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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云快步在前领路,一边低声道:“产房在两个月前就备下了。皇后娘娘派了四个宫中的接生嬷嬷来,二皇子妃又命人请了京城最有名的两个产婆。卫国公府也请了两个产婆送来。”

    “算一算日子,今日正是二皇子妃娘娘的临盆之日。一大早,娘娘肚子就有些隐隐坠痛。”

    二皇子妃卧榻安胎了几个月。后来亏得有程锦容为她调理安胎,之后几个月还算顺遂。

    二皇子妃早就和程锦容约定好,临盆之日要请她来坐镇。红云是二皇子妃的陪嫁丫鬟,时常陪二皇子妃一同进宫,对此事一清二楚。

    程锦容一来,红云便如吃了一颗定心丸。

    很快就到了产房外。

    二皇子妃隐约的低吟声传了出来,还有产婆们七嘴八舌的声音:“二皇子妃娘娘要忍着别呼痛,留着力气生孩子。”

    “第一胎生得总是艰难一些,这才刚开始,说不定要等上一两日孩子才会生出来。”

    “快些端热水来!”

    程锦容皱了皱眉,迈步进了产房,目光一扫。

    产房倒是干净宽敞,可也架不住有八个产婆在一旁絮叨。再有几个贴身丫鬟,一眼看去产房里都是人,分外喧闹。

    二皇子妃江氏挺着硕大的肚子躺在床榻上,眉头紧皱,不时痛苦地低吟一声。

    程锦容沉声张口:“都安静!”

    不容置疑的少女声音,令众人一惊,瞬间安静,不约而同地转头看了过去。

    目光所及处,是一个身着绿色官服的美丽少女。

    大楚唯一的女太医,程锦容。

    程锦容神色冷静,目光沉凝:“产房里只留下四个宫里的接生嬷嬷,其余人等,一律退到产房外候着。”

    人的名,树的影。

    程锦容一张口,产房里的丫鬟立刻老实退了出去。

    宫里的接生嬷嬷高高兴兴地留下。

    另外四个产婆,分别是二皇子妃和卫国公府特意请来的,在京城颇有些名气。被这么一股脑地撵出产房外,心里俱有些不甘。

    事实上,之前产房里乱哄哄的,也正是因为她们彼此不服气,颇有些一别苗头之意。

    其中一个,仗着自己是卫国公世子夫人请来的,大着胆子说道:“小的是卫国公世子夫人派来的产婆,奉世子夫人之命,一定要守在二皇子妃身边……”

    “先退下!”程锦容冷然道:“如果宫里的嬷嬷们不顶用,再叫你们进来也不迟。”

    二皇子妃不知何时睁了眼,虚弱地说了一句:“都听程太医的吩咐行事。”

    那几个产婆再不甘心,也只得先退下。

    产房里少了一大半的人,顿时清静了许多。

    程锦容看向那四个接生嬷嬷,淡淡道:“我就在二皇子妃娘娘身边待着,你们是不是尽心尽力,我一看便知。谁胆敢动什么不该有的歪心思,就别见明天的太阳了!”

    接生嬷嬷们心中俱是一凛,齐声应道:“奴婢一定尽心尽力。”

    程锦容不再多言,坐在床榻边,拿起干净的帕子,为二皇子妃擦拭汗珠。

    一阵剧痛袭来,二皇子妃疼得直掉眼泪,她的手四处摸索。程锦容握住她的手,她就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程太医,我好怕!”

    程锦容心中暗叹一声,俯下头,在二皇子妃的耳边轻声道:“不用怕,有我在,一定保你平安。我已经令人去平国公府接甘草过来了。若是你生产不顺,我便为你剖腹取子。”

    二皇子妃此时最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二皇子妃目中闪过一丝亮光,感激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就在此时,红云悄步进来,低声禀报:“娘娘,卫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来了。”

    祖母和母亲来了。

    二皇子妃精神一振,身体里忽然有了力气,熬过了这一波疼痛。

    程锦容轻声道:“产房里不宜有太多人,请卫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暂且在外等着吧!”

    二皇子妃嗯了一声,以目光示意。红云心领神会,退了出去。

    产房外的卫国公夫人婆媳,丝毫不介意被晾在外面,甚至暗暗庆幸不已。有了魏氏先例在前,二皇子妃临盆时有程锦容程太医在一旁,便多了一层保障。

    ……

    半个时辰后,甘草被接进了二皇子府,到了产房外候着。

    又过一个时辰,二皇子从宫中赶回府。

    出人意料的是,御前侍卫裴璋也随二皇子一同来了。

    众人见面,各自寒暄不提。

    产房里传出阵阵隐忍的痛苦低吟,卫国公世子夫人听在耳中,急在心里。眼角余光瞟到二皇子,顿时一阵堵心。

    二皇子妃在产房里受苦,二皇子倒好,半点不见忧虑焦急。虽说生孩子是女人的事,男人着急也没用。可半点不急,看着也太凉薄无情了。

    卫国公夫人不动声色地看了儿媳一言。

    卫国公世子夫人只得咽下闷气,移开目光。

    又隔了一个多时辰,接生嬷嬷神色凝重地出来,叫了另外几个产婆进去。

    卫国公世子夫人心里一紧,怎么也坐不住了,硬是跟着进了产房。

    二皇子妃疼得满头是汗,肚子一阵阵抽痛。产婆们匆匆商议几句,为二皇子妃按压肚子。二皇子妃痛呼连连。

    卫国公世子夫人眼圈都红了,强忍着落泪的冲动,在床榻边柔声劝慰安抚。

    时间一点点滑过,直至天黑掌灯。二皇子妃的呼痛声也渐渐转弱。

    程锦容神色也凝重了起来。

    已经大半日了,二皇子妃肚痛发作越来越频繁,羊水已经破了,孩子却没有临盆的迹象。这样下去,十分危险。

    几个产婆也顾不上一较长短了,不时低声商议,面上的焦急之色清晰可见。不时转头看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站起身来,出了产房。

    二皇子等了小半日,颇有些不耐。要不是碍着卫国公夫人还在,怕是早就走了。

    程锦容一露面,二皇子目中闪过一丝异色,故作关切地问了一句:“程太医,江氏什么时候能临盆?”

    程锦容抬眼,直视二皇子:“二皇子妃娘娘羊水已破,孩子一直生不出来。我想为她剖腹取子,殿下是否应允?”



    剖腹取子?

    二皇子目中闪过惊愕,反射性地说了一句:“江氏难产了?”

    世间男子千万,各人秉性不同。

    有的心忧妻子安危,对大夫满怀感激。也有凉薄多疑的人,听到剖腹二字,第一个反应不是忧心,而是不满。颇有“别的女子能生孩子我这个媳妇怎么这般不中用”的意味。

    二皇子显然就是这一等人。

    程锦容前世在边关行医时,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病患家人。像二皇子这样的,她也曾遇过。

    程锦容此时心中鄙薄,声音也淡了几分:“二皇子妃娘娘羊水已破,宫口迟迟未开。再拖延下去,肚中的孩子十分危险,二皇子妃娘娘也会有性命之险。”

    “当然,要是殿下坚持不允剖腹,二皇子妃娘娘再坚持一两个时辰,或许也可能安然生下孩子。更大的可能是难产,母子皆危!等到那时候,就是大罗神仙也没办法了。”

    “要如何选择,请殿下及早决断!”

    二皇子:“……”

    看着程锦容那张冷然中透着几分讥讽的脸庞,二皇子心头火起直冒,冷哼一声:“程锦容!你别仗着自己是父皇的专职太医,就摆什么神医架子。我就不信了,宫中四个接生嬷嬷,还有京城最有名气的产婆都在这儿,江氏就生不出孩子来……”

    这说的是什么屁话!

    到底是二皇子妃和孩子的安危重要,还是二皇子不值一提的脸面要紧?

    程锦容目中闪过怒色,若不是看在二皇子妃的颜面上,她已经拂袖离去。根本不会和二皇子在此纠缠废话。

    二皇子妃的丫鬟们既惊又怒,忠心耿耿的红云急得眼眶一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用力磕头:“殿下,娘娘既是这般危急,求殿下恩准程太医为娘娘剖腹取子吧!”

    一群丫鬟纷纷跪了下来。

    二皇子狠狠地瞪了为首的红云一眼:“大胆!要如何决断,本皇子自有主张。岂容你们几个胡言乱语!”

    红云也不出言辩驳,继续用力磕头,很快额头就红肿了一片。

    坐在一旁的卫国公夫人用力握紧椅子把手,恨不得现在手中捏的是二皇子的脖子。

    好好的孙女,嫁到二皇子府才一年时间,就受了诸多委屈。现在江敏难产,程锦容主动要为江敏剖腹取子,这个混账二皇子竟还撂脸色不乐意!

    真当卫国公府是任人揉搓的面团不成!

    卫国公夫人终于站了起来,缓缓说道:“红云,你们几个别磕头了,都起来。”然后,又对二皇子说道:“殿下犹豫不决,老身是江氏的祖母,今日就攒越一回,代殿下拿一回主意。烦请程太医,立刻为江氏剖腹取子。”

    二皇子:“……”

    二皇子面色愈发难看。不过,他就是再怒再不满,也不能冲着卫国公夫人发怒,声音僵硬地说了一句:“就按夫人的意思吧!”

    卫国公夫人右手动了动,在心里已将二皇子的脸扇成了猪头,脸上挤出笑容:“多谢殿下首肯。”

    说完,卫国公夫人郑重地对程锦容行了一礼:“有劳程太医了!”

    程锦容迅速扶起卫国公夫人:“夫人快些起身。我先进产房!”现在不是客套的时候,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也无妨。

    程锦容招呼甘草一声,主仆两个进了产房。

    刚才产婆们忙碌,甘草也没闲着。将一应器具以沸水煮了三回,宁神汤药也熬好了,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程锦容目光一扫,淡淡道:“你们都出去。这里有我和甘草便足矣。”

    四个接生嬷嬷和四个产婆暗暗松了口气,谁也没吭声,很快退了出去。

    卫国公世子夫人红着一双眼,希冀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她能不能留下来?

    程锦容温和地说道:“剖腹不是等闲小事,我要全神贯注,不能受半分惊扰。世子夫人从未见过这等场景,定会惊呼或惧怕出声。为了二皇子妃和孩子着想,世子夫人还是出去等着吧!”

    卫国公世子夫人以手擦拭眼角,声音低哑:“我这就走。程太医,我求你,一定要救敏儿。”

    程锦容略一点头。

    待卫国公夫人走了之后,程锦容亲自喂二皇子妃喝下宁神汤药。

    被疼痛折腾得死去活来的二皇子妃,用最后的力气咽下汤药。在神智模糊陷入沉睡前,低声呢喃:“救救我的孩子。”

    耳畔响起一个轻柔又坚定的声音:“安心睡吧!醒来后,你就能见到孩子了。”

    ……

    这一等,又是两个时辰。

    天彻底黑了。

    卫国公世子夫人默默哭了两回,一双眼通红。

    卫国公夫人面上还算镇定,心里其实同样焦虑忧急。卫国公府子嗣兴旺,这一辈有八个孙子四个孙女。江敏最为美丽聪慧,最得卫国公夫人欢心。而且,她也嫁得最好,做了二皇子妃。

    卫国公夫人不是没想过,孙女这般有福气,以后或许还有母仪天下的命格。

    可这一年来,江敏在二皇子府里连连受气,怀了身孕都未消停过。

    卫国公夫人心疼孙女,背地里和卫国公吵了几回嘴:“你这个老东西!当日非要将敏儿嫁给二皇子!二皇子心胸狭窄,凉薄阴狠,无才无德。哪里配得上敏儿!”

    更深的一层话不好出口,卫国公岂能不懂?

    就这样的人,如何配为储君?

    日后众皇子争储,卫国公府要不要支持二皇子?不支持的话,二皇子心中必会不满,江敏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这不是将孙女推进火坑了吗?

    卫国公被老妻骂急了,憋出一句:“我当时也没料到二皇子是这副德性。”

    卫国公世子夫人又轻声啜泣起来。

    卫国公夫人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行了,你我帮不上忙,也别添乱,安心等着吧!”顿了顿又道:“有程太医在,敏儿一定会平安无事。”

    卫国公世子夫人红着眼低语:“我就是为敏儿难过。这等时候,殿下竟不愿在产房外等着。”

    二皇子等了半日,颇为不耐,一个时辰前就走了。



    二皇子妃在产房里拼死拼活地生孩子,二皇子竟然就这么走了。用无情无义形容他,简直是羞辱了这四个字!

    卫国公夫人目中闪过火苗,压着心里的怒意,低声道:“暂且不说这些了。等敏儿安然生下孩子再说。”

    卫国公世子夫人低低嗯了一声,用帕子擦拭眼角。

    产房里忽地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众人顿时喜出望外。

    卫国公世子夫人腾地站了起来,声音骤然扬高:“孩子生了!”

    卫国公夫人沉凝的眉头迅疾舒展,脸上满是笑意:“听听这哭声,中气十足。一定是个健壮的孩子。”

    卫国公世子夫人按捺不住,迈步就要进产房。还是卫国公夫人老持沉重,立刻拦下了她:“耐心等着。程太医还没吭声,我们现在不宜进去。”

    卫国公世子夫人几乎笑成了一朵花:“是是是,婆婆说的是。瞧瞧我,高兴得什么都忘了。”

    然后吩咐红云:“红云,立刻去给二皇子殿下报喜!就说孩子已经安然出世了!”、

    红云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欢喜地应了一声。快步去二皇子书房报喜。

    二皇子的书房,是府中重地,有重重侍卫把守。红云走到书房外百米处就被侍卫拦下了。红云忙笑道:“麻烦通传一声,二皇子妃娘娘已经安然生下孩子了。”

    那个侍卫点点头,进去通传。

    红云等了一炷香时间,还没等来回音,既惊讶又说不出的愤怒。

    二皇子对二皇子妃真是太漠不关心了!现在这等时候,还有什么比二皇子妃更要紧的事?二皇子到底在书房里忙什么?

    又等了片刻,二皇子终于现身了。

    和二皇子一同露面的,还有相貌俊美的裴璋裴校尉。

    二皇子满面喜色,裴璋也面带笑意。不过,这一抹笑意只浮在表面,并未延至眼底。

    红云无暇多想,立刻上前行礼并报喜:“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娘娘肚中的孩子已经平安出世。”

    二皇子迫不及待地追问:“是男婴还是女婴?”

    张口第一句,问的是孩子是男是女,竟没问一问二皇子妃的安危。

    红云心里暗暗为主子难过,面上恭敬如常:“回殿下,奴婢来的时候,程太医尚未出产房。到底是皇孙还是皇孙女,奴婢现在也不知道。殿下现在过去,就该知道了!”

    二皇子初为人父,满心喜悦,立刻迈步去产房。

    裴璋不紧不慢地跟在二皇子身侧,目光偶尔掠过二皇子,竟泛起丝丝凉意。

    二皇子快步向前,一直未曾回头,自然也未留意到裴璋眼中的寒意。

    到了产房外,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传入耳中。

    二皇子心中急切,立刻催促接生嬷嬷进去,将孩子先抱出来。那个接生嬷嬷有些为难,低声道:“程太医吩咐过,任何人不得进产房惊扰。请殿下耐心等上片刻。”

    二皇子不耐地挑眉,正要沉声叱责,卫国公夫人轻声道:“请殿下稍候片刻。”

    二皇子悻悻地闭上嘴。

    ……

    在众人的殷切期盼下,产房的门终于开了。

    程锦容脸上略有些倦色,眉眼间却是笑意盈盈,手中抱着哭啼不止的婴儿:“二皇子妃娘娘平安生下一子,恭喜二皇子殿下。”

    果然生了儿子!

    二皇子精神一振,立刻笑道:“辛苦程太医了,本皇子一定送上一份厚礼。”

    卫国公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一同围拢过去,一个伸手接过孩子,一个急急问道:“敏儿怎么样?里面怎么没有半点动静?”

    程锦容微笑着应道:“二皇子妃娘娘服了宁神汤药,现在还在昏睡。要过一两个时辰才能醒。”

    顿了顿又轻叹一声:“婴儿的脖子被脐带绕住了。幸好剖腹及时,要是迟上一时半刻,我也无能为力了。”

    一番话,听得卫国公夫人婆媳两个既庆幸又后怕。

    “剖腹生子,颇伤身体元气。二皇子娘娘至少要卧榻静养三个月。”

    程锦容张口说了下去:“我将甘草留在府中,由她亲自照看娘娘身体。平国公府的二少奶奶剖腹生子后,也是由甘草一手照料。所以,夫人尽管放心便是。”

    卫国公夫人郑重道谢:“今日多谢程太医,救二皇子妃母子性命。援手之恩,江家上下没齿难忘,日后若有需要江家出力之处,程太医只管张口,江家绝不会推辞。”

    这是卫国公夫人,代表江家做出的承诺。

    这份承诺,分量着实不轻。

    程锦容含笑应道:“卫国公夫人一番美意,我却之不恭,厚颜领受了。”

    二皇子咳嗽一声道:“现在已是子时,宫门早已关上了。程太医就在府中休息一晚,明天早起再进宫也不迟。”

    也只能如此了。

    程锦容略一点头应下。

    裴璋深深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没有抬头,也错过了裴璋饱含深意的一瞥。

    ……

    程锦容有些疲累,闭目睡了两个时辰,在五更天便醒了。

    她先去叮嘱甘草一番:“从今日起,你就留在二皇子府,照顾二皇子妃的身体。若有什么不妥,立刻命人禀报二皇子殿下,送信进宫。”

    甘草点点头应下:“小姐放心,奴婢一定好好照顾二皇子妃。”

    甘草照顾病患的经验很丰富,程锦容也确实放心。想了想又低声道:“这里不比平国公府,你说话行事要谨慎小心一些。”

    甘草继续点头应了。

    然后,程锦容坐马车回宫。

    出宫时,裴皇后派了十余个御林侍卫随行守护她的安危。这十几个侍卫皆是高手,他们骑着骏马,腰挎长刀,目光警惕。

    大楚并不太平。不过,京城就在天子脚下,治安颇佳。这些随行的侍卫,从无用武之地……

    马车不疾不徐,十分平缓。程锦容闭上双目假寐。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嗖嗖嗖!

    箭羽划过长空的异响骤然响起。然后,便是骏马中箭的长嘶声和侍卫们的惊呼声:“有刺客!”

    程锦容心里倏忽一沉。



    宫中马车都是特制的车厢,两层薄薄的木板中间夹了一层铁板。长箭无法射穿车厢,纷纷落在第一层木板上,钉钉声响不绝于耳。

    程锦容神色沉凝,怒火在眼中堆积。

    天刚微微亮,她前脚出了二皇子府,后脚就遇到了此刻。

    是哪来的刺客为何能这么精准地把握她的行踪

    要么是二皇子,要么就是永安侯

    或者是两人联手,要置她于死地

    “程太医”一个仓促的男子声音在马车外响起:“这伙刺客至少有三十个,下手十分狠辣。我们拼力阻挡,一定会护得程太医平安请程太医安心待在马车里,千万别露面。”

    这是随行护送她的侍卫头目,姓韩。

    程锦容深呼吸一口气,低声道:“请韩统领立刻命人去二皇子府求救兵”

    韩统领一声苦笑,低声答道:“刚才一拨暗箭,伤了几个人。现在众人都在拼力抵挡刺客,实在”

    话未说完,便响起了刀锋交击之声。然后,韩统领惊怒的呼痛声传来。

    程锦容心里突突一跳。

    韩统领也受伤了

    车厢外依旧暗箭不息,落在车厢上的钉钉声,就如催命的号角。

    忽然,拉车的骏马发了狂一样向前奔跑,车厢里颠簸不息。程锦容被撞到了额头,一阵阵刺痛。

    “骏马中箭了”

    “来人,去砍了马腿,让马车停下”

    “快些去护住程太医”

    呼喊声不绝于耳。

    不知是哪一个侍卫,拼死冲上前,挥刀砍断了马腿。发狂的骏马仰天长嘶,颓然倒地。马车也前倾倒地。程锦容整个人一个踉跄,好在没有摔倒。

    程锦容抿紧嘴角,从随身的药箱里摸出三寸利刃。熟悉的刀柄握在手中,令她在如此危急的情形下多了一丝心安。

    苍天令她重生,总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殒命于此。她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又是一阵惊呼声:“什么人”

    “莫非是刺客的同伙”

    “不对,他们正在和此刻动手。他们是来救程太医的”

    他们是谁

    怎么又突然冒出一伙人

    程锦容心跳加快,强忍住冲出去的冲动。坐在车厢的地板上,紧紧握着她的三寸利刃。

    时间似是停止了流动,在这一刻凝滞。

    程锦容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竖长耳朵听着马车外的动静。刀剑交击声,冷箭的嗖嗖声,利器刺入血肉中的声音,还有不时响起的惨呼声。

    如此动静,竟未能惊动二皇子府的侍卫,真是荒谬可笑。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外终于平静下来。

    一个脚步声在马车外响起,然后,一只手落在车厢的门上,想打开门。

    程锦容紧紧盯着车厢门。

    车厢门已经被程锦容从里面闩了起来,当然打不开。那只手并未用蛮力,很快停了下来,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轻声响起:“容表妹,别怕,刺客已经全部俯首。”

    程锦容沉默不语。

    这个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她想装着听不出来都不可能

    裴璋

    他怎么会在这儿

    他怎么会那么及时地出现,并救下了她

    很快,韩统领的声音传入耳中:“程太医,裴校尉领了一百御前侍卫前来,那些刺客已经全部被诛杀。程太医放心吧”

    程锦容又是一惊。

    裴璋的及时出现,已经令人惊愕。他怎么会带御前侍卫前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锦容定定心神,伸手开了车门。一抬眼,便落入一双深幽如潭的眼底。

    此时,程锦容颇有些狼狈。额头被撞出了一块青淤,衣衫发丝凌乱。可她的神情并无慌乱,在经历过一场骤然其来的刺杀后,她依然镇定冷静。一双眼闪着火苗,定定地看着马车外的俊美少年。

    裴璋身着软甲,手中长刀尚未入鞘,鲜血自刀锋处滴落至地上。

    不远处有数十具尸首,还有数个伤势轻重不等的侍卫。

    从遇袭的那一刻算起,到现在不过两炷香时间。竟死了这么多人。可见刚才这一战何等激烈

    “裴璋”程锦容看着他,口中吐出几个字:“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裴璋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低声道:“先回宫,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程锦容思绪敏锐迅疾,很快反应过来。

    裴璋张口就说回宫,可见宣和帝已知道此事。事实上,没有宣和帝首肯,裴璋也不可能带这么多御前侍卫前来。

    不管是二皇子还是永安侯暗中要杀她,都被裴璋破了杀局

    程锦容心中涌过无数纷乱的念头,最终,化为无声的叹息。

    她最不愿欠裴璋的情。可现在,这份援手之恩,不论她愿不愿意,都得领受了。

    “谢谢你。”程锦容不是矫情的人,很快张口道谢:“今日若不是你及时来了,我或许难逃此劫。”

    裴璋凝视着程锦容,嘴角扯起一抹笑意:“只要你没事就好。”

    胳膊受了伤的韩统领,用力咳嗽一声:“死伤了这么多人,还是先回宫禀报皇上和娘娘吧”

    裴璋点点头。

    马车不能坐了,得骑马回宫。

    程锦容马术不算精湛,好在无需疾驰,骑马总没什么问题。一众御前侍卫,前后左右将程锦容护在中间。

    裴璋骑着骏马,就在她的身侧。

    她思绪如麻心思纷乱,没有再说话。

    裴璋也没有出声,俊脸上的神情竟异样平静。似乎和她并骑共乘这一段路,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到了宫门外,众人下马。

    程锦容终于转头看了裴璋一眼,目光无比复杂:“裴璋,你这么做又是何苦。”

    以她的聪慧,自然已经想通了此事的前因后果。

    今日的刺客,是二皇子派来的。

    裴璋早就知道二皇子要杀她。

    这几个月来,他和二皇子走动密切,是为了便于探听消息。他今日能领御前侍卫来,可见已经私下禀报过宣和帝了

    裴璋淡淡一笑,话语十分简洁:“我心甘情愿。”

    说完,便大步离去。

    程锦容在原地站了片刻,看着裴璋的背影远去,心中五味杂陈。



    “什么?”二皇子府的书房里,传出二皇子不敢置信的怒吼:“你看清楚了吗?真的是裴璋?”

    一袭黑衣的侍卫跪在地上,声音颤抖:“是,小的看得再清楚不过。领人前来救程太医的,正是裴璋裴校尉!”

    二皇子头脑里轰隆一声!

    怎么可能是裴璋!

    裴璋是他嫡亲的表弟,是随他一起长大的伴读。不说亲如兄弟,感情也很深厚。他对裴璋一直十分信任亲近。

    所以,裴璋这几个月来和他走动密切,他视为理所当然。裴璋问起他要如何对付程锦容一事,他也未曾隐瞒。因为在他心中,裴璋是不折不扣的“自己人”。

    刺杀程锦容的时间是他早就计划好的。

    程锦容平日人在宫中,在帝后身边,他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唯有趁着程锦容离宫的机会,才能动手。

    二皇子妃早就和他说起过,临盆时要请程锦容到府中来。如此一来,他就能提前知道程锦容何时出宫何时回宫。

    他暗中准备好了人手,务必要一举击杀程锦容。

    那些“刺客”皆是经过严苛训练的暗卫死士。任务失败了就会服毒自尽,查不出身份来历。哪怕刺杀失败了,也不会牵连到他身上。

    一切都在预料中。

    唯一的意外,就是裴璋!

    “小的一直藏身暗处,裴校尉忽然现身,小的也吓了一跳。小的唯恐看错了,特意多看了几眼,领头之人,确实是裴校尉没错。”

    侍卫迅速低语:“暗卫共有三十人。程太医身边的侍卫不过十余人,又是有心算无心。一炷香之内,就该功成身退才对。当时,程太医的马车已经停下,两个暗卫已摸到了马车边。没想到,裴校尉就在此时领着上百人来了。”

    “小的没看错的话,那些援兵,正是皇上身边的御前侍卫!”

    好!

    好一个裴璋!

    连御前侍卫都出动了!

    想来,裴璋已将此事禀报给父皇知道了!他这是全然背叛自己,要令自己彻底失去圣心,再无翻身之地了!

    二皇子五脏六腑被怒火炙烤,火苗几乎要喷出眼眶。就如一脚踩入陷阱濒临死地的困兽。因为太过愤怒,甚至忽略了惧意。

    二皇子一怒之下,先踹飞了两张椅子,又将厚重的书桌踹翻。结果,用力过度,伤到了脚趾,疼得钻心。

    人倒霉起来,喝口凉水都塞牙,这句话真是半点不假。

    二皇子疼得直抽凉气,脸色都青了!

    侍卫也知情形十分不妙,鼓起勇气进言:“殿下,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裴校尉已经和程太医回宫去了。那些尸首,都被带走了。殿下是不是该早些进宫,向皇上辩白。”

    二皇子黑着脸,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本皇子立刻进宫。你去给永安侯送口信。记住,一定要见到永安侯,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

    保和殿里,此时一片异样的肃然凝滞。

    宣和帝坐在龙椅上,面色阴沉难看。

    裴璋跪在殿内,沉声禀报:“……那些刺客,被斩杀了十几个。另外十几个,眼看寡不敌众,纷纷服毒自尽,并未留下活口。”

    “他们身上没有腰牌,或是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末将已令人将那些尸首送去刑部。刑部有经验丰富老道的仵作,或许能从尸首中查出些有用的线索。”

    “程太医受了些惊吓,额上被撞出了一块青淤。”

    “随行的十几个侍卫,死了四个,其余人都受了伤。韩统领也受了三处伤,好在都是轻伤,没有大碍。”

    宣和帝一言未发,目光紧紧地盯着裴璋。

    无形的威压如巨石临顶,似随时会落下,砸得人粉身碎骨。

    裴璋已经豁了出去,倒是半分不惧,继续说了下去:“末将的举动,想来已经传到二皇子殿下耳中了。不出半个时辰,二皇子殿下便会进宫为自己辩白,或许还会将此事归咎到末将的身上……”

    宣和帝冷不丁地张口:“二皇子如此信任你,连这等机密的事也没瞒着你。你转眼就将此事暗中告诉朕。朕也想问问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一个程锦容,你就背叛二皇子!甚至背叛了你父亲!朕以后,又怎么敢信你用你?”

    最关键的时候来了!

    间不疏亲!对这一刻的诘问,他早有心理准备。

    裴璋暗暗深呼吸一口气,抬头直视宣和帝:“皇上明鉴。末将这么做,不全是为了程太医,也是为了二皇子,为了永安侯府。”

    “二皇子殿下是皇后娘娘嫡出,是皇上的嫡子。殿下一时冲动,差点铸成大错。若程太医真的被他所杀,皇上定会勃然大怒,父子之间,也会生出隔阂。到那时,殿下就是后悔也迟了。皇上盛怒之下,只怕永安侯府也会受些牵连。”

    “末将思来想去,才下定决心,一定要阻止此事!”

    宣和帝目光沉沉,声音冷然:“你想阻止这一桩事,不止这一个办法吧!你可以出言劝说,令二皇子改变心意。偏偏却选了这么一个玉石俱焚的办法!让朕不得不怀疑你的用心!”

    裴璋嘴角溢出一丝苦笑:“殿下固执己见,很难听进劝阻的话。再者,末将劝得了一回,劝不了三回五回。”

    “唯有来个当头一击,才能令殿下迷途知返。”

    “此事过后,殿下一定会怨恨末将,父亲也会十分恼怒。便是皇上,看到末将的时候,也不免想及末将曾背叛殿下之事,或许再也不会重用信任末将。”

    “这些后果,末将都想过了。”

    “可末将还是义无反顾这么做了。大丈夫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不管日后如何,末将都不后悔今日做过的事!”

    最后两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裴璋腰杆挺得笔直,英俊的脸孔上满是决绝无畏!

    宣和帝眉头微微动了一动,神色略见缓和。

    就在此时,一个内侍快步而入,低声禀报:“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和程太医来了。”



    宣和帝眉头又动了动,思忖片刻才道:“让皇后和程太医进来吧!”

    片刻后,裴皇后和程锦容进了保和殿。

    程锦容额上的青淤十分明显碍眼,神色还算镇定。

    倒是裴皇后,一反平日温柔浅笑的模样,一张脸孔绷得极紧,目中满是怒火,身子因愤怒微微颤抖。

    愤怒之下,裴皇后甚至忘了行礼,咬牙切齿地怒道:“皇上!臣妾今日斗胆,就在这里等着。等那个孽障进宫,臣妾要亲口问一问他,为何这般狠毒!”

    “锦容进宫两年,一直陪伴在臣妾身边,费尽心思治好了臣妾的心疾,治好了皇上的陈年宿疾。江氏临盆,锦容闻讯立刻去了他府中,为江氏剖腹取子。”

    “锦容何曾有过对不住他的地方?他竟要对锦容下如此毒手!今日,他不给臣妾一个交代,臣妾第一个饶不了他!”

    这还是宣和帝第一次见裴皇后动怒!

    宣和帝曾领兵打过仗,曾下令诛过人的九族,稍有不快,身边的内侍被杖毙也不稀奇。二皇子要出手杀程锦容,他当然恼怒不快。不过,也没那么怒不可遏。

    倒是裴皇后如此盛怒,令他有些惊讶。

    由此也可见,裴皇后对程锦容的在意,超乎他的意料。

    宣和帝心中微微一动,下意识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上前两步,一张口,竟为二皇子求情:“微臣既是安然无事,就请皇上饶过二皇子殿下这一遭吧!”

    什么?

    这怎么行!

    裴皇后一惊,脱口而出道:“锦容!”

    程锦容安抚地看了裴皇后一眼:“皇后娘娘一直待微臣极好,微臣心中感激不尽。可殿下是娘娘的亲生儿子,娘娘若为了我一个外人,怪责二皇子殿下,致使母子离心,微臣还有何颜面见娘娘?”

    “再者,我到底安然无事。娘娘心中也不必介怀了。”

    宣和帝竟略一稽首,似在赞成程锦容所说之言。

    裴皇后:“……”

    宣和帝这一轻微的动作,犹如一盆冰水浇下来。浇得裴皇后心里一阵冰凉。

    到了此时,她才从盛怒中恍然回过神。

    是啊!二皇子再不堪,也是宣和帝的亲儿子。程锦容纵有千好万好,对宣和帝来说,也只是个得用的臣子。在宣和帝心中,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宣和帝一定会因此事叱责责罚二皇子。不过,和她想象中的“绝不能饶了二皇子”是不一样的。

    裴皇后深深地用力地呼出心头的浊气,从怒火中慢慢清醒冷静。

    ……

    程锦容将裴皇后的神色变化看在眼底,心里暗暗点头,口中继续说了下去:“有一事微臣也有些不解。微臣和寿宁公主殿下有些过节,二皇子殿下对微臣心生厌恶,也是人之常情。”

    “可二皇子殿下竟出动这么多暗卫死士,要置微臣于死地,实在微臣震惊。这其中,必有些内情。”

    程锦容转头,看向宣和帝:“请皇上问明缘由,也给微臣一个补救的机会。”

    宣和帝定定地看着程锦容:“程锦容!二皇子要杀你,你就半点不怨不恨?”

    程锦容坦然答道:“微臣又不是圣人,怎么会不怨恨。不过,微臣知道皇上的难处。二皇子殿下是皇上的儿子,也是天家皇子。就是为了天家颜面,皇上也得将此事压下去。”

    “微臣不敢也不愿令皇上左右为难。”

    宣和帝听惯了臣子们表忠心,听到这番话,并未起疑,反倒生出一丝愧疚。

    就听程锦容又说道:“皇上龙体情形,知道之人寥寥无几,二皇子殿下也不知情。他此番对微臣动手,纯属私怨,绝无他意。请皇上明察!不要因此事对殿下生出嫌隙!”

    宣和帝:“……”

    裴皇后此时才会意过来。

    程锦容不是真的要为二皇子求情,而是以退为进.

    尤其是最后这番话,实在太妙了!

    宣和帝生性多疑。听了这席话,心里不知要思虑出多少阴谋算计来。

    裴皇后定定心神,轻叹一声:“锦容说的也有道理。刚才臣妾骤然听到这件事,心中气恼愤怒之极,未曾深思多想。现在想来,是臣妾太过冲动了。”

    “二皇子出于私怨,对锦容动了杀心。在他看来,皇上身边有杜提点就足够了,少了锦容也无大碍。”

    事实上,宣和帝龙体虚弱衰竭,身边根本离不得程锦容。

    二皇子要杀程锦容,到底是因为私怨,还是想来个一箭双雕,巴不得他这个父皇早日驾崩归西?

    宣和帝面色阴沉不定,目中闪过寒意。

    裴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一颗心到此时才放了下来。

    程锦容心思敏锐犀利,对宣和帝的性情脾气了如指掌,不动声色直击要害。再有裴皇后张口帮腔,二皇子这回不死也要脱层皮。

    ……

    一炷香后,二皇子进宫觐见。

    二皇子心急如焚,一路上不停地想着如何措辞开脱。迈进保和殿的那一刻,后背冷汗直冒。

    保和殿内,只有宣和帝和几个近身伺候的内侍。

    裴璋不见了踪影,裴皇后程锦容也未露面。

    宣和帝神色阴沉,目光森冷。

    二皇子喉咙发紧,上前两步跪下,用力磕了三个头:“儿臣有罪!请父皇责罚!”

    宣和帝冷笑一声:“你何罪之有?倒是说来给朕听听!”

    二皇子一脸忏悔自责,将当日应允元思兰的承诺一事说了出来:“……儿臣当日存了私心,答应元思兰,若是他死在边关,就杀了程锦容,让程锦容去地下陪他。”

    有裴璋这个知密告密之人,二皇子想瞒也瞒不住,索性来了个实话实说。

    一顿怒责惩罚是少不了的。

    不过,程锦容又没死,宣和帝总不会因此事罚得太重。

    二皇子心里打着如意算盘,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着,等此事过了,绝不能饶过裴璋。

    宣和帝忽然冷冷说道:“你只想着一己私怨,有没有想过,程锦容是朕的专职太医。她一旦出了事,朕身边会无人可用?”

    二皇子:“……”



    到底有没有“一箭双雕”之意?

    这一点,就是二皇子自己也说不清楚。

    或许,他在应下要杀程锦容的那一刻,心里曾模糊地闪过这样的念头。

    宣和帝龙体虚弱,离不得程锦容。如果程锦容死了,宣和帝就得另择太医,说不定寿元会大大缩短。到时候,小六还没成人,父皇只能立他为储……

    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二皇子如何敢承认?

    “父皇息怒!儿臣绝没有此意!儿臣一时糊涂,做了错事,请父皇降罪责罚,儿臣没有半句怨言。”

    二皇子在最初的震惊过后,迅速反应过来,立刻为自己辩白:“可儿臣对父皇的孝心,日月可鉴!儿臣敢立下毒誓!若是儿臣生过半分不该有的心思,就让儿臣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那一瞬间的震惊迟疑,已经足够了!

    宣和帝目中闪过冷意,阴测测地看着二皇子:“是或不是,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二皇子心中骇然,猛地磕头请罪:“父皇!儿臣冤枉,儿臣只想杀了程锦容,出了心头恶气。绝没有窥伺父皇之意!”

    宣和帝冷冷道:“江氏昨夜剖腹生子,要卧榻静养数月。这段时日,你不必上朝,也不用进宫请安,安心在府里待着,好好陪一陪妻儿。”

    二皇子心直直往下沉。

    犯错被禁足,也是父皇惯用的手段了。当日寿宁公主犯下大错,也是被关进了公主府。这都半年了,丝毫没有被放出来的迹象。

    现在轮到他头上,又会被禁足多久?

    更不妙的是,寿宁公主当日还有“养病”这个遮羞布。哪怕众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得顺着宣和帝的心意,不便说穿。好赖还保有最后的体面。

    到了他这儿,连个交代得过去的理由都没有。一旦传出去,不知要惹来多少非议和流言。

    二皇子目中泛红,忍着羞辱难堪张口哀求:“父皇,儿臣真的知错了。求父皇给儿臣一个改过的机会。”

    既是禁足,总该有个期限。

    宣和帝心冷如铁,毫不动容:“来人,传朕口谕,从今日起,封了二皇子府。没有朕的吩咐,所有人不得踏出二皇子府半步。”

    二皇子心中生寒。

    这是要昭告群臣,他这个二皇子,已经彻底失宠失势了。

    汹涌的怒火混合着愤怒怨怼不甘,一起涌上心头。二皇子的眼都快红了。

    ……

    宣和帝面无表情地继续下旨:“宣裴璋进来。”

    一声令下,裴璋很快进了保和殿:“末将见过皇上。”

    裴璋!

    二皇子目中喷出怒焰,恶狠狠地盯着裴璋,目光凶猛地似要吃人一般。

    裴璋目不斜视,恍若未见。

    宣和帝沉声吩咐:“你领一百御前侍卫,‘护送’二皇子回府。并传朕旨意,从今日起,任何人不能进出二皇子府。永安侯也不例外!”

    最后一句,明显是在敲打裴璋。

    裴璋神色未变,恭声领命。

    二皇子瞪着一双泛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裴璋。

    他总算还有一丝残存的理智,没敢在此时怒骂出声。

    一直忍着出了宫门,二皇子才破口怒骂:“裴璋!我真是瞎了眼,竟这般信任你!你今日背叛我,他日,我定让你不得好死!”

    御前侍卫们牢牢将二皇子围在中间,周围近百米无人能靠近。二皇子的叫嚷怒骂声,也只有他们能听见。

    任凭二皇子叫嚣怒骂,裴璋一声不吭。

    直至到了二皇子府门外,裴璋才张口道:“请殿下进府。还有,殿下一定要管束好府中的亲兵。若是惹出什么乱子来,只怕皇上龙颜大怒。到时候,吃亏的还是殿下。”

    “呸!”二皇子面色狰狞,一口吐在了裴璋的衣襟上:“给我滚!”

    裴璋神色淡淡:“殿下稍候!我传过皇上口谕便走。”

    二皇子:“……”

    二皇子额上青筋毕露,恨不得一刀劈了他!

    就在此时,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传来。

    裴璋显然已料到来人是谁了,神色漠然地转头看了过去。只见数十匹骏马疾驰而来,骑在马上的皆是身高力壮武艺出众的亲兵侍卫。

    领头的是一个面容英俊的中年男子,正是裴璋的亲爹永安侯!

    永安侯下了马,面沉如冰,大步而来。没等裴璋张口说话,永安侯已含怒出手,一巴掌重重落在了裴璋的脸上。

    永安侯武艺不算顶尖,却也习武多年,力气不小。这一巴掌又用尽全力,裴璋口中一阵腥甜,一张口,吐出一口血。脸上迅速浮起了指印。

    永安侯铁青着脸,又扬起手。

    “父亲,我奉皇上之命送二皇子殿下回府,并代传口谕。从今日起,封了二皇子府,任何人不得进出。”裴璋挺直腰杆,面无表情地提醒:“一会儿我还得回宫复命。”

    永安侯那只手停在半空,缓缓落了下去,心中怒火,有增无减。

    这个混账!

    这个孽子!

    竟敢用皇命来压自己的亲爹!

    不过,永安侯再愤怒,也没完全失去理智。这笔账,日后慢慢算不迟。眼下这一难关,总得先度过去。

    永安侯用力握了握拳,将心头怒火稍稍按捺下去,转头对二皇子说道:“殿下稍安勿躁。皇上正在气头上,眼下什么都不能做。先等皇上消气了再说。”

    这么多年来,永安侯一直是二皇子最鼎力的支持者,说是二皇子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也不为过。

    可今日,二皇子先遭裴璋背叛,再被宣和帝怒责,憋了一肚子怒火和闷气,正无处可泄。

    永安侯一张口,二皇子立刻冷笑连连:“永安侯说得没错。本皇子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做不了,以后安分老实地待在府里。照样锦衣玉食,悠哉度日,不必劳心劳力,岂不痛快!”

    永安侯:“……”

    永安侯被刺得心口疼,再看裴璋这个孽子,更是憋闷窝火。

    二皇子说完之后,转身进了皇子府。

    永安侯正要跟着一起进去,被裴璋拦了下来:“父亲请止步。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擅入皇子府,父亲也不例外。”

    永安侯:“……”



    “你额上的伤还疼不疼?”

    裴皇后的寝室里,传来裴皇后关切地低声询问。

    当时猝不及防之下,额头重重撞在了车厢的木板上,留下了一片青淤。程锦容已为自己敷了上好的外伤药。不过,一时半刻还未见效,青淤依旧醒目碍眼。

    程锦容故作轻快地笑道:“已经不疼了。娘娘隔一炷香就要问上一回,我哪里还敢疼。”

    裴皇后满心沉重,根本笑不出来。

    她伸手握住程锦容的手,低低说道:“锦容,我万万没料到,元泰竟如此歹毒,竟在几个月前就对你动了杀心。万幸裴璋及时赶到救了你。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

    裴皇后声音颤抖,忽然双目泛红,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要是程锦容出了事,她也活不下去了。

    程锦容鼻间泛酸,将眼角的热意逼退,轻声安慰道:“可见我福大命大,命不该绝。只是,这么一来,倒是欠了裴璋一份人情。”

    何止是一份人情。

    裴璋对程锦容的一片深情,从未变过。为了程锦容的性命安危,他背叛了二皇子,也彻底激怒永安侯。以后,裴璋的处境不知何等艰难。

    想到裴璋,裴皇后忍不住长叹一声:“歹竹出好笋!裴钦那等心狠无情之人,竟生出了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儿子。”

    可惜,裴璋偏偏就是永安侯的儿子!

    程锦容心情复杂,没有说话。

    裴皇后也是过来人,如何不知其中滋味。她以袖子擦拭眼角,待彼此情绪平静下来,才低声道:“锦容,裴璋的援手之恩,日后有机会还回去便是。”

    总有一天,她要出手对付裴家。到时候,留裴璋一命,也算还了今日的恩情。

    程锦容听出了裴皇后的话中之意,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此刻,门忽地被咚咚敲响。一个急促的少年声音响起:“母后,容表姐!”

    是六皇子!

    ……

    程锦容定定心神,起身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正是闻讯匆匆赶来的六皇子。

    六皇子一脸焦虑忧急,在看见程锦容额上的青淤时,顿时化为心疼和愤怒:“容表姐!你额上的伤疼不疼?”

    “上书房一散学,我便听闻你遭人刺杀一事。外间传言纷纷,都说是二皇兄指使人刺杀你。是也不是?”

    程锦容没有隐瞒,点点头道:“是。”

    六皇子目中闪过愤慨,用力握拳,猛地砸在门上。厚实的木门被震得颤了一颤,六皇子的拳头处也红了一片。

    程锦容一惊,立刻扯着六皇子的衣袖进了寝室。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

    裴皇后走上前,接过伤药,为六皇子敷药。

    六皇子抿紧嘴角,目中闪着怒火:“母后,父皇也知道此事的缘由吗?”

    裴皇后没有抬头,低声应道:“知道。昨日,裴璋就已暗中向皇上告密。所以,今日才能及时救下锦容。”

    六皇子依旧愤怒不已:“明知道二皇兄会派人刺杀容表姐,父皇为何不提前阻止?偏让容表姐受这一遭惊吓?还死伤了几个御林侍卫!”

    “只凭空口白话,皇上怎么肯信!”程锦容淡淡接了话茬:“只有等二皇子真的出了手,来个人赃并获逮个正着才行!”

    “我只受了些无足轻重的轻伤,殿下不必为我忧心。”

    顿了顿,程锦容又道:“皇上十分恼怒,严惩了二皇子殿下,下旨封了二皇子府。”

    六皇子咬牙道:“我这口气,实在难平!”

    程锦容心头一热,轻声道:“殿下为我不平,我心中明白。二皇子殿下现在不知何等懊恼悔恨。我心里也觉痛快解气。”

    “殿下在皇上面前,万万不可流露出不满。我到底安然无事,他又是皇子。如此处置,于皇上而言,已是严惩了。”

    对一个皇子而言,被天子禁足,失宠失势,确实是重罚了。

    可六皇子心里,依旧有一团无以名状的怒火。

    如果裴璋告密,或是没有及时赶到救人,程锦容是不是就要死在二皇子的手中?二皇子敢动手刺杀程锦容,这是笃定了宣和帝不会因程锦容动怒杀人。

    真是欺人太甚!

    裴皇后涂好了伤药,抬起头来,和六皇子对视:“小六,等日后权势在你手中,你就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人了。”

    六皇子没有回避裴皇后的目光,母子对视片刻,六皇子慢慢点头:“母后说的对。”

    父皇再偏爱他,只要一日没有储君的名分,他就还是年少的六皇子。几位年长的皇兄心中嫉恨他,却也没真正将他放在眼底。

    二皇兄明知他和程锦容亲如姐弟,也无半分顾忌,照样派人刺杀程锦容。

    如果他做了储君,名正言顺地位于众皇子之上,还有谁敢轻视小瞧他?谁敢轻易对他在意的人动手?

    等他手握权势的那一天,便是父皇也会更重视更在意他的感受。

    一个人真正长大成熟,往往只需要一瞬间。

    六皇子清晰地听到了心底传来了破碎的声响。那是他对父子亲情手足之情的最后希冀和幻想无情破碎的声音。

    程锦容看着这样的六皇子,心里沉甸甸的不是滋味:“殿下不要因为我,和皇上心生隔阂。”

    六皇子沉默片刻,冲程锦容笑了一笑:“放心吧!我又不是年少无知的孩童,我知道该怎么做。”

    ……

    半个时辰后,六皇子去了保和殿,陪宣和帝一同用午膳。

    宣和帝今日心情恶劣,也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

    “程锦容遇刺一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宣和帝心情不快,在喜欢的儿子面前也没怎么遮掩:“你那个二皇兄,别的能耐本事没有,行刺杀人他倒是敢作敢当!”

    “今日敢对程锦容下手,他日岂不是谁都敢杀!哼!朕一定要给他教训!”

    父皇如此愤怒,何不再罚得重一点!

    六皇子心里默默想着,口中却道:“二皇兄一时糊涂犯了错,万幸程太医毫发无伤,儿臣恳请父皇,饶过二皇兄这一回。”



    宣和帝年轻时,手段狠辣,多疑且爱猜忌。坐了龙椅后,一众藩王病的病死的死意外的意外,最后就剩一个病怏怏的藩王。

    轮到自己的儿子了,宣和帝却又希望儿子们和睦友爱。

    人性就是这么复杂自私。

    果然,宣和帝听到六皇子为二皇子求情后,目中闪过一丝满意。口中却冷然道:“你不必为他求情了,朕绝不会轻易饶过他!”

    六皇子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明,继续为二皇子说情。直至宣和帝彻底沉下脸,才“不得不”暂时住了嘴。

    赵公公迈步走了进来,低声禀报:“启禀皇上,裴校尉回宫复命。”

    宣和帝略一点头:“宣裴校尉觐见!”

    片刻后,裴璋迈步而入。

    六皇子一见之下,顿时愕然,脱口而出:“裴校尉,你的左脸怎么肿得这么高?”

    再英俊的脸孔,被揍成这样也俊俏不起来了。看着甚至有些滑稽可笑。

    宣和帝目光一扫,也皱了眉头:“这是怎么回事?”

    裴璋是奉圣旨去二皇子府办差。是谁胆大包天,竟敢对裴璋动手!

    裴璋顶着这么一张脸,想瞒也瞒不过去,如实回禀:“是末将父亲动的手!”

    宣和帝目中闪过一丝凉意,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六皇子绷着脸说道:“裴校尉是奉旨当差,永安侯好大的胆子,竟对裴校尉动手!还打在脸上!看来,永安侯这是对父皇不满,心存怨怼!”

    此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老子揍了儿子一巴掌,打了也是白打。往大了说,就是永安侯心存怨怼对天子不敬。

    谁能想到,这些话竟出自素来温和宽厚的六皇子之口。

    裴璋心里一惊,神色复杂地看了六皇子一眼,张口为永安侯求情:“父亲不知内情,对末将生了误会,一怒之下动了手,绝无对皇上不敬之意。还请皇上和殿下明察!”

    “子不言父之过。”六皇子再次出人意料地张口:“裴校尉挨了打,还为永安侯遮掩辩白,这份孝心,令人动容。”

    “不过,一码归一码。永安侯擅自对传旨的裴校尉动手,便是对父皇不敬。父皇若不降罪责罚,天子威严何存?以后人人效仿,又该如何?”

    裴璋:“……”

    六皇子句句在理,裴璋无言以对,只得跪下,为永安侯告罪:“末将代父亲,向皇上告罪。请皇上降罪责罚!”

    宣和帝近来对永安侯颇为不满,二皇子做的这桩“好事”,宣和帝很自然地又归咎到了永安侯身上。

    就是永安侯什么都不做,宣和帝也得挑刺找茬。

    何况眼下,现成的把柄和理由已经送到了眼前。

    宣和帝沉声道:“来人,传朕旨意去永安侯府。永安侯行为不端,对朕不敬。责令他写请罪的折子,并罚半年俸禄。”

    这个处罚,委实不轻。

    永安侯当然不会在意什么俸禄,在乎的是天子恩宠和脸面。这一责罚,永安侯的脸面就被扔到了地上。

    宣和帝的目光掠过裴璋的脸,又道:“朕准你五日假期,回府休息几天,再进宫当差。”

    顶着这么一张脸在宫中行走,确实不合宜。

    裴璋恭声谢恩领命,抬头之际,正好和六皇子的目光碰了个正着。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各自唏嘘感慨。

    六皇子心中默默想着,裴璋对容表姐确实情深意重。为了容表姐的安危,背叛了二皇兄,激怒了永安侯。

    裴璋心中默默想着,六皇子每日在宣和帝身边伺候笔墨,耳濡目染之下,六皇子成长的速度真是惊人。

    ……

    裴璋退出保和殿。

    此时已是午后,阳光明媚,春光正好。

    保和殿外的玉石地面泛着光。程锦容就站在那一片最明亮的光晕里,黑眸中闪着复杂的情绪。

    裴璋心头一酸。

    两年来,程锦容和他形同陌路。偶尔碰了面,也从不正眼看他。像这样的专门等候,从来是因为贺祈。

    她特意等他,还是第一回。

    裴璋定定心神,迈步上前,低声道:“二皇子府已经被封,父亲也被罚半年俸禄,要写请罪的折子。你放心,以后再没人敢动你分毫了。”

    程锦容沉默不语。

    裴璋为她所做的,令她说不出那一句轻飘飘的谢谢。

    “你不用对我道谢。”裴璋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只有近在咫尺的她能听见:“容表妹,裴家欠皇后娘娘的,欠你的,这辈子也还不清。”

    “我这么做,不全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施恩示好,令娘娘和你承我一个不得不还的人情。有朝一日,或许能救我自己一条命。所以,你不必对我心存感激。”

    程锦容:“……”

    他们之间的情意,早已成了过去。

    他不提过往,只说功利的人情,是不愿她为难。

    程锦容的心情更复杂了,她抬眼看着裴璋:“不管如何,我都要谢你。若真如你所言,日后有用得着这份人情之处,你只管张口。”

    裴璋舒展眉头,笑了起来:“好!”

    他左脸红肿,笑起来没了翩翩风度,看着倒有几分滑稽可笑。

    程锦容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送到裴璋面前:“这瓶伤药,你拿回去,每日早晚外敷一次。最多三日,你的脸就能恢复如初。”

    裴璋接过瓷瓶,将那个小小的瓶子握在掌心,心潮微澜:“谢谢你。”

    程锦容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是提点大人亲自配制的伤药。你要谢,日后谢提点大人便是。”

    裴璋:“……”

    裴璋抽了抽嘴角,不慎牵扯到左脸,一阵刺痛:“我要出宫回府了。”

    程锦容略一点头,站在原地,目送裴璋走出一段路了,才转身离去。

    裴璋此时却停下脚步,遥遥地看着程锦容的身影,心里涌起熟悉的酸涩无奈。

    她对他,其实并不是全无情意了吧!只是,他们之间隔着深仇旧恨,再无携手做夫妻的可能。

    所以,就这样吧!

    她好好地在宫中活下去,陪伴着自己的亲娘和胞弟。

    他远远地看着她,守护着她。



    永安侯府。

    “永安侯请听旨。”

    赵公公代天子传口谕,永安侯拱手听旨:“请赵公公传旨。”

    赵公公瞥了面色不妙的永安侯一眼:“皇上有旨。永安侯在二皇子府外对裴校尉动手,对天子不敬。责令永安侯写请罪折子,并罚半年俸禄。”

    罚俸禄倒是小事,写请罪折子可就不妙了。

    按着朝中惯例,写请罪折子得卸下所有差事,在府中“反省己过”。这请罪的折子递上去,皇上若不满意,就得继续写,写到天子满意了才行。

    朝中文臣武将触怒宣和帝的,被责令写请罪折子的不在少数。

    有的十天半月就能重回朝堂,有的要一两个月。目前最高记录是御史台里的一位出言不逊的御史,在府里写了半年的请罪折子。

    此次二皇子令人行刺程锦容,激怒宣和帝。宣和帝迁怒到他身上,还不知要多久才能消气……

    都是裴璋这个孽子!

    若不是裴璋吃里扒外,背叛二皇子,怎么会闹出这一连串的风波来!

    永安侯心里咬牙暗恨,不得不躬身谢恩领旨。

    赵公公传旨后,也不多留,很快离去。

    待在一旁的永安侯夫人,直到此时才有机会张口,急急问道:“侯爷,阿璋人呢?他会不会有事?”

    永安侯面色铁青,冷哼一声:“别和我提这个孽障!他要是敢回来,我打断他的腿!”

    别人家的儿子孝顺听话。到了他这儿,简直就是命里的魔障。

    永安侯夫人听到这等话,又惊又惧,不假思索地说道:“阿璋这么做,总有他的道理。侯爷不问青红皂白,当着众人的面,就对阿璋动手。何曾顾虑过阿璋的颜面……”

    啪!

    话未说完,脸上就挨了重重一耳光!

    永安侯用尽全力出手,毫不留情。永安侯夫人被打得眼冒金星,摔倒在地,不由得惨呼出声。

    永安侯毫无怜惜之意,俯视着捂着脸恸哭的永安侯夫人,怒道:“你生的好儿子!令二皇子殿下陷入困境,我这个亲爹也被他坑苦了。我告诉你,别在我面前张口就提什么嫡子。这样的嫡子,有还不如没有!”

    永安侯夫人心里直冒寒气,也顾不得脸上的剧痛,狼狈地爬到永安侯脚下,拉扯着永安侯的衣襟:“侯爷!你说这话是何意!你再怒再气,总不能不认阿璋这个儿子!”

    永安侯满腔怒火,尽数迁怒到永安侯夫人的身上,冷笑着踹了永安侯夫人一脚。

    永安侯夫人被踹中心窝,又是一声惨呼。

    “住手!”一声含怒的冷喝声,骤然响起。

    熟悉的声音入耳,永安侯夫人顿时泪如泉涌,连声喊着:“阿璋!”

    ……

    站在门口的裴璋,目光一掠,心火腾地蹿了起来。

    永安侯夫人挨了一巴掌,又被踹中心窝,此时脸上红肿,衣襟上一个明晃晃的脚印,金钗掉了,发髻也乱了,看着狼狈至极。

    他和亲娘早有心有隔阂。可做儿子的,见到亲娘被打成这样,心里焉能不恼不怒!再看永安侯那副阴测测的样子,裴璋心里的怒气也到了顶峰。

    裴璋大步上前,将永安侯夫人扶了起来。

    永安侯夫人满脸泪水,紧紧抓着裴璋的衣袖:“阿璋,你做了错事,快些向你父亲赔罪。快说你以后听你父亲的话,绝不敢再擅作主张,你快说……”

    永安侯冷笑着打断永安侯夫人:“你也太一厢情愿了。你睁大眼睛,看看你的好儿子。他哪有半点知错的样子!”

    “我没有错,怎么知错!”裴璋冷冷地应了回去:“二皇子殿下要行刺皇上身边最得用的太医。我向皇上告密,及时阻止殿下犯下大错。这么做,有什么错?父亲素来忠君爱国,不妨将这其中的道理,仔细说给儿子听一听!”

    这个孽子!

    永安侯目中怒火升腾,大步上前,扬起手。

    这只手在半空就被另一只年轻有力的手拦下了。

    裴璋的左手,紧紧握住永安侯的右手。永安侯已过了力气最盛的年龄,裴璋却正值巅峰,永安侯显然不是裴璋的对手。

    “你这个逆子!”永安侯大怒:“你竟敢对自己的父亲动手不成!”

    裴璋面无表情地看着永安侯:“父亲已经动手,打了我一巴掌。皇上因此降罪,父亲难道还不警醒?要是我脸上再多出一道伤痕,过几日我进宫当差,被皇上看见了。父亲的请罪折子,怕是得多写数月了。”

    永安侯:“……”

    永安侯被噎得面色铁青,咬牙怒道:“你敢以皇上来压我!”

    “儿子不敢!”

    裴璋的目中露出嘲讽之意:“父亲教训儿子,是天经地义之事。不过,也得分清什么时候。眼下二皇子殿下刚被重罚,父亲也被皇上迁怒责罚。这等时候,我奉劝父亲一句,还是安分一些才是。”

    “否则,不免有些风声动静传到皇上耳中。皇上的脾气,父亲比谁都清楚。”

    永安侯揣摩圣意十几年,当然清楚宣和帝的脾气。

    可这丝毫不能减弱他的愤怒!

    永安侯怒瞪着裴璋:“好一个裴校尉!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我裴钦没有你这等忤逆不孝的儿子!”

    裴璋目中闪过一丝悲哀,缓缓说道:“我也不想做你儿子。可惜,我生来就姓裴。哪怕断绝父子关系,我的身上也留着你一半的血液。”

    永安侯:“……”

    永安侯夫人听着话音不妙,惊惶地喊了一声:“阿璋!你说什么胡话!什么断绝父子关系,你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

    “侯爷!阿璋是气昏了头,这才胡言乱语。万万不能当真!”

    可惜,父子两人一个都听不进她说的话。

    裴璋放下手,和永安侯四目对视,冷冷对峙。

    永安侯铁青着脸冷笑:“好!你不想做我的儿子,当我稀罕你不成!你立刻给我滚出去!有能耐你就永远别回来了!”

    裴璋淡淡道:“我这就走!希望父亲别后悔今日说过的话!”

    说完,转身便要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