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袀状若疯狂的怒喊,贺祈也不辩解,对杜提点叹道:“二堂兄情绪不稳,醒来后哭喊怒骂连连,让提点大人见笑了。”
贺袀贺祈这对堂兄弟,感情和睦,亲如兄弟。不过,现在看来,显然这一传闻不全然是真的。
杜提点在宫中当差多年,深谙“不该听的只字不听不该问的半字不问”的道理,并不多问多说。只道:“贺校尉情绪太过激动,不宜看诊,先让他安静片刻。”
一碗宁神汤药灌下去,暴怒躁动嘶厉叫喊状若疯狂的贺袀很快“安静”了。
杜提点这才为贺袀看诊。
贺袀额头赤红,不时冒出冷汗。右眼处的伤口重新清洗换药,带来剧烈的疼痛,便是无意识的昏沉中,贺袀的身体也在不停发抖。
程锦容随意瞥了一眼,便看向贺祈。
前世,贺祈也曾受过这样的痛苦吗?
明亮的烛火跳跃下,贺祈的俊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他站在床榻边,目光落在贺袀缠满了纱布的脸孔上,眼底闪过一丝寒意。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
平国公府。
夜半三更,众人早已睡下。
不知为何,郑氏这一日一直心神不宁,莫名地心惊肉跳。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许久,迟迟未能入眠。
直至三更过后,郑氏才勉强入睡。然后,便做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噩梦。梦中,贺袀一声声地惨呼:“母亲,救我!母亲!快些救我!”
郑氏从噩梦中霍然惊醒,猛地在床榻上坐直了身子,剧烈地喘息。
母子连心。莫非是贺袀出了什么意外?
不,这只是一个噩梦而已,不能当真。
郑氏拼命在心中安慰自己。心底的惊惶不安,却未曾散去。一颗心猛烈跳动,似要蹦出胸膛。
就在此时,急切地敲门声响起。很快,一个丫鬟惊惶不已地进来跪下:“不好了,夫人!三公子命人送信回来,说是二公子秋猎受了重伤……”
轰隆一声!
犹如晴天霹雳!
郑氏面色一白,连衣服也来不及穿上,腾地下榻站到地上,声音尖锐而刺耳:“你说什么?!阿袀怎么了?”
传信的丫鬟被吓得全身哆嗦,话都说不利索了:“这都是传信的侍卫说的,奴婢、奴婢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氏暴怒不已,张口便要怒骂,眼前忽然一黑。整个人软软倒了下去。
一旁的贴身丫鬟惊呼一声,迅疾扶住惊怒昏厥的郑氏:“来人,快去禀报太夫人,就说夫人昏倒了。”
……
惊闻噩耗,昏倒的何止郑氏。魏氏听闻噩耗后,也当即昏厥过去。
年迈的太夫人,饱经世事,听到这一噩耗,虽也痛心不已,却还能勉强撑得住。将传信的侍卫叫过来,仔细询问事情的原委。
那个侍卫,是贺袀的亲兵,跪在地上,赤红着一双眼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二公子和三公子进山林前相遇,三公子邀二公子同行秋猎。在林中,忽地遇到一只猛虎。二公子三公子联手追击,将猛虎射杀于箭下。”
“没曾想,有人伏在暗中,以暗箭射向三公子……”
太夫人心里一紧,脱口而出问道:“三郎有没有中箭受伤?”
亲兵红着眼答道:“三公子反应迅疾,险之又险地避了这一箭。第二箭只比第一箭稍迟一线,二公子反应慢了些,让过咽喉要害,却被伤了脸,右眼也被伤了。”
伤了脸,还伤了右眼。
太夫人痛苦地闭上眼,泪水自眼角溢了出来。
太夫人确实最偏爱贺祈。好学上进年少有为的贺袀,也是她疼爱的孙子。听闻贺袀遭此一劫,她心如刀割。
“是谁伤了三郎?”过了许久,太夫人才重新睁开眼,一字一顿地问道。
亲兵的目中闪过强烈的恨意:“是府中家将,贺青山。”
太夫人猛地站了起来,目中闪过不敢置信:“你说什么?怎么会是贺青山?”
平国公府亲兵侍卫众多,可能被称为家将的,却少之又少。十数个家将里,论身手论忠心,谁人也不及贺青山。
更何况,贺青山年少时曾被贺凇救过一命。他怎么敢恩将仇报,以暗箭射伤贺袀?
亲兵咬牙切齿地说道:“到底为何,谁也不知道。二公子受伤之后,大家伙儿惊觉不妙,一起动手,抓住了藏在暗处的贺青山。可贺青山,从头至尾也没张口说过话。”
这其中,定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太夫人心头如被压了千斤巨石,呼吸急促而困难。
一旁丫鬟见状不妙,忙为太夫人轻拍后背:“太夫人请保重身体。二夫人和二少奶奶禁不住这等噩耗,都已昏厥不醒。太夫人可一定要撑住!”
是啊,此时,她绝不能倒下。
太夫人闭上双目,过了片刻,吩咐道:“拿上请帖,去程府,请程副院使前来看诊。还有,立刻召大郎四郎过来。”
……
贺大郎贺四郎皆是庶出,贺大郎比贺袀年长一岁。贺四郎年龄稍小一些,也有十三岁了。
太夫人简单交代几句,令他们兄弟立刻去皇庄。
贺大郎贺四郎没等天亮,趁着夜色便骑马出了平国公府。
郑氏魏氏这对婆媳,俱因气血翻涌过度而昏迷不醒。直至程方父子一同赶来,分别为她们施针急救,天亮之时才悠然醒转。
魏氏苍白着一张脸,在丫鬟的搀扶下来见婆婆郑氏。还未张口,泪水已涌了出来。
郑氏平日对魏氏时常挑剔,几乎已成了习惯,张口怒斥:“哭什么?二郎只是受了伤,性命无碍,有什么可哭的!”
还没骂完,自己也哭了起来。
魏氏以袖掩面,一双眼哭得红肿如桃子一般,很快,便哭哑了嗓子。
太夫人迈步走了进来。
一夜熬过来,太夫人面色憔悴,发间多了几缕银丝,眼角的皱纹也愈发明显。一张口,声音嘶哑:“都别哭了!”
“事已至此,哭有什么用!刀剑无眼,日后二郎领兵上阵,少不得有受伤的时候。你们要回回都哭不成!”
太夫人掌家多年,积威犹在,一张口,郑氏和魏氏不敢再放声痛哭。
魏氏抽抽噎噎地擦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
郑氏的眼睛也一片红肿,沙哑着声音哽咽道:“婆婆,儿媳要去皇庄看二郎。”
魏氏顾不得再擦眼泪,立刻道:“孙媳也要去。”
太夫人拧起了眉头,声音放缓了一些:“你们心忧二郎,我心里都明白,也能体谅。可皇上领着众皇子还有文臣武将在皇庄,你们岂能冒然前去?万一触怒天颜,岂不是为二郎为贺家招祸?”
一想到不知伤得如何的儿子,郑氏一颗心如油煎火烤,咬牙道:“不管如何,儿媳非去不可。”
魏氏也小声哭道:“孙媳也要去。”
太夫人眉头拧得更紧了。
就在此时,丫鬟进来禀报,大皇子妃来了。
大皇子妃贺初,也是在夜半时收到的消息,同样熬了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就坐马车来了平国公府。
大皇子妃神色同样憔悴,一双眼眸泛着血丝。
郑氏见了女儿,顿时悲从中来,攥着大皇子妃的手恸哭不已。
大皇子妃红着眼眶,轻声安慰郑氏:“母亲,二弟忽然出了这等意外,我这个做长姐的,心中亦是难安。我现在便启程去皇庄。母亲不妨随我同去。”
郑氏想也不想地说道:“好,我和你一同去。”
随大皇子妃一同前去,倒是省却了不少麻烦。太夫人也未再阻拦。
魏氏以希冀的目光看着大皇子妃:“我也随大皇子妃一同前去皇庄吧!”
大皇子妃略略蹙眉,轻声说道:“弟妹心忧夫婿,令人动容。只是,母亲已随我前去,你一同去,府中只剩下祖母一人。万一再有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魏氏哑然无语。
郑氏混沌不明的头脑,此时也稍稍清醒了些:“大皇子妃说得没错。我去便可,你留在府中。”
她的夫婿受了重伤,为何不让她去?
魏氏双目含泪,心里十分委屈,却不敢不应。
太夫人看着郑氏和大皇子妃,不知为何,心里掠过一丝莫名的阴霾。
这桩意外,从头至尾都透着蹊跷。
贺青山被何人指使,为何以暗箭伤人?第一箭射的是贺祈,万幸贺祈反应迅疾,闪避了过去。第二箭射中贺袀,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
一团黑暗迷雾中,似有一个令人惊骇的猜想蠢蠢欲动。
太夫人深呼吸一口气,将心里那个骇人的念头按捺下去:“大郎和四郎已先去一步,你们要走,现在便出发吧!趁着天黑之前,还能赶到皇庄。”
……
大皇子妃的马车,华丽又宽敞。车夫得了主子吩咐,扬起马鞭,拉车的骏马长嘶一声,跑得飞快。
马车一快,难免有些颠簸。
郑氏心乱如麻,恨不得立刻飞到贺袀身边。
大皇子妃皱紧眉头,压低了声音问道:“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受伤的人不是贺祈,而是贺袀?
到底是哪一环节出了差错?
郑氏如吞黄莲一脸苦涩:“传信的亲兵,说是贺青山射伤了阿钧。我根本不信!可内情如何,我也不清楚。只有见了你二弟,才能问个明白了。”
大皇子妃神色晦暗。
她自然担心贺袀的伤势。更令她忧心如焚的,是多年来的谋算布局功亏一篑。
贺祈安然无事,贺袀却被伤了脸伤了眼。做一个普通武将,倒也无妨。可这样的贺袀,再无可能谋夺平国公世子之位。
她这个大皇子妃,也失了一大助力。以大皇子为人品性,日后,她在大皇子府的日子只怕不会太好过。
……
贺大郎贺四郎夜半出发,快马加鞭,赶在午后到了皇庄。
“大哥,四弟,”贺祈亲自迎了出来。
贺祈一直守着贺袀,此时俊脸上神色颇见憔悴。
兄弟几个,感情不算差。贺大郎是平国公的庶长子,性情相貌身手都很平庸。
相较之下,十三岁的贺四郎聪明伶俐得多,不等贺祈张口发问便道:“昨夜三更府中接到消息,二婶娘和二嫂惊闻噩耗昏厥不醒。祖母也十分痛心,勉强撑住,吩咐我和大哥前来。”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低声追问:“祖母真的能撑住吗?”
他最忧心的,就是太夫人了。
贺四郎低声叹了口气:“祖母颇见伤心。不过,还能勉强撑得住。我和大哥这就进去看看二哥,问明白缘由,再回去禀明祖母。”
贺祈点点头,领着贺大郎贺四郎进了屋子。
程锦容和杜提点也在屋内。
此时众人无心寒暄,程锦容的目光在贺大郎贺四郎的脸上打了个转,便收回目光。
贺袀此时的惨状,令人不忍目睹。整张脸,被层层纱布包裹。右眼处的纱布上血迹点点,有的干涸,有的鲜红。
贺大郎看一眼,便红了眼睛。年少的贺四郎,顿时落了泪:“二哥……”
贺祈也红了眼眶,沙哑的声音微微哽咽:“二哥情绪太过激动,一醒来便嘶喊痛呼。从昨天到现在,一直都喝宁神汤药。”
程锦容瞥了“悲恸难过”的贺祈一眼。
演技精湛,堪称出神入化。
兄弟三个各自伤怀,过了片刻,贺大郎才问起事情的缘由。贺祈目中闪过强烈的憎恨,咬牙切齿道:“是贺青山!”
“贺家待他不薄。我自幼时随他习武,将他视为半个师父。对他一直信任敬重。此次秋猎,我特意点了他一同前来。”
“万万没料到,他早就包藏祸心。”
“那一日,我和二哥追击一头猛虎,速度极快,我们身后的亲兵都被落下。贺青山抢先一步,藏至暗处,然后射箭伤人。”
“当时,我们刚射杀了猛虎,正是最放松也最疲倦的时候。这突如其来的一箭,我险之又险地避了过去。第二箭飞来,不过是眨眼功夫。二哥仰脸避让,被箭所伤。”
“贺青山早已被抓住。我一直守在二哥身边,暂时无暇也无心情细审。你们既来了,正好去审一审他!”
天黑时,大皇子妃和郑氏赶到了皇庄。
皇庄里规矩森严,便是有大皇子妃在,侍卫也未放人。直至通传到大皇子处,大皇子亲自来迎,大皇子妃的马车才进了皇庄。
大皇子也未多话,直接领着岳母郑氏和大皇子妃一同进了贺袀的院子。
正逢贺袀复诊换药,离得老远,便能听到贺袀的惨呼声。
郑氏全身一个哆嗦,双膝一软,差点当场昏倒。
大皇子妃及时扶住郑氏:“母亲!”
郑氏泪如泉涌,嘴唇不停颤抖,硬撑着继续往里走。当面色憔悴的贺祈映入眼帘时,郑氏恨得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受伤毁容毁了前程的人明明应该是贺祈!
为什么变成了她的儿子?
贺祈上前相迎:“二婶娘,二哥就在屋内。”
郑氏一把攥住贺祈的胳膊,因用力过度,手背青筋毕露:“阿钧为何会受伤?”
贺祈将那套说辞又搬了出来。
郑氏狠狠地盯着贺祈,目中闪着近乎疯狂的恨意。
贺青山怎么会伤贺袀?这根本不是什么“意外”!一定是贺祈从中捣鬼!一定是他!
“二哥伤了右眼,又伤了脸,二婶娘心中伤痛,可想而知。”贺祈好言宽慰:“好在二哥性命无忧,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是不是你害了阿袀!
眼看着郑氏就快失去理智,大皇子妃心惊不已,忙上前扶住郑氏的胳膊,急促低语:“母亲,我们先进去看二弟。其余诸事,以后再说。”
这里是皇庄,在天子眼皮底下。有些话万万不可乱说!
大皇子妃半扶半拉着郑氏进了屋内。
大皇子也随着一同走了进去。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冷意,缓缓地迈步向屋内走。还未踏进门里,就听郑氏一声嘶喊:“阿袀!我的儿啊!”
贺祈心中冷冷一笑。
二婶娘!
伤在贺袀的脸上,比一刀杀了你还要令你痛苦。这样的痛苦,你就慢慢品尝吧!
……
郑氏见了贺袀的惨状后,当时就哭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一个时辰后。
贺袀又被灌下了宁神汤药,昏沉睡去。
郑氏扑到床榻边,颤抖着抓住贺袀的手,哭哑的嗓子几乎已哭不出声音来了:“阿袀,我的阿袀啊!”
她这一生,只有一儿一女。长女嫁入大皇子府,富贵尊荣。唯一的儿子贺袀,自小便聪慧过人。
丈夫在边关打仗,她独守空闺多年,早已将满腔的希望都放在了儿子身上。贺袀也确实争气,好学上进,勤奋习武,娶了名门闺秀为妻,早早做了御前校尉,堪称大楚朝最年少有为的少年郎……
她一步步为儿子谋划,希冀着儿子成为平国公世子,接掌平国公府的爵位和家业。
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贺袀的右脸少了一块肉,以后不知会留下何等狰狞的疤痕。右眼也废了……
郑氏一双眼哭得红肿不堪,声音嘶哑之极。
一日一夜没睡的贺祈,今晚才回院子休息。
大皇子已经离去,大皇子妃放心不下亲娘,依旧陪在一旁。郑氏哭得撕心裂肺,大皇子妃也随之落泪。
只是,眼泪总有流尽的时候。
半个时辰后,大皇子妃和郑氏终于停了哭泣。
大皇子妃声音低哑:“母亲,二弟伤成这样,一定要好生诊治将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管如何,到底性命无碍。”
是啊,好死不如赖活着。
郑氏以袖子擦拭眼角,咬牙道:“一定是贺祈,是他害了阿袀!我一定要为阿袀报仇!”
大皇子妃一惊,目光迅疾一扫,万幸此时屋子里除了昏睡不醒的贺袀,就只有她们母女两人。
“母亲,要慎言!”大皇子妃竭力压低声音:“这里是皇庄,耳目处处。稍有不慎,就会落人话柄。”
“二弟和三弟一直感情和睦,如亲兄弟一般。此次二弟受伤,是被贺青山所伤。三弟也差点被暗箭所伤,此事和三弟岂会扯上关系!”
郑氏:“……”
郑氏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着大皇子妃:“你、你说什么?”
她的女儿,竟然向着贺祈说话?
大皇子妃深呼吸一口气,握住郑氏的手:“母亲,你听我说。二弟受伤,我这个长姐,心中也难受得很。可再难受再悲恸,也不能迁怒于三弟。”
“这等话,以后母亲也不可再说了。若传出去,平国公府就会被人耻笑兄弟相争手足相残。这对贺家而言,绝不是什么好事。”
郑氏胸膛急剧起伏,呼吸急促,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大皇子妃。
大皇子妃被看得有几分心虚,声音柔缓了几分:“母亲,平国公爵位世袭,一直都是由长房嫡子继承。三弟日后请封世子,承袭爵位,也是理所当然……”
好一个理所当然!
好一个大皇子妃!
这是眼看着贺袀要成废人了,就想转过身来拉拢贺祈!
堂弟当然不及亲弟弟,可也是血脉之亲。只要贺祈肯暗中支持大皇子,她这个大皇子妃依然有娘家兄弟可以依靠!
郑氏胸膛几乎被怒火冲破,扬起手,却又下不了手。颤抖着将手放下,怒喊一声:“滚!你现在就给我滚!”
……
大皇子妃颇有些狼狈地离去。
郑氏守在儿子的床榻边,又狠狠哭了一场。直至哭累了,就这么睡了过去。
隔日凌晨,郑氏一双眼肿如桃子。嗓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贺袀也从昏睡中醒来,见了亲娘,贺袀完好的左眼涌出了眼泪。右眼处顿时如火烧油滚般炽痛。
剧烈的疼痛,令贺袀再次惨呼。
郑氏急得失了仪态,伸手便去拉扯杜提点的衣袖。嘴唇不停在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杜提点皱着眉头,先避过郑氏的手,才正色道:“夫人情绪过于激动,待在此处,不但没能安抚贺校尉,反倒令贺校尉激动更甚昨日。如此对看诊换药极为不利。请夫人暂退出去,待复诊换药结束后再进来。”
转头又吩咐程锦容:“锦容,为二夫人开一副清心宁神的汤药。”
郑氏就如一头护崽的母狼,死死地守在床榻边,大有“谁让我出去我就和谁拼命”的架势。
身为大夫,最怕遇到的就是这等病患家人。
失了平静没了理智,动辄就要哭喊闹腾,甚至迁怒于大夫。
贺袀因伤处疼痛心情阴暗绝望,本来就情绪波动不稳。这两日全靠着宁神汤药才熬过来。有郑氏在一旁,今日还怎么复诊换药?
杜提点忍不住皱起眉头。
程锦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看此情形,郑夫人是不愿令提点大人为贺二公子看诊。既是如此,另请一位太医来便可。”
郑氏:“……”
杜提点医术精湛,在太医院里首屈一指,无人能及。平日专职为天子看诊伺疾。若不是因贺袀意外受伤且伤在最要紧的脸上,纵是平国公府的二公子,杜提点不愿出手看诊,谁也没法子。
眼看着杜提点确有离去之意,郑氏哪里还敢闹腾,立刻起身出去了。
杜提点暗暗松口气,冲程锦容使了个眼色。
程锦容略一点头,随郑氏去了外间。
郑氏这一日一夜忧急过度,心火虚旺。又因哭得太过厉害,伤了嗓子,此时喉咙肿痛,根本无法说话。
程锦容在郑氏身边坐下,轻声道:“提点大人命我为夫人诊脉开药方,请夫人伸出右手的手腕来。”
郑氏怒目相视,眼里的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右手却是动也未动。
程锦容也不勉强,心平气和地说道:“看夫人的意思,是不愿令我看诊。既是如此,我也不勉强了。”
说完,起身便要离去。
一旁的贺祈,立刻伸手拉住程锦容的衣袖,柔声道:“阿容,你别生气。二婶娘心疼二哥受伤,忧虑急切之下,失礼失仪。你看在我的颜面上,多担待一二。”
程锦容十分配合,轻声应道:“放心吧!我不会因这点小事计较介怀。”
郑氏:“……”
她的儿子受苦受难,贺祈半点事都没有,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和程锦容打情骂俏!
郑氏心中怒火上涌,狠狠地盯着贺祈。如果目光能化为实质,贺祈早已千疮百孔。
……
贺祈转头,和郑氏对视。
郑氏越是怒火蒸腾,贺祈就越是冷静从容:“二婶娘心疼二哥,我都明白。可二哥已经伤成这样,现在最要紧的,是治好二哥的伤。”
“二婶娘特意赶路来皇庄,莫非就是为了来动怒发火,迁怒于旁人?”
“还请二婶娘克制一二,也免得惹恼了提点大人。”
郑氏只恨自己嗓子晦哑失音,用尽力气,也只发出含糊不清的呀呀声。根本无法表达出她心中的愤怒。
贺祈心中冷笑一声,缓缓说了下去:“大哥和四弟审了一夜,贺青山一直拒不肯交代。”
听闻贺青山三个字,郑氏瞳孔骤然收缩,之前的怒气,被一阵更猛烈的狂风席卷而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喻的惊恐和不安。
程锦容看在眼底,心中已明白过来。
暗中指使贺青山刺杀贺祈之人,定是郑氏无疑了。
只是,郑氏万万没料到,贺祈早已洞悉一切,来了个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贺祈又淡淡说道:“若不是我及时警觉反应迅疾,躲过了第一箭。此次,我和二哥就会双双伤在贺青山的手中。”
“二婶娘不必情急。贺青山到底受何人指使,此事,我定要查个清清楚楚。将幕后指使之人找出来,一刀要了此人狗命!”
郑氏:“……”
郑氏后背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蓬勃的怒火,忽然化为无边的恐惧。
贺青山落在了贺祈手中……万一他熬不过审问,将一切都交代出来。到时候,她要如何面对太夫人的怒火,如何面对她的丈夫和大伯的愤怒?
不行!
绝不能容贺青山张口!
郑氏忍着惊惧慌乱,定下心神,起身上前,先冲程锦容行了一礼,以示歉意。
果然能屈能伸啊!
程锦容心中哂然,淡淡一笑:“夫人既愿意看诊,便请坐下吧!”
……
程锦容为郑氏诊脉开方,一服汤药下去,郑氏很快便能发出粗哑的声音。
饶是郑氏不喜程锦容,也不得不承认,程锦容确实医术过人。
贺袀再次换了药,喝下宁神汤药,继续昏睡。
郑氏满腹心事,哪里还待得住,粗哑着声音对贺祈说道:“贺青山人在何处?我要亲自去问一问他。”
贺祈淡淡道:“他被关进了皇庄的天牢里。天牢里有重兵把守,我也派了人严密看守。二婶娘放心,就是一只苍蝇,也休想飞进去。”
“审问之事,有大哥四弟,还有我。就无需二婶娘操心了。”
郑氏坚持要去,奈何贺祈就是不点头。
只凭郑氏一人,别说去‘审问’贺青山,就是天牢在哪里,郑氏都不知道。这一场对峙,郑氏很明显不敌贺祈。
郑氏咬牙暗恨,只得暂且将满心的焦虑忧急按捺下来。
如此,一晃又是两日。
贺袀的伤势渐有好转,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一日,他硬是要照一照铜镜。郑氏百般劝慰也没用,只得将铜镜给了他。
贺袀头脸处皆是纱布,只露出一只完好无损的左眼,还有口鼻。
俊朗的少年郎,现在就如丑陋的怪物一般。
贺袀喉间发出古怪的声响,似笑又似哭。
郑氏心里如压了千斤巨石,又是气闷又是难受,忍着眼泪,柔声安抚许久。也不知贺袀听进了多少。
贺袀忽地凄厉长呼,扔出手中铜镜,铜镜砸中墙壁,发出咚地一声巨响。然后,咣当地落到地上。
屋子里的动静实在太大了,亲兵们很快将此事禀报贺祈:“启禀公子,二公子在屋内悲呼嘶喊,又砸了许多东西。”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冷意。
春风得意前程似锦的勋贵公子,相貌右眼被毁,一夕之间,从天上跌落尘泥。这其中的痛苦和折磨,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这其中的滋味,就让贺袀慢慢品味。
片刻后,贺大郎贺四郎神色凝重地一同来了,还带来了不太美妙的消息。
贺青山死了。
自事发之时算起,已有四日。
这四天里,贺青山受遍酷刑,却一个字都未招认。贺大郎怕贺青山早早死了,每次严刑过后,都命亲兵喂他一些参汤续命。
没曾想,贺青山今日趁着有人灌参汤的时候,咬舌自尽。
贺大郎贺四郎眼睁睁地看着贺青山咽了气,心里又是愤怒又是懊恼又是不安。到了贺祈面前,兄弟两个都有些办砸了差事的忐忑。
五郎六郎都还年少,贺大郎贺四郎和贺祈年龄相近一些。贺祈自少就有纨绔恶名,在外横行无忌,在府中更是任性妄为,随时翻脸动手揍人的那一种。
贺大郎贺四郎没少挨揍。年少的贺四郎见了亲哥,就觉双腿发软。年长的贺大郎,也没好到哪儿去,见了贺祈就发憷。
贺祈却未动怒,淡淡道:“贺青山早就是一步死棋。从他决意对我动手的那一刻,就存了死志。此事怪不得你们。”
贺大郎贺四郎同时松了口气。
贺四郎大着胆子问道:“三哥,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贺大郎皱着眉头叹气:“贺青山这一死,想再查幕后主使,更是难上加难。”
贺祈目光一闪,低声道:“先将贺青山的死讯瞒下。如果二婶娘或二哥问起,你们只管搪塞敷衍。”
贺大郎贺四郎一惊,不约而同地问道:“为何要瞒着二婶娘和二哥?”
贺祈看了贺大郎贺四郎一眼:“大哥,四弟。有些事,你们暂且放在心底。日后,我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那一眼里蕴含着的冷厉锋芒,如凝结成了实质,锐利而冰冷。
贺大郎贺四郎心中一凛,张口应下。
……
平西侯今日未去秋猎,特意叫了贺祈到自己的院子里,追问贺青山之事:“三郎,这已经是第四日了。那个贺青山,还未松口招认吗?”
贺祈面色沉凝:“没有,贺青山嘴硬得很,严刑审问几日,连半个字都未吐露。”
平西侯重重哼了一声,目中闪过杀意:“这个幕后之人,好大的能耐。竟能买通贺家的家将来刺杀你。这回是你反应迅疾,躲过一劫。贺袀却未躲过,也是他没运道!”
贺祈也叹了一声:“事发迅疾,当时我亦来不及为二哥挡下那一箭。”
平西侯不以为意,淡淡道:“身为年轻武将,总有领兵上阵之日。战场上,刀剑无眼。各勋贵武将子弟,折损在战场上的还少吗?”
“贺袀只是面容受伤,到底保住了一条命。如果只因此事就一蹶不振,也只能说他心志不坚,难成大器。”
一番熟悉的话入耳,贺祈心情复杂而唏嘘。
前世他被毁容毁了一只眼,被夺了世子之位,在府中沉寂两年之久。
那时,舅舅平西侯痛心疾首,到贺家来过数回,骂他的正是这样一席话。可惜那时的他太过消沉,被怒骂后也未振作。
直至祖母病逝,贺家再无他容身立足之地,他才幡然醒悟。
平西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三郎,若需要舅舅援手,只管张口。”
贺祈心头一暖,低声道谢:“多谢舅舅。”
平西侯笑了起来:“和舅舅还谢来谢去,也不嫌麻烦。”顿了顿,又叹道:“你娘离世之前,曾张口求我好好照拂你。”
“如今你骁勇无双,前程似锦,简在帝心,再娶一个可心的好媳妇。舅舅也就能彻底放心了。”
贺祈黑眸中闪过一丝笑意:“舅舅不必为我担心,我已有意中人了。”
是啊,大楚第一位女医官程锦容嘛!
几日前当着皇上的面,一双少年男女情意绵绵。
还有谁不知道?
平西侯笑着揶揄:“还是早些定亲,早些娶过门吧!一日没娶,一日都不是你媳妇。”
贺祈目中笑意又深了些:“我已经写信,命人送去边关了。待定亲之日,舅舅一定要登门喝喜酒。”
平西侯哈哈一笑:“好!舅舅等着你的喜酒!”
……
既是要瞒下贺青山的死讯,贺大郎贺四郎少不得要装模作样,依旧去了天牢。
贺青山的尸首,已被秘密处置。找了一个身形相似的亲兵,易容装扮,关在天牢里。那个亲兵满身血迹,头发遮了大半的脸。
不近看,根本看不出贺青山早已换了个人。
守着“贺青山”的几个侍卫,皆是贺祈心腹。只要贺大郎贺四郎守口如瓶,郑氏和贺袀母子根本探听不到天牢里的动静。
贺大郎贺四郎心事重重,在天牢里低语。
“大哥,我怎么觉得,三哥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贺四郎小声道:“以往三哥也凶得很,一瞪眼,我就想跑。可现在,三哥不瞪眼也不凶了,我怎么更害怕了?”
可不是么?
贺大郎心有戚戚焉:“我也觉得三弟和以前不同了。或许是在皇上身边当值久了,多了以前没有的威势和杀气。”
以前的贺祈,是一柄带鞘的长刀。
现在,长刀已出鞘,锋芒毕露,令人心中生寒,情不自禁地低头诚服。
反正,承认怕贺祈也没什么丢人的。贺大郎和贺四郎这么互相一倾诉,颇有几分难兄难弟的意味。
闲话片刻,贺大郎又拧起了眉头,无声长叹。
贺四郎心思活络,立刻低语道:“大哥,我总觉得,三哥一定知道幕后指使之人是谁了。遮掩贺青山的死讯,说不定是设了圈套,引着幕后之人往里钻。”
贺大郎嗯了一声,还是皱着眉头,一脸的忧心忡忡:“只怕,我们贺家以后再难平静了。”
贺大郎含糊不清的隐晦之言,贺四郎一听就懂,也跟着叹了一声:“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么大的事,想遮也遮不住。”
更何况,贺祈丝毫没有“遮一遮”的意思。分明是要利用此事,将幕后主使揪出来,一网打尽。
这个幕后主使,和贺家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抑或可能就是贺家人……
后一个念头,令贺大郎贺四郎不寒而栗,甚至不敢再深想下去。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住了嘴。
……
又过两日。
满腹忧虑的郑氏终于忍不住又向贺祈打探:“贺青山可曾招认,是谁暗中指使他暗箭伤人?”
她私下命人打探,可惜天牢里被守得密不透风。打探不到任何有关贺青山的消息。可气的是贺大郎贺四郎,就像两只蚌壳一般,怎么问也问不出半个字。
一想到贺青山可能吐露“幕后主使”是谁,郑氏便心底生寒。
贺祈目光一闪,看了郑氏一眼:“贺青山嘴硬的很,一直未曾招认。”
没招认就好。
郑氏暗暗松了口气,面上露出愤慨憎恶之色:“一定要严刑审问,直至他吐露招认。”
“二婶娘放心。”贺祈一语双关意味深长地应道:“这个幕后之人,我一定将她找出来。到时候,或五马分尸或凌迟,为二哥报仇。”
郑氏:“……”
郑氏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你有这份心就好。”然后,很快扯开话题:“秋猎就快结束了。皇上启程回京,你得随皇上同行。阿袀伤得那么重,实在不宜奔波。”
贺祈接过话茬:“我会向皇上禀明,请皇上容二哥留在皇庄里养伤。”
郑氏点点头,忽地问道:“你是否要将贺青山带回京城审问?”
贺祈淡淡道:“是。到时候,我随皇上先行,大哥四弟迟一日再启程,将贺青山带回贺府。”
“只要是人,就有弱点。他能熬得过三日五日,十日八日。总熬不了三月五月。总有一日,我要令他张口,说出幕后主使。”
最后一句,充满森冷的寒意。
郑氏心急如焚,不敢流露出来。违心的赞了贺祈一番。
贺祈随口虚应,心中冷冷一笑。
……
待贺祈走了之后,郑氏去见了大皇子妃。
母女两人对贺祈的态度截然不同,有了分歧隔阂,也在所难免。
不过,到底是亲母女,没有隔夜仇。这几日,大皇子妃不提那些戳心戳肺的话,郑氏便当不知大皇子妃的那些小心思盘算。
大皇子妃见郑氏满腹心事,立刻屏退左右,低声问道:“母亲为何一脸忧虑?”
郑氏皱紧眉头,将自己忧心之事道来:“……贺青山若是熬不过刑罚,指认出我来,该如何是好。”
这些年,郑氏表面和贺青山没什么来往,有什么吩咐,也都是传的口信。从未留下过只字片语。可见郑氏行事之缜密小心。
只是,世事再严密,也有疏漏之处。她自问没有留下任何把柄,只怕贺青山会留下什么证据。
大皇子妃蹙眉低语:“母亲有何打算?”
郑氏目中闪过厉色:“先一步动手,杀了贺青山。”
这世上,唯有死人最安全。
大皇子妃依旧蹙着眉头:“要杀贺青山,不是易事。”
郑氏显然已有盘算:“贺祈要随天子先回京,到时候,贺青山身边只有几个亲兵看守,贺大郎平庸不算伶俐,贺四郎年少不当大用。要对付他们两人,不是什么难事。”
“只要将他们两人哄骗至别处,再遣人进天牢,杀了贺青山就是。贺青山受刑多日,熬不住死了也不稀奇。”
郑氏目中闪过狠厉之色,提起一条人命的口吻,就如杀一只鸡。
大皇子妃已猜到郑氏来意,虽有几分不愿,也不得不听下去。
果然,郑氏又低声道:“我此次来得急,没带什么人手。你留几个得用之人给我。”
贺家侍卫彼此相熟,动起手来多有不便。大皇子妃的人就没这层顾虑了。再者,这里是皇庄,大皇子府的人行事也便利得多。
大皇子妃略一迟疑,轻声叮嘱:“母亲行事一定要小心。”
不管如何,大皇子妃总算是应了。
郑氏眉头略略舒展。
……
半个月的秋猎,终于结束了。
元思兰胳膊受伤,在中途退出秋猎。贺袀裴璋紧接着受了伤,贺祈为了照顾贺袀,也退出了秋猎。
今年秋猎事端连连,颇令人败兴。宣和帝连着几日心情不佳,对秋猎也没了兴致。
秋猎魁首是一位御前侍卫,宣和帝赏了一匹宝马。第二名第三名分别是大皇子二皇子身边的亲兵。宣和帝各赏了一柄宝刀。
待秋猎结束时,天子启程归京,众人随行一同归京。
元思兰受的是轻伤,也不便再骑马,坐进了马车里。裴璋也是一样,在马车里待着,未曾露面。
贺袀伤势最重,又伤的是脸,不宜赶路。
贺祈亲自禀明天子,恳求贺袀留在皇庄里养伤一段时日。待伤势好转再回京。宣和帝当时便允了,特意留下两个太医。
当然,被留下的太医,绝不可能是杜提点,也不可能是程锦容。
师徒两人,收拾好衣物行李,上了马车。
朱启珏照例在马车边晃悠。
杜提点现在自然会意过来是怎么回事了,随口笑道:“贺三公子倒是细心体贴。”
自己不能伴在程锦容身边,就让表弟代为前来照拂。从外表,还真看不出贺祈是这等体贴入微的人。
程锦容抿唇一笑,却未多言。
她和贺祈,已是众人眼中公认的一对……此事就是对着裴皇后,她也没打算说实话。对着杜提点,少不得也要做做戏了。
杜提点今日似颇有谈兴,又道:“贺二公子虽无性命之忧,不过,毁容毁了右眼,大好前程也要毁于一旦。以后如何,端看他心志是否坚韧,能否熬得过这一关了。”
程锦容淡淡应道:“这一关怕是不易。”
前世的贺祈,沉寂了两年才振作。
论意志坚定心性坚韧,贺袀拍马也不及贺祈。
杜提点对贺袀日后如何,显然也没那么关心,寥寥几句,便扯开话题:“自为皇上换了药方后,皇上龙体似有好转。”
杜提点潜心研究几个月,和程锦容一同研制出了新的药方。虽然还不能根治宣和帝的宿疾,不过,颇有缓和之效。
秋猎前后大半个月,宣和帝宿疾都未发作。杜提点只觉悬在头顶的利刃远了许多,总算能舒出一口气了。
程锦容眸光微闪,轻声道:“治标不治本,只是缓和罢了。”
汤药喝得再多,也只有缓和之效。要彻底根治,只有以外科医术开腹诊治。
这一点,杜提点何尝不知?
只是……
“身在宫中,身为医官,不求有过,先求无过。”杜提点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这才是医官们的行事准则和保命之道。”
“锦容,你学医的天赋,是我生平仅见。可你也太过年少气盛,有些事还看不明白想不明白。皇宫是天底下最重规矩也最不讲规矩的地方。为皇上和娘娘们看诊伺疾,不可冒进,更不可过激。凡事三思而后行,说出口的话,必要慎之又慎。”
“纵然你能治好再多病症,只要有一次失了手,就是死罪。”
程锦容听了这番语重心长的话,并未动容:“所以,在宫中伺疾的太医们,习惯了开太平药方。大病当成小病来治,小病反而要郑重其事,没病装病的,只当不知,照样看诊开方。”
说到后来,程锦容的语气中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
杜提点只当没听出那一丝讥讽之意,捋着稀疏的胡须说道:“能看明白这些,可见这几个月来你颇为用心。”
呵!果然是一只又老又滑的老狐狸!
程锦容微微一笑:“多谢师父指点。”
……
天黑之际,宣和帝终于领着众皇子回了宫中。宫中早得了消息,备下宫宴。宣和帝特意宣召辛苦打理政事多日的卫国公靖国公赴宴。
椒房殿里也设了宫宴。
郑皇贵妃亲亲热热地给裴皇后见了礼。
裴皇后含笑说道:“不必多礼。这些时日,你随行伴驾,伺候皇上衣食起居,委实辛苦了。”
郑皇贵妃忙笑着应道:“皇后娘娘这么说,真是折煞臣妾了。这都是臣妾分内之责。”
没等裴皇后发难,主动说道:“此次秋猎,徐美人圣前失仪,令皇上龙颜震怒。徐美人被怒斥之下,羞愧难当,竟欲撞柱轻生。好在被及时救下。只是,徐美人额上受了伤,要将养一段时日。今晚也无颜来给娘娘请安了。”
谁不知道,徐美人是裴皇后的人?
郑皇贵妃一见裴皇后,就提徐美人圣前失仪之事,用心之险恶,几乎扑面而来。
一众嫔妃,下意识地看向裴皇后。
裴皇后早已今非昔比,听到这番充满恶意挑衅的话,并未动怒,淡淡说道:“让徐美人好好将养,待额上的伤势好了,再请安也不迟。”
郑皇贵妃心里冷笑一声,又故意蹙眉叹道:“对了,还有寿宁,也病了几日。皇上令寿宁安心养病,今晚也不能来宫宴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郑皇贵妃这是故意要膈应裴皇后啊!
罗贵人赵贵人悄然对视一眼。有徐美人先例在前,她们两人如何敢明着和郑皇贵妃作对。很快便各自垂下头。
裴皇后目中闪过一丝寒芒,淡淡瞥了装模作样的郑皇贵妃一眼:“皇贵妃好好伺候皇上便可,寿宁病不病的,在皇贵妃眼里,原也没什么要紧。”
郑皇贵妃:“……”
裴皇后端出中宫威势,不轻不重地敲打,郑皇贵妃只得起身告罪:“臣妾疏忽,没能照顾好寿宁,请娘娘责罚。”
裴皇后有意等了片刻,才慢悠悠地说道:“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此事也怪不得你。皇贵妃平身吧!”
郑皇贵妃咽下心中恼怒羞愤,谢了裴皇后恩典。
裴皇后微微一笑:“时候不早了,传膳吧!”
……
这一出好戏,众嫔妃看在眼底,心中各有计较。
郑皇贵妃在宫中风光多年,往日就连裴皇后也退让三分。如今,裴皇后寸步不让,中宫之威令人心惊畏怯。郑皇贵妃竟是屡屡吃闷亏……
看来,这后宫是真的要变天了。
裴皇后心事重重,宫宴未过半,便以“凤体不适”为由,正大光明地先离席回了寝宫。
菘蓝和青黛守在寝室门外。
寝室内,裴皇后紧紧攥住程锦容的手,一双眼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再左右端详。忧虑关切,溢满了双眸:“锦容,你没事吧!”
明知程锦容有惊无险地过了这一关,可没亲眼看到程锦容,裴皇后便难以心安。
程锦容心头满是暖意,轻声笑道:“我好端端的,连头发丝也没少一根。娘娘只管放宽心。”
裴皇后眼眶微红,忽地将程锦容搂进怀中,哽咽着低语:“锦容,那一日我接到你的来信,得知寿宁和元思兰联手陷害你,心中如火烧灼烫一般。连着这几日,寝食难安。”
“是娘没用,娘想护着你,不令你受半分委屈。可你差一点就被寿宁元思兰所害……”
滚烫的泪水,从裴皇后的眼角滑落,滴落在程锦容的肩膀。
程锦容鼻间微酸,轻拍裴皇后的后背:“寿宁公主对我心生嫉恨,元思兰不怀好意,借着寿宁公主之手来算计我。”
“不过,我已还了回去。元思兰被我伤了胳膊,寿宁公主被皇上怒斥责罚。我安然无恙,被气得想吐血的人是寿宁公主,不是我。”
裴皇后情绪稍稍平静,松开程锦容,轻声问道:“你和贺祈,真的情意相投?”
程锦容:“……”
程锦容打定主意要将裴皇后瞒在鼓里,此时应该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可被裴皇后这般殷切又希冀地看着,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一丝淡淡的羞臊。
程锦容轻轻点头:“是。”
“贺家曾张口提亲,我想进宫陪伴娘娘,写信给父亲,令他拒绝所有提亲之人。贺祈并未退缩,依旧时时牵挂于我。日久见真心,我心里也渐渐有了他。”
这是程锦容之前想好的说辞。
裴皇后看着程锦容嫣红的脸颊,一颗心放了下来,轻笑着叹道:“如此就好。”
不管如何,她绝不愿程锦容和裴璋再有所牵扯。
裴璋确实优秀出色,当年的事也怪不得裴璋。可裴璋是永安侯嫡子,她们母女和永安侯迟早有反目成仇的一日。
到那时,程锦容和裴璋终将陌路。倒不如早些斩断一切。
女儿有了心仪的少年郎。
未来的女婿出身国公府邸,高大俊美,英勇无双,前程似锦。
这门亲事,裴皇后真是越想越满意,低声笑问:“你们两人的事,已过了明路,知晓的人不在少数。得早些定下亲事,也免得有人闲言碎语。”
程锦容点点头:“我和他分别写了信去边关,不出意外,年后就能定下亲事。不过,他要在宫中当值,我也要陪伴娘娘直至病愈。所以,我们已经商议过了,三年内不成亲。”
裴皇后也舍不得程锦容早早出嫁,笑着说道:“先定下亲事,成亲的事,过几年再说也无妨。”
程锦容嗯了一声。
裴皇后伸手,轻抚女儿白皙柔嫩的脸庞:“你忙了这么些日子,一路奔波,一定累了。早些去睡下吧!”
程锦容笑着应了:“娘娘也早些睡下。”
待程锦容告退离去,裴皇后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目中冷芒闪动,令人心惊。
寿宁公主!
元思兰!
哼!
胆敢如此算计程锦容,她绝不会饶了他们!
……
隔日,程锦容随杜提点一同去保和殿,为宣和帝请平安脉。
贺祈昨夜便出宫回了平国公府,今日未曾当值。
程锦容习惯性地看了宣和帝的身后侧一眼,一眼落了空。不由得暗暗自嘲地笑了一笑。
宣和帝大半个月未发宿疾,对着杜提点,难得神色缓和:“为了朕的宿疾,杜提点辛苦了。”
杜提点受宠若惊,立刻拱手应道:“为皇上看诊,是微臣分内之责。是微臣无用,没能彻底根治皇上的宿疾,令皇上受苦了。”
宣和帝温声问道:“新换的药方,颇见成效。朕近日来也觉轻松了许多。以你看来,朕喝多久的汤药,便能痊愈?”
真是一道断头要命题!
杜提点心里苦笑不已,面上不敢犹豫,恭声答道:“微臣不敢欺瞒皇上。药方奏效,微臣心中喜不自胜。是否能根治皇上的宿疾,微臣现在也无把握。”
宣和帝没听到想要的答案,心里有些不快,目光瞥了程锦容一眼,忽地问程锦容:“程医官,你来说说看,这张药方何时能奏效?”
杜提点一力举荐程锦容,宣和帝不置可否,默许程锦容随杜提点一同前来。不过,这不代表宣和帝就信任程锦容了。
秋猎时的那一场闹剧,宣和帝怒斥责罚寿宁公主,心里未必没有迁怒程锦容之意。
这些时日没有显露,今日才发作出来。
杜提点心里一紧,不动声色地冲程锦容使了个眼色。
圣前奏对,绝不可莽撞冒失。
不求有功,先求无过!
程锦容拱手,不卑不亢地应道:“微臣以为,新换的药方,可以缓和病症,并不能根治皇上的宿疾。”
宣和帝:“……”
杜提点:“……”
杜提点额上的冷汗,当时就下来了。
他私下里叮嘱过多回,让程锦容小心应对。她当面应得好好的,一转眼就我行我素实话实说了……
杜提点身体的反应,比脑子快了一步,已跪了下去:“请皇上息怒!程医官年少识浅,信口之言,不能当真。请皇上息怒!”
程锦容没有跪下请罪,在宣和帝喜怒难辨的沉沉目光下,程锦容大胆地抬眼回视:“微臣虽然年少,却从不信口胡言。”
“这张药方,是微臣和提点大人一同潜心研制出来的。对皇上的病症,确有缓和之效。要根治宿疾,却无可能。”
“微臣治好了几十个病患,他们和皇上都是相同的病症。只是,微臣看诊的法子,和别人不同……”
“程医官!”杜提点心惊不已,不假思索地打断程锦容:“在皇上面前,岂可胡言乱语!还不快些住口!”
程锦容这次倒是听话了:“提点大人不准微臣说,微臣不说就是。”
宣和帝重重哼了一声,龙目中闪过怒色:“杜提点,有什么话不敢对着朕直言明说?有什么事一定要瞒着朕?”
杜提点:“……”
杜提点额上冷汗涔涔,心中叫苦不迭。
他原本打着如意算盘,先拖延一两年,然后告老致仕,保全自己和杜家。日后如何为天子看诊,就是程锦容的事了。
有能耐治好天子的病症,那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若治不好,或是言语触怒天子被降罪,倒霉的人也是程锦容……
没想到,程锦容早就窥破了他的用意。今日更是一举打碎了他的如意算盘,逼得他不得不出头做挡箭牌。
圣前奏对,容不得拖延。
再懊恼不甘气闷,此时也得迅速做出决断。
杜提点恨恨地将喉头老血咽下,拱手应道:“启禀皇上,微臣不是有意欺瞒,实在是程医官为病患看诊的法子,太过惊世骇俗。微臣亲眼目睹过数十回,每见一回,都有心惊胆寒之感。”
“请皇上屏退左右,容微臣细禀。”
宣和帝扫了赵公公一眼。
赵公公立刻示意一旁伺候的内侍退下,原本在殿内伺候的御前侍卫也都退了出去。最后,宣和帝身边只剩几个心腹内侍。
“现在可以说了。”宣和帝冷冷道:“仔细道来,不得有半个字隐瞒。”
杜提点如饮黄莲水,口中发苦,一直苦到胃里,打起精神应了一声是。
“不敢瞒皇上,程医官擅长外科医术。看诊的法子,也和普通的大夫不同。这样的病患,她先以汤药令其昏睡,然后以细长利刃在病痛处开腹……”
既然躲不过去,杜提点也只得说出实情。
赵公公听到开腹二字,面色倏忽一变,怒喝道:“大胆!竟敢有此大逆不道的念头!杜提点,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没错,杜提点张口禀报,此事就落在杜提点的头上。被怒斥被责罚等等,都是先紧着杜提点,且轮不到程锦容哪!
程锦容此时才跪了下来,和杜提点一同请罪。
宣和帝面色森冷,目光满是寒意,缓缓扫过杜提点和程锦容。其中蕴含的杀意,绝不容错辨:“说下去!”
损伤龙体,是死罪!
譬如伺候宣和帝梳洗更衣的内侍,不小心拔了一根天子的头发,也要挨一顿板子。至于挨过板子是死是活,就得看自己命硬不硬了。每年宣和帝的身边,都要换一茬内侍。
杜提点竟敢张口提及“利刃开腹”,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定会触怒天子。这也就是杜提点,宣和帝再恼怒,也令他说下去。
换个人敢这般大放厥词,已被拖出去杖毙了。
宣和帝的怒气大半都冲着杜提点去了。程锦容承担的压力要小得多。她以眼角余光瞥了战战兢兢的杜提点一眼,几乎能看到杜提点额上滴下的冷汗。
呵呵!
对坑了杜提点一把之事,程锦容毫无愧疚。
杜提点想算计她,想让她来顶缸,自己从容脱身。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这个挡箭牌,杜提点想不当也不行。
“启禀皇上,微臣都是亲眼所见,绝不是危言耸听骇人听闻。”
杜提点盯着如泰山临顶的天威,一边流着冷汗一边战战兢兢地说了下去:“程医官擅长外科医术,不但能治外伤,更擅诊治体内之疾。开腹后,将病痛之处割除,然后再以针线仔细缝合,每日敷药,并配以汤药。身体还算康健的,三个月左右便能痊愈。身体略虚弱的,就得将养半年或更久。”
“程医官以开腹救治之法,治好了四十余个同样病症的病患。”
“只是,开腹救治也有风险。不敢瞒皇上,有一个五十余岁的病患,在开腹救治后高烧不退,最终未能撑过去,熬了三日便死了。”
“也正因此,微臣心中顾虑重重。程医官能治皇上宿疾,微臣不能不一力举荐。可这等救治法子,颇有风险。微臣一直不敢明言。”
“微臣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说完,杜提点长跪不起。
他的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相比之下,同样跪着的程锦容就冷静多了。
天塌下来,有杜提点先顶着。
事实上,天也塌不下来。宣和帝性情再暴戾无常,也不会杀了能救治龙体宿疾的医官。
……
宣和帝目中仍有怒色,冷冷地看向程锦容:“连杜提点都不敢明言,程医官胆子倒是不小。”
程锦容恭声应道:“微臣性情耿直,不惯隐瞒。皇上张口问微臣汤药是否能根治宿疾,微臣不愿虚言说谎,便直言禀报。”
“正如提点大人所言,开腹救治之法,能彻底根治宿疾。却也有一些风险。每个人的体质不同,救治后的情形也各自不同。有的人很快便能痊愈,有的人要将养数月之久。年迈虚弱之人,甚至可能撑不过去。当然,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微臣治好了四十余个病患,没撑过去的只有一个。”
“如果像现在这般,每日服汤药,能缓和病症,宿疾发作的频率也会降低。只是,这不是根治之法。恶疾在肾脏之内,对皇上龙体的影响也会越来越大。拖延三年两载下去,或许,到时候皇上想令微臣开腹救治,也迟了。”
“如何看诊,皇上英明神武,自有决断。”
简而言之,她是大夫,治病的法子已经说了。想不想根治,决定权都在宣和帝。
殿内一片安静。
无形的威压,几乎令人窒息。
杜提点额上的冷汗不停滑落,心里叫苦不迭。
真是看走了眼。
原以为程锦容是个聪慧通透之人。现在看来,聪慧是真的,通透可就未必了。对着普通病患,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看诊的法子和利弊风险,说得清清楚楚,任由病患选择。
可眼前是九五之尊,是大楚天子。怎么能实话实说?
真是傻大胆,不要命了吗?
时间一点一点地滑过。
就在杜提点心肝胆肺俱凉之时,宣和帝终于张口了:“杜提点,程医官,你们今日所说之言,绝不可向第三人提起。先退下吧!”
杜提点悬在心头的巨石倏忽落了地,忙磕头谢过天子恩典。今日跪得太久,杜提点双膝酸软,起身之际身体晃了一晃。
万幸程锦容眼明手快,及时扶了杜提点一把,免了杜提点圣前失仪:“师父小心。”
杜提点惊魂未定,目光复杂地看了爱徒一眼,忍着脚下酸麻胀痛,一步一步退出了保和殿。
日头高悬,明晃晃的阳光近乎刺目。
杜提点以袖子擦了额上的冷汗,挺直腰杆,恢复平日的沉稳持重:“程医官,随本提点回太医当值处。”
今天坑了杜提点一回,秋后算账也是免不了的。
程锦容微笑着应是。
……
不出所料。
进了杜提点的屋子,门一关上,杜提点就变了脸,目中闪着毋庸置疑的怒火:“程锦容!”
程锦容面不改色:“弟子在,师父有何吩咐?”
杜提点:“……”
师父刚才差点被你害死知道吗?
师父现在怒火万丈知道吗?
杜提点心中默念“这个孽徒”数次,将蠢蠢欲动的怒火按捺下来,冷冷问道:“程锦容,我曾提醒过你数次。在皇上身边伺疾看诊,一定要谨言慎行,万万不可疏忽大意。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你今日圣前奏对,为何突发惊人之语?”
“实话实说是美德,可也得分什么场合对什么人。对着皇上实话实说,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你知不知道,皇上一怒之下,你我两条人命就如蝼蚁。常院使是怎么死的?不过是施针时略略手弱,便被天子迁怒杖毙。你怎么能不引以为戒?”
说到最后一句,杜提点蓬勃的怒意几乎按捺不住,声音比平日高了许多。
程锦容收敛笑意,淡淡应道:“师父向皇上举荐我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日。”
“我能治皇上的病症,不过,开腹救治有一定的风险,当然要如实相告。师父避而不提,连开腹二字也不说,这又是何意?”
“莫非师父是打算自己告老致仕,日后我为皇上看诊的时候,独自回禀,独自承受皇上的怒火?”
杜提点:“……”
程锦容明亮锐利的目光直视着杜提点,一字一顿,缓缓重复问了一遍:“师父心里可是这么打算的?”
杜提点脸皮再老再厚,此时也有些挡不住了。
愤怒的火苗被瞬间浇灭,取而代之的,是被说中了心思的心虚和尴尬。
他是这么打算的没错……程锦容是怎么看出来的?
杜提点咳嗽一声,很快调整面部表情,声音和缓了许多:“锦容,你这么说,可就误会为师了。”
“为师怎么会如此做想。为师没向皇上明言,是想放慢脚步,徐徐图之。至少,等上数月,待皇上信任你肯让你看诊了,再提起此事。”
程锦容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师父是想令我顶缸,以便自己从容脱身告老致仕。”
杜提点:“……”
这个程锦容,平日里言笑晏晏,原来言辞这般犀利。
简直是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杜提点又咳嗽一声,挤出慈爱的笑容:“这怎么可能。为师一把年纪了,才收了你这一个弟子,爱护疼惜还来不及,怎么会有这等卑劣的念头。”
程锦容淡淡一笑:“有没有都无妨。反正,现在一切都已如实禀报,皇上便是龙颜大怒,要治我们师徒的罪,也是师父在先。”
杜提点:“……”
杜提点再次深呼吸一口气,笑容愈发温和慈爱:“放心吧!以皇上的脾气,此次没治罪,以后也不会再翻旧账了。”
“此事已经禀报,如何诊治,皇上自有决断。以后面圣,不可再多言。”
程锦容恢复了平日的恭敬:“师父说的是。”
有这样的爱徒,师父头真痛。
杜提点心里唏嘘不已。整日打雁,今日可算是被雁叼了眼。
……
长乐宫。
“公主殿下,”宫女匆匆来禀报:“皇后娘娘来探望公主殿下了。”
一直在“养病”的寿宁公主,闻言一喜:“真的吗?母后真的亲自来了?”
这些年,裴皇后一直闭宫不出,从未来过她的长乐宫。便是她真的病了,裴皇后也只打发身边的宫女前来探病。亲自前来探病,还是第一回。
母后果然是疼她的。
寿宁公主心中十分欢喜,立刻命宫女为自己梳妆更衣。
宫女略一踌躇,委婉地低声劝慰:“公主殿下还在病中,皇后娘娘前来探病,殿下还是躺在床榻上吧!”
装病也得装得有点样子。
不然,传出去,可就彻底成笑话了。
寿宁公主兴头上被浇了盆冷水,颇有些不快,瞪了贴身宫女一眼,到底还是躺在了床榻上。
片刻后,裴皇后进了寝室。
寿宁公主在宫女的搀扶下,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病弱娇怯的喊了一声:“母后。”
裴皇后淡淡看了寿宁公主一眼。目中没有半分怜惜,只有无尽的厌恶和冰冷。
寿宁公主心里骤然一凉。仿佛头顶瞬间被乌云笼罩,电闪雷鸣,暴风将至。
寿宁公主的预感没错。裴皇后先张口,吩咐所有人都退出去,然后便张口怒叱:“寿宁,你为何要害锦容?”
“就为了你那点私心嫉恨,你处处看锦容不顺眼。在宫中,有本宫在,你不敢对锦容下手。去了皇庄后,你就生了恶毒歹意,以那等卑劣为人不齿的手段害锦容。”
“若不是贺祈挺身而出,锦容就会声名全毁。到时候,只能委身元思兰为妾,也正好落入你手中,任由你磨搓羞辱。”
“你打得就是这样的主意吧!本宫真没想到,你心思如此歹毒!”
寿宁公主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通怒骂,骂得脸孔通红,泪水涟涟:“母后!你不问青红皂白,来了就骂女儿。母后为何不问问,女儿受了多少委屈?”
“是,我是看程锦容不顺眼。她区区一个医官,凭什么和我这个公主较劲争锋!”
“母后偏爱她,犹胜过我这个女儿。我心中不快,想个法子出口恶气。哪里就恶毒歹毒了?”
“贺祈那个混账,挺身袒护程锦容。程锦容伤了表哥,父皇只字不问,反倒罚我禁足三月。这些时日,不知多少人在背后取笑我这个公主。”
“好不容易熬到回宫,母后不为我撑腰出气也就罢了,张口就责骂我。我真怀疑,到底谁才是母后的女儿……”
啪!
寿宁公主左脸挨了响亮的一巴掌!
裴皇后面色铁青,目中闪着愤怒的火苗:“你刚才说什么?”
寿宁公主被打懵了,以手捂着脸颊,泪水簌簌落下。
裴皇后一直阴郁沉闷少言,对二皇子六皇子淡淡,对着她这个女儿也没什么怜惜关爱。她早已习惯了。
可程锦容出现之后,她才知道,原来,母后不是生性淡漠。母后也会笑,也会用那样温柔的目光看一个人。
只是,那个人是程锦容,而不是她。
嫉恨的种子在心头落下,很快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她嫉恨程锦容的美貌,嫉恨程锦容的聪慧,嫉恨程锦容比她更得母后的欢心。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裴皇后会因程锦容发这么大的脾气,甚至动手打了她这个女儿!
裴皇后余怒未消,冷冷说道:“你做了错事,差点害了锦容。不但没有反省,反而说出这等混账话。”
“那个元思兰,心思更阴险。他怂恿你设下此计,实则对锦容生了觊觎之心。可笑你半点未曾起疑心,被元思兰利用,还以为他待你一片真心。”
寿宁公主如被针刺一般,骤然怒喊:“住口!母后骂我也就是了,为何要羞辱表哥!表哥一心待我,所以才和程锦容虚与委蛇!他绝不会背叛我!”
裴皇后冷冷道:“你对他这般有信心,何必和本宫大叫大嚷!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总有一日,你会后悔今日说过的话!”
不等寿宁公主张口,裴皇后又道:“皇上令你‘养病’,你就在长乐宫里安心养着。”
“来人,去流华宫传本宫口谕。从今日起,寿宁公主要安心静养,任何人不得前来惊扰。请鞑靼太子殿下也安心养伤,没本宫的允许,不得擅入长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