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明殿内,正处在一片温馨祥和的气氛之中,符后、折妃都在,高贵妃得知情况,也跟着过来慰问一番,再加上几名皇子皇女,热闹得很。
主角自然是刘昉了,让祖母、嫡母、生母检查了一遍,完好无伤,都安心不少。刘昉呢,也卸了甲,绘声绘色地,给众人讲述南征的一些见闻,这小子还是有些口才的,更会营造气氛,描述事物也是活灵活现,很有吸引力,尤其对几个没出过宫的小皇子、皇女,特别有吸引力。
不过,刘皇帝的到来,将这场皇家内部的故事会给打断了,后妃们赶忙行礼,子女们也都规规矩矩地拜见皇父。顺手将符后所生十子刘昭抱在怀里,上前向太后问安。
太后李氏的苍老衰弱,已是肉眼可见的了,斑白的发髻,紧密的皱纹,无不诉说着岁月的痕迹。刘承祐心中微叹,说道:“娘,您孙儿平安归来,载誉凯旋,此番可以安心了吧!”
李氏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容,看了看刘承祐,道:“可惜大郎、二郎,还在江南,快开年了啊......”
闻言,刘皇帝当即说道:“您放心,江南水乡养人,那边局势已然初安,来年上元节前,他们便可回来!”
见状,李氏赶忙道:“我非此意。江南士民田土,初入大汉,千头万绪,正当和谐调和之时,你既让他们以太子、皇子的身份代表皇室安政抚民,就不要因为老身一己私念,而耽误了国事!”
这么多年了,太后也不乏私情偏爱,但涉及公务正理,也从来都是深明大义的。这一点,也是长久以来,刘皇帝最敬佩与尊重这个老母亲的地方。
“您这话就言重了,江南善后事务,我与朝廷已有安排,误不了大事!他们年纪还小,岂能当真托付大事,此次放他们出去,本为历练之意,出去几个月,也是是时候让他们回来,既慰亲情,也好考核一番!”刘承祐笑道。
“对了,小舅在外已多年,明岁我也打算将之调回东京任职了!”看着老母苍老的面容,刘承祐又道。
此言落,李氏稍显狐疑地看了看刘皇帝,她可知道,一直以来,刘承祐都不怎么喜欢李业这个小舅。也是感受到老母眼神中的疑惑,刘承祐主动解释道:“舅舅在外任职,也有十多年了,办了不少事,政绩也有些,我人为,以他如今的能力,也也足以自道州进京,到中枢任职!”
听他这么说,李氏慈眉善目彻底松展开来,温和如旧,应道:“这是你们君臣之间的事,你若是觉得合适,诸卿没有非议,就自己安排吧,不必请示我这个妇人!”
话虽是这么说,但太后眉梢间的喜悦之意,可太浓厚了。
自从当初,刘承祐将几个位高权重的舅舅解职释权之后,这么多年下来,太后李氏从来没有主动为几个弟弟,为李家开口牟取过尊荣。基本都是刘承祐自己,时不时地,主动对此表示关心。
乾祐早起,似李洪信、李洪殷、李洪威这几个舅舅,在禁军中占有不小的份量,后来也都陆续为节镇,以外戚之身晋阶权贵,地位显赫。然而,这几个舅舅,除了李洪威之外,才干私德都有亏,官声口碑都不佳。
因此,刘承祐解母族外戚之权,固然有权力方面的考量,更多的还在于他们实在没有足够的能力在朝中担任高位要职,另一方面,也通过这种这种举动继续扭转朝廷军政之间的一些不良作风。
太后并非圣人,对于弟弟们实则是很在意的,虽然嘴里不说,但心中郁郁。所幸,李洪信、李洪威在洛阳日子过得滋润,时不时地能到开封拜见问候一番,李洪威仍受重用,而今已是河东都指挥使。
而最受到李太后关心喜爱的,还得数幼弟李业。因为早年,在朝廷里不甘寂寞,妄图表现而搅弄风雨,犯了刘皇帝的忌讳,刘承祐直接把李业放到原州当刺史。
在之后的十来年里,李业历任郑州、晋州、河阳,一直到如今的淮北布政使。这么长的时间,也只有在进京述职之时,才能见上一面,一叙姐弟之情。
当然,在转任诸道州的过程中,这位李国舅,也是搞出了一些名堂的,政绩绝对是有的,历次考评,整体都在中上。但这显然是个爱折腾的人物,每历一任,总会出些问题。
原州之时,打击走私,自己的关系网却因之牟利甚多;郑州的时候,治河固堤,修路疏渠,役民过重;在晋州期间,倒是没有大的问题,不过因为寿国公李少游被拜为关中布政使,发表了一些牢骚,在与人言论中表示的,是他这做叔叔的,爵位、官位都不如一个侄子......
虽然这个小舅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但是,总体而言,十多年的地方职守生涯历练,也算是锻炼出来了,也具备办事能力,比起早年志大才疏,敏于言而讷于行,是强多了。否则,再怎么都不会授他以权柄的。
当然,刘皇帝决定把李业调回中枢任职,绝对不排除有取悦老母的原因。年迈的太后,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说不准什么时候,国就有大丧。虽然不愿意往那方面想,但不得不有所准别,至少,能在力所能及的地方,体谅一下老母,开通一下她的心病。
“对了,我已命人前去华山,再请陈抟道人来京,给娘讲讲经书、道学......”刘承祐又道。
从刘皇帝的言语神态间,太后能够感受到那番孝心,李氏也不由欣慰地说道:“你有心了!”
离开慈明殿后,刘承祐把刘昉叫着,父子俩漫步在冰天霜地的宫室之间。信步而游,看着个头已差自己不多的刘昉,刘承祐轻笑道:“果然如你三叔之言,精神多了,也凝练多了!”
在皇父面前,刘昉似乎有些放不开,有种士兵面对统帅的严肃感,大概是真正从军一遭的缘故吧。见状,刘承祐不由道:“怎么,在我面前,也如此拘谨了?”
闻言,刘昉这才嘿嘿一笑,应道:“岭南走上一遭,儿总该有所成长,有所收益!”
严冬时分,正是枯水期,烟波浩瀚之景不再,同时也严重影响了四面漕运、商贾通航,而每到冬季,大汉官府也都会有意识地控制漕渠的航运规模,官船公输减少出航,民船商船控制数量。
水位明显下降的运河上,一支庞大的船队正缓慢地溯流而上,船大而沉,在人力的驱动下,冲破少许因严寒产生的冰渣。沿岸足有几百纤夫,忍者寒风,身负粗密的纤,埋头拉纤,合力的号子声,是这冬季汴河岸边的一道独特风景。
从刘承祐登基以来,对于运河、漕渠就表示了极高的重视,哪怕国初财计艰难,仍旧从各方面挤出了一部分的钱粮,用于治河疏道,前前后后花了两年多的时间,由王朴牵头对开封至宿州的运河,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整治,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立都开封,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交通便利,经济富庶,得天独厚之地,使其足以供养中枢朝廷。而这条沟通黄淮的运河,则是开封最重要的命脉。而在立国早期,因为历史原因,漕运实则处于废弛状态,根本没能充分利用上。
而刘皇帝最初派王朴治漕渠,除了经济民生上的考量,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为征讨淮南做准备。等到成功收取淮南后,运河的作用则更加凸显出来了,来自淮南的财税、粮盐物资,大批量地输送至东京,让大汉朝廷好生地回了口血。
在之后的十年中,朝廷也没有放松对漕渠的修治与管理,要保障其畅通,是需要定期疏浚维护了,每岁冬春,都要征发徭役疏浚淤浅的河段,耗费了大量的钱粮。
通过十年的发展,早期因王朝更迭、兵连祸结而导致的漕运积弊端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并且越发繁荣通畅起来。不提其他,仅运河两岸的百姓,赖此渠而生存的百姓,就以十万计,纤夫就是其中一个地位低下却十分重要的群体。
此时,通行于汴河上的这支船队,就是来自金陵的江南国主李煜君臣。从金陵到开封,距离并不能算遥远,然而因为人员众多,财产众多,家私众多,再加河运不易,以致行程拖沓,耗时日久。比起朝廷估计的,足足晚了半个月,一直到这腊月中旬,方才抵临东京。
由于投降得比较主动,再加上李煜虽然庸于治国,但终究没有干出什么天怒人怨,违背时下价值观,引起公愤的事情,对于李氏一族,还算优待,未加折辱。至于此前平南诏书中将李煜描述成一个无道昏君,平定江南之后,也就自然而然地放到一边了。自金陵出发前,皇太子刘旸还专门叮嘱护送的职吏,令其好生照看,不得欺压。
因为此事,以及入金陵之后的一些良好举措,大汉太子的名声很好,维护了朝廷的形象,初步取得了认可,至少让极大一部分的士民感到安心。
同时,在李煜被护送离开金陵时,主动为之送行的士民达数万人。这样的情况,对于一个亡国之君而言,可惜可叹,而又可怕。当时随同一并北上的韩熙载,在登船之时,就表示了一定的忧虑。
而通过那场送行,也使得负责善后的一些将臣认识到一点,虽然因为近十年以来,国整反复,江南黎庶在李氏的统治下,生计多有贫苦。但是,有其三代数十年养士安民的底蕴,对于李煜这个年轻的“后主”,大部分人是抱有一种同情的心理,可以想见,在今后一段时间内,怀念故国的情绪会存在于江南士民的心理,这一点,需要引起重视。
大汉不缺有识之士,在李煜北上期间,已经有官员上书,就此事向刘承祐建议,要对江南亡主加以控制。这其中,有朝廷得知消息的御史谏官,也有来自江南的一些将吏。
对此,刘皇帝显示了其大度,直接做出批复,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李煜拥其国时,尚为王师一举击破,举城献降,北徙东京,何足惮之?江南士民,之所以怀念李氏,无过于早年受其恩惠,向使朝廷大施善政,广布恩泽,何愁不能归心?
李煜自然是不知道发生在东京的一场可能影响自己下半生待遇的风波,他的政治觉悟并不高,也难以从中感受到危险。别离金陵的场面,对于他而言,至今记忆犹新,他继位的这两年中,从未真正关心过他的子民,然而在离开之时,面对万民相送,他头一次哭了,除了悲情之外,愧疚的心理充斥于其心中。
这一路北来,漫漫长途,李煜是倍感煎熬,这也是他心路历程的一个转变。人惨遭大变之后,总是容易成长起来的。
初投降之时,为了保住性命,为了一族的安危,自心理上并没有太多障碍,在得到一定承诺与保障后,反而松了口气。然而,事后再去看自己的决定,各种各样的情绪也就涌上心头。
大汉的旗帜遍插金陵城池宫廷,财赋被封存,自由被限制,匆匆别离宗庙,举家北迁东京,李煜是真的有些明白陈乔所言亡国受辱是怎么回事了。
内心的悲伤、愧悔,随着远离金陵,越发强烈起来。甚至于,李煜曾有些后悔没有坚持到最后,与国同亡,当然,这是一时情绪所致,只敢埋藏于心底,不敢表露出来。
离金陵越远,距开封越近,悲愤情绪就更加浓烈,一切的哀伤,一切的怀念,一切的悲情,最终都化作酒水、诗词。这一路,对李煜而言,是煎熬的一路。沉溺酒酿,怀念过去,往日盛景,家国情怀,尽在其诗词中体现出来,炽烈的情感甚至让身边家人旧臣感到紧张。
到如今,这漫长的旅程终告一段落了,到东京,也该接受命运的“审判”了。将来究竟如何,汉帝是否能兑现朝廷此前的许诺,都还是未知数。
不过,有了深沉的思考之后,李煜倒没有最初的恐惧了,无法坦然地面对既亡故国,却能平静地对待将来的结局。
船舱内,李煜一手执笔,一手持杯,酒意浮面,目光迷离,胡茬已然爬满了他的下巴,一副落魄悲情的形象。一名侍从入内禀道:“国主,军吏通报,将入开封,船将靠岸,让我们准备下船!”
“我都说过几遍了,已非国主,也不配当这国主!”李煜的注意却在称呼上,而后不急不缓地说道:“终于到了!这杯中物,也不知还能享用多久?”
然后继续埋头,不作理会。其妻刁氏陪着,有些心疼看着他,见他又往嘴里灌了一杯酒,忍不住按着他的手劝道:“夫君,不要再吃了,切莫伤身啊!”
感受着刁氏温暖柔软的手,李煜抬头看着已换了身普通妇装的妻子,注意到她关切的目光,稍微清醒了些,眼神中流露出少许愧疚:“夫人,我此前那般冷落你,你就不怨恨我吗?”
刁氏美丽的面庞间,却是一片平静,柔声道:“不得夫君欢喜,是我的不足,但是,既为人妻,岂有怨恨的道理?”
闻言,李煜心头有所触动,愧疚感更重了,说道:“能陪我饮酒作乐者,至今不在,能与我相濡以沫者,唯有爱妻......”
听他这番感慨,刁氏唇角露出了一抹笑容,而后劝道:“已是亡国夫妻,既至开封,夫君还是听候安排,不要怠慢了,毕竟还要为母叔弟子的安危考虑啊!”
在大汉削平天下的过程中,亡国虏主,出降之臣,东京的百姓们已然经历得不少了。从高保融到周行逢,从孟昶到刘鋹,因此,江南国主李煜被“护送”到开封时,并没有引起太大的轰动。
也在于,刘鋹在前不久,东京的士民们难免有些审美疲劳,大伙都习以为常了。当然,市井之间,仍旧少不了议论,东京士民真切地看到了朝廷平南的功绩,都觉得天下一统,理所应当。
年轻一辈的人,沉浸在对朝廷功业的赞美与向往之中,老一辈的人,尤其是那些亲历了前代乱世,亲眼见证着从大汉建立到统一天下过程的中老年人,感慨尤多,他们既为国家的统一高兴,也期待着天下真正获得长久的和平,向往着新一轮的太平盛世。
比起刘鋹,李煜明显要幸运些,受到待遇也要优厚些,没有像罪徒一般被关在囚车里,游街示众,供人观赏,也算是保留了最后一份体面。
由一辆温暖舒适的华车,接至汉宫,礼部郎中董淳奉诏接待,态度谦和。同时,关于刘鋹的一些情况,李煜也被动地得知了。
对刘鋹的处置,只花了一日便出了结果,参与讨论,发表意见的人虽多,但效率出奇地高。官员之中,大多对刘鋹表示鄙视,觉得不能厚待,同样的,也没有直言说他该杀。
大部分人觉得,乱政害民的巫宦奸佞都被明正典刑了,足可释民怨愤,刘鋹本庸人,就不必过于苛待他,将之养在东京即可。
甚至有少部分人替刘鋹辩解,说岭南国政之乱,从其父刘晟开始就乱了根制,坏了风气,刘鋹年幼而不知世事人情,为群小所左右,从而延伸出,劝谏刘皇帝引以为诫,为天下表率,强化宗法,订立万世不移之成制,传之后世,以免后患。
这虽然是少部分人的迂腐之论,但落入刘皇帝耳中之时,还是引起了他的思考,当然不是准备立什么万世不移之成制,而是想这些人进此言论的原因。
说到底,刘鋹最为人所诟病、批判的,就是残杀骨肉兄弟的行为,和其父一样,是杀尽戮绝。刘晟还会找些理由,分十多年逐步剪除,刘鋹更是直接,一上台便明确提出效仿先父,杀尽兄弟。虽然把锅甩给龚澄枢等宦官,也确实是那些人建议的,但能够狠得下心,就绝不是一个“少不更事”就能解释的。
刘承祐在与刘昉交谈的过程中,也问起他处置刘鋹的意见,刘昉的态度很明确,该杀。理由就是那三条,一弑弟,二乱国,三杀贤。
有意思的是,从岭南士民中选出的一些人,他们的看法也大体一致,觉得祸国殃民的奸佞都杀了,岭南归于朝廷治下,刘鋹已为俘虏,又知错误,就不必再过分追究了。
后来,刘承祐才知道,是有人教这些人如此说,或者是约束他们这么说,幕后的人却是负责安排此事的开封尹高防,并不是有什么阴谋,而是高防向刘承祐坦言,说尊卑有别,等级有差,岂能由一干黔首议论国主生死,并直接谏言,说刘皇帝让群臣、百姓商讨此事的做法,不妥当。
对于高防,刘皇帝一直是信任的,对其能够直言陈事,也未加触怒,反而表示欣赏,并向他承认,是有欠考虑。嗯,这也是看人,这么多年,也有不少言官被触落,刘皇帝的广开言路,虚心纳谏,同样是有限度的,开明不代表纵容。
而综合各方面的意见,得出的结论便是,绕过刘鋹一命,养之于京城。因为有言在先,刘承祐也就接受了。
事实上,在刘承祐心里,刘鋹的生死当真无足轻重,但究其本心,还是没有杀他的意思。其中最简单的一个考虑,是刘皇帝的虚荣心在作祟。
数十年来纷乱终结,帝王侯之家,尽为其所虏,臣服脚下。在开封,有一条名气很大街道,大就大在居住人的身份。列几个名字:石重贵、李从益、高继冲、孟昶。
可以说,当这些人被集中一起时,不正是在夸耀刘皇帝的功绩吗?
当李煜得知刘鋹的情况后,他沉默了许久,苍白的面容之间,除了少许同病相怜悲凉之外,更有后怕。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也这样经历一场,是否能够忍受?李煜归根结底,只是个文人,少不得矫情。像刘鋹那样没脸没皮,获得倒轻松自在,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在得到宽恕后,刘鋹是千恩万谢,然后兴冲冲地住进了朝廷准备的宅邸中,看他的意思,只要有吃有喝,有玩有乐,当个笼中鸟又如何,比起当一国之君可自在多了。
对于李煜夫妻,皇帝会如何对待,是有迹可循的,就一路的招待来看,也是礼遇有加的。进入汉宫之后,李煜应邀至万岁殿觐见皇帝,刁氏则被请去坤明殿,接受符后的慰问,帝后一起接待,足以显示出对其重视了。而从刘皇帝在万岁殿接见李煜的举动来说,也足显对他的另眼相待。
“罪臣李煜,参见陛下!”孤立于万岁殿中,李煜声音略显低沉,闷着脑袋,跪倒在地。
“免礼!平身!”打量着李煜,刘承祐语调很是温和。
“谢陛下!”李煜平静地起身。
眼见着这个千古词帝臣服在自己脚下,刘皇帝的心境,难得地有少许波澜。他不是个文化人,却也“读”过李煜的词,太多名句记忆犹深,对其在词道造诣,是很推崇的。虽然,这一世,将李煜推向“词帝”的,大有可能正是他刘承祐。
换个身份,换个角度,看待此事此人,感触自然也是不同的。
有基础感情在,抛却政治因素,看待李煜,刘皇帝心情是复杂的。前世站在一个凡人的角度,读其诗,而惜人,如今,刘皇帝是真有能力与资格,去怜悯其人,同情其人。在造成其悲情人生的同时,也不免期待,他是否还能写出那些流传千古的名篇佳作,想来应该是可以了,毕竟其才学实实在在的。
在刘皇帝打量其人,思维发散之时,李煜也小心地望了眼刘皇帝,只是瞟过一眼,并不能明白刘皇帝脸上流露出温和表情背后的复杂意味。
“朕对卿,可是闻名已久,几度邀君而不见君,今日会面,也算一偿夙愿了!”良久,刘承祐说道,嘴角竟然带上了少许笑意。
这话落在李煜耳中,只觉得刘皇帝是在拿他几度婉拒进京邀请说事,心情微沉,还是选择了低头,应道:“让陛下久候,是罪臣的大过,伏请惩处!”
见他误会了,刘皇帝微笑着摆摆手,道:“赖卿之力,使金陵免于一场不兵灾,此为大功德,朕已恕卿之罪,就不必自臣了!”
“旅途辛苦,朕特地略备薄酒,以待卿来,还请入座吧!”刘承祐指着一方食案,对李煜道。
抬眼迎着刘皇帝平和的目光,感受着他谦和的语气,李煜愣了愣神,一股疑惑涌上心头,就他所知,大汉天子是个的强势霸道,唯我独尊的强权人物,似乎对他特别礼待?
在礼节上,刘皇帝给了李煜这个亡国之主令人惊讶的特别重视,万岁殿单独设宴,这是心腹股肱之臣方才能够享受的待d遇。不过,在满足了内心的少许好奇之后,刘承祐还是那个刘皇帝,当朝天子。
作为覆灭了其国家宗庙的敌人,刘皇帝也不可能与李煜真正推心置腹,洽谈诗词什么的,一他没那个才学,二李煜估计也不会有这个心情。
甚至于,原本想同李煜聊聊他当政之后的过错,探讨一下他为何亡国之速,最后也没开口,刘皇帝没了那种兴致。二者只是吃了顿饭,也就放李煜出宫离开了,初来东京,需要安顿的事情可还多。
不过,就刘承祐看来,李煜的凄凉忧郁消沉,已然有那味了。事实上,站在一个帝王、一个君主的立场上,刘承祐绝不会高看李煜一眼,甚至严重鄙薄其治国无能。
而今,国灭入汉之后,倘若今后李煜不能再写出那些传世名作,那么连最后一点值得刘皇帝怜悯、同情的资格都没有了。摆正心态之后,看待李煜,也就如视凡人了。
彭国公,这是刘承祐给李煜的爵位,比起“违命侯”的尊严打击可优待太多了,该有的俸禄,一钱一粟也不短他,府邸早已修好,与孟昶那干人作伴,特权方面,当然是有一定限制,当然,就算与其特权,又岂敢使用?
不可避免的,是自由上的约束,大概是会伴随其一辈子的。刘承祐甚至在想,孟昶是文艺中年,李煜这个文艺青年,这二人当邻居,没准还能相得益彰?
随着刘皇帝敕命的下达,江南降主李煜的事情,算是个基本结局。皇帝接见李煜,皇后接见刁氏,李煜之母钟氏,在北迁途中染疾,卧床不起,太后李氏也发懿命,赠医施药,表示关怀。
稍微梳理一下,就会发现,刘皇帝这个时代,有不少贤明的女性、母亲。汉太后就不用说了,李从益养母王氏,孟昶之母李氏,包括李煜之母钟氏,都有贤名。
缩在御榻上,身上裹着锦衿,每到寒冬,这严寒总是使得刘皇帝备受煎熬。炉炭已经撤去了,那东西也不适合在久用,帕有害身体,门扉都开启着,疏通凝滞的空气,室外的寒风疯狂地往里钻,向刘皇帝发起攻势。
感受着逐逐渐麻木的手脚,刘承祐忍不住叹道:“朕怎么越发不耐寒了!”
“官家,是否选两名宫娥,前来暖身?”见刘皇帝难受,新任的内侍行首喦脱,提议道。
他所说的暖身,刘皇帝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倒也非召幸,只是用那温软柔和的玉体祛寒,万恶的权贵体验......闻之,刘皇帝直接摇了摇头,说:“罢了!”
“官家如此,若伤了御体,可非国家社稷之福啊!”喦脱说道。
喦脱此人,白白净净的,与刘皇帝年纪相仿,很会关心人,一双眼睛中,满是对刘皇帝的忧心与关切,从其目光中流露出的意思,几乎恨不能代替刘皇帝承受阴寒。
“去准备些热水,朕泡泡脚即可,再准备点酒!”刘皇帝看了他一眼,吩咐着。
“是!”
“哎,四年前,朕尚能于冰天雪地,乘马出征,如今,却连这些许严寒都难以忍受了......”捏了捏自己隐隐作痛的腿肚子,刘承祐眉头微蹙,发出一阵深沉的叹息。
年纪跨过三十后,刘皇帝是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开始走下坡路了,精神状态仍旧上佳,但身体确是不如往常了。十五年来,励精图治,纵然算不得呕心沥血,废寝忘食,但从来真正放松过。
近些年,刘皇帝已经有意识地在给自己减负了,然而,早年的操劳,实则是过度的。再加上,刘承祐两次冬季亲征,一次冬季北巡,这对刘皇帝的身体都造成了一定的伤害。
常年的奔波劳碌,不是没有代价的!这些年,因为国政军事,朝廷上下,累倒、累病了多少贤臣勇将,刘皇帝未成例外,也不出奇。
而今,南北趋近于一统,可以算功成名就,大业克竟,但刘皇帝心里还是有谱的,他的事业,实则才走了一半。平天下勉强算得上是,而治天下还差得远。
当然,刘承祐如今已经有意识地保护自己身体了,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尽量减少操劳,然而,这注定与他的性格与他的权欲相冲突。
当年陈抟道人第一次入京时,也给了刘皇帝一篇养生之法,当然还让王溥给他“翻译”了一番。然而,这么多年下来,那《八十一章》早不知被他遗忘到哪个角落去了,皇帝修的是入世之道,是经国治世,清洗寡欲,导养还丹,根本不适合他。
寒从脚起,双脚只在水盆中泡了小半刻钟,刘承祐夹背之间便已发热,额间也生恶汗,热汽蒸腾而上,身体也舒适几分。接过丝帕擦了擦汗水,泛红的面庞间也露出几分舒爽的表情。
过了许久,喦脱主动道:“官家,水已温,让小的添些热水吧!”
刘皇帝只轻轻地应了声,双脚抬起,注意力却集中在手里拿着的一份奏章上。见状,喦脱则赶紧命人将热水拎来,亲自拿着水瓢往脚盆里添,手很稳,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溅出烫到了皇帝。
刘承祐手里拿着的,是兵部关于平南有功将士的酬赏请示。也是感谢时处冬季,官民百姓的活动都比较少,南方局势日趋安定平稳,虽然还没有下令班师,这策勋赏功事宜也该提上日程,提前准备好。
在这上面,刘皇帝不会小气,同样,对于慕容延钊的办事能力也很认可,只需点个头让他们去开展即可。各级将士以及文武的功劳,还需评判审核,刘皇帝真正考虑的,则是接着平南统一的契机,对大汉的功臣以及勋爵体系,进行一次整体的梳理。
这十多年,从刘皇帝这里,可封出去了不少爵位、土地,这其中,既有军功,也有治劳,还有不少对藩镇节度的收买安抚所赐爵位。哪怕在后期,刘承祐已经有意识地控制爵位的赏赐与发放,到如今,刘承祐也觉得有些泛滥了。
到乾祐十五年为止,大汉朝中,仅公爵以上的爵位,已然超过百人,其中半数多都是刘承祐继位之后封的,公爵以下,则更多了。这一泛滥,就显得不值钱了。
当然,刘承祐所封,大部分都是因功叙赏。但从整体来看,爵封得太容易,也太重,哪怕如今的爵位比起隋唐时已属虚封。
但即便如此,刘皇帝仍旧觉得,大汉的爵位体问题太多,需要整改。比如,很多人的爵位与功劳是不相匹配的,哪些人能降等世袭,还需进一步明确。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勋贵所拥土地,纳不纳税的问题。这一点,是个尤其敏感的问题,哪怕刘皇帝,也不敢大意。
考虑很多,但有一点决心是下定了的,那就是对大汉的贵族勋爵,进行一次整体的评议,重新定爵封赏,使爵位体系真正巩固、完善。
可以想见,只要刘皇帝表露此意,一场风波是必定免不了的。有的人不会太紧张,因为他们功劳扎实,有的人就会忧虑,因为底气不足......
而一旦触及切身利益,只怕也不会有人真淡定得起来。而这,或许是刘皇帝对大汉内部整顿的开始,已经过去的乾祐朝共十五年,取得了偌大的功绩与成果,但同样的,旧的弊病被革除了,乱世也将终结,但在这个过程中,新的问题也在产生,新的社会矛盾也在逐渐积蓄之中。
开启治世,走向盛世,是刘皇帝接下来要走的路,一条并不比统一轻松,或许更加艰难的路。毕竟有那么一句话,守业更比创业难。
“官家,吕承旨求见!”在刘承祐思绪飘回之时,喦脱前来通报。
“宣!”手一摆,刘承祐吩咐道。
很快,吕胤入殿拜见,一身寒露,满脸风霜,显然是外出归来。看着吕胤,刘承祐立刻命人,给上一碗热汤,而后双脚动了动,笑问道:“天寒,还剩下不少热水,吕卿要不要一起泡一泡?”
在外奔走公干了一番,双脚也冻得又僵又寒,注意到刘皇帝惬意的表情,再听其言,身体自然是向往的,不过嘴里还是婉谢道:“陛下美意,臣心领了,臣特来复命!”
“那些江南文臣,都安顿好了?”刘承祐多少也只是意思一下,随即问起正事。
“回陛下,暂时安排住下,定居落户之事,还需看后续任用!”吕胤答道。
李煜那一家,有特殊待遇,而随其北上的文臣及其家属,安置工作则没有那么细致了。两百多名江南旧臣,以开封之大,哪怕数量翻个十倍,也能轻易容纳,但要迅速妥善到位地落实,却也需要些时间。
吕胤呢,则是作为崇政殿学士承旨,代表刘皇帝前去慰问、招待他们。想了想,刘承祐问道:“他们状况如何?情绪如何?对朝廷是否有怨言?”
吕胤稍微回忆了下,禀道:“受降之臣,被迁入京,难免惶恐,感怀当初,以臣观之,多无所适从,心忧来日!”
“可以理解!”刘承祐淡淡一笑,说:“知会一下开封府,对于这些南臣,尽力照拂一些,毕竟,我们把人家邀请来东京,也不好不管不顾。他们彷徨茫然所在,大抵也在入汉之后的归属,该给他们吃颗定心丸!”
闻言,吕胤主动请示道:“不知陛下何时召见他们?”
此前,蜀臣来京,刘皇帝尚且专门设宴款待,如今唐臣北来,不会厚此薄彼。不过,刘承祐却没有直接答话,而是问道:“李氏三代,大兴文教,育养士人,以致江南文事昌盛,冠于华夏。据金陵朝廷,满堂词臣,长于文章辞赋,清谈阔论,而寡于实事,以你之见,是否如此?”
面对刘皇帝的疑问,吕胤答道:“江南臣僚,确实不乏词臣,然若一概而论之,却也有失偏颇。臣以为,两百余金陵朝官,必不乏人才。想国初之时,全国上下,能识文断字者,都能被委以吏职,而况于这些饱学之士?若以此鄙之,那陛下又何必兴学校,重科举?
中国广大,风俗文化,岂能同一,江南之地已为汉土,江南士民,已为汉臣,陛下只需兼容并用,择其贤士,用其才干,以收天下之心!”
刘承祐没想到,吕胤直接给他说起道理来了,不过听其谏,觉得还是很中肯的,不像朝中有些臣子,以中原自夸,鄙视江南。
冲吕胤点了下头,刘承祐说道:“朕并无鄙薄江南之意,对其礼制文化传承、民生发展繁荣,也是素有好感的。将他们延请至东京,本就有意任用他们的智慧,发挥他的才干!”
“陛下英明!”吕胤小小地恭维一句。
略作考虑,刘承祐说:“朕将于琼林苑宴请他们,给所有人都发一份请柬,他们对东京道路必然不熟,车马接送也包了,此事还由你安排!”
“是!”
“另外!”刘承祐继续吩咐着:“让窦仪牵头,会合薛居正,对这些南臣,分别进行考察,量才任用,分派诸位部司衙以及道州!”
“遵命!”
对江南臣子,算是有了个基本的安排,刘承祐能如此过问,已经算是对其重视了。想起一人,刘承祐问:“韩熙载呢?你当见到了吧,觉得此公如何?”
吕胤微感讶异地看了看刘承祐,回想了下,应道:“人虽年迈,却精神焕发,头脑清醒,臣观之,尚有志趣!”
“这是自然!”刘承祐笑了笑。关于韩熙载的情况,金陵那边早有所汇报,对其识时务,刘皇帝也感到满意。
“陛下是否召见?”吕胤问道。
“暂时不用!”刘承祐摇了摇头,道:“日后再说!”
“有无其他事?”看着吕胤,刘承祐又问。
“宿州上报,平海节度使陈洪进一家已然过境,用不了多久,将至东京!”吕胤答道。
因为陈洪进是发动兵变上位,攫取漳、泉军政权力,虽然此前刘承祐承认了,但心里还是不喜的。不过,在大军全取两江之地后,陈洪进主动邀请刘光义派兵进驻漳泉,交出兵民籍策及军政大权,并主动上表,请入开封。
对此,刘承祐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诏允之。实际上,陈洪进之所以如此主动,也在于,当初被刘承祐直接授予节度之职以及索要留绍镃的举动给震慑住了。
原本漳泉的政变,陈洪进虽然是推手,但他却躲在幕后,扶张汉思上位。张汉思昏而老,陈洪进原本打算让张汉思在上面先顶一顶,等局势稳定了,再站到台前。
结果,皇帝一封诏书,直接告诉他,你不用藏了,朕知道你,也知道漳泉政变的情况。当时,陈洪进就意识到了,虽然天高皇帝远,但汉天子与朝廷着实不好欺瞒。
再加上,留从效主政后期,漳泉与朝廷的联系已经紧密了许多。经过一番综合考虑,陈洪进也是彻底息了所有多余的心思,直接上表归服。
事实上,当时刘光义进驻剑州,收降服陈诲,随时都可以进军漳泉,形势所迫于此,陈洪进也没有更多其他的选择。举兵顽抗,北面是刘光义,西面是慕蓉承泰,他可不昏。
至于拖延什么的,与其等到朝廷动作,还不如占据一个主动,讨一个印象分,左右漳、泉的结局是注定的,不可能独立于朝廷之外。
陈洪进的这等考量,倒是与当年的留从效相似。因此,此番陈洪进进京,是干脆而彻底,穷尽家私财产,举家浮海北上,没有再回漳泉的意思。
就冲着陈洪进这番诚意主动,刘承祐心中的芥蒂也就基本消散了,他固然曾有枭雄野心之举,但还是看得清大势,能识时务。
因此,对于陈洪进之来,还是表示欢迎,吩咐道:“对其接待,让礼部也早作安排,也不要怠慢陈洪进!”
“是!”
“吴越王呢?”提及钱弘俶,刘承祐的心情好了几分。钱弘俶应诏北上的消息,也早已传来,并且,从陶谷给的密奏来看,钱弘俶此番献土之心已然坚决了。
相比于漳泉那一亩三分地,显然,还是吴越所控制的两浙、江南一部、闽地一部,更加值得重视些。并且,刘皇帝之所以能以包容的心态对待陈洪进,也因为他用实际行动给钱弘俶做了个榜样,从侧面促动了钱弘俶的北上。
“吴越王一行所走路线,由江入淮,再走运河,因为所携颇多,因而路程还要慢上不少。不过,根据前报,如今也当过江了!”
“好!”刘承祐眉头舒展,神情之间,皆是喜色,对吕胤道:“王全斌上报,播州杨氏,遣人联络,也有意复归朝廷,天下将定啊!”
“恭喜陛下!”吕胤拱手道贺。
不过平静下来,刘皇帝又忍不住嘀咕了句:“只可惜,金瓯仍旧有缺......”
腊月十八日,平海节度使陈洪进携家人终于进京,刘皇帝正与周淑妃伴游于琼林苑,闻之,召之以御筵款待。顾不得旅途的辛苦,陈洪进命人带着礼物,迅速前往。
现年四十九岁的陈洪进,给刘皇帝的第一印象还不错,脸长人清瘦,络腮胡稠密,气度很正,观其恭谨的表现,竟不自觉地生出些好感。
也由此可见,当初陈洪进能得到留从效的信任与重用,并最终能攫获漳泉军政,这绝非凡人,是有其才干与人格魅力的,并且在他当政不足一年的时间内,治下百姓的生活也未遭受什么影响,继续得到庇护与养育。
当对一个人看得顺眼的时候,再看待他做的事情,也就不由自主地去替他解释了,以前觉得不对的地方,如今也就可以充分理解了。并且,因为之前的不满,当释然之后,反而对之生出了“愧疚”的心理,因而一番交谈交谈下来,刘皇帝对陈洪进的态度,是十分亲和。
而天子释放的善意,也让陈洪进一直空悬着的心,逐渐安定下来。陈洪进是个文武双全的角色,好读书,识兵略,才干出众,可以说是这个时代的精英,风云人物,出类拔萃。
当心中有底之后,面对天子垂询,应对起来也就越发得体,可谓对答如流,将漳泉二州的情况如数家珍般讲出来。毫无隐瞒,政务、官吏、军队、户口、土地、财税,乃至风俗文化,陈洪进是唯恐不够详尽,这些拿到台面上来说,都是争取入朝后所享待遇的资本。并且,说的也都是皇帝感兴趣的事情,当注意到刘承祐御容间的喜悦与快意之时,陈洪进就知道自己是看准了。
“闽地可谓八山一水一分田,其精华地区,无过于福州与漳泉,卿与留公,治漳泉十八载,安政养民,护佑一方平安,功劳甚著啊!”听得开心,刘承祐表现也越发自在起来,盘着双腿,挪了挪屁股,对陈洪进道。
闻问,陈洪进赶忙谦辞道:“陛下谬赞,漳泉之治,功在于留公,臣岂敢与之并称?”
“诶!”刘承祐笑了笑,说:“卿不必自谦,哪怕是沿袭善政,能使得政务通达,民生安定,也是成绩!县十四,户十一万两千三百,仅漳泉二州,在籍户口,就比朝廷当年平湖南所得更众,能使之完好无损地移交,这对朝廷来说就是大功。这么多年,朝廷投入了不少精力治湘,一直受限于丁口之不足啊......”
能够感受得到,刘皇帝其言,发乎于真心,陈洪进陪笑两声,眼珠子一转,拱手应道:“这也是上天假愚臣等之手,小心为政,育养百姓,待中国明主出,稽首归服,以应天命!”
陈洪进这话恭维,核心思想还是诸多南方有识之士的见识,舔得刘皇帝也十分舒心,举杯相邀,对他笑道:“冲卿这天命之说,当共浮一白,请!”
“谢陛下!”皇帝主动敬酒,陈洪进面上是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双手持杯饮尽。
君臣之间,虽是初次谋面,但相谈甚欢,热烈的气氛似乎将严冬的森寒都驱散不少。话说开了,刘皇帝也就以一副坦然平和的姿态,对陈洪进说道:“朕以赤诚待天下,推心置腹以迎贤达,卿今举家来归,纳土献礼,朕心中感谢,必不相负,还请宽心,勿作他虑!”
这是进一步给陈洪进吃一颗定心丸了,陈洪进感之,则毫不迟疑地起身,纳头便拜,语气郑重地答道:“臣叩谢!”
“卿这一路,又是浮海,又是渡水,迢迢数千里,一路劳顿,未及休整,便被朕召来,也是有些不通人情了!朕已命人在汴水之滨,修建一座宅邸,卿与家人,可先移居落脚,安心休养,以解旅途之劳。”刘承祐嘴角带着和煦的笑容,对陈洪进道。
“是!陛下如此体谅,为臣考虑如此周全,臣感佩于心!”陈洪进应道。不过,眉宇之间,隐现少许阴霾,抵达开封前,他可派人探听过,李煜可是接见当日就封了爵,连刘鋹都得了一个南宁侯,轮到他了,虽然皇帝一直是温言细语,但若只是这样的安置,这心中难免失望。
不过,心中憋着的话,是不敢随便表达出来。或许是听到了陈洪进的心声,刘皇帝又道:“卿乃智勇兼备、深明大义之人,堪为国之栋梁,虽来归东京,却也不当就此归养,朕也不舍弃之不用。可暂安居于东京,熟悉风土,不久之后,朕当有任用!”
闻言,陈洪进这才恢复了几分神采,以天子之尊,绝不会轻易允诺。或许,是刘皇帝另有考虑吧。
等陈洪进退去之后,一直侍候在侧的周淑妃,主动问道:“官家,是否撤去筵席?”
“不用!”刘皇帝微微一笑,抬手在周娘子光滑的面颊上撩了撩,道:“你陪朕饮几杯!”
“官家固然心情好,也不当多饮,今日已经过量了!”周娘子劝道,轻柔的声音于酒意上涌的刘皇帝如闻天籁,挠得他心里痒痒的。
“朕今日确实开心!”刘承祐道:“多饮两杯,也无妨!”
说着,刘皇帝把陈洪进献上的图册再翻开来,指着漳泉州那片区域,说道:“十四县,十一万户,六十三万口,这是怎会样一笔财富,朕夸他们治闽之功,可不是恭维啊!”
刘皇帝面上的神采飞扬,展现出一种别样的魅力,周淑妃受其感染,也就不劝了,主动给他斟酒,玉面之间露出明媚的笑容,暖人心扉,她能做的,大概也只有陪着皇帝开心了。
当然,刘承祐也非贪杯之人,说饮两杯,就饮两杯,然后就进行解压放松的活动了,美人在怀,再加情绪亢奋,根本不压抑身心的欲望,很快便与周淑妃折腾到榻上去了......
对于陈洪进,刘承祐没有虚言,通过那一番交流,确实觉得这是个有用的人才,念及也不算大,可以使用。
另一方面,对于闽地,刘皇帝也是意外地欣喜,其发展的成熟度,远超刘皇帝的想象。而通过陈洪进的描述,方才意识过来,就如江南、两浙一般,闽地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同样取得了长足的发展。
可以说,在唐末三代时期,在王氏三兄弟的带领下,福建地区迎来了一次空前的大发展。而漳泉在留从效的率领下,则进一步开发,其人口之众,经济之盛,就是明证。
漳泉尚且如此,那福州呢?福建尚且如此,那两浙余杭呢?
经过与陈洪进的交流,刘皇帝对于吴越王钱弘俶的此次到来,更加期待了。
东京郭城东南,汴水下流处,雄伟开阔的东水门,以一个巍然的姿态屹立着,横跨汴梁,基本上自东南北输开封的钱粮、物资,都是通过此门而进入开封。
乾祐十五年已经进入尾声,冬季也即将过去,最严寒的时期也基本度过了,不管是大汉朝廷,还是东京士民,都在准备告别波澜壮阔的乾祐十五年,迎接新的一岁,展望一个崭新的时代。
自上而下,都陷入了喜悦的气氛之中,东京也沉浸在一种轻松的氛围内。或许东京仍有不少贫民,或许还有诸多的黔首生计仍旧艰难,但在这种时候,哪怕最麻木、最甘为牛马的黎民,在挣扎于温饱之间的同时,在国家意志的驱使下,也不禁露出几分笑容,与国同庆。
皇帝已经下诏,明岁二月初七,举行国庆大典,由宰相魏仁溥主持,辅以有关诸司,已经在落实关于大典的一切流程与事宜。并且,此次规格,比前次刘皇帝的十年大典,还有隆重,就前期准备,所呈现出来的情况就非比寻常。
不知是各道的封疆大吏、将帅,包括大汉建国以来的功臣,已经归养的贵族、勋臣,有资格的,同样受邀,汇聚东京。通过刘皇帝的诏书可知,这不只是为庆祝一统天下而夸功、庆祝、酬赏,也是对过去十五年治政进行一次总结,同时,也为如何治理这个庞大的统一的崭新的汉帝国而群策群力。
因而,可以想见,开年之后的大典,无论规格、规模还是意义,都将是开国以来第一等,注定是场盛会。这段时间里,已经有来自各地的大汉的官僚、将帅,开始抵京了,处于路途中的,则还有更多。
刘承祐之所以将大典时间定在二月初七,而不是元旦抑或上元节,就是多给臣僚们一些时间,当然,来年二月初期,也是个吉日。
东水门外,风刺骨,水尚凉,不过在萧萧北风中,一套高规格的仪仗已然等候多时。不只是仪仗的规格,等待人员的级别更高,雍王刘承勋以及三皇子刘晞。
这段时间,雍王殿下都快被当作礼仪使来使用了,不过,这种既代表皇室也代表朝廷的差使,刘承勋倒也乐在其中,再加上,他还是钱弘俶的小舅子。此番劳刘承勋出动迎接的宾客,身份自然不俗,乃是皇帝刘承祐心心念念所惦记的吴越王钱弘俶一行。
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旅程,克服了冬季北上的艰难,又碍于天气,走走停停,到如今,终于将临东京。至于刘晞,还是高贵妃实在见不惯他在飞龙厩的闲适与安逸,再度向刘皇帝请求,于是刘承祐一纸谕文,让刘晞同三叔一起,参与迎接吴越王的事宜,也跟着见见世面。
不过,随行的,除了几名官员以及仪仗队伍外,还带有一个小公主,刘皇帝的次女刘蒹,这是刘晞的胞妹。如今也快十周岁了,继承了父母的基因,长相可人,不过作为皇次女,上边有个姐姐,刘蒹自然没有大皇女受宠,也不那么瞩目。
后妃之中,论性情强势,大抵只有高贵妃的,然而她所生的一双儿女,没有一个性格上像她。刘晞就不用多说了,至于刘蒹也是文静,从小不哭不闹,乖巧地很,存在感也很低,哪怕以高贵妃之性烈,都不忍呵斥抑或责骂她。
也主要因为子女的原因,高贵妃这些年心里一直感到苦闷。皇子中,论受宠不如刘旸、刘昉乃至刘煦,皇女刘承祐最为珍视的也是刘葭,而刘葭乃是小符惠妃所生,似乎也只是因为比刘蒹早生了一个月。
当然,真正让高贵妃感到郁闷的,还在于自己儿子的不“争气”,哪怕她已经足够积极地,想要将之培养成材,但刘晞永远都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淡定姿态,连走路都从来没着急过,小时候只是显示出一种趋势,而随着年纪越大,越加慵懒。
就如此时,刘晞的注意力不在迎候事宜上,而是带着妹妹,在东水门外指指点点,给她介绍着。刘蒹很少有出宫的机会,因而也有些兴奋,听得津津有味,清凉的眸子四下张望着,对这些有别于宫内的景象,抱有极大的好奇,不时发问......
天尚寒,哪怕穿得厚实,体温也散得快。当感到手凉之时,刘晞则矮下身子,拉着刘蒹的小手顺着衣衽深到自己胸前,用自己的肌肤给她暖手。若不是刘蒹拒绝,他都要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她披上了,他把妹妹带出来,如果冻坏了、着凉了,回去可不好交代。
刘承勋坐在一座亭舍内,默默地见着这幅场景,心中有些感慨,终究是同胞兄妹,感情真挚。哪怕他们年纪还小,但在皇家,有这种亲情,也属难得了。
目光之中,闪现出少许追忆之色。刘承勋不禁回想起来了当年的事情,从邺都到晋阳,虽然那时候他年纪还小,但他们刘家三兄弟也是兄友弟恭的。
只是后来,他们一家跟着刘知远,顺应时代浪潮,卷入历史狂澜,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家族。长兄不幸,英年早逝,皇兄刘承祐呢,后来的变化也让他感到敬畏,往日不复......
哪怕到如今,刘承勋对刘皇帝,也是又敬又畏。
“三叔!”
等刘晞带着刘蒹走近唤了声,刘承勋方才回过神,矮身捏了捏刘蒹红润的小脸蛋,不由露出温和的笑容:“宫外好玩吗?”
“嗯!”刘蒹显得有些羞涩,埋下小脑袋,轻轻地应了声。这腼腆的反应,更引得刘承勋心中喜悦,他如今也有三个儿子了,就是没有女儿。
看向刘晞,笑容收起,刘承勋问他:“都说你三郎性子恬淡,果然如此,全无肃然之气啊!”
闻言,刘晞嘿嘿一笑,说道:“左右爹爹也只是让我来见识一番,带一双眼睛来即可,再者,吴越王尚且未至,又何必紧绷着?待吴越王到了,礼节到位即可!”
听他浅笑慢谈,刘承勋来了些兴致,不由问道:“你可知,陛下为何让我们叔侄,以如此规格来接待吴越王?让我这个亲王,你这个皇子,吹这冷风?要知道,当年他应邀北来,朝廷也只派了一名大臣迎候。”
刘承勋这是存有一些考校之意了,刘晞呢,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现,说道:“吴越王携重礼来京,自然要足够的礼遇相待,以安其心。”
稍微打量了他两眼,刘承勋似乎有些讶异,说:“你倒说说看,是何重礼?”
刘晞同样讶异地答道:“三叔拿这来考我?如今朝中,只怕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吴越王北上,必为献地而来!”
刘承勋微微一笑,继续问:“为何?”
看了看皇叔,刘晞答道:“朝廷发兵平南,已尽取两江、岭南,天下趋于一统,但终究尚未统一。东南半壁,只余吴越割据自立,四年前就有献土风波,有陈洪进进献漳泉在前,吴越王此番前来,只要他足够聪明,就知道该怎么办,共襄统一大业之盛举......”
听其一番分析,刘承勋不由赞道:“说得不错!”
念头一转,刘承勋又打量了刘晞两眼,略带好奇地说道:“虽然是老生常谈高之论,但以你的年纪,能把此事说得这么清楚,也是不俗了。若是将你这番见识,道与皇兄,他也会高兴的!”
“我这只是随口一谈,竖子之论,天下大事,爹爹都是洞若观火,也不需我这些许浅见去烦扰圣听了......”刘晞悠悠然地说道。
刘晞说出这番话,刘承勋心中则不禁泛起一些感慨,皇家这几个年长的皇子,没有一个真正的平庸之人。哪怕最胸无大志的三皇子刘晞,这么多年,受着同样的教育培养,也跟着刘皇帝见识了不少事情,又岂能以凡人看待......
未己,一骑顺着直道飞驰而来,及前,马上军官轻盈落地,高声报道:“启禀大王,吴越王船队已至。闻大王亲相迎,吴越王已然登岸,驱马而来!”
“贵客既至,我们也该做好准备了!”闻报,刘承勋径直起身,满脸轻松地吩咐道:“起仪仗,奏礼乐,都打起精神来!”
“是””
很快,仪仗队伍夹道肃立,彩旗飘扬,礼乐齐鸣,在这在瑟瑟萧风之中,倒是一道靓丽的风景。而钱弘俶那边,在听到礼乐之音之后,便主动下马,徒步而来。
此番钱弘俶进京的队伍,规模也不小了,整整三十余名吴越主要文武,并且,还把在杭州素有贤名的孙妃起带来了。孙妃名太真,才色出众,但最为人所称道的是其仁德,速来简谱节约,不饰盛装,在用度奢靡的吴越宫中,实属罕见。
钱弘俶对于孙妃,也素来敬重,颇为赞许,封为贤德夫人。当然,敬重不代表喜爱,毕竟还是那些能够陪他纵情玩乐的没人,更容易得欢心。不过,钱弘俶脑子还是很清楚的,玩乐可以找其他妃子,进京这种正事还得带贤名远扬的孙妃,再加上,其节俭的德行,也符合皇帝一直倡导的作风,带她更能长脸。
可以说,此次北上,钱弘俶做好了充分准备的,能够想到的,该考虑的,都没有遗漏,以十分的重视对待此事。
望见带头迎接的刘承勋,钱弘俶富态的脸上顿时涌现出喜悦的笑容,带头趋步上前,拱手道:“我何德何能,怎劳雍王殿亲迎!”
刘承勋回礼,应道:“吴越王一路远来,自当奉为国宾,孤特奉陛下之命,前来迎候,吴越王不必自谦!”
闻言,钱弘俶表情当即严肃起来,朝向宫城,郑重一拜倒。
扫了眼钱弘俶这一行人,刘承勋面上维持着春风一般的笑容,伸手道:“这么多吴越贤达,一齐北来,吴越王不给孤介绍介绍?”
钱弘俶会意,也赶忙陪着笑,首先把嫂夫人孙太真介绍了一下,而后是元德昭等几名主要文武,至于其他人都没有资格了。在刘承勋的引见下,又介绍了一下刘晞,一干人自然是礼节到位,刘晞呢,悠然一笑,也是礼节性地回应。
“得知吴越王与诸文武北上,陛下甚为高兴,着孤先行设宴接风洗尘,以作休养慰劳!。礼宾院那边,已然准备好了,还还请诸位移步入城!”刘承勋说道,一言一行,始终维持着风度。
钱弘俶自然再度拜谢。从头到尾,主客之间的气氛,都十分融洽和谐。
“陶相公,陛下有谕,待你回京,先行进宫觐见!”入城前,一名吏部官员,小声冲随钱弘俶一道北归的陶谷道。闻此,陶谷不敢怠慢,也息了与宴的心思,脱身而去。
另外一边,刘承勋则与钱弘俶共乘一驾,私下里交流,自然少了些官面上的虚情假意,也亲切几分。刘承勋对钱弘俶笑道:“当初我送九哥离京,便期待着重逢之日,再来迎接,如今,却是不负当年之约啊!”
听刘承勋之感慨,钱弘俶也露出一抹笑容,白净的面上满是和善,跟着发表感慨:“逝者如斯,这不知觉间,就是近四年过去。世易时移,人事难分,妹夫风采依旧,我却已经髀肉横生,日渐衰老啊......”
钱弘俶如今,也就三十多岁,但听其装模作样地叹人之老去,刘承勋觉得颇为有趣,能够理解其韬晦的想法,嘴里却笑道:“九哥正当华年,人生尚早,何以言老,未来的日子,可还长着,就莫作老生之叹!”
钱弘俶也笑了笑,道:“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刘承勋则宽慰道:“此次来京,多住一段时间,夫人可想念你许久了,连刘淳他们听说舅舅要来,都十分期待!”
闻言,钱弘俶神情舒展开来,意有所指地道:“我此番来开封,已经不打算再回杭州了!”
钱弘俶这是直接亮明态度了,哪怕心中笃定,见他这般坦然,刘承勋也不仅露出少许的讶色。然后,俊朗的面容间,笑意愈加浓郁了,道:“东京宜居,朝廷必然热烈欢迎!”
“你与嫂夫人,就不住宾馆了,宴过之后,到我的雍王府去叙一叙!”刘承勋说道。
“我正有此意!”
“......”
在钱弘俶入开封不久后,随其北上的庞大船队,在纤拉之下,也缓缓自东水门开进东京。足足几十艘大船,吃水极深,肉眼可见的载重几乎把堤前的水位抬高几分。哪怕未能窥其全貌,也能感受到间的珠光宝气,可谓赚足了眼球。
这样的景象,只有以往朝廷往东京输送战利品的时候才见得到。钱弘俶北上旅途,之所以如此缓慢,也在于带的东西实在太多太重了。
其中,有二十五艘船,舱内装满了金银、珠玉、钱绢、名器,再加一些奇珍异宝,像那些“不值钱”的土特产却是少带,这些钱财宝物,钱弘俶是打算全部献给刘皇帝。
另外还有五艘同样载满的钱财的船,则是钱弘俶打算在东京安置打点之用。另外还有几艘船,则装满了吴越所辖州县的所有籍册、档案、公文,临来前,他找了不少人整个誊抄了一遍,这才是最贵重的东西。
“苏杭地区,果然是物华天宝之地,果然养人啊!”崇政殿内,刘皇帝打量着陶谷,轻笑道。
陶谷这老儿,在杭州的这段时间,确实过得滋润,脸白了不少,身体也圆润不少,哪怕旅途辛劳,也难掩其充足的精气神。
面对皇帝的调笑,陶谷当然是毕恭毕敬,低眉顺眼地答道:“臣惭愧!”
“此次使杭州,居中联络,协调军事,促钱弘俶北上,陶卿辛苦了!”陶谷在杭州表现如何,刘皇帝心里很清楚,至少在大事上,从没有掉链子,因此在口头上还是加以勉励。
“陛下不以臣德行浅薄,以使命付臣,臣不敢懈怠!”注意到皇帝的态度,陶谷也松了口气,谦卑地应道“臣在杭州,不过仰仗陛下天威,而吴越臣民不敢违逆,因而事无不顺,不敢居功!”
嘴角挂上一点浅笑,刘承祐严肃了些,问道:“钱弘俶北上献地,吴越臣民反响如何,终究是立国数十载之势力,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的吧!”
“陛下英明!”陶谷也将他所知道来:“此事确实引起了一些争论,不过,朝廷携平灭两江、岭南的威势,外有强兵在侧,内则人心不齐,再兼吴越王献地之意坚决,纵有少许人心怀抵触,也难挡大势所趋!”
经过陶谷这么一番话,刘承祐这才释然了些,站起身,挥了挥手,语气间有些振奋地道:“自唐末天下崩摧,四分五裂,今终将为朕,一举抹平了!”
注意到刘皇帝眉宇间飞扬的神采,陶谷赶忙恭维道:“陛下有盖世之英明韬略,天下自有此一统!”
“吕胤,吩咐下去,明日朕于崇元殿宴请吴越王,在京公卿及五品以上文武,悉数与宴!”刘承祐扭头即朝吕胤吩咐着。
“是!”
乾祐十五年,冬十二月二十日,吴越王钱弘俶入京,汉帝于崇元殿宴请之,钱弘俶当廷以吴越所辖十三州、一军,凡八十六县之土田丁口,进献朝廷。
至此,唐亡之后,分裂了半个多世纪天下,终于趋于一统。一个新的大一统的汉帝国,再度崛起,屹立于东方,虎视四方。
“四十七万八千四百八十户,近三百万丁口,朕早知吴越之地,户口充盈,期望已然够高,却没料到如此之众,几不下于两江地区了!”崇政殿内,刘皇帝眉开眼笑的,在场的人都能从他声音中感受到那份喜悦之情。
三司使雷德骧禀道:“陛下,这些还仅是根据吴越籍册记录所得,整理年份亦不短,与各州县实情仍有出入,若再算上这些年的增长以及各地的隐户,两浙的实际丁口数目,只怕比如吴越王所献还要庞大!”
“待朝廷接收吴越之后,与两江一般,清查人口、丈量土地的事情,当同步进行,严厉敦促各级僚吏,当严谨为之,不得瞒报,不得遗漏,朕要准确正确的数目!”刘承祐直接抬手,掂了掂手中的奏章,颇为强势地吩咐着:“接掌江浙,可不是仅仅接收那些图册籍簿,就够了的!人口、土地,财税之所出,三司要尤为重视!”
“是!臣明白!”面对皇帝的命令,雷德骧赶忙应道。作为三司使,主管大汉财政,在此事上当然不敢有所懈怠。事实上,收取南方后,最忙碌的或许是枢密院与吏部这些衙门,但最感兴奋的,得属三司了,毋庸置疑,江浙乃是当今天下最富庶繁荣的地区,基础已经打好,只待朝廷去继续发展收割。
眉色之间,明显带着些雀跃,雷德骧继续报告着喜况:“陛下,倘若再加上吴越之民,如今大汉上下,在籍丁口,已达三百七十余万户,这已然与贞观末期的人口相当了!”
知道刘皇帝对于贞观之治颇为推崇,因而雷德骧直接拿来举例,直观而突出。在刘承祐当政的这些年中,已经在大力发展人口,鼓励生育,然而一统南方之后,这三百七十万户,超过半数都是南方提供的,也可以想见,到如今这个时代,南方对于帝国的重要性了。
见皇帝点着头,雷德骧继续道:“根据臣与诸僚的测算,待南方彻底平定,恢复稳定,若算上江浙的财赋,今后朝廷每岁岁入,当在三千五百万贯以上,两税按照此额征收,当无问题,甚至可能更多。而剑南、江浙,或可提供其中六成以上的税额......”
看着雷德骧那兴奋的表情,刘承祐也跟着笑了笑,而后认真地感慨道:“钱王此次,当真给朕,给朝廷献上的一份大礼啊!”
要知道,哪怕如今,吴越各地,仍养兵约十二万,这么多军队,且不提战力,如果钱弘俶执意顽抗,纵使最终难以抵挡,仍会给朝廷带来麻烦,并且容易给两浙带去祸乱,那是刘皇帝不愿看到的事情。一考虑到这些,刘承祐对钱弘俶的感观也就越好了。
“两浙之地,自钱缪以来,传至钱弘俶,历时近六十载,前后少有动乱,始终奉行养息之政,使两浙百姓得到了充足的休养与恢复,有此成绩,倒也不足为奇!”回到东京后,陶谷直接投入到宰臣的工作之中,在杭州他也休得够久了,参与讨论,此时也主动开口道:
“不过就臣所知,自钱缪亡后,吴越的情况却衰退了几分,待吴越王钱弘俶继位,虽然沿袭旧政,劝课农桑,大开垦殖,比起当初,却无进一步发展,吴越之民,苦于生计者,并不少!”
“哦!”听其言,刘承祐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只是眉头稍微挑动了一下,说道:“卿在吴越待了这么长时间,看来是有所收获啊,不妨说说看!”
在座的大臣,以陶谷年岁最长了,但最爱表现的,也是这老儿。面对天子垂询,老脸上带着笑容,说道:“臣且试言之。吴越固然是天下有数的膏腴之地,然其弊主要有二。
其一,地狭民众,虽然号称境内无弃田,却也是耕地不足的表现,但随着丁口增长,无地黔首愈多,生计艰难,不得不投身大户;其二,钱氏为政,外厚贡献,内事奢侈,吴越国内亦多浮华,铺张之风盛行,以至,所产丰稔,却赋敛苛暴,民甚苦之!”
扫了陶谷一眼,这就是,陶谷这老儿在朝中名声威望并不隆重,且多非议,但刘皇帝始终重用他,委以高位,甚至不惜让他入居宰臣之位的原因。为人有见识,往往能看出问题所在,往往能说到刘皇帝心坎儿里去。
“这富裕的地方,就难免不产生奢靡之风,人都希望生活富足,无忧无虑,追求美好,并没有什么好苛责的!”微微一笑,刘皇帝平淡地说着,只是语气逐渐转厉:“不过,朕不希望看到的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朕愿意天下富足安康,却不喜爱奢侈浪费。
朕听说,东京、洛阳、大名府这些地方,这两年开始兴起享乐之风了,国家还未彻底一统,天下还未真正安宁,放眼望去,宇内生计艰难、生活困苦者仍不知凡几,还远不到讨贪图安逸享乐的时候......”
“陛下教训得是!有圣明之君如此,何愁天下不治,何愁国力不富,四境生灵不得安康?”陶谷赶忙出声附和道,虽然在场众臣中就属他平日里最贪图享受。
“吕胤,以朕的名义拟一份诏书,明告天下,倡俭朴,禁奢靡!”顺着有些跑偏的话题,刘承祐冲吕胤吩咐道。
“是!”
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那陡生的激动之情,刘承祐摆了摆手,道:“吴越之弊,与江南相类,如何纠正之,朝廷这边还需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政策办法!不过,如欲治政,首在选官,两江之地,朕打算派范质去主持,吴越地区,当委何人,诸卿可有建议?”
闻问,身为吏部尚书的窦仪很有担当地禀报道:“陛下,臣以为昝居润可任之。昝公治理经验丰富,能力出众,在湘八载,使得残破之湖南,得以恢复安治,政绩出众,堪为表率!以湖南民情之复杂,昝公治之,犹游刃有余,吴越新附,臣以为其堪当此任!”
“可!”刘皇帝淡淡一个字,肯定了其推荐。
在座的大臣中,除了魏仁溥、窦仪、雷德骧、吕胤这几名重臣之外,还有张新面孔,不过,面孔虽新,人却是旧人,皇帝的旧臣,淮东布政使王溥。如今的王溥,已经年逾不惑了,刘皇帝觉得,可以将他调回京师任职了,直接对他道:“王卿,接下来三司会比较辛劳,还望不辞辛苦,入朝担任户部尚书吧!”
王溥没有太过意外,拱手应道:“是!”
“薛居正等臣向朕建议,明岁改元,诸卿以为如何?”刘承祐又突然问道。
对此,魏仁溥作为众臣之首,代表发言,说:“陛下,而今海内归一,天下重构,大汉再造,宇宙一片崭新气象。臣以为,该当更改年号,以应时势天命!”
“你们呢?”刘承祐又看向其他人。
一片的附议声,见状,刘承祐稍微考虑了下,也就点了点头。
“既然诸卿皆以为可,就改!”刘承祐淡淡一笑,说道:“那就议一议新年号!”
闻言,一干大臣都来了兴趣,当即开动起脑筋,不过,还没等有人提议,刘皇帝又突然强势地说道:“朕意已定,改元开宝!”
“道济,陛下壮志未已,雄心依旧,实为大汉之福,天下之福啊!”离开崇政殿,前往政事堂的路上,陶谷捋着他花白的胡须,老脸之上,很是感叹,只是语气间拿捏着些许腔调。
与之联袂走在殿廊间,并不在意陶谷的倚老卖老,魏仁溥平静而坚定地道:“陛下踌躇满志,不曾懈怠,我等唯有尽心竭力,以佐圣朝!”
闻言,陶谷情绪稍显激动,一双老眼目光发亮,似乎带有几分向往:“若得辅弼天子,创立盛世,直追开天之治,也是我等为人臣者的荣幸。”
说着,陶谷老眼中又泛起些黯然,轻叹道:“只可惜,老夫年老体衰,怕也没有那幸运陪陛下与大汉走到那一步,看到那一日了!”
见陶谷少有得露出这等消沉姿态,魏仁溥略觉惊异,感其言,还是出言宽慰道:“陶公不必自菲,要知道,姚崇辅佐玄宗之时,业已六十又三,犹能奠定开元盛世......”
陶谷如今,才六十岁。
“道济则不必夸誉我,老夫虽然自视才高,却也不敢与开元贤相并论!这一点自知之明,老夫还是有的!”陶谷轻摇着头,苦笑道。
要说当年,在朝廷内部“蹉跎”,苦苦熬了十多年,陶谷一心所念的就是能够居相位,如此也就满足了。然而,真正实现夙愿之后,又难免产生了新的目标,想要有所建树,想要青史留名。
然而,如今大汉人才济济,朝野内外,能臣甚多,论资历陶谷或许不若于人,也颇有见识,但真正说道佐命圣朝,协理阴阳,按治天下,那就非他所能了。
嘴里吁出一团白汽,陶谷瞧向魏仁溥,又笑道:“不过,你魏道济公,却可为当世‘姚宋’啊!”
“陶公过奖了!终唐一朝,也不过四大贤相,在下又岂敢与‘姚宋’相比?”同样的,魏仁溥也谦逊道。
“道济风度,令人叹服啊!”陶谷却认真地道。
大汉开国以来的历任宰相之中,如论能力、气度、器量,首推魏仁溥,既才情出众而又虚怀若谷,宽仁有度,且长于治事,是完美的宰相。在魏仁溥秉政的这几年中,大汉中枢矛盾冲突最少的一段时期,这都是魏仁溥为政断事,秉持公心,上下都颇为信服。
当然,朝廷也是个大染缸,任你一代贤相,还是少不了攻讦中伤的人。不过,或许是因为多年的交情,也或许是看准了皇帝对他的信重,陶谷一直以来对魏仁溥倒是十分支持的。
一个年号,引发了太多人的想象,大臣们从“开宝”二字中,看到的,是其治国志向以及政治抱负,看到的是一个清晰而明确的目标。
这,实则让魏仁溥等大臣下意识地安心了。刘承祐可以算是大汉真正的开创者,威望无可匹敌,他的思想觉悟,对于国家的影响太大了。
在经过持续十五年的励精图治之后,在完成一统天下的历史使命之后,很有生于忧患的人,就开始生出警惕了。他们怕皇帝没了目标,抑或在常年的辛劳勤政中地疲了、乏了,想要懈怠了。这并不是没有先例的,拿近点的来说,后唐庄宗李存勖就是个躲不开的话题人物。
何谓开宝,除了其字面上的美好寓意之外,“比肩开元,直追天宝”,这或许是对刘皇帝目标最简单直接的解释了,李唐虽然灭亡了半个多世纪,但对当下的人们而言,仍是个值得追忆与纪念的帝国。
唐玄宗的开天盛世,虽然善始而不能善终,但那段时期,可以说是中国帝制王朝发展所能达到的一个巅峰,那是一个辉煌灿烂的时代,璀璨的文明绽放于东方,光彩万丈。
从人口、经济、制度、军事、疆域、国际地位等方方面面的发展程度而言,这些综合影响,历代帝国王朝,概莫能与之比肩者。
哪怕一场安史之乱,将繁荣昌盛背后的虚弱暴露得淋漓尽致,大厦坍塌,辉煌不再,元气难复,但是,开元盛世,天宝风流,仍就深刻地烙印于人们的记忆中。忆昔开元全盛时,小邑犹藏万家室,诗圣一句诗,也道尽了当时人们对开天时代繁荣富庶的怀念之情。
虽然不如秦皇汉武那般波澜壮阔,豪迈激越,虽然在后期生出了诸多隐患,但开元、天宝时代所达成的成就,却是不争的事实。
即便到刘皇帝的乾祐时期,随着国家逐渐趋于一统,天下归于安宁,君臣开始考虑起如何治理这个庞大的国家之时,也不免提到那个时代。惜叹之余,多多少少,也带有一种向往。
如今,刘皇帝也打算通过改元“开宝”,向天下宣告他的志向,也给大汉的官僚们制定了一个目标。正因如此,在场的大臣们,都毫不犹豫地表示支持,正是因为他们感受到了皇帝的勃勃志向,在上下正沉浸在南北归一、乾坤再造的喜悦中时,刘承祐的目光已经放到将来了。
“吕余庆,你说,大汉在朕的率领下,能够做到比肩开天,开辟中国之宝吗?”崇政殿内,刘承祐放下来自河西地区的一些情报,问吕胤。
闻问,吕胤好不犹豫地说道:“陛下盖世英雄,文成武德,更何况春秋鼎盛,只要能够不忘初心,善始善终,假以时日,必成大业!”
吕胤这话,既把刘皇帝捧得够高,同样的,也暗含劝谏之意。自古以来,善始不善终的时例可太多了,当然,刘皇帝目标对准开元天宝,本身就有以之为诫的想法。
莫说当下之大汉,还远远不及开元全盛,甚至穷刘皇帝一生也未必能追得上,毕竟在李隆基之前,有贞观之治,有武皇的承上启下,前后近百年的奠基,刘承祐的大汉才几个年头?即便在其治理下,国家社会发展达到了那种程度,也得警惕大唐盛世的轰然倒塌,那是个血淋淋的教训。
“朕以十五年而平天下,就是不知,将花费多少时间以治天下!”脸上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刘皇帝发出一声慨叹。
很快,所有的情绪都收敛起来,刘承祐对吕胤吩咐道:“拟一份诏书,高祖开国,创业未半,而猝然崩逝,以千钧重担加于朕身。幸赖四海贤才,八方英豪,倾力辅弼,方能保社稷而创大业。朕历十五载矢志不移,而今初平天下,南北归一,其间有文治之臣,武功之士,该当酬劳,着政事堂、枢密院、吏部,综叙乾祐将臣所立功绩,以重新策勋行赏!”
“是!”吕胤忍不住看了看刘皇帝,他知道皇帝早有此心思的。
这可是个大工程,并且是个麻烦,容易得罪人的事情,吕胤请示道:“不知以哪些大臣,负责此事?”
“魏仁溥、慕容延钊、薛居正、窦仪、李处耘!”刘承祐道出五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