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锦容这一番话,掷地有声!
片刻前和寿宁公主争锋相对寸步不让的贺祈,忽然微红了眼圈,声音里满是自责愧疚:“锦容,对不起,是我没用,没能保护你。”
程锦容黑眸中闪过一丝水光,转头看向贺祈:“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和你无关。你为何要挺身而出!”
前一刻坚韧不屈的程锦容,这一刻泪盈于睫声音哽咽:“贺祈!你真是个傻瓜!”
贺祈眼圈更红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眼看着心上人遭人陷害受人羞辱,他如何能忍得下。
贺祈什么都未说,所有的心意,却在泛着水光的目光中表露无遗。
谁也不会怀疑,他们两人是在做戏。
如此真情流露,怎么可能是演戏?
……
二皇子一颗心倏忽沉了下来。
以他对寿宁公主的了解,今晚之事,十有八九是元思兰为了哄寿宁公主高兴做下的。没曾想,捏到的不是软柿子,而是带刺的铁蒺藜!
现在要如何收场?
元思兰身份特殊,是鞑靼太子,又是寿宁公主的未婚夫婿,如今更是二皇子的一大助力。也成了大皇子的眼中钉。
大皇子自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上前一步,沉声说道:“父皇,今晚之事,确实有些蹊跷。寿宁和程医官各执一词,不如,让思兰表弟说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四皇子立刻张口附和:“大哥言之有理。还是请表哥说个明白。总不至于要闹到去让宫女来对质的地步。一旦传出去,天家体面何存!”
一直未曾出言的郑皇贵妃,也柔声说道:“是啊!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别闹得人尽皆知,失了体面。”
呵!如果因程锦容之故,元思兰和寿宁公主丢人出丑,裴皇后会向着谁?
这场突如其来的好戏,真是让人心情畅快。
……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元思兰的身上。
寿宁公主心里一紧,正欲咬牙硬撑到底。
没想到,元思兰抢先一步张了口,一脸愧色地告罪:“今晚的事,都是思兰一时色~~迷心窍。那个宫女,被我派去引程医官出来。我本想和程医官亲近一番,没想到,会闹到这等地步。”
“是我对不起阿乔表妹。也扰了舅舅的兴致。请舅舅责罚思兰!”
寿宁公主震惊不已:“表哥……”
元思兰迅疾看向寿宁公主,一脸心虚愧疚:“表妹,我在草原时,过了两年浪荡生活。如今和你情意相许,本不该起招惹别的女子的心思。是我一时热血上头,犯了不该犯的错。”
“我更没想到,今晚会被你看个正着。一时心虚之下,没敢直言,令你对程医官生出误会。”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心里不痛快,打我一巴掌解解气。”
一边说着,一边将脸凑近。
寿宁公主也不是蠢人。今晚之事,已经不能善了,总得有个交代。现在,将所有事都推到元思兰身上,以一时“为~~色所迷”为理由,总比她这个公主以此毒计陷害一个女医官好多了。
寿宁公主咬咬牙,猛地挥手,给了元思兰响亮的一巴掌。
“啪”地一声脆响,元思兰的左脸上多了鲜亮的五指印!
“表哥!你这么做,如何对得起我!”
被逼到极处,寿宁公主也迸发出了比平日精湛数倍的演技。此时双眸含泪,既伤心委屈又难堪。
她以袖遮脸,再次哭了起来。
殿内的气氛再次怪异起来。
程锦容是清白的,寿宁公主是“无辜”的,一切都归咎为元思兰的“为~~色所迷”。
少年郎对女色感兴趣,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皇子们到了十三岁之后,身边就有了美貌宫女伺候。
元思兰是鞑靼太子,在草原里也没少沾惹过女色。到了京城之后,为了搏得寿宁公主芳心,一直洁身自好。这一忍就是半年之久。见了年少美貌的女医官,动了心思,也不是说不过去……
现在闹成这样,宣和帝责不责罚,似乎都不那么合适。
宣和帝目中怒色不减反增。
大皇子对元思兰一直十分忌惮,巴不得踩上一脚,咳嗽一声打破沉默:“父皇,思兰表弟将事情都说清楚了。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殿下此言差矣!”
谁也没料到,贺祈会忽然出声打断大皇子:“今晚若末将不在,或是末将心中畏怯不敢出言。锦容名节被毁,到时候要如何自处?一个少女的清白名声,又是何等重要?”
“更何况,锦容还是大楚第一位女医官,是提点大人的爱徒,将会继承提点大人衣钵,在宫中行走当值。太子殿下差点就毁了她的前程。”
“在殿下眼中,这不是什么大事!可在末将心里,于锦容而言,这是天大的事!”
“就这般轻飘飘的一带而过,请恕末将不能心服!”
……
贺祈的一番话,再次令众人哑然。
大皇子有些尴尬,二皇子面色愈发阴沉。
年少的六皇子听得热血澎湃,忍不住张口附和:“贺校尉说得对!表哥做错了事,最对不起的是程医官。可表哥只向姐姐道歉,对程医官只字不提。这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元思兰:“……”
能言善辩的元思兰,竟也无言以对。
六皇子直直地看着元思兰,朗声道:“表哥,你应该向程医官道歉!”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今晚六皇子的表现,大出众人意料。
二皇子原本心中气恼元思兰所为,此时却被六皇子气得咬牙切齿。不管如何,元思兰都是寿宁公主的未婚夫婿,六皇子不帮忙开脱也就罢了,竟也跟着踩上重重的一脚。
简直是不知里外!可恨可恼!
寿宁公主心头亦是怒火汹汹。她以袖遮面,哭泣声断断续续,显出了几分演技无以为继的尴尬。
程锦容心情澎湃激荡。
她转头看了一眼贺祈,再抬头看着单薄清秀的小小少年,心中涌起近乎酸涩的温柔和感动。
此情此景,铭刻心中,永生不忘。
一直沉着脸的宣和帝,终于张口:“贺校尉,程医官,你们两人先起身。”
贺祈和程锦容一同谢过天恩。
起身之际,贺祈不忘伸手扶起程锦容。将一个温柔体贴一心只有心上人的少年郎演得活灵活现。
当然,也不全是为了演戏忽悠众人。他趁机正大光明地握住了程锦容的手。
程锦容:“……”
做戏要做足全套。
程锦容忍住瞪贺祈一眼的冲动,起身后才抽回手。
宣和帝又看向元思兰:“思兰,你向程医官陪个不是。以后,不可再唐突程医官。”
元思兰今天的脸算是丢尽了。
不过,元思兰的表现出乎众人意料。
他的脸上没什么羞愤和恼怒,反而是一脸羞惭,拱手赔礼:“今晚我一时冲动,唐突冒失之举,请程医官见谅。”
如此隐忍,如此城府!
大皇子心里那一丝快意,被迅疾抛到一旁。再看元思兰,目中已多了真正的忌惮。
倒是二皇子,目光愈发阴沉。显然是记恨上了程锦容贺祈,就连六皇子,也被二皇子在心中记了一笔。
程锦容将心头恨意怒意按捺下去,淡淡道:“微臣之前以匕首误伤太子殿下,算是和殿下扯平了。”
元思兰看了程锦容一眼。
穿着绿色官服的程锦容,比起广袖罗衫娇美温柔的美人来,少了一份女子的柔媚。却多了一份独属于她自己的坚韧不屈。看着他的目光里,只有憎恶。
元思兰心头涌过奇异的热流。
这个程锦容,迟早会是他的女人,一定会是他的女人。
总有那么一天!
……
杜提点看了这么一出大戏,身上的冷汗已经干透了。此时终于有了张口说话的机会:“今晚扰了皇上雅兴,微臣现在便领着程医官告退。”
宣和帝余怒未消,冷然道:“退下吧!”
贺祈今晚时有惊人之举,此时竟又张了口:“末将想送杜提点程医官一程,请皇上应允。”
宣和帝神色莫测,喜怒难辨,瞥了贺祈一眼:“朕准了。”
待程锦容三人离去后,几位皇子也一一告退。郑皇贵妃等人,也不敢在此时触天子的霉头,纷纷告退。
很快,正殿里就只剩下宣和帝和寿宁公主元思兰。
掩面哭泣的寿宁公主,再次落入尴尬境地。
寿宁公主鼓起勇气放下衣袖,战战兢兢地看向宣和帝:“父皇,女儿……”
“真是出息了!”宣和帝忍了一个晚上的怒火,此时终于倾泻而出:“给朕跪下!”
寿宁公主俏脸一白,双膝一软,跪了下来:“父皇息怒!”
元思兰见势不妙,立刻也跟着跪下:“舅舅息怒。千错万错,都是思兰的错。请舅舅不要怪罪表妹。”
宣和帝目中闪着怒气,重重哼了一声:“你们两个,真当朕是傻瓜不成!寿宁,你贵为公主,当有公主的风范气度。竟和一个医官争锋较劲,用这等不入流的法子去算计别人,最丢人的是算计不成,自取其辱!”
“真是丢尽了朕的颜面!”
寿宁公主之前装模作样地假哭,现在被宣和帝的怒气吓得浑身哆嗦,真地哭了起来:“父皇息怒!”
元思兰尚未张口,宣和帝怒气沉沉的目光已扫了过来:“思兰!你也太令真失望了!寿宁年少胡闹,你比她年长几岁,行事素来沉稳。怎么也跟着她胡闹!”
如果这般胡闹的人是皇子,宣和帝绝不会轻饶。
可到了元思兰身上,情势便微妙了起来。
宣和帝可以训斥自己的儿子,却不便过分叱责未来的女婿。更何况,这个未来女婿,身份不同寻常,是鞑靼太子,也是未来的鞑靼可汗。
元思兰也深知这一点,愈发放低了姿态,为寿宁公主求情:“舅舅慧眼如炬,思兰不敢再欺瞒。今晚之事,确实是为了替表妹出气。”
“程医官颇得舅母欢心,表妹心中对她十分不喜。前一日,表妹宣召程医官看诊,程医官以言辞推脱。表妹十分恼怒。”
“思兰心疼表妹,出此下策。万万没料到,程医官竟是贺校尉的心上人。闹到如此地步,都是思兰思虑欠妥。”
元思兰毫不犹豫地将罪责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寿宁公主感动至极,哽咽着喊了一声:“表哥!你是为了我出气,怎么能怪你。父皇要罚就罚女儿吧!”
事情已经败露,索性利用此事令寿宁公主对他死心塌地。再者,宣和帝再恼怒不快,也不会重罚寿宁公主,对一心袒护女儿的未来女婿,自然也不会有太多恶感。
元思兰揣度人心,简直妙至毫巅。
宣和帝的神色,果然在刹那间缓和。
“寿宁,朕确实要罚你。从明日起,你告病不出。等回宫后,养病三个月。”
这是要令寿宁公主禁足三个月。这样的惩罚,不可谓不重了。好在以养病为借口,算是多了一层遮羞布,稍稍全了寿宁公主的颜面。
寿宁公主忍着满腹委屈,低声应下:“女儿谨遵父皇之令。”
宣和帝又看向元思兰,冷冷道:“你手臂受了伤,就好生养着,不必参加秋猎。回宫后,也好好养着吧!”
这是要令元思兰一并禁足了。
元思兰面上没有半分怨怼不满,恭声应下。
……
月华如水,秋风习习。
程锦容心头的热血,被微凉的晚风抚平。之前的紧张激动感动渐渐退却,一个不容忽略的重要问题浮上心头。
今日晚上,她和贺祈在天子和一众皇子们面前演了一出好戏,令众人深信不疑。也令鞑靼太子不得不低头道歉赔礼,无人再追究她以匕首伤了元思兰一事。
可谓大获全胜。
可是,以后她和贺祈要如何再自处?
一时做戏容易,总不能一直演戏。这样下去,他们可就真的要定亲成亲了……等等,贺祈该不会是故意为之,一举两得吧!
程锦容下意识地瞥了贺祈一眼。
贺祈似有所察,转过头来,黑眸中满是关切:“怎么了?是不是被今晚的事吓到了?”
程锦容心中顿时浮起一丝愧疚。
贺祈豁出性命来救她,她竟对他有这等揣测,真是太过分了。当着杜提点的面,程锦容不便多言,只轻轻摇了摇头。
贺祈今晚挺身而出,救下程锦容。令杜提点对贺祈大有好感。
一个能为心上人豁出前程性命的少年郎,世间难寻,值得托付终生。
杜提点对着贺祈说道:“我的院子就在前面,自己回去便可。今晚锦容遇到这等糟心事,贺校尉送锦容回去,好好安抚一番。”
然后,杜提点给了程锦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爱徒,这朵桃花值得珍惜!
程锦容:“……”
程锦容哭笑不得,奈何这个误会已无从解释,心里不由得长叹一声。
贺祈略显低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阿容,我送你回去。”
这一声阿容,叫得异常顺口。
程锦容好气又好笑地瞥了贺祈一眼,略一点头。
两人默默地并肩前行,一双身影在月华下拉成两道长长的影子。
到了院子里,两个宫女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高大英俊的贺校尉又来了,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不等程锦容吩咐,便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程锦容和贺祈两人。
程锦容抬眼,看着贺祈。
贺祈也在看着程锦容。
两人几乎同时张口:“贺祈,多谢你今晚救了我一回。”
“对不起,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说完,两人同时笑了起来。那一丝似有若无的尴尬和紧绷,也悄然散去。
……
“寿宁公主恶人先告状,几位皇子要么看好戏,要么落井下石。唯有六皇子为你辩驳了几句。”
贺祈将当时的情形道来:“只是,六皇子还小,皇上并未将他的话当回事。倒是惹得寿宁公主和二皇子愤怒不已。”
“皇上也十分恼怒。时间紧急,我若不出言,只怕皇上未必肯宣召你进殿和寿宁公主元思兰两人对质。”
“这么一来,我不得不假意做戏。好在你听懂了我的暗示,不然,今日晚上,倒霉遭殃的可就不止你一个了。”
想到刚才做戏的一幕,程锦容心情复杂微妙,清了清嗓子说道:“不管如何,今晚都要多谢你出手相救。”
“这一关算是过了。以后,我们该怎么办?”
贺祈答得很顺溜:“当然要继续演下去。”
程锦容:“……”
“你别瞪我,”贺祈一脸无辜地解释:“今晚之事,可大可小。如果你我两人很快露了馅,就是欺君之罪。今晚之后,寿宁公主已彻底记恨上了你,二皇子对我也会心生忌惮。这出戏,我们只能继续唱下去。”
这个道理,程锦容当然懂。
“照你这么说,我们一直做戏下去,以后要如何收场?”程锦容忍不住继续瞪贺祈:“难道要定亲不成?”
贺祈收敛笑意,正色道:“没错,做戏要做全套,正是要定亲。以后,你就是我贺祈的未婚妻。寿宁公主不敢随意轻慢你,元思兰得避嫌,不管是谁想暗中对付你,都得再三斟酌考虑。”
“你年少貌美,在天子身边看诊伺疾,时时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晃悠。万一皇上动了心思,要将你纳入后宫。或是后宫嫔妃心生不满,暗中使绊子对付你,都是麻烦。”
“你做了我的未婚妻,便省去了这一层麻烦。”
平国公世子夫人的身份,确实会令她省去许多麻烦。
程锦容蹙起眉头:“贺祈,我和你说过,我此生不会嫁人。”
贺祈迅速接过话茬:“只是以定亲为由,掩人耳目罢了。你我皆年少,又都在宫中当值,定下亲事也可拖延几年。”
“一年之内,大楚储位之争便要开始。不出三年,大楚就会再起战事。拖过这三年,找个理由解除婚约便是。”
“想来,到那时候,也无人有心情有余暇盯着你我两人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前世边关战乱大楚动荡的情景,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是啊,和家恨国仇相比,男女之间的情事,已变得不值一提。到那时候,还有谁会过问他们两人为何一直不肯成亲?
过了片刻,程锦容才低声打破沉默:“贺祈,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说了这么多,都是对她有利。可对贺祈来说,却没什么实在的好处,倒是要被耽搁终身大事了。
贺祈挑了挑眉,淡淡道:“你不必心生愧疚。其实,有了你这个挡箭牌,于我也能松口气。不然,祖母总为我的亲事操心。以我现在的情形,根本不宜招惹任何一个女子。”
这倒也是。
离平国公府的灭门之祸,也只有四年左右的时间了。
贺祈不想牵连任何人。可身为平国公嫡子,迟迟不定亲是不可能的事。如此说来,他们两人假做未婚夫妻,倒是互惠互利互为挡箭牌了。
程锦容挥去心里那一丝微妙,深呼吸一口气:“好。”
……
短短一个字,听得贺祈心花怒放。
不过,他没有将这份狂喜流露出来,继续正色商议:“做戏要做足全套,如此才不惹人疑心。我先命人送信回府,将此事告诉祖母。请祖母写一封家书去边关,让我父亲再次提亲。”
“你也别忘了写信给程军医。在信中,别提做戏之类的事。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人知晓,绝不宜让第三人知情。回宫后,皇后娘娘问起,你也要一并瞒下。”
这等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程锦容点点头应下,随口问道:“若你祖母催着你成亲,你要如何应对?”
她亲爹在边关,写信催促不痛不痒。亲娘在宫中,也不便正大光明地过问她的终身大事。倒是贺祈,有嫡亲的祖母在,想拖延三年,只怕不是易事。
贺祈胸有成竹的笑道:“放心,我早有应对之策。”
顿了顿,伸出手来:“从今日起,你我就是未婚夫妻了。合作愉快!”
程锦容瞪了一眼过去:“在外人面前做做戏,私下里为何要握手。”
贺祈:“……”
贺祈吃瘪的样子,逗乐了程锦容。
程锦容忍俊不禁,抿唇一笑,俏脸似鲜花盛放,闪着晶莹的光芒:“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
贺祈依依不舍地道别:“也好,那我这就走了,未婚妻。”
程锦容又被逗得笑了起来,笑着嗔道:“油嘴滑舌。”
贺祈低声笑道:“你也叫一声未婚夫婿来听听。”
程锦容笑着啐了他一口:“在人前做戏也就罢了,私下里乱喊,我用利刃割了你的舌头。”
片刻后,贺祈迈步出了院子。
暗夜中,他的眼角眉梢皆是愉悦的笑意。
未婚妻,这三个字听在耳中,真是格外的顺耳。
现在是做戏没错。可谁说假戏不能成真了?或许不必等三年,程锦容就肯点头嫁给他了……
诶哟,今晚的月色怎么这么美!
贺祈的脚步愈发轻快,直至迈步进殿面圣,才收敛了所有笑意。调整表情,一脸感激地拱手谢恩:“今晚之事,多谢皇上秉公决断,令程医官洗清冤屈恶名。末将代程医官,谢过皇上。”
宣和帝心中的怒火,已散了大半,淡淡说道:“罢了,此事已过去,不必再提了。”
是寿宁公主犯蠢,确实怪不得程锦容。
可再蠢,也是自己的女儿。宣和帝训斥责罚过寿宁公主后,心情也没好到哪儿去。听到程锦容的名字,便有几分刺耳了。
不过,程锦容既是贺祈的未婚妻。总要宽待几分。
更重要的是,老持沉稳的杜提点亲口说口,程锦容或许能治好他的龙体宿疾。不管如何,程锦容都得留在宫中。
贺祈安然过关,再次谢恩。
……
今晚闹了这么一出,宣和帝心情晦暗不佳,没有召嫔妃伺寝,沐浴更衣后便歇下。
御前侍卫们轮流当值。
贺祈明日还要参加秋猎,无需值夜,迈步便要回住处。身后忽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贺祈!站住!”
贺祈略一挑眉,转身,看向目中闪着怒火和痛苦的裴璋:“裴校尉有何指教?”
贺祈和裴璋面和心不和,在御前侍卫中是心照不宣的秘密。贺祈比裴璋官职高了一级,裴璋直呼贺祈的姓名,已是语出不恭。
一众御前侍卫,目光频频看了过来。
裴璋总算还未失去所有的理智:“我有事和你说。”
贺祈略一点头:“好,随我来。”
御前侍卫们的住处,离天子极近。贺祈和裴璋皆是天子心腹,住处也都是最好的。就是比起晋宁候平西侯等人来,也不逊色。
晋宁候平西侯等人是世袭的爵位,凭着战功博得天子器重。而御前侍卫们,多是英勇出色的少年郎,还没上过真正的战场。凭借着在天子身边当差,便有此待遇。以一步登天来形容,也不为过。
裴璋进了贺祈的院子,一声未吭,忽地迅疾动手。
贺祈早有防备,不躲不闪,一拳击了回去。两人双拳在空中击了个正着,发出一声闷响。没有人呼痛,也无人退缩,继续闷不吭声地开打。
贺祈的亲兵侍卫们,听到动静皆是一惊,片刻间,就纷纷围了过来。
贺祈沉声吩咐:“都退下。没我的吩咐,不准任何人靠近。”
短短两句话间,两人又交手过了数招。
裴璋出手迅疾,拳脚凌厉至极。
贺祈闪身如电,拳风凛冽如刀。
侍卫们对视一眼,悄然退至一旁。其中一个,身材格外高大,双目闪着幽暗的光芒。正是贺青山。
暗夜遮掩住了贺青山所有的神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隐秘。贺青山的故事,说起来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是贺府家将之子,自幼习武,少年时随贺凛贺凇兄弟二人一同出征。在战场上,贺凇从敌人刀下救了贺青山。
在战场上,同袍相救是常见的事。少年贺青山,将救命之恩藏进心底,暗中立誓一定要报答这份恩情。
后来,贺凇随贺凛去了边关,他被留在平国公府做了家将。二夫人郑氏,暗中找上了他……
他已活了四十年。这条性命,明日便还给救了他一命的贺凇吧!
……
半个时辰后。
裴璋心中澎湃的怒火和不甘,在霍霍的拳风交击中,并未散去,反而越涌越烈。全身汗水如注,打猎一日早已疲乏的身体不知哪来的力气。
裴璋想发疯,贺祈却不想再奉陪。
贺祈窥了个空,飞起一脚,踹中裴璋的肩膀。
裴璋吃痛之下,身不由得地后退。想再扑上前,却被贺祈冷冷的一句话彻底击溃:“裴璋,今晚你原本可以抢着挺身而出,为她解围。”
裴璋:“……”
裴璋面色惨白,骤然失了全身的力气,如木雕一般站立未动。
“当时,你犹豫害怕了,”贺祈冷然的声音一字字传进裴璋的耳中:“所以,你彻底输了。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还有什么不甘?”
“你想来找我,我随时奉陪。不过,就算打上一夜,也改变不了事实。”
裴璋用力闭上眼睛,将眼里温热的液体逼退。
是啊!
当时,如果他不迟疑畏怯,如果他能及时挺身而出,那么,他便能救下程锦容。隔在他和容表妹之间的家仇,或许还有一丝化解的可能。
是他自己错过了最后的机会。
现在,他来找贺祈动手,输赢都没用处。只会令贺祈更鄙夷他几分罢了。
眼前一片模糊。
泪水到底还是溢出了眼眶。
裴璋木然转身,走了出去。
贺祈也不再看裴璋,转身迈步。
在经过贺青山的身畔时,贺祈以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心中暗自哂然冷笑一声。贺青山确实有耐心,一连等了几日按兵未动,显然是要等待最佳的时机。
他连着打猎数日,今日又和裴璋动手,体力消耗殆尽。哪怕休息一晚,也不可能全部恢复。明日体力精力,定然不如平时。
再者,元思兰左臂受伤,要退出秋猎。裴璋失魂落魄,明日状态绝不会好。他没了对手,明日也会松懈下来。
这个“最佳的时机”,已经来了。
寿宁公主生平从未受过这么大的委屈,不顾公主颜面,一路哭着回了院子。
“深情”的元思兰,追着寿宁公主进了屋子。宫女们都退了出去,元思兰以未受伤的右胳膊,将寿宁公主揽入怀中。
寿宁公主伏在元思兰的怀中哭个不停:“表哥,是我对不住你,今晚你受了伤,又丢了颜面……”
“都是那个可恶的程锦容!还有贺三郎!要不是他横插一杠,今晚也不会闹成这样。”
贺祈的名字一入耳,元思兰的目中闪过一丝阴冷的杀意。
伏在元思兰怀中的寿宁公主,自然并未看到。兀自委屈哭诉:“父皇一点都不疼惜我这个女儿,罚我禁足三个月。这事一传出去,我这个公主还有什么颜面。”
元思兰轻拍寿宁公主的后背,柔声安慰道:“放心,谁也不敢在你面前嚼舌头。”
寿宁公主抬起红肿的双眸,委屈地说道:“表哥,你可不知道,宫中人人捧高踩低。我丢了这么大的人,回宫之后,不知要被多少人看热闹。还有母后,她一直偏心程锦容。此次,怕是又要因程锦容怪我了……”
门外忽地响起脚步声。
来人甚至未等通传,就伸手推了门。
寿宁公主吓了一跳,立刻推开元思兰,一张俏脸因羞臊涨得通红。
元思兰倒是半点不慌,整了整衣襟,对着怒气冲冲满面阴沉的二皇子说道:“这么晚了,二表弟怎么还未歇下!”
二皇子怒哼一声,气急败坏地说道:“闹出这等事,我能睡得下才怪。”
“表哥!你平日行事稳重,怎么此次这般胡闹。当众出了这么大的丑,明日秋猎不能参加,还要禁足养伤。这事一传出去,你这个鞑靼太子岂不成了笑话!”
没等元思兰辩驳,二皇子又怒目瞪着寿宁公主:“你真是胡闹!身为大楚公主,自降身份,和一个女医官争锋较劲。赢了也就罢了,最丢人的是还输得一败涂地。我看你回宫之后,要如何向母后交代!”
句句戳心戳肺。
寿宁公主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我已经这般难受了,你还来骂我!你这么厉害,刚才怎么不出来护着我!”
二皇子:“……”
二皇子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气得七窍生烟。
元思兰只得从中打圆场:“好了,事情已经这样了,再争执吵闹又有何用。此次是我低估了程锦容,也未料到贺祈有此惊人之举。”
提到贺祈,二皇子目光又是一沉,冷哼一声:“换了别人,胆敢在圣前闹腾,父皇早就砍了他的脑袋。这个贺祈,简在帝心,得了父皇青睐。闹成这样,父皇也未罚他。”
“有贺祈在,程锦容暂时动不得。寿宁,你也暂且忍一忍。总有一日,哥哥亲自为你报仇!”
这还差不多。
寿宁公主不哭了,用袖子擦了眼角的泪水。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脸的愤愤:“六弟今日处处向着程锦容说话!枉我平日对他那么好!”
二皇子对六皇子也是满心不快:“明日秋猎,我去找小六。”
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了六皇子的声音:“不用明日了,有什么话,现在和我说也一样。”
二皇子:“……”
寿宁公主:“……”
……
六皇子很快推门而入。
六皇子并无半点心虚或不安,俊秀的小脸上燃着毋庸置疑的怒火,硬邦邦地吐出几个字:“姐姐,二哥,你们要说什么?”
寿宁公主看他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出来:“亏你还记得我是你姐姐。今晚你竟一直向着那个程锦容说话!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等等,你才十岁,该不是被她那张脸迷昏了头吧!”
六皇子气得眼中直冒火星:“姐姐,你在胡说什么!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怕是你心里装的全是男女私情,见什么都是如此了。”
寿宁公主:“……”
“没错,我一直喜欢容表姐。她治好了母后的病症,和我亲近投缘。这份喜欢,就像我尊重二哥,喜欢姐姐一样。”
平日温和讨喜的小小少年,今晚着实被气得不轻,说话也变得尖锐了许多:“我万万没想到,就因些许不快,姐姐就能对着容表姐做出这等令人不齿的事情来。”
“万幸今日贺校尉挺身而出,为容表姐解围。否则,容表姐百口莫辩,这盆污水怎么都要泼到她的身上了。”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她要如何在宫中立足?她医术精湛,前程无量。很可能就被你的一时意气毁了一切。”
“还有,此事一传开,她就要背负轻浮的恶名!以后,谁还肯娶她?她不能再嫁别人,只能委身表哥做妾。她这一辈子,也只能屈辱地活下去。”
“或许,你不是没想到。而是你本来就想毁了她!你嫉恨她比你美貌,嫉恨她医术过人,嫉恨她得母后的欢心。满心嫉恨的女子,真是丑陋至极……”
啪!
一巴掌重重落在六皇子的脸上!
寿宁公主愤怒之下,用了全身的力气。这一巴掌,自然不轻。
六皇子俊秀的小脸上,顿时暴起五道指印。嘴角甚至溢出一丝鲜血。
寿宁公主犹不解恨,又扬起了手。
原本同样愤怒的二皇子,霍然一惊,猛地拉住寿宁公主的手:“寿宁!你疯了!怎么能动手打六弟!”
姐弟之间争执吵闹,有意见分歧,算不得什么。可这么重的一巴掌下去,又落在了最醒目的脸上。
小六脾气再好,也不是面团。明日见了父皇,岂能不告状?
寿宁公主已被愤怒冲昏了头,哪里还顾得上别的,用力挣扎嘶喊:“二哥,你放开我。我今日非揍他一顿不可!”
“这算什么一母同胞的兄弟!我没有这样的弟弟!”
状若癫狂的寿宁公主,脸孔扭曲。
显得陌生又狰狞。
六皇子左脸传来阵阵刺痛,口中满是血腥气。可这些,都比不上心里的失望和难过。
六皇子什么也没再说,捂着左脸,转身离去。
六皇子一走,寿宁公主被热血冲昏的头脑终于稍稍恢复理智,也终于知道后怕了。
“二哥,”寿宁公主攥着二皇子的衣袖,目中闪着心虚和不安:“我刚才一时气昏了头,下手是不是有些重了?”
二皇子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应道:“下手重不重,你自己不清楚吗?”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扁扁嘴,泪珠滚出了眼眶:“我是他的亲姐姐。可你听听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句句向着程锦容,字字都在指责我。尤其是最后两句,说得何其刺耳难听。”
“一个程锦容算什么,小六却为了她和我闹脾气!”
“在他眼里,我这个亲姐姐受的委屈不算什么,表哥被程锦容刺伤,他连一个字都没提。”
说到后来,寿宁公主那点心虚也没了,只剩满腔的委屈。
二皇子白了寿宁公主一眼,又哼了一声:“你这般有理,明日小六向父皇告状,你只管自己去和父皇辩驳。”
寿宁公主:“……”
生气归生气,二皇子也不能真得撇下寿宁公主不管。
二皇子拧着眉头,语气中有些不耐:“行了,你明日就告病不出。小六那边,由我去解释安抚便是。”
寿宁公主用袖子擦了眼泪,点了点头。
二皇子看了元思兰一眼,语气中透出了一丝不满,声音也淡了下来:“这么晚了,表哥也先回去歇下吧!”
寿宁公主对元思兰一往情深毫无疑心。可二皇子仔细一思忖,便猜到此事背后一定有元思兰的“功劳”。
说不定,元思兰打的就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的主意。哄了寿宁公主不说,还能顺势将程锦容纳入房中……
这点隐晦的心思,同为男子,自能窥出一些。
元思兰似未察觉到二皇子目中的冷意,应了一声,和寿宁公主告别后,先迈步离去。
二皇子临走前,到底还是忍不住点了寿宁公主两句:“以后多动动脑子。别听人家几句甜言蜜语,就忘乎所以,什么都信了。”
可惜,寿宁公主对元思兰深信不疑,想也不想地应了回去:“表哥待我一片赤诚,甘愿为我受伤。绝不会骗我!”
二皇子:“……”
二皇子翻了个白眼,拂袖而去。
……
二皇子去了六皇子的住处,想安抚六皇子一番,不料扑了个空。
内侍恭声禀报:“六皇子殿下一直未曾回来。”
六皇子没回自己的院子,那是去了何处?
二皇子拧起眉头,等了片刻,终于还是起身走了。
此时的六皇子,正在程锦容的院子里。
今晚发生了这么多事,程锦容心潮澎湃,跌宕难平。六皇子的到来,令她心中更添几分暖意。可一见六皇子,程锦容便笑不出来了。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六皇子的左脸,已经肿了。五指印清晰地暴起。是谁敢动手打六皇子的脸?是谁这般狠心下的手?
程锦容的脑海中迅疾闪过一张骄纵的少女脸孔,心中火苗噌地燃起:“是不是寿宁公主打了你?”
六皇子似是此刻才觉疼痛,目中闪出水光,委屈地嗯了一声:“她自己做了错事,不肯认错。还怪我偏心。我一气之下,说话刻薄了些。她恼羞成怒,就动手打了我。”
程锦容目中闪过怒色,却什么也未说,取了药箱过来,拿出一瓶药膏,轻声说道:“你的左脸肿得厉害,我替你敷些药膏。”
六皇子乖乖应了一声。
离得近了,能清晰地看到六皇子左脸上的指痕。
这个寿宁公主,对着自己的胞弟怎么下得了这个手!
程锦容抿紧嘴角,手下的动作十分轻柔。
微凉的药膏,轻轻地敷在火辣辣的左脸上,刺痛顿时舒缓了许多。六皇子睁着黑亮的眼,冲程锦容笑了一笑:“多谢容表姐。”
这一笑,不免扯动左脸,六皇子忍不住呲了一声。
程锦容心疼又怜惜,柔声道:“你的左脸肿成这样,便是敷了伤药,明日也不宜出去见人。你明日还是找个理由,告病一日吧!”
六皇子点点头:“我也有此打算。”顿了顿,又低声道:“对不起,容表姐。今晚之事,都是姐姐和思兰表哥的错。我代姐姐向你道歉赔礼。”
他今晚去见寿宁公主,本来是想说服寿宁公主向程锦容道歉。
事实证明,寿宁公主压根没有悔过自责之意。反闹得姐弟两人反目大吵一回。他还挨了重重一巴掌!
小小少年,心里不是不委屈。可他再生气,也没打算明日去向父皇告状……
寿宁公主到底是他的姐姐!他再气再怒,也不能这样对她。
如此一来,六皇子对程锦容的歉意又多了一层:“容表姐,真是对不住你。”
六皇子的心思几乎都写在了脸上,程锦容如何看不出来?
这个和她留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弟弟,真是一个温和纯善的小小少年。
程锦容温柔地凝望着六皇子:“此事和你毫不相关,你不必觉得对不住我。今晚,你当着众人的面屡次张口维护我,我应该谢谢你才是。”
六皇子苦笑一声:“我人小力弱,张口说话,也没多少用处。好在贺校尉挺身而出,救了你……对了,你和贺校尉真的情投意合吗?”
“还有,就算你和贺校尉是做戏,既是被父皇亲眼所见,那假戏也得成真了。你们是不是很快就得正式定下亲事了?那裴表哥要怎么办?”
程锦容:“……”
少年,你的问题太多了。
六皇子的左脸显然没那么疼了,睁着一双黑亮好奇的眼,等着程锦容一一作答。
程锦容清了清嗓子,避重就轻地应道:“定亲之事,总得由长辈们做主。怎么也得等到明年。”
真要定亲啊!
六皇子认真想了想,悄声说道:“我和裴表哥曾在上书房里一同读书,更熟悉一些。可我更喜欢贺校尉。贺校尉生得英俊,身手高箭术好,心地也好。他做你的未婚夫婿,我也勉强满意了。”
程锦容:“……”
六皇子走后,程锦容提笔写了两封信。
一封送进宫中,向裴皇后说清事情原委。另一封信,是写给父亲程望的。
给裴皇后的信,不能实话实说。要按着和贺祈商议好的,说她和贺祈日久生情。写给父亲程望的信,也是如此……提笔写这些,委实有些难以言喻的羞耻感。
程锦容笔尖停顿片刻,才继续写了下去。
如果平国公再次张口提亲,父亲不妨点头应下。不过,女儿不愿早早出嫁,只定下亲事,暂不成亲……
总算将信写完了。
程锦容深深呼出一口气,去沐浴更衣。
躺在床榻上,程锦容闭上双目,久久未能入眠。脑海中思绪如潮,心情纷乱。不知过了多久,才沉沉睡去。
隔日,程锦容难得起得迟了些。去见杜提点的时候,一众太医都已到了。
程锦容一露面,众太医齐刷刷地看了过来,目光里有好奇有探询,好在多是善意的目光,并无恶意的揣测鄙薄。
昨晚发生之事,事涉寿宁公主和鞑靼太子,也关乎天家体面。无人敢胡乱嚼舌,太医们所知有限。
程锦容对众人探询的目光只作未见,上前行礼。
杜提点目光掠过程锦容的脸庞,在她略略泛着青影的眼下停了片刻,不动声色地提醒道:“寿宁公主殿下偶感风寒,告了病。本提点已令李太医前去为殿下看诊了。”
显然,宣和帝已经窥破了寿宁公主的用心,所以寿宁公主今夜就“凑巧”病了。这一病,怎么也得有一段时日。
元思兰胳膊受了伤,也得养伤。
这对程锦容来说,自然是一个好消息。
程锦容略一抿唇,冲杜提点微笑,示意自己领了杜提点的好意。
杜提点又吩咐道:“徐娘娘今日一大早便打发宫女前来,请你前去复诊。”
程锦容张口应下。
……
徐美人额上的伤已结了疤。
程锦容为徐美人复诊换药,温声安抚:“娘娘不必忧心。等疤落了,慢慢将养,就会恢复如初。不会留下疤痕!”
女子谁不爱惜自己的容貌。身在后宫,对容貌就更在意了。
徐美人松了口气,很快又自嘲:“当时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敢以额头撞柱。一条命捡回来,现在倒是怕破相了。让程医官见笑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微臣并未多想,娘娘也无需介怀。”
徐美人也听闻了一些昨晚之事,轻声说道:“程医官的为人品性,皇后娘娘最清楚不过。待秋猎结束回宫,程医官将事情原委禀报娘娘。想来,娘娘定会秉公决断,不会令程医官受委屈。”
在徐美人看来,寿宁公主吃了这么大的闷亏,回宫后少不得要去裴皇后面前告状。裴皇后再青睐爱重程锦容,也越不过寿宁公主。
现在的程锦容,心里一定惊惧不已。她好意安抚几句,也算是示好了。
程锦容对徐美人的小心思了然于心,随意地笑了一笑:“多谢徐娘娘宽慰。”
放心吧!
裴皇后只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这一边。
徐美人整日闷着养伤,颇为气闷,好奇心一起,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听闻贺校尉对程医官……”
程锦容保持微笑,却未接话茬。
徐美人也没讨嫌地追根问底,立刻扯开话题。
闲话几句后,程锦容告退。随后去了六皇子的院子。
……
六皇子今日也同样告病,理由是“秋猎多日疲累过度全身无力”。
宣和帝知道此事后,眉头皱了皱,并未多言。
二皇子暗暗松了口气。
六皇子没告状就好。嫡亲的姐弟闹至动手的地步,委实难看了些。要是闹腾起来,可就让郑皇贵妃母子看了笑话。
等今晚回来,再好好安抚六皇子一番。
一夜过来,六皇子的左脸已消了肿,却留下了一片淡淡青淤。
程锦容一见之下,不由得蹙起眉头:“殿下脸上的青淤,少说也有两三日才能彻底消退。”可恶的寿宁公主,对自己的亲弟弟怎么下得了这等重手!
也就是说,他还得继续告病不出。
一个人闷在院子里,除了伺候的内侍,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六皇子苦中作乐自我安慰:“反正,我箭术低微,只能射中兔子。不去秋猎也无妨,还省得总被兄长们取笑。”
程锦容为六皇子重新敷药,一边轻声说道:“今日殿下闷在院子里,不能出去。我厚颜留下,陪殿下一日如何?”
六皇子眼睛一亮,喜出望外:“真的么?容表姐真要留下陪我?”
程锦容抿唇一笑:“当然是真的。我特意带了医书来,和你一同读书。琴棋书画,我也略有涉及,陪着殿下消遣打发时间。”
六皇子很是欢喜,连连点头。
……
六皇子没向宣和帝告状,寿宁公主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寿宁公主自己“养病”不出,打发身边宫女去了六皇子的院子,送了几本书和一些果脯肉脯之类的零食。也算是变相地给六皇子道歉赔礼。
宫女很快回来复命:“启禀公主殿下,奴婢送去的东西,六皇子殿下命人收下了。不过,殿下并未见奴婢。”
寿宁公主忍不住咕哝一声:“气性倒是不小。”想了想又问道:“他一人在做什么?”
宫女恭声回禀:“殿下不是一个人,程医官也在书房里,陪着殿下看书。”
寿宁公主:“……”
这个程锦容!简直是阴魂不散!
还有六皇子,果然是亲疏不分!也不知程锦容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寿宁公主气得直跳脚,狠狠骂了一通六皇子。
六皇子自然不知这些,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向寿宁公主低头。
他喜欢容表姐,容表姐愿意陪着他,他心里高兴的很呢!
程锦容在六皇子身边待了大半日。
临近傍晚时,一个宫女奉了杜提点之命,神色惊惶地来传口信:“程医官,今日秋猎出了意外,听闻有两位校尉受了伤。尤其是贺校尉,伤在了脸上。提点大人已领着众太医前去看诊,请程医官也立刻前去。”
什么?
贺祈受伤了?还是像前世那样伤了脸?
程锦容心里倏忽一沉,霍然起身。自以为镇定,实则脸色泛白,声音微颤:“立刻带我前去。”
六皇子也是一惊,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也去。”
程锦容心乱如麻,一时也忘了六皇子此时不宜露面。
直至两人一同出了院子,疾步匆匆地走了一段路,程锦容才想起此事:“殿下,你脸上青淤未退,被人看见不好解释,还是回去吧!”
六皇子却道:“不知贺校尉到底伤得如何,我心急如焚,哪里待得住。”
程锦容鼻间一酸,脑海中忽地闪过前世黑衣少年孤绝冷厉的身影。
贺祈,你既已知道身边有危险,为何还令自己受了伤?
如果你还像前世那样被毁了相貌……
程锦容不敢也不愿再想下去,用力抿紧了嘴角,右手扶住肩头背着的药箱。
不管如何,今生还有我。
你等一等,我这就去救你!
……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锦容走得更快了些。六皇子也不顾什么皇子气度,索性跑了起来。
很快,宫女便领着两人到了一处院子外。
这里离宣和帝的住处很近,御前侍卫里的数名校尉,都住在这一片的院子里。此时,院外有数名平国公府的侍卫,一个个神色凝重。
程锦容此时才察觉,自己的双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一个优秀的大夫,不管在何时,都要保持冷静。这么一双颤抖的手,如何为病患诊脉疗伤?
不行!
一定要冷静!
程锦容用力咬了咬下唇,留下一道深深的齿印。双手停住了颤抖,人也暂时恢复了冷静:“请通传一声,就说程医官奉提点大人之命前来。”
其实,有六皇子在,进一个校尉的院子,哪里还用通传。程锦容看似平静,在细节处却露了端倪。
看来,容表姐和贺校尉之前的情意绝非作伪。
六皇子心里也沉甸甸的,低声道:“随我一同进去便是。”
程锦容将喉间的涩意眼下,点点头,和六皇子迈步进了院子。
院子中间,跪着一个四旬左右的男子。
这个男子,身材高大,满面英勇彪悍之气。此时,男子被五花大绑,满面惨白,目光茫然而涣散。仿佛是遭受了难以承受的重击。
“贺青山!”另一个家将模样的男子,咬牙切齿痛心不已地怒骂:“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怎么能对公子下此毒手!呸!”
一边骂,一边狠狠地吐了一口浓痰,落在贺青山的脸上。
跪在地上的贺青山,如失了魂魄一般,毫无反应。
就是此人,伤了贺祈!
程锦容心中涌起憎恶的怒火,强忍住上前杀了此人的冲动,快步进了屋子里。然后,她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少年背影。
身着黑色武服的少年,似心有灵犀一般,转过头来。满面的焦灼和怒意,在看到程锦容的刹那褪去:“锦容,你怎么来了?”
程锦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祈不是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吗?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那张俊脸都完好无损,身上倒是有些血迹。不过,一看就不是他自己的。
程锦容震惊之下,脱口而出道:“你没受伤?”
那受伤的贺校尉是谁?
等等!
姓贺的校尉,除了贺祈,还有一个。
贺祈目中露出痛苦和唏嘘:“我安然无事,是二堂兄面容受了伤。”
程锦容:“……”
受伤的人,原来是贺祈的堂兄贺袀!
程锦容紧绷着的神经骤然松懈,有种用力过度后的疲倦和释然。无需贺祈再多说,她已明白过来。
前世,贺袀和郑氏母子暗中设局,令贺祈毁容。
这一世,贺祈将计就计,要令贺袀也尝一尝被毁了相貌毁了前程的痛苦和绝望。
只是,这一计以自身做饵,委实太过胆大,也太危险了。
……
六皇子没有多想,欢喜地快步上前:“贺校尉没事就好。刚才来传信的宫女,没说清楚,只说贺校尉受了伤,伤在脸上。我和容表姐一听之下,都以为受伤的人是你,吓得魂飞魄散。”
“现在总算能放心了。”
另一位贺校尉,六皇子当然也认识。不过,平日没什么来往,也没什么交情。六皇子自然也就没那么着急了。
魂飞魄散……
原来,她这么紧张在意他的安危。
贺祈心尖似被轻轻挠了一下,又痒又麻。他忍不住上前一步,轻声对程锦容说道:“别怕,我没事。”
程锦容心有余悸,微恼地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被瞪了一眼,也不气恼,无声地扬了扬嘴角。
被晾在一旁的六皇子:“……”
算了,他在这儿纯属多余,还是回去吧!
六皇子咳嗽一声:“我先回去了。”
程锦容转过头来:“明日我再去给殿下复诊。”
贺祈此时才惊觉六皇子脸上的不对劲,不由得拧起了浓眉。不过,此时不宜追问。待六皇子走后,贺祈对程锦容说道:“提点大人和几位太医都在屋子里,为二堂兄看诊。你既是来了,我陪你一同进去。”
想来,杜提点也误会了,听到“贺校尉受伤”,以为是贺祈受了伤。所以才会急急地令人传信给她。
受伤的人是贺袀,她这个资历尚浅的医官,进不进去都无关紧要。
程锦容轻声道:“我在外等候便可。”
贺祈嗯了一声。
屋子里忽地传出一声嘶厉的惨呼声。
这一声惨呼,听得人毛骨悚然后背发凉。
显然,贺袀受伤不轻。
贺祈忽地长叹了一声,低声道:“我今日去秋猎,和二堂兄正好到了一处,便结伴狩猎。没想到,家将里有人包藏祸心,竟躲在密林暗处,以暗箭伤人。”
“我侥幸躲过了一箭,二堂兄却没这等运道。被第二箭射伤了脸孔,右眼被箭羽擦伤。万幸,那支箭是从侧面射过来,不是直射中二堂兄。否则,现在二堂兄就不是受伤,只怕性命都难保。”
短短几句话,将惊心动魄的一幕道来。
事实的真相是什么,无需深究。
重要的是,这是众人眼中看到的“真相”。
程锦容看了贺祈一眼,低声道:“你堂兄的右眼,怕是保不住了。”
就像前世的贺祈一样。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近乎残酷的快意,语气却一派沉重:“希望提点大人妙手回春,能治好二堂兄。”
程锦容略一点头,随口问道:“听闻还有一位校尉受了伤。不知受伤之人是谁?”
贺祈看了程锦容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程锦容先是一怔,旋即会意过来,脱口而出道:“是裴璋?他伤得如何?”语气中透着一丝不自觉的紧绷。
于她而言,裴璋一直都是不同的。哪怕她平日从不正眼看裴璋,哪怕她对裴璋冷漠疏离。可她的心里,根本不可能视裴璋如路人。
贺祈心里泛酸,不过,并未流露在脸上:“听闻他今日一直心神恍惚不宁,策马追击猎物时,一个不慎,差点落马。全仗着双臂拉紧缰绳,才未落于马下。不过,右臂用力过度扭伤。李太医已经前去为他看诊疗伤了。”
裴璋为何会心神恍惚不宁?
答案显而易见。
昨晚她和贺祈当众互诉情衷,深深刺激到了裴璋。
程锦容沉默不语。
贺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裴璋的院子就在隔邻,几步路便到。我得在这儿守着二堂兄,就不陪你一同前去了。”
去不去看裴璋?
程锦容又沉默片刻,才道:“李太医医术精湛,有李太医看诊,裴校尉理应无恙。我就不去了。”
她和裴璋,早已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既是如此,不如彻底了断,不必眷恋前尘。
……
就在此时,迅疾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守在门口的侍卫高声行礼:“小的见过大皇子殿下,见过二皇子殿下。”
是大皇子二皇子闻讯而来!
程锦容和贺祈迅速对视一眼,各自收拾心绪。
贺袀是大皇子的伴读,也是大皇子正经的小舅子。撇开利害不提,只论私交,大皇子和贺袀的情谊也远胜旁人。
惊闻贺袀受伤的噩耗,大皇子震惊恼怒又忧心。眉头紧皱,目中闪着愤怒的光芒,进来后谁也没看,直接推门进了屋子。
二皇子的面色也没好看到哪儿去。
贺袀受伤,他当然半分不急,甚至在心里暗暗称快。可裴璋今日也不慎受伤……好在裴璋只是扭伤手臂,应该没什么大碍。不像贺袀,被暗箭伤了脸,听闻右眼也被箭羽擦伤,眼睛定是保不住了。
一个眼盲又毁了相貌的贺袀,对大皇子来说,无疑是折断了左膀右臂。
想及此,二皇子心里添了一层快意。同样进屋探望,过了片刻,二皇子便出来了。一脸装模作样的悲戚,虚伪之极。
“贺校尉遭此劫难,令人惋惜。到底是何人伤了贺校尉?”
贺祈一脸隐忍的愤怒,低声应道:“伤了二堂兄的,是府中家将贺青山。末将已命人送信回府,等祖母和二婶娘赶来后,再行论处。”
既是贺家的家事,二皇子便未再多问,迈步离开,去探望裴璋。
就在此时,屋子里又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呼。
片刻后,大皇子神色难看的出来了。
大皇子亲眼看了贺袀的伤势,心情极其恶劣,根本没有说话,便拂袖而去。
……
一炷香后,宣和帝身边的近侍赵公公来了。
屋内惨呼连连,离得老远便能听到。赵公公代天子前来探望受伤的贺袀,少不得也进屋看了一回。
出来后,赵公公的目中多了一丝惋惜,叹道:“惊闻贺校尉受伤一事,皇上颇为惊怒。令咱家代为前来探望。咱家还得赶着回去复命,就不久留了。”
贺祈满面沉痛地送走了赵公公。
前来探望贺袀的人,川流不息。四皇子五皇子,平西侯等人也都来了。众人皆扼腕不已,尤其是镇远侯,见到自家女婿的伤势后,一张脸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伤成这样,纵然日后养好了伤,脸上也会落下极深的疤。更别说,右眼也废了。
这样的贺袀,以后还怎么在御前当值?
大好的锦绣前程,悔于一旦。
城府再深,在突如其来的噩耗前,镇远侯也失了冷静,张口问贺祈:“是谁以暗箭伤了二郎?”
在听闻是贺青山之后,镇远侯重重冷哼一声,快步到了院子里。当心一脚,踹得贺青山飞出了数米,才重重落了地,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
镇远侯犹未停手,继续动手。拳风霍霍,将贺青山揍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几乎有进气没出气了,才愤愤地停了手。
贺青山被揍得不成人样,却一声都未痛呼,眼神依旧空荡木然。
……
隔邻的院子,今日同样人来人往,未曾消停。
裴璋右臂脱臼扭伤,被正骨后,以针灸刺穴,外敷伤药包扎。然后,又喝下一大碗褐色的苦死人的汤药。
裴璋俊脸苍白颓然,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
两位太医为裴璋看诊后,已了出去,守在外面,以备随时传召。
面色难看的永安侯坐在床榻边,看着裴璋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冷冷说道:“你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无端端地,怎么会心神恍惚,差点落马?”
裴璋一个字都未辩解,任凭永安侯怒叱。
永安侯越发恼怒,冷笑一声:“真没想到,我天性凉薄无情,生的儿子倒是个天生的情种。”
“就为了一个程锦容,将自己折腾成这样。”
“可惜,程锦容半点没心软。她一直在隔邻的院子里,和贺祈待在一处。连来看你一眼都不肯。索性你再伤得重一些,看她是否会心软,会否回头看你一眼……”
冷酷近乎刻薄的话语,一字字传入裴璋耳中。
裴璋身体一震,痛苦地闭上双目。
永安侯的声音在耳畔回响:“昨晚之事,虽未大肆渲染,不过,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贺祈和程锦容定亲,是迟早的事。”
“你趁早打消所有念头。回京后,我会为你另择名门闺秀,定下亲事。”
贺袀裴璋接连受伤,令宣和帝龙颜震怒。
裴璋也就罢了,养上一段时日便能痊愈,继续进宫当值。可贺袀,伤了一只右眼,又伤了脸……贺祈进宫之后,贺袀风头不及往日,不过,依然称得上是简在帝心的少年英才。
谁料想,一场秋猎,竟将贺袀折了进去。
再有前一日的寿宁公主元思兰算计程锦容的糟心事,如此种种汇聚到一起,在宣和帝的心头蒙上一层厚厚的阴影。
莫非,此次他真的不该坚持来秋猎?否则为何事端连连?
宣和帝心情不佳,命人宣召郑皇贵妃来伴驾。
郑皇贵妃正在安慰心情恶劣的大皇子:“……事已至此,再气再怒也无益处。先耐心等一等,说不定,杜提点妙手回春,能治好贺袀的伤。”
大皇子面色阴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贺袀性命无忧,不过,右眼是彻底废了。杜提点医术再高,也不可能令他血肉模糊的右眼完好如初。”
想到之前亲眼所见的一幕,大皇子面色愈发难看。
大皇子妃贺氏此次没有同行。皇庄离京城有一日路程,快马加鞭不停歇也得半日,一来一回就得一整日。
消息是送出去了,至少要等到明日这个时候才能有回信。
贺袀是贺氏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这个噩耗一传到京城,不知贺氏会何等伤心难过。
郑皇贵妃也连连叹道:“谁能想到,忽然会出这等事!依我看,此事背后定有蹊跷。一个贺家家将,为何会忽然暗箭伤人?此事一定要彻查到底!”
彻查到底,又能如何?
谁能还贺袀一只右眼,谁能令他的面容完好无损?
这已经是一颗废棋了。
大皇子深呼一口气,正要说什么,门外传来宫女的声音:“启禀皇贵妃娘娘,皇上宣召娘娘伴驾。”
郑皇贵妃心情再纷乱,也得打起全部精神伴驾。
做了多年宠妃,郑皇贵妃对宣和帝的性情脾气颇为熟悉。一见宣和帝,心中便是一凛。宣和帝面无表情,目中透着怒气和阴霾,心情显然十分不佳。
说话稍有不慎,就会触宣和帝的霉头。
郑皇贵妃一颗心悄然提了起来,上前行了一礼:“妾身见过皇上。”
宣和帝沉声嗯了一声。
待郑皇贵妃坐下,宣和帝忽地冒出一句:“此次秋猎连生事端。之前,卫国公曾进言取消今年秋猎,杜提点也曾进言,朕不宜再行狩猎之事。朕却坚持要来。现在出了这么多事,莫非是上天在惩戒朕?”
皇上可以自省自责,身边人要是敢跟着附和,可就是连命都不想要了。
郑皇贵妃一个激灵,不假思索地应道:“皇上此话从何而来。每年,皇上都会来皇庄春猎秋猎。今年秋猎,确实出了几桩小意外。可这些意外,和皇上并无任何关联。皇上何须自责!”
宣和帝听了这等不痛不痒的宽慰之词,心情并未好转,忽地问道:“郑氏,以你看来,朕是继续去秋猎,还是明日下令回京?”
郑皇贵妃小心斟酌着言辞:“皇上圣明,自有英明决断,臣妾岂敢多言。”
在宣和帝心情不佳的关头,绝不可多言,说错一句,都会有被迁怒的风险。
可惜,郑皇贵妃如此小心,还是未能躲过宣和帝的迁怒。
宣和帝冷笑一声:“你不是不敢多言,是不想多言吧!朕不过想听一句实话,你在此推三阻四,吞吞吐吐,无非是怕朕迁怒于你。”
“罢了,朕就成全你,立刻退下。”
郑皇贵妃:“……”
倒霉的郑皇贵妃,灰头土脸地被撵了出去。
……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杜提点终于从屋子里出来了。
程锦容立刻迎上前,喊了一声师父。
杜提点眉眼间满是倦色,随意嗯了一声,对贺祈说道:“贺校尉的伤势不轻,尤其是右眼,已无法救治。”
贺祈适时地露出沉痛之色:“有劳提点大人。”
杜提点又道:“他现在喝了宁神汤药,勉强昏睡过去。今夜或许会发高烧,身边得有人守着。”
贺祈想也不想地说道:“我会一直守着二堂兄。”
杜提点略一点头,又看向程锦容:“这里有几位太医守着,你无需多留,回去歇着便是。”
程锦容下意识地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同样不舍程锦容辛苦熬夜,低声道:“你先回去。放心吧,我能撑得住。”
程锦容这才应下,和杜提点一同告辞离去。一路上,杜提点低声叹道:“当时我听闻贺校尉受伤,以为是贺祈,立刻便命人给你传口信。万幸受伤的不是他。”
人皆有亲疏远近。
杜提点和程锦容是师徒,因宣和帝的病症被绑在了一起。两人互相利用,不过,时常相处,总比别人亲厚一些。
贺祈是程锦容的未婚夫婿,他安然无事就好。
程锦容轻声道谢:“不管如何,都要多谢师父。”
杜提点随意一笑:“早些歇下。说不定,半夜还有得折腾。”
病患疼痛不适,做大夫的随时就要为病患看诊。身为医官,更是如此,要有随时被宣召的心理准备。
……
这一夜,对许多人来说,注定了会是不眠之夜。
受了伤的裴璋一夜未眠。
右眼疼痛剧烈的贺袀,在宁神汤药的药效过了之后醒来,不知是因剧烈的疼痛还是因为无边的绝望,惨呼连连。
杜提点果然未能安寝,程锦容也在夜半时被惊醒,陪着杜提点一同前去为贺袀看诊。
程锦容终于踏进屋内,见到了贺袀。
贺袀的半边脸都被纱布裹了起来,右眼处更是裹得密不透风。此时纱布被渗出的鲜血染红,颇有几分可怖。再配着凄厉的惨呼声,令人心惊。
“二堂兄,”贺祈果然一直守在床榻边,温声劝慰:“提点大人来了,他一定能治好你的伤……”
“滚!”贺袀的左眼里溢满恨意,脸孔扭曲:“贺祈,一定是你!是你设局害我!你别在这儿假惺惺的安慰我!立刻滚!滚的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