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悬于西方,时辰还不算太晚,刘承祐已存去意。酒足饭饱觅归途,看了看正在给刘葭擦嘴的小符,又瞧向高防与刘廷翰,刘承祐笑道:“今日就到这里了,回吧!”
“是!”
高防一脸泰然,刘廷翰心情倒有些澎湃,虽然入侍御前也有些年头了,但这还是第一次私下里与皇帝一并用饭。
“小人参见陛下!”走到门前,一名中年汉子却隔着侍卫向刘承祐行大礼。
有些意外,身份竟然泄露了?目光犀利地投向其人,年纪不小了,虽然穿着丝织的袍服,像个商贾,但明显透着股强悍的气息,此人出身行伍。
漠然地盯着他,刘承祐淡淡道:“你如何看出朕的身份?”
感受到皇帝森冷的语气,这汉子吓了一跳,明明是百战之余的壮士,此时忍不住畏惧感,心中暗骂自己昏了头。但既然戳破了,也就老老实实地道:“回陛下,小人赵仙,是陈王部曲,北伐时曾有幸得睹天颜。
适才小人得知有贵人驾临,却未料是陛下亲至,实泰来楼之荣幸,小人莽撞,惊扰圣驾,还请陛下治罪!”
虽然有些紧张,但这赵仙还是把情况说清楚了。了解之后,刘承祐又打量他几眼,虽然模糊,但确实有些印象。
神色稍微缓和了些,摆了摆手:“起来吧,朕本微服,就不要如此惹眼了!”
刘承祐说这话,是真没有一点B数,他这微服的架势,有多招摇,看其他人反应就知晓了。
“这座酒楼是你经营的?”玩味地盯着此人,刘承祐轻笑道。
垂首躬身,赵仙略作犹豫,答道:“回陛下,陈王念小人追随多年,因而资助小人,做此营生……”
“呵呵!”刘承祐笑出了声,说:“你也不必紧张,只要依法经营,照章纳税,朕也助你生意生意兴隆!”
“是!是!小的三生有幸,竟得陛下亲自教诲,小的……”赵仙看起来有些激动,口不择言。
“好了!!”扬了扬手,刘承祐道:“你回去告诉陈王,就说酒菜味道不错!”
“另外,朕驾临此地的事情,不许张扬出去!”刘承祐又严厉地叮嘱了一句,或者说叫警告。
这赵仙自然唯唯诺诺地应承着,小心翼翼缒在后边,一直望着刘承祐那一行人慢慢远去,消失在街角,方才大松了口气。额头、背心已然满是大汗,明显不是热的。
见其异样,手下一名管事不由问道:“这是什么人,派头不大,架势却足,还从来没招待过如此讲究的客人。还劳您这般毕恭毕敬,莫非是朝廷里的公卿权贵?”
“闭嘴!”赵仙却是呵斥一声,四下看了看,吩咐道:“我回一趟王府,你照看着酒楼,如常经营,不许议论,就当没这回事!”
刘承祐这边,是一家人饭后散步,与小符一左一右牵着刘葭的手,朝市外走去。当太阳不那么酷烈之后,倒也有几分舒适,若非周边的护卫,这副场面倒也异常温馨。
等上车驾后,却再度遇到了一件事,一件有趣的事。
通风的车驾内,仍显闷热,刘承祐拿着他买的那把蒲扇给小符母子扇风,刘葭是真的困了,很快就抱着父亲的大腿睡着了。
“外面发生了何事?”小符指向车外。
只见到,人流似乎在朝一个方向汇聚。
见这架势,刘承祐微微摇头,道:“似乎又有什么热闹可看了,能够引起这般轰动,我们也去看看!”
顺着人流,周转了两条街道,靠近了事发地点。隔得稍远,但居高处,也能看清楚事况,并且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主角——巡检司将军党进。
只见到场中,一小队禁军巡检士卒包围了几个青衣小厮,其中还有名华服傅粉的青年,正缩着脖子,既是畏惧,又是愤怒地望着党进。
而党进呢,手里拿着个鞭子,在其面前晃悠着,嘴里却没个停,骂:“都说虎父无犬子,定国公也算劳苦功高,英雄一世,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了?你们这些人,除了飞鹰走狗,倚仗家里权势,在外面耀武扬威,惹是生非,你们还能做什么?”
“你以为,你在街市上是在逞威风吗?本将告诉你,你这是在丢定国公府的脸,丢你爹的脸。你看这些围观的百姓,只怕心里都在鄙视你这败坏家风的不肖子!”
边上,被两名士卒牵着的,还有一条猎狗,体型巨大,十分凶恶,只是此时看起来,有些凄惨,遍体鳞伤的,显然经过摧残。
党进则指着那条狗,继续怒斥那青年:“像这等恶犬,你带着去郊外打猎,没人管理,你领着到闹市上招摇意欲何为?不知道会恐吓百姓,影响治安吗?
虽说没伤到人,哪怕就是损坏了别人的财物,你以为赔几个钱就能了事吗?我告诉你,遇到我党某人,算你倒霉。
我巡检司是干什么的?本将职责所在,莫以为搬出定国公,就能吓到我?嗯?”
“你看你这模样,大好男儿,油头粉面,不是女人,偏要学脂粉敷脸,看到你就来气,你就一点不担心辱没你爹一世英名吗?”
“……”
见党进骂个没完,这青年都快被这凶神恶煞的武夫给骂哭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指着鼻子教训,这脸才是丢大发了。他寻思着自己,也没欺行霸市,只是带着自己的爱犬上街游逛,怎么就惹到这匹夫了。
不过,硬顶也是没那个胆子的,也没那个武力,苦着张脸,青年道:“党将军,我知错了,一定改。您直说吧,如何解决……”
见他态度还算不错,党进这才点点头,说了那么多,口也渴了,不知从哪里掏出一颗梨,啃了几口,这才道:“你这条恶犬,我也打了,你本人,我也骂了。但是,损坏别人的财物,你要赔偿,向人致歉。”
青年赶紧应承道:“应该的!”
“还有,这次就算个警告,今后再让我看见你们这些衙内公子,正事不做,招摇过市,绝不轻饶。到时候,就跟我到巡检司衙门住一住,让你那有权势的爹来领人……”
……
见着那边的场面,小符妙目之中,带着好奇,说道:“这就是党进吗?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凶悍。”
刘承祐却忍不住摇了摇头:“此人一贯如此,混不吝的!”
“不过,看情况,党将军这事在为民请命,为何治安?”小符说道。
这边,打听好情况的张德钧回了过来,靠近车驾,向刘承祐禀道:“那是定国公家的二公子张从德,带着猎犬上街,被党进撞见,将之拦下教训,猎犬惊走,撞坏了几名小贩货物……”
定国公,乃是张彦威,这是河东元臣武将中,最早归附刘承祐的高级将领,早年辅助他掌控龙栖军,也参加过栾城大战,后来一直作为成德军节度镇守真定。
诸节度解权后,张德钧也回朝廷任职,因为他本人能力不足,刘承祐没有与他重要权柄,待在待遇上却是十分优厚,如今张彦威兼着宣徽北院使的差事。
“这么说来,是党进主动找麻烦?他与张彦威有矛盾?”刘承祐问道。
张德钧摇摇头,表情间也带着少许的古怪,道:“应当不是,巡检司诸将中,只有党将军最喜亲自巡城,他尤其讨厌那些招摇惹事的权贵子弟,每遇到,都要教训一番,此次,怕也是凑巧了……”
闻之,刘承祐笑了:“这个党进,也算是性情中人了。他这么当街训斥,定国公府的脸面是丢大了,不过此后,京中权贵子弟,怕是真要畏党进如虎了……”
刘承祐的语气中,充满了调侃之意,沉吟几许,淡淡地吩咐着:“热闹也看完了,回宫吧……”
“党巡检怒斥权贵子”的事情,迅速传遍了开封,引得上下议论纷纷,吃瓜群众很多。这一次,是党进教训权子弟最热闹的一次,反响很大。
当然,对大部分人来说,这只是一份谈资,然而也有一些人,关注着定国公的反应。
张彦威是出了名的护短,他的爱子,被当街那般训斥,简直是在打他的脸。张彦威,资历深厚,那可是从龙老臣。当然,党进也是一刀一剑拼出来的功将,背后还站着亳国公赵匡胤。
很多人都想想看看,这二者对上,会碰撞出什么火花。结果,不出意料,当天晚上,张彦威就亲自上党进府,要讨个说法,双方争执大吵,甚至差点动手。当然,党进还算克制,张彦威也未真敢动手,动手也打不过。
这件事,不出意外地传入汉宫,进入刘承祐的耳中。对此,刘承祐只是笑了笑,没有发表看法,但是后来派人赏赐了党进一些财物,奖他恪尽职守,不畏权贵。
如此以来,此事立刻就消停下来了。张彦威闻讯,将其子张从德幽禁在家,禁足三个月,同时把他那条招摇的猎犬给杀了,并烹好,送了一份到党进府上。据说后来,张彦威见到党进还会笑眯眯地打招呼。
“官家!”盛夏已极,几乎被天空的酷日驱赶着,跨过坤明殿的门槛,也不搭理行礼的宫侍们。
殿内,得到通报的大符也迎了出来,只是手里牵着一个小童,向刘承祐表示问候:“二郎来了!”
“嗯!”刘承祐应了声,目光落到那小童身上,道:“听说你把怀遇接到宫中了,我来看看!”
“怀遇,官家也惦记着你呢。快,给官家行礼!”大符摸了摸小童的脑袋,温柔道。
闻言,也不迟疑,跪下就朝刘承祐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小臣马怀遇,参加陛下!”
人虽小,这礼数却到位,看他还要继续磕头的实在样子,刘承祐难得地亲自将他扶起,轻笑道:“好了,不必拘礼,快起来!”
“先入内歇息吧!”看刘承祐满头大汗,也知他不耐热,大符亲自侍候着:“来人,快取冰帕……”
落座之后,感受着殿内的清凉,又用冰帕擦了擦脸,这才舒服了几分。将马怀遇叫到面前,仔细地打量着他。
平日里,哪怕刘承祐尽量做出一副温和的姿态,但那威严的气度从来令人敬畏,更别提这小娃了。不过,虽然局促,但仍旧恪守着礼节。
“还真有几分马全义的模样啊!观此子,如观斯人啊!”刘承祐偏头,对大符叹道。
见刘承祐睹人思故,大符也不由说道:“蓟国公英年早逝,确实令人惋惜,倒是怀遇这孩子,丧母丧父,孤苦无依,思之颇令人怜惜。”
闻言,刘承祐看着马怀遇,温和地对他道:“怀遇,你父亲不只是朝廷的功臣大将,更是我的袍泽、挚友,他的早逝是我一大憾事。
所幸,他还有你这一条血脉。今后,当好生修文习武,继承你父的衣钵,发扬其声名,报效国家,光耀门楣……”
“是!”对于刘承祐的这番话,马怀遇稍懵懂,但眼眶下意识地泛红,用力地点了点头。
“二郎,有一事,我想同你商量!”这时大符主动开口了。
“你说!”见他这么说,刘承祐抬手,一副开明的态度。
看了眼马怀遇,大符说:“我与怀遇这孩子,颇为投缘,有心将他养在宫中,让他与皇子们一起读书习武,如此,既能好生照料培养,也算是对蓟国公的一种告慰……”
听大符之言,刘承祐不由讶异地看了看她,略作考虑,露出笑容:“我本就在犹豫把他交给谁抚养,你既有此心,那就正好。如此,我也好回绝了孙立。”
在此前,孙立就曾主动向刘承祐上表,说他愿意收养马怀遇。孙立有此心,一是顾念与马全义之间的情义,毕竟是龙栖军出来的袍泽,二则是孙家血脉单薄,想涨涨人气,当然也少不了取悦皇帝的心思。
不过,皇后有意收养的话,倒也没什么人能与她争。而刘承祐,也有心把收养马怀遇之事树个典型,让大汉的将帅们也都看看,皇帝对于功臣大将的态度,绝对会善待他们的子嗣后代。
“对了,刘昭呢,怎么没看到他?”四下瞧了瞧,刘承祐问起皇十子刘昭。
闻问,大符露出了慈爱的笑容,道:“他去慈明殿玩耍了,刘煦长大了,太后也日渐苍老,也该让孙儿们多去看望尽孝,陪伴她……”
“应该的!”闻言,刘承祐点头微叹,又吩咐道:“也带怀遇去拜见太后!”
“是!”
……
随着进入秋季,天气逐渐转凉,大汉从中央到地方,诸司官署衙门,都进入了一种紧张的状态中,就像上紧了发条一般,快速运转。原因无他,平南在即。
兵部二堂间,慕容延钊端座案上,处置着自各地上奏的公文,随着战事的筹备进展,朝廷诸司中最忙碌的,就属枢密院、兵部及三司这三个衙门了。
作为一名征战多年的统帅,在文职岗位上,一样干得是得心应手。或许没有魏仁浦学识渊博,记忆敏捷,但在兵部主官的位置上,不得不说一句,慕容延钊干得更好,很多事情处理得更漂亮。毕竟有着丰富的军事经验,很多问题从他的角度考虑,要更贴近实处。
不过,随着年纪渐长,当初风度翩翩,气宇轩昂的慕容都帅,如今也是日渐苍老,毕竟也是快满五十岁的人了。早年的辛苦作战,呕心沥血,使得他们这些人,老得极快。
事实上,这也是大部分将领的常态,老而弥坚的人,终究只是少数。
“来人!”批复好一份文书,慕容延钊即唤来一名下属,直接吩咐着:“江淮行营,还缺三千套兵甲,去问问军器监,督促他们抓紧时间,提醒他们,不要延误了时间!”
“是!”
待其退去,喝了口茶,又捶了捶腰,一抹疲惫浮现在慕容延钊面庞。
“相公,陛下来了!”这时,一名属官匆匆来报。
慕容延钊闻声微惊,近来皇帝喜欢巡视诸司,突然造访,因此还贬斥了几名官员,因而朝廷上下都颇为勤勉,至少得度过这段特殊时间。
此番,看来是轮到兵部了,慕容延钊起身理了理衣冠,吩咐道:“赶紧召集诸僚,随我迎驾!”
“不用了!”人未到,声已传,刘承祐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臣参见陛下!”
“卿且免礼!”对于慕容延钊,刘皇帝还是很敬重礼遇的。
看着站在面前,形容渐老,身体已显佝偻的慕容延钊,刘承祐心中也不禁生出几分感慨,又是一位名帅的衰退啊。只怕是很多人都无法想象的,赫赫威名的慕容都帅,传闻中风度不凡的慕容相公,竟是这么一位衰朽的老者。
“陛下,这是这两日处置的一些事务,请陛下查阅!”一边命人奉茶,慕容延钊则亲自捧上一叠本章。
见状,刘承祐却摇摇头,说:“紧要的,想必朕也看过了,至于这些公务,朕相信必然是恪尽职守,处置妥善的!”
刘承祐语气中满是对慕容延钊的肯定,见状,慕容延钊也感动道:“多谢陛下信任!”
不过,看着那满案的奏章,刘承祐说道:“这些,大部分都是关于平南筹备的事项吧!”
“正是!”慕容延钊点头。
“粮草如何?还有何困难?”刘承祐语气略显沉重,关心地问道。
“江淮地区,休养多年,从乾祐九年起,就一直在筑仓屯粮,到如今,也足够,倒不需朝廷支援多少军粮。
唯有荆湖,当初战乱频繁,破坏严重,需要朝廷供养。畿南以及江陵所储,不足以兴两路军,所幸有川蜀支持,等蜀粮东调,也足以供应荆湖军事!也可缓解朝廷这边的难处!”
“如此便好!”听其言,刘承祐脸上露出了笑容,吁了口气,然后感慨着说:“休养生息近四年,原本以为能继续打富裕仗,却不想为一场旱灾影响。只能希望,待战事展开,能够顺利吧!”
“陛下放心!”闻言,慕容延钊语气很笃定地对刘承祐道:“此番平南,定然势如破竹,一举扫平南方!”
慕容延钊从不说大话,因此,见他这副肯定的表情,刘承祐也轻松地笑了笑:“听卿这般说,朕也安心不少啊!”
没错,乾祐十五年的确是多事之秋,入夏之后,淮北、河北以及关中发生旱、蝗,祸及诸州,范围很广。对此,刘承祐也无奈,应对这些灾害,朝廷也有一套的流程了,也在早年的灾害频发中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因此在刘承祐的诏命下,朝廷积极救灾,免租税,控制粮价,安抚民心。
这次旱蝗灾害,对于南征计划,有影响,却无根本性的影响,只是使得朝廷在维持南征的战事上,增添了一些压力罢了。但是,对于如今的大汉而言,这些压力是足以承受的。
筹备了那么久的统一计划,是绝不会被轻易阻止的,秋天已经到了,发兵的日子也不远了。
回过神,瞧向慕容延钊,以一种关切的语气道:“大汉已经进入统一的关键时刻,近来国事纷繁沉重,还多仰赖卿这样文武兼备的能臣相佐,替朕分担啊!”
出将入相,慕容延钊的政治的素养也提升到了一定境界,当然知道皇帝这是在表示对自己公务工作的认可与赞赏。心中是波澜不惊,但嘴上还是说着谦辞:“陛下言重了,这是臣应尽之职责,本分之事罢了。再者,能参与如此盛举,辅助圣主,刷新天下,再造乾坤,也是臣等无上的荣幸啊!”
“说得好!”对慕容延钊的觉悟,刘承祐历来是很欣赏的,站了起来,道:“也该当我等君臣,携手并力,完成这一统天下的伟业!”
“愿为陛下马首是瞻!”慕容延钊拱手,看起来很平静,语气格外坚定。
注意到慕容延钊略显枯槁的形容,刘承祐上前,轻其背,动情道:“听闻你近来,身体也日渐不爽,勤勉公务之余,还当注意身体休息啊!你可是大汉军队的一面旗帜,可不能倒下了!”
听刘承祐这么说,慕容延钊脸色却变了变,这评价太高了,虽然是私下里,也高得他不敢承受。
语气变得苍老,表情也尽显坦然,慕容延钊向刘承祐道:“陛下赞誉,臣不敢当啊!幸陛下知遇之恩,臣方有展示武功的机会,天下复归一统,原本是臣这一代人可望不可即是志向,今能成功,亦感振奋。这些年南征北战,亦感心疲身乏,待到功业既成,臣倒想马放南山,解甲归田,安享晚年了……”
只是一番关心的话语,竟然引得慕容延钊如此反应,一诉衷肠,刘承祐着实有些意外。感受到慕容延钊话里的引退之意,刘承祐稍一思索,也就反应过来,问题还出在自己的话里,有些忘情了。
如今的刘皇帝,大汉的将帅们对他,是又敬又畏,若是别的将军听他之言,笑笑也就过去了,但这是慕容延钊,难免多想几分。
见状,刘承祐发出几声爽朗的笑声,道:“卿尚不满五十,何以轻言言老,塞北未平,河西未复,需要将帅的地方还很多,言之尚早啊。好了,也不扯远了,眼下,还当专心致志于平南事啊!”
“是!”见皇帝这么说,慕容延钊也躬身应道。
“走,我们一道去枢密院看看!”刘承祐发出邀请。
……
枢密院内,忙则忙矣,当上上下下都是井然有序的样子,不管是李处耘还是赵匡胤,都是大汉朝廷少有的军政人才,在他们二人的管理下,岂能混乱。
尤其是赵匡胤,虽然他一直表现出一种豪杰姿态,平日里豪情干云,坦荡大方,但实质上也是个狠人,有过必罚,有乱必究,手段可厉害着。
堂间,刘承祐正座,看着李、赵,问道:“准备如何,兵马调动进展如何?”
对此,李处耘说道:“回陛下,禁军之中,小底军拟十日后自东京出发,南下江陵。龙捷、龙栖、奉国三军拟八月初动身,前往扬州。
至于地方兵马,湖南诸军已经集中于桂、连二州,平堑军也奉调南下,川东兵马,已然动身出川。其余各道,亦按此前计划,进行调动。至于民夫,只能等秋收结束,再由官府征调。
臣等以为,发兵日期,定在九月中旬为佳!”
原本,是有打算仲秋动兵的,届时正值农忙,可以极大地影响江南收获,消减其军民战意。不过,因为北方的灾害,大汉朝廷这边,也需要顾及一下民情民意,在粮食减产的今年,还是不要强行耽误农时。
另一方面,江南诸州,已经被刘承祐与朝廷视作囊中之物,虽然战争不可避免但就刘承祐而言,还是希望能够尽量减少对江南这片富庶之地的破坏。
因此,晚点也就晚点,还能兼顾南粤那边的战事。虽然,此次平南是一体规划,一体执行,但实际上,是江南、岭南独立作战。
“江南与粤国那边,有没有什么新的动静?”刘承祐又问。
这回是赵匡胤禀报:“方收到曹彬上报,江南国主新撤换了鄂州的守将?”
“哦?”刘承祐来了点兴趣:“那老将卢绛被撤了?”
此前,在刘仁赡死后,以鄂州要地,需要得力将臣镇守。然而,对于青黄不接的江南军队而言,想要选出个合适的人,可太难了。一个林仁肇,完全不能兼顾多方。
但是,鄂州的危险,稍微聪明点的人,都能看出来,比起江淮,那里才是真正直面朝廷大军的地方,危险难测,没人愿意去。
直到受老臣陈乔的举荐,李煜方才命老将卢绛为鄂州节度使,这卢绛也算贯穿了整个唐末乱世的老将了,有一定的威望与能力,然而,如今已然七十二岁了,比廉颇还老……
也正是因此,念其过于年迈,怕难以应对大汉的军事压力,李煜又听钟谟的建议,将之召回,另外选了一位年富力强的人负责,而被选中的,名叫皇甫继勋。
“皇甫继勋?”刘承祐念叨了一下。
“是皇甫晖之子!”赵匡胤解释道,当初在淮东战场,被生擒的那位。
闻之,刘承祐也回忆起来,当初此人还在自己面前显摆了一番名将风度,嘴角微微勾起,说:“当年,那皇甫晖虽然兵败被擒,但终究有几分统军之才,其子如何?”
赵匡胤简单地说了句:“以父死难得擢升,无战功,徒以家世!”
这话表露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刘承祐道“江南军中,可谓无人了!”
“陛下,还有一个林仁肇!”赵匡胤提醒道。
“一个林仁肇,能力保江防吗?”刘承祐淡淡道。
“必然不能!”赵匡胤又肯定道。
“不过!”刘承祐又道:“既然李煜能把鄂州守将撤换,若是能把林仁肇也撤换了,给大军减少麻烦,岂不更好?”
注意到刘承祐的表情,显然在琢磨什么阴谋诡计了。
“江南军队就没有其他动向?”
李处耘答:“除了金陵水师,加强巡卫之外,再无异动。不过,那也只是林仁肇的安排,此人对朝廷的戒备确实很深。
至于南粤,一如往常,更无动静!”
事实上,随着朝廷的备战,江南地区,若没有一点反应,那也是不现实的。只是,不管是江南,还是南粤,都显得很咸鱼,两国君主似乎都不怎么关心。
当然,即便关心,也拿不出什么具体的有力措施来应对。大部分的“醉人”,都是毫不关心,只管过日子。
而少部分清醒的人中,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保持缄默,等待王师南下一统即可。
另外更少的人,对两国还有一定感情,抱有忠诚之心,极力呼吁,但十分无力。大势如此,徒呼奈何!
“对于几路大军,要加强关注,及时调整!”刘承祐对李赵二人吩咐道,以此言结束了枢密院之行。
乾祐十五年七月,汉皇刘承祐以为太后李氏作寿为理由,再度发出邀请,让江南国主李煜进京,结果再度遭到婉拒,只回一份厚礼,这一次,刘皇帝显得异常愤怒,当廷直斥金陵使者。
八月十日,京中流言,江南与南粤两国相互勾结,意欲背反朝廷,皇帝再怒,并一再于朝臣面前,大谈江南之事,愤懑异常。
八月二十三日,江淮巡阅使李谷上奏,请平江南,留中不发。
九月,有上百粤民千里跋涉入京,受到皇帝的亲自接见,从他们口中,刘承祐得知了南粤主刘鋹的昏庸残暴,悉岭南生民疾苦,深为愤慨,怒斥南粤主无道,直言要发兵征讨,解岭南百万生民于倒悬。
九月十一日,汉帝正式下诏,以汝阴郡公李谷为平南大元帅、江淮行营都部署,统军三十万南征,继续向一统天下迈出坚实的步伐。
汉宫,淑兰殿,皇帝驾幸于此。
南征诏令发布后,刘承祐似乎清闲了下来,远不如此前那般紧张忙碌,而平南这种大事,甚至没有在朝廷中引起什么波澜,这几乎是水到渠成般的事情。
诸司官吏在各自长官的带领下,各理其政,事关军事者,则全力支持。至于刘承祐呢,或许是因为把工作都做到的前头,千头万绪已然理清,战略发动之后,倒也只需安安稳稳地待在东京,坐等结果而已。
得这少许闲情,刘承祐到淑兰殿,既是看望一番周淑妃与他的五女刘萱,另一方面,也因为大周娘子新编了一支乐舞,特来欣赏一番。
端坐在御案后边,怀里环抱着刘萱,这位五公主,如今才两岁出头,有天家优秀的基因,长相自然是可人的,粉雕玉琢,神韵极似其母。
并且,十分恬静,不像其他兄弟姐妹,在这个年纪多少喜欢动弹。而刘萱在刘承祐怀里,也不多动,只是安安静静的,陪着刘承祐欣赏她娘亲的舞蹈。
与以往的莺歌燕舞不同,这一回,或许是为应战争的背景,曲舞都带有几分激昂豪越,淑妃也换上了一身紧身的男装武服,整个人显得英气十足,很有巾帼范儿。手中剑舞,搭配着铿锵节奏,再有那眉目如画,玉面琼鼻,其间靓丽风情,还是令刘承祐两眼直亮。
“你娘的舞,跳得好看?”随着淑妃收长剑行军礼,一曲舞罢,刘承祐低头问刘萱。
父亲发问,小丫头也是乖巧地回答,奶声奶气的:“好......”
然后又继续安静地待在刘承祐的怀里,只是一双眼眸,明亮动人,这副模样,实在令刘皇帝又怜又爱。
“你这身装扮,也是别有一番风情啊!”目光注目着大周挺拔的酥胸,刘承祐满口赞扬。
大周娘子气息微喘,美眸期待地望着刘承祐:“官家觉得这曲乐舞如何?”
早在当初北伐后,周淑妃有心编排一支公歌颂大汉功业的曲舞了,当然,这也是用她所长,寂满足了她的兴趣,也取悦了皇帝。耗费了三年的时间,方才不断完善,让刘承祐来赏鉴。
当然,刘皇帝在乐舞鉴赏方面,着实没什么进步,只能用最肤浅的感官去评断,感觉不错。相较之下,他明显更欣赏美人多姿。
因此,对于周淑妃的努力成果,刘承祐还是持以肯定的态度,主动牵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笑道:“很不错,慷慨有力,曲动听,舞矫健,人更美......”
也知道皇帝的欣赏水平如何,对其评价,周淑妃已然满意了,朝他浅笑几许:“多谢官家夸奖!”
“这支舞曲,可有名字?”刘承祐问。
“尚无,还请官家赐名!”淑妃美眸望着皇帝。
刘承祐也来了兴致,稍作思吟,说道:“直白点,为应景,就叫《凯旋令》吧!”
“那妾身,就提前祝福王师凯旋,祝贺官家平定江南,一统天下!”周娘子对刘承祐道。
“我也等着那一天!”刘承祐心情不错,笑道:“你也找些人,一起排练此舞曲,等大功竟成,策勋宴时,可于崇元殿上表演!”
“是!”周娘子美眸微亮,应道。
“你在金陵待过吧!”刘承祐说道。
显然,别看刘皇帝面上泰然,这心里,可是惦记着平南的情况了。闻问,周淑妃道:“妾年幼时,曾随父在金陵住过一段时间,不过时间已早,记忆也模糊了,想来如今的金陵,与儿时记忆,当有所区别才是!”
点了点头,刘承祐一摆手,淡定的语气中体现着无限的自信:“那也无妨,等今后我南巡,驻幸金陵时,你可亲自比较一下,我也陪你追忆一番,或许别有一番情调呢?”
“官家稍坐,我去沐浴一番!”同皇帝叙了会儿话,淑妃说道,却是方才的剧烈运动,使得她出了点汗,如此身体既不舒服,也不适合伺候皇帝。
不过,方提翘臀,还未站起身,便被刘皇帝拉入怀中了,几乎贴着周娘子的耳朵,嘿嘿一笑:“不用了,你现在身上一样好闻......”
有的时候,一点细汗,非但不会影响情趣,反而更容易刺激荷尔蒙的爆发。
刘皇帝的手有些不规矩了,周淑妃的俏脸上的红润也愈发浓郁了,一对男女没羞没臊地调着情,似乎忽略了什么。等扭头却发现,小公主刘萱以她那懵懂无辜的眼神注视着父母,感受到那纯洁目光中带着的少许疑惑,刘皇帝老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少许尴尬。
至于武服凌乱的周淑妃,则直接埋在刘承祐怀里,一副羞于见人的表现,女儿的目光让她浑身上下异常敏感......
心满意足地离开淑兰殿,刘承祐直接往崇政殿而去,路上,已命人去枢密院查问,看是否有军报传来。虽然知道,不会那么快,但就是忍不住那关切的心情。
别看刘皇帝始终自信,平南战事必能功成,毕竟是经过方方面面的考虑对比,又有绝对充足的准备,但就怕个万一,怕个意外。行百里者半九十,历来伟大的事业,可不却在最后关头因为一时的疏忽而葬送了的例子。
按道理来说,以刘皇帝一贯以来的表现,不当有如此患得患失才是。然而,事实就是,在取得了一系列堪称辉煌的胜利之后,他心里反而生出不安了,他怕下一次,就遭遇自己的“滑铁卢”的。
当然,这或许也是刘承祐太过在意其事了,所谓关心则乱,在削平天下、廓清环宇,成就开天辟地般的伟业面前,刘皇帝也难真正保持一颗平常心。
不过,即便如此,他的基本素质没有丢,所用是人,懂得放权,也敢于放权。
关于南征主帅的问题,刘承祐终究选择李谷。在李谷建议朝廷平南的同时,也曾上了一封辞表,也曾坦然他的身体情况,说为了不耽误军事,为了顾全大局,愿意让位于其他将帅。
当时,刘承祐十分感动,就他所知,李谷的身体虽然不好,但也还没到不能理事的程度。而李谷,大抵是听闻了皇帝的顾虑,为免他为难,而主动请辞。
对于这样的臣子,刘承祐还能多说什么,当时就给李谷回了一封长信,表述他功劳,让他安心料理军务,向他保证,主帅之位,别无二选,让不要有顾虑。
因而,当平南诏令发布时,主帅的名字,明确无误,就是汝阴郡公李谷。
等刘承祐回到崇政殿时,见到一道年轻的身影在那里晃荡,因为年纪的缘故,不算高,但看起来却雄健有力,正是四皇子刘昉。侍卫告知刘承祐,四皇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见到刘承祐归来,刘昉立刻上前,郑重其事地行礼:“臣参见陛下!”
此时的刘昉身上穿着一身铠甲,亮银色,更添几分英武,腰间还配着一把刀。看他这穿着,见他的表情,刘承祐问道:“你这身打扮来见朕,所谓何事?莫不是要效仿将帅们,也要请命南征!”
哪怕已经定下出征将帅的人选,这段时间,向刘承祐请命南征的禁军大将仍旧不少,都想赶上这趟平南的车,再取得些军功。比如孙立,这位天子旧将,在前次整军中,终于从小底军的位置上退下了,这次也被拒绝了,刘承祐的回话是,多给年轻人一些机会。
此次平南,除了动用兵马以地方军队为主要力量外,所遣将帅,也多是南方的戍将,过去的功勋大将,基本没有任用。既是给后进者机会,也在于平衡。
面对皇帝老子的发问,刘昉也很直接,抱拳道:“回陛下,臣确实前来请命从征,到平南征战场上去!”
对此,刘承祐倒也不意外,观察着他紧绷着的表情,没有兴奋,没有跳脱,只有坚定。
“小小年纪,不知轻重,你为战争儿戏吗?是供你去嬉玩的吗?”不过,刘承祐却轻斥道。
“陛下,臣已经不小了,这些年,读兵书,修武艺,如今南方大战方起,不正是用武建功之时,否则习之何用?”刘昉少有得顶了刘承祐一句,颇显豪情。
事实上,有过随驾北伐的经历,哪怕没有真正体验战场的血腥杀戮,但刘昉的豪杰气质与胆魄却是磨炼出来了。按照虚岁来算的话,刘昉已经十三岁了,这在某些贵族子弟身上,已经是当爹的年纪了......
“你这身铠甲哪里来的?”沉吟了一会儿,刘承祐问道。
“我让军器监帮我打造的!”刘昉老实答道:“陛下,等我再长大些,这套铠甲可就穿不下了,到时候岂不是浪费了?”
听其言,刘承祐也被他给逗笑了。刘昉却不笑,就那么认真地望着他。想了想,刘承祐问:“你娘亲同意吗?”
刘昉干脆地道:“陛下若同意了,娘亲那里我自有说法!”
看这小子一口一个陛下,刘承祐的心里,难免感慨,不过,他也确实在认真考虑此事的可行性,虽然,只消他一句话的事情。
“江淮、鄂州、岭南三路大军,你想去哪边?”刘承祐盯着刘昉,平静地说道。
闻言,刘昉脸上终于一喜,然后陷入了思考,最终道:“岭南!”
“为何?”刘承祐有些意外。
刘昉昂然道:“我此次从军,是为磨砺自身,岭南多山,环境恶劣,哪里艰苦,就去哪里!”
刘承祐终于笑了,探手摸了摸他脑袋,道:“朕稍后给你批个条子,让你到岭南军前效力,至于职位,就给潘美当卫兵吧!”
等刘昉兴冲冲地离开,刘承祐也不由叹了口气,有欣慰,也有担忧。对于儿子们的培养,刘承祐也算是费了一番苦心的,此前,他就有考虑过让太子刘旸挂帅出征,给他长长威望资历。
不过,后来息了此想法,即便如此,此番平南大军的后勤调运工作,刘承祐也是让刘旸全程参与,进一步锻炼他的实政能力。
入殿落座不久,刘承祐又召来吕胤,直接对他吩咐道:“去查一查,军器监是谁擅自给刘昉打造铠甲的,按照规制将之处置了!”
瓜洲,位于扬州城南不足三十里处,乃江北交通重镇,水道枢纽,扬子津直通大江。
这本是一座由流沙冲积形成的沙洲,四面环水,形状如瓜,故而名之,然而,经过数百年沧海桑田的变迁,瓜洲已然与长江北岸连成一片,拉近着南北两岸的距离。
作为通衢口,凭借着优良的交通条件,一直作为长江下游的经济重镇,不过,在大汉朝攻取淮南,尽收江北后,也使之承担了更多军事作用,自乾祐五年起,其驻军从五百逐步提升至两千,极其重视,就近监视着南岸的润州。
时入深秋,瑟瑟凉风吹拂中,大江之上,是洪波涌动,涛声不绝。换作往年,江面上必是客旅云集,江船如梭,川流不息,属于南北经济交流最为频繁的时节。
然而,随着南北关系的紧张,朝廷陈兵江北,感受到战争的气氛后,大部分人都选择了退避。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对商贾来说,则更加敏感,虽然朝廷南征的诏令还没传来,但江南江北,哪怕小民百姓,都知道大军南下已不可避免。甚至于,很多人都期待的,尤其是那些南来北往的商贾。
再有南北双方对水道的封锁,使得此时的瓜洲前十分萧索,只有少量巡逻的走舸轻舟,游弋于江面。
当然,如果把视线北移,就会发现,战争降临之前,扬州比起往年更加地繁荣热闹的,运河之上,舟楫如云,大量的官船、商船、民船于其间争渡,运输着各类军需物资,有的是官方转运,有的是征召调役,还有为数不少为利而来。
在多年的战争中,朝廷已有意识发挥民间商贾的积极性,除了军械甲胄等管制物资之外,其他的被服、鞋袜、手套、玉具、水容器甚至是军粮,都逐渐试着让民间的船队负责运输,乃至采买包运。
利益动人心,也确实能催发人的积极性,而经过北伐战争的洗礼,使此政策的施行上升了一个阶段。虽然整体而言,占比还不算多,但却在提升,也确实给朝廷的省了不少事。
当然也出了不少问题,总结了一些经验,制定了一定的规矩。因此,到此次平南,则更加得心应手了,战争对于一个国家组织能力的考验与锻炼是无与伦比的,而经过北伐那等规模的战争考验的大汉朝廷,在南征这种“小战”上的组织上,也可以说是得心应手的。
瓜洲渡头,披着一件厚实的深黑大氅,李谷矗立渡口,临江南眺。身上的大氅上,绣着金丝龙纹,贵气很重,乃是皇帝特地自东京遣人送到扬州来的,另有一副护膝、绑腿,是念及天气渐寒,而李谷身患风痹之症。
对于皇帝的关怀体贴,李谷唯有誓死以报,将所有的热情都投入到平南大业上,为大汉的一统天下,走好最后一步。
江面之上,寒雾稀疏,自北向南张望,可以看见,南岸的叠叠群山,以及依靠形胜所立的敌军水陆营寨等军事设施。
李谷虽是文人,但身上始终具备一种豪气,一种气魄,这也是刘承祐愿意也敢让他的领军平南的原因,如果只是为了满足他一个愿望,就付之以大权,也是不可能的。
遥望对岸的京口,李谷苍老的面容间,却透着一股自信,一种踌躇满志的姿态。
“大江横万里,古渡渺千秋。
浩浩波声险,苍苍天色愁。
三方归汉鼎,一水限吴州。
霸国今何在,清泉长自流。”
一时兴起,李谷低声吟了一首戴叔伦的诗,语气中有几分感慨。在其身旁,是一名体格不算魁梧,但气度豪迈的将领,一看就是大将,正是此番的平南副帅石守信。这是刘承祐给李谷配的副手,也是一道保险,至扬州准备南征也有一个月了。
对李谷,石守信还是很尊重的,不只是其名望,更在于接触下来,被其才干德行所折服。另一方面,似乎李谷这样的允文允武的儒将风采,是很具感染力的,尤其对石守信这样心胸开阔的武将而言。
“李公怎么有兴致吟起诗来了?”听其吟颂,石守信不由好奇地说道:“描述是眼前景象吧!虽然应景,却总绝少了几分慷慨,不合南征事!”
“不过拾人牙慧罢了!”听其言,李谷不由轻笑着说道:“守信对诗词也有研究?”
石守信摇了摇头:“我只是一粗人,非文雅之流,领军作战乃我之长,诗词文章,却没那等雅兴去研究!”
“将军显然是自谦了,陛下可说过,石守信者,名将之姿,统帅之才,可托大事!”李谷感说道,看向石守信的目光中也满是欣赏,毕竟这是靠着一纷纷扎实的战功一步步成为大汉高级将帅的人才。
听李谷之言,石守信也不由露出了点笑容,毕竟好话谁都爱听。
“瓜洲、京口,千年古渡,一水相隔,自魏晋以来,六七百年间,多少铁马金戈,多少英雄风流,如今,轮到我们了!”不算锐利的目光,变得格外坚定,李谷沉声道。
闻言,目光也跟着投向南方,指着南岸的京口,石守信道:“李公几度于此观望,莫非想将此处作为南渡的突破目标?”
“守信以为如何?”没有回答,李谷而问起石守信的看法。
石守信显然是有所思考的,稍一沉吟,即流利地道来:“京口历来是兵家重地,江防要隘,北临大江,南据固岭,可谓形胜之所。南军多年经营,寨垒完备,军械充足,守军久经训练,熟悉地形地势,守将林仁肇又颇有才干,倘若想要正面突破,只怕并不容易,伤亡会不小!
且我们重兵屯集扬州,南军同样在集结军力,如此也给强渡增添不小的风险与难度。
不过,若从此地渡江,击败林仁肇军,占据润州,则可直下金陵,杀入其心脏。南军之中,唯有润州镇海军有一战之力,灭了他们,则其他军队不足为道。
这是条最简单直接的进兵方略,难度却最大,倘若进展顺利,或许一月可定金陵,而江南诸州,更可传檄而定……”
“守信不愧是大将之才,战争态势,可谓洞若观火啊!”听其言,李谷的苍老的面态间浮现出些许振奋,又道:“那以你之见,是否该从此渡江?”
石守信想了想,方才道:“恕末将直言,在南军有备,防御坚实的情况下,选择强渡,并非明智之举。
此次南征,首要攻略目标,唯有低金陵,而金陵防御,一在下游京口,一在上游当涂、采石矶。南军集重兵于京口,必然削弱其他地方的防御,一个林仁肇,无法兼顾上下游,一支镇海军也无法横断大江,阻我进途。
以我之见,可继续陈兵于北岸,吸引其注意,同时遣精锐,自和州渡江。而后顺江东下,直趋金陵,待兵胁金陵,京口再坚固,亦无用处!”
闻言,李谷说道:“只是当涂要地,南军未必无防啊!想要轻松过江,也非易事吧!”
迎着李谷的目光,石守信故作讶异,道:“李公莫非当真看不出南军的破绽?其国力孱弱,虽有十万军,却多数不堪大用。再者,他们那十多万军队,在江防上铺开,也是捉襟见肘。
鄂州方向,有曹彬军,足以牵制其数万军,润州屯有重兵,金陵需要足够防守,当涂又岂能再布置足备的防御?
再者,等郭庭渭将军自吴越北上,南军又如何抵挡?只需我军多方齐动,稳扎稳打,南军必然崩溃,断然没有取胜的可能!”
石守信的双目中,满是充斥着强烈的自信,而对其策略,李谷是赞叹不已,笑道:“将军是把老夫心中所想,尽数道出了!”
事实上,虽然还没开战,南北的战略形势已经十分明朗了,朝廷手里握着的是双王四个二,剩下一堆连牌,怎么打怎么赢。
“不过,我们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先扫除江南的水军,把长江水道,彻底掌握在手中!”李谷说道。
“水战非我所长,还需仰仗张彦卿将军了,不过,南人善舟,当初淮南大战,未能发挥其效用十一,不知十年之后,他们的水师还保留着几分战力?”石守信这么说道。
“还在润州水师,不过独木毕竟难支,何况是其不可承受之重!”李谷语气幽幽道。
脚下惊涛拍岸,一阵气流袭来,卷起衣袂,也带动着李谷的身形晃了晃,身边的一名中年男子赶忙搀扶住,劝道:“父亲,江上风大寒凉,您身体不爽,还是回城,不要逗留了!”
这名中年男子,乃是李谷的长子,此前被刘承祐升了官,专门安排在李谷身边照料,同时还有一名长于伤寒、风痹的御医随身侍候。
此时,受凉风一激,身上关节的疼痛感也越发强烈,李谷没有强撑,而是纳其建议,返回。
而在回到瓜洲军营的第一时间,就收到了着赵延进的通知,天子降诏了,可以动兵了。
长江北岸,自从平南的诏令传来,是大军云动,自扬子城至瓜洲渡三十余里间,汉军营壁绵延,旌旗蔽野,军威之甚,直盖云霄,鼓角之声,引得江南军民,人人色变。
而李谷,在接诏的第一时间,就把平南大元帅行辕迁到瓜洲,直面京口,就近压迫南岸的润州,做出一副气势汹汹,正面突破的假象。
同时,两军之间的交战,已经展开,由一场水战作为战役的开端,扬州水师VS润州水师,汉军大小二百五十艘战船,一万三千水卒,南军无论战船还是军卒都要多上不少,有近两万的军力,并且,由林仁肇亲自率军出击。
按照表面的实力对比,再加上南人善舟的天赋,又有林仁肇这样的良将指挥,南军优势可谓大矣。然而结果,往往出人意料,南军完败。
双方在长江之上,大战了整整一天,江面硝烟弥漫,樯橹灰飞烟灭,作为主帅的李谷,也带着一部分军队在江岸观战,以弓弩策应。
南军之败,主要在两点。
其一,其军力虽多,却有两股力量组成,来自金陵的近一万水师,训练且不精锐,号令更不齐整,作战意志更显薄弱,不到半日,便擅自撤出战斗,逃往金陵,不只重创了南军士气,也使得林仁肇彻底暴露在危险之中。
由林仁肇整编训练的润州水军,还是有不俗战力的,然而还是那个词,独木难支。汉军则不然,所用兵卒,基本都换成了江淮籍的士卒,很多甚至就是由早年的唐军转化而来,并且也是久经训练,装备精良,由张彦卿这个水战良将指挥,如臂驱使。因此,虽然兵力少些,但在其他人员因素上都不逊色,并且士气高昂,汉军也就有了容错的基础。
其二,则在于汉军水战技术的改良,尤其是水战武器的革新。像楼船战舰,已完全抛弃了原本的拍竿等近战肉搏装置,而改由火箭、火炮、霹雳炮等远程方式为主要对敌打击力量,辅以接舷作战。
这些武器,基本都是以火药作为能量供应的利器。这次平南作战,也是对大汉许多武器的一场检验,虽然人才是决定战争走向的决定性因素,但能够使用更精良的武器,没有人会拒绝。
火药的运用,南方也不是毫无见识,然而,这既能燃烧,还能有强大爆炸性能的武器,南军完全是应对不及。
当然,南军也不是没有反击力量,像火油弹,他们也在研究使用,并且在此次水战之中,展现出来,同样给汉军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在危急之时,林仁肇可谓强悍勇猛了,临危不惧,意志坚决,指挥若素,不惜伤亡,领着南军与汉军近战对攻。但是,螳臂终究难以挽败局,从金陵水师怯战撤退开始,就注定了他的努力白费,也为与汉军对决的润州水师增添几分悲壮。
最终,林仁肇负伤,在亲兵的保护下,败归京口水寨,随着逃出的,只有不足四十艘战船,三千来人。剩下的大多殒于江上,或被杀死、烧死、淹死,只有不足千人,当了俘虏被救起。
若不是因为汉军同样久战兵疲,主动放弃追击,南军的损失还要更大。即便如此,一场水战,为平南战事取得了开门红,赢得一个好兆头。
哪怕把淮南战争期间的几次水战算上,京口水战,也可以说是,南北之间水军真正展开的一次大规模较量,正面较量。结果证明,如今的大汉,已不只强在步骑,水战同样天下无双,犀利无比,同样可以乘风破浪,驰骋江海。而扬州水军,还只是大汉诸多水军中的一支,主力还在莱、密水军,那是海军。
经过战后统计,汉军的伤亡,在两千一百六十九人,南军在林仁肇统率下,发起的搏命抵抗,还是给汉军造成了不小的损失。然而,相较于斩获,这些损失也是可以接受的。
另外,双方共损毁了近三百艘战船,汉军的缴获之中,只有三十来艘是能正常使用的。樯橹灰飞烟灭,并非只是一句形容。
同时,京口水战的意义也不止于此,一战几乎使林仁肇训练多年的润州水军主力覆灭。练了那么久的兵,结果被一战而破,这样的打击可想而知。
自淮南大战之后,林仁肇基本是作为江南的护国大将,柱国长城存在的,在刘仁赡死后就更助涨了这种趋势。一直以来,都是作为南军对抗的朝廷的中坚将领,可以说是唯一支柱。
然而,就是这样的人物,一战而败,这对南军士气影响,是难以估量的,本就衰弱,如此一来则更加不可收拾了。水战败了,陆战还远吗?
事实上,京口水战之前,面对扬州水军的主动进讨,对于出战与否,南军是有过一番争论的。大部分将领,是反对出击应敌,希望能够依靠坚寨固垒拒守,保守作战,抵抗汉军。
然而,结果是林仁肇力排众议,决议出击。作为江南最后一位名将,对于自家的危险局面的了解,实则也很清楚,如果被动防守,断无生路。唯有主动出击,方有挣得一丝微弱希望的可能,然而,即便主动出击,可供林仁肇用的牌也太少了。
并且,即便不谈大局,就京口的战情,如果润州水军龟缩防守,一旦陷入汉军的封锁,那水军也无用,南军将陷入彻底的被动。至于想要靠京口的防御工事,则更是一厢情愿,汉军又不傻,怎会一味地强攻,换他林仁肇也不会这么干。
而润州水军久经他训练,以之为基,出击固然冒着风险,然一旦能击败扬州水军,那效果也是显著的。既能给汉军迎头一击,打击其士气,阻断其渡江的进程,还能大振南军士气,增强其抵抗的信心。
林仁肇的想法是好的,只是结果,偏偏不如人意,不只没有达到最低的预期,反而造成了林仁肇最不想面对的局面。虽然有金陵水师临阵脱逃的缘故,但这又何尝不是大势所迫之下的必然?即便金陵水军死战到底,又真的能胜过扬州水军?或许只是让汉军多损些战船士兵,再增添些功劳......
在取得京口水战的胜利之后,可以说,长江下游的水道,基本为汉军所掌控。而水战的完胜,也达到了李谷的要求,其后,李谷派遣了五十艘轻舟,上千水卒,沿着长江把提前准备好的数万份平南的诏书,射往江南的城镇、营寨。
刘承祐的平南诏令,乃是由太子宾客李昉所书,历数李煜几条罪状,第一条就是藐视天子,不遵诏令,其他如潜蓄异志、聚兵谋反、任用奸臣、耽于美色、怠政乱国、横征暴敛、虐待百姓等,不管有没有,反正给李煜罗列了整整十条罪状,好一些的是比刘鋹要少个五条,活生生把李煜那个词帝彻底塑造成为一个无道昏君、虐民独夫......
很多时候,文人的笔杆子,那真的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那既是一封宣战诏令,也是一封纳降书,当金陵的军民得悉之时,可谓人心浮动。
在攻心之策的运用上,李谷很熟练,平定江南,不在于赫赫战功,而在于如何保留江南地区的元气,减少战争对江南百姓的损失,在这一点上,哪怕不用皇帝提醒,李谷都是按着这个目标是做的。
李谷、石守信、赵延进、张永德,这四人算是江淮行辕的骨干高级将领了,京口水战后,李谷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再度确定了作战方针,那就是,多路齐动,压迫京口,两面夹击,声东击西,稳扎稳打,目标金陵。
李谷自陈兵瓜洲,以张永德为别军,集江淮精锐,寻找战机,自当涂渡江。在长江北岸,调集的禁军及江淮军队,再加上各州地方兵马,共计七万水陆步骑。
若是算上征调的为军前军后服务的民夫,则超过十万。因此,算上其他几路的军民,此番平南所动用的军队,用三十万来形容,并不只是虚词号称。
这样充沛的兵力,这样强大的实力,又有足够英明的君主,以及强大领导力的将帅,平南战事,平推过去才属正常,作者都不忍心去多水字数,故意营造波折。
而在京口水战的结果传到金陵时,江南国主李煜仍在风花雪月,顺便关心了一下秋季制举,准备选几个词友。
澄心堂,原本是南唐中主李璟的居室,李煜即位后,也就顺势成了他的居处,平日里也主要在这边读书作画,吟诗写赋,或邀同道好友,坐而论道,以叙风雅。而经李璟、李煜两代才情出众的帝王的熏陶、浸润,这澄心堂,里里外外都散发着一股文化的气息,雅致高远,不与俗同。
李煜继位,满打满算,也就两年,然而其父留给他的不是安定富裕的国度,而是各内忧外患、江河日下的烂摊子。哪怕是个雄才大略的人,面对这种内外交困的局面,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况于李煜?
他只是个喜好文辞典籍的风流才子,当帝王,实在是太难为他了。当然,另一方面,这个时代,李煜继位的表现,堕落地比原时空还要迅速彻底,也未尝不是时局已经崩坏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沉浸于自己的爱好之中,或许也是一种逃避的手段。
然而,即便有心两耳不闻窗外事,来自于中原朝廷的压力,还是让李煜感受颇深,尤其是那一道道诏书,一个个邀请,就仿佛催命符一般,打击着他的心志。
惶恐,畏惧,无所适从,事实上,早在听说朝廷在做平南战争准备后,李煜就已然对未来丧失希望了。初时,他不是没有想过,接受刘皇帝的邀请,北上东京,然而不敢。
当然,若说完全放弃抵抗,任滔天洪水,淹灭自己的国家,倾覆自己的宗庙,也不尽然。比如对于长江防御的人事调动,就是挣扎的表现,然而,除此之外,似乎也想不到更多有用的措施了。人总是复杂的,哪怕深陷绝望,内心也未必没有一丝丝的希冀。
就如此时,李煜就仍抱有一丝幻想。
澄心堂内,李煜坐在主座上,江南国主,长相十分俊朗,头顶冠冕,浑身散发着书卷气息,完全一个儒生才子的皮囊。或许是酒色过度,看起来略显发虚,泛白的面庞,搭配着略显忧郁的眼神,这样的气质倒也刘容易引起妇人的怜爱之心。
堂内在座的,还有几名当朝的重臣,宰相徐铉、光政院辅政陈乔、枢密使冯延鲁、吏部尚书钟谟,这四人是如今金陵朝堂掌握主要权力的人物。
然而,观其成色,却给人一种衰落的腐朽感。徐铉,作为江南名士,三朝老臣,一直以来却与韩熙载走得颇近,是此前的改革派,不过,论文章才情,这是位大家,但在治国理政的能力上,总归是欠缺的,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
陈乔,这也是位老臣,一位忠臣,算是李璟留给李煜的真正的忠正之士。在李煜继位以来,几度劝谏敦促,希望他能振作,兴盛国家,也是朝堂上最明确、最激烈地反对朝廷,希望能够加强武备,对抗其吞并的人。然而,这终究只是个文臣,有一腔热血,嘴上能头头是道,涉及到军事、兵政,实则无能为力。
冯延鲁,出身名门世家,继承了其兄的政治资本,就个人而言,也算博闻多识,比起其兄冯延巳,德行都要高上不少,但要他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却也着实为难他了。
至于钟谟,则更不需提了,到如今为止,金陵朝堂上,如果还有谁不知他与朝廷的勾连,那就是睁眼瞎了。一直以来,钟谟都是“求和派”的领袖人物,作为使节去东京,就不止一次了。
比较无奈的是,李煜所能依仗的,也只有这些人了,这两年间,能够保证稳定,维持朝政的正常运转,靠的也正是这些人。
要说江南没有人才,那显然是不可能的,自古江东多才俊。只是作为君主,无论是李璟还是李煜,都没有识人之明与用人之智。
除了四臣之外,还有一名官员,金陵令陈起,江南有名的强项令,性情刚硬,不惧权贵,不畏鬼神,尤恶妖异。而他此番匆匆入宫,能把沉醉于风花雪月中的李煜给惊醒,显然是有大事。
却是长江渔民,在江水中发现了一些浮筒,自上游漂流东下,拆开之后,却是一封封信。信上所书,也是大汉皇帝的平南诏书与告江南百姓书。这是曹彬的在上游,效仿前例,命人做的手脚,还是老一套,攻心之计。
此时的李煜,心神不定,面带悲情,手里拿着一封诏文,手微颤,一张英俊的面庞,此时显得有些可怜。嘴唇微颤,喃喃自语:“原来,在朝廷眼中,我竟是如此一个无道昏主,江南百姓也是这样看待我的吗?”
看李煜竟然为这封诏文影响,陷入自我怀疑之中,底下,陈乔却急了,当即道:“国主,这都是欲加之罪,北汉意欲乱我人心的诡计,不必当真。还请速速下令,让沿江官府、军队,遇此信筒,即行收缴销毁!”
然而,李煜眉头却不禁皱了皱,有点痛苦的样子,他在想,这诏文上说书,貌似他都能沾到点边......
不过,陈乔的话,终究起到了些作用,回过神来,李煜却问道:“朝廷当真要发兵攻伐,灭我国祚吗?战事真的不可避免?”
显然,这江南国主李煜,心里仍抱有几许幻想,虽然他自己都心里清楚,那只是幻想。作为宰相的徐铉,开口了,那张儒雅的面容间,此时也笼罩着阴霾,语气沉重:“国主,北军南征,已然不可避免,不可再心存侥幸,为今之计,当思对敌之策,伸御备之法,否则国家危亡,宗庙崩毁,就在眼前!”
嗯,徐相公说了一通,就是没什么落到实处的,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见识的说法,是实际情况。冯延鲁叹了口气,也说出一个坏消息:“国主,润州已有消息传来,北军大举南下集结,陈兵北岸,显然,动兵在即!”
“枢密院有何御策?”看到冯延鲁出言,李煜立刻问道。
“前者,已然调集水陆军队,支援京口,其他隘口,也都有布置,北军想要渡江,也不会容易!”冯延鲁底气不足地说道。
“朝廷三十万大军南来,能够挡住吗?”李煜并非愚笨之人,哪里听不出的冯延鲁的心虚,苦笑着,喃喃道。
他这副模样,却是看得陈乔颇为不满,只见他近前一步,高声道:“国主,北军之来,必欲灭我社稷,李氏三代基业,危在旦夕,当此之时,你该振奋精神,和协文武,调兵遣将,抵御敌军。北军虽众,我们同样还有二十万军,数百万民,倘能上下一心,未必不能击退敌军,保延国祚!”
陈乔之言,书生之言,其激动言行,甚至有些无礼。也因为他是文臣,也一片忠诚公心,他方能容忍,若是林仁肇那些武将敢这么对他,估计就施以手段惩罚了。
努力地稳定心神,李煜问陈乔:“卿有退敌之策?”
闻问,陈乔直接道:“我军精锐,多集于润州,北军亦聚兵扬州,镇海军林仁肇有上将之才,只要他能在京口挡住北军,其他地方,只要稳定固守即可。另外,臣建议,朝廷继续征召青壮训练,尤其当加强金陵的军力!”
嗯,陈乔的策略,直白点说,就是交给林仁肇与其他将领,顺便抓些壮丁,扩充军队,多少壮壮声势......
对此,李煜也表示同意,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了。
不过,瞧向一直没有说话的钟谟,李煜主动开口了:“钟卿,国家值此危局,你有何进策?”
这段时间,钟谟明显减少了政治活动,也不在朝堂上做什么表态了,这也是个聪明人,如果王师南来,两国交兵,他再一味地鼓吹投降,怕引众怒,丢了性命。尤其是陈乔这样的激进份子,真事到临头,可危险得很。
钟谟这些年,在金陵朝堂上的名声,可谓是毁誉参半,一方面是投降派的核心人物,但同样,钟谟也着实提出了不少惠民惠政的制度与策略,只是都没被采纳罢了。
对其声名,李煜也不是没有耳闻,像陈乔这样的直臣,不止一次进言攻讦钟谟,说他居心叵测,因此,对于钟谟李煜也是有所防备的。当然,也因为此前钟谟亮明旗帜支持自己继位、拥戴自己,李煜对他又怀有几分谢意。
在其矛盾的心理下,钟谟也就继续做着金陵的高官。此时,面对李煜的询问,钟谟想了想,说:“臣只是一介书生,不通兵事,倘若战事不可避免,臣实无办法。不过,若能一面坚守,一面遣使向东京说以衷情,苟拖得时间,抑或迁延战事,或许朝廷见平南不得,会主动撤军呢?”
钟谟终究给了一个极不靠谱的建议,对此,陈乔立刻讥讽道:“历来北汉用兵,从不怕鏖战,北军之来,是欲扫平诸国,一统河山的,想要靠使节便说退敌军,钟尚书不觉得可笑了?”
面对陈乔的讥讽,钟谟只是淡淡道:“或可一试!”
对此,出乎意料的,李煜也表示赞同,只是,派谁去呢?
目光直接从钟谟身上掠过,落在徐铉身上,李煜说道:“徐卿乃江南名士,学识渊博,辩才出众,又居宰辅,由你出使,再合适不过了。如今国势危颓,烦劳卿辛苦一趟,北上开封,如能说得汉帝罢兵抑或缓征,于我无异于再造之德,我在此谢过了!”
李煜这番话,既显真切,也有些委屈。但观其状,徐铉这心中充满了感慨,虽然对于结果同样悲观,他还是愿意为江南这个庇佑了他多年,给他闻名机会的国度,尽忠到最后。
迎着李煜的目光,徐铉躬身一拜:“国主,臣愿意北上,面见汉帝,为江南百姓陈情!”
“好!”终于,李煜心情平复下来,看着徐铉的目光也有几分期待。虽然,徐铉也只是承诺北上,对于结果,显然是无法保证的。
“降诏润州,让林仁肇全力戒备,其若来犯,务必阻敌,不得使汉军一舟一楫过江!其他城池江防,也当加强御备,提高警惕。募兵之时,就由冯枢密负责吧,务必充足金陵的兵力,保证都邑的安全!”良久,李煜又朝冯延鲁说道,难得地主动做出些决断,虽然显得一厢情愿。
说起来,自从继位以来,李煜还从来没有亲自巡视过江防诸塞,了解过军队的情况。
“是!”冯延鲁应道,想了想,主动提醒道:“国主,吴越素为中原爪牙,根据以往的教训,北军若动,吴越军队必然从苏杭北上,夹攻我军。未免不测,还当加强常州的守备!”
闻及此,李煜那英俊的面庞间不由露出几分愤懑,说道:“吴越难道就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吗?我若亡,他岂能独存?”
面对李煜此问,没有人接话,吴越与江南毕竟不同,人家是早有定议,与中原联系紧密,又有婚姻关系。隔绝于东南,历来也与中原没什么冲突,更无历史遗留问题,可供其转圜的余地很大。
思虑一阵,李煜长叹息一声,说:“稍后,我手书一封,遣人送至杭州,交与吴越王。若其尚有一丝明断,当举兵联合抗敌,若其执意为朝廷爪牙,唉......”
“国主,吴越久为祸患,且甘受朝廷驱使久矣,想要说其愚主,只怕艰难!莫若遣使,联合南粤,共抗北军!”这个时候,陈乔建议道。
闻此,李煜有一抹迟疑,道:“听说那刘鋹昏庸残暴,乱政虐民,与之为伍......”
见李煜这个时候了,竟然还有道德包袱,陈乔又激动了:“国主,南粤亦有军十万,汉帝的平南诏,同样攻伐岭南,同有目覆灭之忧,合当联合,共同却敌啊!”
“那就派人去试试!”李煜这才点头,看着几名臣僚,犹豫了下,提出一个设想:“诸卿,若迁都南昌府如何?”
此言落,其他人还未说话,地位最低的金陵令陈起终于说话了,声音不大,表情却异常冷硬,说:“国主在金陵,沿江将士尚知杀敌拱卫何人。国主如欲避难南昌,则军心动摇,金陵必失,金陵若失,南昌岂能得守?”
“陈起所言甚是!还请国主,勿复此言!”陈乔当即出言赞同。
见他唾沫几乎要喷到自己脸上了,李煜也不得不打消了心中怯惧的念头,有些言不由衷地说道:“我自有长于金陵,数十万百姓尚在,岂能轻易舍离?”
“国主,南昌尚有军队三万,可着卢使君北上,充实金陵!”冯延鲁建议道。
卢使君就是卢绛,就是此前被李煜从鄂州召还的老将军,后来又委以南昌府的镇守职责,没办法,南昌府在江南的统治之中,地位仅次于金陵,需要一个既能得信任,又有能力,且足够威望的人镇守。
“如此,南昌府不就空虚了吗?”李煜这样的反应。
“国主,当以金陵为重啊!”冯延鲁说。
“战端未起,战事进展尚不知晓,暂时还是不用调动南昌军队,当因势而动......”沉默了下,李煜说。
就这样,在金陵主臣的“群策群力”下,总算拿出了一套抵御朝廷大军的办法,虽然这办法,显得一厢情愿,基本没落到实处的,没有可以取得实际效果的......
恰此时,枢密副使严绩来了,不及通报,很是无礼地闯入堂内,脚步蹒跚,面色仓皇:“国主,润州军报!”
事实上,金陵早该得到京口的情况了,至少当知晓京口水战之事。然而,问题出在逃往金陵的那支水军身上,因为畏惧惩处,没敢回京口,更没敢回金陵,而是一路逆流北上,逃往湖口去了。
因此,一直到隔了一夜,金陵这边才收到来自润州的汇报。当然,对于其中的“细枝末节”,主臣是来不及考虑了,李煜所震恐的是,林仁肇这一战就大败,还能挡住汉军吗?
虽然对于林仁肇,李煜一直不怎么满意,不喜欢其武夫脾性,但别人都说此人能打,也还是委以军事。然而,如今这个最能打的将军也败了,并且首战大败,还能守住润州吗,金陵的安危还有保障吗?
就这样,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结束了议政议军,独处之时,李煜心中除了对未来的悲观与迷茫,还有一种后悔的情绪。后悔生在帝王家,后悔接了这君位,甚至后悔去听那些军政情况,诗画词曲,佛经道藏,美酒佳人,这些才是他感兴趣的,如果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肆意纵情,无忧无虑,岂不美哉?
为压制心中的负面情绪,李煜决定,找几名后宫美人,再唤来乐工,一起饮酒、弹琴、跳舞,再听他作诗......
这一世的李煜,没有大周后,也没有小周后,但李璟同样给他选了个才德俱佳的妻子,乃是南唐功勋老臣刁彦能的孙女。只可惜,刁国后贤明正直,性格刚强,却少了些情调,不是李煜所钟爱的。
对于李煜,刁国后是屡有劝解,却无甚作用,李煜对她,则是敬重与厌烦兼有,以至于敬而远之,颇为冷落。平日里,更多的还是宠幸其他后妃。
但是,其他美人中,虽不乏色艺双绝的,但真正能同李煜琴瑟和鸣的,一个没有。因此,在风流多情的背后,李煜实则挺寂寞的,内心十分空虚,在其以往艳丽的诗词中,就已有所体现。
说起来,李煜当江南国主,就这两三年的时间,然而他后宫之中的美人却不少了,有名分的就有八人,比得上刘皇帝十几年所得。
如今,在面对国家危亡之际,里里外外,各方面的压力加身,使得李煜身心之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也因为这些因素,使得李煜开始向“千古词帝”进化,于他个人是悲哀,于历史文化,却将绽放出璀璨的光芒,抛开其他不说,李煜的才情堪称当世一绝......
在李煜于金陵宫中黯然神伤之时,他所惦记的吴越王钱弘俶也在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当然,说是抉择艰难,只是矛盾心理作祟罢了,早就做好了识时务的决定,只是事到临头,心中不免忐忑罢了。
从宰臣陶谷持节南来,久住不去之后,钱弘俶就已经有所预感。如今果然,朝廷平南,不只是要让吴越军队从东南配合,更重要的,是配合朝廷水师登陆,加强军力。
毕竟,从以往的交战结果来看,仅靠吴越军队,是无法取得突破的,虽然其中有各种各样的因素,但是,如果让朝廷大军浮海而来,钱弘俶又不得不往那方面想,朝廷平南是打算连他吴越一并平了?
心情格外矛盾,但是,真的如此,钱弘俶又还有其他选择,还敢有其他想法吗?
钱塘江口,海潮起伏,进入九月之后,那浩海壮观的潮涌,已然不复,夹海湾两岸,也没有万众云集以观海潮的热闹景象。
杭州湾内,暮秋已深,站在码头上,望着那浩荡秋波,钱弘俶再度叹了口气。随钱弘俶在此的,还有一些吴越宗室与文武,再加上过千的卫士,场面严肃而隆重,规格很高,但一众人围绕的中心,似乎并不是钱弘俶,而是站在他身边的朝廷使者,陶谷。
“大王何故叹息啊?”一身朱紫的陶谷正自无聊,闻声,不由笑问道。
“观潮起潮落,有所感慨罢了!”瞥了眼陶谷,钱弘俶淡淡应了句,语气不咸不淡的。
对于陶谷,钱弘俶心里实则很是不喜,这老儿喜欢倚老卖老,处处拿捏,端架子。然而,毕竟是大汉宰臣,又是天子使节,身负君命,还不得不忍耐几分。
感受到钱弘俶稍显排斥的语气,陶谷也有些尴尬,讨了个没趣。同样的,对于吴越王,陶谷也不敢过于得罪,毕竟在东南一隅吴越国还是有不小的份量的。
狐假虎威,耍一下威风,刷一下自存在感,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理,但如果因此耽误了天子的大事,陶谷也是没这个胆子的。
想了想,陶谷老脸上露出笑容,说道:“劳大王亲自前来相迎,大王对朝廷一片丹心,可昭日月,待回朝,老夫必然向陛下如实相禀!”
陶谷就是这么个人,前倨后恭,有些令人不齿。伸手不打笑脸人,感受到陶谷的变化,钱弘俶表情也缓和些,应道:“那就多谢陶公美言了!”
陶谷在出使杭州的这段时间中,日子很滋润,皇帝派遣的任务实则并不难,虽然在迎大军登陆上,有所争议,但终究不敢拒绝。而剩下的日子,可让陶谷好好享受了一番吴越风物。
在钱弘俶统治的这十五六年间,吴越辖下诸州,政治稳定,民生安泰,经济繁荣,可称治世。陶谷也趁机见识了一番,别看这老儿已近六旬,精力胃口却都不错,美食佳人,来者不拒......
在钱弘俶身侧,还有一名老者,锦衣玉冠,手里拄着拐棍,人虽苍老,却一派正气,仪表不凡。此人名叫元德昭,乃是吴越国宰相,足智多谋,明见事机,更是道德典范,威望很高,深受钱氏倚重。
不过,此时望着陶谷,元德昭心中却不由鄙视,大汉天子威震寰宇,竟然也用这等小人为相。嗯,因为陶谷,这元德昭心里对刘皇帝的评价也不由降低几分......
随着观察的士卒,策马前来汇报,并没有再等太久,放眼望去,在海平线上,一支船队出现了。高船巨舰,由远及近,破浪而来,这是一支庞大的船队,足有两百多艘战舰,基本都是大型战船,由靖海军都将郭廷渭所率大汉水军主力。
在平南诏令下达之后,早就整装待发的水军,便在郭廷渭的率领下,自密州港出发。此次大军自海路南下,由杭州湾登陆,除了实现侧后包抄的战略意图,配合江淮大军击破金陵之外,也有继续锻炼水军海路远航投放军队能力的用意在内。
比起当年浮海击辽的小试牛刀,此次动用军队更多,战舰规模更大,航行距离更远,对于海航的经验累积作用也是巨大的。
当然,最重要的目的,还在于吴越问题。朝廷军队一旦进入吴越境内,接下来事情如何发展,局势如何变化,可就不在钱氏的掌控中了。
发兵平南,需要平定的是整个南方,这是刘承祐一开始就定好的目标,不留尾巴,一次扫平。
战舰停靠,耗费了半日的功夫,南来的朝廷军队登陆结束,在迎候大军的事务上,吴越这边做得很到位,干净整齐的营寨早就搭好,应犒赏物资也都安排妥当,省了郭廷渭很多事情。
此番随郭廷渭南下的,一共三万军,其中六成是水军、水手,剩下的则是其他地方军队,可谓水陆联合。或许是为了打消吴越文武的顾虑,安抚其心,郭廷渭是严肃约束麾下将士,也不让汉军入城。
这样的举动,确实带着善意,但数万大军南来,又岂能安其心。入夜,钱弘俶于吴越王宫设宴款待南来汉将,郭廷渭呢,把军务安排好,对麾下诸将有所交待后,只带一队护卫,入城与宴。
秋夜之中,凉风侵骨,吴越王宫前,陶谷却提前到来,并等待着。一直到郭廷渭策马而来,方才下车打招呼。
“怎劳陶相公相迎?”对于宰相,郭廷渭还是表示着谦虚,礼节到位。
对其态度,陶谷很满意,笑眯眯的,说:“此次平南,还得靠郭将军这样的善战大将,我只是一老朽,应该的!”
见陶谷客气,郭廷渭也微松一口气,看了看这老头,问道:“陶相公在此等候,是否有所交待?”
“郭将军果然机敏!”陶谷颔首说道:“将军可知,陛下让你领军借道杭州,目的为何?”
听他这么问,郭廷渭想了想,说:“果真有意谋取吴越?”
见郭廷渭皱着眉头,陶谷轻笑道:“怎么,郭将军有异议?”
郭廷渭赶忙道:“末将只是觉得,眼下首要之事,还当在配合正面大军,破灭江南,吴越之事,倒可不急!”
“郭将军果然有见识,知轻重啊!”陶谷说道:“陛下也是这个意思!将军的做法很好,极大地打消了吴越主臣的顾虑的!”
“怎么,他们还敢有反对朝廷之心?”郭廷渭眉头一耸,表情略显意外。
陶谷则幽幽道:“毕竟,钱氏立足江浙,得国数十载,一朝要收缴其州县、土地、百姓,换作谁心里都会有所不舍的,这一点,陛下也说了,可以体谅!”
“陶相公是何意?”神情缓和了些,郭廷渭请示道。
陶谷此番,可是作为天子的使节,留驻杭州,居中联络策应,对这老儿,郭廷渭不敢小视,也不敢得罪,有的意见也是要听一听的。
“吴越王还是很识时务的,纵然心中戚戚,对于陛下与朝廷也是不敢违逆的!”陶谷淡定地说道:“此次北上进攻常润,他也会尽力支持的,这一点,老夫还是肯定的。
此次,吴越王集中了两万水陆军队,附从作战,将军需要做的,就是在北上作战的过程中,趁机将吴越军队掌握住,届时,待金陵破灭,或许吴越王就可随老夫进京了。
另外,无比约束将士,严肃军纪,不得侵犯吴越百姓!”
“是!”
在下游风云变化之际,长江中游的战事同样也展开了,并且,动静要比下游的战事动静要大的多。从九月十六日开始,由曹彬所统率的水陆大军,便开始按照原先制定好计划向鄂州发起进攻。
鄂州的防御核心,在于汉阳与江夏二城,自从当年淮南大战之后,为了缓解来自中游的汉军的压力,金陵朝廷在鄂州投入了大量的人物力,加强其防御,以巩固下游州县及金陵的安全。
再加上,常年守备鄂州的主将,乃是刘仁赡,此人本就是善守者,围绕汉阳与江夏,他打造了一整套的防御设施,城池也修缮地十分坚固。沿江更有超过二十座的堡垒,各个坚实,易守难攻,互成犄角,共同拱卫着主城。
等到刘仁赡去世,继任的老将卢绛,也是在刘仁赡的守御基础上,继续加固城池,修缮军械,操训军队,演练守城之法。
到乾祐十四年时,鄂州的守备兵力,已达五万之众,虽然其中,大部分都是州县兵以及乡兵,但仍有一万多的雄武军,是常年受到训练的精卒,这是一股不弱的力量。
因此,鄂州的守备力量,实际还是很充足的,如果能够善加利用,纵然不说守住,总是能给汉军造成不少麻烦的,这也是的打一个鄂州,朝廷会准备四万军队的原因。
然而问题恰恰在于,鄂州的守军,并不能完全发挥其作用,原因就在于其新主帅,新任鄂州节度使、雄武统军皇甫继勋。
迫于朝廷的压力,李煜撤换了自以为老迈不堪的老将卢绛,想要靠皇甫继勋这个忠烈名将子弟但当大任。然而恰恰是这个的皇甫继勋,使得刘、卢两位老将军精心构建防御,竟成摆设。
皇甫继勋的到来,对于鄂州的守备而言,实则是一场灾难,最大的打击,就是对军心士气的削弱。前边提过,皇甫继勋徒以其父荫庇,而为大将,本身却无什么将才。
如此也就罢了,若能团结将士,虚心纳谏,使得上下一心,坚持抵抗,同样能给汉军造成麻烦。然而,皇甫继勋的做法,恰恰相反。
他赴任鄂州之后,心思完全没有放在军事守备上,喜欢炫耀、摆架子,沉湎声色,对敌情打探,城池防御,军心士气等事务,是一概不顾。
对于抵御汉军,态度也很鲜明,觉得以北军之强,觉得挡不住,既然挡不住,又何必费心效那无用之劳。甚至于,皇甫继勋还在军事会议上,劝告诸将,如果顽抗,把朝廷得罪狠了,将来只怕祸及自身。
皇甫继勋为何敢接下鄂州的守备任务,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有为国尽忠,誓死报君的决心,他所思所想的,只是保住自己的地位与富贵。
身为主帅的皇甫继勋,竟是这样的消极态度,受其影响,鄂州的守军,情况如何能好得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使得鄂州守军上下,离心离德,士气日渐衰落。
而在岳州磨刀霍霍的曹彬,对于鄂州守军的情况,也是洞若观火,完全做到了知己知彼。原本,还有些顾忌其防御,但皇甫继勋到任后的表现传来后,曹彬自己都惊到了,完全无法理解。
事实上,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推动的,除了掌握大势的大汉君臣之外,也有敌对势力的配合,从事情的发展来看,就是如此。
不管如何,对于鄂州守军的情况,曹彬是喜闻乐见,敌军状况越差,问题越多,对他而言,则越有利。作为一个素来成熟持重的将领,如何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战果,一直是曹彬所考虑的,对手主动给机会,那就再好不过了。
等到诏令发来,曹彬与刘光义二人,立刻率军,猛扑鄂州。刘光义也是一名比较年轻的战将,以治军严谨著称,平蜀战事,随赵匡胤东路入川,立有战功,也参与了北伐战争。此番被遣平南,也因为他有南方作战的经验。
曹、刘二人,兵分两路,一路两万五千人,由曹彬率领,自巴陵出发,水陆并进,沿江而进,过赤壁,嘉鱼不战而降,而后以水军向北,正面击败鄂州的几千水军,从而切断汉阳、江夏两城的联系,其后曹彬则逐步拔除江夏周边的堡垒。
刘光义则率一万五千大军,自孝感南下,进攻汉阳,按照曹彬制定的作战计划,也是先拔除汉阳周边的堡镇。前后只耗费了三日的时间,两路汉军,将周遭的戍堡、镇甸全部逐步拔除,而后兵临城下,切断水陆交通,使汉阳、江夏成为孤城。
在这个过程中,鄂州军队的反应,迟钝而混乱。经刘仁赡训练的一批戍卒,还是有一定战斗能力与意志的,尤其在初战的时候,还是进行了一些顽强的抵抗。
然而,这毕竟是缺乏组织协调的,仅凭借着一些低级军官,一腔血勇,毫无配合可言,在整个防御体系被割裂的情况下,几座戍堡的抵抗,除了给江南朝廷殉葬,增添几分凄凉与悲壮之外,好无用处。
在汉军拔除诸堡的过程中,主帅皇甫继勋的表现,并没有太出人意料,就是毫无作为,坐守城中,既不下令,也不救援,甚至,有些将校愿意去与汉军拼命,也被他阻止了。
而汉军,则在曹刘的指挥下,从从容容地攻堡拔寨,将进取城池的障碍彻底拔除。除了最开始在鄂军的顽抗下,遭受了一些损失外,后边的堡垒,都是绝望之心,陆续投降,总之,汉军打得很轻松。
在兵临城下之后,曹彬下令,安营扎寨,就地休整,做攻城准备。还同样的作战布置,曹彬在江南攻江夏,刘光义在江北打汉阳。事实上,这有些托大的,两城剩下的守军兵力加起来,仍有不下四万之众,然而守军的糟糕情况,给了曹、刘大胆布置的信心。
“曹将军,这进展有些过于顺利啊!”刘光义乘船渡江而来,与曹彬商讨军事,英武的面容间仍有些不敢置信,说:“我原以为,要扫平诸堡,怎么都要七日的时间,等攻破城池或许就要入冬之后了,谁曾想,守军的抵抗意志如此薄弱,几乎是摧枯拉朽啊!”
“刘将军,我们得感谢皇甫继勋啊!”两个人行走在江边,观察着周遭的地形,曹彬脸上也带着点笑容说道:“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不用入冬,鄂州就可以拿下了!”
“劝降信已然射入城中,可以继续重挫其士气,不过,敌军虽弱,这城池的坚固,却是做不得假的!”刘光义说道:“强攻或许也能速破之,但难免增加伤亡!”
“刘将军所言甚是!”曹彬点头,稍作沉吟,说:“还是先做攻城准备,继续乱其军心,消减其抵抗意志,再因势而动,若能劝降,不战而屈人之兵,则最好!”
“唉......”刘光义却忍不住叹了口气,说:“以前也经历了些苦战、恶战,如今进军顺利,却有些不适应,这仗打起来,却有些乏味了!”
听刘光义之言,曹彬不由笑了笑:“我等奉天子诏命,率王师,兴义举,自然是战无不胜,螳臂当车者,自然灰飞烟灭!不过,还是不能放松,毕竟敌军尚有数万之众!”
曹彬还是这般,沉稳持重,不敢懈怠,更不敢生骄愎之心。
刘光义点了点头,当即抱拳道:“我先回江北坐镇了!”
......
在曹刘二人,为战事进展顺利而感意外之时,江夏城内,早已是人心惶惶,士气持续下滑,几乎跌至底点。
北城一座水门下,一干人聚在一起,都是军官,军阶最高的是一名都虞侯,气氛很压抑,这干人聚在一起,显然在筹谋大事。
开口的,也是这都虞侯,也不加掩饰,直接道:“国主昏庸,不用宿将,而用小人,皇甫继勋无才无德,徒以家世而居我等之上,视军事为儿戏,役将士如牛马。汉军大举来攻,既不作御备,也不发兵救援,坐看诸堡陷落,有这样的主帅,我们若不早做打算,迟早为其陪葬!”
“朱虞侯说得不错,皇甫继勋,无能之辈,追随于他,必为之所害,我等当另谋生路!”一名将领,立刻接话道,咬牙切齿的。
“汉军已兵临城下,四处交通断绝,援兵难至,已是孤城,纵然城高,但人心不齐,主帅无能,必然守不住,莫若起义,杀皇甫继勋,向汉军投诚,不失一份功劳!”另外一名军官跟着开口,并直接点题。
事实上,这些人聚在一块儿,各自心里都清楚怎么回事,该怎么做,是以,此言一出,都跃跃欲试的。很快,都把目光投向那姓朱的都虞侯,毕竟他军职最高。
这时,外边传来一阵脚步,一名军官闯了进来,一干人迅速拔刀,还是朱虞侯说了声“自己人”方才缓和下来。
来人说道:“皇甫继勋已经在命人收拾行囊,恐有弃军逃离之意!”
“这个废物!”顿时有人骂道。
朱虞侯环视一圈,压低声音,杀气腾腾地道:“诸位,我们起兵,杀皇甫,归朝廷,可有异议?”
“杀皇甫!”
“杀皇甫!”
“......”
一干军官,都是恶狠狠地附和,皇甫继勋这个主帅,做到这个份儿上,也是挺难得的。
“好,我等歃血盟誓,今夜起兵,各自率部属,杀入帅府,取皇甫继勋首级,归附朝廷!”朱虞侯拍板道。
“是!”
当夜,江夏城内,数千雄武军,在都虞侯朱骏的率领下,突然作乱,杀入节度府衙,斩杀主将皇甫继勋。因乱起突然,又处寒夜,曹彬没有妄动,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江夏城门大开,两万余守军,选择投向。
江夏一降,消息传开,汉阳紧跟着出降,如此,曹刘二人,兵临城下,兵不血刃,而取鄂州。以伤亡四百三十一人的代价,全取江夏、汉阳,得降军四万七千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