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至亥时才散。
宣和帝喝了不少酒,颇有醉意,也无半分起驾离去之意。
按着宫中惯例,新年元日,天子本就应该留宿椒房殿。
这一日迟早会有,裴皇后早有心理准备,也没怎么慌乱。令人伺候天子沐浴,准备醒酒汤。然后,以“久病之躯唯恐过了病气给天子”为由,召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宫女伺候天子就寝。
椒房殿里的几十个宫女,多被青黛菘蓝暗中收买或拉拢。这几个月来,裴皇后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些宫女。多是挑一些年轻貌美的宫女。
今晚果然派上了用场。
于宫女们来说,能伺候天子枕席,是一步登天的好事。更何况,这是裴皇后亲自安排的,没有后顾之忧。
至于投靠裴皇后,这还用说吗?以为谁都有资格向皇后娘娘投诚,做皇后娘娘的心腹吗?
程锦容早知裴皇后安排,只是,母女两人很有默契,便是私下两人说话,也从不提及此事。
程锦容回了寝室。
床畔放着精巧的木匣,这木匣只有一把钥匙,程锦容拿钥匙开了木匣,取出信,默默地又看了一回。
她如今人在宫中,程望的来信被送到程家。待她出宫回程家,才能见到亲爹的来信。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锦容,几日前,平国公已亲自张口提亲。这门亲事,我会应下。”
“贺二公子受伤,贺将军为了此事上奏折回京。个中内情,我亦不清楚。不过,平国公府事端连连,并不太平。待你和贺祈定下亲事,只怕你也会被牵连其中,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时时心忧关切你,却不能伴在你身边。你心里到底是何打算,我也不清楚。不过,不管遇到什么事,最要紧的是保重保全自己。不管到了何时,遇到何事,我都会毫无保留地支持你。”
这最后一段,程锦容每看一回,心里便生一回暖意。
她前后态度骤变,程望一定察觉出不对劲了吧!可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告诉她。不管到了何事,爹都会支持你。
亲娘近在身侧,虽不能明着相认,一颗心都系在她的身上。
亲爹远在边军,虽不能日日相伴,心里也时时惦记着她。
她从来都不孤单。
……
门忽地被轻轻敲响。
程锦容倏忽回神,迅速将信放回匣子里,重新落锁。然后才问道:“是谁?”
敲门的是平日伺候她起居的小宫女。
小宫女推门而入,手中拿着一封信,挤眉弄眼地笑道:“程医官,贺校尉悄悄令人送了信来。”
程锦容:“……”
这个贺祈!还嫌两人不够出风头么?
如今宫中人人都知他们两人即将定亲,小宫女自然也知晓。笑嘻嘻地将信放在桌子上,然后便退了出去。
两人在宫中时有见面的机会,只是说话不那么方便罢了。贺祈既是特意送了信来,信里定有要紧事。
程锦容定定心神,拿过信,拆开看了起来。
“阿容,见信如见我。此时是不是觉得分外甜意?”
真是厚颜无耻。
程锦容忍不住笑着啐了一口,然后才继续看下去。
这封信不长,只有两页。除了前两句是废话之外,接下来说的都是正事。
“……祖母已将实情告诉父亲和二叔。二叔伤心悲痛,不必细言。他上了奏折,要回京城。由二叔出手,处置贺袀母子,也最合适不过。”
“父亲也有信送回府中,在信中怒斥我出手太过狠辣。我知道,父亲不是在怪我,而是心痛平国公府祸起萧墙。父亲和二叔兄弟情深,从无隔阂。如今,出了这等事,二叔再宽宏大度深明大义,也少不得迁怒于我。”
“祖母对我,也不如往日亲密。”
“世事两难全,这是我为复仇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不后悔,只是,我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心中阴郁,不能和任何人说,也只有和你倾诉一二了。”
看完信,程锦容无声轻叹,心里涌起一丝淡淡的酸涩。
是啊,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便如她,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无悔意。可裴皇后日渐改变,在宫中凤威日隆,和宣和帝纠缠越来越深……
她心中的滋味,也只有自己清楚了。
……
宫中新年,和普通百姓家也没太大区别。不过少了走亲访友这一项。
后宫嫔妃皇子皇子妃公主每日来椒房殿请安说话,宫宴不断,新年各府皆有赏赐。往年都是由郑皇贵妃操持打理,今年裴皇后亲自打理,竟也没出什么差错。
便是宣和帝,也忍不住赞了一回:“皇后多年未理宫务,现在看来,倒是比朕预料中的好多了。”
裴皇后微微一笑:“能得皇上夸赞,也不枉臣妾用心了。”
郑皇贵妃依旧未还凤印。
可这又能如何呢?
裴皇后借着秋猎的半个月,伸手宫务。秋猎过后,郑皇贵妃回宫,裴皇后将大部分宫务交还,却留下了宫中库房掌管之权。
当日,裴皇后是这么和郑皇贵妃说的:“本宫身体较之往日好多了,打理一些琐事,倒也无妨。其余宫务,还由皇贵妃操心,本宫暂时管一管库房吧!”
郑皇贵妃这气闷就别提了。
裴皇后这一下手,立刻就夺走了宫务里最要紧的一项。举凡领赏发月例等等,哪一样都要经过库房掌事女官。
库房掌事女官是郑皇贵妃的心腹。裴皇后在宫中没什么人手,倒是没换了掌事女官。可裴皇后日日召这位女官前去问话,女官胆子再大,也得谨慎收敛,听皇后命令行事。
郑皇贵妃气不过,在宣和帝面前提起过一回。
宣和帝淡淡道:“待皇后身体养好了,这宫务总是要由皇后掌管。”
只一句话,郑皇贵妃就不敢再多说了。
裴皇后不时召郑皇贵妃问问话,偶尔敲打几句,将郑皇贵妃当成了高级掌事女官。郑皇贵妃气得牙痒,却也无可奈何。
皇后就是皇后。
皇贵妃再得宠,也只是妾,不是妻。
转眼间,就到了上元节。
宫中的上元节,素来热闹。各宫嫔妃都令手巧的宫人扎了花灯,四处悬挂。内务府也进献上了精心制作的精美花灯。
可惜,宣和帝宿疾突发,众人也没了赏灯的心思。
裴皇后闻讯后,立刻去了保和殿。
郑皇贵妃此次来的速度也不慢,和裴皇后几乎一同到了保和殿外:“皇上宿疾发作,臣妾心忧难安,定要进殿陪在皇上身侧。”
裴皇后瞥了满面忧急的郑皇贵妃一眼,淡淡道:“皇贵妃一片心意,本宫知晓了。不过,皇上宿疾发作时,从不允任何人在身边伺疾。本宫进去为你说一声,皇上若不允,本宫也无可奈何。”
郑皇贵妃:“……”
说来可气。
自那一回宣和帝宿疾发作,裴皇后在天子身边陪伴两日。宣和帝就对裴皇后另眼相看,曾下过口谕,宿疾发作时唯有裴皇后可以伴驾。
郑皇贵妃嫉恨难平,不甘被晾在殿外,打定主意要跟着裴皇后一同进殿。
裴皇后神色一冷:“皇上龙体有恙,本宫心忧不已,没心情听你啰嗦。你想争宠献媚,也不看看时候。”
说着,拂袖进了保和殿。
郑皇贵妃气得变了脸色。
守着殿外的内侍和御前侍卫们,各自不动声色地看了过来。
郑皇贵妃丢了这么大的人,竟然硬是忍了下来,继续在殿外等候。
……
保和殿内,此时气氛格外凝重。
自换了药方后,算一算时日,宣和帝的宿疾已经三个月未曾发作。杜提点庆幸之余,甚至生出了侥幸的念头。
说不定,新的药方能治好天子宿疾……
事实证明,这只是一个奢望罢了。
宣和帝此次宿疾发作的剧痛,更胜往日。杜提点不得不加重宁神汤药的剂量,又急急为宣和帝施针止痛。
两个时辰后,宣和帝才勉强昏睡。
杜提点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好在面色还算镇定。
一块干净的丝帕贴上了他的额头,将他额上的汗珠擦拭干净。
杜提点抬头,和程锦容对视。
片刻后,杜提点目中露出一丝苦笑,无声轻叹。
宣和帝醒来后,不知会如何震怒!他这个提点,首当其冲要承受天子的怒火。真不知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多久。
裴皇后一直沉默不语,直至此刻,才轻声道:“杜提点,随本宫出来,本宫有话问你。”
杜提点打起精神应下。
程锦容也随杜提点一同出了天子寝室。
裴皇后要问的,无非是宣和帝的病症:“皇上换了药方后,连着三个月未发宿疾。为何今日再次发作?”
杜提点斟酌片刻,低声应道:“老臣无能,请皇后娘娘责罚!”
裴皇后:“……”
想从杜提点这只老狐狸口中问出一句真话,着实不易。
程锦容的声音响起:“回皇后娘娘,皇上的宿疾在体内,只凭汤药,可以缓和调养,却不能根治。而且,拖延日久,于皇上龙体不利。此次宿疾发作,便比上一回更厉害了。”
杜提点:“……”
爱徒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啊!
我平日是怎么交代你的啊!
你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转脸就我行我素,压根没将为师的叮嘱放在心底啊!
杜提点头痛无比,不动声色地瞪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只做不知,又轻声说道:“皇上醒来后,只怕会龙颜震怒。请皇后娘娘先回椒房殿吧!”
裴皇后听了此言,心中一紧,想也不想地说道:“本宫留在殿内,你先退下。”
杜提点:“……”
程锦容对裴皇后关切,裴皇后更是爱惜程锦容。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惊讶之余,又有一丝隐隐的奇异感觉。
杜提点来不及细想,赵公公神色匆匆地来了:“杜提点,皇上又在呼痛了。”
杜提点一惊,不假思索地迈步进了寝室。
裴皇后趁此机会,急急低语:“锦容,你快些退下。皇上若问起,本宫自会为你分说。”
以宣和帝暴怒无常的脾气,这回不知会如何发作。程锦容在这里待着,实在太危险了。
程锦容看着满目急切忧虑的裴皇后,心头一热,轻声道:“我不会走,也不能走。娘娘放心,皇上再怒,也不会发作我的。”
说着,上前扶住裴皇后的胳膊,一同进了寝室。
裴皇后心中无奈轻叹。
程锦容看似随和,实则执拗。这份犟脾气,和年少时的程望如出一辙。罢了,劝不动她,也只有多盯着一些。
有她在,至少能护住程锦容性命无忧。
……
宣和帝被生生疼醒,暴怒得如同一头要择人而噬的巨龙。
倒霉的杜提点,果然被迁怒。
宣和帝盯着杜提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治不好朕的病,朕要你何用!”
杜提点跪在地上,面色惨白,额上冷汗如注,连连告饶:“皇上息怒。容老臣为皇上施针止痛。老臣死不足惜,只是,太医院里,老臣针灸之术最佳,且熟悉皇上病症。请皇上容老臣戴罪立功!”
宣和帝目中喷出愤怒的火焰。
裴皇后忙出声为杜提点求情:“是啊,请皇上息怒!先容杜提点施针。”
宣和帝没有出声,算是默许了。
杜提点忙跪谢天子恩典,站起身来。垂在身侧的右手,却在微微轻颤。
人老了,胆子也越活越小。他在宫中伺疾二十载,还是第一次这般心慌意乱。就连手也不稳了。
针灸之术,最忌讳的就是心慌手乱。
今日,莫非他真的逃不过这一劫?
谁也没料到,程锦容在此时忽地上前一步:“提点大人疲累慌乱,只怕手下不稳。微臣为皇上施针,请皇上恩准!”
裴皇后一惊,倏忽转头看向程锦容。
杜提点也没想到,从不听话的孽徒竟在此时挺身而出,一时间五味杂陈,百般滋味在心头。
宣和帝剧痛之下,根本无力说话。
赵公公等人,一同看向裴皇后,等裴皇后代天子下令。
裴皇后脑海中一片纷乱,咬咬牙,准了程锦容所请:“好,本宫准了。”
在众人讶异复杂的目光下,程锦容走到床榻边,取出金针,又快又稳地刺了下去。
为了方便施针,龙榻边放置了数盏宫灯,烛火通明,亮如白昼。
宣和帝痛苦近乎扭曲的脸孔,因剧痛难耐而起的颤抖,额上冷汗大如豆粒。一切清晰地映入程锦容的眼中。
这一刻,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不过是一个饱受病痛折磨的病人。
程锦容略略抿紧唇角,手下运针如飞。
裴皇后赵公公等人不通医术,在一旁看着也不知如何。直至宣和帝呼痛声渐弱,扭曲的脸孔稍稍舒缓,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杜提点却是内行中的内行,将程锦容所有的举动看在眼里,越看越觉震惊。
这半年多来,他不时指点程锦容针灸之术。程锦容悟性极佳,举一反三,他颇为欣赏赞许。
秋猎时,程锦容为徐美人施针,他当时就在一旁,还曾出言指点一二。
可此时此刻,程锦容为宣和帝施针,竟是半分不乱。根本无需他出言指点。进步如此神速,简直令人心惊。
宣和帝疼痛大大减轻,终于有力气睁眼。
一睁眼,一张熟悉的少女脸庞便映入眼帘。
少女神色肃然,全神贯注地继续施针,并未因天子的注目慌乱或自得。这份过人的冷静和沉着,带着令人心安又奇异的力量。
宣和帝躁怒的心,不知为何竟缓缓平息。
程锦容终于看了过来,和满额冷汗狼狈不堪的宣和帝对视。这一刻,万人之上的天子,像普通病患一般,低声又微弱的问大夫“你真能治好朕的病?”
程锦容看着宣和帝,轻声应道“能。”
我能治好你的病。只是,治病方法有一定的风险,且会损伤龙体。
治或不治,选择权在你。
宣和帝定定地看了程锦容许久,久到一旁的裴皇后心惊肉跳,几乎忍不住要张口为程锦容求情。
程锦容迅疾看了裴皇后一眼,以目光安抚住惊惶不安的裴皇后。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裴皇后嘴唇动了动,到底忍了下来。
宣和帝没有再说话,重新闭上眼睛。
寝宫里紧绷得令人窒息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众人仿佛都从断头台边绕了一圈,万幸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杜提点悄悄抬起手,以衣袖擦拭额上的冷汗。
……
傍晚时分,贺祈进宫当值。
交班时,朱启珏凑了过来,皱眉低声说道“皇上白日宿疾发作,杜提点和程医官被召入内,大半日都没出来。具体情形,我就不知道了。”
宣和帝对宿疾讳言莫深,宿疾发作时,能靠近天子的,唯有杜提点和几个贴身伺候的内侍。现在又多了程锦容和裴皇后。
宫中不宜多言,贺祈略一点头,朱启珏便住了口。
御前侍卫是天子亲兵,能近天子身边的,无一不是天子信任青睐之人。贺祈无疑就是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一个。
朱启珏只能在殿外轮守,贺祈却可以进保和殿,在天子寝室门外值守。
有这等殊荣的御前侍卫,加起来也不过二三十人。皆是出自将门身手过人的勋贵子弟。他们皆被宣和帝视为心腹亲信,到了三旬左右,再被放出去到各军营任职领兵,自然也对天子格外忠心。
宣和帝有意以这等方式,培养任用自己的心腹。
大楚以武立国,武将勋贵们权利极大。宣和帝重用勋贵武将,心里也不乏提防戒备。
便如贺祈,若他不是平国公嫡子,便是身手再高,也不可能一步登天,一场侍卫大选就成了天子心腹近臣。
这也是帝王的心术手段了。既昭示了对平国公府的荣宠和器重,又将平国公嫡子留在身边。平国公只有感谢圣恩,全心为国朝尽忠了。
贺祈在天子寝宫外站了半个时辰,裴皇后和杜提点程锦容出来了。
贺祈上前,拱手行礼“末将见过皇后娘娘。”
裴皇后熬了大半日,一脸倦容,见了未来女婿,倒是有了些精神“免礼平身。”
贺祈谢了恩典,站起身来。裴皇后看着身高腿长面容极其英俊的未来女婿,沉闷了大半日的心情颇有好转。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可见此话半点不假。
贺祈的目光掠过程锦容的俏脸,见她平静从容一如往日,一颗心也稍稍放了下来。
倒是杜提点,今日不知受了什么重击,一张老脸如开败的菊花,满面黯然。
程锦容轻声对贺祈说道“皇上已睡下了。我和师父去用晚膳,稍事休息便回。”
这些话,原本可以不说。不过,说了也算不得逾越。裴皇后都没吭声,杜提点就更不会多嘴讨嫌了。
贺祈略一点头,低声叮嘱“多吃一些。”
吃饱了才有力气。
宣和帝宿疾发作,身边伺候的人也是最辛苦的。侍卫和内侍们还可以轮换当值,杜提点和程锦容却连替换的人都没有。
程锦容心头微暖,冲贺祈笑了一笑。
……
三日后,宣和帝总算能下榻上朝了。
这三日,宣和帝受了多少苦痛折磨,就不一一细述了。
战战兢兢的杜提点,熬了三日三夜,熬得面色发青。宣和帝下榻走动如常的时候,杜提点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他这条命,总算是捡回来了。
程锦容年少精力旺盛,同样熬了三日三夜,除了眼下泛青之外,没什么异样。
宣和帝张口赏了程锦容“程医官救驾有功,朕赏你七品官身,黄金百两。”
程锦容含笑谢恩。
程锦容进太医院不足一年,是从九品的医官,官职低微,不值一提。此次一跃升至七品,已能和周太医李太医等人平起平坐了。
程望在边军里做了十余年军医,立下大功,也不过是六品医官。到了程锦容这儿,才十六岁就是七品医官了。
杜提点何等精明,从宣和帝的厚赏中,已窥出了宣和帝的心意。不由得暗叹一声。
人的时运来了,真是挡也挡不住。
看来,宣和帝思虑这么久,已经下定决心,要令程锦容看诊了。
。
“程太医真是年少英才,少年得志啊!这才十六岁,就做了七品医官。想当初,我到了四十岁时才升做七品。”
“我四十六岁才升的七品。”
“你们就别腆着脸和程太医相提并论了。程太医如此得圣上器重,前途不可限量。岂是我等能比的?”
“说得没错!程太医升职获赏,是不是该摆酒席庆贺一二?”
七品以上的医官,便可以称一声太医。
程锦容如今所到之处,也可被称为程太医了。
一众太医的逢迎赞叹,程锦容没有亲耳听见。此时,她已回了椒房殿,和衣倒头便睡。足足睡了一整日,到了晚上才醒。
伺候的小宫女殷勤地伺候程锦容沐浴更衣,一边奉承:“皇上的赏赐白日就送来了。当时程太医还在入睡,奴婢不敢惊扰,自作主张,先将赏赐收下了。等程太医沐浴更衣后,可以亲自去看看。”
百两黄金,兑换成银子约有一万多两。
如此厚赏,在宫中也不多见。再者,这是天子赏赐,意味着浓厚的圣眷。程太医以后在宫中,不知是何等风光。
程锦容微微一笑,沐浴更衣后,各赏了两个小宫女二十两银子。小宫女喜不自胜,伺候得愈发殷勤。
……
裴皇后也睡了一整日。醒来后,立刻打发宫女来召程锦容。
往日,裴皇后打发人跑腿传信,用的都是青黛菘蓝。不知从何时起,身边的人手渐渐多了起来。跑腿传话的,都换了年轻的宫女。
青黛菘蓝还在裴皇后身边伺候,却没了往日的声势。
这也是裴皇后手段高明之处。
今时今日,以裴皇后的身份权势,想要青黛菘蓝的命,不是难事。只是,眼下还不是最合宜的时机。
青黛菘蓝伺候裴皇后多年,众人皆知她们是裴皇后的心腹。若陡然齐齐死了,定会惹人疑心。也会令永安侯愤怒难安。
还没到彻底翻脸的时候,所以,先留着青黛菘蓝。只是,她们再也不可能像往日风光。
程锦容走到寝室外,青黛菘蓝一同裣衽行礼:“奴婢见过程太医。”
青黛菘蓝的低头敬畏,不再因为她是裴皇后的亲生女儿,而是因为她已是真正的七品医官,得了天子青睐的程太医了。
程锦容淡淡嗯了一声,推门而入。
青黛菘蓝守在门外,面色都有些暗淡。
整日提心吊胆,揣度着裴皇后的一举一动,甚至是不经意的一个冷然眼神,也会令她们心惊胆战。
这样的日子,着实熬人。
……
“锦容,”裴皇后睡了一日,精神振作了不少,拉过程锦容的手,细细打量一番:“你现在感觉如何?”
程锦容笑道:“睡了一整日,现在精神得很。”
裴皇后莞尔一笑:“果然是年少力盛。”
她这副身体病弱不堪,调养了半年多,虽见好转,也远不及程锦容。之前三天,她每夜都睡几个时辰。饶是如此,也累得不轻。
程锦容请裴皇后坐下,为裴皇后诊了一回脉。片刻后笑道:“娘娘身体无碍,好好歇几日便可。”
裴皇后含笑应了。
憋了三日,现在母女两人才得以独处。裴皇后低声叹道:“锦容,那一日你张口要为皇上施针,本宫被你吓得不轻。”
“好在皇上未曾动怒,还厚赏于你。不过,以后万万不可这般冒失了!”
程锦容从不当面拂逆裴皇后的心意,笑着应下。
当然了,到了关键时候,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
裴皇后也知道程锦容的脾气,无可奈何地笑嗔:“你呀,看着温柔好性子,其实胆子比谁都大。当时杜提点都被吓得面无人色了,你不躲着一些,反倒冲上前为杜提点解围。你就不怕皇上动怒吗?”
程锦容微微一笑:“怕当然是有些怕的。只是,师父有难,做弟子的岂能袖手旁观。”
人非草木。相处得久了,难免有些情谊。
杜提点一开始居心不良,不过,收她为徒之后,对她细心教导,时时提点,还不时为她做一回挡箭牌。
她救杜提点一回,也是理所应当。
裴皇后无奈一笑:“罢了,此次总算有惊无险。”顿了顿,又欣慰地笑道:“你这般年少,就做了七品太医。娘真为你骄傲!”
程锦容心中一阵柔软,轻轻喊了一声“娘”。
裴皇后目中水光一闪而过,没有再像往日那般落泪,不无自嘲地说道:“这些年,娘不知哭了多少回。再多的眼泪,也流尽了。”
“以后,娘再也不会落泪了。”
流泪哭泣是弱者所为,除了让心疼自己的人难过之外,没有任何用处。她懦弱了这么多年,现在才领悟这个道理。
好在一切还不算迟。
程锦容鼻间微酸,反手紧紧握住裴皇后的手。
……
隔日午后,程锦容和杜提点再次踏入保和殿。
杜提点上前为天子请平安脉。
程锦容安静地立在一旁,像往常一般。
不过,宣和帝并未像往常那样对她视若未见。在杜提点请脉后,忽地张口吩咐:“程太医,你也来为朕诊脉。”
杜提点:“……”
程锦容张口应下,上前为天子请脉。
短短几步路,走完了别的太医一生也难企及的路程。
就连杜提点,心里都泛起了淡淡的酸意。虽说他早有心理准备,可这一天来得太快了,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程锦容进太医院还没满一年,到天子身边才几个月。竟然就已入了天子的眼,有机会为天子看诊请脉。哪怕是排在他后面,说出去也足以令众人震惊了。
程锦容在杜提点适才坐过的位置,伸出手指,轻轻搭在宣和帝的手腕上。
为天子诊脉,有什么不同吗?
其实没什么不一样。
程锦容没什么激动或失态,神色从容如常,凝神诊脉后,收回手,起身恭声道:“皇上龙体暂时无碍,每日喝药调养便可。”
说辞和杜提点一般无二。
宣和帝略一稽首,目光掠过程锦容的脸孔,淡淡道:“你先退下,朕有话单独吩咐杜提点。”
程锦容退出保和殿外等候。
寒冬将去,初春已至,微风拂面,带来阵阵沁人心脾的凉意。
程锦容立在殿外,缓缓呼出一口气,眉眼悄然舒展。
宣和帝留下杜提点,会吩咐什么,她已然猜到了。天子比常人更怕死,为了活命,就得根治宿疾。
只是,天子看诊,不同常人。必要慎之又慎,安排得妥妥当当才行……
熟悉的少年声音在耳畔响起,声音里略带几分戏谑:“为何程太医独自在此?”
程锦容眼中笑意如花舒展,转过头:“有劳贺校尉关心。皇上有话单独嘱咐提点大人,我便在此等候。”
贺祈挑眉一笑。
一句程太医,一句贺校尉,彼此打趣,倒是有趣。
御前侍卫们看似不动声色,实则一个个竖长耳朵睁大眼睛,看得饶有兴致。
御前当值,规矩大,其实事情不多。整日闲的发慌,难得有热闹可看。就连朱启珏,也看得饶有兴味。
唯有裴璋,默默扫一眼,便走远了。
贺祈不想让众人看热闹,不露声色地扫了一圈。目光所到之处,众御前侍卫纷纷移开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好一派严谨。
就连竖长的耳朵,也各自缩了回去。
程锦容看在眼里,也觉好笑。
贺祈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这一身新官服,格外好看。”
程锦容如此风光得意,礼部自不敢怠慢,早早便将七品医官的官服送了来。七品医官的官服,不是草绿色,而是墨绿。
这等厚重的颜色,程锦容穿在身上,半点不老气。愈发映衬得她肤白胜雪,清艳无双。
程锦容笑着白了贺祈一眼:“你特意过来,就是为了喊我一声程太医,顺便夸我官服好看么?”
贺祈低声笑道:“此事难道还不重要?”
众目睽睽之下,程锦容不便啐他,只瞪了贺祈一眼。
贺祈又是一声低笑。便是有要事,也不能在此时此地说出口。他过来,本来就是要赞她一句。
就在此时,杜提点走了出来。
日头明晃晃的,明亮得近乎刺目。杜提点的脸色,也被阳光照得比平日白了几分。
程锦容心里略略一沉,上前扶住杜提点的胳膊。
杜提点定定心神,没有说什么,只以目光示意程锦容随他离开。程锦容冲贺祈略一点头,随杜提点一同离去。
贺祈注视着师徒两人的身影远去,心中暗暗思忖。
宣和帝特意留下杜提点,到底吩咐了什么?
……
“皇上特意留下我,吩咐了一件极重要的事。”
一炷香后,杜提点和程锦容回了太医院当值处。关上门后,杜提点也没了兜圈子的心情,缓缓道来。
“皇上要微服出宫,去我的私宅里,亲自看一看你如何为病患看诊。”
程锦容神色未变:“皇上虽已决意令我看诊,不过,心里总是放心不下,亲眼看上一看也好。皇上是真龙天子,胆量也一定远胜常人。便是见了我开腹救治时的情形,想来也不会吓得慌了心神。”
杜提点:“……”
杜提点抽了抽嘴角,以手按了按疼痛不已的额头:“锦容,你是不是不知道害怕二字为何物?”
“这可绝不是等闲小事。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你我两人都逃不了一个死字。”
程锦容抬起眼,和杜提点对视:“师父是不是还在怪我,不该主动进言,令皇上知晓开腹就诊一事?”
摇头吧,有点矫情。
点头承认吧,太过没脸。
杜提点索性不吭声,算是默认了。
程锦容淡淡道:“皇上龙体如何,没人比师父更清楚。皇上服用的宁神汤药剂量,已是常人的两倍。每次宿疾发作,全靠针灸止痛和宁神汤药。治标不治本,且龙体元气大大受损。长此下去,不出三年,只怕皇上就要驾崩归西。”
杜提点:“……”
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杜提点的头更痛了。他现在深深觉得,自己一定是心盲眼瞎,才收了程锦容为徒。
“拖延下去,对皇上龙体毫无益处。越早救治,风险越小。”
程锦容对杜提点扭曲的脸孔视若未见,径自说了下去:“这些道理,师父都懂。师父在宫中做了二十年提点,习惯了谨言慎行,不敢对皇上直言。不过,现在只我们师徒两人,还有什么话不可说?”
杜提点哑然无语,半晌才叹了一声:“罢了!你说得也不无道理。事已至此,容不得你我后退。皇上有令,我也不能不从。”
就是嘛!
应都应下了,现在害怕还有何用。
程锦容略一思忖说道:“皇上要微服出宫,此事必要暗中进行,不能惊动任何人。”
杜提点沉声道:“是,不但要瞒着朝中重臣,就连宫中的皇子公主们,也得一并瞒下。”
宣和帝疑心之重,可见一斑。
程锦容眸光一闪:“安排妥当,来回半日便可。想瞒着众人,倒也不算难。不过,开腹救治后,要卧榻静养数月。各人体质不同,有的人甚至要静养半年以上。这么长的时间,如何能瞒得过朝中众臣和宫中皇子公主嫔妃?”
杜提点说道:“此事轮不到你我来操心,皇上既已有了决断,自有主张决断。”然后,再次叮嘱:“凡事不可冒进。在皇上面前应对,一定要谨慎,千万不可信口乱言。”
程锦容略一点头:“师父说的话,弟子都记下了。”
杜提点心里暗暗翻个白眼。
现在答应得比谁都干脆,怕是一转头就抛诸脑后了。
……
十日后。
春雨淅淅沥沥,天气骤然转凉。
宣和帝偶感风寒,休朝一日,令大皇子二皇子代为听政。
其实,政务有六部尚书,军务有一众武将,大皇子二皇子在金銮殿里,也就是两个摆设而已。
辰时正,一辆马车出了宫门。
马车外,有数十个骑着骏马配着长刀的侍卫随行。
这等阵仗,多是皇子出行。几位皇子年纪渐长,出宫也是常有的事,并未惹人注目。
无人知晓,天子坐在这辆马车里出了宫。
穿了一身常服的宣和帝,端坐在马车里,神色莫测。目光不时掠过坐在对面的杜提点和程锦容。
事已至此,怕也没用。杜提点颇为镇定。
程锦容更无半分忐忑或惧色。
宣和帝疑心极重,今日微服出宫,不但瞒着朝中众臣,裴皇后郑皇贵妃等人也被一并瞒下。几位皇子就更不知情了。
为了掩人耳目,只有赵公公随行伺候,其余内侍皆被留在保和殿。贺祈裴璋等御前红人,宣和帝一个都没带。随行的侍卫皆是陌生脸孔。
这些不显山露水的侍卫,才是天子真正的心腹。
马车一路平稳向前,马车里一片令人屏息的沉闷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宣和帝才淡淡张口:“我今日微服出宫,你们称呼一声燕五爷便可。”
宣和帝身为皇子时封号为燕王,在兄弟中排行第五,此时张口便给自己取了燕五的化名。
程锦容和杜提点一同应下:“是,燕五爷。”
宣和帝略一点头,张口问杜提点:“一切可曾安排妥当?”
杜提点低声答道:“燕五爷放心,微臣……我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那处私宅里的人,都是我的心腹,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被带进私宅的病患,也不知我和程太医的真实身份。”
宣和帝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宅子外停下。数十个侍卫迅疾散开,宅子里外各处皆有人把手。宣和帝身侧,只留了两个侍卫。
这两个侍卫,皆是三旬左右,貌不出众。身材高壮,目露悍勇。显然是真正的高手!
程锦容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
杜提点低声吩咐程锦容:“病患在甲字号屋子里,你先去看看病患,和甘草做些准备。半个时辰后,开始看诊。”
程锦容点头应下。
……
为了这一日,杜提点确实准备得十分精心周全。特意从几个等待看诊的病患里,挑了一个年龄和宣和帝最相近的,就连身材高矮也相差无几。
这个中年男子病患的身份来历,杜提点早已摸得清清楚楚。
此人是晋地的一个行商,姓吴,患病后曾四处重金求诊,为了求医,几乎散了大半家财。可惜大把的银子花出去,病症却越来越重。甚至有名医曾断言,他活不过两年。
杜提点的心腹寻到这个吴商人,言明能治好他的病症。吴商人听闻风险不到一成,一咬牙便应了。
他在这处宅子里住了半月有余,不准出屋子半步,每日除了伺候衣食起居的小厮之外,只见过甘草。
“甘草姑娘,”吴商人坐在椅子上,激动中含着忐忑:“你口中的大夫,今日真的会来吗?真的能治好我的病症吗?”
甘草笑道:“你就放心吧!这半年多来,和你一样的病患,小姐治好了六十多个。只死了一个。”
吴商人:“……”
他决定来看诊之前,就知道看诊有一定的风险。六十多个病患,只死了一个,其余的都痊愈了,已经极难得了。
甘草见吴商人面色有些苍白,笑着安抚道:“别怕,你正值壮年,不喜酒色,身体底子还不错。应该能撑过去。便是撑不过去,也有丰厚的赔偿。治病不花一分银子,治死了还有银子可拿。这样的好事,天底下也找不到了。”
吴商人:“……”
甘草姑娘,你行行好,就别安慰我了。你越安慰,我越害怕啊!
就在此时,门被轻轻推开,一位十六岁的美丽少女迈步而入。
甘草眼睛一亮,立刻抛下满面苦色的吴商人,冲上前来:“小姐!你可总算来了!”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不疾不徐地走到吴商人面前,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伸出左手,我替你诊脉。”
吴商人显然没料到甘草口中的“小姐”是这般年少美丽,依言伸出左手,一颗心七上八下。
这般年轻的小姑娘,真的能治好他的病症?
程锦容凝神诊脉,片刻后收回手,张口问道:“你从何时开始腹痛?”
“六年前。”
“未发病时,行走坐卧和常人无异。病症发作时,腹中疼痛如刀割,剧痛难耐。偶尔会反胃呕吐,还有尿血的症状。”程锦容神色淡然:“是也不是?”
竟然都说中了!
这些日子,从没有人问过他的病症症状。这位小姐一张口,就将他的病症说得清楚明白。可见医术却有独到之处。
吴商人一颗心落回胸膛,目中闪出热切的希冀:“是,求大夫救我一命。只要能治好我的病症,我愿将全部家财作为诊金。”
程锦容微微一笑:“这倒不必。随我来吧!”
吴商人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老老实实地应一声,随程锦容去了另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着实奇怪,只有一张宽三尺的窄榻。窗帘厚实密不透光,屋子里燃了许多烛台,屋顶处也悬挂着数盏宫灯。
吴商人躺到窄榻上,喝了甘草端来的苦涩汤药。在意识昏迷前,还在喃喃央求:“大夫,求你救救我。”
“好。”程锦容轻声许诺:“我一定治好你的病症。”
吴商人终于闭目睡去。
宣和帝和杜提点在此时,才迈步进来。
……
所有需要的器具都用沸水煮过,一样一样地摆放在手边的盘子里。
形状各异的几把细长利刃,锋利的剪刀,寒光闪闪的针……令人看一眼,心中便莫名地生出畏怯。
程锦容先拿起利剪,将病患腰腹处的衣衫全部剪开。屋子里安静之际,只有剪子张合的声响。
然后,程锦容拿起惯用的利刃,精准地落在腰腹处的皮肤上。一用力,皮肉被切开,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饶是见惯了这等阵仗的杜提点,每看一回,便心颤一回。
杜提点下意识地看宣和帝一眼。
不出所料,宣和帝的面色也不甚美妙。
知道如何诊治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
喝了汤药昏睡不醒的病患,此时意识全无,和刀俎下的鱼肉有何区别?
程锦容一旦全神贯注地为病患诊治,便会沉浸在一种玄妙不可言喻的气氛中。
身边一切,都似不复存在。她心中所想眼中所见的,唯有病患。
别说宣和帝面色不好看,就是被吓得当场腿软或吐出来,也无法令她分心分神。
身侧的甘草,神色同样专注。手下动作麻利,不时为程锦容递送器具,或是为她擦拭额上的汗珠。
主仆两人,从头至尾,几乎未曾交谈,一切安静有序。
血肉模糊,鲜血淋漓,既令人惊惧畏怯,又有着奇异的肃然和美感。
杜提点看过多次这样的场景,宣和帝却是生平第一次目睹。心里的震惊震撼,可想而知。
宣和帝的目光一直落在程锦容的身上,看着程锦容利落又流畅的举动。
看着她抿着唇角凝神肃然,看着她手持利刃满手鲜血面不改色,看着她俯身取出一团血肉模糊的异物,看着她以针线缝合皮肉伤口……
纤细苗条的身影,似充盈了异样的无穷力量。
时间仿佛已经停滞。
不知过了多久,程锦容才长长松了口气,站起身来。
宣和帝这才惊觉,自己竟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此时也随着程锦容长长松了一口气。堵在胸口的窒闷之感,也为之一轻。
“这就行了?”宣和帝张口打破沉默。
程锦容头也不回地应道:“我还要为病患敷药包扎伤口。燕五爷累了,就先去歇着吧!”
杜提点低声附和:“已经快两个时辰了。五爷一定乏了……”
“不必,”宣和帝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杜提点:“朕……我不累。”
杜提点只得住嘴。
程锦容也未多说,利索地敷药包扎。待忙完后,再以热水洗净手上的血迹。甘草力气大得很,端了一大盆热水来,将刀刃剪刀之类全部清洗一遍。然后,将血淋淋的水又端了出去。
宣和帝终于留意到了这个貌不惊人的黑脸丫鬟,低声问道:“她是谁?”
程锦容轻声应道:“她叫甘草,是我的丫鬟,颇通医术。每次我为病患看诊,都由她做助手。平日我在宫中当值,照顾病患的也是甘草。”
宣和帝目光闪了一闪,看了依旧昏睡未醒的病患一眼,终于迈步走了出去。
……
此时已近正午。
阳光耀目,近乎刺目。
宣和帝在廊檐下站了片刻,默默调整心绪,将喉间蠢蠢欲动的酸意压了下去。
堂堂天子,亲自领过兵杀过人。若是现在吐出来,可就太丢人了。
赵公公在门外等了小半日,此时见宣和帝神色不太对劲,心里倏忽一沉,忙上前扶住宣和帝:“五爷现在感觉如何?”
五爷感觉不太美妙!
五爷想吐又没脸吐!
宣和帝面色隐隐泛白,更难看了。
程锦容目中迅疾闪过一丝笑意,张口对杜提点说道:“师父,我有些乏了,先去屋子里歇上半个时辰。”
一边说,一边冲杜提点眨眨眼。
杜提点心领神会,也叹了口气:“师父这把老骨头,也是不中用。站了两个时辰,腰酸腿软,也得歇息片刻才是。”
然后,疲累过度的师徒两人就先走了。
宣和帝终于按捺不住,将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
吐过之后,果然好多了。
……
“以你看,五爷亲自看了之后,会不会生出退缩之意?”屋子里,师徒两人低语。
程锦容想了想宣和帝的反应,低声应道:“初次目睹,有些心惊也是难免。不过,五爷不是那等心志软弱不坚之人。”
唯一的问题是,宣和帝是否肯全心信任她,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她手中。
对一个疑心极重的天子来说,喝下汤药昏睡不醒任人摆布,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杜提点思来想去,忍不住叹了一声:“我早就和你说过,不能操之过急,要徐徐图之。你到五爷身边才几个月,五爷怎么肯信任你?”
程锦容淡淡道:“这般拖延下去,有百害无一利。这等病症,越早诊治越好。照师父所言,要等几年。可燕五爷的身体,根本等不到那时候……”
杜提点抽了抽嘴角,头疼不已地拦下程锦容的话头:“行了行了,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了。”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还是压在心底,少说为妙。
程锦容瞥了杜提点一眼,闭口不语。
沉默良久,杜提点叹了一声:“正午了,让人备饭,五爷也该饿了。”
这么久的时间,五爷也该吐过了。
程锦容心里偷笑了一回,面上倒是绷得住:“好。”
……
宣和帝的面色较之前确实好了一些。不过,在菜肴端上来之后,宣和帝的神色又微妙了一回。
这处宅子里,有两个厨子。
这两个厨子的厨艺都不错。平日有病患住在这里,要多做些益气补血的菜肴。因此,厨子们有一道鸭血羹做得不错。
程锦容平日也爱点这道菜肴。厨子们大概是做得顺手了,今日的饭桌上,也有这道鸭血羹。
红通通的鸭血,被切成小块,大火猛煮,小火煨熟。勾了一层芡,有些黏糊浓稠……
五爷吐得空空的胃,又开始泛酸。
程锦容瞥一眼宣和帝的面色,忍住笑,吩咐甘草:“甘草,你今日辛苦,这道鸭血羹赏给你了。”
甘草也未多想,高高兴兴地应下,很快将鸭血羹端走了。
宣和帝暗暗松口气。
在宫中,天子用膳,规矩极多。光试菜的内侍,就有两个。
事实上,若是在宫中,程锦容和杜提点根本不可能和天子同席用膳。
今日微服出宫,一切从简。宣和帝不欲曝露身份,和程锦容和杜提点坐在一处吃午饭。赵公公要试菜布菜,都被宣和帝拦下了:“行了,不必如此麻烦,我自己动手便可。”
宣和帝本以为食难下咽,未曾想,饭菜到了口中,竟觉十分可口。
程锦容忙碌半日,更是饥肠辘辘,吃得分外香甜。
杜提点原本心绪纷乱,没什么胃口,此时索性也将所有顾虑抛诸脑后,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午膳后,宣和帝先一步回宫。杜提点也随着宣和帝一同离开。
程锦容依旧留在宅子里。
这段时日未曾出宫,这里的病患可不止吴商人,还有三个病患等着程锦容看诊。算一算时间,怎么也要两日左右。
甘草吃了一整碗鸭血羹,面色红润,精气神足得很:“小姐,今日来的那位燕五爷是什么人?提点大人从不带人进这处宅子,怎么今日偏偏带了他来?”
程锦容眸光一闪,淡淡笑道:“燕五爷也是病患,打算让我看诊。今日是特意先来看一回。他身份不同常人,既是要来,师父不敢不应。”
甘草对官场什么的半点不通,也猜不到是什么样的贵人,能令杜提点这般诚惶诚恐。随口笑道:“他这个人倒是有趣。明明看不下去,非撑着不走。出来之后,吐得稀里哗啦,怪可怜的。”
程锦容莞尔一笑:“行了,不说他了。他要看诊,也要等上一段时日。到时候,你随我一同去看诊便可。”
甘草一愣:“不是到这儿来看诊么?这半年多来,都是病患到宅子里来看诊,小姐还从没出过诊呢!”
程锦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别人也就罢了,这位燕五爷要看诊,我出诊一回也无妨。”
甘草听得一头雾水。
好在甘草心思率直,想不通的事,很快就抛到了脑后:“小姐,病患已经在屋子里等着了。”
“好,我这就去。”
……
两日后,程锦容回宫中当值。
此次回宫,程锦容没有先去椒房殿,而是被召进了保和殿。
身着龙袍的宣和帝,目光定定地落在程锦容的脸上。神色深沉,看不出喜怒。
换了别人,被天子这般注目,早已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程锦容却神色未变,一派从容不迫,拱手行礼:“微臣见过皇上。”
过了片刻,宣和帝才淡淡道:“免礼,平身。”
此时,殿内只有赵公公,杜提点在保和殿外等候。
很显然,宣和帝有话要问询。程锦容半点不急,束手而立,等着宣和帝发问。
病患和大夫比耐心,显然是比不过的。
果然,宣和帝耐不住先张了口:“程太医,那个吴商人救治后,现在情形如何?”
程锦容恭声应道:“回皇上的话,吴商人身体底子还不错,开腹救治后情形良好,并未发烧。只是,每日要按时复诊换药,还要喝汤药。约有一个月,伤口便能愈合。两个月可以下榻。身体将养得好,半年之内或能痊愈。”
宣和帝目中光芒闪了又闪。
其中利弊,他心中早已权衡过数次。亲眼目睹过救治的过程,若说心里没有阴影和一丝畏惧,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能彻底根治病患,解除病患折磨之苦,对患病已有十年的宣和帝来说,实在太有吸引力了。
宣和帝沉吟许久,又问道:“朕问你,你尽管直言。如果朕只服汤药,到底能撑多久?”
程锦容抬眼,和宣和帝对视:“最多三年。”
一旁的赵公公:“……”
赵公公垂着头,额上的冷汗早就下来了。
这个程锦容,简直是胆大包天,什么话都敢说!
谨小慎微的杜提点,怎么收了这么一个直言不讳的弟子!
宣和帝面色也不甚好看。任谁听了这样的话,脸色都好看不到哪儿去。不过,类似的话,程锦容之前就曾说过一回。
听第二回,总算没那么大的冲击。
宣和帝盯着程锦容,沉声问道:“程锦容,你给朕听好了。朕允你看诊,不过,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否则,朕灭了程家满门!”
这就是给天子看诊的坏处。
治好了固然有数之不尽的好处,一旦失了手,就要祸及家人。
程锦容不卑不亢地应道:“微臣有话,不吐不快。身为大夫,为病患看诊,定会竭尽全力。皇上张口以程家满门性命相胁,微臣委实不敢苟同。看诊时,需心无旁骛。若微臣心中惦记亲人,心绪纷乱,手下不稳,于皇上而言,绝不是好事。”
宣和帝:“……”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程锦容!
宣和帝不怒反笑:“照你这样说来,朕的性命付之你手,倒要垂尾乞怜不成!”
赵公公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伺候宣和帝十数年,对宣和帝的性情脾气十分熟悉。此时,宣和帝离翻脸杀人,也就是眨眨眼的距离。
程锦容的声音在殿内响起:“皇上严重了。微臣刚才所言,并无威胁之意。能为皇上看诊,是微臣此生最大的福气。”
“微臣一定竭尽所能,为皇上治好病症!也请皇上信任微臣一回。”
“天底下的病患,求医问诊,心情都不免忐忑。只是,既是做了决定,便得信任自己的大夫才是。若实在信不过,病症不治也罢。”
宣和帝重重哼了一声:“话说得倒是轻巧好听。好,朕就信你一回。只要你治好朕的病症,朕自有重赏。”
程锦容恭声谢恩:“微臣先谢过皇上恩典。”
这份镇定从容,无形中令宣和帝对她多了几分信心。
宣和帝以手指轻敲桌面,发出扣扣轻响:“朝堂和宫中诸事,朕要先做安排。看诊之事,暂定在三个月后。此事你要守口如瓶,不得告诉任何人。”
程锦容肃容领命。
……
程锦容退出殿外后,才惊觉自己的手心冒出了些许冷汗。
天威难测。
宣和帝此人暴怒无常,她敢直言不讳,是笃定宣和帝绝不会在此时翻脸。而且,她也要趁着此时,在宣和帝心中竖立起敢说敢言的形象,以便于日后行事……
在殿外等候了许久的杜提点走上前来,目光迅疾掠过程锦容的脸孔,口中却什么也没问。
程锦容冲杜提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杜提点缓缓吐出一口气。
程锦容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他的身家性命前程,也在此一举。
“有我在,师父放心,”程锦容声音又快又轻。
杜提点心里叹了一声。
师父再不放心也没法子,上了贼船,想下也下不来了。
杜提点心里沉甸甸的,如千钧巨石压在心头。一抬眼,却见程锦容神色坦然唇畔含笑,不由得暗叹一声。
人越老越畏首畏尾,年轻人却是年少气盛。
初生牛犊不怕虎!此话半点不假!
同样在保和殿外等了许久的贺祈,迈步而来,目光迅疾掠过程锦容的俏脸:“你没事吧!”
宣和帝还是第一次单独召见程锦容,所为何事,贺祈心中已猜了个大概。
程锦容冲贺祈笑了一笑:“我没事。”
更多的话,不宜问出口。贺祈略一点头,低声说道:“我二叔昨日回了京城,已进宫觐见过皇上。”
贺凇回来了。
程锦容心里悄然一动,抬头看向贺祈。
贺祈的黑眸中,闪过令人炫目的愉悦光芒:“祖母已请了官媒,过几日就去程府提亲了。”
……这些时日忙忙碌碌,她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一桩要紧事!
她和贺祈就要“定亲”了!
当着杜提点的面,程锦容自是要装装样子,适时地露出娇羞喜悦的神色,轻轻嗯了一声。
满腹心事的杜提点,打起精神笑道:“待你们定亲时,为师定要送一份厚礼!”
程锦容抿唇轻笑,和贺祈“依依不舍”的以目光惜别,很快随杜提点离去。
贺祈站在原地,目送程锦容的身影远去。
朱启珏悄悄凑了过来,以手肘抵了抵贺祈的胳膊,低声笑着揶揄:“等定了亲,早日将程太医娶回府,想怎么看都行。”
贺祈挑眉一笑,并不多言。
圣前当值,不宜多言。朱启珏将玩笑的心思压下,低声问道:“你二叔已经回来了,‘家事’也该料理清楚了!”
平国公府的“刺客命案”,成了一桩悬案。
朱启珏和贺祈亲如兄弟,早窥出了几分不对劲。只是,贺祈没有明言,朱启珏也不便多问。现在贺凇回来,总该有个交代了。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凉意。
是啊,这些恩怨,也该一并了结了。
……
平国公府。
贺凇奔波赶路一个月,昨日回京就进宫觐见。回府后疲乏不堪,当即便睡下。睡了十几个时辰才睁眼。
此时,母子两人终于独处说话。
“阿凇,”太夫人的目中露出疼惜心痛之色:“你憔悴了许多。”
母子两人十余年未见,昔日的俊朗青年,现在已是威风赫赫的军中武将。只是,贺袀之事对贺凇是沉重沉痛的一击。贺凇病了一场,尚未痊愈便急着赶路回京,一路奔波劳苦,贺凇咬牙撑了过来。
憔悴消瘦,也在情理之中。
贺凇忽地跪了下来:“母亲,儿子不孝,二房之事令母亲操劳伤心了。”
短短两句话,听得太夫人心酸不已,眼眶陡然红了:“阿凇,是娘对不住你。这些年,你在边关领兵打仗,为国朝尽忠,为贺家挣下赫赫军功。可娘没管教好儿媳,没教好阿袀姐弟两个。是娘对不住你啊……”
话未说完,太夫人已哽咽出声。
贺凇也红了眼,声音沙哑:“母亲这么说,儿子真是羞愧难当。儿子此次回来,便是要将此事料理清楚,给大哥和三郎一个交代。”
“儿子昨日面圣,已将此事的原委如实禀报皇上了。”
什么?
太夫人一惊,霍然看向贺凇:“家丑不可外扬,此事怎么能让皇上知晓!”
贺凇却道:“刺客一案闹得沸沸扬扬,私下里揣度之人不在少数。只怕皇上早已起了疑心。”
“与其遮遮掩掩令皇上起疑,倒不如将一切如实禀报。皇上感念贺家忠心,此事也不会再留任何后患。”
太夫人哑然片刻,才叹道:“罢了,你这么做,也有你的道理。”
只是,这么一来,贺袀的前程也就彻底毁了。
贺凇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祸乱的源头既是在世子之位,那就早日请封世子。我来之前,便已和大哥商议过了。大哥上奏折请封世子,这份奏折,已到了朝中。昨日面圣,我恳请皇上准了这份奏折,早立世子。”
太夫人喉咙处似被什么堵住一般,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贺凇又低声道:“我是二郎的亲爹,他落到这步田地,我比谁都痛心。好在二郎还年轻,面容虽受伤,总算性命无忧。将养了几个月,伤也该好得差不多了。我离京之日,会将他一并带去边关。”
“待他在军营里待上几年,将所有的骄奢傲气狼子野心都磨得干干净净。才配做我贺凇的儿子。”
贺袀已不能留在平国公府,去边军军营,已是最好的出路了。
太夫人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好,你是二郎的亲爹。你将他带去边军,好好教导磨砺他的心性。他还年轻,若知错肯改,三郎日后也不会容不下他。”
至于郑氏,太夫人只字未提,贺凇也没说半个字。
贺袀是贺凇唯一的嫡子,贺凇舍不下儿子。心思狠毒的郑氏,却是留不得了。
……
太夫人贺凇母子独处半日,到底说了什么,无人得知。
去岁岁末,太夫人命人将郑氏贺袀母子接回府中。以静心养病为由,将母子两人软禁在府中。
贺袀身边还有魏氏照顾饮食起居,郑氏直接被关进了屋子里,每日除了一个送饭的小丫鬟之外,所有人等不得靠近。
郑氏被关了一个月,从一开始的愤怒怨毒,再到后来的惶惑不安,现在已是惊恐难安。
贺凇回府的消息,没人告诉郑氏,郑氏也不知晓。
也因此,当门锁被开,阳光乍然透了进来,门口处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时,郑氏一时竟有些茫然:“你是谁?”
话一出口,郑氏才反应过来,泪水唰地涌出眼角。
是贺凇,是她的丈夫回来了。
夫妻一别十余年,平日只靠家书传递消息。丈夫在她的心中,早已淡得像一抹影子。可此时,丈夫忽然出现在眼前,郑氏才陡然惊觉,丈夫才是她的主心骨。
只要贺凇回来,她一定会安然无事。
“老爷!”郑氏扑进贺凇的怀里,恸哭起来:“你可总算回来了!”
贺凇和郑氏是年少夫妻,也曾有过恩爱的时光。
这些年,贺凇在边关领兵打仗,偶尔寂寞了,会召些营妓。不过,他并未像兄长那样纳侍妾,也未再生什么庶子庶女。
以一个武将而言,也算对得住妻儿了。
贺凇低头,看着怀中满面委屈痛哭伤心不已的妇人,忽然觉得她的面容无比陌生。和他记忆中那个温柔善解人意的妻子根本不是一个人。
“老爷,我总算是等到你回来了。这些时日,我被关在屋子里,不见天日。每日吃饭都心惊胆战,唯恐饭食里掺了要命的毒药……。”
“二郎被人所害,右眼被毁,面容受伤。可婆婆和三郎没查清缘由,竟疑心动手的人是我。我难道会害自己的儿子不成?”
“这一切,一定都是三郎捣鬼。是他嫉恨二郎,想害二郎。婆婆偏心偏袒三郎,不知听了三郎多少谗言,我们母子回府后,连话都没说一句,就被关了起来……”
郑氏泪流如注,声嘶力竭:“老爷,你可要替我们母子撑腰做主啊!”
贺凇动也未动,任凭郑氏嘶喊哭泣。
郑氏哭诉了许久,也未得到贺凇的半点反应,心里惊疑不定,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目光和丈夫对了个正着。
贺凇目如寒冰,定定地看着郑氏,缓缓说道:“我曾救过贺青山一命。此事知道的人不多,你就是其中一个。”
“我去边关后,你私下去找贺青山,以救命之恩相挟,贺青山知恩图报,甘心受你驱使。”
“你安排贺青山做三郎的师父,教导三郎习武。三郎对贺青山信任有加。你令贺青山刺杀三郎,却未料到,三郎早已洞悉一切,将计就计,引你们母子入觳!”
“你害三郎不成,反而害了自己的儿子!”
“贺青山早就自尽身亡。三郎瞒下消息,令人易容装扮成贺青山。你按捺不住,让阿初动用死士,潜入天牢刺杀贺青山。没曾想,刺客失了手。”
“‘贺青山’被押回京城,你狗急跳墙,动用了贺家暗卫,以弓弩杀人。”
“如果不是三郎将人证物证瞒下,你和二郎早就进了刑部大牢被以罪论处!”
“母亲不愿曝露家丑,一力主张将此事瞒了下来。将你们母子接回府中后,好吃好喝地供着,没动你们半分。不过是母亲怜惜我这个儿子罢了!”
“郑氏!你为了世子之位,筹谋多年,一直暗中算计三郎。你将一双儿女,也教导成了如你一般贪婪狠辣之人。现在,你还有什么脸在我面前哭诉?”
“你这等心肠恶毒的蛇蝎妇人,我恨不得一刀了结了你!”
贺凇每说一句,郑氏的面色就白了几分。听到最后一句,更是面色惨然,全身颤抖个不停。
郑氏想辩驳,可贺凇目中的憎恶和愤怒,却如锋利的刀尖,狠狠地刺中她的胸膛。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软了下来,跪倒在地上,不停瑟缩颤抖。
贺凇冷冷地厌恶的看了郑氏一眼:“以你做过的事,杀了你,郑家也不会为你出头。只是,贺家不能曝出这等丑事,暂且留你一条性命。从今日起,你就身患重病,好好在屋子里养病吧!”
“二郎我会带走。至于阿初,她嫁入天家为皇子妃,我这个当爹的,不便处置她。不过,我已经此事禀报皇上,日后,自有皇上出手处置。”
郑氏软下去的身体,骤然僵直,不敢置信地嘶喊起来:“二郎已经这样了,你还要带他去边关!你这是要二郎的命!”
“还有,阿初和此事毫无关联,你怎么能将她拖进泥沼。你根本不配为人父……”
贺凇已不愿再听了,转身离去。
郑氏急着爬了几步,咚地一声,门被关上重新锁了起来。郑氏的哭喊声,也被全部锁在了门内。
……
贺凇在烈日下站了片刻,身后隐隐传来郑氏撕心裂肺的哭喊。
贺凇目中闪过浓烈的痛苦,很快,便隐没眼底。
他迈步去了贺袀的院子。
贺袀同样被关在屋子里。待遇比郑氏强了一些,每日有丫鬟送饭,身边还有妻子魏氏照顾衣食起居。每隔五日,还有大夫来为他复诊换药一回。
贺袀脸上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可他从不肯除下纱布,屋子里的铜镜和能照见人影的器具,都被他砸得干干净净。
魏氏时常以泪洗面,人瘦了一大圈。
此时,魏氏端着一碗药,低声劝慰贺袀喝下。
贺袀一挥手,就将药碗打翻,药碗咣当落地,砸了个粉碎。褐色的汤药撒了一地,魏氏的衣裙也被溅落得斑斑点点。
魏氏咬着嘴唇,蹲下身子,亲自收拾药碗碎片。
贺袀的左眼里透出戾气,怒道:“你给我滚出去!我就是成了废人,也不必你来可怜我!现在就滚!”
魏氏身子微颤,眼里的泪水悄然滑落。
自贺袀回府,她就自请照顾丈夫,心甘情愿地一同被软禁再屋子里。可贺袀每日冷言冷语,或是暴怒发火,从不好好和她说话。像这般发怒,是常有的事。
就在此时,门开了。
一脸沉凝的贺凇迈步而入。
魏氏从未见过自己的公公,贺袀也多年未见过自己的亲爹,早忘了亲爹是什么模样。此时,贺凇一露面,夫妻两人便都知道来人是谁了。
魏氏忙擦了眼泪,起身行礼:“儿媳魏氏,见过公公。”
贺凇目光掠了过去,淡淡道:“我有话和二郎说,你先退下吧!”
魏氏不敢不听,忧心地看了贺袀一眼。可贺袀满心惊惧骇然,根本无暇留意她的反应。魏氏无奈之下,很快低头退了出去。
贺凇目光落在贺袀的脸上。
贺袀满头满脸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左眼口鼻。一眼看去,就如怪物一般。
贺凇目光如炬,贺袀心里一颤,下意识地低下头。然后,锵地一声,耳边响起熟悉的声响。
这是长刀出鞘的声音!
贺袀骇然一惊,根本不及闪躲,就见刀光在眼前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