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一言定下了人选,贺四郎只得无奈住嘴。
“大郎,”太夫人看向贺大郎,低声叮嘱:“府中亲兵,任由你挑两百人。这两日,命所有人打点行装。”
“还有,明日去一趟平西侯府。”
平西侯是此次领兵增援的主将,贺大郎一同随行,少不得要去拜会一二。
贺家和朱家是姻亲,贺大郎的媳妇朱氏又是朱氏旁支的嫡女。不管看哪一层颜面,平西侯也要照拂贺大郎几分。
贺大郎张口应下。
夫妻两人相携回了自己的院子。身为贺家长房庶长子,贺大郎在府中的地位仅次于贺祈贺袀两人。住的院子十分宽敞。
一双儿女都已睡下了。
夫妻两个先去看了一回孩子,然后才回到屋子里说起了私房话。
贺大郎和朱氏性情相投,平日也十分恩爱。
朱氏身孕刚满三个月,小腹微微隆起。贺大郎依依不舍地拥着爱妻,右手在朱氏的小腹上慢慢摩挲:“之前也没和你商议,真是对不住你。”
朱氏靠在夫婿的胸膛上,轻声说道:“从嫁给你的那一日起,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日。你是贺家长子,论长幼,也该由你去边关。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
“你只管安心启程,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顿了顿,又笑道:“说不定,边关有了援兵,很快就能打胜仗。你还能赶上孩子出世呢!”
朱氏说这些,自是为了宽慰丈夫。
贺大郎也不愿说什么丧气话,笑着附和:“你说得对。不出几个月,我就能回来了。”
……
隔日,贺大郎去了平西侯府。
卧榻安胎静养的魏氏,很快听闻贺大郎要去边关一事。挣扎着起身,亲自写了一封信,然后请了朱氏前来:“听闻大伯要去边关,我写了一封信给二郎,烦请大嫂给大伯,替我带给二郎。”
朱氏二话不说应了。
魏氏满面感激:“多谢大嫂。”
“些许小事,举手之劳罢了。”朱氏柔声道:“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岂不见外了?再者,就是你不说,大郎也一定会去看一看二郎。”
魏氏微微红了眼眶,声音有些哽咽:“大嫂,我现下的心情,日后你便懂了。”
贺大郎一去边关,同样得上战场打仗。身为妻子,岂能不忧心丈夫的安危。
朱氏轻叹一声,说了实话:“大郎要去边关,我也担心的很。可再担心,也不能拦着不让他去。哭哭啼啼的,反倒令他忧心。”
“我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好自己和肚中的孩子。”
“弟妹,你也要多保重身体。整日以泪洗面忧思难安,对养胎十分不利。也最伤孩子。为了孩子,你也得振作起来。”
魏氏以袖子擦净脸上的泪水,红着眼道:“大嫂说的是。”
魏氏往日也有几分自矜自持,没怎么将出身平西侯旁支的朱氏看在眼底。朱氏性情温柔,从不与人争锋。
可现在看来,朱氏实在比她强多了。眼看着丈夫就要去边关,朱氏还是平日四平八稳的模样,温柔又坚韧。
妯娌两人闲话几句,很自然地提起了未来弟媳。
“程太医有些时日没来府里了。”魏氏低声说道:“之前三个月,程太医一直在皇庄。如今皇上回宫,她每日御前当差,竟是比三郎还要忙碌。”
朱氏笑着附和:“可不是么?三郎简在帝心,她比三郎圣眷更浓呢!”
说来也是一桩趣事。
魏氏沉闷多日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也有心情说笑了:“宫中有一千御前侍卫,一个个都是身手出众的少年郎。虽比不得三郎,也不会差太多。以十六岁之龄成为天子专职太医的,可就只有程锦容一个!”
这天底下,能治好宣和帝陈年宿疾的人,也只有程锦容啊!
这份圣眷,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朱氏笑道:“太婆婆盼着三郎早日成亲,依我看,三郎自己倒是半点都不急。”
“两人都在御前当差,每日总能见面,聊解相思。”魏氏笑道:“有什么可急的。”
便是程锦容和贺祈成亲了,程锦容也不可能待在府中打理内宅。日后,执掌内宅之人,非朱氏莫属。魏氏往日还有些黯然退让的意味,现在早已心服口服。
……
三日后。
三万将士齐聚演武场,天子亲自点兵。
天子一露面,众将士士气高昂,齐呼万岁。喊声震天,震耳欲聋。宣和帝目中闪过满意之色。
军心稳定,将士可用。这一场仗,大楚不会输。
一个时辰后,平西侯领着三万将士启程离京。
宣和帝站了一整个时辰,坐上御辇的时候,面色苍白,腰腹处阵阵抽痛。若不是他自制力惊人,根本撑不到此时此刻。
程锦容和杜提点早已在御辇里等候,当下也不多言,立刻施针换药。
程锦容还特意为宣和帝准备了补充元气的参丸。以五百年的野参为主料制成的参丸,效果极佳。就是给将死之人喂上一粒,也能多拖上半日再闭眼。
这参丸是为宣和帝特意准备的。每次上朝前服一粒,召众臣议事再服一粒。
参丸是大补之物,经常服用,其实不是什么好事。参丸能补一时元气,消耗的却是人的精元。相当于提前透支未来数年里的健康。
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了。
一颗参丸下肚,宣和帝才缓和过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皇上还是好生歇一歇吧!”杜提点忍不住低声进言:“这样下去,总不是法子,实在太伤龙体精元了。”
程锦容却没出声。
果然,宣和帝毫无回应,闭上龙目假寐。
好在也没呵斥杜提点多嘴就是了。
程锦容瞥了杜提点一眼,杜提点略一挑眉,眨眼示意。
爱徒啊,你还是太年轻了点。为师告诉你,在御前当差,不时表一表忠心才是正道啊!为师可是将混迹宫中数年的秘诀都传授给你了!
真难为杜提点一把年纪,还有这样丰富灵活的眼神。
程锦容暗暗失笑,略略点头,示意自己受教了。
回宫后,宣和帝强撑着龙体,召了几位六部尚书前来议事。
宣和帝张口问户部的梁尚书来:“朕问你,国库里的银子,到底还能支撑边关打多久的仗?”
梁尚书早有准备,沉声应道:“微臣不敢瞒皇上。这几年,大楚各地时有民乱,隐户越来越多,大片良田荒芜,没人耕种。收上来的税赋银子只有往年的一半。”
“大楚国库空虚,年年不够用,寅吃卯粮是常事。此次为了边关战事,微臣动用了国库所有的银子,也只堪堪够大军半年的粮草。”
“如果半年之内不能平息战事,就得动用各地的仓粮了。”
一旦动用仓粮,若再遇灾荒,大楚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要闹多少民乱。到那时,用不着鞑靼骑兵,大楚就要亡国了。
宣和帝当然听得懂梁尚书的言下之意,面色一沉,龙目闪过凌厉如刀锋的怒气。
几位尚书心中各自一凉。
天子多疑易怒,独断专行。身为臣子,想忠心进言,也得顾惜自己姓名,斟酌权衡一二。
梁尚书顶着巨大的威压,再次鼓起勇气进言:“微臣是文臣,不懂战事,也不敢乱言。微臣只恳请皇上,等战事平定后,给百姓几年休养生息的时间。”
“大楚常年打仗,不停地抽丁入伍,税赋又重,百姓是真的快没活路了……”
宣和帝面色倏忽一变,猛然起身,目中杀气腾腾,张口怒喝:“大胆!你这是在指责朕是穷兵黩武的暴君不成!”
“来人!将这个胆大妄为的混账拖出殿外……”
吏部苏尚书见势不妙,忙拱手为梁尚书求情:“皇上息怒!这些时日,梁尚书为了筹措大军粮饷,连着熬了几夜没睡过了。一时头脑糊涂,说话冒失,恳请皇上饶过他这一遭。”
若不拦下话头,等待梁尚书的,只怕就是一顿廷杖了。
梁尚书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常年掉发,身体也没硬朗到哪儿去。哪里禁得起这样折腾!
另外几位尚书,也纷纷出言求情:“恳请皇上息怒!”
“梁尚书忠君爱国,今日是疲累过度,一时失言,皇上胸襟广阔,请宽恕梁尚书失言之罪!”
梁尚书惨白着脸跪下请罪,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微臣句句出自肺腑,绝无半字虚言。忠言逆耳,微臣明知道说了这话皇上定会恼怒,却是不能不说。”
“哪怕皇上要砍微臣的脑袋,微臣也得进言。”
“请皇上怜惜百姓,体恤爱民。请皇上少起战事,轻徭役税赋。百姓有了活路,大楚方能真正安定!”
梁尚书是真的豁出去了。这些话不知在心头萦绕了多少年,今日竟是一鼓作气说出了口。
众文臣心里直直往下沉。
完了!
宣和帝面色铁青,冷笑连连:“好!好一个忠君爱国的梁尚书!好一个怜惜百姓的好官!朕这个暴君,实在不配有你这样的好臣子。来人,将他拖出去,赏他一顿廷杖!也好成全了他的好声名!”
……
天子一怒,浮尸千里。这话绝不是虚言。
宣和帝性情暴戾,一怒之下“赏”臣子廷杖,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一年里总要有个几遭。不过,挨廷杖的,多是御史言官,或是低品级的文臣武将。
梁尚书堂堂一品大员,今日竟落得挨廷杖的“待遇”,也是前所未有了。
苏尚书等人原本有心为梁尚书求情,一看宣和帝杀气腾腾的模样,立刻闭了嘴。
宣和帝正在气头上,什么都听不进。万一众人出言再激怒宣和帝,只怕就不是一顿廷杖那么简单了。
负责廷杖的,是御前侍卫。
贺祈拱手领命,叫了几个侍卫进来,将面色惨然的梁尚书带出了殿外。梁尚书也知道廷杖的规矩,一般是二十杖。
行廷杖的御前侍卫都有一手好功夫,可以打得响声啪啪却不伤筋骨,也可以落背无声却伤及五脏六腑。万一有人下黑手,这把老骨头也撑不过去。
梁尚书忠心进言,并未后悔。不过,到了临头,心里也有些发憷,下意识地看向贺祈。
贺祈目光一闪,冲梁尚书微一点头,然后对行廷杖的御前侍卫说道:“梁大人年纪老迈,禁不起折腾,你们好生伺候。”
这是暗示侍卫们下手要轻,不能真正伤了梁尚书。
御前侍卫们心领神会,点头应下。
梁尚书心中感激之情,无法言喻。
不过,下手再轻,到底也是棍棍落在后背上,少不得要受皮肉之苦。二十廷杖下来,梁尚书已经疼得满面冷汗,别说起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贺祈叫来朱启珏,低声吩咐几句:“找个木板来,将梁大人抬在木板上,找一辆马车,送梁大人回梁府。”
贺祈身为御前侍卫统领,安排这点小事,不过是动动嘴皮的功夫。可这一举动,对梁尚书来说却是一桩极大的人情。
梁尚书强忍痛楚,挤出几个字:“多谢贺校尉!”
贺祈也不多言,从袖中暗袋里拿出一瓶伤药,塞入梁尚书的手中:“这是程太医亲自配制的伤药,疗效极佳。”
太医院里姓程的医官,共有五个。
不过,贺祈口中的“程太医”,只有一个人。就是简在帝心圣眷极浓的程锦容!
梁尚书心头一热,想低声道谢,贺祈迅速低语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梁大人快些回府疗伤吧!”
顿了顿又低声道:“梁大人一片忠心,为国为民。皇上现在怒不可遏,待日后,自会慢慢想明白。梁大人放心,皇上很快就会召大人入朝。”
梁尚书深深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回保和殿内复命:“启禀皇上,廷杖已行完毕。末将令人送梁尚书回府疗伤了。”
宣和帝怒气未褪,冷冷道:“传朕口谕,着户部左侍郎代尚书之位,让梁尚书安心在府里养伤。”
众臣:“……”
可怜的梁尚书!这是彻底激怒宣和帝了!便是养好了伤,这户部尚书之位怕是也坐不稳了。
……
梁尚书挨了廷杖一事,没到半日,就传得人尽皆知。
大皇子颇为宠爱的梁侧妃,正是梁尚书的孙女。于情于理,大皇子都该为梁尚书在御前求求情。
不过,大皇子的行径大出众人意料。
大皇子不但没为梁尚书求情,还在宣和帝面前慷慨陈词怒骂梁尚书一顿:“……边关战事,关乎着大楚社稷和国运。还说什么忠心爱君,这等时候,梁尚书如此进言,简直是其心可诛!”
大皇子这一番愤怒,倒也不是全数装出来的。他是真的咬牙怒恨梁尚书拖自己的后腿。
自宣和帝归京后,几乎再也没有私下召见过他。往昔时常伴驾的待遇也没了。大皇子眼见自己有“失宠”之势,心中郁闷懊恼,就别提了。
梁尚书又来了这么一遭。大皇子怄得吐血的心都有。立刻来觐见面圣,痛骂梁尚书,免得宣和帝迁怒到他的身上。
宣和帝看着大皇子,神色莫测:“你真觉得梁尚书其心可诛?朕直接夺了他的官职,令他告老致仕,你以为如何?”
大皇子揣度着宣和帝的心思,正色答道:“父皇英明!儿臣以为,梁尚书大逆不道犯上,应该从重严惩!”
宣和帝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大皇子的脸上:“梁府庶女,如今是你的侧妃。朕从严惩治梁尚书,于你的颜面也不太好看。你真的不介意?”
“儿臣恨不得亲自揍他一顿廷杖!”大皇子一脸愤慨:“父皇只管发落惩治,无需顾惜儿臣这点颜面。”
宣和帝却未再说什么,摆摆手,示意大皇子退下。
大皇子拱手告退,心里仔细琢磨,觉得自己今日反应迅疾及时,和梁尚书撇清了关系。父皇再恼怒,也不会牵连到自己才对。
这么想着,大皇子慢慢松了口气。
……
很快,二皇子又前来求见。
大动肝火,既伤身又伤神,宣和帝明明已颇为疲累,还是宣二皇子进了保和殿。
不出所料,二皇子也是为了梁尚书一事而来。
二皇子同样对梁尚书忤逆犯上之举十分不满,张口便道:“父皇只打了梁尚书一顿廷杖,实在是便宜他了。”
宣和帝的目光在二皇子愤怒的脸孔上打了个转,喜怒不辨地哦了一声:“依你看来,朕应该如何处置他?”
二皇子目中闪过杀气:“杀一儆百!这些文臣,口中说什么忠君爱国,心里弯弯绕绕,不知有多少盘算。边关这一仗,不知要打多久。梁尚书身为六部尚书,不思如何为父皇分忧,竟在此时说这些话,危言耸听,动摇人心。”
“这种人,死不足惜!”
宣和帝从来不觉得自己暴戾嗜杀,现在看着二皇子阴恻恻的脸,心里忽然有些发凉。
堂堂一品大员,六部尚书,便是言语过度,也不能说杀就杀。二皇子这副理所当然的口吻,既可笑又可怕。
更何况,梁尚书说的那些话……也是有些道理的。
宣和帝气头一过,慢慢冷静下来,心里已有了隐隐的悔意。
可大皇子二皇子的反应,都很令人失望。
大皇子一味撇清,装模作样。二皇子自大肤浅,心胸狭窄。不对,还得加一个居心叵测才对。
因为,二皇子在怒骂完梁尚书之后,已言辞恳切地要为他这个父皇分忧。要领户部事务,和户部左侍郎一同负责后方辎重粮草军饷的筹备。
宣和帝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倒是半分不露:“朕要考虑斟酌,你先退下吧!”
宣和帝没有一口否决,已足够二皇子欣喜了。
二皇子隐去眼底的喜色,恭敬地退了出去。
……
傍晚,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一同被宣召进保和殿。
四皇子五皇子的婚期都定在来年,今年还在上书房里读书。两人并肩进来,看来颇为和睦。倒是六皇子,稍稍落后两步。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总之,被四皇子五皇子孤立的情形,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宣和帝目光一掠,心里哼了一声。
这个小六,为了不碍兄长们的眼,不惜触怒他这个父皇,失去圣眷,主动后退。可换来的结果,还不是这样?人心里一旦有了嫉恨的种子,怎么可能轻易解除。
几位皇子自不知坐在龙椅上的父皇在想什么,恭敬地请安后,意料之外地被询问了一回:“……梁尚书一事,你们几个怎么看?”
宣和帝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四皇子思虑片刻,谨慎地答道:“儿臣年少,对朝臣不熟悉,不敢断言。”
要打要杀都是父皇决断,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少表露意见为妙。
五皇子的回答和四皇子差不多:“父皇英明决断,儿臣今日受教了。”
说来说去,等于没说。
宣和帝心中生出一丝莫名的恼意,又看向六皇子:“小六,你有什么想法,说给朕听听。”
六皇子似有些犹豫,并未立刻张口。宣和帝皱了皱眉头,声音沉了几分:“但说无妨,朕不会怪你。”
六皇子抿紧嘴唇,俊秀的小脸上闪过一丝坚定:“父皇,儿臣以为,梁尚书所言,不无道理。”
四皇子五皇子齐刷刷地转头,看着六皇子。
这个小六,是昏了头吧!竟敢为梁尚书说情!他就不怕父皇动怒吗?
宣和帝目光沉了下来:“说下去!”
既然张了口,六皇子也没有退缩的打算:“眼下边关在打仗,不管如何,先打赢了这场仗再说。不过,战事平息后,确实应该多做一些抚民之事,令百姓休养生息。就是要征兵,也得有成年的男丁可征,要打仗,也得国库支应得起。”
“梁尚书有错,错在不该在众臣面前进言,令父皇龙威受损。父皇赏他一顿廷杖,也是应该的。”
“不过,梁尚书对大楚对父皇的忠心,毋庸置疑。”
“社稷安稳,靠的悍不畏死的将士。朝堂政务琐事,终归要靠文臣。儿臣不愿见父皇失了文臣之心。儿臣恳请父皇,赏些药去梁府,宽慰梁尚书,也是抚慰文臣之心。”
一席话,如石破天惊!
宣和帝面色早已沉了下来,龙目中闪着众皇子熟悉的幽暗火苗!
四皇子五皇子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这个小六,真是胆大包天!当着父皇的面,这等诛心之言也说得出口!说什么“儿臣不愿见父皇失了文臣之心”,这和指责天子独断专行性情暴虐有什么两样!
完了,父皇面色这般难看,一定要大发雷霆了!
他们两个做兄长的,是该为小六说情,还是退避三舍独善其身?
四皇子脑筋转得飞快,在宣和帝变脸动怒之前抢着说道:“六弟!你这番话实在是大大不妥!父皇英明神武,文臣武将皆对父皇忠心耿耿。什么失了文臣之心,这话何等荒谬!”
五皇子也皱着眉头附和:“四皇兄说得对。小六,你可别一味埋头读书,读成了书呆子。大楚立朝,靠的是骁勇的武将和万千悍不畏死的士兵。朝中这些文臣,助父皇打理政务朝事,是他们的职责本分。难道还要父皇费心拉拢他们不成!”
四皇子五皇子的态度都很明朗。
挨骂挨罚都是六皇子一个人的事,他们两人可不愿受牵连。
六皇子抿紧嘴角,在宣和帝深沉锐利的目光下,清晰又坚定地张口进言:“儿臣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请父皇赏药去梁府!”
宣和帝冷冷道:“你既然如此坚持,这桩差事就交给你。你立刻出宫,去一趟梁府!要说什么,你自己斟酌!”
六皇子:“……”
六皇子有些懵了!
父皇这是什么意思?他一直在上书房里读书,和梁尚书一点都不熟。要赏药,也该派大皇子或二皇子前去才对……
六皇子一时想不明白,索性也不想了,朗声应道:“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四皇子五皇子对视一眼,心里各自暗暗庆幸。
幸好刚才没替小六说话。父皇这是动了真怒,才给了小六这么一桩差事。
梁尚书倒霉挨了顿廷杖,心里不知如何怨怼羞怒。小六前去梁府“施恩”,梁尚书未必会领情。
宣和帝又吩咐贺祈:“贺校尉,你随六皇子一同去梁府。”
贺祈目光闪动,拱手应下。
……
几位皇子很快告退,出了保和殿。
四皇子假惺惺地安慰六皇子:“六弟,你也别太过忧心。父皇今日在气头上,等过几日消气了,我一定为你说情。”
这话虚伪的,连五皇子都快听不下去了:“行了,差事要紧,别耽搁小六的差事了。”
四皇子五皇子很快联袂而去。
天黑了,宫檐下的宫灯被风吹拂,明暗不定的光芒洒落在六皇子略显消沉的俊秀脸孔上。
贺祈看在眼底,心里有些唏嘘。
六皇子有胆量在宣和帝面前直抒己见,可面对众皇子或不善或幸灾乐祸的态度时,心里难免黯然神伤。
“殿下,”贺祈低声张口:“时候不早了,我们现在就出宫去梁府吧!也能早些回宫向皇上复命。”
六皇子打起精神,点了点头。
就在此刻,贺祈忽地看向他身后的方向,目光瞬间柔和。
六皇子也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皱起的眉头很快舒展开来,转过身,冲来人一笑:“容表姐!”
程锦容每日早晚都要为宣和帝复诊换药,白日也不能擅离天子左右。事实上,从皇庄回宫之后,程锦容几乎一直待在保和殿。
程锦容目光掠过六皇子的脸,轻声问道:“你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怎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六皇子下意识地伸手搓搓自己的脸:“这么明显吗?”
他还以为,他隐藏得很好。
程锦容被他的小动作逗得哑然失笑,抬头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三言两语将事情道来:“皇上召几位殿下前来说话,六殿下以为,应该赏药去梁府。皇上便下口谕,令六殿下前去。”
其中牵涉到的圣心圣意,贺祈不便说出口。不过,程锦容都听懂了。
程锦容嗯了一声,看着六皇子的目光愈发柔和:“殿下一心为皇上着想,并无私心。皇上会明白的。”
殿下对文臣们的爱惜之心,文臣们也会明白。
六皇子或许并没想那么多,只是依着本心而行。可此事一传开,文臣们必然会对他生出好感。
人心微妙,到了关键时候,便会彰显出来。
六皇子心里的失落黯然,在程锦容的温柔安抚下散去,笑着嗯了一声。
程锦容略一思忖,又从药箱里取出一瓶伤药来:“这是我自己配制的伤药,你去梁府时,一并带去吧!”
六皇子应了一声,接了药瓶。
贺祈瞥了药瓶一眼,没有多言。
他也送了一瓶伤药给梁尚书。不过,六皇子亲自送去的伤药,又自不同。能不能一举收服文臣们的心,得看今晚六皇子的表现了。
……
梁府。
梁尚书精神抖擞地被召进宫,皮开肉绽满背伤痕地被抬回府。府中上下人心惶惶,就连丫鬟小厮们都跟着忐忑不安。
梁尚书趴在床榻上,太医院派来的莫医官为梁尚书清洗伤口敷药。二十棍下去,虽未伤及筋骨,就是皮外伤也足够吓人了。
梁夫人坐在床榻边,一双眼都哭肿了。
儿孙们都在外面候着。主要是梁尚书不愿被人看见自己这副狼狈模样,索性将忧心忡忡的儿孙们都撵了出去。
疼!
梁尚书龇牙咧嘴,痛呼连连。
梁夫人又哭了起来:“这些行廷杖的侍卫,下手也太重了!”
梁尚书忍住痛,低声道:“已经大大留情了。不然,二十棍如实重重打下来,我这条老命就得交代在宫里了。”
梁夫人边哭边道:“为了筹措粮饷,老爷已经连着数日没吃好睡好了。皇上就是不赏老爷,也不该这把作践……”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梁尚书虚弱地张口打断哭哭啼啼的老妻:“不可胡言乱语。”
就在此时,门被用力敲响,门外响起梁尚书长子急促的声音:“父亲,六皇子殿下亲自前来探望,还给父亲送了宫中特制的伤药来。”
六皇子怎么来了?
是前来安抚还是提醒敲打?
为什么来的人不是年长入朝的大皇子二皇子,而是年少的六皇子?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
短短片刻,梁尚书脑中已闪过一连串的念头,口中立刻道:“快去迎六皇子殿下。来人,扶我起来……”
话还没说完,门外就响起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梁尚书背上有伤,不宜乱动,就别起来了。”
六皇子竟然就在门外。而且,已经张口令人开门。
梁尚书确实疼得要命。再者,现在就是起身更衣也来不及了。只得继续趴在床榻上。
门开了,年少的六皇子迈步而入。
平日六皇子多穿常服,今日以皇子身份前来探望,特意穿了皇子服。略显稚嫩的俊秀脸孔,也多了几分贵气和肃穆。
梁尚书对六皇子并不熟悉。六皇子平日在上书房里读书,很少出宫。梁尚书只见过他几回。
六皇子身后的高大英俊少年,梁尚书倒是十分熟悉,正是御前侍卫统领贺祈。
梁尚书一脸愧色:“微臣今日在殿下面前失礼了。”腰背上都是棍伤,敷药包扎后,只穿了中衣,还是趴在床榻上。怎么看怎么狼狈,实在有失体面。
六皇子将梁尚书此时的窘迫难堪看在眼底,心里也有些愧然:“梁尚书受了伤,本就该好好养着,没什么失礼不失礼。倒是我,不告而来,忽然登门,扰了梁尚书清静。”
顿了片刻,又道:“不瞒梁尚书,今日父皇召了我们兄弟几人说话,提起了梁尚书进言一事。我向父皇进言,梁尚书一派忠心,全是为国朝百姓着想。便是言语有些不慎,罚也罚了,总该赏些药。免得有些无事生非的小人,在背地里乱嚼舌头,编排朝廷重臣。”
“父皇便打发我来了。”
“现在看梁尚书这般模样,我这心里也不是滋味。”
梁尚书心下一阵感动。
六皇子说得轻描淡写,可只要清楚宣和帝的脾气,稍微一想,就能猜到当时的情形如何了。
他和六皇子无亲无故,六皇子凭什么要替他说话?
真正应该为他说话的大皇子,怕是撇清还来不及,怎么肯蹚这趟浑水。
往日曾听几位太傅夸赞过六皇子聪慧过人温良恭让,他还有些不以为然。今日才知道,他们说得都太过浅薄了。
六皇子真正的过人之处,是这份爱惜臣子的心意。
“多谢殿下为微臣说情。”梁尚书目中流露出感激,因身体虚弱,声音也显得有气无力:“微臣不后悔今日说过的话,哪怕仕途到此为止,微臣也没什么遗憾。”
六皇子轻声安慰:“哪里就到这地步了。梁尚书一片忠心,父皇心里都清楚的很。”
梁尚书苦笑着叹了口气:“微臣身为户部尚书,掌管天下钱粮税赋。这些年,微臣眼睁睁地看着国库收来的税赋越来越少,送到朝廷里求赈灾放粮的折子却是越来越多,伴随而来的,还有各地饥荒救之不及闹起了民乱的奏折……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征兆。”
“如果能令皇上幡然醒悟,微臣就是挨十顿廷杖也值得。”
六皇子也为梁尚书的赤胆忠心而动容,低声说道:“父皇会想明白的。”
“我带了一些宫里的伤药来,对了,这一瓶是程锦容程太医亲手配的药,疗效极佳,只盼梁尚书能早日好起来。”
梁尚书深深看了略显稚嫩却仁厚至极的六皇子一眼:“微臣多谢殿下。”
……
六皇子和梁尚书到底不熟,交浅言深,也没多少可说的。很快便起身离去。
出了梁府后,六皇子叹了一声,低声道:“贺校尉,梁尚书一把年纪了,还遭这份罪,看着实在可怜。”
贺祈也深深看了六皇子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殿下宅心仁厚,体恤臣子,是臣子们的福气。”
如果殿下能更进一步,日后在朝中多行仁政,不但朝臣有福,大楚的百姓也有福了。
或许是月光太过皎洁,或许是贺祈的目光太过明亮,六皇子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贺祈没说出的话语。
他心跳漏了一拍,什么也没说,转身上了马车。
贺祈眸光一闪,嘴角微微扬起。
回宫后,六皇子先去保和殿复命。
宣和帝并未见六皇子,打发赵公公传话:“……皇上今日疲乏,已经歇下了。殿下有什么事,明日再来保和殿觐见吧!”
父皇这是连见都不愿见他了!
他独得父皇欢心的时候,兄长们心生嫉恨,他心中也不安宁。如今乘了他的心意,可奇怪的是,他心里依然不好受。
六皇子心情复杂地回了寝宫。
大皇子二皇子等人密切留意着宫里的动静,在得知六皇子回宫后连宣和帝的面都没见到时,各自暗暗舒出一口气。
这个小六,真是年少糊涂,仗着自己那点宠爱,就敢拂逆父皇的心意,去探望挨了廷杖的梁尚书。瞧瞧,父皇已经对他心生不满厌弃了吧!哈哈!
六皇子出宫去梁府探望一事,瞒不过有心人。当日晚上,便传到了吏部尚书等一众文臣的耳中。
众臣心中各有所思,不必一一细述。
六皇子的生活还是和往日一样,每天上午去上书房读书,下午去演武场里练骑射习武。看似波澜不惊,可有些东西,分明又不一样了。
几位太傅,对他越发看重。
钱太傅在课上教起了前朝史记。四皇子五皇子对读书兴趣平平,听得十分随意。钱太傅也不多言,只对六皇子格外严格。
周太傅顾太傅也是如此。
原来常被夸赞的六皇子,因课业陡然加重,一开始难免有些吃力。被训斥的次数飞速增加。
四皇子五皇子现在也没什么嫉恨的了,反而对六皇子心生同情:“几位太傅最近是怎么了?是不是故意折腾小六啊!”
“说不定是听说了小六惹怒父皇的事,故意为之,搏父皇欢心。”
“小六也怪可怜的,每日课业比我们重了一倍不止。”
所以,四皇兄五皇兄到底是同情可怜他,还是心中暗喜幸灾乐祸?
或许是这样的情景经历得多了,六皇子一开始满心晦涩,到现在也渐渐适应了。挤出笑容应道:“多谢四皇兄五皇兄关心。”
“我一直喜欢读书,太傅们用心教导,加重课业,都是为了我好。时常训斥,也是希望我戒骄戒躁沉下心来读书。绝不是故意折腾我什么的。”
“这等话,两位皇兄也别再说了。万一传进太傅们耳中,我可真是无颜见几位太傅了。”
呵呵!
瞧瞧这强颜欢笑打落牙齿和水吞的可怜样!
四皇子五皇子心中哂然,口中笑着应道:“得了,你不想听,我们不说就是。”
到了散学之际,四皇子五皇子便可以离去。六皇子却被太傅留了下来,单独指点课业。
今日上课的是周太傅。
周太傅在朝中任礼部尚书,也是三位太傅中官职最高的一个。礼部是朝廷最清贵的衙门,周太傅为人端方生性肃穆,张口闭口都是一个“礼”字。所有皇子见了他都发憷。
原本尊师重道的六皇子,在周太傅面前就更乖巧听话了。
周太傅板着脸孔挑剔了一番,又吩咐六皇子今日写一篇以国朝礼仪为题的策论。
六皇子也不叫苦,乖乖点头应下。
孺子可教!
周太傅目中闪过一丝满意和赞许之色,右手捋了一把胡须,忽地问了一句:“听闻殿下曾为梁尚书求情,不知殿下和梁尚书是否私下有过来往?”
六皇子摇摇头:“这倒没有。我和梁尚书从无来往,半点不熟。其实,当日也谈不上为他说情。我想到什么,就和父皇说了。”
最可贵的,就是平心而论秉性而行啊!
周太傅看着六皇子的目光愈发温和,却未多言。待六皇子行礼离去后,周太傅才轻叹一声。
六部尚书都是朝堂重臣。他和梁尚书多年同僚,也颇有私交。
宣和帝重武轻文,朝中武将地位颇高,此消彼长,文臣们的地位不提也罢。
梁尚书言语激烈,触怒天子,一把年纪了还挨了一顿廷杖。众文臣凛然之余,不免有些唇亡齿寒的悲凉。
大皇子的侧妃是梁尚书的亲孙女,出了这等事,大皇子一力撇清,令人齿冷。二皇子在圣前说的话,不知被何人传了出来,更令一众文臣心寒。
唯有六皇子,怜惜臣子,冒着被天子迁怒的风险,去梁府探病赠药,全了梁尚书的颜面……
想到六皇子,周太傅忍不住又捋了把胡须,目中闪出笑意。
……
六皇子课业加重之事,很快传到宣和帝耳中。
宣和帝召来几位太傅,问询六皇子课业情形,还下令赏了几位太傅。
几位太傅皆是文臣中的佼佼者,教导皇子们读书素来尽心尽力。得了宣和帝的赏赐后,这份尽心尽力前就得加一个“更”字。
裴皇后私下对程锦容叹道:“小六原本读书就刻苦,现在每日课业几乎翻了一倍,几位太傅对他要求也越来越严苛。他现在埋头苦读,丝毫不弱于要参加科举的读书人了。”
皇子们读书,是为了晓事明理,又不用参加科举,往日再辛苦,又能苦到哪儿去?
可现在,六皇子被迫勤奋苦读,都快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来了。
裴皇后颇有些心疼,语气中不免流露了出来。甚至有些嗔怪宣和帝的意思:“小六为梁尚书说话,犯了皇上的忌讳。臣子们最会揣摩圣意,看人下菜。”
这可未必。
程锦容眸光微闪,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低语道:“我倒和娘娘想的不一样。如果皇上真的不喜六殿下,想责罚想冷落,多的是办法。”
“太傅们加重课业,对六殿下要求严格,这正说明,太傅们对六殿下的期望颇高。或许,皇上也是一样。”
裴皇后:“……”
程锦容这几句话,犹如伸手拨开了裴皇后眼前的迷雾。
裴皇后眼睛一亮,喃喃低语:“你说的没错。皇上如果动了真怒,厌弃小六,根本不会召见太傅,特意问起小六的课业。”
程锦容低声接过话茬:“依我看来,皇上令人打了梁尚书一顿板子,气头一过就后悔了。六殿下为无亲无故的梁尚书说情,正可见他纯善宽厚。所以,皇上才会允六殿下去梁府探病赠药。”
“只是,皇上不喜别人揣度到他真正的心意,或许也是想保护六殿下。表露出来让人窥见的,只有愤怒不快了。”
宣和帝多疑善变,喜怒无常。揣度圣心圣意,绝不是易事。程锦容在御前当值,说起来也只一年左右。可她细心敏锐,这一席话说得十分笃定。
几位皇子不敢冒半点风险。
六皇子凭本心说话行事,却误打误撞正合了宣和帝的心意。
裴皇后细细思虑许久,才呼出一口气:“但愿如你所言。”
程锦容微微一笑,伸手握住裴皇后的手:“六殿下就如一块美玉,虽然年少,却难掩光华。娘娘和我能看到,皇上当然也能看到。朝中众臣,也不乏眼明心亮之人。”
“娘娘放心,总有一天,这块美玉,会被雕琢成举世无双的珍宝。”
裴皇后面上露出一丝淡淡的愧色,反手握住程锦容的手,低声道:“锦容,这些年,我既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小六……”
“娘娘不要这么说。”程锦容轻声安抚:“没有娘娘在宫中隐忍苦熬,我和六殿下如何能安然长大成人?娘娘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裴皇后鼻间泛酸,眼角微微有些湿润。
门忽地被敲响了:“启禀皇后娘娘,奴婢有急事禀报。”
守在门外的是珞瑜,此时珞瑜声音十分急切。
裴皇后和程锦容对视一眼,松了手,各自平定心绪:“进来吧!”
珞瑜很快推门而入,神色间难掩一丝惊慌,迅速低语道:“启禀皇后娘娘,长乐宫里的宫女前来送信,公主殿下这些时日胃口不佳,今日反胃作呕,吐了两回。”
此时盛夏已过,白日有些燥热,早晚却颇有几分凉意。这等时节,生病也不稀奇。
裴皇后略略皱眉,淡淡道:“生病了召太医便是。”
珞瑜略一犹豫,又低声道:“奴婢斗胆禀报,公主殿下不肯宣召太医,也不准宫人来报信。据说,前两日就曾吐过。只是公主殿下一直压着宫人,不准传出消息来。这已是第三日了,宫人不敢再瞒着,悄悄跑了出来。”
一听就不对劲。
生病了为什么不宣太医?
为什么不准宫人来通禀?
前两日就吐过。这已经是第三日了……
裴皇后眉头拧了起来,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心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和裴皇后对视一眼,轻声道:“公主殿下千金玉体,不容有失。娘娘还是去长乐宫看看吧!我也随娘娘一同前去,为公主殿下看诊。”
裴皇后似从程锦容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品味出了什么,暗暗倒抽一口凉气,眼睛倏忽睁大,眼前忽然有些模糊。
“娘娘!”珞瑜一声惊呼。
程锦容眼明手快,及时伸手扶住裴皇后的胳膊:“娘娘小心!”
裴皇后用力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锦容,你和本宫一同前去。”
程锦容轻声应下。
有杜提点在保和殿当值,她离开一两个时辰也无妨。
……
此时已是傍晚,天际一片昏黄,晚风微凉。
裴皇后神色微沉,不疾不徐地前行。程锦容随在身侧,珞瑜等十余名宫女紧随其后。浩浩荡荡一行人,想不引人瞩目都不行。
在宫中,想完全隐瞒动静消息几乎不可能。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长乐宫的宫女们,一同战战兢兢地行礼。
裴皇后压着满心怒气,随意嗯了一声,直接迈步进了寝宫。
尚未靠近寿宁公主的寝室,就听到寿宁公主的惊声怒喝:“混账!你们几个贱婢,竟敢瞒着本公主去送信!本公主今日就要了你们的贱命!”
前往保和殿送信的,是寿宁公主的贴身宫女。另外几个贴身宫女帮着打掩护,此时一个个面无人色,跪在寿宁公主面前:“请公主殿下息怒!”
“请公主殿下饶命!”
“殿下生病不适,不宣太医怎么行。奴婢们也是一片忠心为主啊……”话未说完,便听咚地一声闷响,一声惨呼。
裴皇后目中燃起腾腾怒焰,快步走到寝室边。
程锦容抢先一步推开门。
被关在长乐宫里的寿宁公主,连着“茹素”近半个月,一张美丽的脸孔显而易见的清瘦了,还带着些异样的苍白。此时,寿宁公主满面震怒,一双眼眸似要喷出火星来。
跪在地上的几个宫女,其中一个被茶碗砸破了额头,鲜血直流。
寿宁公主听到推门声,倏忽转身,程锦容的脸孔率先映入眼帘,然后,便是裴皇后含着怒火的沉凝面容:“寿宁!你这是干什么?”
寿宁公主就像一个涨满了气的皮球,被这句话厉声怒喝戳破,俏脸上陡然闪过心虚惊惶:“母后!”
这副模样,任谁都能看出不对劲。
裴皇后一颗心直直往下沉,整个人反而冷静下来,先张口下令:“所有人都退下,没本宫的吩咐,不准有任何人进来。”
跪在地上的宫女们齐声应下,扶着满面鲜血的宫女退下。
裴皇后身后的宫女,也都退了出去。
当然,程锦容留了下来。
寿宁公主用力咬了咬嘴唇:“程锦容!本公主和母后有话要说,你也出去!”
程锦容如何肯走,淡淡应道:“皇后娘娘凤体虚弱,禁不起太大的刺激。微臣不敢擅离半步。”
“禁不起太大的刺激”是什么意思?
寿宁公主被这几个字激怒了,狠狠瞪了过来:“你以为你是谁?区区一个太医,竟敢这般和本公主说话!”
裴皇后目中闪过怒色,正要张口呵斥,程锦容已冷然应了回去:“正因微臣是太医,皇后娘娘才特意带了微臣前来。公主殿下身体不适,正需要太医看诊。莫非,公主殿下想宣别的太医来?”
寿宁公主:“……”
当然不!
她……她根本不需要任何太医!
寿宁公主咬咬牙,还要说话,裴皇后已不耐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道:“锦容,你去为寿宁诊脉。本宫今日倒要看看,她到底生的是什么‘病’!”
最后一个字,特意咬得重重的。
程锦容应了一声,走上前两步。
寿宁公主面色一白,目中竟满是惶恐惊惧,反射性地后退几步,声音尖锐:“我什么病都没有,你不要过来。程锦容!你不要过来!”
……
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寿宁公主确实“病”得不轻!
宣和帝在皇庄里看诊治病,裴皇后和六皇子都不在宫中,二皇子忙于朝政,又住在宫外。宫里无人敢管束,也没人愿意管束她。
她和未婚夫婿天天待在一处,以元思兰的手段,想引~诱她不是什么难事……
程锦容看着几步之外神色仓惶的寿宁公主,心里没有半分同情,只有恼怒。
寿宁公主闹出这等丑事,岂能不牵连到裴皇后和六皇子?!
“寿宁!”裴皇后一字一顿,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月事迟了多少日?”
寿宁公主全身一颤,在裴皇后冷厉的目光下瑟缩,根本没勇气和裴皇后对视。将头垂了下去。
裴皇后怒火中烧,总算还有一丝理智,没有扬高音量:“此事根本瞒不了多久。你不想和本宫说,那就亲自去保和殿,对你父皇去说吧!”
寿宁公主全身又是一颤,再也控制不住,快步冲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裴皇后面前,紧紧攥住裴皇后的衣裙:“母后!母后!女儿知道错了!”
“母后,你一定要救救女儿啊!”
裴皇后强忍住踹寿宁公主一脚的冲动,冷冷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和元思兰,是不是有了肌肤之亲?你的月事迟了多少日?”
寿宁公主捂着脸恸哭:“只有过一回,月事迟了十日……”
裴皇后气得青筋直冒,头脑里轰隆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什么稳住自己的身形,一伸手,便抓住了一只熟悉的纤长有力的手。
“娘娘平心静气,”程锦容急切低语:“用力呼吸。娘娘凤体虚弱,禁不起折腾,一定要压下心中怒火。”
裴皇后闭上双目,依着程锦容的吩咐,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去。再用力呼吸,再缓缓吐气。
心头燥热的火焰,总算稍稍压下一些。不至于被当场气得昏厥了事。
裴皇后从未喜欢过这个任性蠢钝的寿宁公主。可不管如何,寿宁公主也是她的“女儿”。闹出这等有失天家体统颜面的丑事来,不知宣和帝会何等震怒。少不得要牵连她和六皇子。
殚精竭虑费尽心思才经营出来的有利局面,很可能就要毁于一旦。这让她心中如何不恼不恨?
裴婉清,你若在地下有知,怕是要被你的“好”闺女给气得活过来吧!
“娘娘,你现在感觉如何?”程锦容心中忧虑,声音里满是急切。
裴皇后定定心神,睁开眼,勉力扯起嘴角:“放心,本宫没事。”
程锦容目光掠过裴皇后的脸孔,确定裴皇后不会因怒火攻心而晕厥,一颗心才落回原位。她没有后退避让,依旧站在裴皇后身边,扶着裴皇后的胳膊。
仿佛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从她的手中,传递进裴皇后的身体里。
裴皇后汲取了足够的力量和坚定,终于看向寿宁公主。
……
寿宁公主依然跪在裴皇后面前,哭泣不休。
不过,这哭声里到底有多少自责忏悔,就不好说了。
这半个月来,她日日提心吊胆。到了此时,一切都说出口了,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畅快。
反正,她是裴皇后的女儿,二皇子是她的兄长,六皇子是她的胞弟。她惹了祸,谁也不能不管她。
“寿宁,你是不是在想,不管你闯了多大的祸,总有人替你收拾残局?”裴皇后的声音冷冷地响起。
寿宁公主还没蠢到家,如何肯承认,一边抹泪一边哽咽:“母后,是女儿错了。女儿真的知错了!求求母后,救救女儿吧!”
裴皇后目中满是憎厌,声音沉了下来:“你让本宫如何救你?尚未成亲,就做出苟且之事,还怀了身孕。此事要是传出去,天家颜面何存?你这个寿宁公主,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寿宁公主没脸为自己辩驳什么,就这么捂着脸呜呜地哭。
“先起来,别跪在地上了。”裴皇后冷冷呵斥:“堂堂公主,这么死乞白赖的模样,成何体统。”
寿宁公主抹着眼泪,慢慢站了起来。
换了普通百姓家的女儿,或是官宦千金名门闺秀,要么被沉塘,要么就要被逐出家门。
堂堂寿宁公主,未婚先有孕,简直是不知廉耻!
裴皇后越想越恼恨,转头对程锦容说道:“你为寿宁诊个脉,看看到底是不是有了身孕。”
程锦容略一点头应下,正欲上前。
寿宁公主却迅速后退两步,看着程锦容的目光里满是戒备,就像看着生平死敌一般:“不,你不要过来。母后,我不要程锦容替我看诊!”
程锦容瞥了寿宁公主一眼,平静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讥削:“现在事情还没传到皇上耳中。我为公主殿下诊脉,才能守住秘密。要是宣别的太医前来,只怕不到明日,公主殿下的‘好事’就要传遍宫中了。莫非,这才是公主殿下想要看到的情形?”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恼羞成怒,狠狠地盯着程锦容。如果目光如箭,程锦容早就千疮百孔。可惜,寿宁公主含愤的目光再凌厉也无法化为实质。
程锦容毫发无伤,不疾不徐地上前。
寿宁公主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坐到了椅子上。
“请公主殿下伸出右手。”程锦容心里同样涌动着怒火,声音比平日冷凝了几分。
寿宁公主又是一脸被羞辱的表情。
程锦容心里的火苗略略蹿了上来,声音又冷硬了一些:“公主殿下当日敢做,就该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现在这副被折辱的神情,实在有些可笑。公主殿下有这份闲心,还是想想该如何面对皇上的诘问和怒火吧!”
裴皇后面无表情,瞥了一眼过来。
寿宁公主用力咬着嘴唇,到底还是将手伸了出来。
……
短短片刻后,程锦容便诊完脉,站起身来,对裴皇后说道:“脉相尚浅,不过,确实是喜脉无疑。”
虽然早有预料,可亲耳听到这句话,裴皇后腾地心头火起,怒瞪寿宁公主:“看你做的好事!”
寿宁公主眼圈一红,正要说话,就听程锦容淡淡道:“准确来说,这是鞑靼太子殿下做的好事!”
寿宁公主:“……”
羞愤欲死,大概就是寿宁公主此时的感觉了。
裴皇后心情也没好到哪儿去,太阳穴突突直跳,过了片刻才平息下来:“寿宁,随本宫去保和殿一趟。”
寿宁公主像被针刺一般,全身一个哆嗦,俏脸陡然苍白:“我不去!父皇一怒之下,会打死我的,我不去!”
宣和帝的暴怒,她承受不起,也不敢去正面承受。
裴皇后被气乐了:“你不去,难道要本宫一个人去空口白牙地将此事告诉你父皇?你是想让本宫代你承受你父皇的怒气?”
寿宁公主显然就是这么想的。
真是自私头顶!
程锦容目中闪过一丝厌恶和鄙夷。
寿宁公主红着眼眶,软语恳求:“女儿真的知错了。母后一定要帮女儿这一回。以后,女儿再也不敢忤逆母后了!”
寿宁公主死活不肯去,裴皇后也不能硬拉着她,只冷冷地扔下几句:“好,本宫这就去。不过,你也给本宫记住。”
“你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犯过的错,逼着本宫替你收拾烂摊子。本宫是你母后,不能不管你。此事,就由本宫来做主。不管是什么后果,你都只能老老实实地受着。”
裴皇后沉着脸走出长乐宫。
此时天快黑了,光线暗淡。只有离得特别近的人,才能窥见裴皇后僵硬的神情和眼底异样的愤怒。
程锦容皱着眉头,思忖片刻,压低声音道:“娘娘打算现在就去保和殿?”
裴皇后放慢脚步,转头看了程锦容一眼:“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程锦容眸光一闪,低声道:“娘娘和六皇子殿下之前一直身在皇庄,对宫中情形并不知晓。公主殿下做过的事,娘娘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总有人是知道此事的。要担负起照顾不周的人,也不该是娘娘。”
裴皇后脚步一顿,目中闪过深思。
程锦容的话中之意很清楚。这桩事,她身为皇后,身为寿宁公主的“亲娘”,不能袖手。不过,也无需担负起全部的责任。
简单来说,得找个垫背的,一同承担宣和帝的怒火。
至于这个黑锅要甩给谁,也不用多想了。掌管宫务的郑皇贵妃就是一个现成的人选。
程锦容略略靠近,压低的声音一点点传入裴皇后耳中:“公主殿下和二皇子殿下感情深厚,或许,二皇子殿下也知道一些内情。”
这是要将二皇子也拖下水?
裴皇后心里一动,和程锦容对视片刻。
宣和帝动怒是肯定的,二皇子身在京城,每日进宫,对寿宁公主私下里的举动不可能一无所知,却一直隐瞒不提。怎么也逃不了一个包庇的过错。
想的更深一层,或许,二皇子是为了彻底拉拢元思兰,暗中唆使怂恿寿宁公主,想出了这样的“好办法”。
只是,二皇子也没料到,鞑靼竟会大举出兵进犯大楚。宣和帝直接将元思兰软禁了起来。这一招棋彻底走错了,成了臭棋。
程锦容深深地凝望着裴皇后:“娘娘三思而后行。”
这么做,当然有些风险。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
私德有亏居心叵测的二皇子,根本不配为储君。同为嫡出的六皇子,自然就能加重分量。
裴皇后心念电转,很快做出决定:“该怎么做,本宫心中有数。”
眼神交错间,程锦容已明白了裴皇后的决定,心中暗暗舒出一口气。
若应对得好,坏事也能变成好事。别的姑且不论,就说元思兰,这回一定逃脱不了天子的怒火。
……
回了保和殿后,裴皇后独自去见了宣和帝。
事涉寿宁公主,程锦容不宜在场,很快退了出去。
一个熟悉的身影靠拢过来:“阿容。”
都在御前当差,就有这等好处。每日能见面不说,还能时不时地窥着机会凑到一起,说上几句话。
程锦容心中惦记独自面圣的裴皇后,没什么心情闲话,随口嗯了一声。
出什么事了?
贺祈锐利的目光在程锦容的脸上打了个转,浓眉微挑:“你刚才随皇后娘娘去了长乐宫?”
程锦容点点头,若有所指地说道:“此事和寿宁公主颇有关联。皇上不知会何等震怒!想来,今晚宫中又要不太平了!”
贺祈心绪敏锐,瞬间脑海中闪过数个猜想。很快,一个令人震惊的猜想跃然于脑海。
贺祈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程锦容:“她怎么能这般蠢钝!”
是啊,就是这么愚蠢!
程锦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娘娘和六皇子殿下少不得被牵连。”
贺祈脑子转得飞快,低声吐出三个字:“二皇子!”
程锦容眉头略略舒展,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短短嗯了一声。
就这短短片刻,保和殿内已传出了异样的声响。
贺祈常年习武,耳目灵敏,在听到殿内传来的声响时,飞快地冲程锦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避得远一些。然后,贺祈迅速迈步进了保和殿。
……
宣和帝确实怒不可遏。
贺祈迈步进殿,就见奏折被扔了一地。宣和帝犹如暴怒的巨龙,须发怒张,目中闪着骇人的怒火。
裴皇后红着眼,一脸自责地跪在宣和帝面前:“臣妾教导无方,请皇上治罪!”
宣和帝重重地喘口气,脸上涌起异样的红潮。这是宣和帝愤怒至极点时的模样。
上一回宣和帝露出这副模样后,有两个内侍被活活杖毙。
熟知宣和帝脾气的赵公公等内侍,都是头皮一紧。
“贺祈!”宣和帝冷冷道:“去二皇子府一趟,令二皇子立刻进宫来见朕。”
贺祈沉声领命,退出殿外。
宣和帝又看向赵公公:“你现在就去钟粹宫,宣郑皇贵妃前来。”
赵公公恭声领命,迅速退下。
宣和帝没有再出声。
保和殿内的气氛却未散开,愈发紧张凝滞。就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令人窒息的威压,就如巨石临顶,随时会落下,砸得人粉身碎骨。
裴皇后依旧跪在地上。
宣和帝似未看见一般,并未令裴皇后起身。
二皇子住在宫外,一来一回至少也得两炷香时辰。郑皇贵妃从接到口谕的那一刻就立刻迈步前来,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
裴皇后刚从长乐宫里出来,消息还没传到郑皇贵妃耳中。赵公公又是出了名的口风紧,也因此,郑皇贵妃在迈步进保和殿之前,什么也不知道。甚至心里存了几分希冀,脚步还算轻快。
直至迈步进了保和殿内,看到满地狼藉,看到裴皇后长跪不起,看见宣和帝阴沉至极的脸孔,郑皇贵妃才知大事不妙,心里倏忽一沉。
能在宫中得宠多年,郑皇贵妃对宣和帝的性情脾气自是熟悉。她来不及多想,立刻跪下请罪:“皇上息怒,臣妾有罪。”
宣和帝盯着郑皇贵妃,阴测测地问道:“哦?朕一言未发,你就自承有罪!看来,你果然什么都知道。只是一直装着毫不知情,然后等着朕发现,怒责皇后,迁怒二皇子六皇子。是也不是?”
一连串的指责,听得郑皇贵妃心惊胆寒,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宣和帝一眼。
这一瞬间的反应,根本瞒不过宣和帝。
寿宁公主和元思兰苟且一事,郑皇贵妃果然知道。
好!好一个郑皇贵妃!
宣和帝怒极反笑:“寿宁所做的事,你果然知道!”
宣和帝脸上在笑,目中却满是寒意和杀气。
郑皇贵妃整个人如侵寒冰,在宣和帝可怖的目光下瑟瑟发抖:“请皇上息怒,听臣妾解释。”
换了普通嫔妃,此时什么也别说了,直接拖下去,一杯毒酒灌下了事。
眼前的郑皇贵妃,到底曾得宠十数年,生育了大皇子四皇子。宣和帝冰冷的目光落在她惊惶苍白的脸上,冷冷地吐出一个字:“说!”
郑皇贵妃心中阵阵发寒,颤抖着说道:“皇上前去皇庄,臣妾未能同行,心里一直十分惦记皇上。宫中琐事,确实不及往日上心。”
“臣妾不敢瞒皇上,寿宁公主和未婚夫婿来往频繁密切,臣妾也有耳闻。可臣妾想来,他们两个反正已定了亲,便是亲近些也无妨,所以也没放在心上。便没送信给皇上,以免扰了皇上清静……”
一方玉石纸镇重重砸在了郑皇贵妃眼前,咚地一声,玉石纸镇被摔成了几块。虽未真正砸中郑皇贵妃,也和直接砸中没什么两样了。
郑皇贵妃呼吸一窒,面色惨白。
“郑氏,你在打什么主意,朕心里清楚。”
宣和帝面色寒冷如冰,吐出口的话语像在冰天雪地里冻过,冷得人从骨子里生出寒意:“你想的原本也没错。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不知情,寿宁做出什么丑事来,总怪不到你头上。”
“你什么也不用做,就能坐收渔利。你果然打的好主意!”
郑皇贵妃身体不停哆嗦:“皇上,臣妾没有这个意思……”
宣和帝冷冷地打断她的辩白:“你没有想过,寿宁是朕的女儿。她出了什么事,朕这个做父亲的,会是何等难堪和痛心。你心里只有自己和两个儿子,根本没有朕!”
郑皇贵妃再也撑不住了,悔恨自责的泪水顿时涌出眼眶,以膝盖跪着前行:“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臣妾心里只有皇上啊!这次是臣妾失责,一时糊涂。可臣妾从未想过以此事来谋算什么,求皇上明察啊!”
郑皇贵妃满面忏悔,满眼泪水,跪着哀求。
宣和帝面色铁青,不见半分动容。
……
跪在一旁的裴皇后,一直默默无语,此时忽地张口为郑皇贵妃求情:“皇上,此事和郑氏确实没太多关联。臣妾才是寿宁的亲娘。皇上要怒要罚,都该由臣妾领受。”
郑皇贵妃大概是被恐惧冲昏了头,竟也跟着附和了一句:“是啊,臣妾冤枉啊!”
话一出口,顿时后悔不已,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果然,就见宣和帝一声冷笑:“你冤不冤枉,自己心里最明白。皇后病弱多年,朕一直将后宫交于你手中。现在看来,朕是瞎了眼盲了心,将一个心思恶毒居心不正之人捧到了不该有的位置。也令你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
“来人,传朕旨意,立刻削去郑氏皇贵妃之位,降为婕妤。幽禁钟粹宫,没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进钟粹宫探望。”
皇贵妃是众妃之首,离皇后一步之遥。婕妤却在妃位之下。以后宫品阶来论,这是连降了三级!
郑皇贵妃……不对,现在该改口叫郑婕妤了。
郑婕妤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就这么一直跪着哭着。
宣和帝不耐再听她哭泣辩驳,挥挥手。赵公公立刻领命,去宣了两个宫女进殿,将新出炉的郑婕妤“扶”了出去。
裴皇后跪了半个多时辰,此时早已膝盖发麻,几乎连知觉都没了。全仗着过人的自制力硬撑到现在,苦笑着轻叹:“一切都是臣妾的过错。皇上要罚就罚臣妾,这般责罚郑氏,臣妾委实心中难安!”
宣和帝还在盛怒中,根本听不进这些,也没让裴皇后起身:“谁是谁非,朕心中清楚的很。谁也别想蒙蔽朕!”
郑皇贵妃就是生出了“蒙蔽天子”之心,所以才会受此重罚。
裴皇后心中十分快意,面上却露出羞惭自责的神情。
就在此时,贺祈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启禀皇上,二皇子殿下已至殿外。”
宣和帝的脸上闪过一丝冷笑:“宣他进来。”
很快,二皇子便迈步进了殿内。贺祈什么都没说,不过,二皇子已经猜到了一些,一路提心吊胆思索着要如何撇清辩白。
可没想到,宣和帝根本没给他机会。
他刚进了保和殿,几份奏折便飞了过来,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伴随着宣和帝的一声怒喝:“孽障!给朕跪下!”
……
保和殿里的动静,隐约传出殿外。
守在殿外的御前侍卫们,神色间隐有几分异样,不时对视一眼。
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郑皇贵妃哭成了泪人一般,被扶走了。现在又换了二皇子,刚进殿就被天子怒叱。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朱启珏悄悄凑到贺祈身边,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贺祈瞥了朱启珏一眼:“有些事,你还是别打听为妙。”
朱启珏:“……”
懂了!
如果是朝中大事,迟早会传到各人耳中。不能打听的事,当然是宫闱丑事了。知道这等事,可没什么好处。
朱启珏识趣地闭上嘴。
站在不远处的裴璋,此时也是一脸凝重。
郑皇贵妃如何倒霉,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可事情牵扯到二皇子,由不得他不关心。殿内宣和帝的怒叱声越来越高,听得人心惊肉跳。
裴璋故作不经意地走了过来,低声问贺祈:“皇上为何宣召二皇子殿下?”
两人一同进宫当值,论亲疏论血缘,他还胜了贺祈一筹。可如今,宣和帝对贺祈信任器重,远胜过他。
他心里再不甘,也得承认这个事实。
贺祈扯了扯嘴角,淡淡说道:“等二皇子殿下出来,你问问殿下,就什么都知道了。”
裴璋:“……”
裴璋碰了个硬钉子,心中恼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就在此时,赵公公快步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