身医术,亦无用武之地。”

    “我想和大堂兄一起去惠民药堂,一来诊病开方磨炼医术,二来,也是想走出家宅,看看外面的世界。”

    “请大伯父首肯。”

    一席话,听得程方心酸又心疼。没了亲娘,亲爹又不在身侧。他这个大伯父再不疼惜,还有谁疼她?

    程方叹了口气,终于松了口:“也罢,你想去就去吧!”

    想去惠民药堂,想报考太医院,都随她吧!只要她开心就好。

    她就知道,程方一定会点头同意。

    程锦容眉眼间浮上喜悦:“多谢大伯父。”

    父亲竟然真的同意了?

    程景安先是一脸下巴都快掉下来的蠢相,旋即眼睛一亮:“爹,容堂妹都去惠民药堂了,不如我……”

    “你什么?”程方瞬间切换表情,瞪了过去。

    程景安全身一个激灵,果断改了说辞:“我还是待在家里背药方吧!”

    ……

    半个时辰后,程锦容迈着轻快的步伐出了书房。

    这半个时辰里,程方叮嘱长子程景宏要好好照顾她,又提点指导她如何诊病开方。

    她曾行医数年,诊病经验十分丰富。不过,这个秘密,无法诉之于口。大伯父的殷切关怀,她一一领受。

    此时已近子时,满天繁星,夜风吹拂在脸颊上,带来丝丝凉意。

    程锦容唇角微扬,黑眸中神采奕奕,比星光更璀璨。

    被亲爹无情打击的程景安像霜打过的茄子,彻底蔫了。

    程锦宜稍好一些,凑到程锦容身边,悄声问道:“容堂姐,你真想报考太医院啊!虽有行医的女大夫,不过,还从没有女子做太医的先例呢!”

    程锦容略略转头,冲程锦宜一笑:“那就由我来做大楚朝第一位女太医!”

    程锦宜咬了咬唇,扭了扭手指,清秀的脸庞红了一红,小声说道:“其实……其实我也想做女太医。”

    程家世代行医,家风清正,女子同样可以学医行医。只这一点,已经胜过许多“医术传男不传女”的杏林世家。

    小小少女,用羞涩的口吻提起了自己的梦想。

    程锦容微微一笑,伸手握住程锦宜的手:“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立下目标,一步一步慢慢来,总有一天会实现。”

    她的对手,一个比一个阴险狠辣!

    将要做的事,一桩比一桩艰难!

    可她心志坚定,一无所惧!

    便是狂风骤雨,亦要只身前行!

    隔日清晨,卯时正。

    程方要早起应卯当差,程景宏要去药堂,皆是五更天起身。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热腾腾的粥羹,各式面点,还有几盘精致可口的菜肴。早饭不奢侈,也算丰盛美味。

    程锦容一袭青衣罗裙,一支银钗。一眼看去,依然有种令人屏息的清艳。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就是如此了!

    吃了早饭,程方去了太医院官署。

    赵氏昨夜便从程方处得知程锦容要去药堂的事。她没有劝阻,只叮嘱程景宏:“你多多照拂锦容。”

    程景宏点点头应了。

    赵氏又看向程锦容,柔声道:“锦容,女子坐诊行医,不及男子便利,总会有些不中听的话。你年少未经过世事,切忌意气用事!”

    想了想,赵氏又加了两句:“若遇到什么意外,你立刻脱身回府。挨骂挨揍之类的事,让你大堂兄应对便是。”

    程景宏:“……”

    被偏爱了十余年的程家长子,领略到了失宠的酸意。

    程锦容瞄了面无表情默默心里吐槽的大堂兄一眼,抿唇一笑:“大伯母放心,不会有什么意外。”

    以她的医术,不会有意外!

    赵氏听到这话,自动理解成了程锦容会乖乖听话不惹麻烦,欣慰地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

    惠民药堂在京城颇有名气。

    这座药堂,是由中宫裴皇后所设。

    十三年前,裴皇后病重,在永安侯府静养三月,病症大有起色,熬过了死劫。不过,身体彻底伤了元气,之后几年,裴皇后一直卧榻静养。

    裴皇后深受病症之苦,拿出私房体己设了惠民药堂。免费为穷苦百姓看诊开方赠药。这一举措,不知救了多少贫苦百姓,也为裴皇后赢得贤名美名。

    药堂里坐诊的几位大夫,不收百姓诊金,每个月从药堂管事处领十两银子。对一个普通行医的大夫来说,工钱也算丰厚。

    程景宏没领工钱,是真正的义诊。

    惠民药堂设在怀远坊,在西市附近。这里也是平民百姓云集之地。程景宏每日卯时坐马车出门,辰时才能到药堂。

    程景宏不喜说话,身边的小厮陈皮却是个嘴闲不住的。

    程锦容随口问起药堂的情形,陈皮立刻殷勤地说了一长串:“……在药堂里坐诊的大夫,共有六个。我们公子是最年少的一个。”

    “一开始,那几个大夫自恃年长行医经验丰富,在我们公子面前摆出前辈的谱。结果,他们治不好的病人,被我们公子妙手丹青给治好了,一个个变了嘴脸,张口就是小程大夫如何如何。前倨后恭的嘴脸,就连奴才都看不上。”

    “还有,每天前来药堂排队等待看诊的百姓,都抢着领我们公子的义诊号牌……”

    程景宏瞥了口沫横飞的陈皮一眼:“住嘴。”

    这等小事,有什么可说的。

    程锦容倒是听得饶有趣味,随口笑道:“继续说无妨。”

    陈皮得了“青睐”,嘴皮子更麻溜了:“是,小姐想听,奴才就再说些趣事。”

    然后,滔滔不绝说了一路。到药堂的时候,陈皮嗓子都快哑了。

    程景宏:“……”

    当初他到底是怎么挑中陈皮的?

    程家是杏林世家,奴仆丫鬟也被自小调教,认识药材,学习医理。过了十二岁,就能到主子身边当差了。

    程家儿郎,挑选贴身小厮也是件慎重的事。日后行医,贴身小厮亦是助手。

    陈皮个头不高,又黑又瘦,擅长制药,为人也机灵。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过饶舌碎嘴……

    程景宏揉了揉太阳穴,从身上的瓷瓶里取出一枚润喉药,塞进陈皮嘴里。陈皮显然习惯了自家主子的体贴,咧嘴一笑:“多谢公子赐药!”

    程景宏头更痛了。

    程锦容忍俊不禁,轻笑不已。

    程景宏看了一路没吭声的甘草一眼,暗暗唏嘘。贴身奴婢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想到程家挑选贴身奴婢的惯例,程景宏低声问了句:“甘草是二叔送来的丫鬟?”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甘草六岁没了亲娘,八岁死了亲爹。孤苦无依,只得卖身葬父,路过的程望一时心软,买下了甘草。之后程望将甘草带在身边,亲自调教五年。

    程家的女儿,十二岁时要挑选贴身奴婢,程望人在边关,心中无时无刻不记挂着女儿。特意将甘草送到了她身边。

    甘草貌不惊人,饭量和力气却大得惊人,学过几年医术,也学过一些武艺,一人能敌三个壮汉。心思单纯,只听她的吩咐。

    前世她逃离京城,身边唯有忠心的甘草相伴。

    行外科医术时,需剖肉取骨,甚至开膛破肚。鲜血淋漓的场景,能吓破人胆!她医术再高明,也需要人相助,诸如取刀取纱布止血之类。

    听令行事面不改色的甘草是她最得力的助手。

    程锦容没有多言,对甘草的信任和喜爱在目中表露无遗。

    程景宏忍不住又打量甘草一眼,这个黑壮的丫鬟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就在此时,马车外忽地响起凄厉刺耳的痛呼声。

    程景宏神色一变,迅疾下了马车。陈皮背着药箱,利索地跟上主子。

    程锦容也随之下了马车。目光一扫,也有些讶然。

    ……

    药堂是皇后娘娘所设,稍有家资的,既没脸也不敢来白白看诊抓药。也因此,药堂外每日排满来看诊的穷苦百姓。一个个衣衫破旧,面黄肌瘦。

    今日,却忽然出现了数匹骏马,以及一群衣衫鲜亮的少年贵公子。

    看诊的百姓们,自动自发地让出了一大片空地,无人敢靠近。

    高大神气配着玉鞍的骏马,马蹄踢踏,鼻间长嘶。身着华丽锦袍的几个少年公子围了一圈,将伤者围在其中。

    数十个随从护卫,又围了一圈。一眼看去,只见人头攒动,看不清具体情形。

    凄厉的嚎啕痛哭声,便是从中传来:“疼疼疼疼疼……疼啊啊啊!爹啊,娘啊,我疼啊!我的祖父啊,你的宝贝金孙疼啊!”

    “贺三!都是你害我落马!我和你誓不两立!”

    贺三?

    程锦容脚步一顿。

    京城里姓贺之人多如牛毛。姓贺的官员有十余个。不过,一提贺这个姓氏,众人第一个想起的,一定是平国公贺家。

    三公四侯中,平国公府位列第一。

    第一任平国公追随高祖起兵,立下赫赫战功。高祖赐下世袭爵位和丹书铁券,命平国公执掌十万边军,坐镇边关。

    大楚朝建朝两百年,皇位更迭换代,宣和帝是第十位天子。平国公的爵位也传承了两百年。

    如今的平国公贺凛,年约四旬,于武将而言,不算老迈。在边关再撑个五年八年不成问题。

    按着大楚惯例,平国公嫡长子成亲有子后,方可请封世子,领兵出战。这也是为了武将勋贵们的香火传承。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受伤或战死,也不至断了血脉。

    平国公儿子不少,从庶长子到去年在边关刚出生的幼子,加起来共有五个儿子。原配嫡子,却只有一个,在贺家这一辈的男丁中,排行第三。

    贺三公子在京城声名显赫,丝毫不弱于杀名卓著威震边关的平国公!只是,这名声说出来不怎么好听而已。

    斗鸡走马,挥金如土,仗势欺人。

    骄纵轻狂,暴躁易怒,性情跋扈。

    堪称大楚朝第一纨绔公子!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贺三公子每日混在一起的人,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譬如卫国公府的江六公子,譬如靖国公府的叶四公子,再譬如平西侯府的朱二公子等等。

    举凡勋贵门第,根深叶茂,儿孙众多,出几个纨绔败家子再正常不过。

    不过,他们都不是嫡长子,轮不到他们承袭爵位支撑家业。闲散浪荡欺男霸女之类的小事,家中长辈索性睁一眼闭一眼。逛青楼喝花酒骑马打猎什么的,随他们去!

    贺三公子就不同了。

    平国公儿子虽多,原配嫡出的只有他一个。如无意外,待他成亲生子后,便要向朝廷请封世子,上阵领兵。将来还要承袭平国公爵位,执掌边军坐镇边关……

    这么一想,就连京城百姓们都无法淡定了。

    大楚朝驻守边关保家卫国的十万边军,怎么能能交到这等纨绔子的手中!

    当然,这等大事,自有龙椅上的宣和帝还有贺家上下操心,轮不到百姓们吭声。不过,贺三公子的狼藉声名,可见一斑。

    ……

    前世,程锦容十八岁之前,对贺三公子只闻其名,两人从未见过面,也从无交集。

    后来,她被替身换出天牢,易容改扮,仓惶逃离京城。她的身边,只有甘草相伴。

    主仆两人,皆是年轻女子,且披星戴月兼程赶路,引起了一伙贼人的注意。七八个贼人沿途尾随,欲抢夺财物。甘草一人难敌众贼,眼看主仆就要落入贼人之手。

    就在此时,一个少年领着数十侍卫现身,长刀闪起寒光,几个照面,便将贼人杀得干干净净。

    乌云遮蔽,暗夜无月,只有几点稀疏暗淡的星光。

    冰冷血腥的杀戮,也被黑夜掩盖。

    身着黑衣的少年,手中长刀不停滴落鲜血,一双黑眸中杀意尚未完全褪去。令人心惊胆寒。

    “多谢公子相救。”她惊魂未定,走上前谢恩:“不知恩人贵姓大名?来日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公子救命之恩!”

    抬眼时,她被黑衣少年脸上狰狞的刀疤吓了一跳。

    那一道刀疤,自额头斜至下巴,刀疤还未痊愈,血肉略略外翻,愈发狰狞可怖。少年的右眼被黑色的眼罩罩起,显然一只右眼已废。

    匆匆一瞥,黑衣少年满身戾气凶狠,犹如一匹受了重创的狼。

    她并未如其他人一般露出惊惧嫌恶之色,黑衣少年狠戾的面色稍缓,沉声道:“随手为之,不必放在心上。”

    然后,黑衣少年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几十个侍卫也一并策马离开。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之际,脚下忽地踩中一个硬物。捡起来方知,竟是一块羊脂玉佩。

    质地上乘的羊脂玉佩,价值千金。

    玉佩微凉,握在手中圆润光滑,在暗夜中闪着莹润的光泽。玉佩上,刻着一个贺字。

    原来,救命恩人姓贺。

    她默默收好玉佩,和甘草继续连夜赶路。

    原以为,她和救命恩人只此一面之缘。没想到,一年之后,她和他再次相遇。

    当时,边关被鞑靼骑兵入侵,鞑靼骑兵四处烧杀抢虐。骑兵过处,浮尸遍野,犹如人间地狱。

    父亲程望引走骑兵,她含泪躲在水井的暗道里。待到后来,一切平息,她出了水井,父亲已经死于箭下。

    父亲的尸首边,还有十余个鞑靼骑兵的尸首。那些尸首,皆被锋利的长刀所杀,尸首分离,死状凄惨。

    右眼蒙着眼罩脸上一道狰狞刀疤的黑衣少年,手中长刀染满鲜血,闪着令人心惊的寒光。

    她跪在父亲的尸首边恸哭。

    黑衣少年握着长刀,在她身边停了片刻。然后沉声道:“对不起,我来迟一步,未能救程军医性命。”

    “边关大乱,朝不保夕。你随我走吧!至少,我能保你性命无虞!”

    她恢复昔日装扮,他并未认出她是谁。

    或许,他至始至终,也未将一年前救她一命之事放在心上。在他眼中,她是远道来投奔程望的远亲侄女容锦。

    她抬起红肿的眼,沙哑着声音道:“多谢贺公子美意。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待着。”

    她背负血海深仇,更名易姓,苟且偷生。身份见不得光,不能拖累救命恶人。

    黑衣少年沉默片刻,低声道:“其实,我也一样无处可去。”

    边关被鞑靼铁骑踏破,平国公战死,十万边军溃败,死伤无数。宣德帝被逼无奈,割让半壁江山,换来一时苟安。

    贺家成了大楚朝的罪人,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满门被斩,株连九族!

    他一直躲在边关,这才逃过一劫。

    贺家已经没了,不管爱他还是恨他的贺家人,都去了黄泉地下。只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世间。身边仅有几十个忠心耿耿的侍卫罢了。

    如何报国仇家恨?

    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黑衣少年的声音里,透出疲惫苍凉。

    她感同身受,鼻间泛酸,双目一红,又落了泪。

    国破家亡,双亲俱亡,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这种孑然一身满目茫然的滋味,唯有个中人才能体会。

    一对伤心人,一个沉默不语,一个垂泪恸哭。

    他亲自动手,和她一同掘地挖坟,将程望的尸首下葬。

    她哭肿了一双眼,嗓子也哭哑了。

    临别时,他将身上所有的金银都留给了她。她一怔,下意识地推辞:“不用了。我会行医治病,能养活自己。”

    他却道:“女子在乱世中生存,颇为不易,你多珍重!”

    鼓囊囊的荷包,犹带着他的体温。那一丝温度,从她的指尖处蔓延至心底。给她冰冷荒芜的心田里,注入一丝暖意。

    黑衣少年再次翻身上马,欲策马离去。

    她急急追上前两步,扬声问道:“不知公子贵姓大名?来日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公子救命之恩!”

    似曾相识的问话,终于勾起了黑衣少年模糊的记忆。他转头看她,目中闪过一丝讶然,却什么也没多问。

    “我姓贺,”他终于张了口:“在家中排行第三,单名一个祈字。”

    贺三公子!

    贺祈!

    她在心中默默记住了救命恩人的性命,目送黑衣少年策马离开。

    ……

    自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他。却时常听闻他的名字。

    肆虐边关的小股鞑靼骑兵,不时遭遇伏击,尽数被斩首。为首之人,是一个身着黑衣脸上有着刀疤的冷厉少年。

    流亡的边军士兵们,渐渐聚拢在少年身边,从百余人到数百人,再到一千两千。几年间,这些被大楚朝廷遗弃的士兵,汇聚成了一股不容任何人小觑的力量。

    传闻中的贺三公子,面有刀疤,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天生巨力,手持六尺长刀,如杀神下凡。凶残的鞑靼骑兵,一个照面就会被吓破了胆!

    每每听到这样的传闻,她总会暗暗哑然失笑。

    除了那道刀疤是真的,其余的传闻,实在是太过夸张了!不过,在饱受欺凌朝不保夕的边关百姓们心中,这样的“贺三公子”更令他们心安。

    那块玉佩,没有机会再送还。

    她将玉佩穿了红绳,戴在了脖子上。

    或许这块玉佩沾染了主人的“煞气”,魑魅魍魉不敢靠近。她几次面临险境,竟都化险为夷。

    骁勇狠辣杀敌如麻的贺三公子,惹来鞑靼太子的忌惮。鞑靼太子亲自领两万骑兵,设下埋伏,围杀贺三公子及两千士兵。

    这一场厮杀,无比惨烈。

    两千士兵杀至最后一兵一卒,无一人投降。鞑靼骑兵死伤更惨重,两万骑兵死伤近半。贺三公子血战至死,临死前重伤了鞑靼太子。

    他的死讯,很快传进她的耳中。

    她握着那块玉佩,沉默了许久。

    其实,这样的结局,早在意料之中。领着两千边军残兵,纵然贺三公子再骁勇英武,如何能是数万鞑靼骑兵的对手?

    也许,贺三公子早就存了死志!如此离世,也算死得其所。

    她和他只有两面之缘。可她对他的印象极其深刻。似从数年前的那一夜起,他的身影便深深烙印进了她的心里。

    他的救命援手之恩,今生无以为报。只盼有来生,能报这份恩情。

    鞑靼太子身受重伤,不得不四处搜寻名医。数位名医,都未能治好鞑靼太子的伤势。因拖延时日过长,鞑靼太子病症愈发严重。

    最终,她这个以外科医术见长的“容神医”,被请进了鞑靼太子的帐篷。

    再后来,她在重重监视下治好了鞑靼太子的重伤,虚与委蛇半年之久,终于找到机会,杀了鞑靼太子。大仇得报,安心地闭上眼,奔赴黄泉。

    没想到,她竟能重生而回。

    更没想到,会这般意外地和年少的贺三公子相遇。

    ……

    惨呼声不绝于耳。

    程锦容深呼一口气,将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按捺下去,侧头看向程景安:“堂兄可要上前看看?”

    贺三两个字一入耳,程景安皱了眉头。

    很显然,程景安对贺三公子的赫赫大名早有耳闻!

    这位一言不合就揍人的主。今日怎么到了惠民药堂来?听那个躺着的少年嚎啕痛哭撕心裂肺的哭喊劲儿,定然伤得不轻。

    明知此时上前意味着无穷麻烦,可行医之人,有伤患在眼前,总不能顾忌麻烦袖手不理。程景安定定心神,嗯了一声。

    说完,迈步上前。

    小厮陈皮扯着嗓子扬声喊道:“大家伙儿都让一让啊!惠民药堂医术最好的小程大夫来了!”

    程景安:“……”

    众人:“……”

    便是心思纷乱的程锦容,也是莞尔一笑。

    沉稳持重不喜多言的大堂兄,怎么会挑这么一个活宝小厮!

    不管如何,陈皮这一声嚷,效果十分显著。

    围拢在一处的人群骤然分开,让出一条路来。看热闹的百姓伸长脖子张望,身材高壮的侍卫们虎视眈眈,衣衫鲜亮的几位贵公子也齐刷刷地看向程景安……身边的程锦容。

    果然是一群浪荡纨绔!

    这等时候了,犹不忘看美人。

    程景安压抑着心里的恼怒不快,低声吩咐程锦容:“容堂妹,你领着甘草先进药堂。这里有我……”

    话未说完,就见程锦容已向前走了。步伐虽快,裙摆几乎未动。不愧是侯府内宅里长大的闺秀!

    程景安:“……”

    程景安抽了抽嘴角,迈步向前,和程锦容并肩同行。

    远看是美人,近看更美啊!

    真没想到,这等贫民汇聚之地,竟会如此清艳动人的少女!

    三个纨绔少年看直了眼,心里发痒。其中一个穿着杏色锦袍的少年,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这三个少年里,谁会是贺三公子?

    程锦容抬起眼,在几张热切放光的脸孔扫了一圈。

    都不是!

    贺三公子绝不会是这等见美心喜的好色之徒!

    程锦容又看向躺在地上的两个少年。

    身着亮紫色锦袍的少年,惨呼连连,左腿处不停有鲜血渗出。剧烈的疼痛,令少年脸孔苍白扭曲,涕泪交加。根本看不清少年真正的面容是何等模样。

    这个也不是!

    她记忆中的黑衣少年,凶残狠厉,便是摔断了腿,也不会这般软弱狼狈哭喊不休。

    程锦容的目光,落在另一个昏睡不醒的少年身上。

    从程锦容的角度,只能看见少年修长的身形,看不清面容。

    程锦容的目光掠过少年的腰间,忽地瞥到了一抹熟悉的莹润。正是前世她随身佩戴了数年的羊脂玉佩……呃,是贺三公子的玉佩才对。

    这个绯衣少年,一定就是贺三公子!

    程锦容心潮澎湃激越,再无迟疑,迈步上前。

    到了绯衣少年身侧,程锦容略略俯下身子。

    少年脸孔映入眼帘。

    皮肤不算白,是浅浅的古铜色。

    浓黑的长眉,透着些许桀骜野性。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五官无一处不恰到好处。组成了一张英俊之极的脸孔。

    程锦容:“……”

    她曾想过,若没有那道足以毁容的刀疤,贺三公子一定是一个英俊少年。

    可她没想到,会是如此令人屏息的英俊!

    裴璋是千里无一的翩翩少年郎。鞑靼太子俊美中带着邪气。他们两个,皆是千里无一的俊美男子。比起眼前的贺三公子来,依然略略逊色一分。

    哪怕贺三公子是京城第一纨绔,也是最英俊的纨绔!

    程锦容定定心神,蹲下身子。

    望闻问切。身为大夫,看诊的第一步就是“望”。她仔细观察面色及变化,进行初步的诊断。

    绝没有趁机多看贺三公子俊脸之意。

    ……

    单从伤势来看,很显然紫衣少年伤得更重。绯衣少年昏睡未醒,却无外伤。正好给从未看过病患的容堂妹练练手。

    程景安在心中迅速做了安排,快步上前,在惨呼不已的紫衣少年身边蹲下来,先检查腿部外伤。

    程景安天赋出众,学医多年,又义诊两年,医术精湛,丝毫不弱任何名医。伸手按压紫衣少年受伤的左腿,动作迅疾。

    几个纨绔公子还没看清他的动作,就听程景安沉声道:“左腿骨折,血流不止,伤的不轻,必须立刻接上。立刻抬进药堂医治!”

    这个小程大夫,看着十分面嫩,到底行不行啊!

    几个纨绔公子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面容俊俏犹胜女子三分的少年,忍不住张口道:“喂,你的医术到底如何?可别胡乱医治,误了江六的腿!”

    程景安头也未抬:“再耽搁下去,江六公子的腿就是接上,也会落下跛腿的毛病。”

    俊俏少年:“……”

    俊俏少年被噎得哑口无言。

    杏衣少年终于舍得将目光自程锦容的身上移开,迅速低语道:“他说得这般有把握,先让他试试看。这药堂里,还有另外几个经验老道的大夫。”

    也只得如此了。

    众少年一同点头附和。

    如此再无多言,抬人安置之类的琐事,自有随行的护卫。

    江六被抬进药堂内院的空屋,依旧昏迷的贺三公子也被抬了进来。一间屋里放了两张狭窄的床榻。这等时候,也顾不得干净不干净了,治伤要紧。

    贺三公子一直昏睡,江六哭天喊地。众纨绔很自然地围拢到了江六的床榻边。七嘴八舌地安慰江六。

    “区区骨折而已。别哭天喊地的了。”

    “就是就是。堂堂七尺男儿,岂能为些轻伤就痛哭流涕!”

    “江六!挺住!”

    挺住个屁啊!

    江六边哭边骂:“我疼的死去活来,哭一哭怎么了!我就要哭!爹啊,娘啊,我疼啊!我的祖父啊,你的宝贝金孙疼啊!”

    众人:“……”

    得!还是随他哭吧!

    程景安抿紧薄唇,神色端凝,言语十分简洁:“准备热水,药箱拿来。”

    饶舌的陈皮,此时也不多嘴了,麻溜地打了盆热水来。打开药箱,取出上好的止血伤药和干净柔软的纱布。

    清洗伤口,正骨,止血,包扎。

    熟稔麻利的动作,带着流畅的美感。

    程景安不愧是程家这一辈第二出色的儿郎!

    众纨绔虽不通医术,也看得出程景安医术精湛。不约而同地齐齐松了口气。

    江六是个软骨头又好哭的怂货。可他的同胞兄长皆是年轻神勇的武将,亲爹是大将军,祖父卫国公任兵部尚书。论门第论出身,都不弱于贺三!

    今日结伴出城打猎,路过惠民药堂外时,贺三的骏马忽然发狂,江六离得最近,猝不及防之下,被发狂的骏马踢中左腿,两人一同摔到马下。

    贺三昏厥不醒,没见外伤。江六却摔断了腿。

    要是江六的腿有个好歹,贺三要何如交代?他们几个也讨不了好。好在程景安医术了得,他们总算能稍稍放心了。

    ……

    另一张床榻边。

    程锦容看诊后,微微蹙眉。

    贺三公子并无外伤,却一直昏迷不醒。江六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众人喧闹的说话声,都似于他毫无关系,没有半点反应。

    莫非是摔伤了头,内积淤血而昏迷?

    程锦容略一思忖,吩咐甘草:“拿金针。”

    甘草应了一声,迅速开了药箱,取出金针包。

    程锦容拿起最细长的金针。

    一旁的平国公府侍卫,俱是一惊。其中一个身材高壮年约三旬的黑脸侍卫,脱口而出道:“你要做什么?”

    程锦容瞥了黑脸侍卫一眼,淡淡道:“救你们主子的命!”

    黑脸侍卫:“……”

    神医的强大气场,瞬间震慑住了众侍卫。

    程锦容敛容垂眼,不见如何动作,手中金针已刺了下去。右手一动,又取了一根细长金针。

    接连三针,皆刺入贺三公子的头脸处。明晃晃的金针,似在微微发颤。

    黑脸侍卫的心,更是颤个不停。

    完了!

    刚才他真是昏了头。竟未及时拦下这个少女!

    什么救你们主子的命!

    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便是学过医,医术又能好到哪儿去?

    金针刺穴,既要精准又要拿捏轻重,最考较一个大夫的医术。万一金针扎歪或是扎错了,公子定会大吃苦头……

    程锦容坐在床榻边,全神贯注,略略俯身。左手按着贺三公子的头,右手施针。

    程锦容俯身低头,和贺三公子相隔不过咫尺。

    少女多有佩戴香囊的习惯。程锦容不喜花香,香囊中放的是提神醒脑的药草。淡淡的药草香气,飘入少年的鼻间。

    少年倏忽睁开眼。

    ……

    那双眼眸,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目光狠戾,冷厉如刀。

    程锦容冷不丁地看入少年眼底,心里骤然漏跳了一拍。手中的金针刺不下去了,悬在少年英俊的脸孔上方。

    少年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少女脸庞。

    肤白如玉,眸似点漆,唇如丹朱。如初春枝头最鲜艳的花苞,在他眼前徐徐绽放,清艳绝美。

    最初的惊艳过后,涌上心头的是不敢置信的震惊。

    是她!

    怎么会是她?!

    少年贺祈直直地盯着少女程锦容,瞳孔骤然收缩,目中闪过惊疑和一丝茫然无措。心中如巨浪滔天,又似惊涛拍岸。

    没有当场惊呼失态,全仰仗他如磐石般的坚硬意志和自制力。

    程锦容定定心神,站直了身体。

    贺祈深深呼出一口气,尚未来得及左右张望,耳畔又响起一个久违的惊喜的声音:“公子,你总算醒了!”

    听到这个声音,贺祈全身一震,旋即抬眼看了过去。

    黑脸侍卫快步上前,眼中满是喜悦的光芒:“公子现在感觉如何?可有不适之处?小的已经打发人回府送信,万幸公子毫发无伤。不然,小的真是无颜回府见老夫人。”

    贺祈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涌至喉咙,似被巨石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心中的震惊激动悲喜交加,简直难以言喻。

    主子受惊过度,前后昏迷小半个时辰,一时说不出话来也是常事。黑脸侍卫苏木并未生疑,感激涕零地向程锦容道谢:“多谢你救了公子!”

    程锦容微笑着应道:“身为大夫,救死扶伤是应有之义,不必言谢。”

    说着,从容不迫地俯身,将贺祈头上的金针全数取下。

    淡淡的药草香气,悄然袭来。

    贺祈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有些紧绷。一双鹰隼般冷厉锐利的黑眸,紧紧地盯着程锦容的脸庞。

    就如一头凶猛的野兽,盯上了猎物……

    程锦容有些诧异地对上贺祈闪着复杂光芒的黑眸。

    奇怪!少年时有大楚第一纨绔公子之称的贺三公子,怎么会有这么一双深沉锐利的眼睛?

    四目相对。

    贺祈不算白皙的英俊脸孔,迅疾飘过一丝暗红。凶狠冷厉的气质,瞬间消失无踪。就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忽然间变成了羞涩的绵羊。

    程锦容:“……”

    不知为何,程锦容有些想笑。

    原来,尚且年少未遭劫难的贺三公子是这般模样。和她想象中的截然不同。有一丝出乎意料的可爱。

    ……

    “贺三醒了!”

    江六身畔的几个纨绔少年终于察觉到贺祈醒了,既惊又喜,不约而同地抛下痛哭流涕个不停的江六,围拢了过来。

    程锦容略略后退两步,让开了床榻边的位置。默默地看着众少年争先和贺祈寒暄说话。

    第一个抢着张口的,是白皙俊俏犹胜少女的纨绔少年,激动地抓住贺祈的手臂:“表哥!你总算醒了!”

    这个俊俏少年,是平西侯次子朱启珏,也是贺祈嫡亲的表弟。

    朱启珏容貌生得俊俏不说,又嘴甜讨喜。靠着一张嘴,哄得平西侯府人人偏疼他三分。

    贺祈的目光在朱启珏惊喜不已的脸上扫了一圈。

    紧接着,杏色锦袍的纨绔公子将手中美人折扇唰地一声扇开,一边摇着折扇,一边笑道:“我早就说了,贺三命大福大。不会有事。”

    这个杏衣少年,是靖国公嫡子叶凌云。在府中排行第四。性别为男,爱好为女……

    初春时节,天气还有寒意。程锦容立在一旁,叶凌云摇美人扇假做风度翩翩,骚包如开屏孔雀。

    叶凌云想做什么,用脚指都想得出来。

    贺祈瞥了叶凌云一眼。

    叶凌云莫名地脊背一凉。出于被欺压了数年磨炼出来的直觉,果断地收起折扇。全身压力顿时为之一轻。

    一袭宝蓝色锦袍的纨绔少年,将这一幕看在眼底,挤眉弄眼地坏笑起来。那一脸欠打欠抽的模样,唯有一个贱字能形容。

    这个蓝衣少年,叫郑清淮。是晋宁候府的三公子。

    再加上一旁如杀猪般哭天喊地的卫国公府六公子江尧。

    京城勋贵圈里最负盛名的五大纨绔尽数在此。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追忆怀念之色,心情激荡而纷乱。依旧没张口说话。

    难得见贺祈这般安静沉默,嘴贱的郑清淮自然不肯放过:“贺三公子天不怕地不怕,将天戳个窟窿也没皱过眉。今儿个不过是个摔落马下,就被吓傻了不成?”

    叶凌云立刻接过话茬,一同嘲笑贺祈:“放心吧!小程大夫已经为江六正骨包扎,江六的腿没有大碍。不过,少不得要去卫国公府赔礼就是了。”

    “别说我不仗义。到时候,我一定陪你一起去!”

    朱启珏瞪了一双嘴欠的损友一眼:“行了,表哥刚醒,说不定头晕头痛什么的。你们两个少啰嗦废话。”

    可惜,朱启珏生得白净秀气,瞪眼也没什么威胁和力道。

    叶凌云啧啧一声,故意以手中折扇抬起朱启珏的下巴:“朱二公子貌美如花,瞪眼丝毫不减风韵啊!”

    呸!

    朱启珏笑骂一句,踹了过去。

    叶凌云被踹得一声惨呼,将一旁江六的痛哭声都压了下去。

    郑清淮将手揣进衣袖,双目放光地看热闹。不时出言挑拨一两句,怂恿朱启珏揍得更猛烈些。

    叶凌云不甘示弱,伸手将郑清淮也拖了过来。三人拳来脚往,打成了一团。

    熟悉又久远的一幕,令贺祈心头微暖。

    激荡纷乱的心绪,缓缓平息,沉淀下来。

    贺祈略略侧头,看向程锦容。

    一身青衣罗裙的少女站在窗边,明亮的阳光透过窗子,正好洒落在她的脸上。不知是阳光夺目,还是她的目光更明亮。

    身畔所有人都淡化成了黑白的影子。

    唯有她的窈窕身影是绚烂夺目的彩色。

    她也在看着他,平静的目光中,含着一丝愉悦。

    “多谢姑娘相救!”贺祈终于张口,声音有些奇异的沙哑:“不知恩人贵姓大名?来日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姑娘救命之恩!”

    程锦容:“……”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是巧合吧!

    程锦容心里嘀咕,神色从容地笑应:“学医之人,行医治病,是理所当然之事。贺三公子无需放在心上。”

    顿了顿,又道:“我姓程,父亲是边军里的医官。太医院的程副院使,是我的大伯父。贺三公子叫我一声程姑娘便可。”

    声音清亮悦耳,如一泓溪水,潺潺流淌。

    贺祈目光闪动,深深地看了程锦容一眼:“多谢程姑娘。”

    不知为什么,程姑娘这三个字,显出了那么一点意味深长。

    程锦容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没有再和贺祈对视:“贺三公子不必言谢。”

    寥寥几句后,两人各自住口不言。

    因为,朱启珏叶凌云郑清淮三人实在太闹腾太聒噪了。旁边床榻上的江六哭声也未停过……

    贺祈在床榻上躺了片刻,叫来侍卫苏木,将自己扶下床榻。

    双脚落地,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所有的惘然飘忽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喜悦和庆幸。

    贺祈的目光更亮了些,挺直了腰背。

    程锦容瞥了一眼。

    躺着的时候,只看得出他身材修长。此时他下榻而立,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头。身高腿长,肩宽腰窄,臀部结实微翘……

    大概是她的目光停驻得时间稍长了些,贺祈似有所察,冷不丁地回头。

    程锦容:“……”

    程锦容神色镇定地移开目光,除了耳后微微发热,一切安然无恙。

    贺祈微微勾起嘴角,无声一笑。

    ……

    贺祈迈步到了江六的床榻边。

    朱启珏三人也停了打闹,一起围拢过来。

    程景宏动作利落,已为江尧止血正骨上了药,正在包扎。

    江尧哭喊了半天,一来累了,二来正骨后也没那么疼了,哭声渐弱。一见“始作俑者”来了,委屈不平愤慨尽数涌上心头,哭声骤然变响:“贺三!都是你!害我落马摔断了腿!我饶不了你……!”

    完了!

    朱启珏三人对视一眼,俱看到彼此眼底的不妙。

    贺三是什么脾气?

    任性妄为,冲动易怒!

    一言不合就翻脸,心情不爽就开揍!

    更重要的是,贺三自幼就是习武天才。平国公府传了两百年的贺家刀法,他练得炉火纯青,同龄少年中,从未逢过对手。

    别看大家都是纨绔公子圈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他们三个加上江六一起,也不过就是放在贺三面前的四盘菜!

    所以,以力服人的贺三是“纨绔五公子”中理所当然的老大。

    要是贺三被激怒,今儿个江尧的右腿只怕和左腿落得同样下场。

    朱启珏用力咳嗽一声,连连冲江尧使眼色,示意他赶快闭嘴。

    叶凌云也顾不得摇折扇了,抢着打断江尧的话头:“江六!今日之事,可怪不得贺三!谁能想到,他的骏马忽然发狂,又踢中了你。”

    “正是正是。”朱启珏连连附和:“只是一场意外!表哥也摔下马了,昏厥了许久,片刻前才被救醒。”

    这倒也是。

    江尧哭声一顿。

    郑清淮一脸疑惑地插嘴道:“可是,一同摔下马,江六断了腿,贺三却毫发无伤。刚才的昏厥,不会是故意装出来骗江六的吧!”

    贺祈:“……”

    众人:“……”

    江尧又哭了起来。

    没等贺祈杀气腾腾地转头揍人,朱启珏和叶凌云已扑上前,一个拧住政清淮的胳膊,一个飞踹一腿:“叫你嘴欠!”

    “看我怎么收拾你!”

    几人一起长大,厮闹惯了。郑清淮被两人联手揍得哇哇叫。

    程锦容看着这闹腾的一幕,不由得哑然失笑。

    前世,她在内宅生活十八年,衣食无忧生活安逸。之后数年,颠簸流离挣扎求生。她的身边几乎没有同龄的玩伴,也从未和这几个纨绔少年有过交集。

    今日亲眼得见,倒是有趣。

    ……

    被众人这么一闹腾,江尧心里那点气闷早就散了。只是,怕疼爱哭是天性,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依旧哭的一抽一抽的。

    以贺三的脾气,揍他一顿都算轻的。

    江尧心里迅速盘算起要如何圆场。就听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江六,对不起。”

    江尧:“……”

    江尧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贺三竟会张口道歉?!怎么可能!

    被贺家骄纵得上天入地的贺三,一言不合就动手揍人的贺三,有理无理从不讲理从不低头的贺三!

    竟然向他陪不是!

    江尧用袖子擦了眼泪,一脸惊愕地看着目露歉意的英俊少年,一边打着哭嗝一边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贺祈注视着哭肿了眼睛的少年好友,黑眸中闪过晦涩和悔意,清晰又缓慢地重复:“江六,对不起。”

    “是我连累了你,害你断了腿。我的骏马,不会无端发狂。我一定会将此事查到底,给你一个交代。”

    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江尧继续打哭嗝,脸上满是错愕。

    朱启珏和叶凌云也不揍人了,齐刷刷地转头看了过来。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的郑清淮,也惊讶地抬头看向贺祈。

    还是那个英俊的令人咬牙切齿的贺祈!没错啊!人没变,怎么脾气忽然就变了?

    就连平国公府的十余个侍卫也震住了!

    黑脸的贴身侍卫苏木暗暗想着,回府之后一定要将此事禀报太夫人。去太医院请一位医术高明的太医,为公子仔细看一看诊。别是脑子被摔出问题才好。

    屋子里陷入奇异的沉默中。

    贺祈微微抽了抽嘴角,闭起双目,深深呼出一口气。

    片刻后,贺祈睁开眼睛,神情有了微妙难言的变化。不耐又凶狠的瞪向江尧:“再哭一声,我连你右腿也踹断!正好回府躺个半年,慢慢将养!”

    又转头看向嘴贱的郑清淮,冷笑着威胁:“再多嘴挑唆,连你一起揍!”

    对嘛!

    这才是贺三应该有的样子嘛!

    众人同时松了口气。

    江尧一脸委屈地哦了一声,果然不哭了。

    郑清淮也老实了,起身站到朱启珏身边,以朱启珏的身形挡着自己单薄的小身板。

    贺祈:“……”

    做人真难!

    想做一个改过自新的纨绔,难上加难!

    贺祈一脸一言难尽的神情,颇有喜感。

    程锦容忍不住抿唇轻笑。

    程景宏对这一切纷乱充耳不闻,迅速将江尧的腿伤包扎好。然后给了江尧身边的小厮一瓶伤药,叮嘱道:“每隔三日为江六公子换一次伤药,一个月之内不可下榻走动。有任何不适,都可来惠民药堂找我复诊。”

    小厮长福习惯性地抬起下巴,斜睨程景宏一眼:“我们六公子身娇肉贵,今日是意外,只得来了最近的惠民药堂。回府后,定会请名医登门看诊。复诊的事就不必你操心了……诶哟!”

    尚未出口的话,忽地化为一声惨叫。

    嘭地一声,长福已被贺祈踹倒,重重落在地上,疼得直抽抽。

    程锦容:“……”

    程景宏:“……”

    “混账!”贺祈出腿快,收腿更快,俊脸上满是不快:“小程大夫医术高超,救了你主子的腿!你竟敢出言不敬!”

    “表哥言之有理。”朱启珏素来以自家表哥马首是瞻,第一个张口附和的总是他。

    叶凌云和郑清淮迅速交换一个惊讶的眼神。

    贺三今日醒了之后,有些古怪啊!

    江六好赖也是横行大半个京城的纨绔,身边奴仆狗眼看人低有错吗?就这也值得动怒踹人?

    “踹得好!”长福被踹,江尧竟也道好:“这个狗东西!敢对我救命恩人如此无理!踹一脚算便宜了他!”

    然后,殷勤地看向程景宏:“多谢小程大夫。我一个月之内不能下榻,烦请小程大夫登门为我复诊。我一定奉上丰厚的诊金!”

    江尧一点都不傻。小程大夫是太医院程副院使的长子,家学渊源,医术了得。何必再另请名医!

    这个江六公子,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程景宏神色稍缓,淡淡应道:“江六公子信得过我,我便应了公子所请。每隔三日去卫国公府一趟,为公子复诊换药。”

    “诊金就不必了。我年轻识浅,一直在惠民药堂义诊,半文诊金也不收。”

    医术高明又有风骨的大夫,值得任何人敬重。

    江尧不再提诊金二字,连连道谢。朱启珏等人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言谈话语里,多了几分尊重。

    ……

    程锦容看着神色淡然的大堂兄,心中油然而生骄傲之情。

    前世她和程家人接触不多,对这个沉默少言的大堂兄印象寡淡,自然也没什么深厚的兄妹之情。

    此时此刻,她由衷地庆幸,自己能重活一世,能看清身边所有人的真实模样。

    “程姑娘,”贺祈忽地张口,声音比同龄的少年略低沉一些:“我何时来复诊?”

    程锦容:“……”

    众人:“……”

    熟知贺祈性情脾气的朱启珏等人,齐齐瞠目。

    贺祈暴躁易怒,从不懂什么怜香惜玉。偶尔有爱慕他的妙龄少女投来羞答答的一瞥,他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就是不耐地瞪回去。

    他们几个私下打过赌,贺祈一定从没碰过身边那些美貌丫鬟,在男女之事上根本没开窍。

    可瞧瞧现在,贺祈看着程姑娘的专注眼神,说话时的语气……啧啧!

    程锦容心情也有些复杂微妙。不过,有这等正大光明接近救命恩人的机会,她自然不会拒绝,微笑应道:“三日后如何?”

    贺祈不假思索地应道:“好,三日后我再来。”

    程景宏瞥了贺祈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三日后,我去卫国公府为江六公子复诊。容堂妹随我一同前去。请贺三公子移步卫国公府,一并复诊。”

    众人:“……”

    上一个敢这么和贺祈说话的人,被踹飞七八米,到现在还没下床榻哪!

    朱启珏等人露出不忍目睹的惋惜神情。

    江尧鼓起勇气,冒着挨揍的风险,要为小程大夫说情:“贺三,你别动气。权当给我个面子……”

    “小程大夫这个提议极好!”贺祈欣然应了:“三日后,我去卫国公府等程姑娘便是。”

    众人:“……”

    贺祈扫了一眼,杀气腾腾地问惊掉了下巴的一众好友:“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四人一起摇头,异口同声地说道:“对对对!什么都对!”

    贺祈再次转头,颇为有礼地道别:“今日多有叨扰,我们这就离去。三日后见。”

    程锦容微微一笑:“贺三公子多多保重。”

    贺祈!

    前世未曾报答的救命之恩,今生我定会偿还。

    贺祈深深地看了程锦容一眼,不再多言,和一众纨绔好友一同离去。侍卫们以担架抬走了江六公子,顺便拎走了还在抽抽的小厮长福。

    ……

    总算都走了!

    程景宏松了口气,颇有送走一堆瘟神的庆幸。

    然后,程景宏一脸郑重地叮嘱程锦容:“容堂妹,他们几个,皆出身勋贵名门,是京城最为闻名的纨绔公子。不学无术,横行枉为,声名狼藉。你是姑娘家,不宜和他们过多牵扯。”

    程锦容想了想,一脸郑重地应道:“除了贺三公子,我没打算和谁有牵扯。”

    程景宏:“……”

    程景宏一口老血都快喷出喉咙了。

    程锦容轻笑个不停。如花的笑颜里透出一丝淘气促狭。

    程景宏揉揉眉心,有些头痛。

    怪不得今日临出门的时候,程景安用沉痛的语气提醒他要“小心容堂妹”。当时他还以为是二弟抽风胡说,现在才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陈皮匆忙的声音响起:“公子,外面领了号牌的百姓,都快等不及了。公子还是快些出去看诊吧!”

    什么都不及给病人看诊重要!

    程景宏点点头,随口道:“容堂妹,你初来乍到,先随在我身边。”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兄妹两人无暇多说,一起去了外面的药堂。

    前来排队看诊的百姓,从药堂里一直排到药堂外。药堂外的空地,也挤满了人。患病之人,多是一脸苦楚。以充满希冀的目光看着年轻的小程大夫。仿佛在看着下凡的天神。

    行医治病,救死扶伤。

    短短八个字,道尽了行医大夫的职责和担当。

    程锦容心里涌起激越的热流,和程景宏一同上前。

    程锦容一露面,顿时引来众人侧目。

    来惠民药堂的,都是家境贫寒的穷苦百姓。饭食温饱尚且困难,家中有女儿的,做家事做绣活贴补家用,没有什么女子不宜抛头露面的讲究。

    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出现在惠民药堂,也不算稀奇。生病这等事,不分男女老少。

    程锦容这么引人瞩目,是因为生得太美了……

    众人探头张望,满目惊艳,忍不住窃窃私语:

    “这是哪家的姑娘?长得真是好看。像天上的仙女似的。”

    “可不是么?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般貌美的小姑娘。”

    “她和小程大夫站在一起,莫非是小程大夫的未婚妻?”

    “还别说,真有可能。小程大夫年纪也不小了……”

    耳力敏锐的程景宏听到越说越离谱的“窃窃私语”,一张俊脸都快黑了,迅疾瞥了陈皮一眼。

    陈皮最是机灵,立刻领会了主子的意思,扬声说道:“今日领了公子号牌的病患,也可请程姑娘看诊。程姑娘是我们公子嫡亲的堂妹。父亲是朝廷边军里的六品医官。别看我们程姑娘年少,医术可高明的不得了……”

    话还没说完,便有许多病患抢着又排了一队。长长的队伍呼啦啦少了一半。粗略一看,十余岁二十余岁三十余岁的都有,全都是男子。

    程景宏:“……”

    忽然很想揍人!

    别问原因,就很想。

    程景宏绷着脸,低声叮嘱程锦容:“我就在一旁,有什么事,喊我一声便可。”

    大堂兄的脸很臭,话语里却满是关切呵护。

    程锦容心头一暖,轻声应了。

    ……

    另外五位坐诊的大夫,也都在药堂里。看了这一幕,心里难免有些不痛快。各自嘀咕不已。

    程景宏出身杏林世家,年少才高,医术精湛。到药堂来义诊,由不得人不服气。

    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少女算怎么回事?

    生得再美貌,也不能胡乱给病患看诊吧!就算学过医,这般年轻,医术能好到哪儿去?庸医害人,可不是句玩笑话。

    偏偏就有那么些被美色迷昏了头的青年男子,一个个争抢着去排队看诊。

    哼!

    几位大夫在心中齐齐哼了一声。等着看热闹吧!

    程景宏心里也惦记得很,不时转头看程锦容一眼。

    一个满面病容的青年男子伸出手腕:“大夫,我病了半年多。一直喝药,总不见好……”

    看诊就看诊,那一脸的娇羞神情算怎么回事?

    程景宏暗暗磨牙。

    程锦容前世行医数年,见惯了在自己面前失态的病患,并未放在心上。先看面色,询问病情,再诊脉。没怎么思忖,便低头开了药方。

    青年男子拿了药方,磨磨蹭蹭地舍不得起身离开。

    程锦容抬起眼,很和气地问:“是不是腿麻无力?”

    青年男子厚着脸皮点头。

    身后一片嘘声。

    程锦容不动声色,微微一笑:“甘草,你替他扎几针。”

    甘草响亮地诶了一声,从药箱里取出细长的金针。

    青年男子:“……”

    众人:“……”

    明晃晃的金针晃的人心惊胆战。青年男子打了个哆嗦,僵笑着起身:“多谢姑娘。我腿不麻了,不必扎针。”

    拿着药方,灰溜溜地排队抓药去了。

    众病患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声。接下来看诊的病患,再无人敢厚颜多说话。

    程景宏哑然失笑,不再多看,专注地为病患看诊。

    ……

    前来看诊的病患不停前来,队伍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长。忙起来的时候,病症稍轻的病患便由陈皮看诊。

    主仆两个忙得没空抬头,也无暇再盯着程锦容那一边。

    到了正午,药堂暂时关门半个时辰。所有坐诊的大夫和抓药的伙计及药堂管事,总算可以喝些茶水稍歇一歇。

    药堂里每日供应一顿午饭,一荤两素,饭菜还算可口。不过,样样随和的程景宏,在吃食上挑剔,不愿将就。程家每日都会派人送午饭来。

    今日多了程锦容主仆,食盒也送了两个来。

    四层高的食盒里,放了六道精致可口的菜肴,羹汤犹有热气,粳米饭晶莹透亮,香气扑鼻。

    送饭来的大丫鬟连枝笑吟吟地说道:“夫人不知小姐口味,今日准备的饭菜和大公子一样。若小姐有什么喜欢吃的,只管吩咐一声,奴婢也好禀明夫人。”

    程锦容笑道:“有劳大伯母操心。每日送一样的饭菜便可。”

    她有过十余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优渥生活。后来逃亡到了边关,朝不保夕,对衣食的要求大大降低,能遮体能果腹便可。

    程锦容饭量不大,吃了一碗便停了筷子。饭菜余下一大半。

    甘草坐下后,如风卷残云。没到盏茶功夫,便将剩余的饭菜吃的干干净净。碗里连一个米粒都没留。

    程景宏主仆两人的食盒里,还剩一半饭菜。

    甘草摸了摸肚子,小声问程锦容:“小姐,奴婢能不能将公子剩余的饭菜也吃了?”

    程锦容早习惯甘草惊人的饭量,含笑点头。甘草颇为高兴,将食盒拎过去,又吃了个精光。

    程景宏:“……”

    程景宏默默从药箱里取出消食的药丸,让陈皮送过去。然后问程锦容:“忙碌半日,感觉如何?可还适应?”

    程锦容展颜一笑:“学以致用,行医救人,再忙碌也不觉辛苦。”

    学了一身医术,可不就是为了治病救人吗?

    程景宏深以为然,笑着说道:“平日看诊的病患,多是常见的病症。以你的医术,能应付得来。若遇到拿不准的,让病患来找我便是。”

    程锦容挑眉笑道:“我也正要和大堂兄说,遇到不擅医治的病症,交给我便可。”

    程景宏颇有长兄风度,一笑置之。

    程锦容一派神医风范,同样悠然一笑。

    另一边,陈皮乐颠颠地给甘草送药丸,一边惊叹不已:“甘草!你怎么吃得下这么多!!!”

    最神奇的是,甘草个头不高,也不胖!也不知吃了这么多都到哪儿去了。

    甘草笑得憨厚:“我自小饭量就大。”所以,八岁时卖身,不仅是为了葬父,也是为了填饱肚子。

    将药丸塞入口中,酸中带甜,还怪好吃的。

    甘草的目光飘到了陈皮手中的瓷瓶上。

    陈皮十分慷慨,立刻又倒了一颗药丸过去:“这种消食的药丸,以山楂为主料制成,多吃些也无妨。”

    酸酸甜甜,真好吃。

    甘草吃完舔舔嘴,又伸出手。

    没到盏茶功夫,大半瓶都吃光了。

    陈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