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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锦容将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奉上:“不敢瞒提点大人。”

    “我自幼寄住在永安侯府,在裴家长大成人。皇后娘娘是我嫡亲的姨母,这些年来娘娘时有厚赏。我心中对娘娘一直怀着孺慕亲近之情。”

    “我自少学医,最大的梦想,便是能进宫为皇后娘娘看诊,治好娘娘的病症。”

    “院使大人为娘娘看诊多年,不功不过,拖延至今,未见好转。我心疼日夜被心疾所困的娘娘,对院使大人心有不满。”

    “所以,昨日一见院使大人,我说话便刻薄了几分。”

    只是如此?

    杜提点显然没有那么容易被说服,目光在程锦容的身上打了个转:“原来如此。程姑娘对长辈有这份孝心是好事。不过,进了太医院为医官,就得守太医院的规矩,断然不可以下犯上。”

    “念你初来乍到,不知太医院规矩,此次就饶你一回。再有下次,本官一定重罚!”

    程锦容恭敬应是。

    杜提点捋着稀疏的胡须,声音稍稍缓和下来:“听你之言,莫非你真的有把握治好皇后娘娘的心疾?”

    程锦容抬眼,明亮的目光和杜提点对了个正着:“是,我有十成把握!”

    杜提点:“……”

    杜提点不知该怒还是该笑。

    药童小杜已经咧嘴乐了起来,欢快地插嘴道:“程姑娘,身为太医,说话不可过满。譬如提点大人问你有几成把握的时候,你有十成把握,便答有七八成把握。如此一来,你治好了病症,便是你尽心尽力。万一没治好,也有推托的余地。”

    “如果你连半分把握也没有,也不能实话实说。要说自己有三四成的把握。否则,你连半分把握都没有,岂容你为贵人看诊?”

    “这些都是提点大人平日教导我的。今日我就都告诉你,不必谢啦!”

    杜提点:“……”

    杜提点好气又好笑,瞪了自家侄孙一眼:“多嘴!”

    小杜是杜家孙辈中最聪慧的一个,自五岁学医,到了十岁的时候,就已把一众十七八岁的堂兄弟都压了下去。

    杜提点将小杜带进了太医院做药童,亲自“指点”。十二岁的小杜聪明机灵,嘴皮子利索。不过,到底年少,没什么心机,说话时爱显摆。

    你一个药童,哪来的底气去教一个医官如何应答?严格说来,这也属以下犯上了。

    程锦容自不会和一个小少年计较,含笑道谢:“多谢小杜公子提醒。”

    然后正色对杜提点说道:“提点大人询问我有几分把握治好娘娘的病症,我不敢隐瞒,约有七八成把握。希望提点大人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为皇后娘娘看诊。”

    好一个聪慧又机变的程锦容!

    杜提点目中闪过一丝笑意,淡淡道:“进宫为皇后娘娘看诊,不是等闲小事。此事一来要常院使点头,二来,得禀报给皇上和娘娘,皇上和娘娘都点头了,你方可进椒房殿。”

    “你初来太医院,先学一学太医院里的规矩再说。”

    程锦容恭声应下。

    ……

    当日晚上,程锦容带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回了程家,那本小册子上写着“太医院院规”五个字。

    程景宏也有一本相同的。

    一共五页,每一页各二十条,加起来正好一百条院规。

    翻开小册子,第一条便是“尊敬上官,不得以下犯下。违者罚三个月的月俸。视情形轻重,可加重惩罚!”

    程景宏看了第一条院规,愁得饭都快吃不下了。

    容堂妹刚进太医院,就开罪了常院使。常院使此人又是出了名的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今日是有杜提点大人解围,容堂妹才躲了过去。

    以后又该如何是好?

    程锦容的胃口倒是不错,见程景宏皱着眉头一直没动筷子,主动为程景宏夹菜:“大堂兄,今日一天辛苦了,多吃一些。”

    程景宏:“……”

    看着笑意盈盈的堂妹,程景宏更愁了。

    程方看了程锦容一眼:“锦容,吃完饭,你随我来书房。”

    程锦容点点头应下。

    晚饭后,程锦容随大伯父去了书房。程景宏沉默又坚决地跟进了书房。

    程方没有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和常院使可是有什么旧怨?”

    程锦容神色淡然地答道:“是。他为皇后娘娘看诊十余年,没有治好娘娘的病症,以一张巧舌哄骗皇上,令皇上对他深信不疑。而且,他利用自己的官职,拦下了别的太医。这等医术不精毫无医德之人,根本不配为太医!”

    程方:“……”

    程景宏:“……”

    父子两人都被程锦容的激烈言辞惊到了!

    程锦容外柔内刚,极有主见。平日说话偶有惊人之语,他们早已习惯了。像这般强烈厌憎一个人的,却是前所未有。

    程方心里惊疑不定,低声叮嘱:“锦容,不管你心里如何作想。日后在太医院里,对常院使一定要恭恭敬敬,绝不可言语唐突。”

    程锦容却道:“我已向提点大人禀明,我能治好皇后娘娘的心疾。提点大人虽未当时就应下,不过,已将我的话听了进去。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领着我进宫为娘娘看诊。”

    程方越听心中越是震惊,脱口而出道:“锦容,提点大人为何对你如此另眼相看?”

    程锦容想了想,诚恳地答道:“提点大人亲自看了我的外科医术,对我颇有惜才之意,所以处处维护我。”

    程方父子又是一阵哑然。

    可是,不管他们信不信,这看来都是唯一的理由。

    不然,杜提点和程锦容素未平生,为何这般偏袒程锦容?杜提点都这把年纪了,早就过了迷恋女子美色之龄。总不会是因为程锦容的年少美貌。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被急促地敲响了。

    程方的长随苍术走了进来,急急禀报:“启禀老爷,太医院里送了消息来。说是常院使大人出了官署没多久,就被一匹脱了缰绳的疯马撞翻了马车。院使大人被重重磕中了头,当场就昏了过去。”



    什么?!

    常院使受伤了?

    别说程方父子,就连程锦容也是一惊,脱口问道:“哪来的疯马?怎么会撞上常院使的马车?”

    伤得好,伤得妙啊!常院使一受伤,怎么着也得养上一段时日。她便有正大光明的机会进宫为裴皇后看诊。

    老天爷都在帮她!

    程方也急急问道:“院使大人伤得重不重?现在情形如何?”

    苍术答道:“具体情形如何,奴才也不清楚。送信来的人怎么说,奴才就怎么禀报给主子了。”

    程方也不再多问,站起身来:“命人备马车,我要去太医院看个究竟。”

    天色再晚,程方也得去一趟太医院,看看常院使伤得如何。

    程景宏不放心,立刻道:“父亲,我随你一起去。”

    程锦容也想张口同去,程方父子不约而同地瞪了过来:“你在府中好好待着。”就别去凑热闹了。

    好吧!

    大伯父大堂兄一同瞪眼,颇有几分威力。

    程锦容也不再多言,送他们父子出府,然后才慢慢回了清欢院。

    微暖的夜风迎面吹拂而来,程锦容沸腾的热血渐渐冷静,振奋窃喜过后,理智开始渐渐回笼。

    她昨日和常院使争锋相对,今日上午常院使故意刁难她,到了晚上,常院使坐马车就遇到了疯马……

    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是谁暗中出了手?

    是永安侯吗?

    不,不是永安侯。

    永安侯虽然对常山起了疑心,可还有用得着常山之处。而且,以永安侯为人,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会要常山的命!

    不是永安侯,还有谁会对常山下黑手?而且还是这么巧妙的时机?

    程锦容的脑海中,不起而然地闪过一个名字。

    ……

    平国公府。

    贺三公子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迈步而入。

    门房小厮立刻飞快地跑去内堂传信。太夫人满面喜色地起身,冲宝贝孙子招手:“三郎,快到祖母这儿来。”

    贺祈笑着应了一声,迈步上前。

    贺祈圣眷正浓,几乎每日都在宫中当值。每隔两日就要在宫中值夜。今晚无需值夜,总算能回府好好歇上一晚了。

    太夫人既为贺祈骄傲,又心疼孙子当值辛苦,算着贺祈回府的时间,早已备好了丰盛的晚膳。

    贺祈陪着太夫人用了晚膳,然后闲话了片刻。

    太夫人忽地笑道:“对了,近来京城有一桩新鲜事,你还不知道吧!”

    贺祈心中有数,故意装傻:“是什么新鲜事?祖母说来给我听听。”

    太夫人笑道:“你心仪的那位程姑娘,去参加太医院考试,竟连考了三场第一,真地考进了太医院。”

    “听闻杜提点特意去了礼部,向礼部尚书禀报此事,为程姑娘求来了医官一职。虽然就是个九品医官,不过,这可是大楚朝第一个女太医。”

    是啊!

    他心仪的姑娘,医术精妙,志存高远,举世无双!

    贺祈心中油然而生骄傲之情,口中故意叹道:“我整日在宫中当值,竟不知此事。”

    太夫人又笑道:“今日程家送了请帖来,明日程家设宴庆贺。你要进宫当值,我亲自去道喜便是。”

    贺祈厚颜道:“祖母一定要备一份厚礼。”

    太夫人被逗乐了,拍了贺祈一巴掌:“行了,这点小事,何需你操心。快去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进宫。”

    贺祈笑着应下,起身告退,回了凌云阁。

    黑脸侍卫苏木立刻上前,低声禀报:“公子交代的事,小的已经办妥了。”

    贺祈眸光一闪,淡淡嗯了一声。

    没等主子追问,苏木又压低声音说道:“公子放心,小的特意派人,暗中找了几个泼皮无赖。他们收了银子,令疯马去撞常院使的马车。常院使受伤不算重,养上半个月就能痊愈。这等轻伤,不会惊动到刑部。”

    便是刑部接了这桩案子,最多就是将那几个胆大妄为的泼皮无赖关个一年半载。怎么也查不到平国公府来。

    贺祈眸光又是一闪,沉声吩咐:“暂时按捺不动。等常院使养好了伤,再听我的命令行事。”

    苏木应了一声,心里暗暗为常院使叹口气。

    惹谁不好,偏偏要招惹程姑娘。以自家主子的脾气,常院使的苦日子还在后面哪!

    ……

    永安侯府。

    永安侯收到消息后,神色陡然阴沉了几分。

    永安侯夫人有些忐忑难安,低声道:“侯爷,好端端地,常院使坐的马车怎么忽然被疯马撞了?”

    而且是程锦容刚进太医院的第二天。

    若说这和程锦容没关系,她第一个就不信。

    永安侯眸中闪过寒意,冷冷道:“程方是个自诩正人君子的傻瓜,且程家也没这等能耐做得毫无痕迹。定有人暗中在帮程锦容!”

    永安侯夫人一怔,看向永安侯:“侯爷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在疑心阿彰?”

    永安侯冷哼一声:“程锦容刚进太医院,就和常院使对上了。太医院里两百多医官,想打听此事半点不难。以阿彰对程锦容的痴心,做出这等事,有什么奇怪!”

    永安侯夫人一听急了:“照侯爷说来,那位贺三郎的可能性更大。他不是也一直心仪程锦容吗?”

    永安侯不耐口舌争锋:“罢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常院使这一伤,怎么也要养上一段时日。程锦容怕是很快就要进宫,去为裴皇后‘看诊’了。你明日就递帖子进宫,先哄一哄裴皇后。”

    在程锦容进宫前,怎么着也得先去裴皇后那儿卖个好。就说是裴家特意安排程锦容进的太医院。

    永安侯夫人点头应下。

    “还有,明日程家设宴,庆贺程锦容兄妹一同考进太医院。你备份厚礼,亲自前去道喜。”永安侯冷冷道:“记住,不管如何,当着众人的面,你这个舅母要疼惜外甥女。绝不可令人生疑。”

    就是继续忍气吞声,用热脸去贴程锦容的冷屁股。

    永安侯夫人忿忿地哼了一声,在永安侯阴沉锐利的目光下不得不点头应下:“侯爷的话,妾身都记下了。”



    程方父子在太医院里待了一夜,第二日凌晨才回府。

    程锦容闻讯而来:“大伯父,院使大人伤得到底如何?”

    程方熬了一夜,目中满是血丝,叹了口气应道:“院使大人的马车被撞翻,磕中了额头,流了不少血。”

    “好在太医院里有人值夜,救治及时。我到官署的时候,院使大人额上的伤已处理妥当,上过药包扎好了。只是,院使大人一直没醒。”

    “我放心不下,便在院使大人身边守了一夜。将近天明时,院使大人才醒。思绪清楚,说话时中气十足。我才放心回来了。”

    程景宏补充:“院使大人精神好得很,骂人足足骂了小半个时辰,都不带重样的。”

    程方:“……”

    不幸之中的大幸是,常山伤势没有大碍。

    不过,要将额上的伤全部养好,至少得一个月。自己额上顶着伤,如何能进宫为娘娘们看诊?

    想及此,程方的心情忽然有些微妙。

    事情如此凑巧,他不得不多想。

    常院使这一受伤,得老老实实地养上一段时日。宫中的裴皇后,却是每隔三日就要请一回平安脉。

    常院使不能去,程锦容是不是就有了机会?

    在大伯父复杂微妙的目光下,程锦容神色镇定如常:“时候还早,大伯父先歇两个时辰吧!今日府中设宴,等客人登门,大伯父又得劳累半日。”

    程方嗯了一声,去睡下不提。

    程景宏却不肯去休息,低声问程锦容:“容堂妹,你和我说句实话。常院使受伤之事,当真只是凑巧?你真的半点不知情?”

    程锦容一脸无辜:“大堂兄,我们两人每日同进同出。所见的人都一样。难道你还怀疑我不成?”

    程景宏顿时语塞。

    是啊!堂妹既未见过外人,身边也没什么人手。

    可常院使受伤的时机,实在令人不得不起疑。

    兄妹两个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过了片刻,程景宏败下阵来:“罢了,就当我是随口胡说。你别放心上。”

    程锦容微微一笑:“大堂兄也去歇上片刻吧!”

    ……

    一个时辰后,程家便陆续有了客人前来。

    程方领着长子次子在前院,赵氏领着程锦容程锦宜在内堂。

    永安侯夫人照例早早就来了,一脸的笑如春风,一张口别提多亲热了:“锦容,快些来让舅母瞧瞧。哟,这以后可就是正经的女医官了。舅母这脸上也有光彩。”

    永安侯夫人要做戏,程锦容没有奉陪的兴致,淡淡道:“舅母请坐片刻,我随大伯母迎一迎平国公府的太夫人。”

    永安侯夫人心里暗骂一声,脸上依旧堆着亲热的笑意:“没想到太夫人亲自来贺喜。我也出去迎一迎。”

    太夫人一来,自是坐在上首。永安侯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坐了下首。太夫人声音宏亮,中气十足,基本上只有她说别人听的份。

    永安侯夫人屡次张口,都被太夫人有意无意地打断。

    永安侯夫人只得憋屈地闭上嘴,一直熬到散席。

    临走前,卫国公世子夫人对着赵氏道谢:“六郎的腿伤已经彻底痊愈,多谢程公子。”

    伤筋动骨一百天。江六公子的腿伤,养了整整百日,现在总算彻底好了。国公世子夫人的感激之情,绝非作伪。今日登门道喜,特意备了双份贺礼。

    卫国公世子夫人又拉起程锦容的手,笑吟吟地说道:“敏儿在府中时常惦记你。可程姑娘如今有正经的差事,每日要当值,想见一面,也不容易寻到机会了。”

    江二小姐江敏,今日并未露面。

    裴家的五小姐裴绣,今日也未来。

    宫中的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亲事都还没定。有资格嫁入天家的公侯府邸的千金们,都待在闺阁里,以示自矜。

    程锦容心中有数,并未说破,顺着卫国公世子夫人的话音笑道:“我心里也时时惦记江二姐姐。待日后休沐,我一定登门拜访。”

    卫国公世子夫人含笑叮嘱:“好,回去之后,我就告诉敏儿。程姑娘可别忘了才是。”

    程锦容笑着应下,心里暗暗一动。

    江二小姐这么急着想见她,莫非是有什么事?

    ……

    太医院官署。

    “外公,”没有外人时,李药童也不喊什么院使大人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疼不疼?”

    怎么会不疼!

    常山也是年近五旬的人了,只比杜提点小了几岁。昨日傍晚马车被撞翻,这一把老骨头差点散了架。

    身为大夫,安抚病患时,习惯说“区区皮肉伤没有大碍”。轮到自己身上,疼得龇牙咧嘴脑瓜疼,才知其中滋味。

    常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也伤一回,就知道滋味了。”

    常山额头处被包得密不透风,右眼也肿了,眯成了一条缝。只余左眼能睁开,眼中冒出腾腾怒火:“有没有去刑部报案?立刻让刑部去彻查,将藏在暗中捣鬼的人抓出来!”

    李药童苦着脸应道:“昨日晚上就去刑部报了案。可刑部的规矩是非大案命案不收,已经转去京城府衙了。”

    常山气得脸上的肉直抽抽:“呸!没用的混账!京城府衙那些捕快顶什么用!查上十天八日,抓几个泼皮混混交差了事。我要的是彻查到底,将幕后主使抓出来!”

    幕后主使?

    李药童一惊,脱口而出道:“外公,你是说,有人要害你?”

    常山怒道:“真是蠢钝如猪!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没人害我,疯马怎么就这么巧地冲撞到我的马车?”

    李药童挨骂早挨习惯了,用衣袖擦了脸上的唾沫星子,一脸委屈地附和:“不是凑巧,一定是有人要害外公。”

    常山余怒未消,又骂了李药童一通,直至气喘吁吁骂不动了才停。

    李药童无故被臭骂一顿,心里也觉得晦气倒霉,耷拉着脑袋不敢吭声。

    常山歇了片刻,才张口吩咐:“拿着我的名帖,去一趟永安侯府。将此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侯爷,请侯爷为我彻查此事。”

    ……



    常院使受伤一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在宫中当值的杜提点,听闻这个消息后,略略皱了眉头,捋着胡须,良久都未说话。

    前来传口信的医官,是杜提点的心腹。悄声提醒道:“提点大人,皇后娘娘每隔三日就要请一回平安脉。现在院使大人受了伤,那明日……”

    谁进椒房殿为裴皇后请平安脉?

    杜提点目光一闪,淡淡道:“此事本提点自有主张。”

    只这么一句,便没了下文。

    医官也不敢追问,恭敬地应了声是。心里暗自琢磨起来。

    太医院里医术高明的医官比比皆是。皇后娘娘患心疾多年,一直不见好转。请平安脉而已,随意点一个医官进宫都无妨。

    只是,常院使心胸狭窄容不得人。这时候顶了他的差事,等他病好了,定会暗中出手整治顶他差事的医官。如此一来,抢着进宫可不划算。

    也不知提点大人会点中哪个倒霉鬼。

    ……

    天色将晚。

    保和殿内,烛火通明。

    宣和帝近日来心情不佳,动怒的次数是往日的几倍不止。保和殿里伺候的内侍,每日都有人挨板子。

    也因此,众内侍愈发提了几分小心,进出悄然无声,恨不得贴在角落或直接隐身不让任何人注意才好。

    贺祈今日当值,在殿内伴驾。

    宣和帝正在看奏折,不知看到了什么,忽地动了怒,将手里的奏折扔到了地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内侍们心里同时一颤,齐刷刷地跪下请罪:“请皇上息怒。”

    伴驾的御前侍卫们,也得跪下请罪。

    宣和帝神色晦暗不明,目中闪出怒火:“通通滚出去!”

    内侍们颇有逃过一劫的庆幸,立刻麻溜地滚了出去。大太监赵公公留下听候差遣。十余个御前侍卫动也未动。

    他们的职责是贴身保护天子的安危。不管何时,都不能擅离天子左右。

    扔在地上的奏折无人敢去捡拾。

    过了许久,宣和帝心气稍平,忽地张口:“贺祈,你看一看地上的奏折。”

    贺祈神色不变,镇定应是,捡起奏折,迅速看了起来。

    宣和帝是个独断专行的皇帝,圣旨口谕,皆不容任何人质疑推托拂逆。贺祈做了御前侍卫后,很快摸清了宣和帝的性情脾气和行为喜好。

    御前侍卫看奏折,当然不合规矩。可什么规矩能大得过天子之言?

    果然,贺祈毫不迟疑的举动,令宣和帝神色稍缓。

    贺祈看着奏折,心里泛起凉意。

    这是山东巡抚所上的奏折。奏折上启奏,山东闹了民匪。聚集的民匪有数千之众,而且,民匪中有一些是军中的逃兵。这些逃兵会用兵器会简单的兵阵。

    这一伙民匪战力不弱,且四处流窜。当地驻军追击之下,不但没剿了民匪,反而死伤惨重。

    大楚的军力,边军占了三分之一。剩余的兵力,多集中在京城,各地驻军兵力却不多。这是因为宣和帝要集中军权君权。

    一旦各地闹了民乱,驻军力有不逮,也是常事。这样的战报送至京城,宣和帝会派心腹武将领兵前去平定民乱。

    平乱平定之后,领兵的武将领着士兵回京,交还虎符。这在最大的程度上杜绝了武将叛乱的可能性,也令各州郡都要诚服在天子威慑之下。

    可如此一来,也造成了各地时有民乱的奏折呈上来。这两个月里,已是第二份这样的奏折了。

    民乱四起,宣和帝焉能不怒?这份奏折中所言,民匪中有部分是军中逃兵,更犯了宣和帝的忌讳。怪不得宣和帝龙颜大怒!

    ……

    宣和帝神色稍缓,又看向裴璋:“裴璋,你也看看奏折。”

    裴璋同样恭声应是。

    贺祈看完奏折后,给了裴璋。裴璋接过奏折,凝神细看。这一看之下,心里也是暗暗一惊。

    “你们两人看了奏折,有何感想?”宣和帝的声音响起。

    圣前奏对,谁说实话谁是傻瓜。

    贺祈适时地露出愤慨之色:“军中逃兵,致使民乱,可恨可恼之极。我愿领兵前去平乱,请皇上恩准!”

    裴璋不甘示弱,也张口求战:“我也愿领兵前去山东。三个月之内,一定平定民乱,请皇上恩准!”

    宣和帝心情颇见好转,声音缓和了几分:“你们两人的忠心勇武,朕都清楚。不过,你们都还年少,尚未成亲有子。过两年,再来请战。”

    这也是大楚朝默认的惯例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年轻武将有了子嗣后,才可领兵出征。也免得断了香火传承。

    贺祈裴璋表了一通忠心后,才各自住了嘴。

    宣和帝下了口谕:“立刻召平西侯进宫。”

    这是要让平西侯领兵去平民乱了。

    赵公公亲自去传口谕。没等平西侯进宫,便有内侍前来禀报:“启禀皇上,杜提点在殿外求见。”

    杜提点深谙做人为官之道,平日行事低调,口风极紧。也是少见的深得宣和帝信任之人。

    宣和帝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

    杜提点每日在宫中当值,见了宣和帝,无需行全礼,躬身行礼便可。

    宣和帝不喜人啰嗦废话,杜提点也不敢拐弯抹角,很快便道明来意:“启禀皇上,常院使昨日不慎,受了轻伤。需要休养一段时日。明日,老臣想亲自去椒房殿请平安脉,恳请皇上恩准。”

    至于常院使为何不慎受伤,这等小事就无需启奏天子了。

    宣和帝心中记挂着山东民乱之事,哪有闲心过问这些小事。

    再者,杜提点医术精湛老道,有他亲自为裴皇后请平安脉,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宣和帝点点头:“好,朕准了。”

    杜提点谢了恩典,又恭敬地补了几句:“老臣还有一事启奏皇上。”

    “太医院今年考试,新进了三个年轻的太医。其中头名,是一位女医官,叫程锦容。这位程女医聪慧过人,医术出众,假以时日,不在微臣之下。论血缘,她该称呼皇后娘娘一声姨母。”

    “老臣想将程女医一并带进宫,请皇上应允。”



    谁也没料到,杜提点会忽然来这么一出。

    贺祈眸光闪动,不动声色地看了杜提点一眼。

    都快六旬的人了,头发花白,满面皱纹。做程锦容的祖父都够格了。不至于老不修地肖想程锦容。

    如此看来,杜提点是真的对程锦容有爱才惜才之心,想提携一二。

    裴璋也是一惊,呼吸微不可见地急促了起来。

    容表妹进椒房殿,岂不是要和裴皇后相见……此时此刻,他再情急也没用。根本就没有他插嘴的余地。

    今夜他要在宫中当值,无暇传信回府。想拦也来不及了。

    “后宫有嫔妃有公主,女医官进宫看诊请脉,确实方便一些。”宣和帝从头至尾也没将这点小事放在眼里,随口就应下了:“此事就依杜提点之意。”

    杜提点再次恭敬谢恩。

    内侍禀报:“平西侯在殿外求见。”

    杜提点识趣地告退。

    ……

    第二日凌晨。

    程家马车刚到太医院官署,便有医官急急前来传信:“提点大人有令,请程姑娘立刻换上官服,随提点大人进宫为皇后娘娘请脉。”

    程方父子俱是一惊。

    杜提点亲自为裴皇后请脉,程方早就料到了。没料到的是,杜提点要领着程锦容一同进宫。

    可谓“亲自”提携后辈了。

    程锦容早有心理准备,闻言半点不见惊惶,含笑应下。

    程方迅疾反应过来,低声叮嘱:“锦容,提点大人提携,你一定要知恩感恩。进宫后,一切都听提点大人的号令行事,万万不可自作主张。更不可有半点行步差池。”

    程锦容微笑着应了:“大伯父放心,我知道轻重。”

    程方哪里能放心。

    程锦容再聪慧过人,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进宫请脉,不是等闲小事。现在也来不及教什么规矩了,只得再次叮嘱:“什么都听提点大人的。”

    程锦容乖巧的点头,然后随医官离开。

    程景宏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声:“父亲,我真是放心不下。”

    只恨他不能一同跟着进宫。不然,亲眼看着容堂妹,也能放心一些。

    程方苦笑一声:“罢了!事已至此,想多了也无益处。提点大人行事老道,对宫中一切都很熟悉。有提点大人在,总不会让锦容冲撞了贵人。”

    但愿如此。

    程景宏皱着的眉头,未曾松开。

    程方定定神道:“我先去院使大人那儿看看,你也随我一同前去。”

    ……

    程锦容被领进了一间空屋里。

    屋子里放了一身官服。这是低等医官的官服,这是最小号的绿色官服,程锦容换上官服后,还算合身。就是腰身处颇为宽松。

    官服都是按着男子的身量个头做的,她一个窈窕少女,腰身纤细,穿着男子的官服总有些宽松。

    没有铜镜,程锦容低头整了整衣襟,然后走了出去。

    等在外面的医官,一眼看去,几乎挪不开眼睛。

    这绿色官服,映衬得各人一脸菜色,一众医官私下不知吐槽过多少回。可程女医穿着这一身官服,俏脸似玉雕琢出来的一般,俏生生地立在那儿,别提多好看了。

    程锦容微笑着张口:“不知提点大人在何处?”

    医官回过神来,咳嗽一声道:“请程女医随我来。”

    一穿上官服,品级再低,也是医官了。

    程锦容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去了杜提点的药室。

    药童小杜郁闷地站在门外。

    往日杜提点进宫请脉,都是他这个药童随身伺候。虽然药童干的是小厮的活,可能随杜提点进宫,也是莫大的荣耀和体面了。

    可今日,杜提点要带程女官进宫,他就不能去了。

    程锦容看着小杜一脸委屈的样子,不由得一笑,轻声对小杜说道:“这回你不能进宫,是不是有些委屈?”

    小杜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程锦容,等着她出言安抚。

    程锦容果然笑着安抚:“没事,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

    小杜:“……”

    提点大人,她欺负我!

    小杜气得小脸通红。

    程锦容莞尔一笑,进了药室。向杜提点躬身行礼:“见过提点大人。”穿了官服,再行女子裣衽礼多有不便,也怪模怪样。

    杜提点淡淡道:“免礼,起身吧!”

    “今日,本提点要进椒房殿为皇后娘娘请平安脉。你随行伺候。”

    以程锦容的年轻和资历,在短时间之内根本没资格进宫。“随行伺候”倒是无妨,帮着提点大人背一背药箱,打打下手。这平日是药童干的活,正经的医官当然更没问题。

    终于能进宫见裴皇后了。

    程锦容心中涌过一阵激越的热流,恭声应是。

    ……

    椒房殿。

    裴皇后素来浅眠,天刚亮,裴皇后便醒了。

    裴皇后既不打理宫务,也不见宫中嫔妃。长日漫漫,一个人坐在窗前,时常一坐就是一日。

    青黛拿着帖子,轻声禀报:“永安侯夫人送了帖子,想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裴皇后心里惦记着程锦容的亲事,闻言略一点头。

    这便是允了。

    等青黛传了口信,永安侯夫人再进宫,怎么着也得是一两日之后的事了。

    裴皇后继续坐在窗前,默默无语。

    菘蓝走了进来,恭声禀报:“启禀皇后娘娘,杜提点前来请平安脉,正在殿外等候。”

    杜提点?

    裴皇后一怔,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常院使没来吗?”

    永安侯以重金收买常院使。这个常院使贪财如命,毫无医德,这些年为她“看诊”,多是装模作样。

    不过,以常院使为人,怎么肯让别人来请脉?

    菘蓝略略蹙眉:“奴婢听闻,常院使马车被疯马所惊,常院使受了些轻伤,要静养一段时日。接下来一段时日,理应是杜提点来请脉。”

    普通太医,哪有给皇后娘娘请脉看诊的资格。

    裴皇后不再说话。

    她的心疾,无药可医。杜提点来了也一样。

    一炷香后,门被轻轻推开。来人跪下行礼:“微臣给皇后娘娘请安。”

    旋即,一个清亮悦耳的少女声音响起:“微臣程锦容,见过皇后娘娘。”



    程锦容三个字入耳。

    裴皇后全身一颤,脑中有瞬间的空白。

    她是不是听错了?

    是思念过度,心中时常念着一个名字,所以将别人的名字听成了锦容?

    裴皇后身子颤了片刻,竟没勇气转身回头。

    站在裴皇后身侧的青黛和菘蓝,齐齐变了脸色,目光倏忽落在穿着绿色官服的少女身上,心中惊骇不已。

    是程锦容!

    怎么会是程锦容!

    她不是在程家待得好好的吗?怎么会穿着医官的官服,怎么会出现在椒房殿?此事侯爷和夫人知不知道?

    她们现在该怎么办?

    裴皇后没张口,杜提点和程锦容便不能起身,依然安静地跪着。

    程锦容略略抬眼,看着静坐窗前微颤不已的孱弱背影,鼻间涌起强烈的酸涩。

    娘,你回头,你看我一眼。我是你的锦容。

    ……

    异样的沉默和紧绷气氛,杜提点如何察觉不到?

    杜提点这些年出入宫中,为宣和帝看诊伺疾。进椒房殿的次数寥寥无几,一共只有两回。都是宣和帝宿疾突然发作,不及挪动,召他进椒房殿。对于这位常年养病身体孱弱的裴皇后,杜提点也只远远见过几回。

    这还是杜提点第一次离裴皇后这么近。

    心疾严重的妇人,不愿见任何外人。看来,他今日换了常院使前来,令裴皇后不适了。

    杜提点定定心神,声音缓慢柔和:“常院使不慎受伤,不能进宫请脉。微臣今日代常院使前来请脉,请皇后娘娘恩准。”

    如果裴皇后实在不愿他靠近,他也只能暂且告退了。

    裴皇后身体还在轻颤,慢慢转过身来。

    杜提点立刻低头垂眼。

    程锦容的动作却正好相反,略略抬起头,目光和裴皇后在空中相触。

    裴皇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泪水几乎瞬间涌进了眼眶。

    看了无数回的画像,女儿的面容早已深深印进了她的心田。她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清晰地描绘出女儿的眉眼。

    也因此,她一眼就认出了跪着行礼的美丽少女,就是她的女儿程锦容。

    这一刻,她想不到为何程锦容忽然出现在眼前,也不清楚程锦容怎么会穿上医官的官服,心里只有无尽的喜悦和酸楚。

    她痴痴地看着女儿,屏住呼吸,连眼都舍不得眨一下。水光在眼眶里来回滚动,却未掉落。

    程锦容看着目中泛着水光的裴皇后,鼻间满是酸涩。

    前世,她嫁给裴璋后,随永安侯夫人进宫觐见裴皇后。裴皇后见了她,泪盈双目,泪中含笑。

    那时的她,受宠若惊之余,暗暗想着皇后娘娘患了心疾,说话行事果然有些奇怪。

    此时,她才知相见却不能相认的滋味。

    程锦容深呼吸一口气,轻声张口:“这些年,锦容在裴家长大,承皇后娘娘厚爱,时有厚赏。锦容感念娘娘的恩德,一直想进宫亲口向娘娘道谢。”

    “今年太医院考试,锦容报名参加,拿了三场第一,考进了太医院。今日提点大人进宫请脉,锦容侥幸跟着一同进宫。终于得见娘娘真颜,心中不甚欢喜。锦容给娘娘磕头!”

    然后,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裴皇后没有动弹,也未阻止程锦容磕头。

    她已完全沉浸在母女相见的巨大喜悦中。

    青黛和菘蓝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惶惶不安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就连城府颇深的菘蓝,此时也慌了手脚。

    杜提点虽然老迈,却绝不是思绪混沌之人。听了程锦容这一席话,杜提点心里也有些诧异。

    看来,程锦容之前说的那些话并无虚假。她对裴皇后确实有孺慕之情。

    到底是嫡亲的姨母。

    杜提点咳嗽一声,张口说道:“老臣要为皇后娘娘请平安脉,望娘娘恩准。”

    裴皇后终于回过神来:“好,有劳杜提点。杜提点快些起身!”然后,又柔声道:“锦容,你也起身过来。”

    程锦容咽下喉间的酸楚,轻声应下,谢了恩典后起身。随着杜提点一同上前。

    ……

    离得近了,程锦容的身形面容也愈发清晰地映入裴皇后的眼帘。

    程锦容的容貌,肖似父亲程望。那双明亮的黑眸,嘴角轻抿时的坚定,略略挑眉时的神采飞扬。和年少时的程望几乎如出一辙。

    裴皇后看着程锦容,泪水几乎又要夺眶而出。

    杜提点倒是没起疑。患了心疾的妇人,情绪脆弱敏感易变,落泪哭泣是常有之事,还有些会格外狂躁,会不自觉地伤人。

    裴皇后这样的症状,都属正常。

    不过,杜提点还是温声提醒:“请娘娘平心静气,老臣方可为娘娘诊脉。”

    裴皇后略一点头。可她心绪澎湃激越,如何按捺得下?如何能平心静气?脉象不稳,忽快忽慢,时而激越时而微弱,简直是必然的。

    杜提点一诊脉,就知怎么回事,心里暗暗叹口气。片刻后,冲程锦容点头示意。

    程锦容今日进宫,背着杜提点平日用惯的药箱。打开药箱,取出纸笔,摊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杜提点起身去写药方。

    程锦容回到了裴皇后的身边,轻声道:“皇后娘娘,锦容学医多年,对心疾之症颇有研究。今日斗胆进言,还望娘娘首肯。”

    皇后娘娘哪有不肯之理?简直是千肯万肯。

    裴皇后不假思索地点头:“你想说什么,只管道来。”

    青黛菘蓝:“……”

    杜提点86小说一顿,抬头看了一眼。

    这个程锦容,初次进宫,胆量倒是不小。竟敢越过他这个提点,直接向皇后娘娘“进言”。

    他倒要听听,程锦容要说什么。

    程锦容柔声说道:“患了心疾之人,要多出去走动。娘娘不喜见外人,不妨多去御花园里转上一转。晒晒太阳,赏一赏春景,嗅一嗅花草清香,娘娘的心胸也会开阔些。”

    “一日三顿汤药,要按时都喝下。每日饭食,也别太清淡了。多进些甜食,能令娘娘心情愉悦一些。”

    “所有令娘娘不快的人和事,娘娘尽量别想,多想一想值得高兴的事。”



    一番柔声细语,听得裴皇后眼眶微红,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好。”

    杜提点:“……”

    皇后娘娘没摆半点架子,肯听太医的嘱咐,当然是件好事。

    杜提点掩去心里的些许诧异,笑着赞了程锦容一句:“程女医果然对治疗心疾颇有心得。”

    程锦容适时地露出些许逞能后的心虚:“未经提点大人许可,我不该随意说话,请提点大人见谅。”

    杜提点既然带了程锦容进宫,便有令程锦容崭露头角之意。不过,程锦容主动进言,确实不合规矩。

    杜提点看了程锦容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凡事不可冒进,念在你年少,姑且饶过你这一回。再有下次……”

    “杜提点,”裴皇后忽地张口:“锦容是忧心本宫身体,才会不顾宫中规矩,张口进言。看在本宫的颜面上,杜提点多多包涵。”

    杜提点:“……”

    杜提点坐不住了,立刻起身,恭敬应道:“皇后娘娘言重了,微臣愧不敢当。”

    “程女医人虽年少,医术却精湛过人。不敢瞒娘娘,程女医擅长治疗心疾,微臣带她进宫,本就有令她为娘娘看诊之意。只是,她初进太医院,此时就进宫为娘娘看诊,委实不合太医院的规矩。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微臣带她前来,也免得有小人生口舌是非。”

    “娘娘如此看重程女医,微臣以后进宫请脉,一定带她前来。”

    “不过,此事不宜声张宣扬。微臣不说,程女医也不说。若有人问起,还请娘娘代为遮掩一二。”

    能伺候喜怒无常性情暴戾的宣和帝,杜提点靠的绝不止医术。善于揣摩上意,才是杜提点屹立不倒的真正法宝。

    这一席话,点出了自己的良苦用心,又将方方面面考虑的周全。

    裴皇后的神色果然和缓了许多:“杜提点行事果然周全,此事就由杜提点安排。”又吩咐菘蓝:“厚赏杜提点和程女医。”

    菘蓝掌管着裴皇后的私库,裴皇后要赐赏,自然要菘蓝前去。

    菘蓝领命退下,临走前,冲青黛使了个眼色。

    盯紧了。绝不能让裴皇后和程锦容独处。

    青黛将心底的惊涛骇浪按捺下去,勉强维持镇定,略一点头。

    ……

    接下来,程锦容没有再张口进言。

    裴皇后也未张口,静静地凝望着程锦容,目中闪着喜悦柔和的光芒。

    伺候裴皇后多年,青黛还是第一次见到裴皇后如此欢喜。心中既恼怒,又有些难以言喻的恐慌。

    永安侯夫人什么都没交代。程锦容忽然就进了宫,见了裴皇后……听杜提点的意思,以后请平安脉,程锦容都会跟着一同前来。

    万一裴皇后激动之下露了破绽,该怎么办?

    这椒房殿里还算安稳。可后宫中,盯着椒房殿的眼睛不知有多少。尤其是郑皇贵妃,掌管宫务多年,耳目众多。一旦被郑皇贵妃窥出异样……

    想到这些,青黛心中愈发烦闷,呼吸骤然有些不畅。

    就在此时,程锦容抬头,看了青黛一眼。

    这一眼,平静中带着彻骨的凉意。

    青黛后背莫名地生出寒意。

    很快,菘蓝端着两个锦盒过来了。锦盒不大,约莫一尺见方。锦盒里各放了二十个金锭,每个五两重,共百两黄金。

    宫中赏赐,也有讲究。赏赐诰命夫人,多以玉石衣料为主。赏赐皇子,多是文房四宝弓箭之类,赏赐公主,便是钗簪之类。

    赏赐太医,就只能赏金银了。

    出手就是百两黄金,倒是颇有裴皇后口中厚赏的气派。

    程锦容接了两个锦盒,和杜提点一同谢恩:“多谢皇后娘娘厚赏!”

    接下来,杜提点就该将写好的药方呈上来,然后告退离去了。

    杜提点何等世故老道。

    裴皇后对程锦容的依依不舍之情,几乎写在了脸上。别管是什么原因,裴皇后喜欢程锦容是事实。既是如此,多留片刻便是。

    杜提点不动声色地张口进言:“天气温暖宜人,正是赏花的好时节。微臣恳请皇后娘娘,去御花园里赏一赏花。微臣和程女医愿伺候娘娘一同前去。”

    裴皇后常年待在椒房殿内,平日连寝室都不愿出,更别说走出椒房殿去什么御花园了。

    可此时,杜提点话音刚落,裴皇后眼中便闪出了光芒,点点头:“杜提点所言,甚合本宫心意。”

    青黛下意识地张口阻拦:“皇后娘娘体弱,万一吹风受了凉气如何是好。还是……”

    “青黛姑娘一片护主之心,令人动容。”程锦容声音温和,目光却凉如水:“我和提点大人随行伺候,一定会好好照顾皇后娘娘的凤体。青黛姑娘不必忧心。”

    那双黑眸中的凉意,令青黛心惊不已,剩下来的话,梗在了喉咙处。

    菘蓝也觉心惊,立刻张口打圆场:“程女医言之有理。有提点大人和程女医在,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青黛,快些去取件披风来。”

    青黛将喉头的愤怒咽下,应了一声。

    程锦容抬眼,看着满目喜悦的裴皇后,心中涌起温柔的喜悦和酸楚。

    ……

    裴皇后要去御花园,安静冷清的椒房殿,顿时热闹起来。

    除了青黛和菘蓝,随行伺候的大小宫女共有十余个。

    裴皇后平日喜欢清静,不喜喧闹,更厌恶(其实是惧怕)人多的地方。今日竟肯出椒房殿,着实令宫女们惊讶。不过,能在白日去园子里透透气,年轻的宫女们欢喜雀跃,不必细述。

    愉悦的好心情,感染力极强。除了神色有些阴郁的青黛,所有人都是一脸笑意。

    裴皇后神色柔和安宁,眉眼间的笑意更是前所未有。

    菘蓝扶着裴皇后的胳膊,一边冲青黛使眼色。

    还不收敛些!

    伺候主子出行,焉能露出这等脸色来?

    青黛深呼吸一口气,挤出笑容来。

    没等青黛脸上笑容完全展开,程锦容便含笑上前,轻巧地扶住裴皇后的另一边胳膊:“锦容趱越一回,皇后娘娘请勿见怪。”

    青黛:“……”



    锦容的脸庞近在眼前。

    锦容的手落在她的胳膊上。

    她几乎能闻到锦容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气。

    这一幕,是她朝思暮想在最深沉的美梦中才会有的情景。

    裴皇后忍住落泪的冲动,冲程锦容笑了一笑:“好。”顿了顿又柔声道:“本宫是你嫡亲的姨母,你叫我一声姨母便可。”

    手下的胳膊轻颤不已。

    程锦容心中满是怜惜,毫不迟疑地改口:“是,姨母。”

    裴皇后鼻间微酸,总算克制住了汹涌的情绪,在菘蓝和程锦容的搀扶下,慢慢走出了椒房殿。

    被晾在一旁的杜提点:“……”

    没想到,程锦容如此投裴皇后的眼缘。血浓于水,果然不假。

    杜提点将心里那一点疑惑按捺下去,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青黛也只得忍气吞声,挤出笑容,跟了上去。

    ……

    此时正是五月中旬。

    暮春时节,天气温暖,微风和煦。

    御花园里,枝叶葱茏。颜色各异的鲜花争相开放,引来各色蝴蝶飞舞。明朗的阳光洒落在身上,既温暖又舒适。

    御花园里不时有宫女和内侍经过,见了裴皇后一行人,纷纷退至远处,唯恐惊扰了难得出来赏景的裴皇后。

    裴皇后一开始还有些轻颤瑟缩,待行了一段路,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

    裴皇后转头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冲裴皇后微微一笑。

    一笑间,如百花盛放。

    裴皇后欢喜之余,几乎有些惶恐起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她是不是在做梦?梦一醒,她的锦容就不见了?

    胳膊上的手稍稍用力,少女悦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娘娘请慢行。”

    裴皇后从怔忪惘然中回过神来,心里的仓惶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踏实和心安。目光也渐渐坚定。

    母女被分隔十余年,如今终于重逢。谁都别想再拦着她见女儿。

    “娘娘请看那边,”程锦容声音轻柔和缓:“那里有一片芍药,开得十分绚烂。芍药丛边还有一处凉亭,娘娘去凉亭里歇上片刻,正好赏一赏芍药可好?”

    裴皇后笑着说了声好。

    菘蓝将这一幕看在眼底,也觉心惊。

    裴皇后冷淡少言的性情,宫中无人不知。对着二皇子寿宁公主六皇子时,也极少展颜。便是宣和帝驾临,裴皇后也说不了几句话。

    可今日,程锦容一露面,裴皇后就如变了个人。满面柔和的笑意,话也比平时多了,还肯来御花园转一转了……

    这种种异样,如何瞒得过一直虎视眈眈的郑皇贵妃?

    这个程锦容,今日种种行径,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

    ……

    宫女们迅速将凉亭收拾干净。

    程锦容扶着裴皇后坐下,正好面朝着芍药花丛。此时正是芍药盛开的季节,花朵比碗口还要大些,色泽艳丽缤纷,香气扑鼻而来。

    “娘娘,这芍药花好不好看?”程锦容有意引着裴皇后说话。

    患了心疾的妇人,多阴郁沉默。裴皇后的心疾极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整个人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

    心病还得心药来医治。程锦容就是“心药”。

    裴皇后果然微笑着应道:“好看。”

    有锦容在身边,什么都好看。

    青黛终于找到了张口说话的机会:“宫中的郑皇贵妃娘娘,最喜芍药。这御花园里的芍药花,有两个花匠专门伺弄,今年开得格外好呢!”

    一提郑皇贵妃,裴皇后笑容淡了下来。

    程锦容淡淡地瞥了有意给裴皇后添堵的青黛一眼:“青黛姑娘对贵妃娘娘的喜好,倒是了如指掌。”

    青黛:“……”

    身为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张口就提郑皇贵妃,往轻了说是言行不慎。往重了说,可以视为不忠背主了。

    青黛只得跪下请罪:“奴婢随口之言,绝无他意。请皇后娘娘恕罪。”

    裴皇后心中厌极了青黛,没有张口。

    青黛便只能一直跪着。

    一众宫女看着被罚长跪不起的青黛,神色都有些微妙。今日的裴皇后,和平日近乎自闭的温吞可是大不相同啊!贴身伺候的大宫女就这么挨罚,半点颜面都没给青黛留。

    她们可得小心些,别触了皇后娘娘霉头。

    青黛察觉到背后异样的目光,心中既愤恨又不甘。今天,她的颜面可是丢尽了。

    往日她说得再多,裴皇后也没什么反应。今日轻飘飘的一句,程锦容一挑唆,裴皇后就罚她长跪不起。

    她的威势,都是来自裴皇后的“器重信任”。裴皇后当众表露出厌弃,她日后掌管这些宫女,要如何服众?

    程锦容没有再看青黛,含笑对裴皇后说道:“皇后娘娘往远处眺望,开阔心胸,对眼睛也是极好的。”

    裴皇后嗯了一声,转过头眺望远处,远处的假山绿树亭台楼阁尽收眼底。

    心底的阴暗晦涩冰冷,不知不觉中悄然散去。

    裴皇后抿唇,轻轻笑了起来。

    ……

    菘蓝的心直直往下沉。

    心里隐约的怀疑,指向了最坏的结果。

    程锦容进宫,显然不是偶然,而是有意为之。自闭近乎懦弱的裴皇后,见了程锦容之后,有了极明显的改变。

    青黛跪了小半个时辰了。裴皇后视若未见,丝毫没有叫青黛起身之意。

    再这么跪下去,青黛以后也不必出来见人了。

    菘蓝心念急转,轻声笑道:“皇后娘娘今日心情极佳,都是因程女医陪伴之故。奴婢斗胆,请程女医陪皇后娘娘用午膳。皇后娘娘意下如何?”

    裴皇后第一次觉得菘蓝顺眼,笑着点了点头:“也好。”

    被留膳,是体面又风光的事。不过,裴皇后还是亲自问了程锦容一句:“锦容。你可愿留下陪本宫用膳?”

    程锦容含笑答道:“锦容当然愿意,多谢娘娘恩典。”

    菘蓝顺势轻叱一声:“青黛,还愣着做什么?快些去御膳房传娘娘口谕,午膳备的丰盛些。多点几道娘娘爱吃的菜肴。”

    青黛低头应了,起身告退。

    裴皇后没出声,默许青黛退下。

    杜提点:“……”

    你们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裴皇后满心欢喜,浑然忘了还有一个杜提点。

    好在程锦容还没忘。

    程锦容歉然地看了杜提点一眼,然后轻声对裴皇后说道:“皇后娘娘,提点大人不便留在椒房殿用膳。不知可否容提点大人先退下?”

    裴皇后这才想起杜提点还在,略一点头:“让杜提点先回太医院吧!”

    杜提点躬身告退。

    程锦容告罪一声,送杜提点一段路。

    杜提点十分沉得住气,竟是一个字都没问。

    行了一段路,杜提点便道:“皇后娘娘青睐,是你的福分。你今日便在椒房殿里好好伺候娘娘,不必急着回太医院。”

    程锦容点头应下。

    杜提点走后,程锦容转身回了凉亭处。

    离得老远,便见凉亭内多了许多人。

    程锦容目力极佳,远远看一眼,便认出了坐在裴皇后身侧的宫装美妇。

    是郑皇贵妃!

    程锦容眸中闪过冷意。

    这个郑皇贵妃,一直暗中窥伺椒房殿。前世她进宫觐见后,裴皇后对她格外的青睐引起了郑皇贵妃的疑心。郑皇贵妃暗中命人调查当年旧事,花了两年时间,终于查出了蛛丝马迹,寻到了冯嬷嬷。

    郑皇贵妃大喜过望,指使宫中一个年轻嫔妃向宣和帝告发揭露。“裴皇后”是替身的秘密,就此曝露。

    二皇子与储君之位失之交臂,大皇子成了最大的赢家,被册封为东宫太子。

    ……

    程锦容迈步上前。

    郑皇贵妃正笑着和裴皇后说话:“……娘娘今日总算肯出来散散心了。风和日丽,御花园里的各色鲜花都开了,空气里都飘着花草香气。娘娘多出来转转,可比闷在寝宫里强多了。”

    一边说着,一边亲热地拉起裴皇后的手:“以后臣妾陪着娘娘多来园子里走一走。”

    裴皇后不喜人靠近,更不惯和人有肢体接触,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郑皇贵妃故意用力,牢牢攥住裴皇后的手。

    裴皇后心中恼怒,却未发作。

    宣和帝对她这个假皇后只有敬重,对郑皇贵妃却是真正的宠爱不衰。她不想和郑皇贵妃“争宠”,也不愿和郑皇贵妃较劲争锋。

    郑皇贵妃心中暗暗自得冷笑。

    这个软弱无用的裴皇后!可恨可恼的是,病恹恹多年也不死,牢牢占着中宫的位置。

    郑皇贵妃正想张口,继续恶心膈应裴皇后,耳畔忽地响起一个少女的声音:“微臣程锦容,见过郑皇贵妃!”

    微臣?

    郑皇贵妃讶然挑眉,打量穿着绿色官服的美丽少女一眼,忽地笑了起来:“什么时候太医院也有女医官了?”

    话语中的轻蔑之意,清晰可见。

    程锦容不卑不亢地起身应道:“今年太医院考试,微臣连考三场第一,考进了太医院。提点大人惜才爱才,不以微臣女子之身为意,特意去礼部为微臣奔走。所以,今日微臣才能身着医官的官服,随提点大人进宫。”

    郑皇贵妃在宫中横行,何曾被人当面呛过声,心中涌起怒意。美艳的脸孔略略一沉:“大胆!在本宫面前,岂容你肆意猖狂!来人,给本宫掌嘴!”

    裴皇后既惊又怒,倏忽起身:“谁敢动锦容一根指头,本宫饶不了她!”

    郑皇贵妃:“……”

    众宫女:“……”

    后宫中身份最尊贵的皇后娘娘和皇贵妃齐齐动怒。一众宫女诚惶诚恐地跪下请罪:“请皇后娘息怒!贵妃娘娘息怒!”

    唯一没跪的人是程锦容!

    程锦容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讶然:“不知微臣错在何处,惹得贵妃娘娘如此生气?还请贵妃娘娘示下,微臣以后一定改。”

    这个程锦容,真是胆大包天!

    裴皇后也像变了个人。往日就是个锯嘴葫芦,任凭她说什么,也不见有什么回应。刚才竟当着众宫女的面削他的颜面。

    郑皇贵妃越想越怒,目光冷飕飕的,像刀子一般刮过程锦容清艳无双的俏脸。声音却出人意料地缓和下来:“本宫随口玩笑之语,怎么一个个都当真了?行了,都别跪着了,起来吧!”

    又对裴皇后亲热地笑道:“娘娘可别恼了臣妾,臣妾玩笑过了度,给娘娘陪个不是。”

    郑皇贵妃能屈能伸,厚着脸皮赔礼。

    裴皇后心中的怒意却未消散,冷然道:“本宫今日特意让程女医伴驾,皇贵妃张口就让宫女掌程女医的嘴。好大的威风!”

    “本宫一病多年,不能打理宫务,一切都交托贵妃之手。皇贵妃掌权日久。今日这是有意要气本宫,巴不得本宫早日被气死,早日腾出空位吧!”

    郑皇贵妃:“……”

    ……

    郑皇贵妃惊怒不已,美艳的脸孔有瞬间的扭曲。

    这个裴皇后,今日是吃错了药不成!众目睽睽之下,竟连这等诛心刺耳之言都说出了口!这些话一旦传开,少不得一场风波。

    宣和帝宠爱她这个贵妃,可绝不代表会容她刻意肆意羞辱践踏中宫皇后的尊严。

    郑皇贵妃肺都快气炸了,却不能发作,用帕子捂住脸哽咽:“臣妾对娘娘只有恭敬之心,从不敢有半点冒犯之意。娘娘这些话,是从何而来?臣妾可万万承受不起!”

    其实,此时跪下哭诉效果更佳。可郑皇贵妃多年盛宠,颐指气使眼高于顶,哪里还肯在裴皇后面前下跪。帕子捂脸装装样子罢了。

    裴皇后看着装模作样的郑皇贵妃,头脑忽然前所未有的清明。

    秘密一日未曝露,她一日就是皇后。

    她一味退让,只会被逼到角落处。

    她只有挺直腰杆,拿出中宫皇后的威势,牢牢弹压住野心勃勃的郑皇贵妃母子,还有永安侯夫妇,才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可笑她这么多年来自怨自艾自苦,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却从不主动做些什么,来改变眼前的困境。

    裴皇后右手握成拳,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皇贵妃先退下吧!本宫想一个人清静片刻。”

    一念间,一个人的改变到底会有多大?

    程锦容看着威风凛凛的裴皇后,心中涌起酸楚的骄傲。



    郑皇贵妃咽下满心的羞恼愤怒,掩面告退。

    随行伺候的宫女们纷纷低下头,心惊胆战地一同退下。

    郑皇贵妃平日威风八面,连裴皇后也退让三分。没曾想,今日在裴皇后手中吃了闷亏,心中不知如何愤怒。她们伺候时可得加倍小心。

    郑皇贵妃一行人迅速离开,眼前顿时清静了许多。

    裴皇后慢慢地呼出一口气,目光清明,对神色复杂的程锦容轻声道:“别怕,有本宫在,谁都别想欺辱于你。”

    程锦容将眼眶中的热意逼退,微笑着应道:“多谢皇后娘娘。”

    裴皇后又坐了小半个时辰,赏足了春景,才起身回了椒房殿。

    ……

    御花园里的一幕,亲眼目睹的宫女内侍不在少数。很快,此事便传进了上书房。

    读书读的百无聊赖的二皇子,听完事情的始末,眼睛一亮,扯起了嘴角。

    裴皇后平日对郑皇贵妃处处忍让,连累得他这个嫡出的皇子还不及大皇子威风。他早就心生不满怨怼了。

    没想到,裴皇后今日难得硬气一回,牢牢地弹压住了郑皇贵妃。

    这才是中宫皇后应有的威势!

    “二哥,”六皇子见二皇子满面自得,心生好奇地凑了过来:“有什么事这么高兴?”

    二皇子用眼角余光瞥了尚不知内情的四皇子一眼,故作不经意地随口道:“没什么。我们兄弟两个,今日去椒房殿陪母后一同用膳吧!”

    自上一回在椒房殿里差点动手之后,二皇子对六皇子骤然冷淡了许多。今日态度这般和善,几乎令六皇子受宠若惊。

    六皇子连连点头应下。

    元思兰很识趣地先行离去。

    二皇子六皇子相携去了椒房殿。

    一进椒房殿,便听到一个少女的声音。这个声音柔和悦耳,不疾不徐,似溪水潺潺流淌进耳中。

    这个少女是谁?

    二皇子略一皱眉,六皇子却是眼睛一亮,小脸上满是喜意:“是程表姐!”

    二皇子反应颇快,立刻想到了裴璋放在心尖上多年的那位表妹:“是不是在裴家长大的那位程小姐?”

    六皇子笑着嗯了一声,快步进了殿内。

    不喜人亲近极少展颜常年阴郁沉默的裴皇后,微笑着注视身侧的少女。少女穿着医官的绿色官服,肤白如玉,清艳无伦。

    果然是程锦容!

    程锦容听到脚步声的刹那,便已转过头来,冲六皇子一笑。

    六皇子心中涌起浓烈的喜悦,张口笑道:“程表姐,你果然考进了太医院。”

    二皇子比六皇子略慢了一步,目光迅疾掠过程锦容。他早知道裴家有这么一位表小姐,不过,她几乎不在人前露面,裴璋也很少提起心爱的表妹。

    这还是二皇子第一次见程锦容。

    第一眼是惊艳。

    第二眼便是惊讶了。

    一个姑娘家,怎么会穿着太医院的官服?

    程锦容起身,躬身抱拳行礼:“微臣程锦容,见过二皇子殿下六皇子殿下。”穿着官服,不宜再行裣衽礼。

    六皇子颇觉有趣,咧嘴笑了起来:“程表姐快些免礼。”

    二皇子却未称呼表妹,淡淡道:“程女医请起。”

    程锦容谢恩后起身,目光掠过二皇子刻薄寡恩的脸孔,心中憎恶之极。

    为储君之位相争,不是二皇子的错。可在夺储失败后,暗中和鞑靼太子勾结,引外敌入关,就是大错特错了。

    手足相残,祸起萧墙。

    二皇子为了一己之私,断送了边关数万将士百姓的性命,也断送了大楚朝的半壁江山,堪称大楚的千古罪人。

    最终,二皇子也未落得好下场。被愤怒的天子凌迟处死。远在鞑靼的寿宁公主,在听闻二皇子惨死的死讯后,悲恸过度,自尽身亡。

    裴婉清用尽心机,一双儿女最终的结局,不过如此。

    今生,她一定要全力阻止这一场惨剧的发生。

    ……

    六皇子凑上前,神色欢快地和程锦容说话:“程表姐进了太医院,做了女医官,感觉如何?”

    看着那张俊秀讨喜的脸孔,程锦容心中一片温软,笑着应道:“感觉甚好。”

    六皇子一肚子问题,立刻又问:“对了,每次都是常院使为母后请平安脉,今日怎么是你来了?”

    程锦容便将常院使受伤自己随杜提点进宫看诊之事一一道来。

    六皇子何等聪慧,一听便知今日真正为母后看诊的人是程锦容。程锦容年少,资历浅薄,杜提点“带”着她前来,就没半点问题了。

    六皇子没有说破,轻声笑道:“以后程表姐可以时时进宫,多陪母后说说话。母后的心情也会好一些。”

    何止是好一些。

    他的记忆中,几乎从未见过裴皇后这般柔和安宁的模样。

    二皇子也没见过裴皇后如此喜悦开怀,心里既觉欣慰,又有些难以言喻的不快。

    亲生儿女在侧,裴皇后都未曾展颜。对着一个外人,倒是这般形容欢喜。传出去,他们兄妹三人的脸要往哪儿搁?

    当然,这些话万万不能说出口。

    二皇子定定心神,笑着对裴皇后说道:“母后,我和六弟今日特意前来,陪母后用午膳。”

    裴皇后:“……”

    其实,她只想和程锦容一同用膳。

    裴皇后略一点头。

    二皇子六皇子一来,裴皇后脸上的笑容又淡了许多。

    二皇子早已习惯裴皇后的性情脾气,不以为意,低声问道:“儿子听闻母后今日和郑皇贵妃在御花园里闹得不甚愉快,可有此事?”

    裴皇后嗯了一声,没了下文。

    二皇子瞥了菘蓝一眼。

    菘蓝福了一福,张口将事情的原委道来:“……皇后娘娘张口叱责了贵妃娘娘,令贵妃娘娘退下。贵妃娘娘不得不告退。”

    六皇子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来,一边听一边愤怒地红了小脸:“程表姐是以真才实学考进了太医院。贵妃娘娘张口轻蔑,怪不得母后这般恼怒!”

    二皇子的目光暗了一暗,心里涌起一团无名怒火。

    母后难得一回大展威风,不是为他,不是为寿宁,竟是为了一个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