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言情小说 > 一品容华 > 全文阅读
一品容华txt下载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因重逢的喜悦彻夜未眠。

    太夫人拉着平国公说了大半夜的话,直至四更天才睡下。

    苦命的平国公,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就去上朝了。

    平国公多年不在京城,和朝中武将们多有书信来往。进了金銮殿后,卫国公靖国公主动和他招呼说话。晋宁候镇远侯等武将也纷纷凑了过来寒暄。

    身为武将,谁不想立下不世战功?

    边关打了半年多的仗,虽然损伤不少,可最后的胜利终归属于边军。平国公这个边军主将,风头之盛,无人能及。

    平西侯看着平国公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心里忍不住腹诽。

    这些个逢迎拍马的,刚才还围在他身边对他夸赞不迭。平国公一来,一个个就都跑去平国公那儿了。

    其实,平西侯的风头也着实不小。领军增援有功,更令人眼热的,是次子朱启珏被赐婚康宁公主,成了准驸马。

    不过,平西侯日日都在京城,想什么见就什么时候见。平国公归京还朝,待不了多久可就得回边关去了。众人当然想趁着此时多套套近乎!

    “已经到了上朝的时辰了吧!”平国公等来等去,没见宣和帝临朝,不由得一阵诧异。

    卫国公压低声音道:“皇上自去年起,龙体颇为虚弱,时常生病。昨日皇上设宫宴,喝了些酒,定是吹了凉风,又歇得迟了。说不定,今日就不会早朝了。”

    平国公略略皱眉。

    宣和帝的龙体,竟衰败到了这等地步了吗?

    卫国公所料半点没错。

    等了小半个时辰,没等来宣和帝,来的是天子近侍赵公公:“皇上有旨,今日不必早朝,请诸位大人各自回官署。”

    众臣拱手应是。

    平国公心里一沉。

    他私下里和朝臣们没少来往,书信中也时常有人提及宣和帝龙体情形。不过,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亲眼目睹,心里颇有些沉重。

    对大楚百姓来说,宣和帝不是什么好皇帝。这些年,大楚连连战乱,百姓们被重赋和兵役压得喘不过气起来。

    对武将们来说,有这样一个好战又重军功的天子,却是天大的幸事。也因此,大楚朝从不缺悍勇不畏死的武将。

    宣和帝龙体虚弱,只怕寿元不长。接下来,立储一事,也该被提上朝堂了。

    平国公正要往外走,赵公公走了过来:“平国公卫国公靖国公请留步。皇上请三位国公爷去保和殿议事。”

    ……

    金銮殿离保和殿不远,放慢脚步,一盏茶也到了。

    卫国公瞥了神色沉稳的平国公一眼,忽地低声笑道:“你还没见过未来儿媳吧!今日进保和殿,便能见到程太医了!”

    靖国公也低声笑了起来。

    平国公何等老练,自不会因这点玩笑局促脸红,笑着应了回去:“那我今日倒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了。”

    看看程锦容到底是何模样!竟将他那个桀骜不驯的混账儿子收得服服帖帖。

    平国公一踏进正殿,就见到了传说中的程太医。

    身穿绿色官服纤细窈窕的少女安静地立在角落里,脸庞细腻如玉,一双黑眸静若深潭,红润的唇角微微扬起。

    果然是个清艳无双的美人!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份动静自若从容不迫的淡定沉静。在御前当差,能有这等气度,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一个照面,就将那些或优雅或斯文或娇俏的名门闺秀比了下去。

    平国公心里暗暗点头。儿子虽然混账了些,眼光却是一等一的好。

    程锦容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平国公。

    贺祈承袭了亲娘朱氏的美貌,和平国公相貌并不如何相似。倒是贺大郎贺四郎兄弟两个,长得更像平国公一些。

    身为手掌兵权多年的边军主将,大楚朝三国公里的第一人,平国公一脸冷肃,气势凌人。朝那儿一站,一拱手,声音沉凝:“末将见过皇上。”

    卫国公靖国公一同行礼。

    坐在龙椅上的宣和帝,面色有些泛白,一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先咳嗽了起来。连着咳嗽了数声,才吐出了喉咙里的浓痰,说话也终于畅快了:“都平身吧!”

    卫国公靖国公早已习惯了宣和帝这副模样。

    平国公第一次亲眼目睹,心里又是一沉。怪不得宣和帝没有上朝。这副模样,确实不宜让百官窥见。

    按理来说,天子召众臣议事,闲杂人等都该退出殿外。

    不过,宣和帝龙体一日不如一日,时常生病,早已习惯了令程锦容随伺一旁。

    宣和帝没提,几位国公自然不会不识趣的多嘴。

    “平国公归京还朝,朕心甚慰。”宣和帝难得这般和颜悦色:“边关战事已经平定,你不必急着去边关,在京城待几个月吧!经常进宫,陪朕说说话。”

    能得天子这一句“经常进宫陪朕说说话”,实在是莫大的体面。

    平国公笑着拱手应道:“承蒙皇上厚爱。不过,末将委实放心不下边关,还是早些离京回去才是。”

    贺凇受了重伤,他这个主将也不在。万一再有别的关外游牧民族打上了趁机“打草谷”的主意,就不美妙了。

    身为天子,见了满心系着边关局势的平国公,心里焉能不满意?

    宣和帝随口道:“既是如此,那就留一个月。朕和你也多年未见了,君臣一场,也该趁着此次机会相聚。说不定,过个三年五载,你听到的就是朕归天驾崩的消息了。”

    平国公心里一紧,不假思索地应道:“皇上龙体安康,千秋万岁!”

    卫国公靖国公也被宣和帝突如其来的一句惊到了,一同道:“皇上龙体安康,千秋万岁!”

    宣和帝扯了扯嘴角,目光掠过神色如常的程锦容,然后落在平国公等人的脸上:“朕就是随口一说,你们不必紧张。”

    “人总有闭眼的一日。朕今年已过四旬,龙体确实大不如从前。也该考虑立储之事了。今日叫你们前来,就是想先问一问你们。”

    “你们以为,朕该立谁为储君?”



    你们以为,朕该立谁为储君?

    宣和帝轻飘飘地扔出一句,目光定定地落在三位国公的脸上。

    平国公执掌边军,卫国公是兵部尚书,靖国公执掌神武军。他们三人,是大楚的肱骨重臣,也是大楚武将们的中流砥柱。对朝堂拥有极大的影响力。

    天子要立储,他们三人会推举谁?

    平国公一脸肃然,拱手应道:“立储是国之大事,皇上圣明,想来心中早有决断。末将是武将,只知领兵打仗,岂敢妄言!”

    卫国公也一脸正色地说道:“诸位皇子,各有所长。皇上想立哪一位皇子为储君,老臣都会鼎力支持皇上的决断。”

    靖国公恭声应道:“平国公卫国公说的话,正是老臣心中所想。”

    这三个老狐狸!满嘴忠君爱国,滑不溜丢,一句实在话都没有。

    角落里的程锦容心中哂然一笑。

    当然,换了别的官员在这儿,也是一样。立储一事,便是心中有所偏向,面上也不能表露出来。

    宣和帝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目光一扫,沉声道:“这儿没有别人,只朕和你们。朕想从你们口中听些实话,别拿这些虚头巴脑的话来应付朕。”

    “平国公,你先说。几位皇子里,你觉得谁最合适?”

    ……

    瞧宣和帝这架势,今日不问出一个答案来,是决不罢休了。

    平国公略一斟酌,缓缓说道:“立储,无非是立长立嫡立贤!”

    “如果皇上想立长,便该立大皇子。若皇上要立嫡,便该是二皇子,或是六皇子。若皇上有意立贤,那就得看哪位皇子文才武略最出众了。”

    总算没那么宽泛,说出了大皇子二皇子还有六皇子。不过,圆滑老道的平国公加了立贤这一个选择。

    宣和帝当年既不占嫡也不占长,被立为储君,就是因为先帝的偏爱。天子有所偏向,百官们使劲吹捧,这就算是“贤”了。

    程锦容在心中暗赞一声,平国公这番应对,真是滴水不漏!不愧是简在帝心的边军主将!

    宣和帝神色莫测,不知口否,又问卫国公:“卫国公,以你看,哪位皇子最合适?”没等卫国公打太极,又沉着脸道:“朕要听实话!”

    当着天子的面说“实话”,那是傻子才会干的事。

    卫国公在朝堂里待了多年,精明老道犹胜过平国公,张口应道:“皇上想听实话,微臣就斗胆直抒心意。”

    “子以母贵,众皇子中,当属二皇子和六皇子身份最尊。二皇子已经成亲有子,且已入朝听政两年有余。没立过什么大功,却也无什么大的过错……”

    宣和帝目光微微一冷:“这么说来,你觉得朕应该立二皇子了?”

    卫国公一直在留意宣和帝的面色变化,刹那间,心里掠过一丝浓浓的遗憾。

    二皇子果然是彻底失了圣心。他故意张口试探,宣和帝连听下去的耐心都没有,就打断了他。

    也罢!孙女婿,我今日已经为你说了话,也算得住你了。

    和一众武将比起来,卫国公更像朝堂政客。立刻转了话风:“老臣还没说完。二皇子虽是嫡出,又比六皇子年长。不过,立储是国朝大事。老臣以为,二皇子并无为储君的胸襟气魄。”

    “还请皇上另择贤明的皇子为储!”

    宣和帝神色略略缓和,并未说什么,又看向靖国公:“靖国公,你来说,你以为哪个皇子最合适?”

    短短片刻间,靖国公心中闪过一连串的念头。

    叶家有旁支嫡女嫁给大皇子为侧妃。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平国公嫡亲的侄女就是大皇子妃,也没见平国公为大皇子说话。

    立哪位皇子为储,说到底,要看圣心圣意。

    天子心意,不难揣度。宣和帝今日召他们三人觐见,说是“议储”,无非是想借着他们三人的嘴,将六皇子抬出来罢了。

    靖国公很快想通了其中奥妙,张口道:“老臣以为,六皇子堪为储君!”

    宣和帝目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口中却淡淡道:“大皇子二皇子皆成亲有子,四皇子五皇子也已成年。小六虽然聪慧过人性情宽厚,却太过年少。”

    平国公卫国公靖国公心中不约而同地呵呵一声。

    瞧瞧,宣和帝这心眼偏的,简直就像秃顶上的虱子,明明白白。

    别的皇子一句不夸,提到六皇子,就是“聪慧过人”“性情宽厚”。唯一的缺点,就是年少了。

    平国公立刻接过话茬:“皇上春秋鼎盛,六皇子年少些也无妨。少年人尚未定型,皇上可以亲自教导出一个优秀的储君。这才是大楚百官之福,也是万民之福。”

    “平国公所言极是。”既然摸清了宣和帝的心意,卫国公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了,张口就赞六皇子:“六皇子年少聪慧,闻一知十。最难得的是,心性宽厚,忠孝悌义。皇上立六皇子为储君,众臣定会心悦诚服。”

    靖国公平时话不多,拍起天子龙屁来倒是妙语连珠:“往日也未见六皇子如何出众,自六皇子在皇上身边伺候笔墨之后,就一日比一日出色了。由此可见,还是皇上教导得好。”

    宣和帝终于笑了起来:“朕今日召你们前来,是君臣私下闲话。你们说的,朕都听进耳中了。不过,朕还得仔细斟酌。”

    顿了顿,又吩咐道:“今日之事,不可外传。若有什么风声,朕为你们是问。”

    三位国公爷一同恭声领命,心里却各自呵呵一声,暗自腹诽。

    圣前奏对,又事涉立储,这等事,谁会胡乱外传?

    宣和帝特意叮嘱了这么一句,分明就是要借他们的嘴,将风声放出去。

    他们三国公先为六皇子造势。等朝中开始有立储的声音了,自会有慧眼独具的臣子们竭力鼓吹六皇子的种种优点,六皇子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众臣“力荐”的储君人选。

    到时候,宣和帝就可以勉为其难地表示“既然众爱卿都推举六皇子朕就考虑考虑立了六皇子”吧!

    ……



    平国公等人一同告退出了保和殿。

    卫国公要去官署,靖国公要去军营。平国公在京城暂时没什么差事,邀约的请帖却有两尺高。

    三位国公没有急着各奔东西,走了一段路后,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低声商议:“今日之事,你们怎么看?”

    “皇上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我等也只有顺势而为了。”

    “不过,这等‘机密’,也不能渲染得众人皆知。稍稍透露给一两个人知道就行了。”

    然后,自然会暗中传开来。

    三人低语几句,便不再多言。

    卫国公扯开话题,笑着问平国公:“今日见了未来儿媳,如何?”

    平国公神色不动,目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笑意:“我那个不成器的孽障,挑媳妇的眼光倒是不错。”

    靖国公哈哈一笑:“何止不错。放眼大楚,想再找一个如程太医这般的姑娘是绝不可能了。”

    宣和帝连召见他们三人议储一事,都未令程锦容避让。可见对程锦容是何等信任器重。

    平国公心中闪过自得,捋须一笑。

    ……

    保和殿内。

    在平国公卫国公靖国公三人离去后,宣和帝强撑着的精神又颓了下来,不停地咳嗽起来。喉中似被堵住一般,咳嗽的声音十分粗哑。

    宣和帝面露痛苦之色。

    程锦容立刻取过药箱,取出金针,为宣和帝施针。

    长长的金针刺入穴位里,带来些许刺痛胀麻。宣和帝已经习惯了这等滋味,闭上龙目,剧烈的咳嗽声慢慢停息。

    过了许久,宣和帝又吐出一口浓痰,痰中带着血丝。

    这样的症状,已有半个多月了。

    捧着痰盂伺候的内侍不敢抬头看宣和帝的面色,很快退了下去。

    保和殿里很快恢复了安静。

    宣和帝缓过劲来,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程锦容冷静镇定的脸庞。这样的镇定,有奇异的感染力,令满心狂躁恼怒的宣和帝也渐渐冷静下来。

    “朕刚才是不是又吐了血丝?”宣和帝沉声问道。

    换了杜提点,少不得要遮掩一番,或者委婉地应对几句。

    程锦容却是截然不同的脾气。在病症上,几乎从不遮掩,点了点头:“是。”

    程锦容顿了顿,又轻声道:“皇上这一年来,一直操心劳累,龙体元气颇有损伤。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微臣和提点大人,一定会尽心竭力为皇上调养龙体。请皇上稍安勿躁!”

    宣和帝目光一暗。

    自己的身体如何,其实自己最清楚。就是程锦容不说,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愈发衰弱。就像是一匹老朽的无力再奔跑的战马,只能慢慢等着死亡。又像全身布满了裂纹的长刀,略一用力,就会破碎。

    程锦容和杜提点几乎寸步不离地待在他身边,每日各种汤药不断。可再好的药,也治不了他的衰败。不过是延长他的寿命罢了。

    宣和帝目光闪动,声音低沉:“朕至少要再活三年。”

    三年的时间,足以令六皇子长大成人。

    有三年时间,他就能将帝王心术和为君之道悉数教导给他最心爱的儿子,让六皇子成为合格的储君。

    他还可以为六皇子择一门好亲事,挑一个好媳妇。

    程锦容心肠再冷硬,听到这句话,也不由得心中一颤。

    她没有恨宣和帝的理由,可一想到可怜的父亲,想到被困宫中多年的亲娘,心中就百般酸涩难当,很难不迁怒于宣和帝。

    天子再多疑再冷血,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是人,就有偏爱有弱点。

    宣和帝自知寿元不长,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多活几年,教导六皇子,等六皇子长大成人了,才能安心合眼。

    程锦容定定心神,轻声道:“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

    宣和帝这一病,就是五六日。

    好在战事已经平定,没什么大事。朝中政务有卫国公等人撑着。每日送进保和殿里的奏折,都是筛选过的。每日五六十份奏折,比平日少了一大半。

    宣和帝在病中,也不忘每天批阅奏折。六皇子日日在宣和帝身边伺疾,顺便读奏折。

    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不甘人后,坚持要一同伺疾。儿子们要尽孝心,宣和帝也没拦着。就连年少的七皇子八皇子要来伺疾,宣和帝也准了。

    这对皇子们来说,实在是一桩好事。

    往日宣和帝最忌讳别人探听他的病症,宿疾发作时不准任何人靠近探视。现在大病治好了,小病却接连不断,一旦生病,就不能上朝,想瞒也瞒不住。龙体虚弱,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

    这等时候,能在龙榻前伺疾尽孝,既能讨宣和帝欢心,又能落一个孝名。众皇子都乐意的很。

    唯一令人眼热不忿的,就是看奏折时,宣和帝只准六皇子在一旁伺候。其余几位皇子,包括年长的大皇子在内,都得在外面候着。

    二皇子府被封,二皇子一直没露面。六皇子这个嫡出皇子,顿时跃然于众皇子之上。有了明显的嫡庶之别。

    “大哥,近来我听到一些风声。”四皇子凑到大皇子身边,低声耳语几句:“……父皇召见了他们三个,问的是立储之事。事后,有人问及靖国公,他含含糊糊左顾言它,不肯明说。只以手比划了一个六。”

    六指代的正是六皇子!

    四皇子都听到风声了,大皇子又岂会一无所知?大皇子顾忌着这里是保和殿,不便多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四皇子也不吭声了,缓缓转着手指上的玉扳指,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也不知五皇子有没有听见只字片语,只见他似笑非笑地扯起了嘴角,目中闪过一丝嘲讽。

    父皇已经开始为小六造势了。他们这些做兄长的,心中再不甘又能如何?

    七皇子八皇子年龄小,自动凑到了一起,小声嘀咕着说话:“怎么就六皇兄一个人在父皇身边?”

    “这还用问。当然是因为父皇最喜欢六皇兄。嘘!声音小一点,别让几位皇兄听见了!”

    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



    五月初十,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是个好日子。

    一大早,程府就开了正门,摆出了迎贵客的架势来。

    程方特意告假一日,早起就换了新衣。赵氏和程景宏兄妹三人也都穿戴一新。

    “今日贺家登门商议婚期,你们兄妹三人不可胡乱插嘴。”赵氏低声叮嘱。

    程景宏点点头。

    程景安小声嘀咕一句:“让我留在府里,还不准我说话。”

    赵氏笑着瞪了程景安一眼:“就你话多。待会儿来的都是锦容未来的夫家人,你嘴上没把门,说错了话,岂不是让锦容也跟着丢人?”

    程方板着脸孔道:“听你娘的话,多听少出声。”

    程景安:“……”

    程景安一脸冤屈,程锦宜低着头偷笑。

    程景宏瞥了程景安一眼。

    一句话没说,程景安就挺直了腰杆,朗声道:“父亲母亲放心,我今日一定老老实实,绝不胡言乱语。”

    众人被逗得笑了起来。

    ……

    赵氏目光掠过三个儿女,心中怅然起来。

    锦容早早定下亲事,现在就要商议婚期成亲出嫁了。可她这三个儿女,一个都没定下亲事,想想真是愁人。

    程景宏二十有一,十足的大龄男青年。只要她一提亲事,程景宏就如锯嘴葫芦,一言不发。实在逼得急了,程景宏就说:“医术浩瀚无涯,我潜心钻研学习还嫌时间不够,哪有时间成亲。”

    这话听着着实可气。

    “照你这么说来,太医院官署里岂不是人人都该打光棍了?”赵氏气不打一处来,冲程景宏瞪眼。

    任凭赵氏好说歹说,程景宏继续不吭声。

    赵氏拿长子没办法,便将主意打到了次子的头上。

    程景安也不小了,论医术,程景安比兄长差了一大截。想进太医院,基本没可能。不如早点成亲生子,为程家开枝散叶。

    程景安倒是乐意成亲,然后红着脸告诉赵氏,他倾慕平西侯府的四小姐朱启瑄。早就下定决心,今生非她不娶。

    赵氏:“……”

    赵氏忍无可忍,拿了一个镜子给程景安,让他照一照。

    程景安乐滋滋地照了一回:“娘,你让我照镜子干嘛?是不是觉得我生得俊俏?”

    赵氏呵呵一声:“我是让你看清自己的模样。有哪一点配得上平西侯府的四小姐。”

    程景安:“……”

    赵氏恨恨道:“抬头嫁女,低头娶媳。以我们程家的门第,要提亲,也多是五六品的官员家的女儿。就你这二五眼的脾气,还得再往低一些挑。平西侯府的嫡出姑娘,亏你有脸张这个口!你有脸说,我都没脸去请官媒!”

    赵氏一通臭骂,程景安被骂得抱头鼠窜。过了数日再问,程景安还是那一句:“我就中意朱四小姐。”

    被两个儿子气得不行的赵氏,很快将主意打到了女儿身上。

    因程锦容声名赫赫,程家的女儿半点不愁嫁。

    程锦宜自小就乖巧听话,最是省心。去年及笄后,便有不少人家登门提亲。其中还有两户极好的人家。一个是翰林院顾掌院的嫡孙,另一个是工部侍郎的幼子。论门第,都比程家强得多。

    赵氏和颜悦色地将这两家仔细说给程锦宜听,满心希冀地问女儿:“锦宜,你中意哪一家?”

    程锦宜略一犹豫,小声道:“娘,我以后要和容堂姐一样,去考太医院,做女医官。以后也得出去当差做事,不能日日待在内宅相夫教子。不如,你私下透个口风给官媒。看看哪一家肯娶这样的媳妇?”

    赵氏:“……”

    程锦宜见赵氏神色僵硬,立刻又柔声道:“娘你放心,我没有不嫁人的意思。我就是想像容堂姐那样,嫁一个不介意自己媳妇抛头露面当差的夫婿。”

    傻丫头!这世间男子多是心窄之人,有几个能像贺祈那样,能容自己的媳妇抛头露面当差做医官?

    赵氏看着乖巧的女儿,满肚子的话噎在嗓子眼里吐不出口。

    诶!儿女们都是前世的债啊!

    ……

    满心郁闷的赵氏,只得将所有的热情都投注到了程锦容的亲事上。自程锦容令人送信回来,满心欢喜的赵氏就开始忙碌起来。

    程锦容无暇回程府备嫁,准备嫁妆的事,就都落在她这个大伯母身上了。

    今日贺家人登门商定婚期,会送来三个吉日。程家从中选一个最合意的留下,婚期就此定下。

    巳时正,贺家人来了。

    程方打起精神,领着妻儿相迎。

    然后,一抬眼看清来人就被震住了。

    当先的是骑着骏马的中年男子。这个男子生得十分英俊,目光凌厉中透着武将特有的肃杀和锐气。

    正是平国公贺凛。

    紧随其后的,是身高腿长俊美无双的平国公世子贺祈。

    贺大郎贺四郎也拾掇得格外整齐俊朗。

    然后,四匹白色骏马拉着的豪华马车停了下来,平国公亲自下马,将满面红光的太夫人扶下马车。

    紧接着,朱氏魏氏一同下了马车。

    再然后,第二辆马车里,下来一个中年男子。这个男子面色苍白,一副大病初愈的虚弱模样。正是大将军贺凇。

    程家人:“……”

    商定个婚期,贺家竟阖府出动!

    “这是来商议婚期,不是来直接抢人的吧!”压低了声音的嘀咕声,悄然飘入众人耳中。声音确实不大,不过,习武之人耳力敏锐。平国公和贺祈兄弟肯定都听到了。

    平国公略略抽了抽嘴角。贺祈神色坦然,贺大郎贺四郎对视,咧嘴一笑。

    不用想也知道,这个张口吐槽的非程景安莫属!

    程锦宜低下头,咬着唇,免得自己笑出声来。

    程景宏冷不丁伸手,用力拧了程景安的胳膊一把。

    程景安倒抽一口凉气,敢怒不敢言,总算闭嘴了。

    程方略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上前两步,拱手相迎:“没想到,今日太夫人和国公爷大将军都亲自来了。快些请入府说话!”

    太夫人呵呵一笑:“程院使不必如此客套。”

    一边说着,一边领着贺家儿孙众人进了程府。



    程家的正堂还算宽敞,长辈们各自寒暄入座,小辈们站在两侧。

    赵氏不动声色地瞄了贺家人一眼,心里羡慕的直叹气。

    瞧瞧贺家,一个接着一个的娶媳妇进门。人丁兴旺,看着既热闹又有排面。再一看自己身侧,面无表情沉默少言的长子,跳脱话多时常出言不慎的次子,还有看着温柔乖巧却想做女医官的女儿……

    算了,还是别想了。

    赵氏心里唏嘘一回,很快打起精神,和太夫人说话。询问太夫人身体可好贺家可好诸如此类。

    太夫人也满脸笑容地和赵氏寒暄。

    你夸我我夸你,互相客套个没完。

    平国公略一咳嗽,开门见山地对程方说道:“程院使,今日我们登门来,是为了商议婚期。这是请浮云寺高僧算出来的吉日,请程院使和程夫人过目。”

    说着,冲贺祈使了个眼色。

    贺祈从来没有这么乖巧听过亲爹的话,立刻从袖中取出三张小巧的纸筏,送到程方赵氏面前。

    赵氏笑吟吟地接了三张纸筏,目光一扫。

    这三个吉日,都在下半年。一个是中秋节前,一个是十月初,另一个是腊月。

    现在是五月,备嫁妆少说也得半年左右。第一个吉日太赶太匆忙了。十月初秋高气爽,是好日子。不过,也有些早了。还是选腊月的日子好了。成了亲过年正好。

    赵氏目光一掠,心里已有了主意。不过,当着贺家的人,这些思量不便说出口。她便将纸筏给了程方。

    程方看了一眼,心里所想的,和赵氏差不多。

    此时,就听平国公叹了一声:“我这个做父亲的,常年在边关领兵,无暇照顾三郎。这些年,府中全仗母亲撑着。”

    “母亲年岁也不小了,三郎媳妇一过门,贺家内宅也就有了主心骨。”

    懂了!想让锦容早一点嫁过去嘛!

    程方和赵氏交换了一个眼神。

    要不,就选十月的日子吧!

    也罢!有四五个月时间,也勉强能备好嫁妆了。

    赵氏略一点头,程方心里有了数,对平国公笑道:“国公爷说的不无道理。我们自是舍不得锦容。不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锦容今年十七,也不算小了。喜日子就选十月初六吧!”

    平国公早得了太夫人叮嘱,立刻又是一声长叹:“程院使,我虽有五个儿子,嫡子却只有三郎一个。三郎生母去得早,当年他娘临合眼前,曾求过我,要让三郎早日程家。她在地下也能安心了。”

    这是还想婚期提前啊!

    不过,八月十二这个日子,实在有些匆忙。

    程方踌躇不已,看了赵氏一眼。

    赵氏立刻道:“国公爷,请恕妾身冒昧出言。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总得操办得圆圆满满才是。现在已是五月初十,离八月十二只有三个月了。这点时间备嫁妆,着实仓促了些。贺府要操办喜事,也需要时间……”

    “这个倒不用操心。”太夫人笑着接了话茬:“自三郎定了亲事,我就开始慢慢筹备他的喜事。三个月的时间足矣!”

    “可惜高僧算的吉日,最早也在八月。要是有六月的日子,三郎的父亲也能看着儿媳过门了,再去边关。”

    程方赵氏:“……”

    得,越说越早了!

    程方和赵氏也有些为难了。成亲是喜事,双方都高兴才好。贺家坚持要提前迎娶程锦容过门,他们若坚持不肯,贺家人心里疙疙瘩瘩的不痛快,也是不美。

    就在此时,贺祈走上前两步,一脸诚恳地说道:“大伯父大伯母就选八月十二这个吉日吧!时间确实仓促了一些。不过,对锦容来说,早些迟些也没什么区别。她日日在宫中当值,根本无暇备嫁妆。”

    这倒也是。

    程方思虑片刻,终于点头应下:“好,那婚期就定在八月十二吧!”

    ……

    这一日下午,程家人的信辗转送进了宫。

    程家门第远不及平国公府。不过,程方身为太医院院使,想往宫中送一封信,也不是难事。

    程锦容拆了信,目光一扫,不由得一怔。

    八月十二……这日子也太早了吧!比她预想中的早得多。

    程锦容凝神看了下去。

    大伯父程方将今日商定婚期的始末都写在了信上:“……贺家阖府登门来商议婚期,可见对亲事极其重视。”

    “反正你迟早要嫁进贺家,索性就早一些,如了贺家人的心意。”

    “嫁妆一事,你不必发愁。接下来三个月,你大伯母自会为你操持准备。贺祈也说了,若有些东西来不及预备,直接从平国公府的库房里搬就是了。”

    看到这儿,程锦容哑然失笑。

    此时女子出嫁,对嫁妆极为讲究。尤其是高门贵女,金银玉器田庄铺子一应家具物什吃的用的赏玩的,样样都得有。

    到了她这儿,确实没办法讲究这么多了。程家家底摆在这儿,和公侯府邸无法相提并论。

    好在有帝后赏赐的嫁妆,也足够体面了。

    程锦容将信看了几遍,才将信收好。然后去了椒房殿,将婚期定下的事告诉裴皇后。

    相比起程锦容的淡定,裴皇后可就激动多了:“什么!婚期定在八月十二?这也太过匆忙了!”

    “你大伯父你大伯母不是最疼你吗?怎么就这么轻易地被贺家人说动了?”

    “女方矜持些,才是理所应当!”

    程锦容轻声说道:“娘娘这般不快,我这就让人送信回程府,将婚期改做十月初六。”

    裴皇后却又道:“已经商定好了,再改婚期,实在不吉利,还是算了吧!”然后,轻哼一声:“等日后贺祈进了宫,本宫定要好好叮嘱他一番。他要是敢待你有半分不好,本宫饶不了他!”

    程锦容听得又是好笑,又有些心酸。

    裴皇后之前盼着她早日出嫁。等婚期真正定下了,又这般挑剔不满。无非是亲娘舍不得女儿出嫁。

    如果,没有当年的阴谋算计。和贺家商定婚期可以理所应当矜持的那个人,应该是裴皇后才对。



    第二个知道此事的人是六皇子。

    程锦容正和裴皇后低声说着话,六皇子便兴冲冲地来了。冲程锦容咧嘴一笑:“容表姐,听闻你和贺校尉的婚期已经定了。”

    程锦容也没什么忸怩害臊的,笑着问道:“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六皇子笑道:“贺家阖府出动,去程家商议婚期。这等热闹趣事,自是传得飞快。”

    六皇子虽未刻意经营自己的势力,不过,随着“立储”风声越传越烈,六皇子也随之水涨船高。六皇子没有去打听,自有人主动殷勤示好,将消息传进六皇子耳中。

    六皇子高兴了片刻,忽地有些怅然:“以后,容表姐就是贺校尉的妻子,是平国公府的二少奶奶了。”

    以后,容表姐最亲近的人就是自己的夫婿贺祈,不是他这个表弟了。

    六皇子的语气里飘出淡淡的酸味。

    程锦容失笑不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放心,就算我嫁给贺祈,做了贺家妇。殿下在我心里的地位,依然稳固如山,无人可取代。”

    六皇子被哄得甜滋滋美滋滋:“真的吗?”

    程锦容笑着点头。

    真的。

    元辰,你在我心里的地位,谁都无法取代。

    裴皇后看着姐弟两个亲昵地说笑,也觉心情愉悦。

    赵公公笑着走了进来,先行了一礼,恭声说道:“午膳已经备好了。皇上令奴才来传口谕,请娘娘和六皇子殿下一同去用膳。”

    裴皇后含笑点头。

    ……

    宣和帝的病症已经痊愈,胃口却大不如前。满席的珍馐美味,只略动了几筷子。倒是裴皇后母子,今日胃口格外好。

    尤其是六皇子,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龄。连着吃了两碗,还有些意犹未尽。

    宣和帝目中闪过笑意:“再添一碗。”

    六皇子咧嘴一笑,果然添了一碗,又吃得干干净净。

    裴皇后笑着嗔道:“小六,你可别吃撑着了。”

    “母后,我今儿个心情好,胃口也比平日好,就想多吃一些。”

    六皇子略有些稚气的话,逗得宣和帝开怀一笑:“说给朕听听,今日有什么喜事,为何你这般高兴?”

    六皇子笑道:“容表姐和贺校尉的婚期已经定了,就在八月十二。我听到这桩喜事,自然为他们高兴。”

    宣和帝显然也已知道此事了,随口笑道:“若不是平国公亲自去程府商议婚期。程家也不会松口,允了这个婚期。”

    从商定婚期到成亲,只有三个月,时间着实短了一些。

    六皇子自以为不着痕迹地为贺祈说情:“成亲出嫁,一辈子只有一回,自是要风光热闹些才好。容表姐出嫁那一日,不如父皇派些御前侍卫随贺校尉一同去迎亲。”

    贺祈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到成亲的时候,也该让贺祈回宫继续做御前侍卫统领了吧!

    宣和帝听出六皇子的言外之意,瞥了六皇子一眼,不置可否。

    裴皇后温声道:“小六,不得妄言!”又转头对宣和帝说道:“贺祈犯下大错,皇上只罚三个月,传出去不成样子。依臣妾看来,应该等他们成亲之后,才令贺祈回宫当差。”

    罚三个月不成样子,罚四个月就正好了是吧!

    母子两个一搭一唱地为贺祈说情,十之八九都是冲着程锦容。其实,就是宣和帝自己,心里也在暗暗思忖此事。

    宣和帝扯了扯嘴角,淡淡道:“行了,此事朕自有思量。”

    成了!

    裴皇后和六皇子对视一眼,暗自笑了起来。

    ……

    程锦容和杜提点也在一同吃午饭。

    杜提点人老了,牙齿松动,喜欢吃些软甜的菜肴。今日一道樱桃蒸肉很对他的胃口。这是以带皮的五花肉上锅蒸,然后切成长条,再以樱桃熬成甜汤浇在肉上。甜而不腻,十分美味。

    杜提点吃了大半碗的肉,还要伸筷子。

    程锦容终于看不下去了,笑着劝道:“你今日已经吃了这么多肉,还是别再多吃了,免得积食不好克化。”

    身为大夫,能不懂这其中的道理?

    杜提点依旧不屈不挠地伸筷子,又夹起了一片肉送入口中,心满意足地叹道:“放心,我早就备好消食的药丸了。”

    程锦容:“……”

    程锦容哭笑不得,再次张口:“吃多了伤胃伤身,师父年纪不小了,还是以养生为要。”

    杜提点被程锦容念叨得头痛,只得搁了筷子,随口笑道:“为师我自小学医,在宫中做了二十几年太医,一直小心翼翼谨慎细微。现在都是六十岁的人了,就是此时合眼,也算长寿了。不必讲究这么多了。”

    近来,杜提点时有“为师已经老了”的感慨。

    程锦容心中微动,轻声问道:“师父是不是想告老致仕了?”

    杜提点捋了一把花白的胡须,冲程锦容略一点头:“你既是看出来了,为师也不瞒你。为师确实有这个念头。”

    “人过六十,叶落回乡。我自二十岁进京,忽忽四十载。近来时时做梦,总梦见家乡,醒来后满心怅然。”

    “锦容,为师真的老了。人老齿松,精力不济,就连目力也大不如前。身为大夫,眼不亮手不稳,实在是大忌。”

    “更何况,为皇上看诊,容不得半点疏忽大意。为师也不怕告诉你,如今为师已经不敢为皇上施针,唯恐有个差池,落得和常院使一样的下场。”

    说到这儿,杜提点自嘲地笑了一笑,继续说了下去:

    “如今皇上身边有你,为师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等你成了亲,为师就向皇上告老回乡去。”

    “锦容,你聪慧灵敏,闻一知十,在医术一道的天赋,是为师生平所见最出众的一个。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不过,为师还是要劝你一句。伴君如伴虎!做天子太医,医术重要,说话行事更要慎之又慎。免得风头太过,惹来众人眼热,或是皇上心生不满猜疑。”

    程锦容心中不舍,却未多言,略一点头:“师父的话,弟子都记下了。”



    师徒间的一番低声私语,自然无人知晓。

    杜提点早就有离宫之意。不过,以前是怕治不好宣和帝的宿疾被降罪发落,想趁早将这副担子扔到程锦容的身上。

    今时今日,却是真真正正地想告老致仕了。

    师徒两人相处日久,性情截然不同,对彼此的说话行事也不那么赞成。不过,师徒间的情谊倒是越来越深厚。

    杜提点打算在年底之前告老致仕,粗略一算,也只剩半年左右光景。程锦容心中怅然不舍,很快做出决定。

    她要在这半年之内,将杜提点压箱底的医术都学到手。日后她身兼杜家程家的医术之长,行医救人。如此,也不枉师徒一场。

    杜提点知道程锦容的打算后,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这个程锦容,已学会了他的针灸之术。现在,还想学杜家秘不外传的医术!

    亏得程锦容还能一脸正气地说出这番话:“我是师父的弟子。将杜家医术传承下去,是弟子理所应当的责任!师父不必心疼弟子,弟子吃得了这份苦。”

    杜提点:“……”

    爱徒啊,你的脸皮已经青出于蓝胜于蓝,为师心中甚慰啊!

    杜提点满面不情愿,到私下里,却是倾囊相授,毫不藏私。而且,对程锦容的要求也极其严格。

    好在太医当差,大多是耗着时间等候传召。在轮值室里看医例揣摩药方,十分便利。

    也因此,程锦容的“待嫁”生活是这样的。

    每天出了吃饭休息的必要时间,然后就是为天子请平安脉。然后所有的时间精力,都放在了“为传承杜家医术不懈努力”上。

    杜提点表示,爱徒如此用功,为师欣慰不已。

    裴皇后心疼程锦容,私下嘀咕过几回:“别的姑娘家备嫁,就是在闺阁里待着,绣一绣嫁妆。锦容倒好,比平日还要忙碌辛苦。”

    以前时时陪在她身边,现在忙得不见人影。

    六皇子笑道:“我看容表姐乐在其中,半点都不觉得辛苦。”

    是啊!就像程望当年一样。每日为病患看诊,读医书至半夜也不觉得累。

    裴皇后略一恍神,心中一阵钝痛。很快打起精神笑道:“也罢!她自己高兴就好。”

    “母后,容表姐这般忙碌,你可别忘了赏几个绣娘给她,帮着绣一绣嫁妆。”六皇子笑着提醒。

    裴皇后嫣然一笑:“这点小事,就不必你操心了。本宫早已挑了宫中几个绣活最佳的绣娘,为锦容绣嫁衣。”

    ……

    六月初,平国公离京启程,回了边关。

    六月末,御前统领贺校尉上了第二份谢罪折子,历数自己犯下的过错,认错态度极其诚恳。天子将奏折压下未批。这也就意味着贺校尉还得再接再厉。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永安侯这都闭门自省五个月了,天子也没半点松动之意!二皇子府的大门自被封的那一天起,就没再开过。

    比起苦~逼的二皇子和永安侯,一边养伤一边准备亲事顺便教导两个弟弟习武练箭的贺校尉,日子就悠闲自得多了。

    进了七月,天气炎热。宫中用起了冰盆。

    宣和帝最不耐热,多饮了两杯冰水,闹得上吐下泻,断断续续七八日才好。

    众人虚惊一场。

    杜提点私下里对程锦容叹道:“皇上的龙体衰弱,一日不如一日,偏偏又不听规劝。”

    到了夏天,天气酷热。别人喝些冰水无妨,宣和帝脾胃皆虚,不宜吃得太凉。

    奈何宣和帝独断专行惯了,就连朝中众臣也不敢拂逆他的心意。杜提点略劝几句,宣和帝就沉了脸,杜提点哪里还敢再多嘴。

    结果,两杯冰水下肚,闹得几日没能下床榻。

    程锦容轻声道:“师父和我尽心尽力为皇上调养龙体,问心无愧便是。”

    杜提点又叹一声:“你我确实问心无愧。不过,这几个月来,皇上大病没有,小病不断。众人都看在眼底。如今是想瞒也瞒不住了。”

    程锦容默然不语。

    谁也不是傻瓜。

    宣和帝龙体日渐衰弱之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近来朝中已有人上奏折,奏请天子立储。宣和帝将奏折留中未发。

    众臣顿时心神大定,开始陆续上奏折。

    立储是国之大事,绝不是一蹴而就。先由群臣上奏折谏言,等过一段时日,舆论形势已成,天子再点头应允,令众臣议储。再然后,下旨立储,进太庙祭祀先祖,举行储君册立大典,昭告天下。

    这个过程,至少要数月。有时甚至要一两年之久。

    宣和帝心中有属意的储君人选。不过,众皇子也各有心思,至少也要奋力一搏。接下来,朝堂里必有一番风起云涌。

    杜提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出嫁的日子在八月十二。现在已是七月中旬了。你该不是打算在宫中当值到八月十一再回程府吧!”

    程锦容回过神来,哑然失笑:“这倒不会。等进了八月,我就向皇上告假。”

    杜提点显然早有盘算,笑着说道:“你直接就告假一个月吧!成了亲,你安心在夫婿家住一段时日,在长辈面前尽一尽孝心。”

    不然,成亲几日就进宫当差,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程锦容抿唇一笑:“那可要辛苦师父了。”

    她这一告假,所有事可就都落到杜提点身上了!

    杜提点也笑了起来:“师父这一把老骨头,还能撑得住。放心吧!”

    ……

    今晚杜提点值夜,程锦容起身退出殿外。

    殿中内外四处悬挂着宫灯,和漫天繁星交相辉映。

    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映入眼帘。

    是裴璋!

    程锦容脚步一顿。

    这几个月来,裴璋并未“挟恩图报”之意。相反,他一直有意无意地避开和她见面的机会。两人同在御前当值,碰面的机会却很少。

    她和贺祈的婚期定下之后,裴璋就更避嫌了。毕竟,之前颇有过一阵他们两人的风言风语。

    今晚,裴璋是有意在等她。

    两人相隔数米,遥遥对视,心情俱有些复杂,一时默然无语。



    过了片刻,裴璋迈步上前,在离程锦容六尺之外停下:“容表妹。”

    程锦容目光平静:“裴校尉有什么事?”

    一声裴校尉,划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这样也好。就让她彻底抛下过往的一切,满怀欣喜地嫁为贺家妇吧!

    裴璋心里空荡荡的,面上神色从容,声音不疾不徐,一派坦荡:“下个月就是你出嫁的大喜日子。到时候,我要在宫中当差,不能去程府喝一杯喜酒。今日便当着你的面,说一声恭喜!”

    “容表妹,恭喜你。”

    容表妹,恭喜你嫁得如意夫婿。

    容表妹,希望你夫妻恩爱携手白头。

    真可惜,能给你一生幸福的那个人,不是我。

    裴璋还是那个丰神俊秀风度翩翩的侯府公子。可他的眼底,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熠熠神采。就如波澜不惊的死水,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程锦容心中在想什么,无人知晓。

    她静静地看了裴璋片刻,才道:“多谢裴校尉。我也祝裴校尉平平安安前程似锦。”

    他们之间,除了这些,也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了。

    程锦容冲裴璋略一点头示意,率先迈步离去。

    裴璋也未驻足太久,默默看着程锦容的身影,无声暗叹,很快也走了。

    在保和殿外当值的一众御前侍卫,目不斜视,其实眼角余光都在瞟着这一边的动静。

    叶凌云和郑清淮挤眉弄眼。

    离了十数米远,什么都听不到。不过,看裴校尉和程太医的表情,都是一派坦荡,不像是有什么私~情的样子。

    这可未必。依我看,那个裴璋,一直对程锦容死心不息。不行,等休沐的时候,我们去平国公府,可得提醒贺三几句。

    江尧凑到朱启珏身边,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这事要不要告诉贺三一声!”

    朱启珏低低应道:“表哥不是那等小心眼的人。”

    江尧呵呵一声。

    在朱启珏眼里,身为表哥的贺祈无一处不好。其实,贺三从来不是大度宽容的人。尤其是在程锦容的事上,更是心眼小如针尖。

    ……

    过了几日,正逢休沐。

    江尧朱启珏等人一同去了平国公府。

    贺祈这两个多月来基本没出过府,吃得好睡得想心情又好,气色红润神采飞扬得令人眼热。

    几个好友一碰面,顿时眼热不平:“我们几个整日在宫中当差,大热的天,天天被晒得一身是汗。瞧瞧贺三,练武房里都摆着一圈冰盆。这也太奢侈了!”

    “可不是么?看看这张俊脸,养得细皮嫩肉油光水滑……”

    贺祈笑骂一句:“滚!”

    什么细皮嫩肉油光水滑,当他是大姑娘不成!

    众人笑闹一番,总之都没个正行。

    等笑闹过后,众人才各自坐下说话。

    朱启珏笑着问道:“亲事准备得如何了?有需要我们几个帮忙之处,只管张口。”

    贺祈挑眉一笑:“都已准备得差不多了。你们几个到时候告假一日,陪我一同去迎亲。衣服我都为你们准备妥当了。”

    江尧笑道:“陪你一起去迎亲的,可不止我们几个。听闻六皇子殿下向皇上进言,派些御前侍卫随你一同去程府迎亲。皇上已经允了。这等体面,可是前所未有。”

    可不是么?

    御前侍卫是天子亲兵,负责守卫天子安危。何曾做过迎亲这等事?

    宣和帝亲自张口,派御前侍卫随贺祈一同去迎亲,是给程锦容的体面,也是给贺祈的恩赏。向众人昭示着贺家荣宠不衰。

    贺祈虽然身在平国公府,消息倒是灵通,闻言半点不惊讶,饶有深意地笑了一笑。

    众人被笑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贺三,你这么笑怪瘆人的。”叶凌云装模作样地抖了抖胳膊。逗得众人哄堂大笑。

    郑清淮咳嗽一声:“有件事我得和你说一声,你也别多心。昨日晚上,程太医下了差事,裴璋特意在殿外等着她。不过,我们几个特意替你盯着了。两人站得不算近,而且只说了短短几句话,就各自分开。”

    叶凌云立刻接过话茬:“没错。我们都看得真真切切。程太医根本没怎么搭理裴璋!你可千万别多心。”

    没等贺祈张口,朱启珏已经白了多嘴的两人一眼:“你们两个也太多嘴多舌了。这等小事,根本不值一提。表哥何等心胸,岂会为这点小事拈酸吃醋!”

    贺祈:“……”

    江尧饶有兴味地看着贺祈。

    贺祈在一众好友戏谑的目光里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我相信阿容,更相信自己。”

    众好友又被肉麻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

    众人在贺府消遣了一整天,到了天黑才各自离去。

    唯有朱启珏,被贺祈多留了片刻。临走时,朱启珏怀中多了一封信。第二日一大早,朱启珏就进了宫,盯着保和殿的门口。

    等程锦容一露面,朱启珏便不动声色地凑了过去,借着寒暄,将信塞了过去:“这是表哥让我带给你的信。”

    还有半个月,两人就要成亲了。这等时候,还给她写什么信?

    程锦容有些讶然,又有些好笑,接了信,轻声道了谢。

    进了轮值处,程锦容拆了信。

    薄薄一张纸上,只有一句话。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程锦容嘴角扬起,目中闪过笑意,心里俱是甜意。

    她也很思念贺祈。

    他们之前就分别半年,待他回京那一日,匆匆相聚片刻,又各自分别。她在宫中,他在平国公府,这两个多月来,根本没机会见面。

    确实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再等半个月,他们就能结为夫妻,长相厮守了。

    进了八月,程锦容张口向宣和帝告假一个月。

    宣和帝心里其实不太乐意。成亲嘛,告假半个月也就差不多了。哪里需要一个月这么久。他已经习惯了杜提点和程锦容两人随时在身边……

    不过,堂堂天子,这点颜面还是要的。

    宣和帝和颜悦色地应允首肯。一旁的裴皇后又笑着张口,赏赐千两黄金给程锦容做嫁妆。

    程锦容推却不得,谢过帝后恩典,回程府待嫁。



    自程锦容出宫遇刺后,每一次出宫,身边都有数十个侍卫随行。

    这些侍卫,都是六皇子的亲兵。六皇子一片赤诚心意,程锦容不能也不愿推却,便默默领受了。

    赵氏早已翘首相盼,满面喜色地迎了出来,一把握住程锦容的手。笑着说道:“锦容,你可总算回来了。”

    话一出口,顿觉不妥。这岂不成了抱怨天子不肯放程锦容归家待嫁?

    赵氏立刻改口:“今儿个是八月初二,离婚期还有整整十日呢!你回来得倒是早。”

    程锦容抿唇一笑,冲赵氏眨了眨眼:“大伯母,我们进府再说话。”

    赵氏笑着嗯了一声,和程锦容携手进府,一边笑道:“你大伯父和你大堂兄都去官署当差了。你二堂兄和锦宜去了惠民药堂。我待会儿就打发人送个口信给他们,让他们晚上都早些回府。”

    “对了,你的院子我已经收拾干净妥当了。嫁妆我也都备好了。嫁妆单子列了两份,一份你收着,另一份送去平国公府。”

    “这几日,正好细细看一看嫁妆单子。”

    听着亲切熟悉的絮叨声,程锦容心头一暖,冲赵氏笑道:“辛苦大伯母了。”

    赵氏眉头舒展,笑了起来:“你那两个不争气的堂兄,都不肯成亲。锦宜一张口就说要考太医院,要找一个不介意她当差做事的夫家。真是一个比一个让我发愁。好在有你的亲事让我操持,不然,我整日可要闲的发霉了。”

    这番话,半是自嘲半是打趣。

    程锦容被逗乐了,张口哄赵氏:“大伯母别担心。好饭不怕晚。他们还没遇到合意的人,姻缘未到。等姻缘到了,亲事自然就来了。”

    这话赵氏爱听。

    赵氏笑着叹了口气:“罢了,当娘的总是有操不尽的心。他们三个,定然是我前世的债主。我这辈子是给他们还债来了。”

    程锦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赵氏这一番话,说得诙谐风趣。不过,细细想来,确实也有道理。儿女都是父母前世的债。

    ……

    清欢院门前,有两道熟悉的身影。

    “小姐!”满面欢喜的紫苏和甘草一同快步走了过来,一左一右攥住程锦容的手:“小姐你可总算是回来了。”

    程锦容也是满心喜悦,目光在两人的脸上打了个转:“紫苏,你和甘草是什么时候回府的?”

    紫苏笑道:“奴婢一个人待在贺家也没什么意思,早就回来了。”

    至于甘草,在知道二皇子做了什么事后,几乎气炸了肺。

    不过,二皇子府被封,她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再者,二皇子可恨可恼可恶,二皇子妃却是无辜的。整日躺在床榻上,离不得她照顾。

    甘草忍着一肚子闷气,待在二皇子府里,精心照顾二皇子妃的身体。直至一个月前,二皇子妃身体恢复如常,甘草才自请离府,回了程府。

    “小姐,奴婢有好多话要和你说。”甘草显然憋了一肚子话要说。

    程锦容略一点头,拉着甘草进了院子,坐下细说。

    “……奴婢在二皇子府里待了近四个月。”甘草一脸忿忿:“那四个月里,二皇子倒是时常见儿子,去看二皇子妃的次数寥寥可数。”

    “二皇子日日在府里召歌姬舞姬,饮酒作乐。而且,二皇子性情暴戾,动辄翻脸动怒。有几个内侍被活活杖毙,还有两个歌姬也被乱棍打死了。要不是有御史弹劾,皇上下旨呵斥,还不知要冤死多少人。”

    “每次奴婢见了二皇子,就会想起他令刺客刺杀小姐。我真恨不得拔刀杀了他。”

    “二皇子妃性情温柔和善,待奴婢也好的很。这么好的女子,怎么就嫁了二皇子!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甘草活了十几年,从未这般憎恨过一个人。

    程锦容眸光闪动,神色淡淡,声音里透着一丝奇异的冷意:“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们等着看吧!”

    甘草一愣,下意识地张口道:“小姐,你刚才说话的样子好奇怪。”

    程锦容神色冰冷,暗含杀意。竟让她生出了一丝陌生之感。

    紫苏心里也暗暗震惊,不过,她比甘草反应快多了,立刻道:“罢了,不提扫兴的事了。还有十日,就是小姐成亲出嫁的大喜日子了。奴婢先陪小姐去看看嫁妆吧!”

    程锦容回过神来,冲她们一笑:“好。”

    ……

    赵氏做事仔细,再有细心的紫苏,厚实的嫁妆单子列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除了帝后赏赐的嫁妆,还有程方赵氏精心为程锦容准备的嫁妆。整整齐齐地放满了一间屋子。

    程锦容闲着无事,权当消遣,开了几个箱子看了一回。

    金银玉器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字画古董……再有黄澄澄闪亮亮的千两黄金,嫁妆堪称丰厚体面。

    待到傍晚时分,程方父子四人一一回府。

    众人相见,一番热闹欢喜不提。

    热闹的家宴后,程方将程锦容叫进了书房,问起了她在宫中当值的情形。

    程锦容心知肚明程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含蓄地暗示几句:“我向皇上告假一个月,皇上虽不太乐意,还是应允首肯了。”

    程方顿时心领神会。

    看来,宣和帝龙体虽然虚弱衰败,也没到油尽灯枯的时候。总还能再拖几年。

    程方略一沉吟,低声道:“我听闻提点大人有告老致仕之意。”

    程锦容点点头:“是,师父和我说过,他在今年年底致仕告老归乡。”

    杜提点一走,程锦容就成了唯一的天子太医。

    大楚大夫成千上万,能进太医院的都是佼佼者。太医院里三百医官,有资格进宫当值的只有二十余个。能得天子信任有资格为天子看诊的,也唯有程锦容一人罢了。

    程方看着侄女,满心满眼的骄傲:“锦容,你是我们程家最出众的后辈。便是你爹年少时,也远不及你。大伯父也为你骄傲。”

    程锦容抿唇一笑:“能令大伯父心怀骄傲喜悦,这也是侄女最大的骄傲。”

    程方十分开怀,哈哈大笑。



    这一日晚上,程锦容睡在久违的闺房里,只觉说不出的轻松自在,忍不住笑着叹了一声:“我真是佩服师父,在宫中当值二十多年,真不知他是怎么撑过来的。”

    身为天子太医,宫中差事不算忙,为天子看诊的压力却大。整日在宫中待着,再活泼的性子,也会被一点点地磨平。

    紫苏坐在床榻边,目光中满是怜惜和心疼:“小姐在宫中当差,一定很累。现在既是回府,就别想宫中的事了,安心休息几日。等到成亲,又得一番折腾。”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紫苏,你也早些睡。”

    紫苏却道:“小姐先睡吧!奴婢看着小姐入睡。”

    这一幕既熟悉又温馨。

    程锦容小的时候,独自一人睡觉有些害怕,每次紫苏都是这样陪在她的身边。

    程锦容哑然失笑:“我已经长大成人了,又不是几岁孩童。”

    紫苏为程锦容掖了掖被角,轻声笑道:“在奴婢心里,小姐永远是少时的模样。”

    被当成孩童哄了一回,程锦容好笑之余,又觉无比温暖。闭上双目,很快就沉沉入睡。

    ……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

    睁开眼,已经日上三竿,天色大亮了。

    程锦容没急着起床,就这么躺在床榻上,头脑放空,什么也不想。目光随意飘逸,漫无边际地发呆。

    自从进宫后,每日精神紧绷,不能懈怠。

    这般懒散的清晨,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

    “小姐,”甘草活泼洪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奴婢在门外等了大半个时辰了。紫苏不准奴婢叫醒小姐。小姐还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程锦容懒懒地笑道:“别的丫鬟最多是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你这么大的嗓门,像钟鼓一样咚咚不停。我哪里还睡得着。”

    甘草也没什么脸红害臊之意,咧嘴笑道:“奴婢从小嗓门就高,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程锦容在床榻上坐了起来,任由紫苏伺候她更衣,一边笑着打趣甘草:“改不了也罢。反正你终身有了着落。”

    紫苏笑着接了话茬:“可不是么?陈皮那小子,对甘草确实好的很。这一个月来,奴婢都看在眼里。隔三天五日,陈皮就去买糕点或是零食果腹送来。还有精心配制的陈皮甘草茶,每日一壶。”

    “奴婢听说,陈皮一个月的月钱有一大半都花在甘草身上了。”

    一个男子肯不肯用心,从细节处就能窥出一斑。

    程锦容目中漾起笑意,口中却道:“甘草,今年年底,你就和陈皮成亲吧!”

    甘草难得有些忸怩:“小姐……”

    程锦容讶然挑眉:“怎么了?莫非你不想嫁陈皮了?”

    “不是不是,”甘草连连摇头:“奴婢愿嫁。就是陈皮哥说了,他想早点娶我过门。想在月底就成亲。”

    程锦容哑然失笑:“陈皮想早点成亲,你愿不愿早点嫁给他?”

    甘草黑脸泛红,居然有了那么一点少女的娇羞:“陈皮哥对奴婢很好,奴婢自然是愿意的。”

    程锦容:“……”

    她忽然就体会到了“女大不中留”的酸溜溜滋味。

    程锦容定定心神说道:“也罢,就月底吧!”索性又问紫苏:“紫苏,你和苏木也都不小了。不如也在月底成亲。正好趁着我回宫当值之前,将你们都送嫁出去。”

    紫苏也红了脸,没有吭声,算是点头默认了。

    ……

    待嫁的日子,过得轻松悠闲。

    每日晚睡早起,白日看看医书,或是陪大伯母赵氏说话。

    其实,从程锦容回程府之日起,便有人登门送帖子,想和程太医套套近乎。几日过来,帖子摞了厚厚的一摞。

    不过,这些帖子一个都没出现在程锦容面前。

    赵氏为了让程锦容安心待嫁,将所有帖子都拦下了。有些门第高的不能轻易开罪的,赵氏还得亲自写一封回帖,并备一份厚礼。

    这些事,赵氏在程锦容面前只字不提。

    程锦容却心知肚明,心里颇为感动。对着赵氏说道:“这些日子,让大伯母为难费心了。”

    赵氏笑道:“这点小事,就不必你操心了。你只管安心待嫁。”

    然后,仔细端详程锦容一眼,笑着赞道:“你这几日吃得好睡得香,气色十分红润。等成亲那一日,穿上嫁衣上了妆,一定很美。”

    是啊!

    这几日,是她这两年多来过得最轻松愉悦的日子了。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什么事都不往脑海中去。气色想不好都难。

    程锦容唇角含笑:“好,我都听大伯母的。”

    ……

    转眼间,到了八月十一。

    按着大楚习俗,有女儿出嫁的人家,在成亲前一日的晚上,要设家宴,宴请自家的亲眷族人。也就是俗语中的送嫁席。

    程家祖籍在沧州。一来一回,要耗时一个多月。

    程家是杏林世家,程望声名赫赫,是程家引以为傲的子弟。如今出了一个程锦容,做了天子太医,名满天下,声名更胜程望。

    如今,程家已是当之无愧的大楚第一杏林世家。此次程锦容出嫁,嫁的又是平国公世子。路途虽远,赶路再辛苦,也多的是锦上添花的族人前来。

    这一晚,程府设了五席的送嫁席。

    程锦容一露面,程氏族人们眼前各自一亮。

    当年那个小小的幼童,如今出落得清艳出尘,美丽无双。那份沉稳镇定从容不迫的气度,更令人激赏。

    程氏族人们轮番上前,和程锦容寒暄。

    程锦容其实对程氏族人毫无印象。不过,这点场面功夫还难不倒她。

    她唇角含笑,和众人寒暄说话。在众人举杯饮酒时,她也略饮了几杯果酒。酒席到一半,赵氏就催着她早点回去歇着。

    “明日五更天就得起身沐浴梳妆穿嫁衣。早些回去歇下,养足精神。”

    程锦容笑着应了一声。

    回了屋子后,紫苏颇有些鬼祟地进来,从袖中摸索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塞进程锦容手中。没等程锦容发问,就红着脸走了。

    程锦容有些讶然,随手翻开册子。

    只见第一页上画了一个英俊的男子,一个娇媚的女子依偎在男子怀中。

    程锦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