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和殿里一片沉寂。
气氛压抑而凝滞。
六皇子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父皇,儿臣也有些想法。请父皇容儿臣一言!”
宣和帝瞥了六皇子一言:“你说。”
六皇子俊秀的小脸异常严肃:“儿臣以为,贺校尉确实有错。第一,他知错犯错。第二,他行事太过冲动,没有顾及父皇的颜面。”
“不过,战场上情势危急,如果他踌躇不决,任由鞑靼人将鞑靼太子救走,鞑靼必然声势大振。如此一来,战局对边军大为不利,又要胶着僵持许久。”
“两害相较取其轻。贺校尉在众人面前斩杀鞑靼太子,削弱鞑靼骑兵的斗志和士气。唯有这么做,才有机会败敌退兵。”
程锦容听得心潮澎湃,忍不住抬头看了六皇子一眼。
六皇子绷着一张脸,继续为贺祈求情:“儿臣恳请父皇从轻发落,不要令有功者受屈。”
听到这儿,宣和帝目光一闪,似笑非笑地看向六皇子:“照你这么说来,贺祈不但无过,而且有功了?”
六皇子大着胆子回视:“这里既无朝臣,也无外人。儿臣对着父皇,说的都是心里话。若有说的不对之处,也请父皇见谅。”
“我们大楚和鞑靼征战多年,早已结下血海深仇,不死不休。鞑靼太子居心叵测,在离京时竟已定下败敌诱敌之计,此人心性之隐忍狡猾恶毒,实在令人心惊。”
“撇开朝廷颜面,儿臣觉得,贺校尉杀的好!”
宣和帝:“……”
小六啊,其实父皇也觉得你的话有道理。元思兰确实该杀!
不过,贺祈如此行事,也太高调张扬不顾体面了。不责罚严惩,要如何对百官交代?如何对天下人交代?让史官如何写这一笔?
宣和帝面色深沉,淡淡道:“此事朕自有主张,程太医先退下吧!”顿了顿,又道:“小六,你今日也早些退下。”
程锦容和六皇子迅速对视一眼,齐声告退。
……
退出保和殿外时,微凉的夜风吹了过来。
程锦容这才惊觉自己后背冷汗涔涔。
她选择私下进言,是想将此事的恶劣影响降到最低。说到底,如何处置,都在天子一念之间。
有了几日时间做缓冲,等战报送到京城的时候,想来宣和帝气头已经过了吧……
“容表姐,你别怕。”
六皇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程锦容回过神,转头,正好迎上六皇子满含关切的清亮黑眸:“我会求父皇,从轻发落处置。”
程锦容心头涌起暖意,轻声道:“此事和你没什么关系,你本不该张口。万一皇上迁怒于你,该如何是好。”
六皇子不假思索地说道:“便是父皇迁怒于我,我也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容表姐对我的好,就不用说了。贺校尉也一直对我极好。如今贺校尉出了事,我岂能不管不问。”
顿了顿,又低声道:“不知贺校尉伤得重不重?”
程锦容压在心底的焦虑被这句话勾起,轻轻叹了一声:“贺大郎在信中写的不甚清楚,只说贺祈受了几处伤,没有性命大碍。到底伤势怎么样,却是没说。”
只恨她身在宫中,无暇分身。不然,她立刻便动身去边关,亲自照料贺祈的伤势。
程锦容忍不住又叹口气。
六皇子似是窥出了她的心思,轻声安慰道:“贺校尉既无性命之忧,慢慢养伤,总能养好。对了,容表姐的父亲不是也在边军吗?程军医素有大楚神医之称,最擅长诊治外伤。有程军医在,容表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理智是一回事,感情是另外一回事。
程锦容苦笑一声:“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一想到贺祈满身鲜血伤痕的躺在营帐里,我心里就百般难受。”
六皇子情窦未开,实在难以体会这种忧虑难安牵肠挂肚的滋味,只得空泛地安慰了几句。
程锦容打起精神说道:“放心,我能撑得住。今晚之事,你心中有数便可,就别告诉皇后娘娘了。免得她跟着忧虑烦心。”
六皇子点点头应了下来:“好,我谁也不说。容表姐,你的面色实在难看,早些回去歇下吧!”
等过几日,战报送达京城,真正的风雨也就来了。
程锦容嗯了一声,和六皇子辞别,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在宫灯旁坐了许久,才洗漱睡下。
……
这一夜,程锦容睡得并不安稳。
她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直到夜半三更才睡着,很快陷入血光漫天的噩梦中。
战场上一片惨烈的厮杀混战。
身着长袍的俊美青年男子,站在高大的战车上,满面讥削嘲弄地看着贺祈,出言挑衅。贺祈回以冷笑,霍然挥舞长刀,一刀下去,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落了地。
那个人头,竟一直滚到了她的脚下。她俯下头,看着满面惊骇死不瞑目的脸孔,心里无比快意。
就在此时,忽地传来一阵惊呼。
她一惊,猛地抬头,就见贺祈被乱箭射中,口中溢出鲜血,颓然倒了下去。
“贺祈!”
程锦容被自己的惊呼声惊醒,霍然坐直了身子,额上满是冷汗,心跳如擂鼓。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前世贺祈是中乱箭身亡,这一世,死的人是元思兰。贺祈安然无事,只是受了一些伤而已。
程锦容在心中默念几句,激烈跳动的心缓缓平复。
过了片刻,她重新躺到了床榻上,睁着眼,怔怔地看着头顶上的幔帐。
她和贺祈之间,从未有过什么海誓山盟。她为了亲娘和胞弟进宫,他同样背负血海深仇。他们两人同在御前当值,每日相见,得了空闲低语数句,更多的时候,只是彼此相视而笑。
她一直以为,她对贺祈的情意有些轻浅,甚至因此生出愧意。
直到今日,听闻贺祈遇险,直到他受了伤,她才知自己是多么的焦急,又是多么的在意他的安危。
贺祈,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程军医,程军医,三弟又发烧了!”
贺祈闭着双目,意识混沌,耳边隐约传来熟悉的焦灼的声音。
这是贺大郎的声音。
这一段时日,他在营帐里养伤,贺大郎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他全身共有七处伤,胳膊上腿上都有伤,最重的一处在后背。
当日他满身是伤,后背都被鲜红染红了,直至平国公和贺大郎赶来,他才放心地昏迷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两天后了。全身的外伤都被清洗缝合,敷药包扎。他不能躺着,只能趴着养伤。
他的伤势本来不算太重,可他一直带伤杀敌,失血过多,回了军营后高烧反复不断,竟是十分凶险。
这已经是第十二天,还是十三天了?
他白日退了烧,现在又全身滚烫。
“别慌,我来看看。”在贺大郎焦急的声音过后,另一个沉稳冷静的男子声音传入耳中。
这是他的未来岳父程望。
这段时日,最辛苦的人非程望莫属。
这一仗,贺凇贺祈叔侄两人都受了伤。尤其是贺凇,那一箭穿透了胸膛,伤及心肺。取箭时血如泉涌,贺凇面如白纸,只剩一口气。
程望不眠不休地在贺凇身边熬了几天几夜,才将贺凇这条性命从阎王手中抢了回来。因贺祈的伤势也颇为凶险,叔侄两个便在相邻的营帐里养伤。
一只手探到他滚烫的额上,然后又落在他的手腕上。
不知过了多久,热腾腾的汤药被端到了床榻边:“三弟,喝药了。”
又是贺大郎的声音。贺大郎每日为他喂药,从一开始的笨拙,到现在已经驾轻就熟,汤药被吹至温热,才送到他的嘴边。
他在昏沉中张口,喝下苦涩的汤药。
一碗汤药喝完了,贺大郎还不忘为他擦拭嘴角。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湿热的毛巾为他擦拭身体。擦拭时要避开所有的伤处,这可不是什么美差。
那一仗太过惨厉,他的亲兵死了不少,剩下的也多身上有伤。贺大郎亲力亲为地照顾他。
折腾一番后,贺祈舒服了不少,沉沉睡去。
然后,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重回前世临死前的那一刻。他全身是伤,领着残兵苦苦抵挡敌人的进攻。元思兰骑着骏马,俊美的脸孔满是杀意和冷笑。
“放箭!”
元思兰一声令下,众箭齐发。一支两支,三支四支,数不清的箭纷纷落在他的身上。在剧痛中,他颓然倒下,满心不甘。
他在梦中紧皱眉头,模糊地呓语一声。
梦中的场景,忽然变了,赫然是十几日前的战场。
鞑靼精兵如潮水般涌来,他神色冰冷,持刀砍杀,宝刀被鲜血染红,他的眼前也是一片血红。
“贺祈,你最好立刻放了我,然后集合残兵败将,或许还能杀出一条生路。否则,今日你们叔侄,都将命丧此地。”
元思兰一脸讥削嘲弄。
他冷冷一笑:“我会不会命丧此地,现在还不知道。不过,你肯定活不过今日。”然后,他猛然挥刀,一刀砍下了元思兰的头。
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元思兰眼中惊骇未散。
他心中说不出的恣意畅快。
元思兰!不管如何,我绝不会让你活着出大楚!
你以为我会顾惜自己的前程和声名吗?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杀了你!
……
贺祈再次睁眼醒来,营帐外已经一片天亮。
他这一昏睡,又是一夜。
贺大郎守到半夜,实在困乏不堪,就这么趴在他的床榻边睡着了。这种姿势委实不舒服,贺大郎在睡梦中皱着眉头。
贺大郎下巴上冒出了短须,眼下全是青影。看着邋遢又狼狈。这都是为了照顾他的缘故。
贺祈心中涌过一阵热流,没有张口喊大哥,轻轻挪动身体。
这一挪动,不免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顿时一阵剧痛。贺祈疼得紧皱眉头,却一声未吭。
贺大郎像是心有灵犀,一个激灵醒了,一抹脸,沙哑的声音里透着欢喜:“三弟,你总算醒了。现在感觉如何?头疼不疼?”
贺祈声音虚弱:“不疼了。”
贺大郎还不放心,摸了摸贺祈的额头,确定退了烧,才松了口气:“这些时日,你总是发烧,退了没多久又会发烧。真是吓坏我了。”
“辛苦大哥了。”贺祈目中露出由衷的感激。
人一旦受了伤,难免比平日脆弱,也更易感动。这段时日,贺大郎的辛苦照料,令贺祈心中动容。兄弟两人间的距离也迅速拉近。
贺大郎立刻笑道:“兄弟之间,说这些话太见外了。只要你能好起来,就是再辛苦些我也乐意。”
贺祈的目中也露出笑意。
贺大郎知道他身体虚弱无力说话,不等他张口询问,便主动说道:“你不用担心二叔,程军医真是医术如神,当日二叔就剩一口气,程军医硬是救了二叔一条命。这段时日,已经有了起色。看来,这条命是能保住了。”
贺祈嗯了一声,低声问道:“现在战局如何?”
那一夜,平国公领兵追击,用了两天时间,终于追上了鞑靼可汗那一路骑兵。双方死战不休。最终,边军打了胜仗。
平西侯等另两路边军,也同样追击到了做诱饵的鞑靼骑兵。兵力悬殊,取胜没什么悬念。
短短数日,胜局已定。
“父亲要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彻底击溃鞑靼人。”贺大郎沉声说道:“这一仗,我们赢定了!现在只看鞑靼可汗苟延残喘,还能撑几日罢了。”
“这段时日的战报已经接连送往京城。算一算时日,也该到御前了。”
说到这儿,贺大郎看了贺祈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那一天,要不是贺祈及时斩杀元思兰,以元思兰的头颅祭旗,鼓舞边军士气。根本就撑不到援军抵达。
算了,反正杀都杀了。皇上总不会因此要贺祈的命。
贺祈似是猜到贺大郎在想什么,扯了扯嘴角,轻声说道:“大哥放心,皇上不会罚得太重。最多就是罢了我的御前侍卫统领一职。”
贺祈是平国公世子,日后总是要继承平国公爵位,来边关掌军。当不当御前侍卫统领,其实也没那么要紧。
贺大郎仔细一想,也觉有理。提心吊胆了数日的心,终于缓缓落回原位。
就在此时,营帐外响起了脚步声。
贺大郎一个箭步冲上前,掀起厚实的门帘。一股冷风骤然吹了进来。站在营帐外的果然是程望。
“程军医,快请进来。”贺大郎满脸堆笑,十分热切。
程望近来太过忙碌,每天夜里睡不到两个时辰。眼里满是血丝,清俊的脸孔憔悴了许多。他冲贺大郎略一点头,迈步进了营帐。
贺祈还不能动弹,只喊了一声岳父。
程望嗯了一声,打量贺祈一眼。
身体再健壮,也禁不住流血过多。贺祈的俊脸一片苍白,看着几乎没有血色。好在已经退了烧,目光清明。
程望上前,为贺祈诊脉。然后查看外伤,敷药包扎。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算消停。
贺祈全身虚弱无力,被来回翻动,难免碰及伤处,疼痛难当。他一声不吭,硬是忍了下来,额上又冒了一层虚汗。
程望温声叮嘱:“你已经退了烧,伤势也没大碍了。以后每日上药,安心养伤便可。”
贺祈低声道:“辛苦岳父了。”
程望笑道:“就算你不是我的未来女婿,我也会精心尽力为你诊治。你就不用一口一个岳父,哄我欢心了。”
贺祈:“……”
难得见贺祈吃瘪的样子,贺大郎闷声笑了一回。
程望还得为另外几个武将看诊,无暇多留,很快离去。
……
程望走后不久,又有一个身影撩起门帘,快步进了营帐。正是贺袀!
贺袀父子也够悲催的。
先是贺袀受了重伤,养了几个月才好。没曾想,贺凇也受了重伤。贺袀伤势初愈,本就不宜领兵杀敌。亲爹又奄奄一息,贺袀心中忧急,日夜守在贺凇身边。
“三弟,”贺袀也熬得满目赤红满脸憔悴,一张口声音沙哑:“这些日子,我寸步不敢离父亲左右。无暇来探望你。你现在感觉如何?”
单从外表看来,贺祈现在还是挺惨的。
全身四处绑着纱布,连中衣穿着都不方便,整个人趴在床榻上,一张脸侧着。再英俊的脸孔,也禁不住这样折腾,看着既凄惨又有些可笑。
兄弟两个心结尽去前嫌尽弃。不过,看着贺祈现在这副悲惨的模样,贺袀绝不会承认自己心里有些畅快。
贺祈打起精神道:“我没有大碍了,二哥不必忧心。”又问:“二叔现在如何了?”
贺袀叹了一声:“父亲伤势太重,若不是有程军医出手相救,父亲怕是难逃一劫。”
“虽然救回了性命,到底是伤了心肺,日后身体能恢复到哪一步,也不好说。程军医说,父亲以后再不能领兵杀敌了。”
说到这儿,贺袀面色晦暗,语气中流露出几分苦涩。
身为武将,不能领兵杀敌,便如将宝刀束之高阁,将骏马拘在斗室。以贺凇的胸襟和骄傲,到了那一日,不知会何等痛苦煎熬。
可不管如何,人活着总比死了强。
贺祈听到这些,心里像被巨石压着,沉甸甸的,不是滋味。
贺袀打起精神来笑道:“不过,父亲能救回这条性命,已经是万幸了。伤重就慢慢养伤。等这一仗打完,边关也就彻底平定了。到时候,武将卸甲归田,也是一桩喜事。”
贺祈嗯了一声。
兄弟两个沉默片刻,贺袀又低声道:“三弟,多谢你出手杀了元思兰,为父亲报仇。”
当时他出手杀人,大半是因为前世的血海深仇。贺袀显然是误会了。偏偏这是个无法解释的误会。
贺祈没有否认,只道:“换了二哥,也会这么做!”
贺袀如今倒是坦荡:“换了我,最多让亲兵动手,绝不会亲自斩杀鞑靼太子。三弟,我不及你。”
顿了顿,又道:“大楚和鞑靼是死敌,要不是鞑靼太子是柔嘉公主所出,又是寿宁公主的未来驸马。你在战场上杀了鞑靼太子,应该受到褒奖和厚赏才对。皇上圣明,不会重责于你。你就放宽心,安心养伤吧!”
贺祈略一点头。
一旁的贺大郎,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中十分快慰。
贺袀幡然悔悟,贺祈既往不咎,兄弟两个冰释前嫌。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
从边关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送信至京城,最快也得十二天。战报送到京城,要半个月左右。一来一回,就是一个月。
贺祈在心里默默算一算时日,一边养伤,一边耐心等待京城的回信。
三日后,传来平西侯大败鞑靼骑兵的喜讯。
紧接着,另两路边军也大胜而归。
又过几日,平国公打了大胜仗。卜赤可汗大败之下,领着残兵狼狈逃进了草原。被平国公领兵追击了三天三夜,鞑靼骑兵死伤无数。卜赤可汗也受了伤。
最后,平国公活捉了鞑靼可汗的长子,另有俘兵两千。
这一仗,可谓大获全胜。
消息传至军营,全军上下一片沸腾。
贺大郎喜形于色,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太好了!终于打赢了!这一战过后,鞑靼元气大伤,几年之内,都无力再进犯大楚了。”
“没错!”贺祈接过话茬:“元思兰这个鞑靼太子死了,卜赤可汗的长子又被俘虏。他还有三个儿子,二王子自小夭折,三王子四王子还不到十岁。”
懂了!
鞑靼可汗后继无人了啊!
贺大郎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真是老天有眼!”
贺大郎笑得开怀,贺祈也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就在此时,营帐门帘被掀起,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贺大郎眼睛一亮,快步上前行礼:“父亲!”
来人正是在外征战大胜而归的平国公。
平国公一张英俊的脸孔上满是胡茬,身上还散发着多日未曾沐浴洗漱的“特殊气息”。贺大郎被迎面而来的味道熏得咳嗽了一声。
贺祈也抬起头,和父亲对视。
父子两人在那一夜匆匆见了一面。之后一个回军营养伤,一个领兵打仗,算来有半个月未见了。
平国公目光在贺祈的身上转了一圈,声音暗哑低沉:“三郎,你的伤势如何了?”
平国公大胜归来,俘虏了鞑靼的大王子。他既未去沐浴更衣,也没召集众将议事写奏折。而是先来了伤兵营帐。
看着平国公丝毫不掩忧虑急切的目光,贺祈心中的坚冰似被狠狠地震开,一股陌生的久违的情绪涌上心头。
如果贺祈肯对自己承认,那是对父亲的孺慕和亲近。
“我的伤势已经好多了。”贺祈低声应道:“幸好有岳父,也多亏了大哥仔细照料。”
贺大郎不肯居功,笑着说道:“程军医医术如神,抢回二叔一条命,又治好了三弟的伤。我做不了大事,就在三弟身边守着,做些熬药喂药之类的琐事而已。”
平国公确定贺祈没有大碍后,悬了多日的心终于安然落回原位,狠狠地夸了贺大郎一同。直将憨厚的贺大郎夸得面红耳赤手脚都没处放了。
贺祈看着眉头舒展满目喜悦的父亲,低声道:“儿子还没恭喜父亲,大胜而归!”
贺祈态度的微妙转变,平国公焉能察觉不出来?
平国公一边在心中嘀咕着“这个孽障总算还有几分良心”,一边淡淡应道:“总算赶在年前平定战事了。”
是啊,今天是大年三十,明日就是新的一年了。
前世边军溃败,平国公府上下皆被问罪,落了个家破人亡的凄凉下场。
这一世,边军打了大胜仗,凭借着这份赫赫战功,未来的十数年甚至数十年里,贺家都足以稳稳立足朝堂。
平国公府里的所有人,都能安然地活下去。
贺祈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
贺凇就在隔壁的营帐里养伤。
平国公看过儿子后,立刻就去了贺凇的营帐。
贺凇伤势比贺祈重得多。已经一个月了,贺祈已勉强坐在床榻上,贺凇依然躺在床榻上,动弹不得。一天内有大半时间都在昏睡。
贺袀守在床榻边,见了平国公,立刻起身来见礼。
平国公略一点头,快步走到床榻边。
贺凇原本闭着双目,此时睁了开来,虚弱地喊了一声大哥。往日那个悍勇无双的贺将军,此刻面色惨白地躺在床榻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平国公心中一阵酸涩。
他们兄弟两个自小一起长大,一同习武,一同领兵上阵。感情十分深厚。现在看贺凇这般模样,他心里如何能好受?
贺凇似是看出平国公的心思,低低地说道:“大哥,我能捡回这条命,已是万幸了。程军医说了,我伤了心肺,以后会落下病根。再不能举刀杀敌,甚至不能再骑马。”
“不过,这一仗边军大胜,未来数年里,边关也没有仗可打了。我正好可以回京城,回府中慢慢养身体,顺便在母亲身边尽孝。”
“大哥不必为我伤怀。”
贺凇不说这些也就罢了,一席话听得平国公愈发心酸,眼睛都红了:“二弟……”
一个正当盛年的将军,再不能骑马举刀,这是何等残忍!
贺凇目中也闪过水光,语气却愈发轻快:“不用担心,我早已想通了。以后,我就将二郎这个不肖子留在边军,大哥别手软客气,好好磨一磨他的性子。”
平国公沙哑着声音应下。
贺袀早已红了眼睛,将头转到一旁。
贺凇今日说了那么多话,已经没了力气,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又低声道:“大哥快去写奏折吧!记得要为三郎求情!”
边关战报一封接着一封送至京城。不过,目前朝廷的旨意还没到边关。
平国公定定心神,缓缓说道:“我心中有数,你不用操心,安心养伤吧!”
贺凇略一点头,闭上眼睛。
……
此时的京城,正下着雪。
大年三十,雪沸沸扬扬地下了一天,到了傍晚才停。厚厚的积雪足能没过人的小腿。宫中内侍宫女们忙碌着清扫积雪。
保和殿外的御前侍卫们,本来无需做这等事。不过,今年的雪实在太大了,宫中这么大的地方,只凭宫人清扫,就是扫上一夜也扫不清。于是,一众年轻英俊穿着银色软甲的御前侍卫,拿起了扫帚和铁锹……
那场面,蔚为壮观,也颇为有趣。
天子设下宫宴,朝中文武百官皆进宫赴宴。
程锦容和杜提点闲着无事,一同站在廊檐下看御前侍卫扫雪。
“也不知边关这一仗到底打得怎么样了。”杜提点张口打破沉默。
十几日前,边关送来的战报,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贺祈一刀杀了鞑靼太子,御史们少不得要上奏折弹劾。不过,武将们的态度却出奇的一致。一个个张口为贺祈辩驳。
在战场上,鞑靼人都冲杀到眼前来了,生死之际,还讲究什么仁义道德?
一刀斩杀了元思兰,以鞑靼太子头颅祭旗,削弱鞑靼人士气。令鞑靼人的计策落了空。这有什么错?
一个鞑靼太子,死就死了。有什么值得惋惜?
最好是鞑靼可汗也跟着一起死了,这才真得痛快解气!
就该将你们都扔去战场,领教领教什么叫生死一线,你们才能懂什么是当机立断!一个个就不会在朝堂上啰嗦废话了!
武将们口沫横飞,将御史们骂得面色如土,声音很快就弱了下来。
宣和帝在朝堂上皱了一回眉头,不痛不痒地斥责了贺祈几句,便道:“等边关战事平定,贺祈回京后,朕要亲自问一问他,再行责罚!”
得了!
有点眼色的,都知道宣和帝的态度了。
反正大家对鞑靼太子都没什么好感,也没人为他的死伤心什么的。唯一会伤心欲绝的寿宁公主,一直被关在公主府里,还不知情哪!
然后,这半个月里边关又来了四封捷报。
现在,众人就等着边关彻底打赢胜仗的好消息了。
程锦容转头,浅浅一笑:“或许,很快就会有大捷的战报了。”
这个年,宫中过得有些冷清。
郑皇贵妃被软禁在钟粹宫,寿宁公主在公主府不得进宫。后宫嫔妃们如今一个比一个老实安分,宫宴上空前的和谐。
新年元日,宣和帝领着一众皇子和朝中百官进太庙祭天祭祖。大雪后天寒地冻,宣和帝在外站了半日,正午宫宴时便有些不妙,身体一阵阵发冷。
宣和帝不愿表露出来,硬撑到了宫宴结束。
赵公公心中忧急,早已暗中令人去送信给杜提点和程锦容。
待宫宴散后,宣和帝面色已经泛红。
大皇子二皇子都坐在宣和帝身侧,都将宣和帝的异样看在眼底,不约而同地起身:“儿臣扶父皇回保和殿。”
大皇子以眼角余光瞥了二皇子一眼。
二皇子回以挑衅的一瞥。
四皇子五皇子慢了一步,也不敢和两位兄长相争,心里颇有些遗憾。
就听宣和帝低声道:“不必了,小六,你来扶朕回去。”
大皇子二皇子:“……”
大皇子二皇子笑容同时一僵。四皇子五皇子迅速对视一眼。总之,一个个面色都很微妙。几双眼睛,刷地看向六皇子。
六皇子如今大有长进,在兄长们或眼热或嫉恨或不善的目光下起身,走上前扶住宣和帝的胳膊,低声喊了一声父皇。
宣和帝嗯了一声,借着六皇子一托之力,站了起来。
六皇子还是单薄的少年身形。不过,这半年来,他个头蹿高了不少,俊秀的脸孔越来越沉稳自信。一眼看去,已隐约有了令人诚服的气度。
每晚在保和殿伺候笔墨,得宣和帝亲自教导,时有和朝中重臣见面说话的机会。耳濡目染的熏陶下,六皇子成长的速度十分惊人。
……
二皇子盯着六皇子和宣和帝的背影,目中闪过一丝怨毒。
大皇子也是一肚子嫉恨恼怒,不过,他城府比二皇子深得多,并未表露出来。甚至笑着对二皇子说道:“有小六照顾父皇,你我倒是清闲了。”
二皇子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大皇兄说的是。”
大皇子又道:“边关连连传来捷报。看来,边关战事很快就平定了。唯一可惜的是思兰表弟,被贺祈斩杀于刀下。寿宁到现在还被瞒在鼓里。要是被她知道此事,不知会如何伤心闹腾。”
一提元思兰,二皇子的面色陡然阴沉下来。
他早料到元思兰有去无回。却未想到,贺祈竟当着众人的面一刀杀了元思兰。这个贺祈,一心捧着小六,根本没将寿宁公主放在眼底,更没将他放在眼里……哼!
元思兰被杀一事,绝不能让寿宁公主知道!否则,一定会闹出乱子来!
大皇子挑唆了一回,郁闷的心情稍稍好转。
二皇子也不是善茬,很快张口回击:“大皇兄,郑婕妤一直在钟粹宫里‘养病’。如今也有小半年了吧!你何不求一求父皇,去钟粹宫探望郑婕妤?到底是新年,郑婕妤独身一人在钟粹宫里,岂不冷静寂寥?”
这一席话,果然说中了大皇子的痛处。大皇子的脸色难看起来。
一旁的四皇子,目中闪过怒色,硬邦邦地说道:“我和大皇兄每次求情,都被父皇怒责。此事二皇兄心知肚明,现在何必说这等风凉话!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只盼着二皇兄一帆风顺,不要有失意失落之时!”
“不过,想来这也是不太可能了。同为嫡出的皇子,父皇这般宠爱小六,二皇兄倒成了添头。别说二皇兄心里不痛快,就是我看在眼里,也替二皇兄着恼啊!”
最后几句话,说得何其刻薄!
二皇子怒目相视:“你说什么!谁是添头!”
四皇子阴阳怪气地一笑:“实话总是难听些,二皇兄不乐意听,我不说就是了。”
大皇子立刻假惺惺地打圆场:“四弟随口说笑罢了,二弟胸襟宽广,就别和他斤斤计较了。”
大皇子四皇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彼此间虽也有些不痛快。不过,对着二皇子的时候立刻站在同一阵线,一致对外。
二皇子被气得面色铁青,冷笑连连,扔下一句:“我去椒房殿陪伴母后。”然后,便拂袖而去。
大皇子四皇子联手占了上风,心里也没痛快到哪儿去。二皇子再不受宠,亲娘到底是中宫皇后。
他们的生母,却彻底失了宠,不但不能给他们助力。倒是牵累了他们兄弟两个。
大皇子四皇子心里都有怨气,这层微妙的心思当然不能说出口。兄弟两个互相使了个眼色,一同联袂离去。
五皇子从头至尾袖手旁观,看了一场好戏。心里也不是滋味。
兄弟们彼此较劲争锋,口舌相争,竟没有一个带上他的!
他就那么不值一提吗?
……
外面冰天雪冬寒风如刀,保和殿内却是暖如春日。
全身无力的宣和帝躺在龙塌上,双目微闭。
六皇子满目忧急,急切地看着程锦容。
程锦容依旧是那副镇定自若的神情,为宣和帝诊脉后,和杜提点低声商议几句,提笔写了药方。
六皇子忍不住张口问道:“程太医,父皇的龙体可有大碍?”
程锦容面不改色地应道:“皇上受了寒气,发了烧,喝下汤药捂一捂出一身汗,退了烧就无碍了。”
六皇子这才松了口气。
程锦容心里暗暗叹了一声,和杜提点对视一眼,心里涌过彼此心知肚明的唏嘘。
宣和帝的身体实在虚弱,再如何精心照顾,也免不了三不五时地病一场。不是什么大病,却也如抽丝般消耗着宣和帝的元气和精力。
如此下去,宣和帝的寿元也会大大受损。
直白一点来说,长命百岁想都别想了,能活到六皇子大婚生子,就算不错了。
当然,这等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过了片刻,裴皇后也来了。
宣和帝这一病,就是十余日。
直至上元节前一日,边关送来的战报送至宣和帝御前。宣和帝看了战报后,龙心大悦,大笑了三回,不必喝药也痊愈了。
“太好了!”
椒房殿里的裴皇后满面喜色,眼里几乎闪出光来:“太好了!这一仗总算是打赢了!”
程锦容也是满眼笑意。
虽然早有预料,可这一日真的来了,还是令人喜不自胜。
裴皇后高兴了片刻,才低声问程锦容:“贺祈可曾写信给你?他现在伤势如何了?”
提起贺祈,程锦容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低声应道:“贺祈伤得不轻,右臂也有伤,不能提笔写字。前几日我收了一封信,是贺祈的大哥代为提笔写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贺祈的伤至少要养三四个月,才能启程回京。”
“贺将军伤势过重,要长期卧榻静养。日后会落下病根,以后再不能骑马射箭杀敌了。”
听到这儿,裴皇后也有些唏嘘,叹了一声:“贺将军勇武之名,本宫也有所耳闻。确实可惜了。”
顿了顿,裴皇后忍不住问了一句:“对了,是谁救了贺将军的性命?”
这就明知故问了。
除了程望,还能有谁?
裴皇后平日十分谨慎小心,便是在私下里也很少提起程望,以免情绪波动不稳被人察觉不对劲。今日忽然提起,是想念程望了吧!
程锦容抬眼,看了裴皇后一眼:“回娘娘,是我的父亲。”
裴皇后在心里默念着程望的名字,神色自若地笑着赞道:“程军医丝毫无愧边军神医的美誉。”
就在此时,赵公公笑着进来了,恭敬地行礼:“皇上宣娘娘前去保和殿一同用晚膳。”
裴皇后含笑道:“本宫这就前去。”
程锦容随裴皇后一同去了保和殿,在殿外正好遇到了六皇子。
六皇子满脸喜色,迫不及待地说道:“母后,容表姐,边关打了大胜仗!以后边关就平定了,不用再打仗了。”
裴皇后笑着打趣:“本宫比你知道的还要早一些。不过,听你再说一回,本宫心里还是高兴得很。”
六皇子咧嘴笑了起来:“那我再说一遍,母后再欢喜一回吧!”
程锦容莞尔一笑。
……
宣和帝要用晚膳,以程锦容的身份,自然没有列席的资格。
不过,今晚宣和帝龙心大悦,心情之佳,远胜平日。程锦容张口要告退,宣和帝却道:“程太医也一并留下,陪朕用晚膳吧!”
身为天子,宣和帝的施恩不容拒绝。
程锦容笑着谢恩,坐了末席。
六皇子特意坐在程锦容身边,不时为她添菜。程锦容少不得要回敬一二,席间不能多言,两人不时相视而笑。
两人眉眼间有几分肖似的安宁柔和,一个美丽一个俊秀,并肩坐在一起,俨然一副悦目的画面。
宣和帝看在眼里,忽然笑道:“程太医比小六年长五岁,其实也不算大得太多。可惜程太医已经和贺校尉定了亲事,不然,索性让小六娶进门来。”
程锦容:“……”
裴皇后被呛到了。
一无所知的六皇子笑道:“父皇这话可说到我心坎里了。”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程锦容微微抽了抽嘴角,呵呵两声。
裴皇后清了清嗓子,迅速扯开话题。
宣和帝今晚兴致高昂,搁下筷子,便说起了边关战报。这个话题人人爱听,程锦容也竖长了耳朵。
说着说着,就提起了贺淞。
“平国公私下写了一封奏折给朕。”宣和帝叹了一声:“贺淞福大命大,当日那一箭几乎射穿了他的胸膛,伤及心肺。”
“万幸有程军医,不然,贺淞这条命就得扔在边关了。”
“此次论功行赏,程军医居功至伟。朕一定要重重赏他。”
裴皇后面上在笑,手心却在冒汗。下意识地将手缩进宽大的袖袍里。心里不停地安慰自己。
宣和帝什么都不知道,在她面前只是随口提起程望,并无试探之意。
程锦容迅速看了裴皇后一眼,然后笑着说道:“微臣先代父亲谢过皇上恩典。”
宣和帝没有察觉到裴皇后一闪而逝的异样,笑着说道:“你们父女两人,皆是大楚神医。一个在边军统领军医,一个在宫中为天子太医,为朕效力为朝廷尽忠。朕不但要赏你父亲,还要赏你。”
程锦容麻溜地接了话茬:“那微臣就请皇上从轻发落微臣的未婚夫婿吧!”
这个程锦容,倒是会见缝插针,时不时地就给贺祈求一回情。
宣和帝好气又好笑,淡淡瞥了程锦容一眼,不置可否。
程锦容依旧笑意盈盈。
简在帝心,御前红人。这几个字到底有多少分量?端看贺祈至今未被弹劾被严惩就知道了。
……
隔日是上元节,也正好是大朝会,宣和帝令人宣读战报。百官们一个个喜笑颜开,歌功颂德。
这一场仗,打了半年,终于结束了,终于打赢了。
鞑靼太子死了,鞑靼大王子被俘,其余王子还小。鞑靼可汗一把年纪,又受了伤,也不知还能熬几年。鞑靼元气大伤,数年之内无力再进犯边关。
边关百姓以后就能过上太平的日子,大楚的百姓能休养生息,风雨飘摇的大楚想来也不会亡国了。
文臣们满心喜悦,武将们同样高兴。
总之,皆大欢喜。
接下来,就该论功行赏了。
“按朝中惯例,平国公应还朝献俘,觐见皇上。”卫国公拱手道:“不过,边关刚打过仗,总要修整一段时日。也得防止鞑靼骑兵卷土重来。老臣以为,献俘还朝之事暂且不急。”
靖国公也张口进言:“此时天寒地冻,不宜行军。不如等到了三月,春暖花开之际,再令平国公回京。”
宣和帝点了点头:“卫国公靖国公所言,颇有道理。传朕旨意,令边军修整两个月。到了三月,平国公进京献俘。”
“平西侯也和平国公一同回京。”
“贺将军身受重伤,待伤养好了之后,再行回京。贺校尉也是如此。”
“此次边军立下大功,朕一定要厚赏!卫国公,朕给你十日时间,算出边军将士们的军功。照着军中惯例再加三成。抚恤的银子也加三成。”
此言一出,第一个皱眉头的人不是要熬夜忙碌的卫国公,而是户部的梁尚书。
梁尚书咬咬牙,鼓起勇气上前:“厚赏有功的将士,抚恤战死的士兵,是理所应当,也是皇上仁厚。微臣不敢也不能阻拦。可是户部是真的没银子了。”
“去岁所有的税赋都用光了,百姓没还没春耕,日子艰难。若是再加赋,百姓们实在吃不消。”
宣和帝兴头上被泼了一盆冷水,面色顿时阴沉下来。
大皇子窥着宣和帝的脸色,立刻把握时机,站了出来:“梁尚书此言差矣!将士有功,当然要赏!死去的将士,也需要抚恤安家的银子。你身为户部尚书,不思为父皇分忧,张口就是推托,这等行径,实在令人寒心。”
梁尚书:“……”
梁尚书被大皇子一番义正言辞的话恶心到了!
先不说他的庶长孙女是大皇子侧妃。只从公而论,国库空虚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大皇子不会不知道。现在跳出来指责他,不过是借机邀宠罢了!
梁尚书忍住破口怒骂的冲动,拱手道:“老臣无能!请皇上降罪!”
宣和帝面色不佳,不轻不重地冷哼一声。
一众文臣心里一颤。
去年梁尚书挨了一顿廷杖,养了一个多月才重回朝堂。要是宣和帝再动怒,梁尚书这一把老骨头,可是禁不住第二回廷杖了。
礼部周尚书立刻出列,张口为梁尚书求情:“皇上,国库空虚非朝夕之事。这半年来,为了筹措大军粮草军饷,梁尚书殚精竭虑,时常熬到半夜,到后来直接住进了官署。已经半个月未曾回过梁府了。以梁尚书的为人,绝不会张口推托。请皇上明察!”
吏部苏尚书也沉声道:“微臣以身家性命为梁尚书担保!梁尚书忠君爱国,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很快,一众文臣纷纷出列,为梁尚书求情。
朝中文武泾渭分明。对武将们而言,立下军功就该有厚赏。梁尚书张口就说户部没银子,虽是事实,武将们听着心里也不痛快。
天子独断专行重武轻文,武将们居功自傲不将文臣看在眼底。处于弱势的文臣们不得不抱团,倒是没心思勾心斗角你争我斗了。
宣和帝目光掠过一众慷慨陈词的文臣,淡淡道:“朕何曾怪罪梁尚书?”
文臣们一颗心落了地。
大皇子的面色可就不太美妙了。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真是憋屈啊!
二皇子看着大皇子吃瘪的样子,心里痛快之极。上前两步,拱手道:“父皇,儿臣不才,愿拿出十万两银子,送至户部,略尽绵薄之力,还请父皇恩准!”
十万两银子,不算太多,却也不少了。
宣和帝看二皇子的目光顿时温和了几分:“你肯为朕分忧,这份心意,朕心里都明白。”
重点是,二皇子这一表态,带了个好头。
果然,大皇子第一个就按捺不住了,立刻也张口,要拿出十五万两银子给户部。
两位皇子都捐银子了,众臣少不得也要表一表忠心。卫国公靖国公率先张口,要捐五万银子。永安侯等人略降一等,拿三万银子。至于文臣们,身家不及勋贵武将们丰厚,有的出两万两,有的一万两。
不过,零零总总加起来,就十分可观了。
梁尚书一扫之前的颓唐之气,心里的算盘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待算到众臣捐的银子总数已有百万两银子时,梁尚书忍不住咧嘴而笑。
宣和帝瞥了乐颠颠的梁尚书一眼,淡淡道:“宫中削减用度,内务府挤一挤,还能再出五十万两银子。”
梁尚书精神一振,立刻拱手谢恩:“皇上圣明!微臣感激不尽!”
户部掌管全国税赋钱粮,通俗一点来说,就是国库总管,替天子掌管钱袋子。奈何大楚连连征战,年年加赋,寅吃卯粮是常事。梁尚书没刮着半点油水,整日为银子愁得掉头发,已经快成全秃了。
现在众臣捐银子,天家父子也各自出银子,其实,这银子到最后都用在边军上。可梁尚书还是喜笑颜开,十分开怀。
这样的臣子,不可谓不忠心了。
宣和帝又看了枯瘦的梁尚书一眼,心里涌起一丝复杂的滋味。
这些年来,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
身为天子,要有天子威严,要有帝王心术。不能让人轻易揣度到自己的心思。
宣和帝不露半分异色,直到晚上批阅完奏折,才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声。
此时保和殿里除了赵公公等内侍,只有六皇子。
六皇子听到这一声轻叹,心里一动,抬头看向宣和帝:“父皇,儿臣听闻今日朝中,二皇兄领头捐了银子,大皇兄也捐了很多银子,朝中众臣慷慨解囊。加上内务府的五十万银子,勉强够犒赏边军将士了。”
“困境已解,父皇为何心里不痛快?”
宣和帝神色莫测,不答反问:“小六,朕问你,眼下朝中格局,你以为如何?”
六皇子略一犹豫,便说了实话:“父皇既张口相问,儿臣就斗胆说一说心里话。”
“大楚外忧内患,战事连连,国库空虚,百姓过的太苦了。现在打赢了鞑靼人,边关至少有数年的平静。接下来要做的,是施行仁政,减免税赋,令百姓休养生息。”
六皇子悄悄看宣和帝一眼,见宣和帝并未动怒,底气稍壮,说了下去:“武将们掌兵,文臣们治理政务,文武并济是最好。像眼下这样,武将们凌驾于文臣之上,其实并不妥当。”
“儿臣以为,父皇对武将们太过优厚了。时日久了,朝堂失衡。也会助长武将们的骄奢之气,于朝堂安稳不利。”
低着头的赵公公心里一跳。
这个六皇子,真是年少气盛,敢想敢说啊!这等话要是传出去,立刻就会开罪手握兵权的武将们。
要做储君,手中无兵无权可不行。
大皇子身后有晋宁候,和平国公府是姻亲。二皇子有永安侯鼎力支持,又娶了卫国公的孙女。
这么一比,六皇子除了圣眷之外,实在没什么优势。
宣和帝微微眯起眼,龙目中闪过异样的光芒。
他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六皇子。
无形的威压,如泰山临顶。
别说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就是朝中的重臣老臣,对着一言不发面色森冷的宣和帝也会心中发颤心惊胆寒。
六皇子后背也冒出了冷汗,心里忐忑的想着。他是不是太实在了?父皇让他说,他就真的什么都说了……
“小六,”宣和帝终于张了口:“你知不知道,刚才你说的这些话要是传出保和殿,就会惹恼所有武将!”
六皇子下意识地应了一句:“父皇不说,儿臣不说,话怎么会传出去?”
一众内侍:“……”
一众内侍,包括赵公公在内,一同跪了下来:“奴才绝不敢妄言!”
宣和帝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
六皇子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绝没有疑心赵公公等人的意思。”
宣和帝淡淡道:“你们都退下!”
一众内侍退了出去,唯一留下的,只有赵公公。
宣和帝也没有避讳赵公公,张口指点六皇子:“奴才们再忠心,也不能完全信任他们。你刚才这样就对了,不时敲打几句,也能令他们时刻警醒。”
六皇子恭声应是。
宣和帝看着六皇子俊秀斯文的脸孔,又说了下去:“朕知道,你得几位太傅精心教导,对文臣们颇有亲近之心。所以,也时常为他们说话。”
六皇子一惊,正要张口为自己辩驳,就听宣和帝说了下去:“不过,你要谨记,是人皆有私心。”
“武将们掌兵权,想打仗想立军功。文臣们难道就没有自己的盘算?朝中武将牢牢压着文臣,文臣们何尝不想弹压住一众武将,掌控朝堂?”
“天子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如果文臣武将们齐心合力,身为天子,又如何掌控臣子?他们心不齐,彼此相斗,就要想法设法地揣摩圣意,争夺圣心支持。如此一来,天子的龙椅才坐得安稳。”
六皇子听得心惊肉跳,抬头看着神色明暗不定的宣和帝:“父皇!”
他虽然年少,却心性聪慧。如何听不出宣和帝这是在教导他为君之道?
这半年来,他不止一次地想过,父皇这般宠爱他,是不是有立他为储君之意。现在看来,宣和帝竟真有此意……
宣和帝像是没看见六皇子的震惊之色,继续说道:“元氏先祖,在马上得了天下。朕的高祖父曾祖父祖父,朕的父亲,包括朕,都偏爱武将,习惯了以武制文。”
“这么做,弊端确实不少。大楚常年打仗,为了兵力充足,就要不停地征丁入伍。要武将悍勇士兵拼命,就得供应充足的军饷粮草。立下军功,还要厚赏。如此不得不加重税赋。”
“可若没有这么多兵力,那些觊觎大楚的关外部族就像野狼一般,早就来啃这块肥美的肉了。”
“就以眼下来说。鞑靼被彻底打败,几年之内不会再起大的战事。大楚却不能就此放松警惕,也不能让兵将们卸甲归田。否则,一旦兵力空虚守卫松懈,再有外族进犯,大楚拿什么来抵挡?”
“大楚时常有民乱,没有充足的兵力镇压,内乱不休,社稷不稳。到时候,元氏坐不稳江山,亡国就在眼前。”
“百姓确实要休养生息。不过,此事并不像你想象的那般简单。实施起来,要慎之又慎。”
六皇子听得冷汗涔涔,面上满是羞惭之色:“父皇教导的是。是儿臣太过想当然了。”
宣和帝注视着六皇子,缓缓说道:“你今年十二,也不算小了。朕当年十二岁的时候,已经能领兵了。”
“你心地仁厚,性情宽和。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为君者,一味残暴弑杀不可取,太过温软也不行。朝臣们都是混迹朝堂多年的老狐狸,一个比一个精明厉害。天子强硬,他们低头诚服。若天子没有手段,就会被臣子欺骗,甚至被臣子掌控。”
“其中分寸拿捏,绝不是易事。你在朕的身边,多听多看多想多学。以后若有不解之处,可以张口问朕。朕会像今晚这样,一点一点地说给你听。”
“小六,朕对你期许甚高。希望你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
半个时辰后,六皇子迈步出了保和殿。
保和殿里温暖如春,殿外寒风凛冽。六皇子骤然从殿里出来,被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略有些昏沉的头脑陡然清醒。
殿外,程锦容安静伫立。
听到脚步声,程锦容转过身来,明亮的黑眸里流露出关切:“殿下。”
六皇子嗯了一声,走到程锦容身侧。目光愣愣地落在某一处,却什么也没说。
六皇子反常的沉默,令人忧心。
程锦容略一思忖,轻声道:“这里太冷了。我煮了姜茶,殿下随我去喝一碗暖一暖身子吧!”
六皇子点点头,随程锦容去了太医当值处。
这里通常有杜提点和程锦容两人。
杜提点何等老道,见六皇子神色不对劲,立刻找了个借口出去了。一旁伺候的内侍宫人,也都退了出去。
程锦容倒了一碗热热的姜茶,捧到六皇子手边:“姜茶烫口,殿下慢些喝。”
话还没说完,心不在焉的六皇子已经喝了一大口。然后噗地一声喷出了口。
程锦容哭笑不得,又十分心疼。将帕子递到六皇子手中:“这是没用过的干净丝帕。”
六皇子羞赧地接了帕子,将嘴边擦拭干净:“对不起,我刚才心神不宁,根本没留意你说了什么。”
程锦容轻声问道:“是不是殿下说话不妥,被皇上叱责了?”
宣和帝喜怒无常,翻脸发作是常有的事。
六皇子摇摇头,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我说话确实冒失不妥。可父皇一句都未训斥,还亲自教导我许多道理。”
“容表姐,父皇这样待我,我当然欢喜。却也彷徨惊惧。”
我害怕我会辜负父皇的期待。
我彷徨我以后不是一个合格的储君。
储君二字,代表着无上的权力,也重逾千钧,沉甸甸地压在六皇子尚且单薄的肩膀上。
程锦容凝视着六皇子,轻声道:“我只问殿下一句,殿下可有退缩之意?”
短短一句话,如春雷在六皇子心头骤响。
六皇子全身一震,一瞬间,无数杂念在脑海中掠过,却又迅疾消散。最终,只剩下一个清晰又坚定的念头。
他目中的彷徨不安,也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光芒。
“不,我不会退。”
六皇子低声道:“容表姐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还年少,不会不懂的,有大把时间慢慢学。”
程锦容深深看了六皇子一眼:“殿下说错了。殿下没有太多的时间,长则五年,短则两三载,殿下便要承担起重任了。”
六皇子:“……”
六皇子瞳孔骤然收缩,猛地伸手握住程锦容的手:“容表姐!”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长则五年,短则两三载?
难道父皇……父皇寿元不久矣?
六皇子震惊之下,手劲颇大。程锦容左手有些刺痛。她神色未变,轻声说道:“这里只有我和殿下两人。我说过的话,殿下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
事涉天子龙体,一旦传出去,便会引起无数风浪。
六皇子心乱如麻,口中下意识地应道:“这等事,我如何能说。”
程锦容又补了一句:“尤其是对着二皇子,绝不能说。”
六皇子:“……”
六皇子想为兄长解释几句,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二皇子一直将储君之位视为囊中之物。如果他知道父皇已下定决心要立自己为储君,心中不知会何等嫉恨。宣和帝龙体虚弱,有损寿元一事,更不宜让他知道。否则……六皇子深呼吸一口气,不愿再想下去。
程锦容安静地看着神色变幻不定的六皇子。
过了片刻,程锦容才轻声道:“天色不早了,殿下早些回去歇着吧!”
六皇子心绪紊乱,胡乱点点头。
……
这一夜,六皇子辗转难眠,直至三更才勉强睡下。
隔日,六皇子顶着一双黑眼圈去了上书房。
四皇子五皇子过了年后,就未再进上书房读书。两位皇子的婚期一个在二月初,一个在三月。
如今,在上书房里读书的是六皇子,还有刚满七岁的七皇子和六岁的八皇子。
七皇子八皇子生母位分都不高,在嫡出又受宠的六皇子面前,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而且,他们两人的生母都私下叮嘱过他们,一定要对六皇子示好,不能和六皇子争锋较劲诸如此类。
也因此,六皇子刚一进书房,两张又甜又乖的小脸就映入眼帘:“六皇兄早!”
六皇子定定心神,冲两个年幼的弟弟笑了一笑:“你们今日来得倒是早。”
七皇子抢着笑道:“六皇兄来得早,我也想和六皇兄一样,早些来读书。”
年幼的八皇子慢了一步,连连点头,像小鸡啄米:“是啊,我们刚开蒙读书,当然要像六皇兄一样勤奋。”
对,示好就是那么直接。马屁就是拍得那么真诚!
六皇子哑然失笑,看着七皇子八皇子的目光十分温和:“好了,太傅一会儿就到了。你们快些坐下,先将昨日学的温习一遍。”
七皇子八皇子齐声应了,各自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两人个头都只及六皇子的胸口。坐在凳子上,脚丫悬空,够不着地。
七皇子大了一岁,勉强按捺得住,最多就是东张西望。八皇子时不时地挪一下屁股,脚在下面悄悄晃荡。
六皇子坐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暗暗失笑。沉闷的心情,也悄然散去。
以前在上书房读书,四皇子五皇子时常欺负他。尤其是到了演武场上,他们时常讥讽取笑他,他嘴上不说,心里不是不气闷。
现在上书房里的气氛就和睦融洽多了。两位皇弟又乖又听话。
过了片刻,周太傅迈步进来。
六皇子立刻起身,恭声问安。
七皇子八皇子也随六皇子起身,声音稚嫩又响亮:“周太傅早!”
周太傅一捋胡须,笑着说道:“诸位殿下请坐。”
七皇子八皇子还小,刚开蒙读书。周太傅教了几句千字文,便让他们两个自行练字去了。然后,周太傅便将时间精力都放在了六皇子身上。
少了动辄挑事的四皇子五皇子,上书房里一片安宁。
上完课后,周太傅留下六皇子,关切地询问:“殿下气色不佳,是不是近日太过疲累了?”
六皇子避重就轻地答道:“昨日晚上,父皇对我说,以后我只读半日的书,下午和晚上都去保和殿。”
周太傅心中了然。
宣和帝这是要亲自教导六皇子为君之道。
对文臣们来说,宣和帝立性情敦厚亲近文臣的六皇子为储君,自然是一桩好事。
周太夫人没有说穿,只笑着叮嘱六皇子:“殿下年少,还在长身体,也别心思过重太过劳累。”
六皇子恭声应了。
……
从这一日起,六皇子在上书房里读半日,午后便进保和殿,一直待到晚上,理由照例是“伺候笔墨”。
大皇子二皇子气血翻涌,心中无比愤慨。
什么伺候笔墨!
父皇真是偏心得没边了!
所有皇子都是读书至十五岁,大婚后才能进朝听政。四皇子五皇子眼巴巴地等着成亲,然后方能入朝。
六皇子倒好,今年才十二岁,就能随在父皇身边听政了,还能得父皇亲自教导!
就差直接宣布要立六皇子为储了!
然而,他们两人再气再怒也没用。这么多皇子,宣和帝想偏爱谁就偏爱谁。
就如当年的大皇子一般,宣和帝百般偏爱,二皇子眼热了那么多年,还不是一样憋着忍着?
时间过得飞快。
二月初,四皇子大婚,魏二小姐成了四皇子妃。
三月初,五皇子大婚,郑清涵嫁入五皇子府。
与此同时,边关的平国公和平西侯一同押解鞑靼大王子和鞑靼俘兵启程进京。
“儿媳郑氏,给母后请安。”
椒房殿内,刚过门几日的五皇子妃郑清涵裣衽行礼。
四皇子妃魏芳华也一同行礼:“儿媳魏氏,给母后请安。”
裴皇后含笑道:“免礼平身,都坐着说话吧!”
两位皇子妃一同谢恩入座。
魏芳华和郑清涵,皆是勋贵侯府出身的贵女,同样美丽出众,有才女之名。魏芳华温柔斯文,气质高雅。郑清涵也一派优雅端庄……
站在裴皇后身侧的程锦容瞥了郑清涵一眼,心里呵呵一声。
殊不知,郑清涵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程锦容,心中嫉恨的火苗熊熊燃烧。
当年见第一面时,郑清涵居高临下,根本没将程锦容放在眼底。谁曾想,短短两年时间,程锦容名噪京城,一跃成了帝后眼前的红人。
一众名门贵女,在程锦容的光芒映衬下黯然无光。
郑清涵如今做了五皇子妃,是天家儿媳,当然不至于眼馋平国公世子夫人的位置。只是,一想到贺祈对她冷冷淡淡,却对程锦容一往情深。郑清涵心里便觉憋闷,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郑清涵眸光微闪,忽地说道:“贺校尉年前在边关受了伤,听闻此次也随平国公一同回京城。路途遥远,奔波辛苦,也不知贺校尉能不能撑得住呢!”
话是对着裴皇后说的,眼却看着程锦容。
魏芳华以眼角余光默默瞥了郑清涵一眼。
裴皇后笑容一顿,淡淡道:“郑氏和贺校尉很熟吗?”
郑清涵被噎了一下,挤出笑容应道:“回母后的话,儿媳的堂弟郑清淮,和贺校尉是好友。儿媳曾见过贺校尉数面,也算熟悉。今日见了程太医,忽地想了起来,这才随口说了几句。”
程锦容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张口应道:“多谢五皇子妃惦记。贺祈伤势不算重,正月时便能下榻,二月时便能行走如常。半个月前,他便来信给我,说会随平国公一同回京。”
“长途骑马奔波,确实太过辛苦。所以,为了身体之故,他会坐马车回京。就不劳五皇子妃忧心了。”
我碗里的肉,就不劳你惦记了。
郑清涵:“……”
郑清涵从来不是什么好性子好脾气的人。被程锦容这般讥讽,心火蹭蹭直冒。
不过,别说她刚嫁给五皇子,就是换在以前,她也没资格回这个嘴。毕竟,贺祈早就是程锦容碗里的肉了。
裴皇后目露不虞,不轻不重地敲打几句:“郑氏,你和贺校尉虽有些故旧,毕竟男女有别。你还是少过问的好。免得惹来口舌是非,令五皇子颜面也不好看。”
郑清涵面色忽红忽白,只得低头告罪。
听到五皇子的名讳,魏芳华目光微微一暗。
这些年,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嫁给五皇子。万万没料到,天子圣旨一下,她就成了四皇子妃……
魏芳华打起精神,笑着打圆场:“母后所言甚是。有程太医关心贺校尉足矣!五弟妹,你我今日进宫给母后请安,可得厚颜叨扰母后一顿午膳才是。”
郑清涵和魏芳华也有心结。
她和四皇子是表兄妹,却没什么情意。她嫁给五皇子,四皇子没见失落。可五皇子,却自少对魏芳华倾心。成亲这几日来,五皇子对她一直不冷不热。
郑清涵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四皇嫂难得进宫,不想去钟粹宫探望郑婕妤吗?”
这是成心膈应魏芳华了。
魏芳华心中恼怒,面上却是不露声色,淡淡应道:“婕妤娘娘一直在养病,父皇有旨,任何人不得随意进钟粹宫。总得等婕妤娘娘病好了,我再去一尽孝心。”
郑清涵还待再说,裴皇后已略略沉了脸:“郑氏,你难得进宫一趟,不妨去景阳宫看看贤妃。本宫就不多留你了。”
郑清涵闹了好大一个没脸,一张脸都涨红了:“母后,儿媳并无他意……”
裴皇后冷冷瞥了一眼过去。
郑清涵只得胀红着脸告退,羞愤离去。
……
郑清涵一走,椒房殿里陡然清净了许多。
魏芳华颇觉得解气。不过,她心里很清楚。裴皇后翻脸撵人,不是为了她这个儿媳,而是在替程锦容撑腰出气。
魏芳华知情识趣,半个字不提,恭敬地陪着裴皇后闲话。又不着痕迹地冲程锦容示好,有意提起了魏氏:“前几日,我去了一趟平国公府,探望长姐。”
“姐姐养了几个月,如今身子恢复得大好,下榻走动如常。除了肚子上留了一条疤痕之外,没有半点不妥。程太医真是医术如神!”
魏芳华这几句夸赞,发自肺腑,显然是由衷之言。
程锦容微微一笑:“四皇子妃这般盛赞,微臣厚颜领受了。”
裴皇后笑道:“锦容当日为魏氏剖腹取子,传得人尽皆知。好在她人在宫里,不然,请她出诊的帖子,怕是要堆积成山了。”
魏芳华笑道:“可不是么?对了,二嫂也快临盆了吧!”
“二皇子妃临盆的日子就在这两天。”程锦容含笑接过话茬:“若是肚痛发作,便会派人送口信进宫,我再去二皇子府。”
话音刚落,一个宫女便快步进了殿内禀报:“启禀皇后娘娘,二皇子府派人送信进宫,说二皇子妃肚痛发作,请程太医去二皇子府。”
真是禁不住念叨。
裴皇后立刻道:“立刻命人备马车。”然后又低声叮嘱程锦容:“锦容,你此去二皇子府,守在江氏身边。等江氏安然临盆了,再回宫也不迟。”
二皇子是裴皇后的“嫡长子”,二皇子妃这一胎,便是裴皇后嫡亲的皇孙或皇孙女。
程锦容点点头应下。
时间紧急,程锦容无暇去保和殿,裴皇后打发宫女去说了一声。程锦容匆匆坐马车去了二皇子府。
二皇子府离皇宫很近,马车疾行不到一炷香时辰,便到了府外。
二皇子妃的贴身大丫鬟红云在门房等着,见了程锦容,忙上前见礼。
“不必多礼。”程锦容话语简洁:“立刻领我去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