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显然已被此事困扰了许久。说出口之后,压在心头的巨石似也卸去了大半,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程锦容静静地聆听,默默地凝望着六皇子。
“容表姐,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六皇子小声问道:“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程锦容目光温柔如水:“不,殿下重情重义,待人赤诚,情愿退让,以全兄弟情义。我很钦佩殿下。”
“不瞒殿下,从我的立场而言,我盼着殿下能做储君。我也愿全力支持殿下。可这一切,都要殿下自己下定决心才行。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代替殿下做出这么重要的决定。”
“殿下不必自责多虑,没想清楚,就慢慢地想。暂时让几步,退一退也无妨。”
“有朝一日,殿下想通了,或是下定决心了,我依然全力支持殿下。”
这一席话,迅速抚平了六皇子的忐忑不安。
六皇子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咧嘴一笑:“容表姐,真是奇怪。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最想和你说话。你几句话一说,我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你就像我的亲姐姐一般。”
程锦容心里一跳。
莫非六皇子察觉到了不对劲,在出言试探?
六皇子面色毫无异样,又低声说了下去:“今日我和你说的话,你可千万别告诉母后。不然,母后一定会对我很失望。”
看来,裴皇后确实和六皇子说过争储之类的话了。
程锦容轻声应道:“好,我答应殿下便是。”
六皇子心事去了大半,心情颇有好转:“还有半日路途,我一个人在马车里怪闷的。容表姐和我同乘一辆吧!我们来下棋!”
程锦容笑着应下。
六皇子迅速拿了玉石棋盘出来。两人一个执黑子,一个执白子。
御驾重新启程,马车平稳快速地前行。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
天黑之前,宣和帝终于回了宫中。
卫国公靖国公永安侯等人,随几位皇子一同在宫门外迎驾。
宣和帝连面也未露,直接下令开宫门,御辇直接驶进宫内。御林侍卫留在宫外,御前侍卫齐齐下马,伴驾随行。
程锦容和杜提点一同下马车,随着御辇进了宫门。
六皇子也不坐马车了,迅速下了马车。
六皇子一露面,立刻就成了众皇子瞩目的焦点。
他十分乖巧,没等兄长们吭声,先一步上前抱拳行礼:“小六见过诸位皇兄。”
这两日忙的焦头烂额灰头土脸的大皇子,挤出笑容:“三个月未见,小六长高也长大了。也幸好有你在父皇身边,为父皇分忧。”
二皇子也扯起了嘴角,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六皇子的肩膀:“是啊,小六代我们兄弟几个尽孝,我们可得感谢小六才对。”
六皇子早有心理准备,将气闷按捺下去,笑着应道:“大皇兄二皇兄严重了。我人小力微,不过是平日陪父皇说说话,不敢厚颜居功。这段时日,真正辛苦的人是大皇兄二皇兄才是。”
又亲热地对四皇子五皇子说道:“这些时日,我没能和四皇兄五皇兄一同读书,课业不知落下了多少。明日我向两位皇兄请教。”
四皇子五皇子各自笑着应了。
众皇子还得赶着去保和殿觐见,也没多少时间刁难六皇子。各自口不对心地寒暄两句,便相携去了保和殿。
卫国公等人看在眼里,心里各有计较。
边关战事紧急,皇子们的较劲争锋,暂且不必去管。
要立谁为储君,还得看宣和帝的心意。
……
宣和帝赶路一整日,为了维持帝王威严,下车辇时不准任何人相扶,就这么撑着进了保和殿。
进殿后,宣和帝再也支撑不住,满面疲惫。裴皇后扶着宣和帝在龙榻上躺下,一边急急吩咐:“宣杜提点程太医进来。”
程锦容很快进了寝宫,为宣和帝复诊换药。
杜提点开了药方,令药童熬药,伺候宣和帝喝下。
至于卫国公等人和一众皇子,都在保和殿外等候传召。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没人敢在此时提起皇上龙体,只在心中暗自揣度。卫国公偶尔和靖国公对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焦虑。
边关一打仗,京城百姓都跟着人心惶惶,朝堂众臣也一样心浮气躁。唯有宣和帝露面,才能稳得住人心。
可宣和帝的龙体,摆明了还没大好。也不知到底如何了……
又过半个时辰,御前侍卫贺祈前来宣口谕:“皇上有令,请卫国公靖国公觐见。”
卫国公靖国公都是城府老道之人,不露半分惊讶,拱手应下,一同进了保和殿。
摆明了卫国公靖国公更得天子信任,继续在保和殿外等候的永安侯等人,心情自然不会太美妙。不过,身为臣子,也不敢露出半分怨怼。
没见几个皇子也在眼巴巴地等着吗?
宣和帝连最宠爱的大皇子都未宣召,可见心情败坏至什么地步。此时面圣奏对,实在不是什么美差。
转眼又是半个时辰。
这回出来的人是赵公公。
赵公公恭敬地说道:“几位殿下和侯爷们在此候着,辛苦了。奴才奉皇上之命,请诸位去偏殿小坐,用些茶点果腹。”
不用站着,能坐着等,还能吃些点心喝些茶水,这也是天子恩典了。
众人一同谢过天恩,在赵公公的引领下进了偏殿。
进殿后,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
二皇子瞥了六皇子一眼,主动招呼六皇子坐在自己身边。六皇子笑着应了,和二皇子坐在一处。
大皇子等人都在,一个个耳力灵敏,二皇子自不会在此时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叫六皇子过来,不过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显示兄弟和睦而已。
过了片刻,永安侯等人被宣召觐见。
又等了半个时辰,才轮到几位皇子。令人惊讶的是,众皇子里偏偏漏了六皇子:“……皇上有令,六皇子殿下年少,不谙政事,早些回寝宫歇下便可。”
众皇子:“……”
众皇子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六皇子的身上。
这段时日,从皇庄传来的消息,令众皇子们心中个个嫉恨难平,恨不得取而代之。今日六皇子一回宫,一个个都憋足了闷气。
没曾想,还没等他们寻衅找茬,六皇子就受了冷遇……
这是怎么回事?
宣和帝不是十分偏宠喜爱六皇子吗?怎么会忽然在众人面前让六皇子难堪?
在众皇子的灼灼目光下,六皇子面容依旧平静,领命后便退出了殿外。
夜幕低垂,繁星满天。
宫灯闪着柔和的光芒,照亮了脚下的路。
六皇子步伐未停,却暗暗舒出一口气,脚步甚至轻快了起来。
父皇动了怒气,当着众人的面冷落他。如此倒是正中他的下怀。几位兄长也不会时时盯着他了。
……
六皇子一走,几位皇子无暇多虑多思,立刻奉旨进了正殿。
宣和帝已经仔细询问过战事,此时正低头看今日最新送来的战报。
鞑靼此次撕毁休战盟约,大举出兵,攻破了三座边城,烧杀抢虐,无数百姓惨死,家破人亡。边军伤亡颇重,还死了几个中等武将。
平国公亲自写了奏折,奏请朝廷派兵增援,至于粮草辎重武器军饷抚恤所用的银两花费,更是一个极惊人的数字。
户部兵部官员,这两日恨不得吃睡在衙门里。尤其是户部上下,一个个愁得头发直掉。户部的梁尚书已经连着两日没睡过了。
众皇子进殿后,一同拱手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宣和帝抬起头,随口道:“免礼平身。”
宣和帝没有和皇子们寒暄闲话的心情,张口便问大皇子:“你一直在兵部当差。以你看来,应该派谁领兵前去增援?”
大皇子显然早已思虑过这个问题,拱手应道:“卫国公靖国公年迈,四侯皆正当盛年。平西侯骁勇善战,和平国公又是郎舅。按理来说,平西侯领兵增援本是最合适的。不过,去年鲁地生乱,平西侯久战不利,后来是晋宁候领兵增援,才平了鲁地之乱。此次边军战事紧急,儿臣以为,晋宁候前去更合适。”
武将以战功立身。每逢战事,便是朝中武将大放光彩之时。
晋宁候是大皇子的舅舅,大皇子举荐晋宁候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平西侯听到大皇子这一席话,鼻子都快气歪了。好你个大皇子!要捧晋宁候随你,顺带着踩我一脚可就太不地道了!
平西侯咽不下这口闷气,上前一步道:“末将愿领兵前去边关增援。若未立寸功,末将任凭皇上处置,绝无怨言!”
大皇子扯了扯嘴角,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淡淡的讥削:“事关边关安定,不可有半点闪失。一旦延误军情,江山不稳,平西侯能否担得起这等重责?”
平西侯性情耿直,被这番话气得上了头,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武将领兵打仗,战场瞬息万变,谁也不敢断言稳胜。照大皇子殿下这么说来,晋宁候领兵前去就能确保万无一失吗?若打了败仗,是不是就该砍了脑袋?”
晋宁候夹在其中,不免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说道:“平西侯所言,也有些道理。大皇子殿下抬爱,末将心中感激不尽。不过,打仗谁也不敢言有十分把握,只能尽力而为罢了!”
宣和帝不置一词,又问二皇子:“你以为派谁前去合适?”
不出所料,二皇子举荐的是永安侯:“永安侯忠心耿耿,当差从无差错。儿臣举荐永安侯领兵前去边军增援。”
四皇子紧跟着大皇子步伐,举荐晋宁候。五皇子举荐的则是镇远侯。
卫国公靖国公已经年迈,家中子侄后辈多在军中,不乏出众之辈。不过,和正值盛年战功赫赫的平西侯等人一比,却又远远不及。
军中看重战功,也看重资历。朝中有资格领兵前去边关增援的,也唯有四侯了。
皇子们一个个都有自己的私心,竭力举荐自己的舅舅。外家势大,于皇子们自然有数不尽的好处。后宫关系着朝堂,历来如此。
宣和帝没有将怒意摆在脸上,心中却是冷笑连连。脑海中忽地又闪过六皇子的那席话。
宫中纷争暗涌,皆因储君之位而起……
早日册立东宫,明立储君,人心自然就安定了……
宣和帝淡淡道:“此事朕会斟酌考虑,明日朝堂再议。今日天色已晚,你们都退下吧!”
卫国公等人恭声应下,很快退了出去。
皇子们都不肯走,尤其是大皇子,一脸孺慕情真意切的说道:“父皇离宫几个月,儿臣心中一直惦记着父皇。今晚就容儿臣留下,陪父皇说一说话吧!”
二皇子也是一脸孝心忱忱:“儿臣也想陪在父皇身边。”
四皇子五皇子也不甘落后,争先恐后地说道:“儿臣也愿留下。”
儿子们的孝心,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宣和帝目光掠过皇子们的脸,心里又想起了六皇子。
在病中不能下榻的时候,六皇子乖巧地坐在他的身边,轻声读书,为他解闷。每日伺候他喝药用膳。待他能下榻走动了,六皇子扶着他在寝室里走动。
和心思澄澈一片赤诚的六皇子一比,几个年长的皇子表现出来的孝心,顿时显得虚浮。
人心都是偏的。
往日宣和帝最喜爱大皇子,看大皇子什么都好。现在,宣和帝的心已偏到了六皇子身上。六皇子今日直言不讳,确实令宣和帝恼怒。
不过,气头一过,宣和帝便猜到了六皇子的真正用意。索性配合一回,故意表现出对六皇子的冷落。
然后,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自以为有机会取而代之,可不就争抢着表现了吗?
“你们几个的孝心,朕都知道了。”宣和帝淡淡道:“不过,朕今日乏了,要早些歇下。你们也都退下吧!”
宣和帝一沉下脸,所有皇子噤若寒蝉,乖乖领命退了出去。
宣和帝以手按住腰腹处,皱起眉头:“宣程太医杜提点过来。”
……
保和殿里设了太医当值处。程锦容和杜提点吃了晚膳后,便在屋子里候着。
赵公公神色凝重地前来宣召:“皇上宣召杜提点和程太医前去。”
程锦容和杜提点早有准备,立刻起身前去保和殿。
宣和帝在众臣和皇子们面前不露声色,撑着天子颜面和体面。此时却面色泛白,额上满是冷汗,以手按着腰腹处。
程锦容一惊,立刻道:“请皇上先去榻上躺着,微臣为皇上复诊换药。”
宣和帝连瞪程锦容的力气都欠奉,更遑论起身走路了。程锦容话一出口,一旁伺候的内侍立刻上前,扶起宣和帝,到了屏风后的窄榻上躺下。除下龙袍,露出中衣。
杜提点不敢怠慢,和程锦容一同上前。
待剪开纱布,露出伤处,杜提点目光一扫,心里顿时一沉。
宣和帝的伤势恢复缓慢。平日多是躺着静养,偶尔坐一坐下榻走一走。便是今日赶路,也都是躺在窄榻上。
今日一回宫,宣和帝便召来众臣和众皇子议事,一坐就是两个时辰,腰腹处的伤疤处竟渗出了黄水。
程锦容俯身为宣和帝换药,一炷香之后,宣和帝换好了药,重新包扎伤处,又喝下了汤药。
这一通忙活下来,宣和帝才勉强缓过劲来。
“微臣知道皇上心忧战事,可皇上龙体虚弱,实在不宜操劳。”杜提点低声进言:“请皇上一定要保重龙体!”
杜提点为宣和帝伺疾十几年。此时满心为天子忧虑,焦灼难掩。
宣和帝缓缓睁开眼,看了杜提点一眼:“你为朕忧心,朕心里明白。可是,边关在打仗,朝堂人心动荡。朕如何能安心静养。”
杜提点无奈苦笑:“皇上这样操劳,于龙体大大不利。微臣斗胆进言,也是为了皇上龙体着想。请皇上勿怪。”
人心都是肉长的。杜提点真心为宣和帝忧虑着急,宣和帝自不会不领情:“放心吧!朕没有怪你的意思。”
宣和帝顿了顿,对程锦容说道:“程太医,朕明日要上朝。”
不是询问,而是告知。
程锦容没有阻拦的资格,也不会阻拦,正色应道:“微臣一定尽力为皇上调养龙体。”
宣和帝似有些讶然,目光落在程锦容的脸上:“朕以为,程太医也会劝朕安心静养,少操劳政事。”
程锦容没有躲闪,和宣和帝对视片刻:“边关战事一起,不知有多少无辜的百姓家破人亡,军中将士也死伤颇多。”
“皇上龙体要紧,可边关战事更要紧。所以,皇上坚持回宫时,微臣并未劝阻。皇上明日要上朝,微臣也不会多言。”
宣和帝穷兵黩武,大楚朝的百姓深受其苦。可没有强大的军队,如何能护得住大楚的万里江山?
宣和帝不算是什么好皇帝,可有他在,大楚朝堂便能安定下来。军心民心也能安稳。
宣和帝做出了一个天子应该做的选择。这样的决定,也令程锦容对宣和帝生出了一丝真正的敬重。
程锦容语气中的敬意,令宣和帝十分受用。
宣和帝扯了扯嘴角,闭上双目假寐。
……
在宣和帝入眠后,程锦容悄然退出寝宫外。
守在寝宫外的贺祈,立刻凑了过来,低声问道:“皇上现在如何?”
程锦容轻声答道:“已换了药,现在睡下了。”
天子病症,不能随意打探。贺祈知道其中忌讳,不再多问:“你今晚又要值夜,趁着现在,先去睡上一两个时辰。”
杜提点年纪大了,体力不济,一般多是值上半夜。程锦容值下半夜。
这还不像是御前侍卫,轮换的人多,分担到各人身上的压力就小了许多。宣和帝的专职太医现在只有两人,而且是以程锦容为主杜提点为辅。
宣和帝身边伺候的人不少,可真正的压力,其实都在程锦容的身上。
贺祈话语中的关切和怜惜,清晰可见。
程锦容心头一暖,嘴角微微扬起:“好,我这就去睡了。”
寥寥几句,匆匆数语,只能聊以安慰罢了。贺祈目送着程锦容的身影远去,直至她的身影消逝不见,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朱启珏凑了过来,一张俊脸上满是闷气。
贺祈目光一扫,低声问道:“怎么了?”
朱启珏忍住冷哼的冲动,低声答道:“我爹今日出保和殿的时候,面色颇不好看。我追上去问了几句,听说是因领兵增援边关一事,众皇子殿下各有举荐之人,所以闹得不太痛快。”
贺祈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
皇子们一个个地都有私心,想趁着边关打仗举荐“自己人”,抢军功捞资本!
大皇子肯定举荐晋宁候,二皇子举荐的人一定是永安侯,再有五皇子举荐镇远侯,夹在其中的平西侯,憋了一肚子闷火也是难免。
真论行军打仗的本事,平西侯才是四侯中最骁勇厉害的一个。
贺祈同样惦记边关战事,略一思忖,低声道:“此事尚未有定论,我明日找个机会,向皇上进言几句。”
朱启珏感激地看贺祈一眼:“多谢表哥。”
顿了顿,又低声问道:“表哥,你还没看到战报送到朝廷的伤亡将士名单吧!不知贺二有没有逃过一劫。”
贺祈沉默片刻,才道:“明日我去着人打听一二。”
……
隔日,久未露面的宣和帝身着龙袍上了朝。
文武百官见宣和帝面色如常,看不出半分虚弱疲态,果然人心振奋。就连被折腾得快掉光了头发的梁尚书,也是满面喜色,压在心头的巨石为之一松。
不过,梁尚书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宣和帝当朝下旨,令平西侯领三万士兵去边军增援。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先不说边关打仗需要的粮饷,就说这三万士兵一出动所需的粮饷银子,就已令梁尚书苦了脸。
“皇上,户部尽力筹措银子,可国库空虚,实在……”
宣和帝面色一沉,目光冷冷地扫了过去:“十日后,大军开拔!”
梁尚书后背一凉,只得领命。
此次朝会,京城六品以上的文武官员皆有份参加。这几日,边关战报接二连三地传至朝廷,多是将士伤亡或打了败仗的消息,人心惶惶难安。
为了安定人心,宣和帝硬生生地撑着坐了三个时辰。待到散朝时,众臣低头躬身,恭送天子摆驾离去。
宣和帝在起身之际,身体晃了一晃。
御前侍卫统领贺祈,不动声色地靠近两步,以手扶住宣和帝的胳膊。贺祈身手超卓,右手力气也远胜常人。只以一只右手,便稳稳地扶住了宣和帝。
宣和帝后背已冷汗涔涔,全身虚软无力。全仗着贺祈相撑,才未在金銮殿里失态。
好在此时众人都低着头,无人看到宣和帝的虚弱疲态。
宣和帝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迈步离去。步伐比平日要慢得多。回到保和殿后,宣和帝再也撑不住,额上满是冷汗,面色近乎惨白。
裴皇后早已在保和殿里候着,将早已准备好的参汤先端了过来:“皇上先喝了这碗参汤吧!”
宣和帝略一点头。
裴皇后亲自喂宣和帝喝参汤。宣和帝张口喝下参汤,体力慢慢恢复了一些。至少有力气张口说话了:“辛苦皇后了。”
裴皇后轻声应道:“臣妾做不了别的,只能略尽绵薄之力。”
程锦容杜提点也迅疾来了,各自为宣和帝诊脉,商议过后,又重开了药方。熬药喝药,有条不紊,并不慌乱。
宣和帝喝了药之后,便闭目睡下。
就在此刻,赵公公悄然进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郑皇贵妃娘娘在殿外等候,求见皇上。”
宣和帝昨日回宫,今日忙着上朝,无暇去后宫,也未见任何嫔妃。郑皇贵妃这是按捺不住了。
裴皇后皱起眉头:“传本宫口谕,就说皇上已经歇下了。让郑皇贵妃回钟粹宫安分待着,等候皇上传召。”
这席话,说得半点都不委婉不客气。
以裴皇后的身份地位和今时今日的圣宠,确实有睥睨郑皇贵妃的底气。
赵公公恭声领命,退了出去。
……
两个时辰后,宣和帝才悠然醒转。
一睁眼,裴皇后温婉秀丽的脸庞映入眼帘,目中流露出喜悦和关切:“皇上这一睡就是两个时辰,现在总算是醒了。”
宣和帝冷硬的心肠,也被这如水的温柔捂出了热气,声音颇为缓和:“朕身边不缺人伺候,无需你一直守在床榻边。再者,你病了多年,如今才将养得有了起色。若是因为朕病倒了,朕岂能心安。”
裴皇后抿唇轻笑,伸手扶着宣和帝在龙榻上坐直了身体:“只要皇上能早日好起来,便是让臣妾再病十年,臣妾也心甘情愿。”
宣和帝心中动容,下意识地握住了裴皇后的手。
同样守在龙榻边的程锦容,稍稍侧身,移开目光。不过,她能移开视线,却不能关上耳朵。帝后说的话,一句一句清晰地传进耳中。
“皇上之前睡下,郑氏前来请安,臣妾不想让她扰了皇上休息,便令她退下了。”
“这点小事,你做主便可。”
裴皇后柔声应是。
宣和帝又道:“朕这就下旨,令郑氏将凤印送还椒房殿。”
裴皇后却出人意料地出言劝阻:“刚回宫就下旨,岂不令郑氏难堪。倒也不必如此着急,等过一段时日也无妨。其实,就是凤印送还椒房殿,这打理宫务之事,也得由郑氏支应。皇上龙体虚弱,臣妾心忧难安,恨不得日夜都在保和殿里伺疾,哪里还顾得上后宫琐事。”
宣和帝能信得过的身边人,只有寥寥几个。
现在,宣和帝确实离不得裴皇后的陪伴安抚。
宣和帝看着裴皇后的目光愈发柔和:“你的心意,朕都知道。不过,凤印理当由皇后掌管。宫务依旧交给郑氏就是了。”
裴皇后也不是真心要推辞,故作迟疑了片刻,才应了下来:“臣妾谢过皇上恩典。”
其实,这凤印本来就是皇后之物。郑皇贵妃“代为掌管”而已,现在交还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朝堂大事,多是发圣旨。后宫这点事,宣和帝传一声口谕便可:“赵公公,去钟粹宫一趟,传朕口谕。令郑氏明日将凤印送还椒房殿。”
赵公公张口领命。
裴皇后掩住心里的愉悦和快意,和程锦容对视一眼。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
钟粹宫。
郑皇贵妃去保和殿请安,却碰了个硬钉子,灰头土脸不说,心里更是憋足了闷气。回钟粹宫后,咚咚咣咣砸了一通。
没想到,更令人愤怒的事还在后面。
赵公公很快前来传旨:“皇上有旨,请皇贵妃娘娘明日将凤印送还椒房殿。”
郑皇贵妃:“……”
就连赵公公,都不忍心看郑皇贵妃此时的脸色了。
前些年,郑皇贵妃在宫中是何等风光显赫!
裴皇后闭宫养病,常年不见人。宫务尽在郑皇贵妃手中,宫中妃嫔人人低头诚服,宣和帝时常留宿钟粹宫。大皇子是宣和帝最喜欢的儿子,甚至压过了嫡出的二皇子。
郑皇贵妃也只差一个皇后名分罢了。
没曾想,短短一年多里,裴皇后迅速得了圣宠。彼涨此消,郑皇贵妃却渐渐失了帝心。
现在,就连凤印也得送还椒房殿。郑皇贵妃的脸面,也被彻底撕开,扔到了地上。
郑皇贵妃身子微颤,用尽自制力,挤出一个笑容:“臣妾谨遵圣旨。”
赵公公咳嗽一声,又道:“边关在打仗,朝中事务繁忙,皇上烦心劳碌,皇贵妃娘娘不必去谢恩了。”
这显然也是宣和帝的意思。
竟连见也不见她了。
郑皇贵妃将喉间老血咽下:“多谢赵公公提醒。”
赵公公扯了扯嘴角,张口告退。
赵公公一走,郑皇贵妃面色泛白,一张口,竟吐了一口鲜血。
一旁伺候的宫女骇然大惊,冲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郑皇贵妃:“娘娘!娘娘!快来人去宣太医!”
郑皇贵妃脑中浑浑,意识一片模糊,很快昏迷了过去。
李太医被宣召进了钟粹宫,一番施针后,郑皇贵妃才醒来。
李太医暗暗松口气,恭声说道:“皇贵妃娘娘适才气急攻心,吐了一口心头血,又昏迷了片刻。微臣为娘娘施了针,再开一张药方,请娘娘按时喝药,卧榻静养几日。”
郑皇贵妃再恼再恨,也不肯在人前失仪,命人厚赏了李太医。
大皇子和四皇子很快闻讯而来。
“母妃怎么忽然昏厥不醒?”大皇子近来心气不顺,颇有几分心浮气躁,语气不免有些生硬:“赵公公前来钟粹宫,到底说了什么?为何母妃反应这般激烈?”
相较之下,四皇子对亲娘的关心就真切多了:“什么也不及母妃的身体要紧。母妃既是身子不适,就不要管什么宫务了。”
大皇子瞥了四皇子一眼,声音里透出一丝淡淡的不耐:“说得倒是轻巧。父皇龙体虚弱,母后在保和殿里伴驾。后宫里品级最高的嫔妃就是母妃。这等时候,正是母妃该出力的时候,岂能轻易撂挑子!”
如今边关战事紧急,二皇子府的流言已经无人再提。大皇子这桩“差事”,也随着宣和帝的归京不了了之。
可大皇子依然心中忧虑不安。不说别的,宣和帝令人传旨回京,已经明确流露出对他的不满了。现在郑皇贵妃又失了圣心……
简直是雪上加霜!
四皇子有些不满地回视大皇子:“大哥要贤名,也得顾着母妃的身体。母妃连床榻都下不了,如何还能掌管宫务?”
大皇子轻哼一声,面色一沉:“你说这话是何意?难道只有你关心母妃身体,我就是个忤逆不孝的儿子?”
“大哥别恼,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大皇子心情不佳,咄咄逼人:“你说来给我听听!”
“都别说了。”郑皇贵妃咬咬牙,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有件事得告诉你们兄弟两人。今日,你父皇打发赵公公传口谕。明日,我就将凤印送还椒房殿。”
大皇子四皇子面色齐齐一变。
身为皇子,他们当然知道凤印的分量。
怪不得母妃会气得吐血!
郑皇贵妃眼眶泛红,声音有些沙哑:“你父皇的心,现在都在皇后身上。母妃是不中用了。”
话未说完,泪水已滑了下来。
大皇子四皇子心里再焦虑,也得打起精神来安抚郑皇贵妃:“母妃不必这般难过自责。凤印本来就是中宫皇后之物,送还椒房殿也罢。”
“是啊!往日我们兄弟子凭母贵,以后,就该是母凭子贵了。有我们兄弟在,绝不会令母妃受委屈。”
郑皇贵妃鼻子一酸,以袖掩面,哭了起来。
大皇子四皇子百般劝慰,郑皇贵妃总算慢慢停了哭泣,低声道:“以后,母妃也没别的盼头了,只盼着你们兄弟有出息。你们两个,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管到了何时,都要一条心。”
这话,显然是说给四皇子听的。
四皇子比大皇子小了几岁,至今还在书房里读书。等明年大婚了,才能入朝听政。而大皇子,当差已有几年,又一直颇得宣和帝欢心。要争储位,大皇子无疑是兄弟两人中把握更大的那一个。
郑皇贵妃看着年少英挺的四皇子,红着眼再次叮嘱:“以后,你事事都听你大哥的。有力气得冲着别人使,可不能兄弟失和。”
四皇子不假思索地应了:“母妃放心,我一定会全力辅佐大哥。”
四皇子如此表态,大皇子自然要领情,神色顿时缓和了许多:“四弟放心。他日我被册立东宫,绝不会亏待了你。”
……
钟粹宫宣召太医一事,很快传到了保和殿。
郑皇贵妃到底得宠多年,又有大皇子四皇子两个好儿子。眼下储君未定,说不得还有翻身之日。
赵公公略一权衡,到底还是悄声禀报了此事。
宣和帝眉头未动,淡淡道:“朕知道了。”
然后,便没了下文。
赵公公心里为郑皇贵妃唏嘘一声。
后宫历来如此,有人春风得意,便有人黯然失意。以前是裴皇后退避三舍,风水轮流转,现在终于轮到郑皇贵妃一尝失宠的苦涩滋味了。
宣和帝没有发话,郑皇贵妃连“卧榻静养”的资格也没有。第二日,便撑着起身下榻,精心装扮遮掩憔悴病容,亲自捧了凤印,进了椒房殿。
裴皇后端坐在凤椅上,目光淡淡一扫。
郑皇贵妃行了一礼,然后将装着凤印的锦盒奉上:“妾身今日是特意来送还凤印的。娘娘之前一并多年,妾身奉了皇上之命,代为掌管宫中事务。如今娘娘凤体大好,妾身终于能卸下重担了。”
亏得郑皇贵妃还能挤出笑容来。
裴皇后慢慢品尝着牢牢占据上风的快意滋味,不疾不徐地说道:“珞瑜,接凤印。”
珞瑜恭声领命,上前接了锦盒,呈至裴皇后面前。裴皇后看了一眼,便令珞瑜将凤印收起。
郑皇贵妃心痛得滴血,还得继续陪笑:“妾身今日就将宫务也一并交给娘娘。”
“这倒不必。”裴皇后淡淡道:“本宫要去保和殿伴驾,无暇打理宫中琐事。一应宫务,还是由你掌管。”
宫务还交给她掌管,可见她并未全然失宠失势。或许,她还有翻身之日。
郑皇贵妃本该松一口气。
可一想到裴皇后日日都在保和殿,和宣和帝朝夕相处,以各种手段邀宠。而她,却连踏进保和殿的资格都没有。心中那口血又开始蠢蠢欲动。
裴皇后瞥了一眼过来。
郑皇贵妃咬咬牙应下:“妾身谢过娘娘信任抬爱,既如此,妾身便厚颜应下了。”
裴皇后站起身来:“本宫要去保和殿,皇贵妃也请自便吧!”说完,先迈步离去。
郑皇贵妃看着裴皇后的背影,目中闪过浓烈的嫉恨和不甘。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慢慢迈步出了椒房殿。
说来也巧,迎面就遇到了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行色匆匆,神色间竟有些一丝惊惶不安。
换在平日,郑皇贵妃一定会出言探询。
不过,今日郑皇贵妃心情极差,没心情和寿宁公主虚与委蛇。碰面后,彼此略一点头示意。郑皇贵妃便离开了椒房殿。
寿宁公主特意来见裴皇后,却扑了个空,一双柳眉顿时蹙了起来:“母后去了何处?”
一个宫女恭敬地答道:“回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去了保和殿。”
这个答案也在意料之中。
裴皇后回宫这两日,几乎一直待在保和殿。寿宁公主偏又不能进保和殿,心中再焦急也没用。
寿宁公主不知在想什么,面色变幻不定。她在原地站了片刻,用力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去了保和殿。
今日没有大朝会,宣和帝只召了几个众臣进保和殿议事。保和殿外有一一众身着软甲的御前侍卫在当值。
其中便有裴璋。
寿宁公主和裴璋是嫡亲的表兄妹。裴璋又做了二皇子几年伴读,和寿宁公主时有见面的机会,颇为熟稔。
寿宁公主一露面,裴璋便知有异,不动声色地上前行了一礼,低声问道:“公主殿下怎么到这儿来了?”
寿宁公主低低地应道:“我想见母后。”
裴璋的目光迅疾掠过寿宁公主的俏脸。
寿宁公主和裴皇后的“母女情分”到底如何,他身在宫中,早有所闻。事实上,自去年秋猎,寿宁公主和元思兰联手设计陷害程锦容后,他对元思兰便厌恶至极,对寿宁公主也没了半分好印象。
只是,裴家早已上了二皇子这艘船。寿宁公主是二皇子的双生妹妹,彼此关系紧密。他个人的喜怒好恶,根本不重要,也绝不能表露出来。
“皇后娘娘确实在殿内。”裴璋声音十分平静:“不过,皇上早已严令,任何人不得擅进保和殿。公主殿下想见皇后娘娘,不妨请内侍通传一声,看娘娘是否应允首肯。”
被裴璋说穿了母女并不和睦的事实,寿宁公主目中闪过一丝难堪。不过,她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了:“表哥所言有理。守门的内侍我不甚熟悉,就请表哥代我去说一声。”
裴璋无法推辞,只得应了。
……
一炷香后,通传的内侍过来了:“请公主殿下随奴才进殿。”
寿宁公主松了口气。
裴皇后总算没令她这个女儿太难堪。
宣和帝和众臣在正殿议事。裴皇后在偏殿里,一同在偏殿候着的,还有一个身着绿色官服的美丽少女。少女不知在低语什么,裴皇后听了哑然失笑,目光温柔如水。
程锦容!
真是阴魂不散!日日待在裴皇后身边。比她这个堂堂大楚公主还要得裴皇后的喜爱。
寿宁公主心中嫉火升腾,忍不住狠狠地盯了程锦容一眼。程锦容没有将寿宁公主的不善放在心上,裴皇后却沉了脸,警告地瞥了寿宁公主一眼。
寿宁公主咬咬牙,将心头的愤怒不甘咽下,上前行礼:“女儿见过母后。”
母女两人分别几个月,此时见面也没什么热泪盈眶的感人情景。
寿宁公主的恭敬中带着疏离,裴皇后同样神色淡淡,不冷不热:“平身吧!你特意到保和殿来见本宫,可是有什么事?”
寿宁公主心里委屈至极,脱口而出道:“女儿想见亲娘,难道不是最要紧的事吗?”
裴皇后没有动容,淡淡道:“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你若不说,以后也不必再说了。”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一张俏脸陡然胀红,目中闪过屈辱愤怒不甘怨怼。
她可是母后唯一的女儿,母后……母后怎么能这样对她!
奈何裴皇后没有半分心软,也没有哄寿宁公主的意思,就这么安静端坐,等寿宁公主张口。
“我有一桩事,想求母后。”寿宁公主忍着屈辱张口:“让宫人和不相干的外人都退下吧!”
这个不相干的外人,显然指的是程锦容。
程锦容对寿宁公主想说什么其实不感兴趣。只是,寿宁公主是裴皇后的“女儿”,她若做出什么蠢事来,一定会牵累裴皇后。
所以,程锦容理直气壮地留下了。
“你怎么还不退下!”寿宁公主终于逮着了机会发作:“我和母后说私房体己话,你也要旁听不成!”
程锦容神色淡然地应了回去:“微臣奉旨在偏殿里候着,以备皇上随时宣召看诊。没有皇上的吩咐,微臣如何敢退!”
寿宁公主眼里喷出火星:“你……”
“寿宁,”裴皇后面色一沉,声音里透着冷意:“如果你来是为了元思兰求情,就不必张口了。”
寿宁公主一惊,顾不得再和程锦容较劲争锋,急急央求:“母后,思兰表哥到大楚已有一年半。鞑靼可汗举兵,思兰表哥半点都不知情。这如何能怪到表哥身上?父皇回宫后,连见都没见表哥一面,就令人封了流华宫。这对表哥来说,实在太不公平了!”
“我今日来见母后,是想请母后在父皇面前为表哥分说一二。至少也该听表哥分说辩白。”
这话一入耳,程锦容也有些难以置信。
这个寿宁公主,简直是被元思兰哄骗得昏了头!
裴皇后也是一脸怒容:“鞑靼不守国书,撕毁休战盟约。大楚和鞑靼正在打仗,不知要死多少无辜百姓将士。”
“这等时候,百姓惶惶不安,朝中人心难定。你父皇没直接杀了元思兰,只将他软禁在流华宫里,已是十分宽厚了。难道还要放他出来,四处招摇,显示圣宠偏爱不成?”
“你平日里糊涂些,也就罢了。此时竟还做出这么愚蠢的举动来!真是不知所谓!”
裴皇后平日温声轻语,偶尔心中不快,也只沉着脸。像现在这般怒火高涨张口痛骂的,几乎从未有过。
寿宁公主被骂得泪水涟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母后息怒。母后说的这些,女儿心中都明白。可思兰表哥到底是女儿的未婚夫婿,女儿实在不忍心看他被软禁。女儿求母后了,求母后救一救他。”
裴皇后今日是动了真怒,目中闪着愤怒的寒光:“行了,你什么都不必说了。立刻出去!本宫不想见你!”
寿宁公主为了心上人,倒是豁得下脸,不但没走,还跪着上前几步,紧紧攥住了裴皇后的衣襟,边哭便出言恳求:“母后,我求你了……”
裴皇后气火攻心,面上泛起愤怒的潮红。
万幸此时偏殿里人极少,除了程锦容之外,只有裴皇后身边的宫女珞瑜。看到这一幕的人也只有她们两人。
珞瑜早已把头低了下去。
程锦容微微蹙眉,上前一步,扶住裴皇后的胳膊:“娘娘平心静气,可千万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裴皇后如何能平心静气,咬牙怒喝:“立刻滚出去!”
寿宁公主百般苦求,都未能令裴皇后心软点头,心中也是恼恨至极。愤然擦了眼泪,霍然起身。
寿宁公主目中闪过令人心惊的怨恨和愤怒:“好!好一个母后!对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比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可好多了。我不过是求母后为表哥说说情,母后死活不应,还如此怒斥喝骂!”
“我真怀疑,我到底是不是母后的亲女儿。”
寿宁公主说的是气话。
最后一句,却生生刺痛了裴皇后的心窝。
她何尝愿意进宫?何尝愿意做皇后?何尝想做二皇子寿宁公主的亲娘?
她被迫和丈夫分离,被迫离开自己的女儿,被困宫中十余年。她所受过的痛苦和折磨,谁人能懂?
她恨裴婉清入骨,还得照顾裴婉清的一双儿女。心中的屈辱和不甘,又有谁知晓?
她狠狠地盯着寿宁公主。
你当然不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是程锦容。你从来就不是我的女儿。
……
裴皇后目中闪过的强烈憎恨,犹如一盆冷水,生生浇在寿宁公主的头上。寿宁公主既惊又惧,竟是被吓退了两步。
母后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用这般憎恨的目光看她?
程锦容心中一惊,不假思索地拦在了裴皇后身前:“皇后娘娘令公主殿下告退,殿下还是快些离开吧!”
寿宁公主显然是被吓到了,难得没吭声,转身便走了出去。
一旁的珞瑜也被惊住了,下意识地看向裴皇后。
裴皇后鲜少有这般情绪鲜明激烈的时候,此时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脸孔一片潮红。一双眼迸发出异样的光芒。
“娘娘,”程锦容心中焦急没有流露在脸上,声音依旧沉稳,唯有握住裴皇后的手格外用力:“公主殿下已经走了。”
胳膊处的些许疼痛,终于唤回了裴皇后的理智。
裴皇后用力深呼吸几口气,呼吸慢慢恢复平稳,声音里犹带几分怒意:“走了才好。这等不明是非不知轻重的女儿,本宫恨不得没生过她!”
一派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这语气虽凶狠了些,倒也合乎一个中宫皇后的身份。
珞瑜莫名地松了一口气,轻声张口劝慰:“到底是公主殿下的未婚夫婿。公主殿下心中忧急,一时失了分寸,也是有的。皇后娘娘也无需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到底是嫡亲的母女,总不能为了一点口角便生分了。”
裴皇后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随口吩咐一声:“本宫气得头疼,要去寝室里躺下休息片刻。锦容,你给本宫诊诊脉。”
程锦容张口应下。
……
保和殿分前殿和后殿,前殿是宣和帝处理政事之处。后殿则是休息的寝宫和日常起居之处。
往日,这里完全是宣和帝的天下。如今宣和帝身边离不得裴皇后,令人在后殿里收拾了一间寝室,供裴皇后休憩。
珞瑜十分乖觉伶俐,待裴皇后和程锦容进了寝室,便立刻退了出去。
程锦容去拴了门闩,然后才去了裴皇后身侧,轻叹一声:“娘娘,这样下去,如何能瞒得过皇上!”
裴皇后身体微颤,心中满是涩意:“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十几年都忍过来了,可现在,却越来越忍不得了。”
“每次见到他们兄妹,我就想到当年旧事,想到裴婉清兄妹……”
最后几个字,带着彻骨的恨意,挤出了口。
往日也不是不恨,只是女儿在裴家,被永安侯紧紧攥在手中。她不得不低头隐忍。现在,她夺回了皇后应有的威势,将昔日仇敌弹弹压得不敢动弹。哪怕是处死了青黛菘蓝,永安侯夫妇也不敢有什么不满。
弯腰低头的日子太久了。现在她终于能挺直腰杆,忍耐力倒是大不如前了。
程锦容心中一阵酸涩,伸手搂住裴皇后。
裴皇后身体纤弱,比程锦容稍矮了一些。程锦容一伸手,将裴皇后搂入怀中。裴皇后将头靠在女儿的肩膀上,泪水无声汹涌。
“娘,”程锦容声音压得极低:“知道当年旧事的人,除了你我,还有永安侯夫妇。如今你在宫中势头极盛,执掌凤印,圣眷正浓,谁也不能和你相抗。你设计杀了青黛和菘蓝,永安侯夫妇根本没敢吭声。”
“越是如此,越要冷静下来。否则,一旦冲动之下说错了什么话,便是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现在看似繁花着锦,实则危急四伏。娘娘一定要时刻保持冷静才行啊!”
裴皇后没有再落泪,以帕子擦了眼边泪水,略有些羞愧自责地叹道:“你说的对。这些时日,事事顺心顺意,我有些得意忘形了。”
人在得志之时,难免膨胀。程锦容这一盆冷水浇的正是时候。
程锦容见裴皇后冷静下来,也略略松了口气,笑着安抚道:“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寿宁公主今日一番私心,言行大大不妥。要是传入皇上耳中,只怕皇上也会勃然大怒。”
寿宁公主心中只装着自己的未婚夫婿,丝毫不顾大楚边关战事。裴皇后厉声训斥,才是正理。
哪怕宣和帝知道了,也会站在裴皇后这一边。
裴皇后听懂了程锦容话中的暗示,略一点头:“你说的对,等得了闲空,我就将此事禀报皇上。”
当日下午,裴皇后便将此事告诉了宣和帝。
宣和帝议事后,虚弱疲惫,睡了两个时辰才睁眼。紧接着便是复诊换药,裴皇后一边伺候宣和帝喝药,一边低声将自己怒责寿宁公主的事说了出来。
“……寿宁不知轻重,竟在此时为元思兰求情。臣妾心中十分恼怒,张口怒骂了她一顿。现在想起来,臣妾心里还是窝了一团火。”
宣和帝的面色也顿时沉了下来,龙目中闪过怒色,哼了一声:“这个寿宁,真是糊涂透顶!”
裴皇后轻叹一声:“说来,都是臣妾的错。这些年,臣妾身体虚弱,只得闭宫养病。隔几日才见她一回,也未好好教导过她……”
一边说,一边红了眼眶。
宣和帝怒容稍褪,淡淡道:“她今年十六岁,已经长大成人。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可见是她自己太过糊涂蠢钝,怪不得皇后。”
顿了片刻,宣和帝又道:“来人,传朕口谕去长乐宫。鞑靼撕毁盟约,主动进犯边关,边关百姓枉死者数不胜数。让寿宁公主茹素两个月,每日抄写佛经三个时辰,为边关无辜惨死的百姓祈福。”
这样的处罚,对金娇玉贵的寿宁公主来说,不可谓不重了。
茹素抄佛经还在其次,最要紧是丢人哪!
裴皇后以帕子擦拭眼角,轻声道:“寿宁犯下大错,理应重罚。臣妾不敢为寿宁说情,从今日起,臣妾也一同茹素两月,也算全了臣妾这个做母亲的心。”
一味指责寿宁公主,只会显得裴皇后这个亲娘太过严苛。陪着寿宁公主一同茹素,传出去就是一片慈母心肠了。
也愈发显出了寿宁公主的糊涂不孝。
程锦容听在耳中,微微扬起唇角。
……
宣和帝的口谕很快传进了长乐宫。
一双眼睛哭得红肿的寿宁公主,气得胀红了脸,眼看着就要说出“忤逆不孝”的话语,一旁的贴身宫女心惊肉跳,鼓起勇气提醒一声:“赵公公还要回去复命,公主殿下还是快些应下吧!”
赵公公不知见过多少大风大浪,压根没将寿宁公主咬牙切齿的愤怒放在心上,不紧不慢地接了话茬:“请殿下接旨,奴才好早些回保和殿,向皇上复命。”
寿宁公主若是不接旨,可就不是茹素两个月每日抄佛经那么简单了。
寿宁公主自然听出了赵公公的话外之意,暗暗咬牙切齿一回,到底还是低头接了旨。
赵公公又特意张口提醒:“皇上有令,从今日起,殿下只管安心在长乐宫里抄佛经。宫中若有人敢擅自来打扰殿下,皇上定不轻饶。”
寿宁公主:“……”
之前禁足,寿宁公主不能出寝宫,二皇子等人总能进长乐宫。这一回倒好,不但不让她出寝宫,还不准任何人来看她!
寿宁公主满心憋屈懊恼,继续咬牙应了。
赵公公这才行礼告退。
赵公公一走,寿宁公主便气得变了脸。寝室里的摆设器具,小件的被砸的粉碎,大一些的被踹倒在地,满屋狼藉。
待到晚上,长乐宫的宫女去御膳房领膳,领来的便只有一个轻飘飘的食盒。四样素菜,一碗粳米粥,还有几个馒头而已。
寿宁公主平日锦衣玉食,对吃食尤其挑剔,何曾吃过这样寡淡素净的晚饭。一怒之下,竟将食盒打翻,全部扔了出去。
伺候的宫女们都快哭出来了,忙去收拾。
寿宁公主怒道:“去御膳房重新点膳!”
其中一个硬着头皮凑上前来低声答道:“殿下请消消气。皇上下了口谕,御膳房的管事孟公公也得了旨意,说是一日三餐都是这样。而且,长乐宫不可私下点膳。否则,惹皇上动怒,就得掉脑袋……”
也就是说,她打翻了食盒,今晚就得饿肚子了。
寿宁公主满心羞愤,无处可泄,扬起手就打了贴身宫女一巴掌:“混账!”
宫女忍着疼痛,跪下请罪:“是奴婢无能,请殿下息怒。”
寿宁公主再气再怒,也无可奈何。饥肠辘辘,饿得难受,只得令人拿点心来,连着吃了一盘,勉强填饱了肚子。
寿宁公主绷着脸吩咐:“明日起,多领些点心回来。”
挨打的宫女不敢吭声,一旁站着的宫女战战兢兢地应道:“孟公公说了,从明日起,长乐宫不能领点心。殿下刚才吃的是今日的,明日就没有了。”
寿宁公主:“……”
……
寿宁公主被重罚一事,很快传入二皇子耳中。
宣和帝下了口谕,任何人不得擅进长乐宫。二皇子不敢违抗圣意,心烦气闷地回了二皇子府。
二皇子妃依旧卧榻安胎。
二皇子心情不佳,索性召了府中的歌姬舞姬取乐,根本没去探望二皇子妃。
二皇子妃从贴身丫鬟口中得知二皇子的举动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无声叹了口气。
永安侯也阴沉着脸回了永安侯府。
永安侯夫人打起精神相迎,小心翼翼地问询:“侯爷今日面色为何这般难看?莫非是宫中又出什么事了?”
自青黛和菘蓝的死讯传进府中,这几日,永安侯动辄发怒。
永安侯夫人随口一问,就见永安侯冷笑一声:“寿宁公主为未婚夫婿说情,皇后娘娘不但没允,还怒责了寿宁公主。皇上知道此事后,重罚寿宁公主。”
“好一个‘深明大义’的皇后娘娘!”
永安侯夫人一惊,霍然抬头看向永安侯:“侯爷!皇后娘娘这么做是何意?她……寿宁公主是她的女儿,她怎么能这么做!”
永安侯面沉如水,冷冷道:“青黛和菘蓝都死了,现在,她直接对寿宁公主出手。接下来,她就该出手弹压二皇子了。”
“她这么做的缘故,你还看不出来吗?”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的面色也变了,声音颤抖起来:“侯爷的意思是……”
永安侯面色异常难看,一字一字吐出了口:“如果我所料没错,她已动了令六皇子争储之心!”
永安侯夫人惊怒交加,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能!她怎么敢有这等念头!二皇子殿下才是嫡出的皇子,那个六皇子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争夺储位!”
裴婉如不过是个替身,她生下的皇子,根本不是真正的嫡出皇子。压根没资格和二皇子相提并论!
永安侯心烦意乱,冷冷瞪了永安侯夫人一眼:“这等废话,以后就不必说了。”
“她是中宫皇后,六皇子自然就是嫡出的皇子。从理法而言,和二皇子一样。她想让六皇子做储君,有何不可?”
“谁敢去告诉皇上,其实她根本不是裴婉清,而是裴婉如?这秘密一旦曝露,第一个倒霉遭殃的,就是裴家。”
可不是么?
裴家不但不能揭露这个隐秘,还得死死捂住秘密,不能让任何人察觉。
真是让人窝火又憋屈。
永安侯夫人心里堵得发慌,咬牙道:“早知如此,当年真不该犹豫。在她怀了身孕的时候,就该做些手脚。没有六皇子,也没现在这么多麻烦了。”
永安侯不耐地皱起眉头:“世上没有后悔药,现在说这些废话,还有什么用。再者,当年她被折腾得奄奄一息,不能不留下她肚中的孩子。”
谁能想到,软弱没用的裴婉如,在程锦容进宫后,竟然脱胎换骨,变成了现在这样!
一步错,步步皆错。
现在,裴家想掌控裴皇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相反,裴家受裴皇后牵制,根本不能轻举妄动。
就算他窥破了裴皇后母子的野心,也一时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永安侯眉头拧得几乎快打结了,负着双手,来回踱步。
永安侯夫人惶惶难安,跟在永安侯身后挪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永安侯停下脚步,永安侯夫人反应不及,猛地撞到了永安侯的后背。鼻子差点被撞塌了,又酸又疼。
永安侯夫人倒抽一口凉气,捂着鼻子,不敢吭声。
永安侯压根没留意,扔下一句:“我去一趟二皇子府。”然后,便快步走了。
永安侯夫人一脸晦气地叫来丫鬟,打了盆热水,将鼻间的血迹洗净。
……
当晚,过了子时,永安侯才回府。
他和二皇子到底商议了什么,永安侯夫人根本不敢多嘴多问。
永安侯出言吩咐:“你明日递帖子进宫,求见皇后。不妨提一提青黛菘蓝,看她如何回应。还有,多为寿宁公主求情。她是寿宁公主的‘亲娘’,想不过问,也由不得她!”
永安侯夫人现在最怕听到的就是进宫二字。
可永安侯张口吩咐,由不得她拒绝。她只能应了下来。
第二日,永安侯夫人便令人递了帖子进宫,求见裴皇后。
裴皇后命人传口谕,令永安侯夫人两日后进宫觐见。永安侯夫人收拾忐忑不安的心绪,在两日后进了椒房殿。
如今的椒房殿里,熟悉的脸孔被换了大半,多了许多新宫女。裴皇后近身伺候的宫女,几乎都是新人。
“臣妻见过皇后娘娘。”永安侯夫人裣衽行礼。
过了片刻,裴皇后才淡淡道:“免礼,平身。来人,给永安侯夫人赐座!”
永安侯夫人恭声谢恩,坐了下来。
往日的居高临下趾高气昂,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畏惧。
没错,就是畏惧!
一个懦弱自闭的裴皇后,和一个深得圣宠执掌凤印的中宫皇后,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哪怕永安侯夫人在心里反复安慰自己,眼前这个只是替身……也无法抚平心里的畏怯惊惧。
这就是权势的力量。
裴皇后目光掠过永安侯夫人隐含忐忑的脸孔,扯了扯嘴角:“永安侯夫人为何一言不发?”
永安侯夫人定定心神,挤出笑容:“臣妻心里有一桩为难的事,不知该说不该说。”
裴皇后淡淡道:“既然为难,可见是不该说的事,不说也罢。”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一张口,就碰了一鼻子灰。心里羞恼就别提了。原本计划好的含蓄暗示,也用不着了,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臣妻听闻寿宁公主在长乐宫中茹素抄佛经,心中颇为惦记。”
“今日臣妻进宫,是想前去长乐宫探望公主殿下,还请娘娘首肯。”
裴皇后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擅进长乐宫。本宫也不能抗旨不遵。”
永安侯夫人早有准备,立刻笑道:“娘娘何必自谦。别人不敢进长乐宫,娘娘是寿宁公主的亲娘,又是中宫皇后。便是前去探望,料想皇上也不会怪罪。”
没等裴皇后站口,永安侯夫人又叹道:“可怜天下慈母心。做亲娘的,哪有不疼自己女儿的道理。”
“寿宁公主言行或有不当之处,可总归是娘娘的亲生骨肉。娘娘怎么会不管不问。”
一句句挤兑着裴皇后。
亲娘,女儿,亲生骨肉。一字一字,像木刺一般,扎进裴皇后的心里。
站在一旁伺候的数名宫女,悄悄抬眼看向裴皇后。
说实话,永安侯夫人说的也有些道理。皇后娘娘对寿宁公主,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太过淡薄了……
裴皇后心中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应了回去:“照永安侯夫人说来,本宫着实不配做寿宁的亲娘。因为,本宫根本没有去长乐宫探望的打算。”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宫女们面面相觑,各自垂头不语。
裴皇后直视永安侯夫人,声音也冷了下来:“寿宁做了什么事,你大概也听说一二了。她不辨是非,蠢钝糊涂,因着私情,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本宫恨不得没生过她才好。”
“你这个做舅母的,想疼惜外甥女,也该好好想想,她做的事,值不值得怜惜。可别一同犯糊涂,忘了什么是国朝大义!”
永安侯夫人被训斥得面色如土,不得不起身告罪:“臣妻一时失言,还请皇后娘娘息怒。”
这一场过招,以永安侯夫人彻底失败而告终。
边关战局不利,京城人心动荡。
平国公府里,更是人心惶惶难安。
平国公贺凛是边军统帅,贺凇是军中大将军,贺氏一族的儿郎也多在边军军营里。边军战事不利,死伤不少,每次送来京城的战报里,都有一长列战死的名单。贺氏旁支的子弟里,便有两人阵亡。
好在贺袀命大,活了下来。
当日贺袀所在的斥候营,深入草原打探消息,遇到一伙鞑靼骑兵。百余名斥候,死了一大半,活下来的只有十几人。贺袀便在其中。
可边关战事一起,不停地在打仗。谁知道贺祈有没有这样的好运,能一直平安无事?
魏氏忧思过度,动了胎气,差点早产。挺着七个多月的肚子,整日躺在床榻上。
平国公太夫人倒是还撑得住,去探望魏氏时,张口安慰道:“身为贺家儿郎,少不得上阵打仗。”
“新兵上了战场,折损率最高。只要能熬过前一两年,成了老兵,能安然活下来的机会就大多了。”
魏氏是将门出身的贵女,自己的亲爹同样是领兵打仗的武将,家里的兄弟也多在军营里。这其中的道理,不必太夫人细说,她也明白。
可明白是一回事,日夜牵挂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太婆婆说的是,”魏氏红着眼低声应道:“孙媳明白其中的道理。二郎当日犯下大错,现在正是他将功赎罪的大好机会。”
太夫人将叹息咽进喉中,温声说道:“你明白就好。你如今怀着身孕,当以身体为重。若肚中是个儿子,便是二郎有个好歹,也能留下香火。你下半辈子,也有了指望和依靠。”
魏氏忍着眼泪,柔声应是。
太夫人探望过魏氏后,起身离去。长孙媳朱氏,搀扶着太夫人的胳膊,回了内堂。
太夫人不知在想什么,皱着眉头,神色凝重。
朱氏为人谨慎,也不多言,默默站在一旁。过了许久,太夫人才张口:“朱氏,你令人去门房处吩咐一声,大郎三郎四郎一回府,立刻让他们来见我。”
贺祈在宫中当值,贺大郎早就进了军营,贺四郎今年年初也进了军营。算一算时日,今晚三人正好都回府。
朱氏恭声应下。
……
天黑之后,贺祈出宫回府。
门房管事殷勤地迎上前:“启禀世子爷,太夫人打发人来传话,请世子爷去内堂说话。”
贺祈略一点头,翻身下马,快步去了内堂。
贺大郎贺四郎早已在内堂里等候。贺大郎没什么变化,倒是贺四郎,这一年里蹿高了一截,颇有些英气勃勃的少年模样。
自贺袀去了边关,贺祈被立为世子,平国公府里彻底安定下来。没什么波涛暗涌,贺大郎贺四郎都心甘情愿地避让退后,以贺祈为先。
“祖母特意叫我们兄弟三人前来,一定有要事商量。”贺祈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倦容,声音却略显低沉了几分:“是不是为了边关战事?”
太夫人也没心情兜圈绕弯子,直截了当地点了点头:“是。”
“平西侯很快就要领兵增援边军。你们兄弟三人里,得有人一同前去边关。多领些亲兵家将前去,也能多出一份力。再者,我也放心不下你们的父亲和二叔。总得有人亲自去看看才行。”
一边说着,一边以目光掠过兄弟三人的脸孔。
贺祈显然早有预料,并不意外。贺大郎贺四郎有些讶然,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不约而同他抢着说道:“祖母,让我去。”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
贺祈身为世子,既未成亲也无子嗣,而且是简在帝心的御前侍卫统领,绝不可能擅离京城。四郎五郎还小,能去边关的,也只有他们两人了。
贺大郎沉声道:“我是贺家长房长子,膝下有儿有女。我去边关最为合适。”
贺四郎却道:“边关在打仗,京城里也跟着动荡难安。三哥每天要进宫当差,府里内外总得有人主事。我还年少,不说外人,就是府里的亲兵家将也未必肯听我的。大哥留下正合适!”
贺大郎皱起眉头:“四弟,战场上刀剑无眼,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有个好歹,你连个子嗣都没有……”
贺四郎张口打断贺大郎:“我要是出了意外,大哥多生个儿子,过继给我。以后每逢中元节给我上柱香。”
众人:“……”
饶是太夫人满腹心事,也被逗乐了:“好了,你们兄弟两个都别争了。三郎,你来说,让谁去边关。”
贺凛贺凇身在边关,顾不上京城这边。如今平国公府里的大事,便得由贺祈来做决断。
贺大郎贺四郎一同看向贺祈,目光同样坚定。
贺祈心中涌起阵阵热意:“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大哥四弟都有这份心,争抢着要去边关,我先谢过大哥四弟。”
说着,抱拳作了一揖。
贺大郎贺四郎也被贺祈的举动惊到了:“三弟(三哥)!”
就算是亲兄弟,他们自小到大也没少挨过他的揍。这一年多来,贺祈的改变众人有目共睹。不可讳言,这样的贺祈,更令人心折诚服。
贺祈站直了身体,和兄长胞弟对视:“我们是亲兄弟,那些客套话也不必多说了。边关战事紧急,我心中也同样忧急。只是,我在御前当值,不能离京。”
“府中有五百亲兵,请大哥带两百亲兵,前去边关。”
贺大郎目中闪过喜色,一口应了。
贺四郎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三哥,还是让我去吧!大嫂又有了身孕,大哥留在京城,等孩子落地出世了,再去边关也不迟。”
兄弟三人都很清楚,此时去边关绝不轻松。战场上刀剑无眼,说不定就要马革裹尸了。
贺四郎此言一出,站在一旁的朱氏立刻轻声说道:“四弟一番美意,我这个做大嫂的心领了。不过,长幼有序,有你大哥在,怎么也轮不到你去边关。”
太夫人欣慰地看了贤良懂事的长孙媳一眼:“朱氏说的对。此事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