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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朝廷平南战争胜利,天下一统的消息向各方各道扩散,在乾祐十五年即将结束当口,全国各地却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些奇异现象。

    比如,洛阳上奏,嵩山少室山深处,突有山壁裂,有清泉流出,其味甘甜,饮之神清气爽;

    又如,河东道上报,晋阳潜邸有龙吟之声,全城皆闻,作为大汉的龙兴之地,似乎在对大汉建立的功业做响应;

    再如,兖州上报,泰山有九道五色彩霞绽放,持续半个时辰,方才消散,消息传来,又有人向刘皇帝重提旧事,封禅泰山;

    还有,关中也上奏,长安城曾经驻跸处,有奇异兽音,如龙凤和鸣......

    陆陆续续地,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大汉各地是祥瑞不断,异象频传。上一次,大汉朝廷像如此这般规模“喷发”,还是刘承祐初继位之时,当然那时候背后有人在推动,为刘皇帝造势,营造一种顺天应命的假象,一定程度上起到了迷惑且稳定人心的作用,巩固其皇帝宝座。

    但这一回,刘皇帝可以摸着他的良心发誓,他并没有刻意再去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然而地方上的官员们却不乏聪明人,不乏投机者,有人牵了个头,效仿者就接踵而至了。以刘皇帝的眼界与见识,他当然知道这些异象背后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初时,刘皇帝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象征性地做“知道了”的回应。有些祥瑞吉兆,也并非什么坏事,四海归一,天地同乐,千百万子民也许能够从而增强对国家的自信与认同。

    只是,随着各种奇景异象,纷纷上奏,给刘承祐一种各地官府都把精力热情投入到发掘“祥瑞”之上的感觉,刘皇帝自然感到不满了,觉得该杀一杀这股歪风了。

    “这世间何来的这么多的祥瑞?还都集中爆发于这满目凋零的深冬寒月?还是,朕如今取得的成就,当真能够感天动地了?”崇政殿内,轻轻地放下又一封奏本,刘承祐忍不住怒气了,直接表示其不满,扭头就冲吕胤吩咐道:“拟一道诏书,发告天下道州,祥瑞福兆,如为天赐,任其自然。让各级官吏,还是把心思放在治理户口,解民疾苦上!”

    “是!”吕胤当即应道。

    事实上,就算刘皇帝不下这道诏令,吕胤都要进言一二了。凡事过犹不及,这点道理,虽然浅显,但能看破之并时刻保持理性的人,并不多,所幸,刘皇帝心里有谱,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刘皇帝打心里是不相信那些东西的,听多了只会觉得厌烦。

    “还有武行德历来稳重,他怎么也搅进来了?”刘承祐似乎还不解气,说道:“关中今岁旱、蝗波及严重,他这个主政长官,不思抚养百姓,还能分心他顾?”

    在当政的这些年间,大汉的军政体系之中,是诞生了不少“楷模”的,武行德就是其中比较著名的人物。并且,其经历也多受人传颂与羡慕。

    原本这只是晋军中的一个并不出名的普通军官,趁着契丹灭晋,中原大乱的机会,兴义举,率众抗辽,并且十分有眼力地投靠了当时初兴的大汉,并且一跃成为一方藩镇。

    而一直以来,武行德所秉持的为政之道,就两点,上则竭忠侍奉朝廷,下则怀仁安养百姓,居有善政,响应国策,大干实事。到如今,能做到这些的,已经不算出奇了,但在大汉立国早期,在武夫当道,藩镇势力仍有余晖的大环境下,却是一股清流,十分难得。而最难得的,武行德是个地道的武夫出身。

    乾祐初期,国家财计困难,武行德穷河阳财税,以供应东京;乾祐新政,丝毫不打折扣,全力听从朝廷制命,推行国策的,仍旧有他。

    过了这么多年,武行德始终保持着这种为政习惯,而一桩桩表现,可完全落在刘承祐眼中,对于武行德也多有好感。当然,武行德也得到了该有的回报,十多年下来,累历多方,从河阳到徐州,从许州到蔡州,再从淮北到关中,一直都是封疆大吏。并且,对其家族也不乏恩赏,封妻荫子是应该的,其弟武行友也是一方将领。

    而接替寿国公李少游担任关中布政使,则是他仕途更进一步的体现。要知道,细数当今大汉各道布政司使,以旧藩臣而主一道之政的,可只有武行德这一人而已。

    因此,对于武行德,刘皇帝还是很欣赏的。当然,此时教训两句,也只是稍微发泄一番罢了。而提及关中的灾害,刘皇帝关心起来:“此冬关中诸州,民情如何?经此灾年,可有冻饿而死之事?”

    闻问,吕胤答道:“陛下免了受灾州县百姓两税,又调拨钱粮赈灾,据关中上奏,武使君于十州设立赈济所,并亲自巡视,并未有冻饿至死之事上报!”

    “看来,武行德还是那个恤民的良臣啊,该当予以褒奖!”刘承祐露出了些许笑容:“待明岁,当召之还朝述职!”

    因为灾情的缘故,武行德并不在此番各地封疆大吏的召还之列。

    不过,一想到灾害的情况,刘承祐又不禁叹了口气。在他当政的十五年里,虽然改弊革新,制定了不少养民的政策,并且隔几年,就会减轻一些民众的负担。

    然而,就事论事,大汉百姓的生活仍旧谈不上幸福,就两税的征收上,负担仍旧很重,并且,越穷的地方百姓生计越艰难。虽然有一座最繁荣富庶的开封城,却难以掩盖各道州仍有大量处在温饱线以下的百姓。

    刘皇帝花了十五年的时间,南平诸国,北逐契丹,屡次对外征伐,使得战争成为了乾祐时代的主旋律,是什么支撑这些军事行动?谈及本质,还是靠对黎民百姓的压榨......

    刘皇帝所领导的大汉朝廷,聪明的地方,在于始终有一个度,维持着一个底线,构建了一个比较完善合理的国家社会管理体系。当发现国力、民力跟不上时,也果断停下脚步,做好休养恢复。

    整个过程中,虽然大汉在不断前进,社会活力也在增长,但是,若让大汉百姓谈一谈“幸福指数”,没有多少人会觉得满意。

    皇城司与武德司有针对京内外民情的调查关注,刘皇帝得到的反馈是,税收太重,负担太重。在经历了十五年相对和平安定的生活之后,大汉百姓已不是简单地给他们一个不受战乱祸害的安定环境就能满足得了的了。

    北方的百姓尚且如此,而况于承平已久的南方黎民。就如刘承祐此前就意识到的那般,到如今这个阶段,新一代的民众逐渐成长,成为大汉社会的主要力量,他们的追求,他们想要的生活,也发生了改变。至少,原本还可以接受的税收、徭役,如今也显得过时,显得过重了。

    乾祐十五年间,灾害也算频繁,虽然在刘承祐的督导下,每次都全力应付,积极救治。但是,即便到乾祐十五年了,只要发生规模大一点的灾害,就有流民,就有饥荒,就需要朝廷去救助,为何,家无余粮罢了......

    因此,在了解过大汉的实际国情、民情后,刘皇帝也就知道,下一步的治国方向了,不管什么手段、政策,目的只有一个,减轻百姓的负担。

    然而,这又会带来财税的问题,民众负担减轻了,朝廷的收入定然减少。这必定给国家带来财政上的压力,然后,又如何将国家的税收维持在一个合格的水平,又如何减轻财政压力,这或许又将带来朝廷内部的改革,制度的完善,国策的更新......

    可以想见,问题会一个套一个,一个接一个,但是,大的方向,刘承祐心里坚定了的。

    毕竟,时代不同了。



    “过往谈起蜀中,往往以天府之国、沃野千里来形容,臣在成都这些年,也确感如此。不过,在臣看来,蜀中之大利,主要有三,其一盐,其二茶,其三蚕!这几年,臣等治蜀,养息民生,所用之政,大都与此三者相关!”崇政殿内,赶了数千里路返返回东京的驸马宋延渥向刘皇帝侃侃而谈:

    “张美非止有调度补给、供馈军需之能,更有理财才干。孟蜀时期,为事奢侈,加强军备,除了增加赋税之外,更重征于盐、茶,以此获利颇多,然境内盐户、茶农,生计艰苦,怨气甚众。

    经张美一番整顿,废除苛敛之法,惩治不良墨吏,打击不法奸商,提高购入价钱,制定合理出价,到如今,盐、茶售卖气象,已焕然一新,一切进入正轨,民怨已消,而感朝廷恩德,生民归心。

    往者贫富之不均,于蜀中尤为突出,矛盾尖锐,蜀乱之后,豪强外迁,无地之民,因之授田,穷困之家,生计有望。臣与赵普所为,不过明令强纪,严于治吏,宽以治民,虽不敢自夸,却也敢说无负于陛下所托......”

    看着自信的姐夫,刘承祐心中暗赞,都是快满四十的人了,还是这般风度翩翩,气度折人。嘴里则轻笑道:“姐夫与赵普、张美等臣工的成绩,朕也是有所耳闻的,能在四年之内,就使蜀中大治,人心依附,都是你们的功劳啊!”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这都是在陛下与朝廷的教导下,循制而行事!”宋延渥又谦虚道。

    见状,刘承祐摆了摆手,呵呵轻笑道:“都是一家人,姐夫也不必如此拘束!”

    显然,宋延渥虽然在刘承祐面前保持着他的风度风采,但实际上,还是很小心的,举止很矜持,不敢真的把刘皇帝当小舅子看待。外戚之中,论及政治智慧,宋延渥是排得上号的。

    在平定孟蜀之后,治蜀功臣主要有五个人,宋延渥、赵普、张美、边光范、王明,宋延渥是剑南道布政使,张美是主管整个川蜀财政大权的转运使,赵普则以巡抚之职,协调诸事,可以说,是在这三人的通力合作之下,方才在这不长的时间内,取得了比预期更好的效果。

    到如今,每年川蜀地区给朝廷的输送的税收,折合铜钱已达五百万贯,这与孟昶时期的最高收入相比,有不小的差距,然而若考虑到那些年蜀地经受的祸乱与折腾,再算上那些急征繁赋,苛捐杂税,就可知道,能在四年之后达到现在的成就,有多不容易。

    刘承祐琢磨了下,问道:“依你之见,朝廷对川蜀的两税税额,可能再增加?”

    闻言,宋延渥露出了一抹意外之色,但注意到刘皇帝认真的表情,想了想道:“陛下,恕臣直言,川蜀当今之局面,已趋于稳定良好,但川蜀百姓所承受的负担并不轻松,照此趋势,若再得一定时间的恢复,无灾害相祸,则朝廷可逐步进行调整,但此时,臣不建议增加税额,以免生差池!”

    见状,刘承祐也很快收起了那点期待的表情,说道:“观川蜀情况良好,朕且试言之,既然姐夫觉得不合适,那边算了!”

    听刘承祐这么说,宋延渥则不由好奇问道:“敢问陛下,莫非朝廷财计有困难?”

    “北方灾害,统一战事,平南犒赏,功臣大赏,再加国策调整,大汉接下来,需要花费的地方很多啊!”刘承祐感慨着。

    宋延渥却提出疑问,道:“江南、两浙富庶,朝廷既取之,难道还不能弥补?”

    刘承祐笑了笑,说:“富庶是不假,收获也颇丰,但终究不能拿来就用,在李、钱的治理下,弊病颇多,还需改兴之,刷新其政,使其归治,再图后事!”

    嗯,刘皇帝前者还在考虑减轻黎民百姓的负担,这番又开始动起对蜀中加税的事宜了。当然,这并不矛盾,南方道州,承平多年,底蕴深厚,川蜀、与江浙并称富庶,局部为整体做出些牺牲,既归入大汉统治,自然该发挥出其优势,为朝廷提供足量的钱粮。

    “罢了,还是说说川蜀之事吧!”刘承祐又以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姐夫此番回京,朕打算留你在朝中任职,川蜀之事,你觉得何人可继之?”

    闻问,宋延渥略感诧异,这些年来,为了加强朝廷对地方的影响控制,像这等封疆大吏的委任,素来由中枢讨论任命,从来不为地方左右,再加皇帝主见坚定,怎么问起他的想法了。也是宋延渥常年在外为官,对刘皇帝并不熟悉,没有表面上亲戚间紧密的联系,也没有那么了解。

    对于刘皇帝的认识,只能通过自己的观察,乃至一些传闻来判断。做皇帝的亲戚,可并不轻松,享受富贵荣耀的同时,也需要承担更多的压力,需要小心翼翼。因此,像归养的那些外戚,安心地享受人生,未必不是好事。

    不过,此时刘皇帝既然问起了,宋延渥还是决定回答,并给了个肯定的答案:“陛下,臣以为最适合者,莫过于赵普!赵则平乃治国大才,能力出奇,长于实务,臣也自愧不如。治天下则游刃有余,更遑论治区区川蜀!”

    “你对赵普的评价倒是很高啊!”见宋延渥对赵普的吹捧,刘承祐笑了笑,觉得这也是在讨好自己,毕竟,赵普是从自己身边放出去的人,从成都平定后,赵普也在川蜀的安抚治理上承担了最重要的一个角色。

    “臣只是实言罢了!”宋延渥倒是一脸坦然。

    而后,向刘皇帝禀道:“这些年,赵则平广派使者,与川西吐蕃部族联系,加强交通,来附者甚众,同时,意欲通过盐茶粮布等物产,与之交易牛马、毛皮,而今已渐有成效,已重新打通了数条通往吐蕃的商道......”

    闻之,刘皇帝眉头微扬,这似乎就是那“茶马古道”了?

    注意到刘承祐的神态,宋延渥继续道:“吐蕃分裂,相互倾轧,按照赵则平的计划,依此形势发展下去,通过贸易、收买、招徕、渗透,大汉西南疆域可取得不小的开拓......”



    “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想谋取这开拓之功?”听宋延渥之言,刘承祐不由说道。

    宋延渥则道:“褒国公(王景)经营陇右,为大汉收复故土,拓地千里,人臣无不敬仰,志士无不向往......”

    “这种开拓进取的精神,还是值得鼓励的!”刘承祐以一种肯定的态度,点头表示赞许,尔后说道:“不过,开拓故地,本该支持,却也不可操之过急,当缓图之,吐蕃、大理情况,与陇右之地终究有所不同。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

    听刘皇帝的感慨之语,宋延渥不禁笑了笑,说:“王老将军,又向朝廷请战了?”

    “就算要平大理,表现得如此明显,不是令其警惕吗?再者,西南地区,山高林密,道路不同,诸蛮也未彻底平服,贸然深入大理作战,其风险岂能不考虑?朕相信王全斌的能力,也赞赏其勇气,但军国大事,不可大意,还需准备充足,审慎而为!”刘承祐说道。

    “陛下决事,素以国家大局为念,谨持重,实为大汉天下之福啊!”宋延渥不由道:“不过,老将军毕竟已经快五十五岁了,有此建功之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朕当然理解!”刘承祐轻笑道:“也正因如此,朕才希望此事能够完美些,准备充足些,勿使老将一腔热血,因一时急切,而产生什么遗憾!”

    闻言,宋延渥的脸上露出一种感佩的表情,拱手拜服道:“陛下这番苦心,实在令人动容啊!”

    “朝中大臣们的顾虑,不无道理,大唐与南诏之间的战争,不可不引以为诫,而今天下初定,一切当以稳定为先,先把家里收拾干净了,再图外举!”刘承祐说道:“川蜀之事,以黔中为例,诸族林立,土蛮遍及州县,如不能安治之,保证后方无忧,又如何能发兵大理?”

    “陛下考虑甚是!”宋延渥应道:“西南地区,汉夷杂处,如欲治之,境内诸族,是不可回避的一个问题。孟氏治蜀,对蛮夷部民,多以羁縻、纵容为主,从而导致,多有反复,当年獠人叛乱,其势盛时,几乎威胁成都腹地,可见其猖獗。不过,这几年,臣等用文,王老将军用武,恩威相济,剿抚并用,始得初安!”

    “朕了解!”刘承祐说道:“你们在西南的作为,所取得的成效,朝廷也是很满意的。关于民政、民事,以你们的能力,朕也是素来放心的。而如你所言,想要西南长治久安,不为祸患,诸蛮诸族,则不得不加以重视。”

    “朕已决定,于四境正式推行土司制度,就从西南开始,川蜀就从来黔中开始!希望能开个好头,也相信赵普当不负朕托!”刘皇帝道。

    “臣也了解过朝廷制定的‘土司制’,臣以为,如此足可大收诸蛮之心,并且,划分地盘,分赐土官,也是对诸族的一种分化,他们为了保证自己的财富、权力、地位,必然只有靠近、依附于朝廷。只消推行下去,西南地区必可取得长久安定,而无使朝廷无忧!”

    对于宋延渥的分析,刘皇帝实则只认可一半,笑了笑,说道:“这世间,哪有长治久安,百世不移的政策。朝廷强大,四夷总能臣服,国家若衰弱,再小的蛮夷,都敢挑衅。不过,对于土司制,朕还是寄与一定期望的,至少,可给西南构建一套可长久持续的统治秩序。只要秩序不崩溃,那么纵然有所反复,也无伤大雅!”

    说实话,西南山高皇帝远,林深路遥,民族众多,中原帝国对其统治难度很大,控制力薄弱。但不得不说的是,西南地区对整个帝国而言,也谈不上什么威胁,纵使有乱,也不过疥癣之疾。

    值得警惕、值得忌惮的威胁,永远在北方,因此,在西南推行土司制度,刘皇帝是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的,哪怕给他们足够多的权力,至少在当下的时代,于西南的环境而言,这项制度是比较先进的。

    闻刘皇帝的阐述,宋延渥当即表现出一种叹服的姿态,说道:“陛下之才情、胸襟、见识、远略,臣拜服!”

    “哈哈!”刘承祐开怀大笑,虽然一直尽力表现得谦虚些,但当被这般恭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情喜悦。

    再加上,在乾祐十五年即将结束的当下,刘皇帝也将正式踏上他人生的一座巅峰,他的职业生涯正式进入一番新的天地,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刘皇帝再像往常一样,保持一个古井无波、无悲无喜的心态,维持着以往那种镇定、冷静乃至冷漠的人设。

    熟悉刘皇帝的人,都能发现,近来他的表情丰富了许多,情绪高涨许多。想要让他从这种心态中走出来,只怕还需要一段时间。

    事实上,刘皇帝能在基本实现国家统一的伟大时刻,迅速找到下一个长远的目标,对他个人,对大汉帝国而言,也确实是件好事。否则,长久沉浸于功业,过度享受荣耀,说不准未来会发生什么。

    大笑一阵,又很快收敛起来,表情略显矜持,毕竟“土司制”也不能算是刘皇帝的原创......

    “姐夫一路辛苦,回来了,就好生休息休息,接下来,朕还有大用,大汉还需你出谋效力啊!”刘承祐看着宋延渥,说道,这话也代表着此次谈话基本结束了。

    “多谢陛下信任!”宋延渥拱手应道。

    刘承祐摆了摆手,继续道:“这些年,姐夫一直替朕镇守各方,十余载长为藩篱,确实不易!让太后与姐姐常年母女分离,不得会面,太后也时表思念,哪怕是为了太后,朕也不好再把你外放了!”

    “正欲去问安太后!”宋延渥当即表态道。

    对这个姐夫,刘皇帝还是很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道:“对了,朕收到消息,王全斌已过洛阳,也将至东京,到时候,姐夫代朕去迎一迎老将军!”

    “是!”宋延渥没什么好多说的,下意识地拱手应命。

    不过,心中浮现出少许的疑惑,然而稍微想了想,考虑到君臣之间的谈论,反应过来了,这是让自己给王全斌带话了。



    乾祐十五年,虽然缓慢,虽然漫长,但终究是过去,元旦日,已经有近三个月没举行过正式朝会的刘皇帝,以一个振奋的姿态,出现在所有朝官面前,大汉也正式迎来开宝元年。

    朝会规模隆重,但极为简洁,刘皇帝只发表了一番新年致辞,简单地总结了下大汉的发展成绩,并正式宣布了三件大事。

    其一,改元开宝;

    其二,于二月七日举行“开宝大典”,举国欢庆,论功行赏,策勋赐爵;

    其三,诏令下,开宝元年以前,天下所有道州百姓所欠租税,一概免除!

    以上三则,基本都是提前商量好的,至是在大朝会上宣布出来。第二条让大汉的功臣们既期待又紧张,第三条则是针对百姓的施恩。在过去,遇到天灾抑或其他什么特殊情况,以致粮食减少乃至抛荒,朝廷一般都行免税或者减税的政策,或者干脆停征,来年再补缴。

    但是,到了新年,地方官府往往以征收当年两税为主,至于过去的,能缴则缴,不能缴则拖下去。如此以来,在长年累月的积累下,大汉各州百姓的欠税也就多了,到如今,或许连各地方官府都不知道具体的拖欠情况了。

    但不管如何,全国各地加起来,也必定是个极其庞大的数字,如今被刘皇帝一纸诏书免除了,可以想见,那些朴实的百姓们,会多么喜悦。

    虽然以如今大汉的社会环境,欠国家的钱,相对之下压力并不那么大,但是能被免除,绝对是一份恩泽。因此,在新的一年里,或许百姓们纳税的积极性都会提高几分。

    另外一方面,新收取的两江、岭南、漳泉乃至两浙,同样享受这份恩典,这也是通过此政策,进一步向新纳入大汉统治的百姓显示朝廷对他们的态度。

    关于此事,在讨论之时,三司使雷德骧还提出了反对意见,毕竟是管钱袋子的人,在钱税进出方面,尤其敏感,他反对的理由也很简单,国家因之将减少大量税收。

    然而,新任的户部尚书王溥只问了一句:要将那些拖欠了数年乃至十数年,分散于大汉诸道州的旧税收上来,朝廷与各地官府花费多少时间、精力、代价,将之收上来?

    从地方上入京任职的官员就是不一样,王溥也更能体会刘皇帝的用心,自然是大加赞成。刘皇帝对此也颇为赞赏,于是,此事的通过,毫无疑问。不过,雷德骧看王溥,就有些不顺眼了,总觉得,户部尚书只是一个跳板,皇帝随时可能用王溥来替代自己。

    或许是刘皇帝的用意太明显,他自己都没有料到,一场三司的内部斗争,悄然展开了......

    开春之后,刘皇帝在后宫之中的走动也渐渐增多了,自皇后以下,轮流临幸,到上元节前,刘皇帝又在坤明殿夜宿了。这一轮下来,精力之发泄出来了,腰子却有些受不了了......

    汉宫的气氛已经愈加轻松喜庆了,清晨,刘皇帝与符后用着早膳,不动声色,以一个自然的姿势扶了扶腰,对大符说道:“对了,刘旸、刘煦兄弟俩快到京了,应该赶得上明日的家宴!”

    闻言,大符却不禁发出一种感慨:“这么多年了,刘旸还是第一次离开我们这么久!”

    听其感慨,刘承祐道:“雏鹰展翅,总需要给他单飞的机会,这一次,他在江南的表现,我很满意啊!”

    刘皇帝这话,似乎是专门说给大符听的,小心地注意着她的反应,见其玉容间露出一抹笑意,刘承祐也轻松地笑笑,继续说:“本来还打算让他们在江宁多待一些时间,只是,如果上元家宴两个孙儿都不在,我怕没法和太后交代啊......

    大符美眸打量了刘皇帝两眼,明亮的眸子仿佛也带着笑意,问道:“难道官家就不想念他们?”

    “我既是一家之主,更是一国之君,军国大事尚且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去顾念自己儿子。”刘承祐故作姿态,这么答道。

    然而,对他的儿子们,尤其还有关乎国本的太子,刘皇帝岂能不关心,不想念?

    “陛下!”回崇政殿的途中,见到匆匆而来的吕胤:“臣参见陛下?”

    刘承祐略显意外地看着吕胤,眉头微皱;“发生了何事?如此急切,劳你亲自来报?”

    吕胤稍微平息了下呼吸,禀道:“王文伯公府上来报,王公快不行了!”

    闻之,刘皇帝原本还是轻松的心情,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直接挥手,肃声吩咐道:“备驾!出宫!”

    “是!”成为皇帝身边的近侍,喦脱眼力劲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不敢怠慢,赶忙应道。

    在近一年的时间中,王朴的病时有反复,好时几乎痊愈,差时几近垂危,离不开药罐,苦苦熬着,熬了这近一年的时间。然而,熬过了凛冬,挺过了严寒,没曾想,大地回春了,人却终于挺不住了。

    这是刘皇帝这一年中第四次踏足王朴府上,似乎就预示着不好的兆头,整个府邸之中,已然沉浸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之中的,空气中似乎都酝酿着哀伤。

    等刘承祐见到王朴时,场面有些令他诧异,没有汤药味,房间很干净,空气很清新,王朴换了一身崭新的袍服,灰白的头发经过仔细的梳理,只是一脸的病容完全难以掩饰,几乎瘫倒在一架软椅间,眼见着时日不多了。

    其四个儿子,王侁、王僎、王备、王偃,加上王氏家人,都跪在一旁。当刘承祐踏入堂间时,王侁语气沉重地拜迎:“陛下!”

    没有搭理他,刘承祐径直上前,走到王朴身前,完全不敢想象,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以天下为己任的一代贤臣。

    刘皇帝双眼顿时忍不住泛红了,心中的怜悯之情大涨,而见到刘承祐,已经油尽灯枯的王朴苍老面容闪过一抹激动,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他赶忙蹲下身体,握着一只已经消瘦到只剩枯骨的手,很凉,冰凉......

    “王卿!”过往的画面,一幕一幕地在脑海中浮现,刘皇帝那颗刚强冷硬的心,难得地有些软了下来,有些动情地唤了声。

    情绪是能感染与传导的,王朴显然是体会到了,满是沟壑的沧桑面容间,竟流露出少许的笑意,老眼尤其明亮,颤着嘴唇,努力地说道:“陛下,臣无憾!”

    迎着他的目光,刘承祐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王卿无忧后事!”

    闻言,王朴又动了动嘴唇,看其口型,像是在道谢,却再也发不出什么声音了,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堂间,哭声大作,刘皇帝仍蹲着身体,平静地注释着已然没了气息的王朴,一股名为悲怆的情绪,在心胸之间堆积、酝酿。王朴走得很安详,甚至可以说,是种解脱。

    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刘承祐将王朴的手轻轻地放到腹上,站起身来,蹲久了的缘故,头脑感到一阵眩晕,身形摇晃吓了喦脱一大跳,赶忙搀住,紧张地关心道:“官家!”

    缓了缓,刘承祐抑制住心头的悲伤,摆脱喦脱的搀扶,再看了眼王朴的遗容,转身走到满脸悲切的王侁面前停下脚步,吩咐道:“好生料理你父后事!”

    “是!”王侁是涕泗横流。

    怀着一悲痛的心情,离开王府,脚步沉重而缓慢,随着步伐,面上的悲伤之情也逐渐外露。这些年来,刘皇帝经历了太多贤臣良将的离世,也有不少令他感怀的人,高行周、折从阮、赵晖、景范......

    但不得不说的是,从没有一个比王朴之逝,更让刘皇帝觉得感伤。说句不孝的话,当年高祖刘知远驾崩时,他都没有如此哀伤与不舍。

    “传朕口谕,王朴身前之功名、德行,该当有个定论,由魏相公负责。让薛居正,亲自给王朴作传,书写神道碑文!”登车回宫之前,刘承祐对喦脱吩咐着。

    “陛下!”吕胤赶了上来,双手捧着一道文书。注意到刘皇帝的目光,吕胤主动禀道:“这是王侁代呈,王公辞世前的遗表!”

    闻言,刘皇帝直接探手接过,并吩咐着:“回宫!”

    宽大的御驾,在大内侍卫们紧密的保护下,返皇城而去,仪仗威严,气氛肃穆。銮驾内,微靠着车厢,刘承祐打开王朴遗表,默默地阅读着。

    在这篇遗奏中,王朴没有一字一句,提自己身前功劳与身后之名,所考虑的,仍是大汉,仍旧是朝廷,仍是天下子民。王朴首先肯定了乾祐十五年所取得的成就,然后就开始对刘皇帝示警了,其核心思想只有一条,那就是乾祐之治,虽然天下向安,趋于治世,但终究还是乱世,还是一个平定天下的过程,而南北一统之后,不论治国、治兵、治民,政策上都需有所更改,乾祐时期的政策方针需要根据时局变迁、人心变化,加以调整。

    可以说,王朴思路与意识,是与刘皇帝一致的。具体的治国之策,王朴没提,用他的话来讲,朝中贤才干吏甚多,只要善加委用,必定能治理好大汉。

    最后,对于大汉所存在的问题,王朴倒针对性地提出了几条。

    其一,冗官冗员问题,朝廷上下,中枢地方,所养闲差太多,人员臃肿,既费国家钱粮,也阻碍行政效率;

    其二,税制问题,承袭自中唐的两税法,虽然推行了两百年,但其所带来的问题已经很突出了,贫富差距日益加大,而贫富分担税收的原则却难以贯彻落实,如果不加以改革调整,开源节流,终有一日,国家财政将积贫;

    其三,官营产业问题,朝廷官营所涉过广,民间怨言颇多,当适当开放酒、糖等产业,与民自由;

    其四,功臣问题,赏赐过重,待遇过优,勋臣过多,勋爵体系混乱,如不加调整,这将给朝廷带来巨大的财政负担;

    其五,土地问题,朝廷虽然制定了一些抑制兼并的政策,但终究治标不治本,只要不禁止土地的自由买卖,随着人口激增,社会矛盾必然会爆发出来,大汉勋贵、官僚广置土地者甚众,不可不虑;

    其六,官制问题,从中央到地方,矛盾处甚多,权责不明处也不少,需要做一次整体梳理,官吏的选拔、教育、培养制度,还当进一步完善;

    其七,开边问题,当下国家当以休养生息,发展国力为主,对外用兵,当谨慎为之,不要好大喜功,盲目扩张;

    其八,黄汴淮水患问题,水务河工,务必重视;

    其九,南方问题,南方尤其是江浙,已为朝廷最主要的财税之地,务必更除旧弊;

    其十,都城问题,开封当南北要冲,是南北联系的枢纽,且朝廷深根于此,不宜贸然迁都。

    “身处病榻,犹不忘忧国,心怀天下事,有这样的臣子,是我荣幸!”收起这份遗奏,刘承祐发出一阵深沉的叹息:“只可惜,上天不仁,夺此良臣,殊为可惜!”

    总的而言,王朴所奏十条,涉及到目前大汉的方方面面,有些是迫在眉睫的事情,有些刘皇帝已经着手在调整了,大部分还是很中他意的。因此,对这份遗奏,刘皇帝感慨之余,也尤为重视。

    除此十条之外,王朴只在最后向刘皇帝提醒了一下,大意是,自己的几个儿子,除了长子王侁外,都没什么突出的才干,而王侁性鄙,不堪为良臣,不要因为他这个已逝之人,过于重用提拔他......

    对于王朴这样的臣子,对他的离逝,刘承祐的内心,除了悲伤不舍之外,更增一种感动之情。虽然,在乾祐年的十五载中,王朴并不是久居中枢,宰执天下的人物,没有那么多赫赫功名,崇高威望,甚至屡次为人所攻讦,但他的作为,他对大汉的忠诚与成绩,却是实实在在的。在大汉扫平天下的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大臣,必有王朴一席之地。

    到其逝世为止的表现来看,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当皇帝抱有这样的心态,去看待、评价王朴时,国家对于王朴自然是格外尊崇。追封太师、侍中,加特进,爵赐兖国公,给王朴的定谥,也是文臣最高等级的文贞。

    在朝廷梳理乾祐功臣的当下,王朴算是第一个被“盖棺定论”的。

    刘皇帝宣布,辍朝三日,以示哀悼,连上元节当日的家宴,都简单地过了,对于回京的太子与皇长子,都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喜悦。

    不过,在给王朴治丧的过程中,所发生的事情,却让刘皇帝心里略感别扭。原因无他,王侁将丧事搞得太隆重了,隆重得让刘皇帝觉得,有些玷污了王朴的名声,不过,他终究没对此事发表别的看法,毕竟你前者还对王朴表以最崇高的礼敬,如果只因为其后人在丧事的规模上搞得隆重了些,便出言申斥乃至谴责,那也不妥。

    因此,该给王朴的待遇,刘皇帝还是一点不吝啬的,除了以上尊荣外,还以王侁袭其爵,给其加官。同时,这样的决定,也给许多文武功臣吃了颗定心丸,毕竟因为前者重定功臣爵禄的诏书,可引起了一阵波澜。

    王朴的后事,至少证明,皇帝不会苛待功臣。



    开封南城,安平坊,亳国公府。

    开封是京师,权贵众多,但权贵也是分等级的,也是要看权力,看圣眷的,而这近几年中,在朝中声望最隆、地位最显赫的少数人中,就有亳国公赵匡胤。

    赵匡胤除了军事才干出众,功劳扎实,在很长一段的时间内,与柴荣并称“柴赵”,是大汉军政系统中份量不轻的角色。其为人豪迈,坦荡大方,不拘小节,人际关系也处理得不错,素得人心,除了军政上的官员,一些豪杰之士也多慕名来访。

    当然,赵匡胤的政治觉悟还是很高的,当发现自家门庭若市,往来拉关系、走门路的官员将吏增多之后,果断低调了下来。冠盖云集、万人称颂,固然能够满足虚荣心,但未必是福,那时候乱赵匡胤便觉得不踏实了,于是果断吩咐门人,闲杂人等,一概拒接,也不怕得罪人,若有公事,自有衙署,若为私事,则赵门难入。

    消息传开之后,还在京中引发过一阵议论,传入皇帝耳中,也只是笑了笑,赞赵匡胤的见识与气度。

    不过,也不是完全闭门谢客,一些亲戚、战友、袍泽、旧部,平日里联系联系,交际一番,该做还是做的,并且做得坦然。

    党同,不论在军还是在政,不论在什么时代,都是无法避免的一个问题,人情如此,环境如此,早年在刘皇帝位置做得不稳的时候,是深恶痛绝,从苏逢吉到史弘肇再到杨邠,都是他打击的目标。不过后来,随着帝位的稳固,观念也就逐渐扭转了,想要禁“党”,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该努力的,是在反营私,反伐异上。

    此时的亳国公府上,却是有些热闹,赵匡胤设宴于此,款待上门的宾客,宾客之中,基本都是武人,如党进、韩令坤、李继勋等,不是多年袍泽,就是故交好友,抑或是意气相投者。这些人,如今也都算是朝廷中的重要将领了,都是有战功在身的。

    平日里,也少不了的交际来往,但像这样集中在一起的情况,还是比较少见的。有鉴于此,赵匡胤是大开中门,于正堂宴请他们,任人观看,以示坦荡。

    春寒料峭,亳国公府正堂上,却是热闹一片,气氛尤其高涨。府上的仆人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不断往案上添置着食物、菜肴、酒水,公府豢养的乐工、舞姬也都纵情表演。

    赵匡胤是好酒之人,这是朝野尽数知的事情,并且,一喝还都到喝醉为止。因此,在这公府宴席上,最不缺,也最不能缺的就是美酒佳酿。

    为了招待袍泽、好友,甚至把皇帝所赐的御酒,以及酒窖中的一些陈年佳酿全都起出来了,与众同享。一碗一碗地干,喝得热火朝天,按赵匡胤的意思,难得聚在一块儿,当好生招待,有什么话,待喝足,喝痛快了再说......

    一直到宴至酣时,党进忽然放下了酒杯,长叹了一口气。既是醉意浮面,也有故作姿态,见其状,赵匡胤把手上剩下的半碗酒一口闷掉,擦了擦嘴,微微一笑,问道:“党兄,何故叹息啊?莫非我家的酒水不够美味?”

    闻问,党进说道:“赵枢密家的酒,自然是佳酿,饮之可口。我是在后悔,去岁没有叩首于陛前,请求从征平南,再立一些战功啊!”

    听他这么说,赵匡胤醉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道:“而今平南大军都陆续凯旋了,如何提起此事了?你党巡检,偌大的名声,还贪图那少许功绩?”

    党进这才说道:“非我贪功,只恐旧功久远,被人遗忘了!”

    党进此言中隐指之事,在座之人,基本都明白怎么回事。赵匡胤呢心里实则也清楚,只是嘴里还是轻笑着,安慰道:“这么多年以来,朝廷何曾薄待过功臣,你这是多虑了?”

    闻言,党进这下,也把话说开了:“枢密功高,有多受陛下倚重,自当在乾祐功臣前列。只是我们这些人,泯然众人,只怕经那些宰臣一番清算,我们的战功还剩几分?就是不知道,到最后,我这个侯爵,还能不能保住?”

    这段时间,随着“开宝大典”的临近,京中气氛日渐喜悦的同时,各种消息也在纷飞,尤其是乾祐功臣排序,重订功劳勋爵,行赏之事。这毕竟是涉及大汉将臣们的功名地位,关乎他们切身利益的事情。

    这世上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的,尤其在朝廷里,随着魏仁溥那“五人组”牵头的议功工作展开,一些或真或假,似是而非的消息也传开了。最让人感到紧张的,就是很多原本的高勋重爵,都被降减,比较有代表性的,如定国公张彦威、武威郡公孙立,都被降爵酬功,这两人可是皇帝心腹将臣了,连他们都不能不保原爵,而况于其他人了。

    像汾国公、泾国公、滑国公、陕国公等爵,都有降等风闻传出。而能保留目前所拥爵位的,则没有多少人,有减,自然也有加的,大部分都是参与了平南战事的将帅。

    因为是对乾祐功臣的整体追功论赏,牵扯到方方面面,文武、内外、禁边,真要捋出个一二三四,排出一份让所有人都信服的名单来,还是有很大难度的。

    这不,朝廷还未正式颁赏,党进这些功臣宿将,就有些做不住了,毕竟利益攸关,大伙拼了命地杀敌建功,为了什么,还不是荣华富贵,权力地位,已经到手的东西,如今朝廷要调整、降等乃至收回,岂能甘愿?

    对于这场风波,赵匡胤心里实则门清,也知道党进等人的顾虑所在,不过,他实在不好就此事上说什么,或者给他们承诺。毕竟,议功酬赏的是朝廷,是皇帝,他们这些人,还能违背上命吗?还敢以功邀赏吗?

    再者,有一说一,如今的大汉,内内外外的爵位、勋臣、散官,真的都是因功受赏赐吗?他们对国家的贡献,值得朝廷每年花那么多钱粮去供养吗?

    有些事情,到了赵匡胤这个地位,方能窥探到皇帝行事的某些想法与思路。事实上,此次叙功,重定勋爵禄粟,影响最大的,还得属那些追溯到晋、唐、梁的旧勋、旧爵,皇帝早看他们不顺眼了,早年是属于接盘,出于速定天下,安稳忍心,照单全收。

    到如今,刘皇帝显然是不可能再容忍那些没有对大汉的建立与发展统一建立实际功劳的人,继续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国家予以的待遇。

    注意着一干人的目光,赵匡胤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持续许久,笑得一干将领摸不着头脑。

    还是韩令坤问道:“枢密何故发笑?莫非觉得我等的顾虑可笑?”

    赵匡胤摆了摆手,道:“在座诸君,都是大汉的功臣,没有一人无战功在身,纵横沙场,杀敌建功时,是何等豪情,怎么如今,却纠结起这名利来了?”

    不待接话,赵匡胤继续道:“我且问你们,这么多年来,陛下与朝廷可曾亏待过你们?对你们的成绩与功劳,可曾遗忘忽视?可曾有酬赏不公之时?”

    面对此问,韩令坤脸色变了变,似乎有话要说,当然,没敢真的说出来,那样可就真的坐实不满朝廷封赏了。

    “过往功劳,功名利禄,朝廷从未短缺,而今天下一统,朝廷重定爵禄,用以定论立制,难道还怕陛下不公吗?”赵匡胤再度反问一句,语气都严厉几分。

    “你们相约前来访我?又欲我做何事?难道要我进宫,替你们请功求赏?”

    或许党进等人,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感受到赵匡胤的语气,也不敢说出口了。还是李继勋,老成一些,地位也仅次于赵匡胤,开口举杯笑道:“我等的功劳,都是明记在簿的,陛下与朝廷怎会忘记?再者,即便要调整,又岂独我等,结果如何,待到大典当日自知!我们上门,是来赵赵枢密吃酒的,不是给他添麻烦的,还是共饮杜康,一解其忧......”



    开封以西,平整的直道两侧,成排的杨柳已然染上了一层绿色,春风轻拂,开阔的道路间,往来密集的行旅中,行来一支比较特殊的队伍。

    两辆马车,十几名随从,却驱赶着上百匹的骏马,所有人都穿着粗布麻衣,像是来自穷地方,到开封贩马的商贾。不过,前头却还有几名身着公服的差役开道......

    这一行人,显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能一次组织起如此规模的马队,还都是高头大马,虽然有些掉膘,但观其体格,都是健马。这在如今的中原也是不多见的,一般而言,只有那些大马场主以及胡人商旅了。

    因此,离着开封城还有不短的距离,但沿途已经有不少人查问情况,打起注意。不过,当得知这批马的去处后,表现也都很识趣,因为这批马是进献给大汉皇帝的。

    这支队伍,来自泾原,乃是曾经权倾朝野,位极人臣的旧宰相的杨邠与苏逢吉。在西陲一待就是十多年的,苦苦熬了这么多年,而今终于熬出头了。

    “快到祥符驿了!”前头,开路的一名差役高呼了一声:“加快速度,到了驿站便可歇脚!”

    后边,其中一辆简陋的马车上,闻声的杨邠,不由朝外探了探头,望着周遭的陌生环境,感受着的那繁荣气息,粗糙衰老的面容间,不由浮现出几分追忆之色,感慨道:“去京十余载,不曾想,有生之年,老夫还有回来的一天......”

    “夫君!”身边,与其依偎着的杨夫人,感受到他有些激动的情绪,握了握他手,以示安慰。

    感受着夫人消瘦而粗糙的手,注意到她花白的头发,沧桑的面容,就是一名十分普通的老妇,已毫无当年宰相夫人的气度,念及这些年的相濡以沫,杨邠心中却涌起一阵阵的愧疚之情:“这么多年,委屈夫人了!”

    杨夫人则恬然一笑,说道:“出嫁为妇,我既然享受过夫君带来的荣耀与富贵,又岂能因与夫君一起经历磨难而抱怨?”

    听她这么说,杨邠内心更为感动之情所充斥,道:“得妻如此,哪怕不能苦尽甘来,此生亦足了!”

    “文忠!”另外一辆马车上,头脑有些昏沉的苏逢吉也来了精神,探出头,朝外唤道。

    很快,一名身姿矫健,眉宇间颇具英气的青年,策马而来,唤了一声:“大父!”

    见着长孙,苏逢吉露出慈爱的笑容,问道:“方才在喊什么,到哪儿了?”

    苏文忠当即禀道:“即将抵达祥符驿!”

    “祥符驿?”苏逢吉喃喃自语。

    苏文忠解释着:“听差人说,是开封西郊最大的一座官驿,过了祥符,距离京城也就不远了!”

    “终于回来了!”苏逢吉老眼之中,竟然微微闪动着点光芒,似有泪滢,而后抽了口气,吩咐道:“你带领仆从们,阿看好马匹,切勿惊走冲撞,东京不比其他地方!”

    “是!”

    如今的苏逢吉,已然年近七旬,胡子头发也白了个彻底,不过精神头显然还不错。比起杨邠,他的境遇还要凄惨些,从乾祐元年开始,整整十四年,还是举家流徙,到如今身上还背着一道名为“三代之内不加叙用”的禁锢。

    事实上,若不是苏逢吉确是有几分能力,处逆境而未自弃,也吃得了苦,带领家人经营马场,改善生计,只怕他苏家就将彻底沉沦下去。

    不过,对于苏逢吉而言,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人虽老,但脑筋却未尝迟钝,从收到来自东京的召令开始,他就知道,苏家身上的枷锁即将去除,多年的坚守终于得到回报。这些年,苏家的马场一共为朝廷提供了两千一百多匹战马,距离三千之数还差得远,不过,到现在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那一日,老迈的苏逢吉带着家人朝着东方长拜,然后载歌载舞,纵情饮酒。当夜,苏逢吉对着来自皇帝的召令,嚎啕大哭,一直到声竭为止。

    在原州的这十多年,苏逢吉的儿子全部死了,或染病,或在从征服役,还有因为当地的汉夷冲突。到如今,他苏家基本只剩下一干老弱妇孺,唯一比较幸运的是,几个孙儿逐渐成长起来了,经他培养,最受他看重的长孙苏文忠,也已成亲,足以支撑起家族。

    此番上京,苏家其他人一个没带,独独让长孙随行,苏逢吉对他也是寄予了厚望。

    一直到祥符驿,队伍方才停下。以祥符驿的规模,容纳上百匹马,是绰绰有余的,不过,也不可能把所有的空间都給他们,于是苏逢吉与苏文忠在引导下,将马群赶到驿站东北方向的一处野地安置,就地宿营,由苏文忠带人看管。

    而苏逢吉则前来驿站这边,而在祥符驿前,一场感人的亲人会面正在展开。杨邠的长子杨廷侃带着妻儿,跪迎于道间,满脸的激动、悲情,骨肉分离十余年,未曾谋面,只能通过书信了解一下老父老母的情况,如今再见,充沛的感情自然蓬勃而出。

    比起苏逢吉,杨邠比较幸运的,是祸未及子孙,他虽然被流放到泾州受苦,但他的三个儿子,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还能在朝廷为官,尤其是最受看重的长子杨廷侃,如今已为都察院侍御史,正五品的官职。

    “不孝子廷侃,叩拜二老!”此时的杨廷侃,跪伏于地上,一点也不在意什么风度、仪表什么的,语气激动,情绪外露。

    早年的时候,杨廷侃就曾几度奉劝杨邠,让他不要和周王、太子、刘皇帝作对,但杨邠顽固不听,后来果然自取其祸。被贬泾州后,杨廷侃曾想到泾州侍奉父母,不过被杨邠严厉拒绝了。

    但这十多年来,杨廷侃心中始终郁愤乃至不安,觉得父母在僻远苦寒之地受苦,自己却在开封享受安逸,是为不孝之举。他也曾几度上表皇帝,为父请命,不过都被拒绝了,常年下来,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几乎不敢想象,还不到四十岁的杨廷侃,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就冲这一点,他对父母的感情就做不得假。

    “快起来!”杨邠佝着老迈的身躯,将长子扶起。

    两眼中饱含热泪,看着头发花白的老母,腰已经直不起来的老父,杨廷侃动情道:“父亲、母亲,儿不孝,你们受苦了!”

    杨邠呢,注意到杨廷侃的一头华发,未老先衰之像,也发出一阵深沉的叹息:“些许身体之磨难,怎及你心中之苦!”

    此言一落,杨廷侃又是一番大哭,好不容易才安抚住。将注意力放到跟在杨廷侃身后的三名孙儿女,当年别京西行时,长孙还是个无知孺子,而今也成长为一青葱少年了,迎着孙子孙女们陌生而又好奇的目光,杨邠终于露出一抹笑容。

    苏逢吉在远处见到这副骨肉重逢的场景,内心也充满了感触,待他们认全了,方才缓缓地走上前,操着苍老的声音说道:“恭喜杨兄了,父子重逢,骨肉相认,大喜啊!”

    看着苏逢吉,杨邠当即朝杨廷侃吩咐道:“快,见过苏公!”

    杨廷侃终于露出了少许的意外,要知道,早年这二人,在朝中可是政敌,斗得你死我活的。不过,还是听命,恭恭敬敬地朝苏逢吉行礼。

    杨苏二人,也有些同病相怜,在过去的这么多年中,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吃尽了苦头,再到如今这个年纪,也没有什么恩怨是看不开了的。

    二人,虽然一在泾州,一在原州,但也是邻居,过去,苏逢吉也时不时地回带着酒肉,去拜访杨邠夫妇,与之对饮谈话。杨邠没有苏逢吉经营持家的手段,日子向来贫苦,每到无以为继时,也都是苏逢吉出粮、出钱支援一二。

    可以说,当年的死对头,如今却是实实在在的知己。



    当年,不管是苏逢吉,还是杨邠,他们的遭贬,于彼时的大汉中央而言,都是一场地震,政治动荡,人心思动,议论纷纷。这二人,也是刘承祐开启改革、强化皇权进程中的牺牲品,必须挪掉的绊脚石,当然,苏逢吉算是罪有应得,一度不容于刘皇帝,差点没能保住性命。

    然而,时隔十多年,当二者再度归来之时,却几乎没有引起什么波澜,纵使有,对偌大的东京城而言,也只是微澜,相比之下,那些马则更有吸引力。

    物已不是,人面已非,十多年的人事变迁,时势发展,在东京或许只有少量的人还记得这两个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老人,依稀还能回忆起他二人当年是怎样的风云人物。

    不过对于杨邠与苏逢吉而言,品尝过甘苦,经历过磨难,能够低调地回到开封,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又岂再希冀什么风光?安安静静地归来,或许是最适合的方式。

    在杨、苏回到开封城,感慨物是人非之时,汉宫之内,大汉天子刘皇帝,正自忙碌着。没有闲多久的刘皇帝,近来再度被繁重的内外事务所包围着,除了关注着开宝大典礼的筹备情况外,就是接见来自天下诸道州的将臣们。

    这段日子,天南海北的大汉封疆大吏们,陆续进京,一月下旬,品阶在四品以上的文武,就超过百人了。这些人中,有道州治臣,有戍边大将,有天子故人,也有国家勋旧。

    基本上,进京的臣子,尤其是那些掌管军政实权的文武,都得到了刘承祐的亲自接见,通过他们,了解地方的情况,了解国家的发展形势,发现问题,并思考解决问题的办法。

    同时,关于东京近来的舆论、民情,刘皇帝也密切关注者,近来关于重定勋功的事情,是愈演愈烈,不只是那些利益攸关者,普通的百姓也参与其中,积极讨论。不过,吃瓜群众关注的,却是哪里文武工程能够入选“乾祐二十四功臣”,那自然是仿照凌烟阁所行事,配享太庙,这引起了极大的议论,同时也转移了一部分注意力。

    当然,关于功劳的议定酬赏问题,有人喜,有人忧,有人淡定,有为之奔走者,也有为之焦虑者,众生百态,不一而足。

    在这个过程中,议论声很大,大到不断传至刘皇帝的耳朵中,但实际上,却并没如何地群情汹涌,一是皇帝与朝廷的权威在那里,二则是最后的情况如何,还未揭晓。再加上,真正的军政大佬,可都盯着那二十四张“席位”了,可以想见,那才是今后大汉功臣权贵之中地位最高的一批人。

    如党进,别看他一副莽夫形象,但实际上却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说什么出格的话,之所以有那些言行,不过是为了加深一下别人对他的印象,告诉皇帝与评功的大臣们他党巡检的功绩......

    “骄兵悍将啊!”崇政殿内,刘皇帝听完张德钧的汇报,微微一笑,以一种轻松的语气,说着让人忍不住多想的话。

    但观其表情,又确实不像在意的样子。只见刘皇帝轻笑道:“这个王彦升,这么多年了,倒是聪明了许多!”

    张德钧汇报的,是戍边回京的定边军使王彦升。自从当年因过遭贬,到西北盐州戍边,这一晃整整十年就过去了,对于这个戍边大将,刘承祐也特地下诏,将他召回戍职。

    不过,在回到开封后,听闻议功定爵的风潮,王彦升直接对人说,他于汉兴之时,投效刘氏,为国家南征北战,勘乱制暴,小有建树,然自乾祐五年之后,便一直守御西北,统一及北伐大业都未及参与,没有赫赫战功,朝廷如今议功册封,他却是无颜贪功求赏,与功臣自居......

    话虽然是这般说,但言外之意,分明是在提醒刘皇帝与朝廷,不要忘记了他们这些为国戍边,默默付出的将领。

    “二郎,你对此事怎么看?”刘承祐瞧向恭立于御前的太子刘旸。

    回京之后,刘旸每日都要被刘皇帝叫到身边,考校问话,与之谈论江南军政,让他参与或者倾听刘皇帝对大汉下一阶段的改革发展问题。

    江南一行,对于刘旸的锻炼效果是肉眼可见的,这就是实践的好处。此时,闻问,刘旸嘴角也不由跟着露出一抹笑意,说道:“儿也听说过这位王彦升将军,说他勇猛剽悍,豪放坦荡,威震西陲,还有一个响亮的名号,叫‘啖耳将军’,足可止啼,西北诸戎,不论党项、回鹘还是吐蕃,无不闻其名而胆寒.......”

    “你倒也有些见闻!”刘承祐看着刘旸,突然玩味地道:“你不觉得,他生食人耳,过于残忍、冷血了吗?”

    迎着刘承祐的目光,刘旸稍微皱了皱眉头,拱手应道:“儿以为,世间没有人愿意舍弃美食珍馐而去茹毛饮血,而况于生食人耳。儿不知西北戍边之前,王将军是否就有食耳之事,此举固然残暴,却有震慑戎狄之效,因此,少许言官的浅昧见识,不可当真,还当体谅,多加赏赐,以慰其心!”

    闻其言,刘承祐淡淡一笑,继续问:“那你觉得,似王彦升这样的将领,他们的功劳如何计算?”

    对此,刘旸显得有些迟疑,沉吟几许,说道:“纵无功劳,也有苦劳,十多年来,大汉南平诸国,北伐契丹,若无这些戍边将士,保境安民,朝廷也无法专事一方。因此,朝廷若要议功,他们的功劳,不容抹杀,需要考虑!”

    听其想法,刘承祐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一去,就是十年啊!”收起笑容,刘皇帝轻叹了一口气,却是忍不住感慨道:“十年戍守,却戎宁边,殊为不易啊!”

    而后看着刘旸,叮嘱道:“戍卒之苦,小民之苦,这些事情,必须要关注、重视,不要觉得理所当然,当多体谅之!”

    闻教,刘旸实则并不能真切地体会到刘皇帝的那种情绪,不过,还是老实地称是。

    事实上,对于王彦升这样少战功而多戍劳的将领,刘皇帝岂能忽视,又岂能忘记他们。在大汉军队之中,正常的晋升中,戍边的履历是考核最重要的标准,也最容易得到好感。刘承祐已经在考虑,继续提高戍边将士的待遇并继续完善更戍法,说是体谅戍卒之苦,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担心将士久戍边陲,吃多了苦,容易产生怨愤,乃至生乱......

    “官家,杨邠、苏逢吉二罪臣于今日抵达东京,正在宫门待诏,不知是否接见?”这个时候,喦脱前来请示。

    闻之,刘承祐稍微表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表情,摆摆手:“安排一下,派人去迎一迎,朕就在万岁殿接见他们吧!”

    “是!”



    杨邠、苏逢吉召进宫,觐见皇帝。杨夫人被太后李氏叫到慈明殿去了,当年在晋阳时,杨邠作为刘知远麾下最重要的臣子,交往密切,太后与其妻之间也是有几分情分的。而今苟得残命返京,总得有所表示,也是配合刘皇帝这“宽仁”的表现。

    得知杨、苏衣衫简陋,风尘仆仆,车马劳顿,刘承祐还特意命宫人,带他们去御池沐浴,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得一份体面。

    虽然,很多人都知道,对于真正心腹股肱之臣,刘皇帝一般都是带到琼林苑去招待的。不过,对于杨邠与苏逢吉来说,能在皇宫之内沐浴更衣,已是超出其想象的优待了。

    沐浴一番,改换新衣,这精气神确实有所改变,不过,更多的还是一种感慨,面对内侍宫娥的时候,更是完全不适应。

    两个老人,安安静静地坐着,沉默不言,入宫之后,一路走来,见着那些壮丽的楼台,雄伟的殿阁,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稀能够找到些熟悉的记忆,然而,回忆往昔,再多的感慨却不敢随意说出口了。

    苏文忠得幸,跟随祖父一起入宫,作为一个基本在西陲饱受磨砺长大的青年,是头一次见识到开封这样的雄城,领略到帝都的风采,及入宫,更被雕栏玉砌、琼楼玉宇给迷花了眼。

    原来祖父口中所言的开封、宫室,竟是这般模样,果然雄丽非凡。青年的心胸逐渐充斥着敬畏,同时,对着神秘而严肃的宫廷,又带有格外的好奇。

    见孙儿坐立不安,四下打量,苏逢吉忍不住教训道:“文忠,静心!安坐!”

    注意到祖父的眼神,严肃无比,在苏文忠的印象中,大抵只有读书不认真时苏逢吉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立刻安分了起来,恭敬地应了声是。

    苏逢吉这才说道:“皇宫不比他处,你有幸一同觐见,已是陛下的恩典,当谨守礼节!”

    “宫中规矩,确实森严不少啊!”见苏逢吉教孙,杨邠在旁,轻轻感慨道。

    这是能够明显感觉得到的,当年他们势盛之时,出入禁宫,言行举止,都没有太过严厉的限制与约束,宫廷礼仪也明显不健全,但如今,等级森严,上下有序,生活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中的人,都严格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不敢有丝毫的逾越。

    “二位前辈可曾打理好?陛下有谕,让下官迎二位前往万岁殿!”这个时候,一名身着浅绯服色的中年官员走了进来,风度翩翩,以一个温雅的姿态,向二者一礼。

    闻问,苏逢吉起身,回礼应道:“罪臣等已经收拾好,烦请引路!”

    “请!”来人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言行语态,都显温和,极具君子之风。问起这名气度不凡的青年官员的名字,叫作石熙载,是乾祐五年制举进士,历任左拾遗、监察御史、元城令、知徐州,前不久回京之后,被调于崇政殿担任学士承旨。因其淳厚,讲礼法,有度量,敢言直谏,颇受刘皇帝赏识。

    一路埋头行走,穿过道道宫门,经过重重殿宇,花费了一刻多钟的时间,抵达万岁殿,等候召见。当通事宦官宣布召见,在入殿之前,杨邠仰头注视了一眼“万岁殿”三个大字,比起当年,似乎没有太大变化。

    “罪民杨邠(苏逢吉),参见陛下!”入殿之后,只瞄了一眼,二者拜倒。

    年轻的苏文忠跟在一旁,恭敬地跪着,额头紧紧地贴在冰冷的地面上,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内心的敬畏感莫名地暴涨,似乎只有这种的匍匐到底的姿态,才能让他感到舒适些。

    “免礼!平身!入座!”刘皇帝的声音,浑厚、沉稳、有力。

    “谢陛下!”

    对于杨邠与苏逢吉,刘承祐原以为再见之时,自己的情绪会很复杂,当年的恩怨,权力的斗争,君臣的矛盾,足可以写成一本书。作为胜利者的刘皇帝,时隔十多年之后,攀上人生的一座顶峰之时,再度会面,这场接见,本该是极具意义的。

    甚至于,刘皇帝都做好了,把早年的压抑发泄一番,与二者尤其是杨邠,好生畅谈当年,追忆往昔,......

    然而,真正见到杨、苏之时,刘承祐忽然没了那种兴致,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两个年纪加起来近一百三十岁的老人,流放的生活,终究是难熬的,白发苍苍,消瘦衰老。虽然穿着锦衣华服,但与佝偻的身形极不相衬,完全无法想象倒退十多年他们会是执掌大汉国政的权臣。

    刘皇帝是很少动恻隐之心的,不过此时,见到这二臣的模样之后,难得地叹了一口气。说实话,对于杨苏,刘皇帝并没有那么地在意,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事,什么感觉都淡了。

    将二者召还东京,除了显示他刘皇帝的“宽容”之外,还有一吐当年胸中不快的想法。不过,现在觉得,实在没那个必要了,他刘皇帝的成就与功绩,根本不需要杨苏这样的过客来肯定,他则更不需在这二人面前耀武扬威......

    端坐在龙床之上,默默地注视着二人,二人并未敢坐,二十卑躬地站着,年迈的身躯微微颤动,仿佛随时可能摔倒。注意到杨邠,刘承祐甚至有些感慨,当年不卑不亢,强势刚烈的杨相公,似乎已然不在了。

    良久,刘承祐平静地说了句:“二老在泾原受苦了!”

    闻言,苏逢吉再度拜倒,言语哽咽:“罪民罪有应得,只恨受苦不足,不能偿之,弥补过失!”

    苏逢吉的觉悟,还是很高的,自从由高峰跌落谷底,丧失权力、富贵,成为一个流边的罪徒之后,他就从迷失之中清醒过来,恢复了自己的聪明才智。

    从他的话里,刘承祐能够感受到那种炽烈的情绪,不由笑了笑,看向苏文忠:“你是苏老的孙儿?叫什么名字?”

    闻问,一直跪着的苏文忠愣了下,而后平息了一下心头那莫名的情绪,刘皇帝的目光似乎极具压迫力,不敢抬头,恭顺地应道:“小民苏文忠!”

    “你祖父年老了,久跪不益,把他搀起来,坐下吧!”刘承祐吩咐道。

    “是!”不敢怠慢,苏文忠照办。

    打量了苏文忠两眼,刘承祐又道:“朕观此子,颇具英气,希望日后,能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

    这话一出,苏逢吉要多激动,有多激动,颤着嘴唇向刘皇帝谢恩,又让苏文忠再度跪下。刘皇帝扬了扬手,能够理解,毕竟这算是彻底给苏家解禁了。

    又看向杨邠,刘承祐发现,虽然此时的杨邠是一副恭顺的姿态,但总觉得,这具衰弱的躯体中,仍有一根不易弯曲脊梁。

    注意到他陷入平静的苍老面容,刘承祐手指万岁殿,轻笑道:“杨公可还记得,当年先帝大渐,就是在此殿,将江山社稷这千钧重担,交付与朕。你们也是在此,接受先帝的委托,扶助于朕!”

    听刘皇帝提出此事,杨邠下意识地抬头,与刘皇帝对视了一眼,拱手苦笑道:“陛下不负先帝所托,老朽等却是无自知之明,才不堪任,德不配位。以陛下之英明神武,哪里需要什么辅政大臣,哪里需要我们这样的老朽扶助?”

    从杨邠的态度中,刘承祐感受到了一种坦荡。而听其言,也不由露出了一抹笑容,显然,刘皇帝这些年所取得的成就,大汉的发展强大,已经征服了杨邠。或许,今日殿中一拜,是杨邠头一次心悦臣服。

    心情莫名的释然几分,在杨苏二人身上停留了片刻,郑重说道:“不论往日恩怨过错,二位终究是侍奉先帝与朕的老人,为大汉建立过汗马功劳。即将进行的国庆大典,朕为二位留两个席位,可与会!”

    “谢陛下!”当刘皇帝说出这番话时,杨苏二人,都不禁表露出感动的情绪。

    接见杨苏的情,就在一种平淡的气氛中结束了,全程刘皇帝话不多,也没同二人做什么深入的交流,只是简单地问候了一番,并正式下诏,赦免二人的罪过,允他们迁回东京。然后,就结束了。

    “喦脱,朕要是把你贬到边陲,吃苦受罪十余载,然后再赦免,你会做何感想?”等杨、苏告退后,刘承祐饶有兴趣地问喦脱。

    这话可有些难道,喦脱眼珠子转了转,应道:“自然是感恩戴德!”

    “难道十多年受尽折磨,吃尽苦头,就这般容易遗忘?”刘皇帝淡淡一笑。

    “官家历来赏罚分明,如受重惩,必是罪有应得,焉敢怨言?”喦脱答道。

    听其言,刘皇帝是摇着头,淡淡地说道:“有这样心胸的人,又岂会遭朕贬斥至此?”

    如果刘皇帝这番话,被杨邠与苏逢吉听到,只怕也会忧惧难安。事实上,这么多年来,刘皇帝还真就没赦免过什么人,更没有过大赦天下的举动,原因也在于此,他并不相信,那些受了罪、吃了苦的人,心中会没有怨气。

    纵使表现得没有,只怕也是不敢,没机会报复罢了。



    开宝元年(963年),二月七日。

    时辰尚早,天色未亮,但从空气中释放的气息,似乎都能嗅到,今日是个阳光明媚、春风和煦的日子。晨色并不浓重,破晓前的黯淡透着清凉,让人感到很舒适。

    而偌大的汉宫,却早已自沉睡中苏醒过来,各宫各殿,各妃各嫔,都早早地起身,梳洗打扮,擦脂抹粉,盛装准备。而宫中各司局监使的内侍宫娥们,则更早地就待在各自的岗位上,伺候着宫内的贵人们,为接下来的庆典,继续做着准备。

    如今大汉皇宫内的各类宫人已经突破了两千五百人,比起国初之事,足足翻了十倍。金陵、番禺的内侍美人,让这个数量得到了爆发式的增长,这还是在经过精挑细选后,补充的。

    并且,这么多年中,刘皇帝从来没有刻意地进行充实后宫的动作,仅仅诸国的进献以及灭国后的收纳,就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此番,若不是刘皇帝再度下令,在东京、金陵、番禺释放了一批大龄宫娥,令其出嫁,数目必然更多。

    为了此次“开宝大典”,宫廷内外,朝廷上下,已然筹备了两个多月了,也期待了两个多月,因此,其规模隆重是必然的。就汉宫之内,也是总动员,在这种庆典下,哪怕没资格参与的宫人,也要穿上最新最干净的宫装,把宫室打扫得整洁,脸上堆着笑容,与江山同庆,为大汉祝福。

    而后宫的妃嫔美人中,哪怕是平日里不怎么受宠,被人背后呼为“婆娘”的徐修仪与李修容,也是积极地准备,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盛装出席。这是政治正确的事情,容不得轻忽怠慢。

    春兰殿,一直是符惠妃的寝殿,因为符家的关系,也因为符后的庇佑,小符惠妃在汉宫之中地位一直不低,并且也诞生下了皇女皇子,刘承祐对之也还算是宠爱,从来冷落,有什么好事、好处,也总能想到她。

    光滑的铜镜之中,清晰地映照出一张成熟美丽的面容,方年满的三十的符惠妃,正当颜值巅峰,凤眉琼鼻,玉面红唇,都十分细腻,再加一身贵气,可谓人生最美丽的阶段。

    当然,她自信自己的美丽,却也哀愁年华逝去,已然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担忧自己没有竞争力了。虽然符惠妃明白,如果只靠一张美丽的脸蛋,是无法赢得刘官家的宠爱的,然而,如果自己容颜老去,连美丽都没有了,又如何继续让刘皇帝保持对自己的兴趣?

    对符惠妃而言,这大概就是“三十危机”吧!

    宫娥小心翼翼地替她画着眉,盯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容,没有傅重粉,但难掩其美丽,只是少许的哀怨偶尔闪过,更添几分别样的魅力。朝天髻微耸,这种发型还是那李修容传来的,已经在开封扩散开了,妇女们争相效仿。

    正式的宫装已经穿好了,大汉的服饰承袭于唐代,经过发展,经过改进虽然变化多样,但在宫廷服饰上还是保留了一些特色。光洁的锁骨细腻,半露的酥胸坚挺,内着青纱,腰系华带,更多的金钗、佩玉、绶环,配合着将其容颜、身材、气质全部展示出来。

    “娘!”带着点小心的声音响在身后。

    扭头一看,却是公主刘葭走了过来,也换上了一身华丽的宫装,一头双髻显示着少女的活力与粉嫩。在其身后,一路小跑跟着姐姐的,是九皇子刘曙。

    看着女儿,小符轻声道:“怎么了?”

    注意到小符的打扮,简直如天女一般美丽华贵,迎着母亲的目光,刘葭脸蛋上竟然涌现出一抹羞涩,摊开手里拿着的三支钗,有点纠结地问道:“金钗是爹爹赏的,玉钗是祖母赐的,珠钗是四哥给的,我该选哪一支?”

    见状,小符温柔一笑,对于自家女儿,还是很疼爱的,至少有那么一段时间,刘承祐是为了长女来看望她,临幸她,超宠爱她......

    “你喜欢那一支?”小符似乎也有些选择困难。

    刘葭苦着小脸,回答道:“都喜欢!”

    然后,小符跟着女儿,一起陷入了纠结,母女俩拿着三支钗,选了半天,仍没个结果。终于,一阵笑声从背后传来,却是九皇子刘曙在那里直乐,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

    见其状,刘葭秀眉一耸,问道:“你笑什么?”

    刘曙说道:“既然都喜欢,莫若都戴上!”

    刘葭顿时瞪了他一眼,说:“带三支钗,那岂不成累赘了?”

    却迎来刘曙一个白眼,小符则看着儿子,问:“九郎,你觉得阿姊该选哪支?”

    闻问,刘曙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从刘葭手里拿过那支金发钗,他就觉得这金灿灿的物件漂亮,对姐姐道:“快戴上吧,天都要亮了!”

    见其选择,小符美眸一弯,心里也觉得儿子的选择合适了,毕竟,相交之下,还是刘皇帝最为重要,三支钗选刘皇帝所赐自然也就更合适了......

    就如刘曙所言,黯淡的晨色逐渐消散,就像笼罩在天地间的一件纱衣被悄然褪去,身处宫殿中,也能明显得感觉得到。

    刘曙打了呵欠,对母亲道:“娘,爹爹为何要举行这种典礼,让我们如此早就要起来......”

    九皇子刘曙生于乾祐九年,如今还不满七周岁,在他的认识之中,什么国家大典,让他这么早起床,影响睡眠,就不是好事。

    而听其言,小符却板起了脸,严厉地训斥道:“今日大典,是国家的大事,是朝廷大典,你可不准像在寝殿里这般玩闹放肆!否则,你爹爹若是惩罚你,为娘可救不了你!”

    难得见母亲露出这种表情,口出这等语气,刘曙的小脑袋中似乎也浮现出刘皇帝那张冷峻的面容,立刻换了副乖巧的模样......

    皇宫之内,各处已系上了彩带,花团锦簇的,喜庆的氛围,营造得很充分。根据统计,为了这些装扮,皇城之内一共消耗了两万匹各色彩绸,只是起到装饰作用,为此,已经超出刘皇帝的心理预期了,于是当官员们提出准备把开封诚也铺满彩带时,直接被他叫停,并严厉呵斥了一顿。

    刘皇帝固然重视此次庆典,但也不容许那般铺张浪费。当然,朝廷不动,民间却“自发”装点着京师,在贵族、官僚、富商的带头下,再加上广大士民襄助,有钱人用丝绸锦缎,普通人用粗布麻带,还是将开封城用心地打扮了一番。

    当阳光笼罩开封,可以看见的景象是,整座东京城仿佛被包裹在一片彩色的海洋之中,波澜壮阔,而又绚丽多彩。不得不说,哪怕不喜奢侈,但得知东京之盛如此,刘皇帝心里若是没有一点涟漪,也是不可能的,只是他必须得克制着。

    不只是皇宫内的后妃贵人、皇子皇女,宫外,内外大臣、公卿文武,也都早早地起床,洗漱准备,净空肚子,正装打扮,饭也不敢吃,早早地便出发,前往太庙。

    刘皇帝的国家大典,就如往常,是从太庙开始,祭天、祭地、祭祖。参与祭祀的皇室、宗亲、大臣、将领,算上仪仗、卫士、侍者,总计有一万零八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