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兴冲冲地去了椒房殿。
没想到,二皇子和寿宁公主竟然也在。
二皇子绷着一张脸,目中闪着不善的光芒。寿宁公主红着眼眶,不时以衣袖擦拭眼角。裴皇后蹙着眉头,神色间有些异样的沉凝。
这是怎么回事?
六皇子心中一惊,脸上的喜意褪了三分:“母后,二哥,大姐,你们在说什么?”
二皇子心情不佳,声音里略有些不耐:“随口闲话,有什么可打听的。”
六皇子被噎得一头雾水,下意识地看向裴皇后。
寿宁公主将头扭到一侧不说话,气氛愈发沉闷凝滞。
裴皇后眼眸微暗。
她身形瘦弱,病容憔悴,被一双儿女诘问,却一直不肯松口。
六皇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走到裴皇后面前,小心翼翼地问道:“母后,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等裴皇后张口,又急急张口道:“母后,我不是不解事的孩童,我已经长大了。若有什么事,我也能帮忙。”
二皇子忽地冷笑一声:“此事连母后都做不了主,你能帮什么忙?”
二皇子性子霸道,暴戾易怒,宫中人尽皆知。平日里也就在宣和帝面前装装样子。一旦动了怒,对着六皇子也没了好声气。
六皇子下意识地拦在裴皇后身前,挡住二皇子怒气冲冲的目光,正色道:“二哥,不可对母后无礼!”
二皇子:“……”
二皇子的脸孔有刹那的扭曲,眸光闪烁不定。不过,到底还是忍了下来,起身拱手:“儿臣一时心急,失了礼数分寸,请母后见谅。”
六皇子这才让了开来。
裴皇后看着六皇子略显单薄的身形,鼻间微微一酸。再看神色阴沉满目不快的二皇子,心里一声暗叹。
“平身吧!”裴皇后中气不足,声音略显微弱。
待二皇子起身,裴皇后又道:“和亲一事,不止是后宫之事,更是国朝大事。有文武百官谏言,皇上自会定夺。”
“本宫虽是中宫皇后,也不宜插手过问。”
……
原来是为了和亲一事闹腾!
六皇子虽不上朝,对鞑靼太子即将入京之事也很清楚。太傅们上课,有意无意总提起“常年征战将士死伤无数”“民不聊生十户九空”“长此以往有碍国运”之类。
很显然,文官们都赞成和亲。
大楚国库空虚,四处民乱,再这么打下去,能不能踏平鞑靼不清楚,大楚内乱却是无可避免。因此,众多武将对和亲一事,也是赞成的。
反正又不嫁自己的女儿。
公主生来金娇玉贵,享尽富贵。为了国朝安定和亲远嫁,也是应该的。
今日,朝中已有御史上了奏折,奏请天子应下和亲之事。奏折里还提起了寿宁公主,夸赞寿宁公主“美丽聪慧”“贞静娴雅”“举世无双”。
寿宁公主是嫡出的公主,最得宣和帝欢心,年龄也最合适。这位御史一上奏折,众臣纷纷出言附和。
偶尔也有人提起康宁公主。只可惜,康宁公主声名不显,极少露于人前。除了“柔顺”之外,几乎再找不到第二个优点来。
众臣很快忽略了康宁公主,继续夸赞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得了消息后,又惊又怒又怕,找二皇子哭诉一通。二皇子便领着寿宁公主来了椒房殿,求裴皇后做主。
结果显而易见。
六皇子想通了其中关节,也皱紧了眉头,轻声道:“姐姐是不是不愿和亲?”
寿宁公主全身一颤,转过头来,一双妙目闪着水光:“当然不愿。柔嘉姑母当年远嫁鞑靼,如今又如何?”
嫁给一个比自己亲爹小不了几岁的老男人为妻,也就罢了。老可汗死后,柔嘉公主竟又嫁给了小叔子卜赤……
不,她绝不要和亲远嫁去鞑靼!
寿宁公主又哭了起来:“母后再不过问后宫诸事,也是中宫皇后。父皇要和亲,母后拦不住。可让谁和亲,母后总能张口。”
“父皇不止我一个女儿,大楚朝也不止我一个公主,还有康宁……”
“住口!”
一直沉默不语的裴皇后骤然张口,目中闪着毋庸置疑的怒火:“你不愿和亲,康宁就想远嫁吗?她比你年少,性情柔顺怯弱,连大声说话也极少。让她和亲远嫁,不知能熬几年。你的心肠怎么这般狠毒!”
不愧是裴婉清的女儿,自私凉薄狠毒,如出一辙!
裴皇后的目中射出近乎憎恶的光芒。
谁也没料到,沉默少言性情温柔的裴皇后竟忽然动了怒气。
寿宁公主委屈伤心又难堪,泪水簌簌而落。
二皇子也被裴皇后的怒火惊到了,旋即,心里涌起愤怒:“寿宁不想和亲,怎么就成了心肠狠毒?母后半点不疼惜自己的女儿,倒去心疼一个妃嫔生的庶出公主,真是可笑之极!”
盛怒之下,二皇子猛地踹翻身前的椅子。
坚实的椅子咚地一声倒地,发出一声巨响。
裴皇后全身一颤,面色泛白。
十三年前,她被关在裴家密室。为了折磨她令她顺服,永安侯令人在她面前虐杀动物,甚至虐杀人命。
自此之后,她怕血怕黑,也惧怕各种巨响。
……
看着面色苍白的裴皇后,六皇子又是心疼又是愤怒,胸膛里也燃起了火苗。
他挺身上前,和二皇子怒目相视:“二哥!这里是椒房殿!是母后的寝宫!你肆意动怒,将母后置于何地!”
“再者,和亲之事,朝中并无定论。父皇也未明言要和亲。便是父皇恩准,这和亲的人选也会再三斟酌。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
“你立刻向母后道歉!否则,我今日绝不放过你!”
二皇子一怒上前,一把揪紧六皇子的衣襟,寒意森森:“你说什么!有胆子再说一遍!”
二皇子习武多年,身手颇为不弱。六皇子喜文不喜武,又比二皇子小了五岁,远不是二皇子对手。
此时六皇子被二皇子一把揪住衣襟,双脚差点离地,颇为狼狈。
六皇子没有认输,瞪着二皇子:“我说,你立刻向母后道歉赔礼。否则,我就去保和殿见父皇,请父皇评理!”
二皇子:“……”
被威胁的二皇子怒不可遏,扬起拳头,就要对六皇子动手。
裴皇后霍然间醒过神来,一声怒喝:“快住手!”
寿宁公主也被兄长的怒气惊动了,顾不得擦拭眼泪,红着眼扑上前,紧紧抓住二皇子的胳膊:“二哥,快停手!”
再生气,也不能对六皇子动手!
若动了手,要如何向众人解释交代?宣和帝最厌兄弟相争,二皇子动手打了自己的胞弟,宣和帝焉能不怒?
一旁伺候的青黛和菘蓝也齐齐变了脸色。只是,这等场合这等情景,根本轮不到她们两个奴婢张口。
二皇子目中戾气未退,拳头在六皇子的脸孔前顿住。六皇子平日乖巧讨喜,没曾想,犟起来竟也半分不怯。就这么和二皇子四目怒视。
二皇子重重哼了一声,到底还是收回手,右手猛地一松。
六皇子踉跄着后退一步。
裴皇后扶住六皇子的胳膊,哽咽着低语:“小六,你没事吧!”
六皇子一转头,正对上裴皇后含泪的焦灼双目。
母后果然还是在意他的。
这一点温情,令六皇子心里的愤怒瞬间被抚平:“母后,我没事,你不必忧心。”
裴皇后深呼吸一口气,将泪水咽了回去,怒目看着二皇子:“混账!当着本宫的面,你竟敢如此肆意妄为!你眼里,还有没有本宫这个母后!”
……
一顶忤逆不孝的帽子压下来,二皇子再愤怒不甘,也只得跪下请罪:“母后息怒!儿臣一时情急,失了冷静,绝不是有意要冒犯母后!”
寿宁公主一并跪了下来:“求母后息怒。二哥素来是个冲动易怒的脾气,刚才是吓唬六弟,绝无动手之意。请母后明鉴!”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是双生兄妹,自小感情亲厚。二皇子为了寿宁公主动怒,寿宁公主为了二皇子跪下请罪。
兄妹两人脸孔肖似,神情也出奇地一致。
隐忍怒意,心有不甘。
原本就不甚亲近,今日之事,更令他们兄妹和裴皇后之间心生隔阂。
青黛忍不住跪下,为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求情:“皇后娘娘息怒。二皇子殿下和公主殿下兄妹情深,关心则乱,不是有意唐突。”
菘蓝也跪了下来:“请皇后娘娘息怒。”
六皇子定定心神,也跪下求情:“母后别生气。今日发生的事,也不能传出椒房殿。否则,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对六皇子来说,二皇子寿宁公主是手足至亲。可对她而言,这都是仇人的儿女。她被逼无奈做了十几年替身,周旋应对。
谁是亲者?
谁又是仇者?
裴皇后闭了闭双目,重又睁开:“你们都走,本宫要一个人清静片刻。”
既未责罚也未追究。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齐齐松了口气,一同告退。
六皇子倒是有心留下,不过,裴皇后已神色淡漠的转过头,一派谁也不想理的架势。无奈之下,六皇子也只得一并告退。
出了椒房殿后,二皇子冷冷地看了六皇子一眼,和寿宁公主一并离去。
六皇子苦笑一声,心里暗叹口气。
二哥气量狭窄,睚眦必报,又最是记仇。今日之事,二哥定是将账都记到他的头上了。
他满心欢喜地来椒房殿,想将程表姐考了第一的喜事告诉母后,哄母后高兴。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六皇子在原地站了片刻,无声轻叹,慢腾腾地回了寝宫。
……
寿宁公主的长乐宫,离椒房殿不远,盏茶左右便到了。
寿宁公主红着眼睛回来,二皇子神色阴沉一脸不善,宫女们噤若寒蝉,无人敢多嘴。
“你们都退下。”寿宁公主一声吩咐,宫女们退得干干净净。
兄妹两个四目相对,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怨怼和不甘。
“母后根本半点都不在意我这个女儿。”寿宁公主用力咬了咬嘴唇,在唇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她连张口求一求父皇都不肯!”
“康宁只比我小了一岁,又是庶出,让她远嫁和亲,不是正好?”
“母后竟说我心肠狠毒!我不想和亲,也有错吗?我哪里心肠狠毒了?世上哪有这样的亲娘!”
寿宁公主越说越忿忿不平:“二哥,你是嫡出的皇子,我是唯一的嫡出公主。可在宫中,大哥倒是最得父皇青睐。郑皇贵妃一心为大哥四弟打算,母后明明是中宫皇后,却处处忍让。连带着我们兄妹也似低人三分。”
二皇子重重冷哼一声:“母后不肯求父皇,我去!”
寿宁公主眼睛一亮,满含希冀地看着兄长:“二哥,我和你一起去!”
二皇子也不是一味莽撞,思忖片刻说道:“和亲之事尚未定下,我们现在去求父皇,确实不太合适。等鞑靼太子正式觐见,我先探一探父皇的口风。”
“朝中那些文臣,都一力赞成和亲,倒也不是全然针对你。我私下去见舅舅,让他暗中找些御史,上奏折夸一夸康宁。”
寿宁公主以手擦拭眼角,点了点头。
永安侯是手握兵权的武将,也是天子器重信任的近臣。平日,永安侯也最疼惜亲近他们兄妹。
只要永安侯肯出力,定能扭转劣势。
……
隔日。
小朝会散后,永安侯等人出了金銮殿。
一个十八九岁的内侍站在金銮殿外等候,见了永安侯,立刻殷勤地上前行礼:“奴才奉二皇子殿下之命,请侯爷前去说话。”
二皇子是永安侯嫡亲的外甥,平日里来往密切。二皇子身边的内侍来相请,是司空见惯之事。
永安侯和晋宁候等人打了个招呼,便随内侍去了二皇子的重华宫。
永安侯拱手行礼:“微臣见过殿下。”
二皇子满腹心事,随手扶起永安侯:“这里没有外人,舅舅不必多礼。”
没等永安侯张口询问,二皇子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原委道来:“……今日我请舅舅前来,就是想和舅舅商议如何应对此事。”
永安侯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二皇子意料:“公主和亲远嫁是好事,殿下为何要阻拦?”
二皇子:“……”
二皇子一懵,一时有些反应不及:“舅舅这么说是何意?妹妹不想远嫁和亲,我这个做兄长的,自要为她撑腰。”
永安侯收敛笑意,淡淡道:“殿下这么想,简直是大错特错!”
“癿加思兰是鞑靼太子,将来是鞑靼可汗。公主殿下身份矜贵,嫁去鞑靼,日后便是鞑靼的大阏氏,和大楚的中宫皇后无异。这么一门好亲事,公主殿下如何会不愿意?”
说着,永安侯又深深地看了二皇子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殿下是嫡出的皇子,日后被立为储君。公主殿下贵为鞑靼太子妃。兄妹两人同气连枝,守望相助,岂不是更好?”
二皇子:“……”
二皇子也不是傻瓜,很快听懂了永安侯的话中之意。
寿宁公主和亲嫁去鞑靼,对大楚朝堂百姓有功。这份功劳,自然都落在他这个同胞兄长的头上。
宣和帝迟迟没立储,圣心不明。有了这份“功劳”,他就能稳稳压大皇子一头。也能拉拢朝中文臣武将。
同气连枝,守望相助……这句话更是大有深意。
有寿宁公主在鞑靼,或许,将来有一日,他能顺利收服鞑靼,将大楚的疆土扩展到关外。元氏的血液里,大概都流淌着好战的基因。大楚的历任天子,无一例外都有一统天下的美梦。
已逝的宣武帝是这样,宣和帝是如此。身为宣和帝嫡子的二皇子,也是一样。
想及此,二皇子呼吸有些不稳,眼中闪出了光芒。
永安侯看在眼里,心里颇为满意,声音也缓和下来:“我知道殿下心疼公主。你们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妹,感情亲厚,做兄长的照顾妹妹理所应该。她一个姑娘家,连宫门也未出过几回。一想到远嫁,心里忐忑也是难免。”
“可生在天家,生来就是金娇玉贵的公主,不去做一国之母,难道要召一个游手好闲的勋贵公子为驸马?”
“公主殿下绕不过弯,殿下就该好好劝一劝她,让她回心转意才是。”
二皇子到底年少,还没修炼至永安侯这等厚颜无耻的境界。又是心动,又是羞惭,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答应妹妹,一定要为她拦下这门亲事。
现在怎么好反悔?
他拿什么脸去“劝说”寿宁公主为了他牺牲自己的终身大事?
……
永安侯善于揣度人心,也十分善解人意,立刻低声道:“殿下张不了口也无妨。今日说过的话,只有殿下和我知晓。公主殿下若问起,你就和她说,我已经应下了。”
“我在朝中装装样子,传些风声给公主。她自会深信不疑。”
“等过上一段时日,皇上自会下旨和亲。到时候,殿下在公主面前自责愧疚,兄妹抱头哭一通,她一颗心定然还是向着自己的兄长。”
二皇子:“……”
二皇子目光复杂地看着面不改色的永安侯,许久才挤出几个字:“舅舅果然高明!”
永安侯看着神色明暗不定的二皇子:“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殿下是未来的储君,应该心系江山社稷黎明百姓。儿女私情皆是小事。”
堂堂嫡出皇子,和一个庶出皇子争夺储君之位,已经是一种羞辱。更羞辱的是还未能占上风。
除了一个嫡出的身份,他样样不及大皇子。
现在,有一个绝佳的机会放在面前!他及时抓住,既能收拢人心,又能讨好父皇……
舅舅说得没错。
是他太过愚钝,只顾着兄妹之情,忘却了真正要紧的大事。
二皇子思潮翻涌,胸膛起伏不定。过了许久,才低声说道:“舅舅说的是。”
永安侯露出孺子可教的欣慰目光,伸手轻拍二皇子的肩膀:“殿下明白我的一片苦心就好。为了殿下,我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裴家也愿倾尽全力,相助殿下。”
为了你,你的亲娘甘愿以裴婉如之名死去,葬在了裴家。
为了你,我犯下欺君之罪,殚精竭虑筹谋多年。
你以为这储君之位只是你一个人的吗?
不,这不但是你的,也是裴家的天下。
二皇子对永安侯既信任又依赖,闻言动容:“舅舅待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将来,我被立为储君,登基为帝,一定不忘舅舅的恩德。”
这些话听在耳中,别提多令人愉悦了。
永安侯目中光芒连连闪动,口中却道:“殿下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我是殿下的舅舅,更是殿下的臣子。为殿下奔走当差,为殿下尽忠,都是分内之事。”
二皇子听了这话,颇为感动,张口许诺:“日后,我定会封舅舅为国公,令裴家成为大楚第一勋贵门第!”
……
永安侯走后没多久,寿宁公主便来了。
寿宁公主满腹心思,一夜没睡好。一双眼略略有些浮肿,一张口,声音也有些沙哑:“二哥,你和舅舅说了么?舅舅有没有应下?”
看着妹妹信赖又清澈的黑眸,二皇子心里颤了颤,旋即狠下心肠,挤出笑容:“我都说了。舅舅已经应下。今日回去之后,舅舅就会私下去联络同僚故旧,联名上奏折,奏请父皇以康宁为和亲的人选。”
寿宁公主激动又欢喜,攥着二皇子的手:“二哥,还是你最疼我了!”
二皇子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没有和寿宁公主对视:“我们是一胎双生的兄妹,我不疼你,还疼谁去。”
“以后,你安心待在寝宫里,别去椒房殿和母后闹腾了。免得动静太大,传到父皇耳中,惹得父皇不高兴。”
“和亲之事,你不必忧心,一切都有我。”
寿宁公主松口气,连连点头:“好,我都听二哥的。椒房殿我不去就是。反正,母后也不想见我。”
二皇子看着神色释然的寿宁公主,心里默默想道。
妹妹,你别怪我狠心无情。
你嫁给鞑靼太子,做鞑靼的太子妃。日后我们兄妹一个是大楚天子,一个为鞑靼大阏氏。这天下,都在我们兄妹手中。
……
五月初五,是端午节。
这一日,也是太医院考试的第二场。
第一场被淘汰了一大半,能考第二场的,只有一百人。这一日到太医院外的大夫,骤然少了许多。
程锦容一露面,便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第一场考了第一的,就是这位程姑娘!”
“大伯父是程副院使,亲爹是神医程望。程姑娘家学渊源,怪不得如此出众!”
有夸赞的,自然也有满腹酸意的。
“一个小姑娘,医书读得多,第一场考得好一些罢了。到了第二场,第一场的名次根本不作数。只考诊脉开方。这么一个年少的小姑娘,能有什么行医经验?”
“说得没错!今日这第二场,没有数年行医经验的大夫根本考不中。”
窃窃私语声中,程锦容神色镇定从容,看不出半分紧张或是不安。
倒是程景宏,一想到前两年的考试经历,便觉腹中隐隐不适。
程锦容笑着看了过来:“大堂兄是不是有些紧张?”
少年人都要面子。程景宏也不例外:“没有,我已经考第三次了,有什么可紧张的。”
程锦容瞥了双手微颤的程景宏一眼,笑着打趣:“是是是,大堂兄半点都不紧张。我第一次来考,倒是有些紧张。”
程景安笑嘻嘻地插嘴:“我和二妹在外面一等就是半日,比你们还紧张呢!”
赵氏笑着白了次子一眼:“整日里油嘴滑舌,还不快住嘴。”
说笑间,太医院的门开了。
几位医官站在门口,扬声点名。
程锦容和程景宏的号牌一前一后,依旧站在同一队里。
说来也巧,检查号牌的医官和几日前是同一个,是那个两撇胡子的医官。不过,胡子医官这次对程锦容客气礼遇多了,核对了号牌信息后,温声道:“程姑娘请进太医院。”
程锦容微微一笑,道了声谢。
身为大夫,以医术立身。
第一场考中了第一名,证明了她不是绣花枕头,有资格站在太医院的考场里。
……
第二场的考试规则,和第一场完全不同。
一百人被分做十组,分别在空屋里等候。有医官前来,按着号牌一个一个地叫人。被点名之人,会被蒙上双目,进入另一间空屋里。这间空屋里,共有二十个病患。要一一地凝神诊脉,默默记下各人的病症。
诊完脉后,再去一间空屋内,开出二十张药方。
等写完所有药方,第二场便算考完了。不得在太医院官署里停留,考完立刻要离开太医院。
也就是说,第二场的考试,是一个一个轮流考。屋子里共有十个大夫,每隔小半个时辰,被叫走一个。
不说别的,只这等阵仗,足以令人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了。
说来也奇怪,程景宏早早就被叫了出去,程锦容这个考了第一的,却一直在等着。是无意为之,还是有人故意想考较她的耐性?
程锦容心中有数,半分不急,耐心坐着等候。
这一坐,就是半日。
前来叫号的,是一个眼睛细小的医官,不时瞥程锦容一眼。心里暗暗嘀咕。杜提点今日真是奇怪,特意将程锦容排在了最后,还令他暗中盯着程锦容的一举一动……
九人都被叫走,屋子里只剩程锦容一个人了。
此时已近午时,小眼医官忙了半日,饥肠辘辘。对安然静坐的程锦容陡然生出些许同情来。
大夫也是人,不是铁打的。饿着肚子如何诊脉?
每年的第二场考试,被排在后面的考生,都要吃些闷亏。很难考出好成绩来。程锦容第一场考了第一,这一场……
真是可惜了!
传令的药童终于来了。
小眼医官打起精神说道:“程姑娘,请随我去考试。”
程锦容含笑应了,起身随小眼医官去了考试的屋子。先蒙眼,然后坐下。病患被引着一个个过来,每一个病患诊脉的时间都不长。加起来,也只给两炷香的时间。
程锦容挥除所有杂念,凝神诊脉。
第一个病患脉相虚浮,有体弱之兆。第二个病患脉相凝滞,第三个心火虚旺……
两炷香后,所有病患都诊了脉离开。程锦容解下蒙眼的黑布,走到最后一间屋子里。
不出所料,坐在上首的,正是头发花白颌下几缕胡须的杜提点。
……
程锦容行了一礼,并不出言,坐下开方。
杜提点不动声色地打量程锦容。
程锦容当然生得很美。不过,杜提点一把年纪,早已过了欣赏女子美色之龄。他在看的,是程锦容开方时的神情。
胸有成竹,镇定自若。
他故意令人将程锦容排在最后。一等就是半日,程锦容竟未心浮气躁,言行举止稳妥从容。
一派大医风范。
杜提点心里暗暗点头,目中闪出一丝笑意。
第二场取前二十名。
一炷香内,蒙眼为二十个不知相貌年龄的病患诊脉,然后一同开出二十张药方。诊出病因开方出错在所难免。一般而言,能开出十张正确的药方,已是难得一见。
这几年来,第二场考得最好的大夫,是开出了十六张正确无误的药方。
程锦容显然是学医的天才,研读医书多年,医术精妙。唯一欠缺的,就是行医的经验。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不过,他没有时间和耐性慢慢等了。
不管程锦容写出几张药方,第二场考试,都要令她在前二十名的名单里。
……
小半个时辰后。
程锦容写完了二十张药方,恭敬起身,将一摞药方呈给小眼医官。小眼医官接了药方,送至杜提点的面前。
按理来说,现在就该让程锦容离开了。
杜提点却未出声。
小眼医官心里诧异,忍不住低声张口:“提点大人,程姑娘……”
杜提点看着药方,头也未抬:“不急,等我看完药方。”
程锦容竟也不慌张,微笑着应道:“是。”
小眼医官:“……”
太医院每年招考太医,他每年都是考官。这样的情形,却是第一次得见。提点大人,对这位程姑娘真是格外关注啊!
太医院官署外,赵氏等人等的心焦。
“这都正午了,怎么锦容迟迟没见出来?”赵氏皱着眉头,满是忧色。
程景宏也觉得蹊跷:“按着往年的习惯,第二场是以第一场的名次高低为序。容堂妹第一场考了第一,不知为何,却未先考,被排在了后面。”
程锦宜小声道:“考完试出来的人,我一个个细细数了,出来了九十九个。就剩容堂姐一个人了。”
程景安嘀咕:“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赵氏瞪了程景安一眼:“光天白日,堂堂太医院,能出什么事?再者,你爹也在太医院里。便是锦容出了什么差错,也有你爹周旋。不得胡言乱语!”
程景安一脸冤枉:“我就是随口说说罢了!娘怎么还当真了!”
程景宏也板了脸孔:“这等事,怎么能随口说笑。”
程景安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
上了年纪之人,动作不免迟缓些。
杜提点不紧不慢地翻着药方,看了许久,才看到第八张。
病患都是安排好的。杜提点看起药方来,心中自然有数。前八张药方皆正确无误,杜提点心中满意,抬眼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敛容肃立,神色未动。
杜提点心里又点了点头,继续看药方。
当看到第十张时,杜提点目中有了笑意。再往下看,这份笑意,渐渐变为惊讶。
看到第十六张药方时,杜提点终于抬头,看向程锦容:“听闻程姑娘学医数年,行医坐诊只有三个月。没想到,行医老道,诊脉开方丝毫不亚于行医十数年的大夫。”
“多谢提点大人夸赞。”程锦容不骄不躁,含笑道谢。
杜提点看着容色清艳美丽如枝头海棠的少女,心情颇有些复杂微妙。
这么一个娇嫩年少的小姑娘,竟擅长开膛破腹的外科医术……
学医之人,最重天赋,其次才是好学勤奋。如果不是那块料,再如何努力,也成不了名医。
程锦容无疑正是罕见的学医天才。
杜提点夸赞了一句,继续看药方。最后四张药方,竟然也正确无误。
二十张药方,全部都对,无一例外。
以杜提点的城府和涵养,也忍不住动容了,笑着叹了一声:“江山代有才人出!好!好啊!没想到,我这把老骨头,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如此优秀出色的后辈!第二场的头名,非你莫属!”
程锦容微微一笑,再次道谢:“多谢提点大人夸赞。”
小眼医官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杜提点。
提点大人没开玩笑吧!竟对程锦容有如此高的评价!还有,其他人的药方都还没看,提点大人怎么就断言程锦容是头名了?
杜提点心情极佳,难得开了句玩笑:“今日总算见你睁眼了。”
小眼医官:“……”
小眼医官经常被同僚打趣眼睛小,被杜提点说笑逗趣还是第一回。一时间,不知是羞惭多还是激动多一点:“下官日后见了提点大人,一定将眼睛睁得大一些。”
杜提点哈哈一笑,将手中的药方给了小眼医官:“行了,将这摞药方拿去,让大家都看一看今年第二场头名开出的药方!”
小眼医官难掩激动地接了药方。
被杜提点这般夸赞认可,程锦容心里也颇为愉悦,笑着行礼道别。
杜提点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去吧!再过五日,来考第三场!”
……
走出太医院的刹那,程锦容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半日,她看似轻松镇定,其实精神紧绷。直至此刻,才稍稍舒缓下来。
赵氏母子四人等了半日,一见到程锦容的身影,立刻迎了过来,将程锦容围拢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道:“锦容,你怎么这么久才出来?”
“容堂妹,是不是有人故意刁难你了?”
“容堂妹,你考得怎么样?”
“容堂姐,你有没有把握考进前二十?”
看着溢满关切的几张脸孔,程锦容心中满是暖意,轻声笑道:“你们不必忧心。今日杜提点大人亲自看的药方,所以耽搁了一些时间。如无意外,这一场考试,我还是头名!”
众人:“……”
程锦容莞尔一笑:“这是提点大人亲口说的。你们若不信,等着看明日的红榜就是。”
赵氏率先回过神来,一把抓住程锦容的手,笑得合不拢嘴:“诶哟!这可真是太好了!真没想到,我们程家出了一位女神医!”
程景宏的心情有些复杂:“恭喜容堂妹!”
身为程家第二出色的后辈,总不能差得太远,一定要奋起努力才行!
赵氏正盘算着要如何回府庆祝,就听程景宏沉声说道:“娘,还有半日时间,我要去药堂。”
程锦容也道:“我也去药堂。”
程景安程锦宜异口同声:“我们也去。”
孩子们奋发上进,真是令人快慰。
赵氏笑了起来:“先去吃饭,吃完饭,我送你们去药堂。”
……
片刻后,程家的马车从太医院官署门口离开,拐了个弯,过了一条街,正好到了御街上。
这条御街,宽数十米,可容十辆马车并行。由坚硬平滑的青石铺就而成。
御街上不见平民百姓,行驶的多是宽敞华丽的马车,或是四人六人抬着的软轿,不时还有骑着骏马的勋贵公子。
程家的马车在其中,平平无奇,半点都不惹眼。
车夫格外谨慎小心,特意将马车赶在最外侧。
御街上人不少,不过,无人喧哗吵闹。除了马蹄声和木质车轮的轱辘声,几乎听不到别的声响。
就在此时,马车外忽地传来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十分密集,听这动静,至少也是数百匹骏马。
此时,勋贵武将们便是有亲兵,也不会都带出来。到底是谁出行,竟有这么大的阵仗?
程景安好奇地掀开车帘,往外一看,眼睛骤然亮了:“哇!好多骏马!”
程锦容也看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果然都是神骏至极的骏马。骑在骏马上的青年男子们,穿着古怪,面容也和大楚男子颇为不同。
程锦容神色微微一变。
程锦容的心中掀起惊涛巨浪。
前世她在边关数年,一眼便认出了这些男子是鞑靼骑兵。
鞑靼是游牧部落,男女老少皆擅骑马射箭。鞑靼骑兵,来去如风,凶狠嗜杀。眼前所见的鞑靼骑兵,一个个年轻力壮目露精光,是精锐中的精锐。
京城为何忽然出现这么多鞑靼骑兵?而且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御街上驰骋?
原因只有一个。
鞑靼太子来了。
就在此时,一个青年男子的侧脸映入眼帘。
这个青年男子,年约十九,身材修长,个头极高。从程锦容的角度看过去,根本看不清男子的面容。
可她一眼就认出了青年男子。
果然是他!
鞑靼太子,癿加思兰!
……
当年,癿加思兰进京求娶公主。他的亲娘是柔嘉公主,柔嘉公主和宣和帝是兄妹。如此算来,癿加思兰也是宣和帝的外甥。
柔嘉公主远嫁和亲,令大楚和鞑靼休战五年之久。之后鞑靼老可汗病逝,柔嘉公主忍辱负重,委身小叔子卜赤。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将儿子抚养成人。
柔嘉公主亲自写信给宣和帝,信中满是二十载心酸痛苦,要为儿子求娶公主。
二十载没见,兄妹之情剩下多少,也只有宣和帝自己心里清楚。不过,从政治方面考虑,和亲无疑是桩好事。
一来休战几年休养民息,二来,卜赤当年曾在老可汗临死前许下承诺,在癿加思兰娶妻生子后,便将可汗之位让给侄儿。卜赤是雄心勃勃之人,焉肯真得让出可汗之位?等癿加思兰成亲后,鞑靼必有一场内战。
这对大楚朝来说,当然是好事一桩。最好是鞑靼内乱不休,兵力消耗殆尽。大楚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癿加思兰为了表示求娶公主的诚意,为自己取了汉名,以元为姓,自称元思兰。在京城住了两年之久。
最终,宣和帝应了和亲,将心爱的女儿寿宁公主嫁给了元思兰。
宣和帝一定没想到,不出两年,他宿疾复发,驾崩归西。大皇子继位为帝,对二皇子动了杀心。而二皇子,早已和元思兰暗中勾结,里应外合,鞑靼骑兵顺利踏破边关。也就此断送了大楚的半壁江山。
元思兰在京城的那两年,她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后来,元思兰亲自领兵攻破边关,领着鞑靼骑兵烧杀抢掠,嗜杀残忍,恶名昭彰。能令三岁小儿止啼。
她见他的第一面时,他身受重伤,久治不愈,随时都会咽气。
那张俊美邪气的脸孔,因伤痛折磨得惨白,一双眼却狠厉无匹。
她将心中的恨意藏得严严实实,以精妙的医术治好了他的重伤。元思兰要娶为她为侧妃,一半是因她年轻貌美,另一半则是看重了她的绝妙医术,想将她留在身边。
他一定没想到,最终会死在她的手里。
……
和“故人”重逢,令程锦容心潮难平,下意识地盯着青年男子的身影。
此时此刻,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骏马上的鞑靼太子。青年男子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
程锦容凛然回神,迅疾放下车帘。
程景安正看得兴起,被程锦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懵:“容堂妹,你这是怎么了?”
程锦容心跳未平,面上倒还算镇定:“这些人不知来路,相貌和我们大不相同,穿着也稀奇古怪。看着怪渗人的。”
鞑靼太子来大楚朝求亲,是国朝大事。举凡文武百官,无人不知。程方回府后,也提过两回。
赵氏压低声音说道:“这些人里,定有鞑靼太子。听闻鞑靼太子进京是为了休战求和,并求娶公主。”
初次听闻此事的程景宏兄妹三人一起露出震惊之色。
程锦容也装出惊讶的样子来:“原来竟是鞑靼骑兵!怪不得看起来格外凶悍!”
大楚和鞑靼连连征战,身为大楚人,对鞑靼骑兵天然就有着憎恶,很难生出好感来。赵氏皱着眉头低语:“也不知这些人要在京城逗留多久。总之,你们以后若遇上了,宁可绕道远走,千万别和他们有什么牵扯。”
程家兄妹四人,一同点头应下。
程景安更是大大咧咧地笑道:“娘也太多虑了。我们整日除了药堂,什么地方也不去。怎么会和他们有所牵扯!”
这可未必。
程锦容心里默默想着,口中笑着附和:“二堂兄言之有理。鞑靼骑兵,我们招惹不起,躲得远一些便是。”
对程家母子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众人很快就将此事抛诸脑后。马车向药堂行驶而去。
……
半个时辰后。
保和殿内。
宣和帝召了几位武将在议事。
贺祈和裴璋照例被召伴驾。两人各自肃容而立,右手各自放在腰间的长刀刀柄和宝剑剑柄上。
赵公公快步走了进来,躬身禀报:“启禀皇上,鞑靼太子殿下奉召进了宫,此时已到了保和殿外。”
鞑靼太子的名字一入耳,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习武之人,对杀气格外敏锐。
裴璋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看了贺祈一眼。
就在此时,宣和帝张口道:“贺祈,裴璋,你们两人去领鞑靼太子进殿觐见。”
贺祈裴璋拱手应下。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保和殿——当然是贺祈在前。
宣和帝身边原来的御前侍卫统领,正好年满三十,如今去了御林军中任职。贺祈如今是御前侍卫统领,是裴璋的顶头上司。
裴璋再心有不甘,也无可奈何。
宣和帝特意让贺祈裴璋露面,当然也是有用意的。
鞑靼太子今年十九岁,这个素未谋面的外甥相貌性情如何,一概不知。大楚朝的出色儿郎多的是,绝不能被鞑靼太子比下去。
贺祈和裴璋,都是千里无一的出众少年。让他们两人前去,是震慑也是警告。
裴璋心中有数,挺直腰背,拿出最佳的风姿仪态。
贺祈更如出鞘的宝刀一般,散发出锋利无匹的锐气。
等候在保和殿外的鞑靼太子癿加思兰,不动声色地看了过来。
青年男子个头颇高,全身都是常年习武之人特有的彪悍勇武之气。
鞑靼人多卷发,鼻梁高挺,面部轮廓明显,一看就“非我族类”。这个青年男子,却是例外。
鼻梁略高挺一些,薄唇优美,一双略显狭长的黑眸似笑非笑,俊美中带了几分邪气。
鞑靼太子!
元思兰!
鞑靼太子也在打量贺祈和裴璋两人,目中闪过一丝讶然之色。
这两个少年,一个风度翩翩面容俊美,一个气质凛然英俊不凡。令人望之生出自愧不如的羞惭之心。
大楚朝果然人才济济。
贺祈眼眸微眯,以强大的自制力,忍住拔刀相向的冲动,拱手道:“请殿下随我们进殿。”
元思兰略一点头,正要迈步上前。
贺祈眸光一闪,淡淡提醒:“请殿下取下长刀,身上若有别的兵器,也一律取下。”
裴璋和贺祈再有心结,也不会在此时扯贺祈的后退。立刻接过话茬:“宫中规矩,面圣之前,要全身搜查。不是故意要针对殿下,请殿下见谅。”
不但要取兵器,还要全身搜查。
元思兰身后的数十名亲兵里,显然有听得懂大楚话的,立刻怒目相向。
元思兰回头看了一眼,亲兵们立刻重新安静下来。
“一切都按宫中的规矩来。”元思兰一张口,竟是一口标准的大楚话。
裴璋有些吃惊,贺祈倒是半点都不意外。
元思兰此人,心机深沉,狡猾如狐。若连这点装样的功夫都没有,如何能在卜赤的打压戒备下长大成人?
和亲一事,也是元思兰一力主张,甚至不惜自身安危,亲自来大楚求亲。卜赤巴不得元思兰死在大楚,既除了眼中钉,又有正大光明的理由挑起站事。宣和帝对元思兰,也绝没什么好感。
在这样的情形下,元思兰硬生生在大楚住了两年,打消宣和帝的忌惮,顺利求娶寿宁公主,暗中和二皇子勾结。在宣和帝驾崩大皇子登基后,元思兰竭力挑唆二皇子。二皇子被利用不自知,引了外敌进犯边关。
元思兰领着鞑靼骑兵,占了数十座边城,立下赫赫功劳。日渐老迈的卜赤,声望武力心机都不及元思兰,几年之内就被元思兰逼得同意退位。
前世,元思兰领兵追杀他,就是为了再立一功,然后便能继承可汗之位。
他临死前重伤了元思兰。
后来,元思兰又死在程锦容手中。
……
贺祈将心中纷乱的思绪按捺下去,走上前,亲自取了元思兰的佩刀。至于搜身这等事,当然就交给裴璋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裴璋忍住冷哼的冲动,在贺祈的示意下,上前搜身。
元思兰没有露出半分被羞辱的不快,十分配合。目光在贺祈和裴璋的脸上飘了一个来回,忽地笑道:“两个御前侍卫,竟有如此胆量,今日着实令我大开眼界。”
贺祈扯了扯嘴角:“我是皇上亲封的六品御前侍卫统领,姓贺,单名一个祈字。”
贺?
这个熟悉之极的姓氏一入耳,元思兰眸光一闪,顿时了悟:“平国公贺凛是你什么人?”
有十万边军牢牢守着边关,鞑靼骑兵被屡次拦在城门外。统领十万边军的平国公贺凛,对鞑靼人来说,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贺祈淡淡道:“正是家父。”
原来是平国公的儿子。
或许,再过数年,这个贺祈就会接替贺凛执掌边军,成为鞑靼心腹之敌。
元思兰眸光又是一闪,目光落在裴璋的脸上:“你又是何人?”
从身份而论,元思兰是鞑靼太子,也是宣和帝的外甥,说不定还会是宣和帝的女婿。元思兰张口相询,裴璋不能不答:“我的父亲是永安侯。”
元思兰对大楚的武将们竟十分熟悉,闻言随口道:“原来是皇后娘娘的兄长。”
裴璋:“……”
身为武将,被人最为熟知的,却是皇后兄长的身份。这等不动声色的奚落和羞辱,令心高气傲的裴璋恼怒又难堪。
贺祈瞥了裴璋一眼。
裴璋回过神来,淡淡道:“请殿下随我们进殿觐见皇上。”
你是鞑靼太子又如何?还不是如丧家之犬一般来求和,低声下气地求娶我大楚朝的公主?
元思兰城府颇深,不见半分怒气,略一点头。
……
按着宫中规矩,面圣时不得佩戴任何兵器,要搜查全身,且亲兵不可入内。
元思兰就这么孤身进了保和殿。
殿内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元思兰的身上。
元思兰出人意料地跪了下来,给宣和帝磕了三个响头,抬头时,已红了眼眶:“十九年来,母亲常和我说起舅舅。今日,我终于见到舅舅了。”
众武将:“……”
众人想象中的鞑靼太子,应该是袒露半个胸膛露出长长毛发全身散发着臭气的粗鄙青年。毕竟,战场上的鞑靼骑兵都是这副德性。
谁也没想到,鞑靼太子竟生得如此俊美,大楚话说得异常顺溜,听不出半点异族口音。
而且,一见宣和帝就跪下磕头,张口就是舅舅。令人立刻想到,鞑靼太子的亲娘正是大楚朝的柔嘉公主。
柔嘉公主一定是心系大楚,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教导鞑靼太子说大楚话。
果然,宣和帝听到舅舅二字,神色肉眼可见的和缓了许多:“平身,赐坐!”
元思兰没有起身,又磕了三个头:“母亲姓元,我也愿随母亲姓氏,从这一日起,改姓元,叫元思兰。请舅舅恩准!”
卫国公和晋国公对视一眼,心中各自一沉。
这个鞑靼太子,绝不是等闲之辈!
贺祈暗叹一声。
这一招实在是无耻!
却也实在有效!
堂堂鞑靼太子,要随母姓,改名元思兰。此事一旦传回鞑靼,只怕要将鞑靼可汗卜赤气得吐血三升。
不过轻飘飘的几句话,便讨好了宣和帝。
宣和帝被这一记高明之极的龙屁拍得全身舒泰,舒展眉头,笑了起来:“好!你愿改姓,朕便恩准了。”
元思兰感激涕零,再次磕头谢恩。
元思兰起身后,殿中的气氛愈见和缓。
宣和帝赐坐,元思兰不肯坐下,坚持站着:“我虽身在鞑靼,可母亲自我幼时就教导我读书习字,教导我大楚的礼仪。舅舅是我的长辈,在长辈面前,晚辈岂有坐着的道理。”
元思兰以家礼拜见长辈,武将们倒是不便张口了。
宣和帝温声问道:“朕记得,柔嘉比朕小了一岁。现在她情形如何?”
先帝没有嫡子,所有的皇子皆是庶出。柔嘉是嫡出的公主,比宣和帝小了一岁。十五岁时和亲远嫁。
宣和帝和这位嫡出的皇妹感情平平。大楚和鞑靼更是死敌,休战五年后,又启战事。这些年几乎没断过打仗。
柔嘉公主在鞑靼的处境,也可想而知。
元思兰目中闪过一丝苦涩,低声道:“不瞒舅舅。自父亲病逝,母亲改嫁叔叔,时常生病。这些年,若不是为了我,只怕早已撑不住了。”
“幸好当年母亲远嫁时带了两位医术高明的太医,有两位太医精心调理,母亲虽重病缠身,倒是没有性命之忧。”
元思兰深谙煽情之道,这番话说得低沉而忧伤,也勾起了宣和帝心底微薄的怜悯。
宣和帝无声轻叹。
元思兰又道:“我为母亲画了一幅小像。舅舅多年不见母亲了,这幅小像,我便献给舅舅。”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画轴。
画轴仅有五寸。怎么看,也不可能藏得下利器。
按着宫中规矩,所有呈至圣前之物,皆要严密仔细地搜查。没藏利器,也可能藏毒之类。
赵公公上前接了画轴,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画轴,远远地呈给宣和帝看了一眼。
宣和帝目力颇佳,一眼看过去,将那副画像上的病弱妇人尽收眼底。
当年的柔嘉公主,美丽娴雅,聪慧过人,深得宣武帝喜爱。他脑海中的柔嘉公主,还是年少时鲜嫩美貌的模样。
可这张画像上的妇人,苍白虚弱,就如枯败的花朵。
宣和帝便是铁石心肠,看了也很难不动容。
心里的怜悯,又稍稍多了一丝。
……
到了这时,一众武将都看出些端倪来了。
这位鞑靼太子,绝不是等闲之辈。见了宣和帝之后,一直在示弱,句句都在拉近和宣和帝的距离。
卫国公咳嗽一声,打破沉默:“殿下是皇上的外甥,亦是鞑靼太子殿下。此次是为了休战而来。既是要休战,总得表现出诚意来吧!”
和亲什么的,暂且不提。
要休战,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所谓“诚意”,多是进贡牛羊或是战马,并立下国书。
卫国公张口就直戳元思兰的心窝。
靖国公也张口附和:“卫国公言之有理。太子殿下有什么想法,不妨明言。”
就别在这儿套近乎装可怜了。
宣和帝目中光芒一闪,定定地看着元思兰。
元思兰又是一脸苦涩,张口叹道:“舅舅,如今鞑靼的可汗是我叔叔。鞑靼早婚之人比比皆是,有十三四岁就成亲生子的。我这个鞑靼太子,却一直未定下亲事。去年,我十八岁时,有人提起我的亲事。叔叔立刻将此人撵出了帐篷。”
“母亲无奈之下,只得写信给舅舅。叔叔无法再阻拦,勉强应下。”
“此次我前来大楚京城,叔叔心里十分不喜,临来之前,给了我一张国书。牛羊战马,却是没有。”
这算什么休战求和?
就是来求娶公主,也没有两手空空前来的道理吧!
这等行径,简直就是对大楚的羞辱!
宣和帝的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卫国公等人的神色也没好看到哪儿去。性情耿直火爆的平西侯,忍不住嗤笑一声:“如此说来,可汗令太子殿下前来,只是为了羞辱大楚不成?”
元思兰半点不怒,心平气和地应道:“叔叔碍于当年的毒誓,不敢明着对我动手。我死在大楚朝,更合叔叔的心意。”
说着,元思兰抬头看向龙椅上的宣和帝:“不瞒舅舅。我领着五百亲兵来大楚,根本没打算再回鞑靼。这也是母亲的心愿。”
“从今日起,我愿长住大楚。请舅舅恩准!”
保和殿里,再次安静下来。
……
站在宣和帝身侧的贺祈,将元思兰的神情变化一举一动,一一看在眼底。心里不由得暗中生凛。
这个元思兰,委实是心机深沉能屈能伸之辈。
还有什么比鞑靼太子亲自为质子更能表露休战求和的诚意?
元思兰一日为鞑靼太子,卜赤一日如鲠在喉。鞑靼内部忠于老可汗的不在少数,卜赤若对元思兰动手,鞑靼定会生出内乱。
如果元思兰长留在大楚京城为质,卜赤就不能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卜赤今年也快是快五旬的人了,怎么也熬不过年轻的元思兰。
等卜赤一死,元思兰就可以回鞑靼继承可汗之位。期间一定还有内乱。当然,鞑靼越乱,对大楚越是好事。其中的道理,显而易见。
宣和帝显然已经心动了。
就连卫国公等人,听到元思兰这等话,也有些动容。
不管元思兰是真情还是假意,反正话已经说出口了。大楚便可以正大光明地“留下”元思兰。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对大楚有百利无一害的事。
什么牛羊战马,哪里及得上鞑靼太子!
卫国公再次咳嗽一声,拱手道:“思兰殿下既有此诚心,臣恳请皇上应了殿下所请。”
卫国公这个老狐狸,立刻就改了称呼。
靖国公和卫国公同进共退,也拱手附和:“臣附议。”
平西侯等人也不傻,纷纷出言赞成。
元思兰安分老实地留在大楚,给他应有的体面也无妨。
宣和帝心念电转,自有计较,缓声说道:“朕考虑一段时日再说。”顿了顿又道:“思兰既改了姓氏,以后就在宫中住下吧!”
元思兰可以住在宫中,亲兵得留在宫外。如此一来,元思兰便被剪断了所有羽翼,一个人如何翻得起风浪来?
元思兰没有半分不满,满目感激地拱手谢恩。
……
鞑靼太子改随母姓,叫元思兰。
元思兰自愿为质子留在大楚,宣和帝龙心大悦,令元思兰住进流华宫。和二皇子的寝宫重华宫只一墙之隔。
宫中没有秘密,天未至傍晚,此事便已传得人人知晓。
宣和帝传口谕,今晚设宫宴,为元思兰接风洗尘。
兆宁宫里,满心惶惑惊惧的康宁公主元宛,扯着顾淑妃的衣袖,小声地哭道:“母妃,我好怕。”
宣和帝后宫里的嫔妃,个个出身名门。顾淑妃是翰林院顾掌院的嫡长女。
顾淑妃自幼饱读诗书,自有一股温柔的书卷气,一张鹅蛋脸,容貌秀丽。十四岁的康宁公主,承袭了顾淑妃的清秀可人,温顺胆小。
鞑靼太子来大楚求娶公主一事,在这几日传开。
寿宁公主和椒房殿里的裴皇后怄气闹别扭一事,也被宫人私下传了出来。
康宁公主胆子虽然小,却不是傻瓜。细细一想,便猜出了寿宁公主为了何事在闹腾。她红着眼眶,哽咽着说道:“母妃,姐姐定是不愿嫁去鞑靼。姐姐不去,是不是就轮到我和亲了?”
宣和帝只有两个女儿。
寿宁公主是裴皇后嫡出,有二皇子这个嫡亲的兄长,还有嫡亲的弟弟六皇子。康宁是庶出的公主,无一母同胞的兄弟。
而且,顾淑妃早就失了宠。
寿宁公主不愿嫁,可不就轮到康宁公主了?
顾淑妃心中酸楚,伸手揽住康宁公主,轻抚康宁公主的发丝:“康宁,和亲之事还没定,你先别怕。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也是你的命。”
“你生来就是公主,享受了公主的尊荣矜贵。到了成亲之龄,若大楚朝需要公主和亲远嫁,你亦责无旁贷。”
“当年的柔嘉公主,十五岁时和亲,嫁给了五十岁的鞑靼可汗。牺牲了她一个人,却换来大楚和鞑靼五年休战。那五年里,不知有多少将士百姓的性命得以保全。”
“康宁,母妃舍不得你和亲远嫁。可若有那么一天,母妃也不会哭泣落泪。你也要坚强勇敢一些。”
康宁公主眼眶更红了,泪珠滑落眼角。
顾淑妃也落了泪。母女两个相拥着哭了片刻。
很快,顾淑妃擦了眼泪,轻声道:“今晚宫中设宴,为鞑靼太子洗尘。他是柔嘉公主的儿子,论血缘,也是你的表哥。你父皇令所有人都参加宫宴,也有认亲之意。”
“去换一身新衣服,好好梳妆打扮一番。别丢了你父皇的颜面。”
康宁公主用袖子擦了眼泪,低声应了。
……
寿宁公主也一样心绪纷乱,在宫女们的伺候下更衣梳妆。
她容貌明艳,骄傲夺目,远胜康宁公主。姐妹两人一同出现时,众人的目光总是落在她的身上。
往日,她颇以此为傲。
可现在,看着镜中美丽明媚的脸孔,寿宁公主没有半分喜悦,只有阴郁烦闷。
“启禀公主殿下,二皇子殿下来了。”
寿宁公主闷闷地嗯了一声。
片刻后,穿着皇子服的二皇子走了进来。
“二哥,”寿宁公主一脸怏怏不乐:“父皇对那个鞑靼太子为何这般看重?还特地为他设宫宴!”
二皇子满腹心事,这几日对着寿宁公主格外有耐心:“鞑靼太子改了母性,叫元思兰。甘愿为质子,长留在大楚。这对大楚来说,可是好事一桩。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分化鞑靼,令鞑靼日后生乱。”
寿宁公主哪里听得进这些,忿忿道:“这个鞑靼太子还要长住宫中,真是厚颜无耻。”
二皇子噎了一下,只得转移话题:“今日以家礼相见。他是柔嘉姑母的儿子,也是我们的表哥。你千万不可无礼!”
寿宁公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她就是要无礼!
正好能衬托出康宁的柔顺乖巧。
那个鞑靼太子,或许一眼便相中康宁,想求娶康宁!
兄妹两人低语片刻,二皇子忽地说道:“你也别和母后怄气了。和我一起去椒房殿给母后请安吧!”
今晚的宫宴,便设在椒房殿。
裴皇后常年养病不见人,可每年最重要的几次宫宴,都设在椒房殿。这也象征着中宫皇后无可撼动的地位。
寿宁公主怄了片刻,不怎么情愿地点了点头。
……
椒房殿内,青黛菘蓝正伺候裴皇后梳妆。
裴皇后换上了正红色的宫装,梳起了繁复的发式,戴上华丽的凤钗。苍白的病容敷上了胭脂,气色也显得红润了几分。
一年中,需要她露面的场合寥寥无几。今晚的宫宴是为了鞑靼太子所设,宣和帝亲自下的口谕。裴皇后自然也要露一露脸。
“启禀皇后娘娘,郑皇贵妃娘娘领着四皇子殿下前来觐见。”
“启禀皇后娘娘,魏贤妃娘娘和五皇子殿下来了。”
“启禀皇后娘娘,大皇子和大皇子妃前来觐见。”
“皇后娘娘,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殿下来请安……”
裴皇后略略点头:“让她们去正殿候着。”
梳妆好了之后,裴皇后也未去正殿,默默待在寝室里。直至有内侍来传口谕:“启禀皇后娘娘,皇上即将驾临。”
裴皇后这才起身去了正殿。
青黛菘蓝紧随其后,另有十余名宫女随行。
在正殿里等了半个多时辰的妃嫔皇子公主们,一同行礼相迎。
有品级的宫妃有二十余个,七个皇子两个公主,还有一位皇子妃和小皇孙。好一派热闹的天家宫宴。
裴皇后温声道:“都平身。”
然后,便不再出言。
众人都习惯裴皇后的沉默少言,各自入座低声说笑。
又过片刻,宣和帝来了。
裴皇后领着众人一同起身行礼,恭迎圣驾。
一身龙袍的宣和帝,缓步而入。身侧是近身伺候的几个内侍,另有十余个御前侍卫。贺祈和裴璋都在其中。
今日,宣和帝的身边还有一个青年男子。
这个人,正是鞑靼太子元思兰。
隔着重重人影,看不清元思兰面貌如何。寿宁公主也不愿多看,将头扭到一旁,正好和身侧的康宁公主目光对了个正着。
寿宁公主目光咄咄。
康宁公主垂下眼眸,没有和寿宁公主对视。
同为公主,身份地位也是截然不同的。
寿宁公主是嫡出的公主。而她,自小就被母妃教导,要处处敬让寿宁公主几分。
寿宁公主骄傲好强,不管学什么都一定要争个高下。她不得不藏拙,样样都弱一头。如此一来,姐妹两个才算和睦。
她习惯了事事退让。可和亲远嫁……
康宁公主将头垂得更低了些,掩去眼底的委屈和难过。
宣和帝今日心情颇佳,笑着说道:“都平身吧!今日没有外人,都是元家人。这是柔嘉的儿子,如今随了母姓,叫元思兰。”
“思兰,先见过你舅母。”
元思兰笑着应了,拱手行礼:“思兰见过舅母。”
礼仪周全,行礼姿势颇为标准,可见受过严格的教导。
裴皇后心里有些惊讶,微笑着应道:“免礼平身。”
元思兰谢恩起身,俊美的脸孔清清楚楚地露于众人眼前。裴皇后心如枯井,略略打量一眼,便收回目光。
一旁的郑皇贵妃,却是长袖善舞伶牙俐齿之人,立刻笑道:“仔细一看,思兰倒是生得像柔嘉公主,和皇上也有些肖似。俗话说得好,外甥不出舅家门,果然如此。”
外甥肖舅,确实是常见之事。
鞑靼太子,未来的鞑靼可汗,长成了大楚少年郎的模样,取了大楚的名字,宣和帝心中自是愉悦。郑皇贵妃一番话,正说中宣和帝的得意之处。
宣和帝哈哈一笑:“说得好。思兰,这是郑皇贵妃。”
元思兰笑着向郑皇贵妃行礼。
郑皇贵妃和裴皇后同龄,三十余岁的妇人,算不得年轻。可郑皇贵妃保养得极好,美艳白皙的脸孔上连一丝皱纹也没有,一笑间百媚顿生。
宣和帝只令元思兰给裴皇后郑皇贵妃行礼,其余嫔妃一略而过。
外甥来了舅家,给正经的舅母行礼问好也就罢了,一众妾室,自然没有这等资格。至于郑皇贵妃,没有皇后的名分,实则早已和皇后平起平坐。
然后,宣和帝又叫来皇子们,和元思兰一一相见。
大皇子今日在保和殿已经见过元思兰,二皇子却是第一次见这位鞑靼太子。一见之下,先是一惊,旋即心中一喜。
元思兰身材高大,俊美倜傥,气度出众。有这等相貌气度,足以配得上寿宁公主了。
说不定,寿宁公主待会儿一见元思兰,便会改了心意。他也不必费口舌劝妹妹了。
……
宣和帝显然也有让两个女儿见见元思兰之意。
“寿宁,康宁,思兰是你们柔嘉姑母的儿子,日后住在流华宫。”宣和帝随口笑道:“你们两个都来见一见表哥。”
满心不情愿的寿宁公主应了一声,垂着头的康宁公主也轻声应了。一同上前,行了裣衽礼:“寿宁(康宁)见过思兰表哥。”
元思兰眸光一闪,目光迅疾掠过两个垂着头不愿多看自己一眼的少女,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露出温和有礼的笑意:“两位表妹快请起。”
声音略带磁性,低沉悦耳。
这个粗鄙的鞑靼太子,声音倒是意外的好听。
寿宁公主心里嘀咕着,起身抬头。然后,迎上一双温柔含笑的黑眸。
寿宁公主:“……”
不知为何,寿宁公主忽觉耳后有些发烫,心跳突然快了起来,脑海中纷乱如麻。
这个鞑靼太子,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竟生得这般俊美,那双眼睛,含着笑意,像春风一般拂过她的脸孔。
她之前满心不情愿,根本无心梳妆打扮,故意穿了一件色泽过分鲜亮遮掩自己丽色的宫装。现在忽地有些后悔和懊恼。
康宁公主也迅疾抬头看了一眼,很快又低下头。
一双少女的复杂心思,无人得知。
……
宫宴很快开始,美味佳肴川流不息地呈了上来。
元思兰是今日宫宴当仁不让的主角。在众人有意无意的探询目光下,元思兰举止从容,宫宴上的礼仪十分周全,没出半分差错。
宣和帝看在眼里,心里暗暗点头,随口夸赞:“你的礼仪学得不错。柔嘉公主对你的教导,倒是颇为上心。”
元思兰正色答道:“自我启蒙之日起,母亲便教我读书习字。琴棋书画射御数礼,样样都学过。”
“也正因此,叔叔一直对我不甚亲近。”
一堆野狼里,冒出了一匹白马,自然是格格不入。
卜赤有十几个儿子,看元思兰就更不顺眼了。
宣和帝当然也不是那么好哄的。将元思兰留在宫中,是出于政治考虑,也有戒备提防之意。
不过,表面上舅甥两人倒是和睦融洽。
大楚和鞑靼一直在打仗,边关打仗之类的事,自要避开。便说些读书射御之类的事。
二皇子忽地笑着谏言:“父皇,表哥既要长住宫中,倒不如和儿臣一同去上书房读书。”
总不能让鞑靼太子跟着上朝,整日待在宫里闲着没事也不好,读书习武倒是最合适的。
宣和帝像是忘了元思兰已有十九岁,亲切地询问:“你可愿去上书房读书?”
元思兰立刻起身谢恩:“多谢舅舅恩典。”
宣和帝吩咐二皇子:“思兰初来乍到,对宫中一切都不熟悉。你和思兰多多亲近一二。”
二皇子忙笑着应下:“儿臣谨遵父皇之命。”又转头对元思兰笑道:“表哥,流华宫和我的寝宫就在一处,等宫宴散后,我们正好一同回寝宫。”
元思兰笑着应了。
大皇子不动声色地瞥了二皇子一眼,心中冷笑一声。
站在角落处的贺祈,看似目不斜视,实则一直在用眼角余光悄然打量裴皇后。
这样的场合,只听郑皇贵妃不时张口说话,裴皇后沉默得像一抹影子,极少张口。
未来的岳母,别心急,程锦容很快就会进宫来见你了。
宫宴散后,宣和帝去了郑皇贵妃的钟粹宫。
身为御前侍卫的贺祈,今日又得值夜,自然要一同前去钟粹宫。
未到子时,宣和帝忽发宿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