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刹那,贺祈心念电闪,面上露出受宠若惊感激涕零之色“皇恩浩荡,末将感激不尽。”
宣和帝自觉成全了一双有情少年少女,心情颇为愉悦。
杜提点每日来请一次平安脉。程锦容平日在裴皇后身边伺疾,每日午后随杜提点一同来保和殿请脉。
当然,现在程锦容还无资格请脉,每日随在杜提点身边,背一背药箱站在一旁看着便是。
今日一抬头,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程锦容冲贺祈微微一笑。
贺祈回以一笑。只是,笑容里莫名透出的一丝心虚,是从何而来?
程锦容心里暗暗诧异。
请完平安脉后,无需宣和帝吩咐,贺祈自动自发地送杜提点程锦容出保和殿。
这等小事,宣和帝自不会计较,一笑置之。
杜提点对贺祈的态度也不同以往,随和亲近多了“有劳贺校尉相送。”虽然贺校尉重点不是要送他。
贺祈笑着应道“提点大人客气了。”
程锦容没有出声。
贺祈一路送师徒两人进了太医院当值处。
一众太医都已知道了“贺校尉和程医官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一个个暗笑在心,各自找了借口出去。体贴地为两人留下了说话的空间。
……
程锦容抬眼看向贺祈,轻声问道“平国公府的事都处置妥当了么?”
贺祈略一点头,将对外的说辞拿了出来。
程锦容心领神会,也未追问,而是问起了贺袀郑氏母子“贺二公子和二夫人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冷意,口中说的话,和目中透露的意思截然相反“二婶娘一心照顾二哥,无暇过问府中之事。我已打发人去皇庄,将刑部结案之事告诉他们。想来,二婶娘和二哥也能放心了。”
“贺青山”中了毒箭,却救治及时,侥幸留了一条命。一伙刺客里,竟有擅长弓弩的贺家亲兵……
这种心惊胆寒不知何时被清算的滋味,绝不会好受。郑氏母子以后只会提心吊胆度日,无一夜安睡。
程锦容听懂了,轻声问了一句“你可曾写信去边关,将此事告诉你父亲?”
贺祈的目中闪过复杂之极的情绪“祖母亲自写的信。一封给我父亲,一封是写给二叔的。信中到底写了什么,连我也不知道。”
太夫人在信中会说些什么?
是为了平国公府的和睦,瞒下真相。还是会将事情如实相告?
程锦容对太夫人的性情脾气并不熟悉,也无从猜起。不过,看贺祈的表情,她已能猜到一二。
“不管如何,此事总算暂时告一段落,你也可以稍稍松口气了。”这里到底不是什么说私密话的好地方,程锦容说话委婉含蓄。
贺祈点点头,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程锦容心中骤然掠过不太美妙的预感“什么事?”
贺祈目中闪过愧疚,低声道“皇上说要下旨为你我赐婚,我一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拒绝,只得先谢了皇上恩典。”
程锦容“……”
怪不得他今日总有些心虚。
程锦容心里有些气恼郁闷,不过,她不是蛮不讲理之人,并未迁怒贺祈。天子赐婚,既是荣耀体面,也不容拒绝。
她和贺祈“情意相投”,众人皆知。便是换了她在圣前,也找不出理由拒绝。
可一旦圣旨赐婚,以后他们两人要如何退亲?
程锦容蹙着眉头,心事又多了一桩。耳畔响起贺祈的声音“眼下,这对你我倒是好事。”
没错,有宣和帝赐婚,谁也不会怀疑他们两人是做戏了。有了平国公未来世子夫人的身份,以后她在宫中行事也会便利得多。
也罢,三年之后的事,三年以后再操心。现在多想也无益处。
程锦容打起精神“嗯,我知道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贺祈略一沉吟,又低声道“今日皇上在我面前提起你,语气和往日颇有不同。这段时日,我忙着处理刺客之事,未曾在宫中当值。宫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程锦容没有直言相告,只道“以后得了空闲,我和你细说。”
以贺祈的敏锐,只听这一句,心里已猜出了大半。
程锦容擅长外科医术。宣和帝的宿疾要想根治,得开腹医治。以杜提点的谨慎仔细,如何敢冒这样的风险!怕是一直隐瞒未提。
想来,现在宣和帝已经知道了。
贺祈目光一闪,一语双关地提醒“圣前伺疾,你要谨慎一些。”
程锦容淡淡一笑“放心,我心中有数。”
出去闲转的太医,已有一两个慢悠悠地回来了。贺祈不便再逗留,张口和程锦容道别,很快离去。
……
程锦容添了一桩心事,连着几日,都有些气闷。
裴皇后察觉出程锦容心情不太美妙,私下里关切地问了一回“你这几日是怎么了?连话都比平日少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程锦容不能说实话,随口拿贺祈做挡箭牌“贺家接连出了这么多事,贺二公子在皇庄养伤还没回府,太夫人又病了。我担心贺祈,也不知他能否撑得住。”
裴皇后倒是没起疑心,笑着打趣“瞧瞧你,还没定亲,就先为贺祈忧心上了。女大不中留,果然不假。”
程锦容很配合地露出一个略显娇羞的笑容“娘娘也来取笑我。”
裴皇后难得见程锦容这般小女儿模样,不由得会心一笑,伸手握住程锦容的手“好好好,以后本宫不拿你说笑就是了。”
正闲话说笑,青黛恭敬地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永安侯夫人递了帖子进宫,想给皇后娘娘请安。”
裴皇后笑容淡了一淡,略一点头“本宫准了,让永安侯夫人明日进宫请安便是。”
几个月前,永安侯夫人被宣和帝狠狠发落过一回,几乎吓破了胆。往日永安侯夫人时常进宫请安,这几个月里却是一回都没有。
此次主动递帖子进宫请安,定然是有要事。
。
隔日,永安侯夫人进宫请安。
一个人的日子好不好过,其实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华服浓妆,也遮不住永安侯夫人眉眼间的憔悴和消沉。挤出的笑容里,没多少轻松欢快,反倒透出不自觉的惶然。
照例是菘蓝迎永安侯夫人进椒房殿。菘蓝一见永安侯夫人,心里略略一沉。殊不知,永安侯夫人见了菘蓝,也是一惊。
永安侯夫人低声问道:“你近来瘦了许多,可是宫中日子不太好过?”
何止是不太好过,是太不好过了。
裴皇后的威势渐浓,首当其冲承受压力冲击的,就是菘蓝和青黛。
裴皇后虽未直接发落两人,不过,时不时地挑剔数落责罚,也够两人喝一壶的了。如今,两人在椒房殿里的威信大减,倒是另有几个宫女,得了裴皇后的提携重用……
个中滋味,不提也罢。
菘蓝打起精神笑道:“宫中一切安稳如常,夫人不必忧心。”
怎么能不忧心?
裴皇后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已冲宫务伸手,开始掌控椒房殿。程锦容更是水涨船高,到了圣前伺疾。
此消彼长,永安侯府如今在裴皇后母女面前,哪里还有趾高气昂的资格,只有低头隐忍的份了。
永安侯夫人心里不知多少次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
永安侯夫人咽下喉间的叹息和苦涩,随菘蓝进了椒房殿。
身着红色宫装的裴皇后,端坐在凤椅上,神色淡淡,凤目一扫。
身侧的程锦容,神色同样淡然,目光一同落在永安侯夫人的脸上。
永安侯夫人呼吸一顿,很快挤出笑容,上前向裴皇后行礼:“妾身给皇后娘娘请安。数日未见,娘娘凤体可安好?”
裴皇后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自锦容进宫伺疾,本宫的身体大为好转。永安侯夫人时时惦记本宫的身体,本宫心里着实感动。”
永安侯夫人满面堆笑:“妾身一直盼着娘娘凤体安康。”
裴皇后目中微凉,有意晾了永安侯夫人片刻,才张口赐座。
永安侯夫人战战兢兢地坐下。
裴皇后将永安侯夫人的神色看在眼底,心里颇有些唏嘘。这些年,私下里她不知见过永安侯夫人多少回讥削的嘴脸。
如今风水轮流转,她安然端坐,不言不笑,永安侯夫人却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
皇权冰冷又无情,却又残酷快意。
无权无势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欺凌。而现在,她已彻底转变,权势在她手中,还有谁敢欺辱她半分?
“夫人今日进宫,除了请安之外,可是有什么事?”裴皇后淡淡问道。
永安侯夫人忍住擦拭额角冷汗的冲动,笑着说道:“妾身确实有两桩喜事,要和娘娘说一说。”
喜事?喜从何来?
裴皇后不动声色地看着永安侯夫人:“有何喜事?”
程锦容眸光微闪。
不年不节,永安侯府还会有什么喜事?想来,一定是裴璋和裴绣的亲事了。
果然,就听永安侯夫人笑着说道:“回娘娘的话,是阿璋和阿绣的亲事。”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神色淡淡,窥不出半分情绪。
也是,程锦容已攀上了平国公府这门亲事,哪里还会在意永安侯府。
永安侯夫人将心头的气闷咽下,笑着说了下去:“阿璋今年十六,转过年就十七了。阿绣今年也十五了。都已到了婚嫁之龄。”
“侯爷几个月前,就开始操持他们兄妹的亲事。如今都得了准信,打算着年前就为阿璋定下亲事,阿绣年后定亲。”
“阿璋的未婚妻,是靖国公府嫡女,叶三小姐。”
“阿绣定下的是卫国公府的江六公子。”
什么?
裴璋和叶轻云?裴绣和江尧?
这简直是乱点鸳鸯谱!
饶是程锦容素来冷静,此时也忍不住皱了皱眉。
永安侯夫人显然误会了程锦容的神色微变,心里那口闷气倒是散了不少。
她的儿子,是永安侯嫡子,相貌才学品性家世,无一不出众。程锦容有眼无珠,不愿嫁裴璋。难道裴璋还愁娶不到媳妇不成?
叶轻云在京城贵女中名声确实不怎么好听,永安侯夫人也不太乐意娶这么一个泼辣彪悍的儿媳回来。不过,京城适龄的贵女中,叶轻云家世门第最高。
永安侯打着和靖国公府联姻的主意,奈何裴璋一直拒不点头。
直至秋猎过后,裴璋身心遭受巨创,一派心如死灰的模样。永安侯再提亲事,裴璋一言不发,算是默认了。
永安侯亲自向靖国公提亲,靖国公整日为孙女的亲事发愁,忽然来了这么一桩好亲事,岂有不应之理。两家已有默契,只等合过庚帖,便可正式过礼了。
真正令永安侯夫人不满的,是裴绣的亲事。
卫国公府的江六公子,谁人不知是娇生惯养的纨绔一个,动辄哭鼻子抹眼泪的怂货。永安侯当时一提江六公子,永安侯夫人第一个就反对,裴绣更是哭闹了几回……
不过,这丝毫影响不了永安侯。
卫国公府请了官媒登门,永安侯已应了亲事。
等裴璋先定亲,紧接着就轮到裴绣了。
裴皇后对永安侯的为人,自然也清楚得很,语气中透露出一丝讥削:“永安侯真是一片慈父心肠,为一双儿女都寻了好亲事。”
靖国公府,卫国公府府,皆是传承百年的勋贵府邸。永安侯府和叶家江家结亲,带来的好处不必细述。
日后在朝堂上,永安侯也有了助力。
果然是好亲事!
永安侯夫人被讥讽得耳后发烫,面上还得维持笑容:“娘娘说的是。侯爷对这两门亲事满意得很,妾身也是一片欢喜。”
“妾身今日进宫,便是特意将此喜讯告诉娘娘。”
裴皇后扯了扯唇角:“本宫听了也高兴的很。”
永安侯夫人笑容不减,又亲热地笑道:“锦容和贺三公子的亲事,也快定下了吧!这等喜事,做舅母的心里也觉欢喜。待锦容出嫁之时,舅母一定为你厚厚添妆。”
此时此刻,谁也不会提起程锦容和裴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更不会提两人差一点就定亲之事。
程锦容淡淡一笑:“贺祈和我各自在宫中当值,私下约定过,只定亲,成亲的事待三年以后再说。夫人有意添妆,我心领了。”
三年以后才成亲,这也未免拖延得太久了。
永安侯夫人心里嘀咕,自不会多这个嘴,亲亲热热地说了一通好话,这才起身告退。
裴皇后既未留永安侯夫人午膳,也未赏赐裴璋兄妹。
永安侯夫人就这么两手空空颜面无光地回了永安侯府。
……
永安侯在朝中当差,不在府中。裴璋在院子里养伤,裴绣躲在屋子里哭了几回,不肯出来见人。
说是两桩喜事,府里半点喜气都没有。
永安侯夫人心里憋闷,先去了儿子裴璋的院子里。
裴璋胳膊上的伤其实好得差不多了。可他整日沉默不语,形容消瘦憔悴,神情木然,没半点鲜活气。
永安侯夫人一见裴璋这副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恨恨地骂道:“瞧瞧你这出息!靖国公府的叶三小姐,相貌生得一等一,身手也出众,堪称将门虎女,哪里配不上你了。”
“我告诉你,今日我进宫见皇后娘娘,程锦容也在一旁。提起你的亲事,她可是半点反应都没有。”
“她攀上了平国公府的高枝,以后就是平国公世子夫人,哪里还将你放在心里。你在这儿要死不活的给谁看?除了我这个亲娘,还有谁会心疼怜惜你半分?”
任凭永安侯夫人好说歹说,裴璋就是一言不发,甚至闭上双目。
永安侯夫人说得口干舌燥,气苦不已:“罢了,我该说的都说了。这门亲事,是你父亲定下的。你既是应下了,以后见了人就得高高兴兴的。结亲是结两姓之好。你心里好好想想吧!”
说完,起身便走了。
屋子里依旧一片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裴璋才睁开眼,目中露出无尽的痛楚。
只有在四下无人时,他才肯让自己沉浸在昔日的回忆里。回忆越是美好,现实越是痛苦。
那一晚,刹那间的犹豫踌躇,犹如一面银镜,清晰地照映出他心底的软弱和虚伪。也彻底摧毁了他的骄傲。
他是真的永远失去容表妹了。
他甚至无颜责怪任何人。
……
儿女都是前世修来的债。
永安侯夫人搂着哭肿了一双眼睛的裴绣,心里感怀唏嘘不已,口中叹道:“阿绣,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你不愿嫁给江六。我也不愿你嫁给一个没用的窝囊废。”
“可这门亲事,是你父亲执意定下的。我也奈何不得。你就认命了吧!”
裴绣哭道:“我不认命!母亲,我不认命!还没正式过定,现在改口反悔还来得及。母亲,我求求你了,你去求一求父亲,求他退了这门亲事吧!”
江六公子的好哭怂包之名,早已在京城闺秀圈里传开。
往日裴绣和交好的闺中密友,私下里还曾说笑过,不知以后是谁这么倒霉,会嫁这么一个爱哭的怂货。
万万没想到,她就是这个倒霉鬼!
裴绣越想越是悲催,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往下滴落。
永安侯夫人心酸不已,红了眼睛:“你说的是什么傻话。虽未过定,口头已允下的亲事,如何能随意退亲?”
“再者,你父亲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清楚。这些时日,为了你的亲事,我不知说了多少回,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能令你父亲改主意。”
“你就是哭上千回百回也没用。”
裴绣扑在亲娘怀里,放声恸哭。
永安侯夫人和女儿抱头哭了一场,直哭得眼睛肿了声音嘶哑了,才慢慢停了下来。
傍晚,永安侯回府后,见到母女两个都红肿着一双眼,顿时怒从心头起:“这样的好亲事,你们母女两个哭什么?要是传出去,不但卫国公府没了颜面,我们裴家的脸也算丢尽了。”
永安侯夫人心里一颤,忙挤出笑容:“侯爷消消气,阿绣年少气盛,一时转不过弯来。以后,我一定好好劝她。”
永安侯重重哼了一声。
裴绣咬着嘴唇,眼眶中的泪水又要掉落。
永安侯冷冷瞥了裴绣一眼:“把你的眼泪都给我收起来。定亲之前,你就在闺阁里安安分分地待着,不准出府,也不准见任何外人。”
“要是这门亲事出了半点差错,你以后也不必再嫁人了。”
裴绣的哭声,被生生噎了回去。
……
靖国公府。
练武房里,叶凌云被亲姐揍得四处乱窜,口中不时哀嚎一声:“疼疼疼!我认输了,快些住手啊!”
“你心里有气,去和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说,别冲着我来啊!又不是我要为你定亲……诶哟!”
一身红衣的叶轻云,面颊绯红,双眸中燃着愤怒的火苗,拳脚如飞,将叶凌云揍得鼻青脸肿。
叶凌云自小到大被亲姐揍惯了,只得自认倒霉。待叶轻云稍稍冷静下来,见叶凌云龇牙咧嘴的可怜样,难得有些良心愧疚不安。
“四弟,对不起,”叶轻云张口道歉:“我本来是想陪你练武过招。可气头一上来,根本管不住手脚。今日出手重了些。”
天不怕地不怕张扬又肆意的叶三小姐,此时消沉又低落。
叶凌云心里颇不是滋味,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不想嫁给诸位皇子,不愿整日勾心斗角的过日子。永安侯府要来提亲,你怎么又不愿意了?”
虽然他和裴璋没什么交情往来。不过,裴璋是京城里最出色的勋贵少年之一。这样的亲事,叶轻云怎么还不乐意?
叶轻云轻哼一声:“裴璋心里一直喜欢他的表妹程锦容,现在程锦容和贺祈成了一对,裴家转脸就要来叶家提亲。拿我当什么了?”
“别说我不想嫁人,我就是要嫁,也得嫁一个一心一意待我的夫婿。”
叶凌云挠挠头:“那现在该怎么办?祖父已经应下亲事,过几日,裴家就要正式登门过礼了。”
靖国公和靖国公夫人一直为孙女的亲事发愁。
门第相当有出息的儿郎,被叶轻云的“威名”吓得不敢登门提亲。偶有登门提亲的,要么家世差了一截,要么就是本人平庸。
堂堂靖国公府的嫡孙女,竟面临嫁不出去的窘境!
永安侯一张口,简直是喜从天来。
裴璋相貌生得俊,身手出众,又得天子青睐,前程不可限量。如此好亲事,靖国公焉有不应之理?
至于裴璋曾恋慕表妹而不得黯然神伤这等小事,靖国公压根就没放在眼底。
联姻是结两姓之好。待成亲后,小夫妻慢慢相处培养感情便是。这等细枝末节,不必计较。
不过,靖国公很清楚自家孙女的脾气,一直未曾直言相告。直至裴家要登门提亲了,才透了口风。
这可把叶轻云给气坏了。
叶轻云心里憋着闷气,哼了一声:“我这就去见祖父祖母!”
叶凌云又是一惊,一把抓住叶轻云的胳膊:“三姐,你可别冲动,更别乱说话,要是惹怒了祖父祖母,可是大大不妙……”
“现在顾不得这些了。我要和祖父祖母将话说明白。”叶轻云用力甩开叶凌云,气势冲冲地走了出去。
叶凌云头大如斗,顾不得收拾自己,立刻追了出去。
叶轻云轻身功夫极佳,如一阵轻烟般,转眼不见了踪影。叶凌云就悲催多了,左腿之前被踹中,现在走路一跛一跛,哪里追得上。
待叶凌云赶到祖父祖母的院子时,被守门的小厮拦在了门外。叶凌云又急又气,踹了小厮一脚:“给我滚开!”
那小厮被踢了一脚,疼得直抽凉气,却不敢让开:“四公子,国公爷有令,让奴才在这儿守着,任何人不得入内。求四公子可怜奴才一条小命。”
叶凌云嘴硬心软,小厮求到这份上,他也未再硬闯。伸长耳朵听着屋内的动静。
……
内堂里,叶轻云怒道:“……我不嫁!我的终身大事,我自己点头才算!”
平日看着温和好脾气的靖国公,显然也被气得狠了,怒道:“混账!你就是这么和祖父说话的?”
“裴璋有哪里配不上你!为了你的亲事,我这个做祖父的不知操了多少心。当日宫中选皇子妃,你不好生表现也就罢了,还在椒房殿里舞剑。那些诰命贵妇们,谁敢来提亲?”
“和你年龄差不多的名门闺秀,一个个都定了亲事。唯有你待字闺中,无人问津。你当这是什么风光的事情不成?你祖父这张脸,也快被你丢尽了。”
“连裴家的亲事你都不应,你到底想嫁什么样的人家?”
叶轻云寸步不让,怒目相视:“门第如何我不管,我要嫁就嫁一个全心待我的夫婿。祖父觉得裴璋好,无非是看中了永安侯府的门第。可裴璋心里喜欢的另有他人,我为何要嫁一个这样的夫婿?”
“祖父只顾着自己的颜面,就不顾孙女的终身幸福吗?”
“在祖父心中,靖国公府的体面要紧。我这个靖国公嫡出小姐,一定要嫁门当户对的夫婿。至于我以后日子过得如何,祖父就全然不在意是吧!”
靖国公被戳中了痛处,面色铁青:“你说什么都没用!总之,这门亲事我已经点了头。过几日,裴家就正式登门提亲,合庚帖,定下亲事。由不得你任性!”
叶轻云眼里的火星几乎喷出了眼眶:“好,祖父只管定下亲事。到成亲那一日,祖父自己嫁过去便是。”
靖国公:“……”
靖国公被气得暴跳如雷。
靖国公夫人夹在暴怒的靖国公和固执任性的孙女之间,委实头痛,没劝几句,便眼前一黑,昏厥过了过去。
……
靖国公夫人这一昏厥,祖孙两个也吵不下去了。
靖国公立刻命人去太医院官署请医官来。
叶轻云忍着心头怒火,迅速说道:“四弟每日习武,时常受些皮外伤,每次都是请程公子来看诊。虽说程公子年轻一些,医术却是极好的。”
靖国公余怒未消,冷冷说道:“程公子确实年轻有为。不过,他至今未曾娶妻。瓜田李下,你和他不宜来往过多。”
叶轻云:“……”
叶轻云性烈如火,口舌上从不落人下风,此次却被噎得胀红了脸。
靖国公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老眼一眯,迅疾打量胀红了脸孔的孙女一眼:“怎么?你不愿嫁裴家公子,莫非就是因为那个程公子?”
叶轻云气得热血上涌,脱口而出道:“是又如何?”
急急赶来的叶凌云:“……”
诶哟,我的亲姐。这等时候,可就别嘴硬了!要是祖父信以为真,可怎么得了!
叶凌云也顾不得腿疼了,一个箭步冲上前,猛地拉住叶轻云的胳膊:“三姐,你就别说气话故意气祖父了。”
旋即连连向靖国公解释:“祖父可千万别误会。程公子确实时常来府中。不过,每次都是因我受了伤,才请他来看诊。”
“程公子最是谨慎守礼,是世间难寻的端方君子。他从未和三姐独处说话,也从未言语孟浪唐突过。”
“三姐是故意说气话,祖父可别当真。”
靖国公瞥了绷着俏脸的叶轻云一眼,哼了一声,未再多言。
过了片刻,靖国公世子夫人也闻讯赶来。
靖国公世子在军营里领着差事,今晚不在府中。靖国公世子夫人听闻婆婆昏厥,心里一突。再见眼前这阵仗,更是头痛。
只是,叶轻云天生这副脾气,连靖国公有时也弹压不住。靖国公世子夫人这个亲娘,也莫可奈何。
小半个时辰后,太医院官署里来了人。
竟是程方亲自接了出诊,匆匆赶来了。
自常院使被杖毙,程方这个副院使便被提任正院使。程方亲自前来,给足了靖国公府颜面。
程景宏也随着父亲程方一同前来。
程方迅疾为靖国公夫人看诊,程景宏站在一旁。
这就是那位程公子了。
靖国公的目光,落在了程景宏的身上。
被这般打量,程景宏也有些不自在。
这几个月来,他常来靖国公府。不过,每次都是直奔叶凌云的院子,为叶凌云看诊疗伤。见靖国公,还是第一回。
好端端地,靖国公这般盯着他做什么?
祖父盯着程公子做什么?
该不是真的以为她和程公子私相授受吧!
程公子是谦谦君子,从无任何唐突之言,更无半点不当的举止。如此端方君子,她口中不说,心里却十分钦佩他的性情为人。
叶轻云已经消退了的怒火,再次燃了起来,蹭蹭往外冒。
叶凌云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扯了扯叶轻云的衣袖,连连冲她使眼色。
我的亲姐,现在已是一团乱麻了,你就别再添乱了。
叶轻云气闷地将头扭到了一边。
程景宏眼角余光,一直在留意叶轻云的一举一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敢多看,很快收回了目光。
靖国公夫人一把年纪,平日身体就不太好。这一昏厥,更是不妙。程方一诊脉,便皱了眉头。
靖国公心里一沉,顾不得再打量程景宏,急切地问程方:“她的身体没有大碍吧!”
程方略一沉吟,才道:“国公夫人年迈体虚,不宜动气。我先为国公夫人开一副药方,喝上三日看看。过三日,我再来复诊。”
靖国公忙张口谢过,又令人拿了丰厚的诊金来。
出诊收诊金是理所应当之事,程方并未推辞。
程方父子很快告别离去。
……
叶凌云亲自送程方父子两人出府,有意无意地落后几步。程景宏也随之放慢脚步,就听身侧的叶凌云低声道:“三姐就快定亲了。”
程景宏身体微微一僵。
叶凌云又叹了一声:“永安侯府过几日就登门提亲。这门亲事,祖父祖母都点头首肯了。三姐心里不太情愿,今晚和祖父争执几句,祖母情急之下,昏厥了过去。”
原来如此。
程景宏心里复杂难言,胸口如压了千斤巨石,气短胸闷,难受至极。
叶凌云说这些话,倒也没存什么试探之意。事实上,程景宏将自己的心意遮掩得严严实实,别说叶凌云,就是叶轻云也未察觉。
叶凌云有些歉然地说道:“三姐的脾气,你也该知晓一二。她在气头上,什么话都敢说。今晚不知怎么提起了你的名字,祖父心中生了误会,刚才有所唐突冒犯,请你见谅。”
怪不得靖国公刚才打量的目光里隐含不善。
程景宏晦涩沉重的心绪,竟透出了一丝甜意。
这一场暗恋,从头至尾,都是他一个人的事。便是这样的“误会”,于他而言,也是值得珍惜回味的。
程景宏终于张口:“些许小事,我不会介意。”
叶凌云松了口气,咧嘴一笑:“程大哥胸襟广阔,令人钦佩。”
一个激动高兴之下,连称呼也改了。
也可见在叶凌云的心里,从头至尾也没想过自己的亲姐和程景宏会有什么瓜葛。
程景宏面容还算平静,心里的滋味,也只有自己知晓了。
回程的马车上,程景宏一直沉默不语。
不过,他平日就不喜多言。程方也早已习惯了长子的沉默少言,也未生什么疑心,只问了一句:“景宏,你的面色似不太好。是不是近日有些劳累了?”
程景宏简短地应道:“无妨。”
程方也拿长子没法子,索性住了口。
三日后,程方再次登门,为靖国公夫人复诊。
靖国公夫人身体本就虚弱,这一倒下,却得慢慢将养。
叶轻云心中愧疚,一直在床榻边伺疾。
靖国公夫人很清楚自家孙女的脾气。虽然性烈冲动易怒,却也善良心软。在叶轻云面前泪眼婆娑地哭了几回,终于哭得叶轻云低头让步。
半个月后,永安侯府长公子和靖国公府叶三小姐定下亲事。
靖国公心疼孙女,舍不得孙女早早出嫁。和永安侯商定,要将孙女多留两年再成亲。
……
程锦容身在宫中,消息十分灵通,几乎是第一时间便知道了此事。
程锦容一时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前世的表哥兼夫婿,终于和别的少女定下亲事。
他们两人,背道而驰,愈行愈远。
裴皇后打发身边人退下,轻声说道:“你和裴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情分不同旁人。他定下亲事,你心里有些不自在,也是难免。”
有些隐秘的心情,便是对着自己的亲娘,也说不出口。
程锦容定定心神,冲裴皇后笑道:“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我心中坦然得很,没什么可不自在的。”
裴皇后细细打量程锦容的面色,见她神情坦荡,才算放心:“你不多想就好。”
“算一算时日,你写的信也该到边关了。你爹最是疼你。你和贺祈情投意合,这门亲事,你爹一定会高高兴兴地应下。”
提起贺祈,又是一团乱麻。
程锦容心里暗暗叹了一声,打起精神笑着应道:“是啊!爹对我素来百依百顺。”
一提程望,裴皇后不免怔怔片刻。很快,将头转到一旁,掩去眼中闪过的水光。
少年夫妻,百般恩爱,却被迫“生离死别”,天各一方。她在宫中做着裴皇后,他在边军里做着程军医。
此生,她和程望也没机会再相见了吧……
程锦容很快就见到了裴璋。
裴璋在秋猎中受了伤,一直在府中养伤。如今伤势痊愈,亲事定下,他自是要进宫当差。程锦容随着杜提点一同来为天子请平安脉,一抬眼,便看到了裴璋。
痛苦和磨难,催人成长。
裴璋瘦了一些,目光平静,抿紧的嘴角显出了几分沉默坚韧。
她和他,是真的了断前尘,各自“婚嫁”了。
程锦容和裴璋对视一眼,各自收回目光。
贺祈:“……”
贺祈绝不承认自己在吃醋泛酸。
呵呵!裴璋早就是陈年老黄历了。从程锦容重生的那一刻起,裴璋就已被三振出局。他才是程锦容的未婚夫婿……
没错!他根本不用将裴璋放在眼底!更没必要吃这份闲醋!
请完平安脉,杜提点告退。
贺祈主动请缨,要送杜提点程医官一程。
宣和帝近来未发宿疾,心情颇佳,笑着打趣了一句:“是不是看裴校尉定亲,贺校尉也情急了?”
贺祈厚颜笑道:“末将这点心事,皇上一看便知。”
宣和帝一笑置之。
没曾想,裴璋也拱手道:“末将一同送提点大人和程医官。”
贺祈:“……”
程锦容也有些诧异,抬头看了裴璋一眼。
宣和帝并不思虑这等小事,随意点点头准了。
裴璋和贺祈一同送杜提点程锦容出了保和殿。
杜提点意味深长地瞥了身侧的爱徒一眼。
程锦容一刹那的惊讶后,此时已恢复冷静。从面上窥不出半分情绪。
走出保和殿一段路后,程锦容停下脚步,先对贺祈说道:“我和裴校尉有些话要说,请贺校尉先行一步。”
贺祈:“……”
贺祈抽了抽嘴角,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杜提点更是知情识趣,很快便走了。
……
保和殿外宽敞平阔,视野也格外开阔。十数米之内,有人靠近,一眼便能看见。在此地说话,倒也便利。
程锦容抬头看向裴璋:“听闻裴校尉定了亲事,恭喜裴校尉!”
裴璋目中闪过一丝痛苦。
不过,他已熬过了最痛苦的一段时日。现在心里的伤疤还在,疼痛依然清晰,却也能勉强维持镇定:“多谢程表妹。”
昔日亲昵的容表妹,裴璋无颜再喊出口,改成了程表妹。
“你和贺校尉情意相投,定亲之事也该快了。我也要恭喜程表妹才是。”
程锦容淡淡一笑:“多谢裴校尉。裴校尉今日特地送我一程,想来,不止是要说这些吧!”
裴璋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是。”
“昔日之事,你我皆心知肚明,我也无颜再多说什么。我知道你心中恨极了我父亲。只是,如今裴家和皇后娘娘同乘一条船,唯有同心协力,方能安然无事。”
“哪怕是为了皇后娘娘,为了六皇子殿下,你也要压下仇恨。千万不可冲动行事。”
一直未曾挑破的事实,终于从裴璋口中说了出来。
裴璋到底是在担心她的安危?
还是想说服她放弃报仇雪恨?
程锦容目中闪过一丝冷意,声音里透出一丝讥讽:“该怎么做,我心里清楚,无需你来提醒。”
裴璋目中闪过苦涩,半晌才低声道:“裴家亏欠你们的,总有一日,我会都还给你们。请你相信我,我此时说的话,句句都是出自真心。”
程锦容没有半分动容,冷冷说道:“你是否真心,和我无关,我也不在乎。从今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必再有什么交集牵扯了。”
说完,转身离去。
裴璋嘴角抿得极紧,似要将口中的苦涩全部逼退。
在原地站了片刻,裴璋才转身回了保和殿。
贺祈看似悠闲地站在保和殿外,不偏不巧地拦住了裴璋。
裴璋停下脚步,看向贺祈:“怎么?我和表妹说几句话,你就这般忐忑不宁了?如此看来,你对表妹着实没什么信心。”
这几句话,分外犀利。
贺祈目光一闪,扯了扯嘴角,目中却无半分笑意:“有没有信心,都是我和阿容之间的事,和你没什么相干。就不劳你操心了。”
裴璋冷冷说道:“我和表妹一同长大,在我心里,表妹就如我亲妹妹一般。她的事,我焉能不操心。”
贺祈半分都不客气:“你有这份闲情心思,还是多关心关心叶三小姐吧!”
裴璋:“……”
裴璋心中一痛,和贺祈对视一眼,心中各自冷哼一声。
……
这一日傍晚,程锦容随杜提点一同出宫。
杜提点瞥了程锦容一眼,到底没多嘴多问。
程锦容回了程府,正巧程方今晚也回来了,众人欢聚,自有一番欢喜。晚饭后,程方将程锦容叫进了书房,仔细地问询程锦容在天子身边伺疾之事。
程锦容坦然说道:“每日提点大人为皇上请平安脉,我都会随行。不过,都是站一旁看着罢了,并未令我诊脉。”
程方笑道:“这是当然。你这般年少,便是医术再精湛,也得慢慢磨练。先在皇上面前混个脸熟,过个一两年,或许就有机会为皇上诊脉了。”
“太医院的一众医官,熬上十年二十年的大有人在,也没几个能到圣前伺疾。你有今日风光显赫,不知多少人在背后泛酸眼热。”
说到这些,程方颇为骄傲自得。
程锦容抿唇一笑。
能成为长辈心中的骄傲,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程方鼓励程锦容数句,便令她早些回去歇下。
一个晚上几乎都未吭声的程景宏,送程锦容回了清欢院。正要张口作别,程锦容忽地轻声问道:“大堂兄,你这般伤心憔悴,是不是因为叶三小姐?”
程景宏:“……”
他一直将心事遮掩得严严实实,程锦容是怎么知道的?
程锦容见大堂兄震惊不已的模样,不由得叹了一声:“看来,我猜对了。”
程景宏默然片刻,才道:“我从未表露过心意。所以,叶三小姐也从不知我一直暗中倾慕她。父亲母亲不知,二弟三妹不知,你极少回来,为何一见我,就知我心中伤痛?”
因为,她也最擅长遮掩隐忍,所以格外敏锐。
程锦容避重就轻,轻声说道:“叶三小姐已和裴璋定下亲事。大堂兄伤心难过一阵子,便将她忘了吧!”
“大堂兄年轻有为,以后定有自己的良缘。”
程景宏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放心吧!我能撑得住。”
有些伤痛,绝不是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能抚慰。
程锦容深知其中滋味,没有再多言。
倒是程景宏,沉默了片刻说道:“裴璋定了亲事,你心里也一定不太好受。”
程锦容:“……”
算了,这个话题就别聊了。
程锦容清了清嗓子:“天色不早了,大堂兄明日还得早起,早些回去歇下吧!”
程景宏看了程锦容一眼,点点头,转身离去。
边关。
平国公的军帐里,程望正恭敬地拱手行礼:“下官见过国公爷!”
素来威严的平国公,对着程军医却是分外客气礼遇,亲自伸手扶起程望,笑着说道:“程军医不必多礼,快些请起。”
程望:“……”
程望心情有些复杂。
几个月前,女儿在信中说不愿嫁人。他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平国公的提亲。话虽然没说开,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是中军营帐的军医,更是军医营中医术最精湛高妙的一个。有品级的武将们,生病了基本都找他看诊,平国公往日也都是召他前来。
这几个月来,平国公身体偶有不适,却未召他看诊。
军营里早已有“国公爷厌恶程军医”的传言了。
一众军医私下里猜疑嘀咕,甚至有一两个大着胆子,私下问过他:“程军医是否开罪了国公爷?”
他随口敷衍应对了过去。心里早有长期被冷落一旁的准备。
没曾想,他今日又被请进了中军营帐。
边军统帅平国公贺凛,满面笑容,亲自相迎。见了他,一派见了未来亲家的亲近热络……个中滋味,真是微妙难言啊!
想到昨日收到的女儿来信,程望心中颇有些无奈。
之前口口声声绝不嫁人的程锦容,在信中说自己和英俊不凡年少有为的贺三公子日久生情。两人已私定终身,为了堵众人之口,总得先定下亲事……
儿女都是前世的债!
……
儿女就是前世债主,这辈子做了人家亲爹,可不就是来还债的么?
平国公心里也嘀咕不已。
贺祈几日前的来信里,已说得清楚明白。他和程锦容情意相投,非程锦容不娶。而且,他已当着皇上和一众皇子的面表露了心意。
这门亲事,得早些定下。
平国公看了信后,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先臭骂了混账儿子一顿。然后捏着鼻子为孽子提亲。几个月前的尴尬还历历在目,他也只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命人请了程望过来。
幸好,尴尬的不止他一个。
看到程望复杂的神情,平国公的心情骤然好转。
反正是贺家娶儿媳过门。
程锦容门第低一些,不过,自己有本事有能耐,既得裴皇后青睐,如今又到了圣前伺疾。杜提点年近六旬,撑不了几年就要告老。日后,程锦容便是天子的专职太医。标准的天子近臣。
这样的儿媳,平国公焉能不满意?
平国公和颜悦色地笑道:“军中不宜饮酒,我命人备了些菜肴,程军医请坐。”
程望拱手谢过,在平国公对面坐了下来。
程望半点吃喝的心情都没有,拿着筷子,随意吃了几口,味同嚼蜡。
平国公的心情倒是好得很,颇有秋风扫落叶之势,桌子上的菜肴被吃了大半。
饭后,桌子很快被收拾干净,侍卫端了一壶清茶上来。平国公和程望各执一杯清茶,心里同时想着,不必耽搁时间,该进入正题了。
提亲之事,自然是男方主动,没有女方张口的道理。
程望握着茶杯,嗅着茶香,岿然不动。
平国公也未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请程军医前来,是有要事相商。我膝下有一嫡子,在家中排行第三,单名一个祈字。”
“三郎今年十五,过了年就十六了,也到了婚配之龄。我这个做父亲的,不便自夸。不过,三郎以十五之龄,在御前侍卫大选中脱颖而出,做了皇上的御前侍卫统领。在京城里一众勋贵少年里,也算出众。”
“听闻程军医有一爱女,美貌出众,医术过人。我今日厚着颜面,亲自为三郎提亲。不知程军医意下如何?”
说来,平国公也算厚道了。
什么两情相许私定终身之类的字眼,只字未提。更未提及程望当日说过“女儿不愿嫁人”之类。提亲的态度也颇为诚恳。
程望却未一口应下,正色说道:“下官只这么一个女儿,她的亲事,下官必要慎之又慎。国公爷提亲,下官得好好考虑几日,再给国公爷回复。”
结亲时,女方理当矜持一些。
不管如何,断然没有男方一张口女方就点头的道理。
平国公笑道:“这是当然。程军医好好考虑数日,再回复也不迟。”
……
程望走后不久,贺凇就来了。
贺凇见自家兄长喜笑颜开,不由得笑着揶揄打趣:“几个月前被三郎气得七窍生烟,说什么再也不管他的亲事。今日还不是乐颠颠地替他提亲?”
平国公理直气壮地应了回去:“我是他亲爹,我不管谁管!”
贺凇很是笑了一回:“是是是,大哥言之有理!”
平国公心情颇佳,很有风度地任由贺凇取笑。
说笑了一回,平国公和贺凇说起了正事:“……鞑靼太子主动在大楚为质,皇上又下旨,将寿宁公主和亲鞑靼太子。这几个月来,边关也确实平静了许多。”
小股的游骑冲突,倒是未曾断过。不过,最多数十上百,伤亡极少。对连连打仗不断的边军而言,已是难得的休养生息了。
贺凇收敛笑意,低声道:“鞑靼狼子野心,我们大楚和鞑靼迟早有一场大战。如今虽然止戈,我们却是丝毫不能放松警惕,每日都要练兵。”
悍不畏死的兵卒是练出来的。若是松散下来,就如刀锋入鞘,战力会大大降低。
平国公略一点头:“你说的有理。每日练兵之外,还可轮流派兵巡游边关。”
这也是边军练兵惯用的手段了。
将兵将轮流派出去巡游,遇到鞑靼大股骑兵,立刻撤回。遇到小股的骑兵,就可放手一战。如此,刀锋不时出鞘见血,方能成为战无不胜的宝刀!
就在此时,一个侍卫恭敬地禀报:“启禀国公爷,启禀将军,京城派人送了家书来。”
平国公和贺凛齐齐讶然。
几日前,平国公才收到贺祈的来信。怎么这么快又有了家书?
莫非是府中出了什么事?
平国公神色微沉:“立刻让送信的亲兵进来。”
此时的贺凇,还不知道这封突如其来的家书,会是何等的令人心痛。
送信来的贺家亲兵,一路快马奔波,面上犹有悍勇之色。进了中军军帐后,亲兵跪下行礼,很快呈了家书上来。
平国公接了家书,令亲兵退下休息,很快拆了信。
平国公目光一扫,只看几行,面色就霍然变了。
贺凇心里倏忽一沉。
自家兄长的脾气,他最清楚不过。等闲小事,平国公绝不会有这样的反应。这封家书里所说的事,一定非同小可。
“大哥,出什么事了?”
平国公看了贺凇一眼,目中闪着复杂又愤怒的寒光。却什么也未说,继续低头看信。
贺凇被兄长这一眼看得心头发凉。
到底出了什么事?
前一刻,平国公还在为儿子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而高兴。这一刻,就因家书变了脸色。贺家一定出了变故!
贺凇没有再催促追问,默默等着。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那封信,有三页,不算太长。一盏茶功夫便能看一遍。平国公来来回回看了数遍才停,紧紧握着薄薄的信纸,用力之大,似要将信纸捏碎。
“二弟,”平国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封信,你自己看。”
贺凇抬头和平国公对视,应了一声,接了信。
……
只看两行,贺凇的脸就白了,握着信的手不停颤抖。
贺袀秋猎时被暗箭所伤!伤了右眼,伤了脸!
他只有一子一女,贺袀一直是他的骄傲。虽说武将受伤不算稀奇,可伤在脸上毁了右眼,对一个年轻武将来说,几乎是致命的打击。
更令人惊骇的是,伤了贺祈的人,竟是贺家家将贺青山!
短短几个字背后,透出的是令人心寒心惊的事实。
这绝不是意外,而是人祸!
贺凇逼着自己看了下去。
信中所写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令人心惊。有刺客潜入皇庄天牢,刺杀贺青山不成,刺客自尽身亡。
贺青山被押往京城,在平国公府外遭遇刺客伏击。刺客里竟有一个擅用弓弩的贺家亲兵。
行刺失败,这个亲兵也自尽而亡。不过,有了这个线索,仔细追查,定能将贺家的内鬼揪出来……
这封信,是太夫人亲自所书。
太夫人写这封信时,显然情绪波动不稳,字迹潦草飞舞,写一段歇一段。到了下一页,墨迹上有泪水晕染过的痕迹。
“……这些年,我自问对二郎三郎一视同仁,并无偏颇,对郑氏这个儿媳也算满意。万万没料到,郑氏狼子野心,早生出了歹念,意欲谋害三郎。二郎对平国公世子之位,也早生出觊觎之心。嫁入大皇子府的阿初,也参与其中。”
“郑氏借着掌家之便,在府中安插亲信,私下拉拢亲兵家将。我对郑氏素来信任,一直未曾察觉,终酿成大祸!”
“三郎心思敏锐,早有察觉,将计就计。二郎受伤,我这个做祖母的心痛如割,也迁怒三郎。更令我心痛的,是贺家祸起萧墙手足相残。”
“家丑不可外扬。我已令三郎去刑部周旋打点,务必将刺杀命案早日结案。”
“阿初贵为皇子妃,我这个祖母,也无可奈何。可郑氏和二郎,定要严惩!否则,传承百年的平国公府,将会毁于他们母子之手!”
……
平国公神色难看至极。
贺凇心乱如麻,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才哑然道:“大哥,对不起……”
话未说完,已哽咽难言。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贺凇领兵征战数年,在边军中素有骁勇之名,是平国公的左膀右臂。兄弟两人齐心协力,情谊深厚。
可谁能想到,远在京城的妻儿竟做出这等令人不齿的事情来!令贺凇无地自容羞愧难言。
如果不是贺祈提前警觉有所防范,受伤遇刺的人就是贺祈!
如果郑氏母子算计无误,平国公世子之位,就会落在二房!
为了爵位和家业,竟这般狠心算计陷害自己的手足。贺袀挨这一箭,一点都不冤!心狠手辣的郑氏,更是死有余辜!
可太夫人为了贺家声名,硬是将家丑压了下来,秘而不宣。这不仅是在保护平国公府的名声,更是在袒护贺家二房。
贺凇还有什么颜面面对兄长!
平国公看着面色惨然目中含泪的贺凇,心里汹涌的怒火稍稍散去,长叹一声:“这如何能怪你!”
说了这一句,平国公也无以为继了。
半个时辰前还亲密无间的兄弟两人,四目相对无言。
贺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咬咬牙说道:“大哥,我要回京城一趟!”
平国公沉默片刻,才道:“边军将领,无诏不得擅离。你想回京城,得写奏折呈至朝廷。你要以什么为理由回京?”
贺凇声音低哑:“二郎受了重伤,我这个做父亲的,心悬亲子。”
平国公眉头拧得更紧:“因私忘公,为探望亲子离开边军。此事一出,朝中弹劾你的奏折,怕是要堆积如山!”
身为武将,保家卫国,理当以国朝为先。贺凇此举,定会惹来非议!也会失了圣心。
贺凇下定决心,不再犹豫:“弹劾也好,训斥也罢,总之,我一定要回京。”
顿了顿,又道:“请大哥信我一回。我一定将此事处置得妥当,不留半点后患!”
平国公也无话可说了,点了点头。
兄弟两人又沉默对立许久。
贺凇激动汹涌的情绪,并未平息。不过,面上总算镇定了一些:“这封信,我们兄弟看完便烧了吧!不可留下痕迹!”
平国公嗯了一声,拿过信,扔进炭盆里。
火苗很快渗进纸上,片刻间,信烧成了灰烬。
火光闪烁间,贺凇的眼睛也在泛红。不知是伤心抑或是愤怒过度。过了许久,贺凇才道:“大哥,我这就回去写奏折。”
平国公应了一个字:“好。”
然后,贺凇拱手作别,很快离去。
军帐厚实的帘门被掀开,凛冽的冬日寒风透了进来。平国公皱紧眉头,无声长叹。
中军军帐里发生的一切,程望自然半点都不知情。
他在军医营里忙至晚上,总算有了片刻闲暇,和几个军医一起吃晚饭。军中的晚饭,颇为简单,不过是米粥馒头,并一些咸菜罢了。
几个军医的心思,都不在饭食上,互相使了个眼色,笑着问程望“程军医,今日国公爷召你前去,该不是看诊吧!”
程望在中军营帐里,和平国公一同吃了午饭。此事根本瞒不了人,短短半日,军医们就都知道了,一时间,人人心生好奇。
平国公连着几个月不待见程军医。无端端地,怎么又召程军医前去,还纡尊降贵地和程军医一同吃午饭?
面对几双好奇的目光,程望心情复杂,面上不露半分“国公爷身体硬朗,无需看诊。”
至于其他的,无可奉告。
别看程军医平日性情随和,板起脸孔来,谁也不敢自讨没趣。
几个军医讪讪地一笑,不敢再多嘴多问。
程望心情并未好到哪儿去,吃了晚饭,便回了自己的营帐。
贴身长随川柏,倒是清楚程望的心思,低声劝了几句“小姐愿嫁贺三公子,这么好的亲事,公子何必介怀。”
程望叹了一声,声音中透出浓浓的自责和愧疚“我这个做亲爹的,不能时时伴在她身边。每个月只能靠书信来往。她身在宫中,不知遇到多少纷扰事端。在信中,她一律轻描淡写,不想我为她担心。”
“我总觉得,她和贺三公子之间的事,并不像她信中所写的这般简单。”
“可是,我不能擅离边军,不能回京城,不能去她身边,不能亲口问一问她的心意。她心里在想什么,我这个亲爹根本不知道。”
说着,程望又是一声苦笑,目中露出些许苦涩“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顺着她的心意了。”
程望语气中的伤怀,听得川柏心中泛酸“公子当着差事,不能长伴在小姐身边,父女分别多年,也非公子所愿。公子别这般自责。”
程望扯了扯嘴角,没再多说,只将放满了信的木匣子拿了过来,一封封取出来,慢慢地仔细地看,一遍又一遍。
烛火跳跃,程望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一丝。
……
接下来几日,程望未曾去见平国公。
倒是军中传出一则消息,贺将军的嫡子受了伤,贺将军写了奏折送去京城,要告假回京。
程望虽是军医,在军中待了多年,也熟悉军中规矩。听闻此事,心里颇有些惊讶。
贺将军为了儿子告假离开边军,此事可大可小。要是被一众御史揪住不放,使劲弹劾,对贺将军绝不是什么好事。
贺将军是平国公的亲弟弟,是贺祈的亲二叔。贺家出了这等事,也不知和贺祈有无关联……女儿就要和贺祈定亲了,贺家的家事,日后也会牵扯到程锦容。
程望思来想去,终究不太放心,写了一封信送去京城,提醒程锦容留心此事。
然后,平国公再次相邀。
程望又进了中军营帐。
平国公这几日心事重重,神色间略见憔悴。笑容也不及前一次轻快,颇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冒昧请程军医前来,还请程军医不要见怪。不知程军医考虑得如何了?”
程望此次也没再端架子,张口应了下来“国公爷如此抬爱,下官便应了亲事。”
平国公舒展眉头,笑了起来“如此,我们以后可就是亲家了。私下里,不必再拘谨,说话随意些也无妨。”
程望“……”
程望只得笑着应下。
既是要做儿女亲家了,贺家的家事,程望倒也可以问上一问了“下官这几日听闻,贺二公子在秋猎中受伤一事,不知是真是假?”
平国公收敛笑容,目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是。二弟放心不下,执意要回京城。已写了奏折,只等皇上允了奏折,立刻就启程归京。”
顿了顿笑道“他回去一趟也好。正好可以操持三郎和程姑娘的定亲一事。”
这倒也是。
程望也未客气推辞,笑着说道“我的兄长也在京城。我已写了信给兄长,定亲一事,都托付给兄长了。”
儿女定亲,两个亲爹都不在,由女方大伯父男方二叔出面,也说得过去了。
……
这一日过后,平国公府三公子和程军医爱女的亲事,也悄然传开。
一众军医暗暗咋舌。
怪不得平国公对程军医如此礼遇,感情是结了亲,做了亲家啊!
这等大喜事,众军医少不得要去程望那里恭贺一回。不管程望心里有多少顾虑,既已应了亲事,面上就得高高兴兴的。
连着几日,程望应付众人,应对得心力交瘁。
半个月后,贺将军身边亲兵前来相请。
贺将军病倒了。
对外的理由是“劳累过度”,以程望的医术,一诊脉便知。贺将军分明是忧思过度,饭食不下,身体不支倒下了。
贺凇也是年近四旬的人了,身材高大,满面英武之气。此时躺在床榻上,双鬓间多了许多白发,面容暗淡。
程望开了药方,又劝慰了几句“二公子的事,下官也听说了。为人父亲,听闻儿子遇刺受伤,心情郁结也是难免。只是,将军也得保重身体。否则,便是朝廷准了将军的奏折,只怕将军也启不了程。”
贺凇目中掠过复杂痛楚的情绪,半晌才道“多谢程军医提醒。”
之后数日,贺凇振作起来,按时喝药吃饭。到底身体底子硬朗,身体很快有了起色。
岁末年底,朝廷的手书终于送到了贺凇的手中。贺凇的奏折,在朝中确实引起了一些争议。最终,宣和帝还是准了贺凇所请,允贺凇告假三个月。
去往京城,一来一回,就得两个月。还有一个月,可以留在京城,将该做的事都做完。
贺凇当日就向平国公辞行。
平国公也拦不住他,只得应了。
大年三十,寒风凛冽。贺凇启程归京,两百亲兵随行。
马蹄踢踏声声,向京城而去。
。
宣和九年。
新年元日,五更天时,宫门外便已排满了进宫觐见的马车。一众诰命贵妇,各自穿着厚氅抱着暖炉,坐在马车上静候。
天明时,宫门方开。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两张略显陌生的宫女脸孔:“请诸位夫人随奴婢入椒房殿觐见皇后娘娘。”
众诰命夫人心里各自诧异。
新年元日觐见皇后,这是多年来的惯例。裴皇后病弱多年,平日再不见人,新年这一日也要撑着在椒房殿里坐上半日。
裴皇后最信任器重的宫女,非菘蓝青黛莫属。今日怎么忽然换了两张陌生脸孔?
别人心里只嘀咕一声,永安侯夫人心里却是咯噔一沉。
自程锦容入宫后,裴皇后病症好转不说,性情也转变了许多。手段心计,皆远胜从前。
原本牢牢掌控在手中的裴皇后,已变成了一把悬在半空的宝刀。
虽然是刀背冲着永安侯府,刀刃冲着郑皇贵妃母子。可宝刀一旦落下,就是刀背也照样伤人。
她在裴皇后面前,只有低头诚服的份。菘蓝和青黛在宫中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
今日出来迎众人的,是近来颇得裴皇后信任器重的两个宫女。菘蓝青黛都不见踪影。似乎也预兆了什么。
永安侯夫人将重重心思压下,随在靖国公夫人的身后进了宫门。
……
进了椒房殿,又等候了许久,才被宣召觐见。
身着正红色宫装的裴皇后,面上病容去了大半,目中颇为神采,唇畔含着浅浅的笑意。美丽端庄着透着中宫皇后特有的威严。
坐在裴皇后下首的,是美艳动人的郑皇贵妃。紧接着是魏贤妃顾淑妃等人。大皇子妃和寿宁公主康宁公主也都在。
殿内最引人瞩目的少女,却不是“养病”两月有余的寿宁公主,也不是康宁公主,而是立在裴皇后身后侧穿着绿色官服的程锦容。
程锦容入宫半年,每日伴在裴皇后身侧,且每日随杜提点去圣前请脉伺疾。得裴皇后青睐,也就罢了。宣和帝对她的另眼相看,却着实令人震惊。
杜提点简在帝心,深得天子信任。纵是朝中百官见了,也无人敢怠慢半分。杜家一门,因杜提点显赫风光。
眼看着杜提点年纪老迈,众人私下里也曾揣测过谁能接替杜提点,成为天子的专职太医。
任凭众人想破了脑袋,也没料到会是程锦容!
满殿的宫装罗裙中,程锦容这一袭绿色官服醒目得不能再醒目!
往日对程锦容有几分轻蔑的,现在心态齐齐转变。程锦容能入天子的眼,可见医术有独到之处。
家世低一些怕什么,架不住人家程医官自己有能耐有本事啊!
更何况,程锦容和贺祈两情相悦即将定亲之事,也早已传得人尽皆知。人家以后不但是天子专职太医,还是平国公世子夫人……
得了,捧着一些准没错!
第一个进殿觐见的是平国公太夫人。
太夫人病了一场,直至年末才勉强下榻。新年诰命进宫觐见,太夫人自不能缺席,硬撑着也得来。
裴皇后眉眼含笑,对太夫人格外客气礼遇:“太夫人不必多礼,快些请起。来人,赐座。”
待太夫人谢恩入座,裴皇后轻声说道:“平国公府连遇刺客,贺二公子面容受伤,本宫听闻,心中也不是滋味。听闻太夫人病了一场,现在可好些了?”
听到贺袀的名讳,太夫人心中一阵刺痛,面上未显露半分:“多谢皇后娘娘关心,妾身的身体已好多了。”
顿了顿,又笑道:“贺家喜事将近,妾身一想到三郎,心情便也好了。”
一边说着,一边看向程锦容。
裴皇后莞尔一笑,略略转头,看了程锦容一眼。
她今日对太夫人格外亲切,也是因为程锦容将和贺祈定亲。
亏得程锦容端得住,依旧从容镇定。
郑皇贵妃以丝帕掩嘴,笑着说道:“贺校尉和程医官这一桩喜事,当日秋猎时,臣妾也在场,都看在眼底。真是一双有情人呢!”
说着,别有用意地看了寿宁公主一眼,继续笑道:“程医官生得年少貌美,难免有人动些不该动的心思。早些定下亲事,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听得心浮气躁,暗暗咬牙。
郑皇贵妃当然没存好心,一席话,既扫了寿宁公主的颜面,也挑唆了裴皇后和寿宁公主之间的“母女”情分。便是对程锦容,也没什么尊重之意。
裴皇后笑容未减,淡淡扫了郑皇贵妃一眼:“皇贵妃说话诙谐,本宫听着也觉有趣。以后,皇贵妃不妨多来椒房殿,陪本宫说话解闷。”
裴皇后直接以身份压人,郑皇贵妃碰了一鼻子灰,还得笑着应下:“皇后娘娘不嫌臣妾絮叨多话,臣妾以后可就日日都来了。”
裴皇后淡淡道:“皇贵妃能言善道最解人意,定然知道本宫爱听什么,不喜听什么。”
郑皇贵妃只得继续陪笑:“娘娘这般夸臣妾,臣妾真是受宠若惊。”
程锦容心中微微一笑。
看裴皇后展露凤威,压制郑皇贵妃,着实令人快慰。
……
宫宴要大半日,程锦容一直伴在裴皇后身边。
她精心为裴皇后调养身体半年,效果斐然。裴皇后撑足了大半日,未曾提前离席。
到了晚上,是天家家宴。
宣和帝领着一众皇子,来了椒房殿。“养伤”两月有余的鞑靼太子元思兰,今日也露了面。
时隔两个多月,秋猎那一晚的“精彩对决”,依然令人印象深刻。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元思兰一眼,又看程锦容一眼,再看宣和帝身后的贺祈一眼。
元思兰:“……”
程锦容贺祈既不难堪也不尴尬。难堪尴尬的人是元思兰。
亏得元思兰脸皮雄厚,对众人别有用意的打量视若未见,主动起身举杯:“思兰敬皇上一杯水酒,祝皇上龙体康健,大楚盛世万年!”
经过秋猎之事,宣和帝对元思兰的态度淡漠许多,略一点头,饮了杯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