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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宫城东北,原南唐藏书之所,刘旸兄弟以及李昉,抽得闲暇,巡看于此。一间间地视察过去,望着那一排排坟典史册、孤本珍籍,几乎瞧花了眼。尤其是李昉,完全一副见猎欣喜的样子。

    他们之所以被吸引过来,还是李煜惹出来的事,让他搬运财物,结果拉了好几十车的书籍画册,引起了李昉的注意。一经察看,都是典籍,然后被紧急叫停。上报刘旸后,受李昉建议,下令,宫中书画殿籍,皆属国家藏书,不得侵占,一图一册也不能带走,让李煜多拣黄白之物拿。

    拿黄金换书籍,对于大部分人来讲,都是赚了的,然而李煜,亡国之君,没有任何选择,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并且,还有一些李煜自己的作品,也在其间。

    “这金陵宫中,真是座宝库啊!”刘煦不禁赞道:“如非亲眼所见,岂知书卷之浩瀚?满室金银珠玉,只怕也不如这珍藏典籍啊!”

    “自李昪时起,江表便兴藏书之风,此倡兴文教。”李昉略显兴奋地说道:“刘崇远在其《金华子》中提到,六籍臻备,诸史条集;古书名画,辐凑绛帷;俊杰通儒,不远千里而家至户到,咸慕置书;经籍道开,文武并驾。其言不虚啊!”

    听李昉开始掉书袋,刘旸不由笑道:“李师傅真是博闻强识啊!”

    “见猎心喜,一时忘情!”李昉道,召来一名负责藏书的官吏,问道:“我且问你,这金陵宫中,共有书籍多少卷?”

    “各类典籍书画,有九万余卷,国主......李煜继位之后,仍在陆续添置!”官吏小心地回答。

    刘旸听了,不由对刘煦道:“大哥,我若没记错,东京三馆藏书及翰林藏书,总计也才三万多卷吧!”

    刘煦点头,肯定地答道:“三万两千余卷!这还是朝廷耗损财帛,费心收集所得!”

    “将其藏书,全部运回东京,只怕三馆都需要一次大修,扩建几倍,方才摆放得下啊!”刘旸道。

    “三馆的学士鸿儒们必然是欣喜欲狂!”刘煦看着刘旸,道:“当命人善加保护,一并运输回东京啊!”

    “那些宫娥是怎么回事?”慰劳了一番眼球,离开之时,刘旸突然那名官吏。

    却是,在书库内,侍奉着大量的气质与美貌并重的宫娥,有些惊奇。大概是觉得,这大汉太子也到情窦初开的年纪了,看上了,其人赶忙陪着笑,对刘旸道:“回殿下,这些佳丽,都是原国主所选,知书达理,才貌俱佳的美人,用以掌管书籍,偶尔也受召伺候读书......”

    “江南国主,倒是好兴致!好情趣!”李昉这么说道。

    闻之,刘旸稍稍蹙眉,抬头看向李昉:“李师傅,可知这金陵宫中,收纳了多少宫娥、美人?”

    李昉摇摇头,问那官员:“你可知晓?”

    “小人不知,需查看名册,方晓得!”

    听刘旸关心起“唐宫”美人,刘煦瞥了刘旸一言,微皱眉。刘旸则道:“我看着这宫中,侍宦、宫娥,着实不少,当如何处置?”

    闻言,李昉也有些严肃地看向刘旸,目光中竟带有少许的紧张,以一种提醒的语气道:“殿下,如前例,当拣其才貌出众者,进献东京!”

    刘旸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李师傅,为人子者,替其父挑拣美人进献,你觉得这合适吗?”

    “这......”李昉少有地讷口了,略作沉吟,道:“殿下,臣建议,此事还是上奏朝廷,再听候处置吧!”

    “嗯!”刘旸想了想,也应了声。

    似当初蜀宫中的美人、宫侍,就直接由挑选了数百适龄者,进献东京,充实后宫。而金陵宫中,美人也不少,只是刘旸的身份,若有什么想法,却是容易生出些波澜的,因此,李昉建议,最好别去过问。

    等回到司会府,得人禀报:“殿下,李大元帅前遣人通报,说有军情送达!”

    “什么军情?是否哪里除了反复?”

    “说是岭南与洪州的战事情况,打了胜仗!”

    “正好,去行营拜访一番!”刘旸闻言微喜,看向刘煦:“大哥是否同去?”

    “自然!”刘煦点头:“也该探望一下李公身体!”

    在掌控金陵后,李谷的大元帅行帐就设在金陵衙内,军情事务,都出自那里。等刘旸兄弟赶到时间,只见得堂间,李谷与石守信正叙着话。

    见到这两兄弟,赶忙要行礼,李谷更是挣扎着要离开暖榻。见状,刘旸赶忙上前道:“李公勿起,二位不需多礼!”

    “二位殿下驾临,竟未通报,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李谷说道。

    “李公言重了!是我让人不必通报的!”刘旸道,注意着李谷的面色:“观李公气色,身体可是休养好了?”

    “赢年之疾,不妨事!”李谷看起来,是好多了,洒然一笑。

    提袍落座,刘旸问:“方才得闻,说有军情来报,不知详细情况?”

    “守信,给二位殿下讲讲!”李谷下意识地捋了下胡须,心情显然不错。

    石守信则淡定地道:“洪州加急上报,守将卢绛出降,未损一兵一卒,全城而下,如今曹彬坐镇洪州,刘光义领军继续占领江西其他州县,可以想见,必是望风而降,用不了多久,江西亦可彻底抵定。

    另外,岭南那边,也传来喜讯,潘美大军在攻克韶州后,南取英州,至于清远,又收降了粤主所遣抵御主将潘崇彻,而今已兵进兴王府。以这种形势来看,南粤平定的捷报,也当送来了!”

    李谷此番是平南大元帅,节制全部南征军队,其中就包括岭南的军队。虽然,潘美的自主性要强很多,但在名义上,还是李谷下属,因而军情军报,也会协传江淮行营一份。

    “好!捷报频频,各处都是喜讯啊!”刘旸忍不住眉开眼笑了:“照此进展,整个南方地区,都将彻底平定,天下归于一统,大业鼎定啊!”

    终究是年轻的少年,还是忍不住这种喜悦。见状,李谷少有地提醒了一句:“军事上的胜利,顺利且容易,难的是,安抚归化,将脱离中原数十年的州县百姓,彻底纳入朝廷的治理之下啊!”

    “李公说得是,是我得意忘形了!”刘旸先是一愣,随即拱手道:“这些时日,我奉命安抚金陵,已感事务之繁重,人心之复杂。一座金陵城尚且如此,而况于整个江南,以及南方啊......”

    “殿下能发此叹,殊为难得啊!是国家之福啊!”李谷有些满意地点点头。

    石守信则继续道:“臣已调配完毕,明日便出兵,将江南地区,彻底控制!”

    “军事调动,自有李公与石都帅负责,想来也是无往而不利!”刘旸说。

    好消息,总归是使人心情愉悦的,接下来,几个人之间的谈话,都是在一种轻松的氛围中展开的。

    最后,刘旸向李谷提出:“李公,有一事还需向你请教!”

    “殿下请讲!”李谷也略表好奇。

    “前者,我与大哥宴请金陵朝臣,意欲安抚其心,也为大汉延揽人才。所邀之人,皆应邀赴宴,唯有那韩熙载,婉言谢绝!听说此人是个大才,名望甚高,陛下也常提到他,不知当如何替朝廷招揽之,使其出仕大汉?”

    提及此,李谷轻笑道:“我与韩叔言几十年未见了,也不知他还有几分当年的豪情,入得金陵,还未会面,看来,我与他,也该见上一面了!”



    韩府后苑,凉亭之间,几张草席悬挂,聊作遮风避寒,案设瓜果,炉温细酒,韩熙载与徐铉二人相会,颇为肆意。

    没有仆人侍候,就两名老朽,自斟自酌,气氛倒也恬静而和谐。只是,天色稍显暗沉,周遭乌色弥漫,阴风阵阵,总之不是个好天气。不过,二者都不甚在意的样子。

    “昔日旧僚们都忙着打点家私,收拾行囊,处置产业,准备搬往开封!或曲意逢迎,谄侍汉军,以求将来!”情绪慢慢地上来,从文章中摆脱出来,韩熙载向徐铉邀杯,好奇问道:“鼎臣如何有闲暇,过府与我畅饮?”

    徐铉倒是一副洒脱的表现,扬了扬手,被酒意熏得泛红的面庞间,露出些许笑意:“我无所求,自不需纠结名利,做那逢迎之事。相较之下,与韩公痛饮美酒,纵论诗书,不为一大乐事?”

    “鼎臣,却是洒脱!”韩熙载似乎有些感慨:“而今国主出降,我等也为降臣,将仰朝廷鼻息以存,鼎臣就未虑将来?”

    “有何可虑?”徐铉淡定地回道,也露出一抹苦笑:“我前此北行,在汉宫殿堂间,言语间对汉帝多有触怒,得罪了汉天天子,我何需再去谋求什么将来,能苟全性命,了此残生,已是幸运了!”

    关于徐铉在崇政殿上的表现,二者也是谈论过的,此时听他这么说,韩熙载道:“就过往的表现来看,汉天子襟怀广阔,当不至于与你计较才是。再者,鼎臣也是一代才俊,人品名望为人称道,朝廷岂有不重视的道理!”

    忽闻韩熙载此言,徐铉不禁笑了,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问道:“言外之意,韩公似乎壮志未熄啊!”

    被点破,韩熙载正了正身子,轻轻叹息道:“不瞒鼎臣,我这一世蹉跎,有志难伸,内心实则难以释然!只是,我已花甲之年,纵然有心,也不知人家愿不愿意接纳!”

    见状,徐铉也认真了些,看着老迈的韩熙载,问:“既如此,前者汉太子设宴款待,公为何婉言拒绝?”

    韩熙载也回避此问,直接道:“如若让我上开封,到翰林院抑或三馆之中,填词属文,编篡籍册,那非我志。与其如此,莫若归养,安心地当一田舍翁!”

    徐铉了然,沉吟了一会儿,方才道:“若依汉太子宴席上所言,对于江南旧臣,朝廷会量才录用,北迁的官员,也会妥善安置。如其真的能做到,以公的才干与过往政绩,又岂会把你这颗明珠遗漏掉?”

    宦海沉浮这些年,韩熙载早不负当年的自傲了,千里马常有,但不为伯乐所赏识,终究只是被当作驽马使用,受尽苦难。当然,韩熙载这匹千里马的成色究竟如何,仍旧有待考验。

    “老朽一员,岂敢自比明珠?”摆摆手,说着谦虚之词,但神情间仍带有一丝自信,韩熙载轻舒一口气,又好奇地问徐铉:“鼎臣见识过汉太子,觉得其气度如何?”

    提及此,徐铉来了些精神,思量几许,还是点头道:“年岁虽然稚嫩,但言行颇为沉稳,不骄不躁不傲,实有人君之象。不过,我观皇长子刘煦,谦逊有礼,待人有度,也是一表人才,只可惜,其乃庶出......”

    听徐铉这么说,韩熙载赶忙伸手止住,道:“鼎臣慎言!”

    徐铉微愣,但见韩熙载严肃的表情,从酒意中反应过来。确实,有的事务,本非一般大臣可以议论的,而况于他们这样的降臣。徐铉可以坚持他的文人傲骨,但如果因为一时口快,不注意间传了出去,引起波澜,也只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趁机转变了个话题,韩熙载又与之议论起陈乔自杀之事。对此,徐铉表现得十分有感慨,说道:“陈子乔是个忠良啊,以身殉国,相较于他的壮烈,我们这些俯首称臣、苟延残喘之人,都该觉得惭愧啊!”

    对于陈乔之死,初时,刘旸一干人都感到有些气愤,后来还是在李谷的建议下,帮助收殓其尸身,并赐其家人以钱粮,这样大度的表现,极大地消减了陈乔在出降仪式上自戕造成的影响。

    听徐铉嘴里对陈乔满是赞誉,韩熙载却摇摇头,道:“陈子乔固然刚烈,难堪亡国之辱,宁以死抗争。然而,若说他忠直,我却不以为然!

    于国主出降之际,在万众瞩目之下,当众自戕,不正是在提醒大汉朝廷,江南士民对李氏的忠诚与留恋吗?朝廷如欲收治两江,必然力图消除李氏的影响,李氏一族归汉,本该安守本分,低调做人,以求保全。

    陈子乔如此举动,不是在加重朝廷对李氏的戒备与猜忌吗?他是一死以获忠名,却给旧主带去不可预测之祸患呐......”

    闻韩熙载这样一番分析,徐铉的酒似乎醒了,看着他,虽然有心反驳,却又不得不承认,韩熙载的话确实是有道理的。最后说道:“却也不知,陈子乔之死,值也不值?”

    在两位老友议论间,仆侍来报:“官人,府外来了一队官兵,说是大元帅李汝阴公登门拜访!”

    闻言,韩熙载与徐铉对视了一眼后,当即吩咐道:“快,准备迎客!”

    或许韩熙载自己都没有发现,当得知李谷过府拜访之时,他的表情有多动容,眼神有多激动。事实上,自汉军入城,控制金陵,这么些日子下来,韩熙载何尝不是期待着这么一天。

    韩府大堂间,李谷与韩熙载再度会面,一时相顾无言。韩熙载没有着正装,只是一身居家常服,匆匆而来,面上的酒意尚未散去。李谷披着一身锦袍,但身形格外消瘦,体态佝偻,手里拄拐,由其子搀扶着,论苍老李谷比之韩熙载要严重得多。

    仔细想来,三十多年未曾联系、会面,早年的情分,又真的能剩下几分呢?只是,二者共同书写一段历史佳话罢了。

    “入城已久,既劳于公务,也苦于躯体,一直未能过府拜访,还望叔言兄勿要见怪啊!”还是李谷主动开口,满是皱纹的面庞上带着和煦的笑容。

    韩熙载也跟着收敛心神,躬身一拜:“惟珍兄言重了!未及远迎,是我失礼了!”

    “你我一别,当有三十五年了吧!”李谷道。

    韩熙载颔首,双目之中也带上了几许追忆:“整整三十五载了!”

    “三十五载之后,老友尚能重逢,堪称人生一大乐事啊!”徐铉在旁,见这二者,也分外感慨,叹道。

    李谷则指了指韩熙载花白的胡须,又指了指自己微颤的双腿,颇为爽朗地说:“如今,已迈入暮年,论及风采,我这风烛残躯,却远不及叔言兄了!”

    韩熙载则摇摇头,认真地说道:“惟珍兄既为中原之相,又率大军平南,不过月余抵定江南,功成名就,不堕当年豪言,这等风采,又岂是区区在下所能比的?”

    闻其言,李谷稍微讶异地打量了韩熙载两眼,以其性傲,能说出这番话,已是难得了。李谷轻笑道:“与兄相比,我唯一的幸运之处,只是得遇名主,供其差遣罢了!”

    李谷这么说,显然在宽慰韩熙载心情,韩熙载也感觉到了,当然,对如今的韩公而言,也并不在意。

    “还请入座!”寒暄几许,韩熙载主动邀请。

    几人落座,李谷主动道:“此番来访,主要为三件事!”

    “请讲!”韩熙载问。

    “其一,你我老友,多年未见,当畅叙旧谊!其二,我准备了一些美酒佳酿,愿与兄共享!”说着,李谷顿了下,而后道:“至于其三,我且直言,欲邀请兄台出仕,为大汉朝廷效力,为天下子民做事!”

    韩熙载老眉微挑,捋了捋胡须,轻笑道:“朝廷,岂能瞧得上我这垂垂老朽?”

    这话,也基本表露态度了。李谷仍旧一副和善的态度,道:“在东京时,天子曾说过,江南之臣唯二人,前有宋齐丘,后有韩熙载,向使二者当权,王师南略必不易!”

    “只是不知,叔言兄如今还剩下几分当年正阳渡前的豪情壮志?”



    东京,汉宫城。

    虽然近来喜讯连连,但气候的变化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天地萧索,万物萧疏。秋华殿前,凛冽的冬风在殿宇间卷动,呜呜作响,一道灵活的身影在廊道间奔跑。

    “慢点!你别跑!”驾幸于此的刘皇帝,看着在自己面前奔跑的小人儿,忍不住叫道,注意着那看不出湿滑的地面,有点提心吊胆的:“小心摔了!”

    话刚落,就眼瞧着他滑倒了,利落地摔在了廊道间。见状,刘承祐快步跟上去,只见着小童,还怕在那里,厚重的袄子穿在身上,撑得有些满,显得有些臃肿。

    刘承祐将之扶起,打量了几眼,冻得通红的小脸紧绷在一起,灵动的双目眼巴巴地望着刘承祐。

    “摔哪儿了?疼吗?”刘承祐检查起他的手脚,关心地问道。

    闻问,小脸顿时有种要绽放的感觉。见状,刘承祐严肃地道:“不许哭!”

    不说还好,这一开口,小童“哇”得一声就哭了起来,嚎啕大哭,涕泗横流。刘承祐却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者益宽,哭者愈欢。

    “你就用眼泪与鼻涕,前来迎接爹爹吗?”将之抱在怀里,慢慢地朝着主殿走去,刘承祐帮他擦拭眼泪鼻涕的同时,温和地问道。

    这话有了些效果,哭声小了些,呜咽着伸出小手,说:“疼!”

    也幸好廊道地面被打磨得不算粗糙,擦伤并不严重,给他吹了吹,从从怀里掏出一颗油纸包着的糖果,塞到他嘴里,刘承祐又问:“还疼吗?”

    “不疼了!”小娃又直接改口了。没有一颗糖解决不了的事情。

    “你娘呢?”刘承祐问。

    “在寝殿内照顾弟弟!”

    刘承祐抱着的,是他的皇八子,也是他与折娘子所生的第三个儿子刘暧,乾祐九年出生,如今也六岁半了。刘承祐此来秋华殿,却是听闻十一子生病了,特意前来看望。

    殿内,折娘子迎了出来,伺候刘皇帝十多年了,又多养有子嗣,感情也算深厚,礼节什么的也显得很自然。注意到坐在刘承祐臂上,哭唧唧的刘暧,折娘子不由问道:“八郎怎么了?”

    “见到我这个爹爹太开心,跑得太快,摔了一跤!”刘承祐说道。

    命人带刘暧去洗手、擦药,刘承祐则跟着折娘子去看另外一个儿子。十一皇子,就是在刘承祐北伐其间所生,如今也三岁多了,取名刘晓,不过身子骨向来有些弱。

    小儿已然睡熟,脸色不怎么健康,轻柔地探了探他额头,温度已然降下来,刘承祐低声问道:“太医怎么说?”

    “十一郎一向体弱,此番也是我照料不周,让他受了寒,以致高热,用药之后,暂时缓解了......”说着,这娘子眼眶就忍不住泛红。

    这些年,刘皇帝不是没有早夭的子女,小儿染病,是最让人紧张的,而刘晓因为体弱多病的缘故,一直让折娘子十分忧虑。高热发烧,可是十分严重的病症了。

    将折娘子揽入怀中,轻抚其背,刘承祐安慰道:“小十一每次都能熬过来,此次也不例外,我相信,经过此劫,将来他会茁壮成长的!”

    揽着折妃到外边落座,刘承祐握着其手,以一种安慰的姿态照拂之。如今的折娘子,也是年过三旬的少妇了,青涩一去不返,然而刚毅英姿益加。也正因如此,见她难得地露出如此忧戚的小女儿姿态,刘承祐心中更加不忍。

    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刘承祐说道:“还要带给你一则好消息!”

    “什么?”折娘子意外地看着他。

    “岭南的军报送达枢密院了,潘美已经拿下番禺,南粤主刘鋹已为大军所俘,岭南距离彻底平定,也不远了!”刘承祐说道。

    折娘子是聪明的,闻之,当即问道:“四郎呢?他怎么样了?”

    “莫担心,正欲同你说,他一切安好!”刘承祐轻笑道:“在潘美身边,出不了什么差错,潘美也说,刘昉表现很好!”

    潘美显然是个聪明的人,在汇报军情的同时,也不忘提两句四皇子刘昉。

    “唉!”虽然松了口气,但折娘子还是少有地抱怨了一句:“行军打仗,生死搏命,是壮年勇士都不敢不慎的,他一黄口小儿去做什么?战阵凶险,岭南艰苦,又至寒冬,军旅之劳,也不知他是怎么能承受得过来的?”

    注意到折娘子幽怨的语气,刘承祐讪讪一笑,刘昉上战场,虽然是主动请命,但说道底还是他这个父亲先同意了。能够体谅折娘子的爱子之情,刘皇帝只能善加宽慰:“就潘美的汇报,刘昉在军前,甘为卫兵,毫无骄气,坚毅冷静,勇而好学,虽未有尺寸之功,但已显风采,不枉他走上一遭!”

    “经过此番磨砺与锻炼,必然成长许多,你这个做母亲的,也该为他感到高兴!”刘承祐笑道。

    闻言,折娘子脸上却没有什么笑意,而是微垂下头,低声对刘承祐道:“四郎果毅而有壮志,但是,我却不希望他有什么大志啊!”

    听她这么说,刘承祐微微愣了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再抚了抚她的手,从折娘子的话中,似乎感受到了一种态度。刘皇帝的心中有种感慨,后宫的女人中,论深明大义,只有符皇后与折贤妃了。

    “刘昀呢?兄弟病了,他跑哪里去了?”刘承祐问,也算是转移一下话题。

    折娘子也不由说道:“他呀,去太医院了,说要学医,给弟弟治病!”

    “这小儿兴趣广泛,就是没一个长久坚持的!”想起那个明明聪明却素来慵懒的五子,刘承祐不由道,但是嘴角还是翻起些笑意。

    ......

    等离开秋华殿后,刘承祐又被叫到瑶华殿了,高贵妃有请,见天色已晚,也就决定,今夜下榻瑶华殿。

    “十一郎病情如何了?”寝殿内,贵妇人殷勤地侍奉着刘皇帝,玉手轻柔而到位地在水盆中替他捏着脚,嘴里还关心着刘晓。

    “伤寒高热,症状暂时稳定住了!”刘承祐说。

    “唉!这孩子也是可怜,小小年纪,就要受这等苦楚!”高贵妃美丽的面容间,也露出了一抹怜惜的表情。

    看着她,刘承祐问:“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闻问,高贵妃也不啰嗦,直接道:“还是三郎的事!”

    一直以来,高贵妃最关心的除了他这个皇帝就是三皇子刘晞了,对于这点,刘皇帝也清楚。此时闻之,不由问道:“刘晞?他怎么了?”

    “太子与大郎到江南犒军了,四郎也在岭南历练,刘晞你却让他去飞龙厩任职,去养马,我听说他,整日游荡,策马嬉戏......”高贵妃显得有些不满。

    “这是他自己请求的!”刘承祐说道。

    “那也该对他多约束些!”高贵妃说。

    看着他的爱妃,刘承祐叹道:“刘晞也日渐大了,你还想整日管着他吗?你终究是管不了他一辈子的啊!你也不必担心,我却觉得,他要是真能养好御马,养成心得,也不失为一次成长!”



    时辰尚早,枢密院内,仆侍们小心地更换火烛、清扫堂庭,当值的属官已然交接好,随着天色大亮,诸房僚属也陆续到岗办公。因为南征事,这段时间枢密院很是忙碌,军情纷传,不过却一直处在一种紧张而又喜悦的气氛中。

    赵匡胤慢悠悠地来到枢密院,路过之时,注意到李处耘已然坐在书案后,埋头处理着公文。年过四旬的李处耘,正处在年富力强的阶段,担当枢相的这些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克己奉公,为刘皇帝所称道。

    在负责军务的这些年中,李处耘表现出了十分出色的办事能力,向朝野证明他足以独当一面,并非依靠皇帝的厚拔而跃居权位,在诸公之上。

    在长达十五年的军政改革调整中,大汉的中枢权力,已然形成了以国政、军政、财政为主,并相互制衡的体系,而论军政权力,除了皇帝,就是枢密使了。

    因此,仅以职权而言,李处耘是大汉朝廷中的权势最重的几个人中。不过,相较于开国以来的杨邠、郭威、折从阮、柴荣等人而言,李处耘不论是功劳还是威望,都是远远不及的。

    就如而今担当计相,主掌大汉财政大权的三司使雷德骧一般,资望浅薄,却位高权重。雷德骧也四十多岁,却是乾祐初年的进士,却已先大部分同科,一跃拜相,哪怕到如今,朝廷也多有人以其“平庸”,觉得他不配当三司使。

    而李处耘,早年更只是受折从阮的提拔,而直接进入枢密院任职录事,虽然常年参赞军机,同皇帝谈论当世之务,但从没有单独带兵打过仗,也没有真正能让那些将领丘八认可的功绩。

    然而,刘皇帝仍旧重用雷德骧与李处耘者,除了他们本身有一定的才干外,更主要的,还是出于对权力之衡的考虑。

    这一点,似李处耘,心里也清楚,但这同样也是给他一个展现自己才干的机会,李处耘也深感知遇之恩,悉心回报。这是个功名心很强的人,而平南则是他执掌枢密院后由其主导制定、落实的大业,因此在此事上尤为忧切。

    “正元兄,还是如此勤勉啊!”赵匡胤上前作揖,笑呵呵地打着招呼。

    这几年,李处耘既表现出了他精明强干的一面,同时在私事上往往表现大度,但在公务的处理上,却历来态度强硬,屡有专断行为,与同僚相争,因而在朝廷里人缘不算太好。当然,这其中不包括赵匡胤。

    在刘皇帝这边,赵匡胤没有什么不能被包容的,唯有这喜欢同人称兄道弟的习惯,不怎么喜欢。让他这个功勋大将担任枢密副使,既是对禁军将帅的一种安抚,同样也是制衡李处耘,效果显然没有起到,因此,刘皇帝已经有打算给赵匡胤换个位置了。

    赵匡胤笑脸相向,李处耘也回了个礼,道:“南方大局虽定,但军务尤繁,还不得放松,需要警惕,以免生出什么疏漏啊!”

    “又有什么好消息传来?”注意到李处耘手里没有放下的奏本,赵匡胤问道。

    李处耘清瘦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回道:“两江地区已尽为大军掌控,刘光义兵进剑州,慕容承泰接连收取惠、梅、潮三州,崔彦进也兵进钦州,江南、南粤而国,可谓彻底灭亡了!此番平南的初步目标,已然达成了!”

    闻之,赵匡胤不由大笑几声,说道:“痛快啊!自九月中旬,诏令平南,而今才初入十一月,已然抵定金陵、番禺,进兵之速,其势之雄,令人叹为观止啊!江南若定,我等畅饮一番,以祝凯歌啊!”

    赵匡胤爽朗的笑声在堂间回响,在这冬晨显得十分清晰,忽闻一声问话:“是什么喜讯,把毫国公的酒瘾都给勾出来了?”

    人未到,声先至,正是刘皇帝。自高贵妃那边早起后,刘皇帝直接到枢密院了,踏足其间,李处耘与赵匡胤赶忙相迎:“恭迎陛下!”

    “二卿免礼!”刘承祐抬手示意,笑眯眯地道:“朕来得也算巧了,听元朗方才之言,南方又有军情了?”

    “回陛下!江南、岭南已基本大定!”李处耘答道,将手里的奏报呈与刘承祐。

    “比起平蜀,还要快许多啊!”刘承祐也不禁眉开眼笑的,看了看赵匡胤,然后沉吟道:“以此前的形势来看,倒也不出奇,不过,两国平定之后的军事安排,也该提上日程了!”

    “是!”李处耘拱手应道:“臣等已在商讨,不过具体如何安排,还需待各地的详细情况陆续汇报上来,再做调整落实!”

    “嗯!”刘承祐应了声,脸上的喜意也逐渐隐了下去,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落座,看了看李、赵二人,刘承祐说道:“二位都是负责军政的重臣,南方虽则大部平定,然而东南尚有缺失。到目前为止,算上招降纳叛,数十万大军在南,是否趁势进驻吴越、漳泉,一举荡平东南?

    朕实有心毕其功于一役,漳、泉陈洪进反手可定,唯有吴越,既是姻亲之国,又素来恭敬朝廷,此番还派兵助战。如果疾急于收取吴越,只恐天下非议!”

    听刘皇帝这么说,李处耘道:“陛下,统一之势,实不可逆,按照此前计划,平定江南之后,本该根据形势,继续进取吴越。今一切顺利,未受固阻,大军完全有实力拿下东南,完成统一,陛下何必迟疑?如若顾虑非议,只需将来善待钱氏与两浙百姓即可!”

    李处耘呢,对大汉的实力,是很了解,也很自信的,因而,直接提议,继续荡平东南。相较之下,还是赵匡胤持重些,道:“陛下,三年前,吴越王进京,就曾主动提出献地,陛下虽不纳,已显双方情谊。如今,江南、岭南既定,唯余两浙,吴越王岂能不知顺应大势?臣以为,进兵大可不必,还是再邀请吴越王入朝吧!”

    “如此,可能于今岁岁末之前,彻底平定南方?”刘皇帝这么问了句。

    对此问,赵匡胤沉默了,也明白皇帝的想法了。

    在刘承祐原本的预期中,平定两江与岭南,要花个半年的时间,其后在政治、军事攻势,双管齐下,拿下吴越。没有想到的是,江南与南粤太不经打了,发兵远未到两月,两国便已悉数平定,进展顺利地出奇。在这样的情况下,刘承祐的心思也就跟着起变化了,想着在今年之前就完全平定南方,然后率领一个统一的华夏,迎接新的一年。

    这是种急躁的表现,江南、岭南之地,如今只能说是军定,距离政治、民生的安定,还差得远,如果此事就急于求成,一口把吴越也吞下,吃相难看倒是其次,就怕给撑到了。刘皇帝唯一顾虑的,就是此点,因而没有直接下达进军江浙的命令。

    当然,想法终究只是想法,双手插入龙袖中,考虑了一会儿,刘承祐道:“罢了,此事再议,军事上,先以为弹压抵定两江、岭南为主!”

    “是!”

    “辽军什么动向?”刘承祐又提了句。

    “暂时还未有新消息,不过按照此前澶国公上报,辽军西征,当选择自金山南击高昌回鹘,路途遥远,消息传递不便,具体形势如何,非我朝所能把控啊......”



    自从汉辽双方再度议和之后,大汉忙着调动兵马,转运粮草,辽国那边也没有放松,也在同期进行。而从实际上来看,辽国的备战已足有两年,并且,在落实的过程中,已不只是为了西征,还趁机对辽西北地区的部族力量进行一次整合。

    一直以来,由于辽国的统治核心地区在东部地区,这就使的北面以及西北诸部,虽然臣服,归顺统治,但实际上辽廷对这些地区的控制很薄弱。尤其是,在前次汉辽战争中,辽国遭受重创,国再加内乱,国力大损。

    弱肉强食是草原上生存交往最基本的准则,辽国中枢强大之时,他们接受统治,缴赋上贡,是心悦臣服。然一旦有衰落迹象,臣服的狼狗,也会毫不犹豫地露出獠牙,反口咬之。

    当然,就辽国而言,也没到那个地步。但是,在这几年耶律璟忙着戡乱平叛,安政抚民的过程中,西北的部族也确实有离心倾向。再加上有一个太平王耶律罨撒葛,在那里收容部众,潜图异志。

    有鉴于此,耶律璟几次西狩,并加强辽西北地区的军力,也是可以理解的。并且,他显得十分有耐心,都是循序渐进,逐步进行。为了安抚其弟耶律罨撒葛,耶律璟还特意允诺他,由他为主帅,统领大军西征,打下西域之后,只要一半的财货,然后再把西域以及金山地区正式封给他。

    对于耶律璟的许诺,耶律罨撒葛相信了,并配合进行征召部卒。到乾祐十五年秋,辽国的西征准备已经基本做好了,自达旦、室韦、乃蛮等部卒中征召了两万部卒,再加上从上京派来的五千人,以及西北地区的镇戍军,合计三万余骑,在燕然山以东的招州集中训练。

    其后,在誓师出征之前,耶律罨撒葛被突然拿下,押解回临潢府。为了辽国内部的稳定,耶律璟是失信了,其后在耶律罨撒葛的怨骂之中,辽国皇室中的后起之秀耶律斜珍被拜为西征主帅,以西北路招讨使的名义,率军西征。

    如论动兵的时间,辽军还要在刘皇帝下诏平南之前,而动用的军队,也以西北部众为主。以邻为壑,用战争转移国内的矛盾,是个屡试不爽的办法。并且,于耶律璟而言,是件风险不大的事情,胜则大掠西域,扬其军威,振其国力,固其统治,哪怕失败了,于辽中东部的统治没有太大影响,反而削弱了西北诸部族的实力。而在作为统治核心的地区,仍旧保有一定的实力,也足以防备不测。

    由于相隔太远,加上封锁,等辽军西进的消息传到灵州之时,已经是九月底了,等再传到开封,平南大军已在南方战场上,攻城拔寨,节节胜利了。

    而对于辽军西进的事情,刘承祐虽然关注,但实则是望洋兴叹。过了这么久,其进展如何,没有有用的消息传来,而一想到这些,刘皇帝见着占据甘肃地区的回鹘人,就觉得格外碍眼......

    朝廷上下已在为天下即将归于一统而兴奋,刘皇帝却也忍不住去想,西海未定,河西未复,哪里谈得上一统?

    “辽军若侵入西域,必然引起动乱,东西联络断绝,商路受阻,其情况如何,必有体现!”自个儿思考了许久,刘承祐吩咐着:“以枢密院的名义,给柴荣去书一封,让他切切关注!”

    “是!”

    “赵卿,你曾巡视西北,对于西北事务也算熟悉了,如今辽军果真进行了,你说说看,辽军西征对大汉会有什么影响,会对西北边境产生多大威胁?”刘承祐心中隐忧,问赵匡胤。

    类似的话题,此前刘承祐君臣是讨论过的,此时再度提起,赵匡胤的看法反而愈加明确了,说:“陛下,臣以为不必过于忧虑。西域距离我边陲三千里之遥,中隔归义军、回鹘,即便被其攻破,其想要自西向东威胁大汉边境,也是万难。

    再者,契丹的统治区域,以其上京、东京为主,位置太过偏僻,东西两边相隔万里,如何能够并力南侵,如今大汉关山尽固,纵使其能造成一些麻烦,也不过是疥癣之疾。

    另外,当即西北的形势,吐蕃四分五裂,陇西诸族归附,真正可以为患者,唯有定难军及党项人,如今也被朝廷牢牢地钳制着。朝廷在西北地区,已然经营十多年,安民、抚戎、强军,有足够的实力,维护其稳定。

    因此,大汉西北边防,纵然谈不上毫无破绽,在朝廷有所防备的情况下,辽国如欲自西北取得大的突破,也非易事!”

    “赵卿此言,莫非是在安我心?”听其一番评述,刘承祐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问赵匡胤。

    “臣只是据情势而答罢了!”闻问,赵匡胤拱手,道:“陛下,待平定南方,尽土地、百姓,得财税丰足之地,届时以大汉国力之盛,军力之强,北固关山,西控河朔,纵契丹之大,又岂能真正威胁到大汉社稷?相比之下,该是契丹更需担忧他们的安危,岂有中国强盛而容北狄猖獗者?汉武之匈奴,隋唐之突厥,可都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赵匡胤这话里,透着一种浓烈的自信。刘承祐闻之,竟有种惊奇感,想了想,两眼也焕发出一些神采,感慨着道:“赵卿此言,甚是有理啊!朕也早该扭转固有之观念了,这么多年富国强兵,南平诸国,北复关山,早该有足够的底气应对任何挑战!”

    ......

    刘承祐是带着一种愉悦的心情离开枢密院的,径往广政殿,提前受了吩咐,以宰相魏仁溥为首的一干中书大臣,已然等候着了。

    入殿落座,环视一圈,就如往常,刘皇帝毫不废话,直接道:“朕刚从枢密院过来,江南、江西地区,已彻底占领,岭南战事,也只余广西少许蛮州尚未收复,可以说,对江南、岭南的战事,已彻底进入收尾巩固阶段。

    军事上的任务,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如何安抚,使其充分纳入朝廷治下,可就要看诸公的了!江南以及岭南,大小六十余州军,几乎又是一个川蜀,且地域之狭长,民情之复杂,更甚于川蜀,想要实现安治,是个不小的挑战啊!”

    刘承祐言罢,作为首相的魏仁溥主动道:“陛下,臣与诸僚,针对江南、岭南之情况,已粗拟几条治策,还请陛下过目!”

    示意了下,孙彦筠赶忙上前接过,躬身呈与刘皇帝。事实上,在经过荆南、湖南、以及川蜀的攻略后,对于如何接受州县,安民治政,朝廷实则已经很有经验了。既有前例可循,那做起来,倒也不是特别艰难,只要宏观上把控好,具体落实阶段,以当下大汉官僚的执行力,还是值得信任的。

    而魏仁溥所拟,要说新意,也确实没有什么新意,像旧官留任,北官南调,推行汉制,颁布汉法,废除杂税等,都是有经验可循的事。川蜀地区当初的政策,如今只需挪过来,稍加更改便是了。当然,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特殊性,但大方向是相通的。

    因此,对于魏仁溥所呈条陈,刘承祐直接表示认可:“可照此颁布!”

    “是!”

    当然,刘承祐召集重臣前来,可不是只走这样一个流程形式的,端正身体,轻描淡写地说道:“听闻江南勋贵、土豪甚多,朕有意挑选豪左,充实各州!”



    广政殿内,眼见着安静了下来,在场诸公都是平日里与皇帝来往密切的大臣,对于皇帝的脾性多有所了解,刘承祐这一开口,基本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然而,对于其提议,一时间却没人应答,似窦仪者,脸上则露出了明显的迟疑之状。扫视诸臣一眼,刘承祐微微一笑:“怎么,诸卿心存疑议?若有异见,直言无妨!”

    窦仪历来是个敢说话的人,闻声,直接道:“陛下,江南初安,士农工商皆欠安抚,而今局面尚可,如若下迁豪之令,臣只恐江南地区,会有反复!陛下以大军征伐,尚严肃军纪,安护黎民,使江南士民少罹于战火,眼下州县降而未附,不宜大动,以免生乱,祸及地方!”

    窦仪给出了很明确的反对态度,闻之,刘承祐给了他一个眼神,语气稍显平淡地说道:“惧何反复?生何动乱?江南豪右,比之江南黎庶,有多少人?即便有动乱,比之当年川蜀之乱如何?”

    刘皇帝的问话,一句比一句冷淡,也一句比一句强硬,坚决的意志也自话锋中表露无遗。窦仪也面无惧色,拱手应道:“陛下,川蜀之乱,伤亡数万,靡粮伤财更甚,至今犹有遗创未复,难道陛下欲以川蜀之乱复刻江表?”

    “放肆!”这时,边上的内侍孙彦筠斥了一句:“窦尚书,你要犯上吗?”

    此言落,窦仪老眉一挑,蔑视地看向这阉宦,不过还不待他开口,刘皇帝已然冷冷斥道:“闭嘴!这是什么地方,有你说话的份吗?”

    刘承祐目光冷冽,语气严重,吓了孙彦筠一大跳,顾不得多想,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伏首道:“小的莽撞多嘴,请官家责处!”

    刘承祐没有继续搭理这老太监,收回目光,但表情仍旧不善,看向窦仪。不过,窦仪仍是满脸肃然,一身正气,毫无怯态。见状,刘承祐的脸色缓和了下来,轻笑道:“窦卿所言,老成为国,不过,朕以为,你多虑了。而今大军在南,军纪严明,对士民百姓,无有侵犯,何惧川蜀之乱复发?再者,有大汉将士在彼,还怕无法制暴戡乱吗?”

    刘皇帝的这话,显然不能说服窦仪,眼瞧他还欲开言,刘承祐却不打算听了,而瞧向还没发表看法的魏仁溥,道:“魏卿觉得如何?”

    魏仁溥不似窦仪,犯颜直谏,略作考虑,拱手问刘皇帝:“陛下打算何时迁豪?”

    作为追随刘皇帝十多年的老臣,魏仁溥对他的了解可谓深了,虽然不如陶谷等人,喜欢去猜测皇帝的心思,但是什么事情能劝,该如何劝,他心里都有数。

    似迁豪之事,其意明显坚决,不是他们这些做臣下的三两句话就能劝住的,因此,魏仁溥没有就迁与不迁的问题上纠结,而是直接考虑具体的迁徙事项,如何在稳定治安、减小动荡的基础上办成此事,而关键在于,迁徙的时机,就怕皇帝太心急了。

    近来,因为南方进展神速、统一在即的原因,刘皇帝已然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急躁,虽然还不至于智昏犯浑,但总归不是好的迹象。当然,抱有如此心理的,又何止刘皇帝一个人,只是在当下的大汉体制之下,刘皇帝一个人的意志对于江山社稷的影响太大了。

    闻魏仁溥之问,刘承祐果然和颜悦色的,那目光中分明在说:这些才是你们该考虑的。虽然心中已有计议,刘承祐还是做出一副采纳群议的姿态,对魏仁溥道:“魏卿觉得何时可着手施行?”

    听皇帝这样的回应,魏仁溥心中微松了口气,还好,刘承祐语气中倒没有急于求成。神情从容了些,魏仁溥禀道:“臣以为,眼下还当以安抚为先,待汉制施行,军政初安,便可着手!”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回答太笼统,难以让皇帝满意,魏仁溥继续道:“以臣之愚见,长则九月,短则半载,江南归治,而无虑反复!”

    就魏仁溥的意见而言,也很明确,希望一步一步进行,这样稳妥,而不虑大乱,尽量减少波动,维护地方秩序。

    另外,对于皇帝迁豪的目的,魏仁溥也很明白,本质上与川蜀那次差不多,打破其原有的等级体系,加强朝廷对江南的控制力与影响力,还能通过此举缓解其社会矛盾,能够看到对大汉统治利处的地方,因此与窦仪不同,魏仁溥选择支持。魏仁溥,从来都不是一个为迎合皇帝而无条件投赞同票的人,如果于国不利,也是会劝谏的。

    而与川蜀那次所不同的是,那一次是用激烈而残酷的手段进行整饬,对于江南,刘皇帝打算手段柔和些。当然,可以想见的是,在朝廷的强权施加到那些土豪身上时,他们可不会觉得柔和。

    做了一番认真的思考,刘承祐觉得,今岁以前,就开始大笔动作,确实不太现实,除非他真想像蜀中那样不论善恶贵贱,来一次彻底的推倒重建。

    沉吟了一会儿,刘承祐道:“就如魏卿所言!如欲安治,首在选吏,在此事上,尤其不能放松!”

    听他这么说,负责吏部事的窦仪拱手保证道:“陛下,吏部已自江北选吏一百一十七人,前往金陵,听候安排。另,考察专使也已南下,配合江南道司,对旧官进行考评!至于两江司主官任命,还需陛下指示!”

    刘承祐点了点头,略加考虑,说道:“改金陵为江宁府,以李昉权江宁府事,钟谟权两江布政使事!至于岭南,以李涛南下番禺,权其政事!”

    基本上,南唐的土地大体划为江南、江西两道,但短时间内,还是统一进行军政管理。南粤那边也一样,战事还未彻底平息,还不需细划。

    “江南乃财税重地,财赋管理,转运之职,尤为重要,当以何人主之?”刘承祐又问。

    对此,窦仪丝毫不避嫌,提出一个人选:“陛下,臣以为前三司使阎晋卿可当此任!”

    “阎卿的身体如何了?”刘承祐问。

    窦仪答道:“臣遣人慰问过,已然恢复好,可以出任职司,为国效力!”

    “那就以阎卿赴任!”刘承祐拍板。

    说着,又瞧向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雷德骧,刘承祐吩咐着:“三司也当从速遣人南下金陵、番禺,审察财税,清丈人口土地,重新登记造簿!”

    “是!臣已挑选好人员,只待制命安排!”因为资历的缘故,雷德骧显得尤为恭顺,声音都不敢大。

    “李煜等人,有没有起行上路呢?”刘承祐突然问起。

    魏仁溥答道:“李氏一族及金陵朝臣共计两百四十六家,已然奉诏北上,十二月前,当可至东京!”

    “给李煜修的府邸如何了?”淡淡一笑,刘承祐问慕容彦超:“朕前者屡召其来东京做客,他不愿意,这一次,朕还是愿意以宾客之礼相待!”

    慕容彦超道:“在汴水之滨,隔街而望赵国公府,足可安置其一家!”

    轻吁了一口气,刘承祐又对魏仁溥道:“魏卿,此番平南,吴越既派兵马车船,又给粮秣军需,功劳甚大,王师克成,以朝廷名义,邀其来京!”



    广德县,去金陵三百里,位在杭州西北部,处江浙结合部,属于山地与沿江平原的过渡地带,境内以丘陵为主,低山蜿蜒,地形地貌十分复杂。南唐于此地设立广德制置司,一直以来,是作为防御吴越的一处要害关口,历来双方交战,多战于苏、常一带,也是因为这片区域的地形限制。

    说来也令有志之士可惜,南唐与吴越之间,都城的直线距离也就四百来里,从地理上言,可是东南的后花园,互为唇齿,互为肘腋,互相威胁,在这样的威胁下,双方竟能共存这么多年。

    吴越在钱氏的治理下,民殷国富,经济民生得到了飞速的发展,然而如论综合实力,是难以同南唐抗衡的。早年的时候,或许碍于北方的压力,然而在中原无力南顾之时,南方仍保持着固有的平衡。

    就东南半壁,能分裂割据这么长时间,也算是奇葩了。在“三代十国”期间,从整体看南方,那就是经济文化蓬勃发展,政治军事一潭死水。不论吴越、南唐、王闽,乃是当初的南汉、杨吴,在其政权巩固阶段,都是以宽政养士、发展民生为主,似乎没有什么外扩的野心,只欲将之打造成自己的终养之地。

    这,也是南方的一种政治特点吧。

    在金陵出降之后,消息传来,广德这边也顺势归降,随着金陵那边派出的军队前来接防,城头更易的汉旗也就插得更加稳稳固了。

    此时驻于此的军队约有一万多人,一部江淮兵、一部降军,还有一部分吴越军。此番,为了配合朝廷平南,吴越一共调动了两万多水陆军队提供支持,除了在常州被林仁肇突袭,死伤了一部分外,剩下的都被分散了。常州一部,金陵一部,另外就是广德一部。随同汉军南下,接收广德的吴越兵有三千人,领军的却是其主将邵可迁。

    冬月已深,南方的寒风还是侵骨地凉,不过对于驻守广德的军队而言,却又算不得什么了。虽然,此次平南,不能烧杀、不能抢掠、不能敲诈,但对于从征的将士们而言,日子却很滋润,待遇很好。

    不说朝廷的后勤供应,到广德后,地方的犒劳,就足够享受多时了,衣足暖,食饱腹,隔三差五,还有酒肉犒劳,军中还有马球、蹴鞠比赛。江南确实是个好地方,对于很多经历过苦战的大汉官兵而言,再没有比此次平南更舒适、愉悦的战争了。在这种氛围中,吴越军队也跟着享受了一番,以致于思归者甚少。

    营寨的布置,还是中规中矩的,按照条例,未尝懈怠,军营之中,气氛热烈,不时爆发出了一些欢呼声。校场之上,进行着格斗比赛,紧张刺激,揍得鼻青脸肿,血溅骨折,也只是加剧观众的欢呼声。

    随着又一批犒军的酒肉送达,上下官兵自然喜悦不已的,因为冬至,全军都准备过节,不管北方还是南方,对于冬至都是很重视的。

    邵可迁带着几名亲军,行走在营中,这是位老将了,论气度,比起那些锋芒毕露、戎马倥偬的英杰,可谓平庸了,甚至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在实际的领军作战中,却作风硬朗,敢于打仗。

    十年前,汉师征伐淮南时,吴越军北上助战,战于常州,邵可迁就是大将,那一仗被南唐燕王李弘冀带人打败了,伤亡甚众,邵可迁的儿子都亡于阵上。

    十年之后,邵可迁再度率领吴越儿郎,随同汉军作战,虽然在常州城下有所波折,但整体而言,却是进展顺利,直下润州,逼降金陵。

    对于邵可迁的军旅生涯而言,这算是一个闪光点,可以留名青史的。然而,这一路走来,他的心情却越发沉重了。广德的对面,就是湖州了,那时吴越的地盘,然而邵可迁近来却不禁忧虑,总有种错觉,说不准哪一天,军令下达了,让他们向杭州进军......

    花白的胡须上,染着些霜露,冰冷似刀的寒风无情地刮在脸上,邵可迁似乎毫无所觉。他这种忧心忡忡的状态,早引起了注意,身边一名军校,忍不住说道:“将军,全军皆乐,你脸上为什么不见喜色!”

    校场上,下场拼斗的,除了北军,还有不少自负勇力的吴越将士,并取得了胜利,或许风俗、文化有异,但哪里都不乏勇士,在军中,武力是赢得尊重最简单直接的手段。

    指着校场间的场景,邵可迁说道:“我看呐,将士们都已经乐不思蜀了!”

    事实上,这么长时间下来,吴越军队早被汉军的各种手段给收服控制住了,吴越将士也是会比较的,在吴越治下,他们可少有享受如此优待、荣耀的时候,再加上见识了北军之强,又有战后奖赏的允诺,这些吴越军队基本都已心向朝廷了。

    这样的情况,对于邵可迁而言,看在眼里,忧在脸上,有什么想法却只能闷在心里。吴越之后的结局,已经是可以清晰地看见了,也正因如此,邵可迁不敢做什么对抗的事情。

    但是,对于自己几乎效忠了一辈子的国度,眼见着其消亡,而无能为力,这心中难免有些波澜。

    “邵将军,康将军已备好酒食,招待诸将,让末将请你去赴宴!”在邵可迁感叹间,一名军官前来通知。

    “我知道了,稍后便去!”邵可迁恢复了平静,对来人答复道。

    康将军是个年轻的战将,勇武而善骑射,战争经验很丰富,包括北伐战争。名字叫康保裔,乃是河西军使康再遇的儿子,此番被李谷表为权广德军使,领军进驻广德。邵可迁同行,接触下来,却是一点也不敢小瞧这个年轻的汉将,有一说一,虽然年龄痴长一辈,但论及打仗的经验,他还真比不过康保裔。

    ......

    当吴越将领邵可迁在广德,为吴越国的未来忧虑之时,在杭州,吴越王宫内,钱弘俶也面临着一个抉择。火炉之中,炭火热腾腾地燃烧着,发出明亮的光芒,钱弘俶坐在位置上,手里拿着朝廷发来的制书。

    没有找其他人,只把丞相元德昭找来了,将制书递给他,钱弘俶递给他:“元公,朝廷邀我再进开封,庆祝平南功成,你你以为如何?”

    胡子花白的元德昭,仙风道骨的,接过制书,认真地阅读了一遍,揣摩了一下朝廷此诏的用意之后,方才叹道:“大王,这是朝廷的暗示了,大王当北上献地了!”

    钱弘俶闻言,脸上倒没有什么过于诧异的表情,而是向元德昭确认一番:“元公觉得,是时候了吗?”

    元德昭点了点头,以一种慨叹的语气道:“大王,恕臣直言,此番朝廷庆功平南,大王至,纳土归附,即成就一统,这是最取悦天子与朝廷的做法,也是为钱氏今后所享待遇最聪明的选择。而今,三千汉卒,驻扎于杭州之侧,所遣将士,也多受制于朝廷,大王既有献地之意,此番倒不需迟疑了!”

    闻言,钱弘俶富态的面容间,也露出少许无奈,苦笑着说:“看来,只能遵从先祖遗训了!”

    没两日,当南边传来刘光义率军进驻漳、泉,节度使陈洪进主动献城,北上开封后,钱弘俶更没有其他想法了。很快,在与陶谷商讨了一番后,钱弘俶就开始做北上的准备了,此次入朝更加充足,调集三十艘大船,装满财货方物,准备作为献礼。

    当然,最贵重的礼物,钱弘俶也是打算献出去的。



    汉宫,尚舍局,堂屋前,几名宦者低头束手,恭敬小心地候在廊间,忍受着寒风侵袭。屋外一片萧索,室内却是温暖如春,食案上瓜果点心,酒食菜肴,一应俱全,在外人面前威势愈盛的皇城使张德钧,此时却毕恭毕敬、温和有加地伺候着人,一名老太监。

    在整个汉宫,能有资格让张德钧如此低身侍候的,除了皇帝,就是宫内那些贵人了,当然,十几年下来,除了太后与皇帝之外,其他人包括皇后都没有得到他如此侍奉。

    而这名老太监,身份特殊就在于他是张德钧的养父,在其少年入宫时,为张德钧提供了庇护。直到幸运地成为太后身边的内侍,然后更幸运地被推荐到皇帝身边侍候。

    这么多年下来,张德钧深受皇帝看重,委以重任,权威渐重,作为其养父,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在汉宫内的日子素来滋润,负责尚舍局,在宫廷事务上的实权与地位都不低。

    “你公务繁忙,就不必抽时间,到我这边来了!”看着给自己斟酒的张德钧,张父面带笑意,嘴上却道:“若是官家相召,耽误了,那就不好了!”

    “我与父亲也许久未曾一叙,该当前来看望!时下天气愈寒,您老还需多加小心,保重身体!”张德钧轻笑着,从怀里拿出一方盒子,抽开盖子,露出里边的东西,道:“我给带来了一支老参,给您补补身子!”

    这老参形态神韵,一看就是年份久远的名贵奇珍,张父微感惊讶,说道:“此物极品,你如何得来的?”

    从张父的语气中,听出了少许担忧,张德钧表现从容,安慰道:“父亲不必担心,这是女真所贡,官家赐与我,儿身强体壮,倒不需此物,还是拿个您享用!”

    听张德钧这么一番解释,张父松了口气,把那老参奉到桌案上,恭恭敬敬地拜了拜,道:“这等奇珍,岂是我所能享用的!”

    当然,对张德钧的好意,也没有拒绝,还是收起来了,不过看他的表现,大抵会好好地保存起来。

    “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莫过于认了你这个养子啊!”父子俩对饮,情绪一到位,张父不由对张德钧发出动情的感慨:“将来有你为我送终,后事无忧了!”

    “父亲言重了,若无您当初的庇护照拂,又岂有儿的今日!”张德钧态度很是亲切,轻言安抚着:“对了,我有意自民间收养一二孤幼,替张家延续香火!”

    闻张德钧这么说,张父脸上闪过一抹激动之色,然而很快就收敛了起来,很是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不可!”

    对其反应,张德钧微愣,像他们这些阉宦,作为无根之人,除了追求财富权势,最在意的或许就是个香火继承问题了。原本以为,他这个想法,会让张父欣喜,却未料到其拒绝得如此干脆。

    “为何?”

    看着张德钧,张父说道:“我们这些为奴婢者,得以侍奉宫廷,在于无根,无根所以无他念,一心伺候主上。你如今负责皇城司,宫内宫外,引人注目,本是受人嫉妒的差遣。自古宦官养子,往往引人非议,且易生祸害......”

    听张父这么说,张德钧眉头稍微皱了皱,认真地想了想,道:“儿受教了!不过,若寻得机会,立得功劳,求官家以恩典,那也就不怕他人非议了!”

    闻言,张父也点了点头,只要在皇帝这里不失宠,那也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了,因此,目光中也就带上了少许期待。

    在父子俩融洽交流时,一名宦官披霜带寒冷,匆匆入内,朝二者行了个礼,凑到张德钧耳边朝他禀报着什么,而张德钧的脸色有明显的变化。

    见状,张父立刻道:“若有急务,你可自便!”

    “也无甚大事!”张德钧朝张父一笑,不过却起身行礼:“父亲且安坐,儿先告辞了!”

    ......

    “什么时候的事情?”回皇城司衙的路上,张德钧问那下属。

    其人答道:“就在方才,官家突然下令,拘押至司衙,让您亲自审查,小的不敢怠慢,立刻前来禀报!”

    “人呢?”

    “暂时锁在衙内!”

    “快回司衙!”张德钧的表情有些严肃。

    宫内出的事情,对于国家而言算不得什么,但对于某些人而言,却是关乎性命荣辱的大事。皇帝身边的内侍头领孙彦筠,被下令拿下问罪了。

    对于宫廷内的宦官们而言,尤其是对有一定地位的宦官来说,这就是大事。于张德钧而言也一样,自从被派来负责皇城司务,从御前到执掌一司,虽然权势地位上是更近一步,但张德钧始终有危机感,心里觉得不踏实。

    他可太清楚自己如今的地位是怎么来的,那是辛辛苦苦在皇帝身边伺候了十年,始终没有出大差错,方才取得的信任。然而,离开皇帝身边,虽然还是负责心腹秘事,但终究有所疏远,他担心的就是时间久了,降轻了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因为,对于皇帝身边的内侍,张德钧一直都是比较关注的。早几年,连续几人,刘皇帝用得不顺手,当时张德钧心里就挺欣慰加喜悦的,毕竟,还是他能伺候皇帝,让皇帝满意。

    后来一个孙延希上位,就一度令张德钧感到压力,那家伙年级比他大上一些,看起来平庸,但心思深沉,有些阴险,也能逢迎刘皇帝,让他感到舒服,并且一度有同张德钧别苗头,替代其在皇帝身边影响的言行。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张德钧对那孙延希很是忌惮,十分警惕。只是后来,那孙延希自己玩脱了,北伐期间,因病回东京休养,不在皇帝身边,就渐渐露出原形,后来也再没谨慎起来,因为监修昭烈庙一事,直接被拿下问罪处死。

    而几年侍奉御前的孙彦筠,是个资历深厚的老太监,阅历深厚,也会做人,关键是,与张德钧的关系比较好。然而,如今却突然被刘皇帝突然下令拿下了,张德钧实在想不出,孙彦筠这老阉宦,能犯什么事,触怒皇帝。

    最关键的是,一般情况下,内侍犯法,宫中自有司局处置,怎么会专门押到皇城司让他审问。经过多年的发展,武德司与皇城司这两个机构,已经形成了,武德司主天下道州监控而皇城司主皇宫及开封舆情,当然这中间有一部分重叠的地方,但大体如此。

    而与武德司不同的是,皇城司主要权力是监视、刺探,而无批捕、审讯、下狱之权。但是,此番刘皇帝却让皇城司来审问孙彦筠,张德钧可不会认为,这是要给他增加权柄。一路上想了很多,但理不出一个清晰的头绪,在回衙登梯级时,还绊了一跤,差点摔倒。

    皇城司衙,一间安静的偏室之内,张德钧落座,屏退他人,单独审问。打量着去了宫服的孙彦筠,凝眉问道:“怎么回事,官家何以震怒至此?”

    闻问,孙彦筠老脸间也是一脸委屈,忧心忡忡地叹息道:“我犯了多舌之罪啊!”

    说着,孙彦筠将这段时间的一些情况,给解释了一遍。问题,还出在当日,在广政殿上,孙彦筠主动开口呵斥窦仪,自那之后,刘皇帝就看这老太监不顺眼了,当皇帝心中扎了根刺后,有这样的结局也就不奇怪了。

    “我哪里能够想到,只是一时愤而为官家说话,竟然引得官家震怒,招致此患!今日,不过打骂了那不伶俐的奴婢,就为官家以跋扈之罪被拘押至此!”孙彦筠哀叹道。

    闻之,张德钧却忍不住道:“您也是老人,伺候官家这么久,怎么会犯下如此忌讳?若是私下,尚需斟酌,广政殿上,岂是你我这样的人能够多嘴的?”

    “悔之晚矣啊!”孙彦筠道。

    脸色变幻了一阵,张德钧平复了一番心情,盯着孙彦筠,道:“官家让我审问你,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闻问,孙彦筠当即道:“到如今,我别无他求,只望能够苟全一条性命,平安终老宫中!张司使,看在过往的交情上,还望救我一救!”

    “唉,你高看我了,我也只是个奴仆,岂能左右官家的意志,官家如欲知罪于你,我能奈何?”张德钧苦笑道。

    听其言,孙彦筠有些慌了,竟直接跪下,道:“还请务必替我想想办法啊!”

    一般的情况下,张德钧对皇帝的心思,还是把握得很准的,然而此次,或许是与自己有些联系,张德钧显得十分犹豫。在孙彦筠求救的同时,他甚至动了杀心,给孙彦筠整些死罪,将之严办以迎合皇帝的心思。

    但或许是心软,又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决定公事公办,将之正常调查审问,孙彦筠倒也没什么重大问题,最终向皇帝汇报时,只得出了类似这样的结论:苛待下属内侍宫人、逢年过节礼尚往来频繁。

    最终的结果,将孙彦筠贬到掖廷去负责一部分事务。然后,皇帝身边的内侍行首又换了个人,名叫嵒脱,这是当年在晋阳时北平王府中长大的旧人,最关键的是,其人与张德钧不怎么对付。

    在整个过程中,皇帝没有对张德钧有太多表示,但事后,张德钧却有种强烈的后怕感。



    时入腊月,在大汉百姓喜度冬至之后,城市还未从那大如年的节庆气氛中摆脱出来时,随着一行人自南抵京,开封市井间再度引发了一场轰动,得到消息后,足有数万百姓前往围观,寒冬朔风都难阻东京士民的热情。

    百姓争相往视者,乃是被押送来京的南粤主刘鋹一行,相较于金陵,番禺到东京的距离显然要遥远许多,但刘鋹被押抵东京的时间却要早许多,无他原因,随刘鋹北上的人数不算多,并且多以罪臣的名义,被押至开封献俘。

    而开封百姓之所以有这种热情,一在于对天下将统、喜迎太平的期望,二则是,刘鋹在朝廷的宣传中,一直是凶狠残忍的形象,大伙都想看看这个被王师擒拿的暴虐成性的无道昏君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虽然并没有多少人,真正看见了刘鋹的模样,当并不妨碍地东京天街比肩继踵、万人空巷的场面。作为囚犯,一路北上,刘鋹可吃了不少苦头,没有美食琼浆,没有锦衣丝被,更没有时候的人,饮食起居都只能自己动手。唯一值得庆幸的,押送途中,没有遭受虐待、侮辱,无冻无饿,连赭衣、镣铐、囚车都是到东京后才换上的。

    进入东京后,刘鋹完全没有欣赏东京风华的心情,在前往皇城的路上,披头散发,一直迈着头,只有那嘈杂的议论与喧嚣的指点,不停地钻入耳朵中。作为曾经的一国之主,被当作战利品游街,供人围观,该当感到屈辱,然而,此时的刘鋹却顾不得考虑什么尊严、耻辱了,心中所充斥的只有恐惧与忐忑。

    事实上,对于自己的亡国,哪怕到现在沦为阶下囚了,刘鋹仍是稀里糊涂的。他想不明白,朝廷为何执意要灭他的国家,想不明白那么多军队为什么那么不堪一击,同时,埋怨他所仰赖的巫宦不能拯救,反而在最后把他出卖给汉军......

    刘鋹想不通的地方,还多着呢!

    队伍前头,侍卫将领史延德作为押送刘鋹返京的负责人,身边是同样骑着高头大马,重新换上了银装亮甲的皇四子刘昉。享受着东京百姓的围睹与欢呼,有种衣锦还乡的荣耀感,两个人脸上皆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一直到皇城的正门前,两人下马,而在宫门下,以雍王刘承勋为首,带着一干文武,表示对代表着岭南战事献捷的欢迎,皇帝没有亲来,但由雍王来此,也算重视了。有一方面的考量是,区区一个刘鋹,并不值得皇帝太过重视。

    “将军辛苦了!将士们辛苦了!”作为皇帝的代表,雍王刘承勋一脸的开明贤达,对史延德为首的南征将士道:“有司已奉陛下之命,备好犒食,专待将士享用,以酬其劳!”

    “谢陛下!”史延德带头道。

    见到皇城前,还有不少围观者,人头攒动,赶忙吩咐下去,加强秩序维护。目光转向刘昉,立刻挺直了腰杆,唤道:“见过三叔!”

    “到岭南历练一番,更加精神了!”拍了拍刘昉解释的肩膀,刘承勋轻笑道:“听说你表现不错,不堕天家气度,难得啊!”

    被刘承勋这么一夸,刘昉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应道:“些许谬赞,侄儿可不敢当,在岭南未杀一敌,更无寸功,不敢自矜!”

    “好!”听其言,刘承勋就干脆地说了一个字。

    上前几名,看了看瑟缩在槛车中的刘鋹,说道:“这便是南粤主刘鋹?”

    “回大王,正是!”史延德禀道。

    “史将军,你带此人进宫,觐见陛下!”刘承勋吩咐道:“其他人事,按照兵部安排!”

    “是!”

    “三叔,我呢?”刘昉问道。

    看了他一眼,刘承勋表情故意一板,道:“你啊,先去拜见祖母、皇后还有你母亲,你去岭南这三个月,宫中牵挂你的人可不少!”

    闻言,讪讪一笑,刘昉应了声:“是!”

    宫门前,皇三子刘晞、五子刘昀、魏王刘旻以及皇长女刘葭、次女刘蒹、三女刘荇一干兄弟姐妹们,也都前来迎接,“四哥”、“四哥”地叫个不停。

    许久再见这些兄弟姐妹,刘昉也觉得很开心,上前打着招呼,笑容满面,主动抱起四妹刘葳,一干天家贵子,簇拥着往宫廷而去。皇四女刘葳,母为曹贵人,如今六岁,是来迎接的皇子皇女中年纪最小的。

    崇政殿内,刘承祐亲自接见史延德,仪式性地听取了他关于岭南事务的汇报,很多事情,都是他所洞悉了的。给了史延德以足够的礼遇,赐座、赐酒、赐食、赐衣。

    然后,刘承祐方把注意力放到刘鋹身上。要说刘鋹,如今也才二十周岁,富态白净,眉清目秀的,缩着脑袋,以一个拘谨的姿势站在殿中,双手无处安放。

    “你就是刘鋹!”刘承祐问道。

    刘皇帝的冷淡的声音,如同重锤敲在刘鋹心头,紧张之情溢于言表,直接跪倒:“罪臣刘鋹,参见陛下!”

    “平身!”刘承祐面色平静,伸手示意了下。

    小心地瞥了刘承祐一眼,只瞟见半张脸,又迅速地低下头,不过还是略显狼狈地撑着地站起来。打量着他,刘承祐的语气生动了些,轻笑着问道:“皇帝的滋味如何?”

    一闻此言,双腿一软,还没站稳的刘鋹再度跪倒了,连连磕头:“罪臣知罪了,知错了,求陛下饶罪臣一命,罪臣不想被五马分尸!”

    “我不想死啊......”说着,刘鋹直接哭了起来,一脸惶恐,毫无体面地向刘承祐求饶。

    他这番表现,倒让刘承祐愣了下,旋即似笑非笑地说道:“看来,朕当初的那道诏文,你是记得的啊!”

    “陛下饶命啊!”闻言,刘鋹更怕了,唯恐刘皇帝下令将他处死,也不多说话,只是不住地磕头求饶,嚎啕大哭。

    “够了!”见其表现,刘承祐终于有所不耐,斥了一声。

    皇帝霸气侧漏,效果也是立竿见影,哭声顿止,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刘鋹哆嗦一下,抬眼望向刘皇帝,泪眼朦胧的,目光无辜,表情可怜。

    见他这副模样,刘承祐问他:“知道你为何落到如此下场,成为朕的阶下囚吗?”

    刘鋹愣了下,而后答道:“天下不可长久分裂,待有雄主出,必能一统,陛下为不世雄主,罪臣自然为大军所俘!”

    “哦?”闻其言,刘承祐好奇道:“你既有如此见识,为何不早早来降,为何还要遣兵据守,意图对抗王师啊?”

    “那不是罪臣的见识,是别人说的!”刘鋹愣愣地答道。

    “何人所说?”刘承祐来了点兴趣。

    “罪臣忘记了,只是隐记得是这个意思......”刘鋹老实地答道。



    从入殿开始,刘鋹的表现就一直落在的刘皇帝的眼中,浅谈两句,刘承祐不禁思考,此人究竟是真的愚蠢至此,还是为了活命而刻意表现得如此不堪,以此消减自己的戒心。

    观人、用人是作为一个皇帝最重要的技能之一,而多年的皇帝生涯,刘承祐的识人能力也越发纯熟。然而,此时对这刘鋹,他还真是有几分迟疑。

    犀利的目光,几乎能透过刘鋹的胸膛,直插其内心,根本不敢迎视,畏缩着埋下头。沉吟了一会儿,刘承祐问:“你一直口称罪臣,可知自己所犯何罪?朕欲听你自陈!”

    面对汉帝此问,刘鋹再度愣神了,双目中闪过少许的迷茫,但不敢不答,想了想,方道:“罪臣曾僭越称尊,王师讨伐,又发兵抗拒,累将士伤亡......”

    “就这些?”刘承祐眉毛一斜。

    此时的刘鋹显然过分紧张,深冬时节,哪怕殿内温暖些,也不至于大汗淋漓,但刘鋹恰恰如此,脸涨得通红,神情不定,纠结良久,带着哭腔叩首道:“罪臣,罪臣,罪臣实在不知了!恳请陛下教训!”

    “朕降的平南檄诏,你可曾读过?”刘承祐淡漠地问道。

    刘鋹声音下意识地放低了些,仍旧不敢抬头,说道:“陛下宽恕,罪臣未及看过!”

    “呵!”见他这副表现,刘承祐都忍不住有些失态了,斥道:“那这么长时间,你都在做什么?”

    从汉帝语气变化,刘鋹就意识到,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踟蹰几许,刘鋹哭丧着脸道:“罪臣只在宫中嬉戏,军国之事,都由樊胡子、龚澄枢他们去处置,罪臣,罪臣......”

    “也亏你说得出口!”见他支吾,刘承祐厉声道:“任用巫宦,祸国乱政,这不是你的罪过吗?”

    刘鋹吓了一大跳,更加惶恐了。

    刘承祐则有种不吐不快的感觉,质问道:“继位之初,杀尽诸弟,骨肉相残,狠毒至此,这不是罪过吗?”

    刘鋹道:“这,这是龚澄枢他们说,先父也曾剪除兄弟,我当效仿之,以免诸弟生夺权之心,危害国家......”

    “放屁!”刘皇帝对此尤为愤怒,厉色大骂道:“这等小人谗言,你竟丝毫不能分辨吗?人皆有灵,纵木石为心,也干不出你这种残忍逆伦之举!何来的颜面,以家国社稷,为你的狼戾不仁,贪狠残暴作为幌子?”

    “大造宫室,骄奢淫逸,以岭南百姓之辛勤血汗供你享乐,以致岭南士民怨声载道,这不是罪过吗?”

    “亲小人,远贤臣,猜忌功臣,鸩杀将领,不是罪过吗?”

    “以荒唐私念,滥施恶令,败坏纲纪,广置阉官,辱尽斯文,不是罪过吗?”

    “......”

    面对刘皇帝这一番严厉的质问与谴责,刘鋹越发惊惶了,从汉帝的语气中明显能够感觉到不善,赶忙磕头道:“陛下,这这些都是龚澄枢他们教我做的,我只图享乐,无心为恶啊!”

    听其辩解,刘承祐继续斥责道:“君若贤明,岂能为小人奴婢左右?你以为,你把过错都推到巫宦身上,就能减轻自身的罪责吗?”

    “陛下,我知罪了!恳请恕罪!万望原谅!再也不敢了!”刘鋹又哭了起来,刘皇帝的言语就如刀子一般尖锐,似有寒芒侵肌,让他感觉到了危险。

    而刘皇帝呢,发泄了一通,胸中的气也小消散几分,平复了一番心情,再度看着刘鋹。这回,他是真的考虑起,如何处置此人了,大概也意识到了,刘鋹向前膝行两步,泪眼通红的仰望着刘皇帝,脸上满是求生欲。

    对于刘承祐而言,刘鋹实则无足轻重,他也没有浮面上表现出的那么震怒,之所以那么愤慨,还是一场政治性的作秀。这样的一个无道昏君、虐主民贼,当然要严厉批判,以彰显自己的王道正义。

    就如当年刘皇帝所考虑的那般,他实则欣喜这些割据君主的昏聩、残暴、无能,否则,如果他们都贤能爱民,广施恩泽,如何衬托他这个大汉皇帝,如何减小大汉朝廷削平割据的阻力?

    作为一个还算自律的皇帝,刘承祐看刘鋹,实则是很不顺眼,也不会因为他年纪轻,就有所怜悯,哪怕刘鋹如此委屈求全,哭声凄切,心里也没有太多波动。

    不过,如何处置他,心中还是有少许的犹豫。杀,还是不杀。

    食指轻轻地敲着御案,清晰的声响,以一种缓慢的节奏,一下下响在刘鋹心头。考虑了一会儿,刘承祐偏头问吕胤:“余庆,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刘鋹!”

    闻问,吕胤面无异状,稍作考虑,即拱手道:“陛下,刘鋹庸懦昏悖,以其才能,用于治家尚且欠妥,而况于治国?其以长子嗣位,少不更事,为群小所左右,受迷惑于巫女,托国事于阉官,乃有荒淫残暴之举......”

    吕胤的话,刘承祐是越听越不对味,抬手打断他,问道:“你这是在替刘鋹辩解开脱?”

    吕胤反应淡定而平静,拱手说:“臣不敢,陛下垂询臣,臣不敢隐言,只说心中看法。臣以为,刘鋹昏昧无能,罪过固然不轻,但若以乱政亡国之罪名系于其一人之身,却也有失公允。

    其毕竟曾为一国之主,今为王师所俘,扣请认罪于御前,恭顺而恳切,臣以为,陛下可小惩大诫,足以昭示天下!”

    “是极!是极!”见有人为自己说话,刘鋹激动了,赶忙附和道:“陛下,臣知错了,愿意赎罪,只求陛下饶臣一条性命。”

    稍微有些意外地看了吕胤一眼,他与刘鋹绝对没有什么利益往来,这也是个精明而有见识的人,然而,他却为刘鋹说话。

    回味了一番吕胤的话,刘承祐略有所得,对吕胤的考虑,也有些理解了。这大概是价值取向的问题,也有为尊者讳的意思,关键就在于,刘鋹毕竟是一国之主。就像庄宗之失国,可以把罪过推给伶人,说他们惑君乱国,如今刘鋹也一样,也可以说是为巫宦所蒙蔽,因而做出那些不道之举。再者,以刘皇帝对历来对这些亡国君臣的“宽待”作风,似乎也不必专门对一个刘鋹问罪极刑。

    如果站在一个君主的立场,这并不难理解,也不难接受。甚至于,刘皇帝由此想到,如果自己出了什么疏漏,做了什么错事,天下臣民理所当然地把责任推给他身边人,那他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刘皇帝如今考虑事务,往往容易同自身联系起来,多加考虑,反复揣摩。这么一想,也逐渐有了注意,看向史延德:“史卿,操纵南粤国政的那些巫宦,此番一并押送东京了吗?”

    “回陛下,为南粤士民所痛恨的龚澄枢、樊胡子、卢琼仙等二十人,悉数羁押还京!”史延德对于如何处置刘鋹并不感兴趣,皇帝问,他就答。

    “传诏,将这一干人等弃市!”刘承祐说道,看着刘鋹:“你当前去观刑!”

    “谢陛下!”闻言,刘鋹不惊反喜,赶忙拜谢。刘皇帝这么说,显然是不打算取他性命了。

    “别忙着道谢!”刘承祐却道:“你的性命,朕不做主!”

    说着,刘承祐向吕胤吩咐道:“传朕口谕,让东京五品以上官员,公议刘鋹处置办法,另外,让来京请命出兵的那些岭南士民也进行理论公投。如何处置,听官民公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