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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件始末原由,赵二是当堂梳理了一遍的,这可让在堂外的观众们吃了一个大瓜,其后便是大量的感慨,几乎所有人都对张家的两个儿子口诛笔伐。不管这光明世界的背后隐藏着多少骇人听闻的罪恶,一旦被摆到台面上来,都得指责、批判。

    “张家也算大族了,张翁更是善人,没曾想竟是这样的结局,家门不幸,生出这等人面兽心的子孙,不得善终,可怜啊......”

    “这兄弟俩也下得了手,一个害死老父,一个欲杀胞兄,好狠的心肠!”

    “偌大的家产,换谁都会动心的!”

    “所幸还有个季子,否则张家家业,怕也难以守住!”

    “张家三子倒是幸运,两个兄长挣来抢去,结果搞得杀头流放,最后倒便宜了他这个庶子......”

    议论纷纷,但多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也免不了幸灾乐祸,仇富心理不管在什么时代什么社会都是一种普遍现象。你张家富是富,但子不孝,兄弟相残,大丧门楣,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吃瓜群众的议论声再大,也不会有什么实质上的影响,张家还是富家大户。堂间,已是一个尘埃落地的场面,两兄弟再是求饶,也无用,被衙役带下去,该入入狱的入狱,该打板子的打板子。

    倒是得以待在“贵宾席”,在堂上就近听叛的张家三子,泪流满面,哭声凄凉,似乎对家族的不幸十分伤心。还是被衙役们的堂威声给震慑住了,方才收声,眼巴巴地望着赵匡义,这才拜谢。

    赵匡义打量着张家三子,年纪轻,卖相普通。目光微凝,赵匡义平静地对他道:“此案涉案人员,该处置的,本县已然处置了,剩下的,就是你们张家内部的事情了。

    还有,张家变故,皆源自你家田宅家产,尔等当引以为戒,还需知孝义之重!本县只有一句忠告,回去好生持家,孝敬长辈,教育子女,不要再酿成这等人伦惨剧!”

    “是!小民多谢县尊教诲,必然牢记,永不敢忘!”闻言,张家三子擦了擦泪,赶忙道。

    又深深地看了其人一眼,赵匡义手中惊堂木一拍,沉声道:“结案!退堂!”

    以赵匡义的性格,怎能不对张家兄弟之间的问题进行更多的思考与联想,两个嫡兄争得头破血流,他虽然只是个庶子,前前后后倒显得太无辜,太憨厚,也太幸运了。

    是他,尾随着救了长兄,家仆举报长子害父的行为也出现得突兀。赵匡义是什么人,就冲这两点,也足以引起他的怀疑。然而,不管如何调查,却更难有其他更惊人的发现。

    赵匡义确实怀疑,在这场争夺家产的戏码中,张家三子也扮演了一定的角色,但是,就其行为而言,实在抓不到什么痛脚。因此,如何判罚,赵匡义还是按照律法来,甚至把财产判给老三。

    但是,张家老三,成功地引起了赵匡义的注意。他在中牟的任期,才刚开始,还有的是时间......

    宣判结束,还有吃瓜群众不欲走,明显还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后续,但衙役已然开始赶人。赵匡义呢,回到二堂,准备亲自书写给上司关于此案的公文。

    主簿是个灰发老者,穿着一件轻薄的缎子,儒里儒气的,步入堂间时,赵匡义已然放下的笔。看着赵匡义,不由开口感慨道:“张之事,闹得中牟沸沸扬扬,影响极坏,所幸明堂神断,明察秋毫,方使真相大白。明堂之才,足可匡辅社稷啊!”

    “刘翁过奖了!”赵匡义平淡地道,话里虽是谦虚,但表情却流露出一抹自信。

    “围观的百姓们,也都在赞明堂英明,明察秋毫,为民做主,判罚公正,大快人心啊!”主簿继续道。

    听及此,赵匡义嘴角终于扬起了一点笑容,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为民请命的事,既是公义,也是责任,否则,岂不有负朝廷所托?”

    见他说出这么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主簿既然要捧着,出言恭维。

    “好了!”赵匡义干劲十足,也不容易为这些溢美之词所迷惑,直接吩咐着:“给开封府的行文我已写好,发传之事,就由刘翁安排吧,尽快!”

    “是!”主簿又夸赵匡义高效,然后直接去安排了。

    坐在二堂,品了一会儿茶,一名身着公服的青年匆匆入内。其人原本是赵家的家仆,跟着赵匡义,被安排在县衙为吏。此时脸上带着一抹郑重,禀道:“郎君,柴县尉遣人通知,说英国公已然入境,准备去迎,说在西门等你!”

    中牟不只有一个年轻的知县,还有一个更年轻的县尉。光看姓氏就知道是什么身份了,柴宗谊,英国公柴荣的长子,如今也就刚二十岁出头,却已经是中牟这种大县的县尉,这种大部分凡人打拼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位置。即便这样,还有人觉得低了。

    在很多人看来,县尉这种芝麻小官,让英国公的嫡长子担任,也算是纡尊降贵了。柴荣对此,也持保守态度,但不是觉得官职低了,而是觉得柴宗谊年轻,怕他难以担当的县尉这种直接管理百姓的要职,尤其是中牟这种大县。

    很多品级低的职位,比那些高职,更加难做,却也更锻炼人。柴宗谊的官,是刘皇帝关照的,用他的话说,该下面好好锻炼锻炼,也不是一点基础都没有,至少是从共同宿卫出去的。

    事实上,刘皇帝真正重视的人才,都有特意被安排从低位锻炼起,积累经验,提升能力。宰相必起于州县,将帅必发于行伍,这是个硬道理。

    同时,随着大汉的勋贵二代们逐渐成长,在天下道州中,已然开始活跃着新一代的身影。科举制仍旧是大汉最主要的选材方式,但是荫官恩赐,也从未被放弃过,并且永远存在,贯穿于历史。

    刘皇帝实则也是期待着,勋贵阶层中能出一些人才,毕竟大家同属统治阶级,有共同利益,这些人会更积极地维护统治。但凡是有利就有弊,一怕尾大不掉,影响皇权,二怕养出一堆蛀虫......

    解决办法,刘皇帝是想不出的,也不可能有那种只见好不见弊的办法,他也只能管好属于他的时代,乐见其利,警惕其弊,遇到问题,及时调整。更多的,真的做不了了。

    柴宗谊到任,比赵匡义可要早些。不过,等赵匡义到任之后,两个人倒也走得近,赵匡义在年轻的勋贵之中,名气还是很大的,很多人也乐于与他交往,就包括柴宗谊。

    此番,柴荣回京,做儿子的当然也收到了风,一直派人在驿道上盯着,随时通报。赵匡义也知晓此事,还特意让柴宗谊通知他。

    于是,当得知英国公已然过境后,赵匡义也没有丝毫犹豫,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即带着那名吏人,前去西城门,与柴宗谊会同,前往拜迎。

    赵匡义比较聪明,没有大动干戈,把县衙的官吏都带上,只与柴宗谊二人,领着几名家仆前往。也可以说,他不是以中牟知县去迎拜柴荣,而是以子侄后辈的身份前往,表示一番礼节。



    “河中灾情,确实早有征兆,官府反应不及,待饥荒生,又按捺不报,意图控制灾民,将灾情的影响限制于境内,后因饥民激增,实在无法遮掩,这才上报朝廷请援!”

    琼林苑内,已经在此待了快一个月的刘皇帝,听取着武德使李崇矩的汇报。

    “啪”的一声,刘承祐直接把他装模作样阅读着的书摔在桌案上:“当地的御史在做什么,河东布政使司又在做什么,如此重大事件,一不见调查,二不见上报,他们想干什么!武德司在河东的探事又在做什么,也无察觉?

    这安守贞好大的胆子,他以为,昭昭天道之下,能容他欺瞒朝廷?”

    原本以为,河中有谎报灾情的情况,没曾想到查到最后是瞒报。同样是欺瞒朝廷,性质相同,但引起的后果却要更严重,因为饥荒之下,官府如此反应措施,百姓自然受苦颇多,最终使天灾酿成人祸。

    刘承祐一番质问,针对面极广,几乎把所有相关具备监察职责的部门都给骂进去了。也可以理解,总有人喜欢跳出来挑战他的底线,他不是不允许地方上有事,愤怒的原因是下边的官员懈怠,甚至像这般欺瞒他。

    面对盛怒的皇帝,李崇矩自然是告罪,不过表情很平静,因为他也知道,皇帝不会真的因此事而责罚他。武德司的情报网固然严密而庞大,但是天下这么大,也是不可能面面俱到的,他们监察不全抑或顾及不到的地方可多着了。

    “死了多少人?”情绪平复下来,刘承祐问道。

    “尚不知晓确切数目,不过据报,当地饥民多图自救,又有地方贤达赈济乡梓,因此,虽然开仓的时间晚了些,但饿死的人不多!”李崇矩这样答道。

    “朕一日不食,就饥饿难耐,迟误赈济近一月,河中饥民是怎么熬过来的,可能想象?”刘承祐冷冷道。

    看着李崇矩,刘承祐直接吩咐,让他将武德司调查的关于河中饥荒案件移交政事堂,并唤来一名通事前往传达谕令,由宰相们论处此事,并责成三法司对此案过程中渎职怠政的有关人员进行一次清查。

    可以想见,这又将是一场政治地震,不只是性质恶劣,还牵扯到安氏,安家可是大汉的顶级豪门贵胄了,河中知府安守贞乃是襄阳王的安审琦的亲侄子。或许考虑到这层关系,也就可以理解,河中府之事为什么会呈现出这样的发展状态,很多人似乎都失去了视觉、听觉一般。

    安守贞这种做法,刘皇帝怎么都无法理解,欺瞒朝廷,隐匿灾情,对他究竟有什么好处。如果因为灾害后果严重,怕影响仕途升迁,他又不是那种无根无萍的寒门。

    再者,以往的事例表明,面对灾害,如果应对及时,处置得当,使百姓得安,这可是加分项,毕竟危急时刻是最考验人能力的。

    当然,刘皇帝是不可能去揣摩安守贞的心理了,他现在只看结果。比较理性的是,刘皇帝也没有听信武德司的一面之词,而是交与有司继续调查审理此事,但是,朝廷本就在进行调查,如今却直接由武德司移交详情,也是对监察部门的一种警告。

    另一方面,河中府可是一个大府了,素来富庶,土产甚多,每年刘皇帝都会尝一尝当地凤栖梨,又有盐池之利,可谓宝地。

    只是这些年,灾害频发,地震、水灾、旱蝗、雨霖,这些常见的灾害几乎都有过。讲道理,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轮的考验,怎么都不至于引起像此次这般大的饥荒,由此可见,祸不在天而在人。有这种考虑,也可以想见,对于那些官员的处置,绝对不会留情。

    “你方才说,河中百姓自救,如何自救?是上山打猎,还是下水摸鱼?挖野菜,啃树皮?”沉吟了一会儿,刘承祐已然彻底恢复了平日里的沉静,看着李崇矩,说道:“地方贤达,赈济乡梓,总不会是无偿的吧?纵然有这样兼济的良绅,还能散尽家财?能够救得了所有饥民?”

    面刘皇帝这一连串的问题,李崇矩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过,很快刘承祐就吐露出他真正的关注点:“听闻每逢灾荒,都是地主豪强,趁机兼并土地的良机,百姓为活命,不得不贱卖土地,栖身富户,河中的情况如何?”

    “臣会安排人调查!”李崇矩禀道,对于不了解的事情,他从不妄加发言。

    “其他还有什么事?”刘皇帝的心态调整得很快,又问。

    见状,李崇矩微躬了一下身体,继续道来:“襄阳王府上家奴,与其姬妾私通,为人举告,通奸男女,为其私刑处死!”

    听到又与安氏有关,刘承祐眉头不由轻微地皱了下,瞥了眼李崇矩,今日当不会是专门来给安家人上眼药的吧。

    不过对此,刘皇帝却只淡淡地笑了笑:“襄阳王一世英雄,能驭将士以安阃外,守四方,在治家方面,却也乏力,竟出了这等伤颜面的丑事,可见,人无完人啊!”

    可以想象的是,安审琦已经年近七旬的,不能满足姬妾,欲求不满,以致私通,倒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关键在于,安审琦持家不善,管御不严。

    安审琦的事到此为止,怎么也不肯能去揭堂堂郡王的丑,至于私刑私罚的问题,该忽略,就得忽略。人命案件是大案要案,但很多情况,在很多人眼里,一些无足轻重的人,其性命真的算不了什么,贱如草芥。当然,那对狗男女,也是取死有道。

    “禁军李继勋、党进、韩令坤等将,常与荣国公交往,本月已有两次聚会痛饮,饮则必醉!”李崇矩又道,声音几乎不带任何感情。

    闻言,刘承祐面色稍阴,很快又轻笑道:“朕知道了!既然荣国公爱吃酒,朝野尽知,这几人不是故朋就是酒友,无甚大碍。抽个时间,朕也该上门讨几杯酒酿......”

    “英国公途经洛阳,入家门,不足一个时辰即出,径来京师,据说,是与其父因家风问题,言语冲突,英国公不喜其父在洛阳的招摇张扬,用度铺张。”

    听到此则消息,刘承祐莞尔一笑,道:“柴老太公该有七十岁了吧!英国公对老人,也太过苛责。”

    话是这般说,但对于柴荣的这种表现,还是很满意的。刘承祐直接问:“可知柴荣到哪里了?”

    “算脚程,已入开封境内!”

    “喦脱!”刘皇帝直接朝外喊了句,内侍头子赶忙前来候旨。

    “你带着朕的车辇,去祥符驿,在那里等着,待英国公到了,直接把他接到琼林苑来!”刘皇帝吩咐道。

    “是!”喦脱不敢怠慢,立刻应命。

    从刘皇帝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此前的风波,那些莫名的非议,只是一种自然的“震荡”,英国公柴荣,在大汉皇帝心目中,仍旧是柱国重臣,享受崇高的待遇。

    “你也辛苦了,厅内准备有冰镇的瓜,享用完就去办差吧!”面对李崇矩,刘皇帝又显露出和颜悦色。

    “谢陛下!”

    李崇矩,这个侍卫出身,从军转政,担任武德使,掌握庞大的情报监察机构,已经快十二年了。

    不提其他,能够让刘皇帝始终没有更换他的想法,就可见其不一般之处了。



    在琼林苑这皇家会所等待柴荣抵京之前,刘承祐还接见了一人,甘州回鹘可汗景琼。早在甘肃地区基本平定之后,景琼就作为被征服的君主,押至东京献俘。

    同样是被攻破国门,沦为俘虏君主,比起前辈们,景琼所享受的待遇完全没法比。一路兵丁看守,槛车押送,没有任何优待,反而吃尽的苦头,等到了东京,唯一的安排,也是被下放到理藩院的监牢里,许久无人过问。

    差异之大,原因也很简单,大汉西平甘肃,打得不痛快,上下多有不满意的。比起其他战事,收复河西的伤亡总得来说,并不算重,但是那种被“冒犯”的感觉,总是令人不快的。

    自身的原因找了,还得看对手的表现。如果一切都按着制定的战略以及大汉君臣期待的方向发展,或许又是另外一种说法。毕竟,从计划的本身来讲,不算光明正大。

    但偏偏是不甘心沉沦的甘州回鹘,倾力一击,给汉军一闷棍,并差点成功,让大汉蒙受重大损失,给河西局势带来更多的变数。

    当然,世上没有不允许别人反抗的道理,兔子急了还咬人,甘州回鹘的行为客观地来说可以理解,但是世间也没有那么多理性与客观。

    强权才是硬道理,并且这硬道理掌握在大汉朝廷手中,因此,甘州回鹘偷袭汉军的举动,就是不臣,就是叛逆,就该口诛笔伐,严厉惩戒。

    帝国统一了,强大了,也产生了一种毛病,大国病,一种近乎傲慢自负的情绪在滋生。虽然儒家思想讲究中庸,德行,礼仪,但也要看对谁,哪怕是帝国内部,都没有多少贵族、士大夫能够做到礼下庶民的,况于四夷。

    对于回鹘汗景琼,刘承祐本没有接见的兴趣,刘皇帝完全没有必要在一介俘虏面前的耀武扬威,那也无益于他的逼格。

    之所以见他,只是因为,景琼在临死前想见他一面,想亲眼看看灭了他甘州回鹘的大汉皇帝究竟是什么模样。没错,几乎没有经过什么激烈的讨论,景琼得了个处死的下场,不是异国之主,而是大汉叛臣,双标得厉害。

    而刘皇帝呢,则大发仁慈,决定给景琼一个机会,让他见见破国灭家的罪魁祸首。

    甫一见面,景琼还挺傲,所经苦难,已然消瘦不少,凭生白发,但是面对刘皇帝,却不肯下拜,不过,他的两腿显然还不够硬,在卫士的友好帮助下,那对膝盖还是地落地,匍匐在大汉天子面前。即便如此,景琼仍旧大胆直视,似乎要把刘皇帝的样貌铭记心底,带下地狱,带去来生,转世复仇......

    刘承祐同样打量着景琼,年纪看起来不小了,但身材高大,体魄强健,一看就是个壮士,听闻被俘前,还骑马亲自斩杀了五名汉军官兵。迎着其目光,复杂的目光中分明饱含着刻骨仇恨,刘承祐倒感觉像个高高在上的大反派了。

    就冲着他这强烈的仇恨情绪,也只有死路一条。

    “回鹘与朝廷交好十多年了,何以心生歹意,背反朝廷,悍然集众偷袭我西进兵卒?今沦为阶下之囚,斧钺加身,可曾懊悔?”刘承祐主动开口。

    闻问,景琼声音低沉地反问一句:“西征的汉军,当真是为去救西州吗?”

    “自然!”刘承祐脸不红心不跳,淡淡然地说道:“西州与朝廷友好通往十数载,不下与甘肃,使者仆勒,历经千难万险东来求援,泣泪以求,朕心中怜之,为其忠诚感染,故而遣军救助!”

    “说起来,你们同西州回鹘同出一源,也曾求援于你,只可惜尔不念前谊,拒绝其请!”

    面对刘皇帝这番说辞,景琼几乎斥之以鼻,不过反应倒没多大,只是冷笑着道:“听闻中原乃礼仪之邦,大汉天子更是口含天宪,一言九鼎,如今说出这等诳言,竟不觉羞耻吗?”

    “大胆!”喦脱不在,但听这胡虏如此冒犯天子,随侍的一名太监忍不住了,仿佛遭受了了不得羞辱一般,怒斥之。

    刘承祐则摆了摆手,并不在意的样子:“没想到,回鹘可汗,竟然也有这样一张利口,还知口含天宪,还知一言九鼎,了不得啊!”

    “汉人的书籍,我也读过,汉人的历史,我也听人讲过!”景琼始终昂着头,继续以一种讥讽的语气道:“朝廷名为西援高昌,实为图我甘肃,这等粗浅计谋,瞒得住谁,真当我回鹘人都是无知愚夫?”

    “看来是朕小瞧你们了!”刘承祐还是微微一笑:“不过,你既然也读过汉家典籍,可曾知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你是承认对我甘肃的图谋了?”景琼恨恨地道。

    “是又如何?”刘承祐淡淡然的,一副我摊牌了的样子。

    “既然如此,我聚兵对抗,是为保家卫国,延续我回鹘的基业,有什么好指责的?”显然,经过朝廷的“审判”,对大汉朝廷的那种高傲的态度与思想,景琼显得很悲愤。

    呵呵一笑,刘承祐道:“结果呢?”

    “就因为你的偷袭之举,使得河西血流成河,甘肃生灵涂炭,这就是尔等保家卫国的初衷?”刘承祐语气仍旧平静。

    提及此,景琼的双目顿时就红了,他可是亲眼见到过汉军犯下的杀孽,他的女人被凌辱,亲人被杀害,若不是有卫士看护着,又带着镣铐,只怕他就要暴起,尝试一下同刘皇帝同归于尽了。

    仇恨的目光几乎化为实质,景琼近乎嘶吼着,对刘承祐道:“汉军素诩仁义之师,却悍然对俘虏,对平民,滥行杀戮,在我看来,与河西禽兽,并没有什么区别,早晚必遭报应!”

    “所以,朕再问你,可曾后悔?”刘承祐还是同样平静的语气。

    “何悔之有?”景琼咆哮了一声。

    见状,刘承祐叹息了一声,然后有点意兴阑珊地说道:“你极力要求见朕一面,朕也满足你了。既然无悔,可以无牵无挂地去赴死了吧!”

    说着不待其再说其他什么,挥了挥手,对卫士吩咐着:“发还有司,处决了吧!”

    刘承祐是看出来了,这家伙要见自己,完全是想质问一番,发泄一番。对此,他只觉得,内心毫无波澜,最主要的,并不能感同身受,失败者的辛酸,亡国者的苦痛,在刘皇帝这边,实在是没有什么价值。

    同时也觉得,所幸西进得早,以这回鹘汗的表现,若是再拖得久些,没准真能让他搞出什么意外来,给朝廷添加麻烦。

    “这等胡虏,无礼之极,竟然冒犯天威,简直罪不可恕,官家您又何必接见,徒坏了兴致!”在刘承祐准备练习书法时,侍候的太监试探着说了句。

    闻之,刘承祐探手捋了捋笔尖,蘸墨的同时,淡淡地道:“对将死之人,给一份尊重吧!不论如何,终究是朕的手下败将,接下之囚,胜利者,又何必在意失败者的呐喊......”

    刘皇帝只是随口一说,继续研墨的内侍却觉惊喜,趁着喦脱不在,主动说了一句,竟然引得官家对说出这么一番话,有种荣幸之至的感觉。

    对于这些奴婢而言,皇帝哪怕多说一句话,都是对他们的天恩了。



    因为在中牟县耽搁了一日,喦脱也在祥符驿多等了一天,不过还是顺顺利利地接到了。不过,面对天子以御辇接待的礼遇,柴荣没敢坐,礼遇归礼遇,心意归心意,作为臣子在面对这等恩泽面前,还是该表现出该有的谦恭。因而,柴荣与喦脱一道,护送着那架空车,前往琼林苑谒圣。

    如此,也取得一举三得的效果。天子对功臣的恩遇敬重体现出来了,作为臣下面上同样风光,并且再度烘托出皇权的威严,以及天子的至高无上,御辇岂是一般人能够乘坐的。

    “臣柴荣,参见陛下!”

    “柴卿快快免礼!”对于柴荣的归来,刘承祐显得很是喜悦,脸上的笑容几乎能够暖化人心。

    “自你远赴西北,我们君臣二人也有近两年未谋面了,去岁大典,你不在京,共享盛会,朕这心里也空落落的,甚觉遗憾啊!”刘承祐亲自将柴荣扶起,引其落座。

    对此,柴荣也十分感慨,配合着露出笑容,开口就是恭维之辞:“臣虽远在西北,对朝廷之事却也有所耳闻,陛下励精图治十五载,终于扫平割据,一统天下,再造太平,功德之高,直追三皇五帝,堪称千古一人,令人敬仰。

    臣虽未逢盛会,却如大汉亿兆子民一般,为陛下歌功颂德,为大汉强盛祈福......”

    “打住!赶紧打住!”刘承祐伸手,笑吟吟地道:“柴卿如此夸朕,朕都要脸红了,不敢当,实在不敢当!”

    “臣都是肺腑之言!”柴荣微讷,随后也不由笑了,不过表情迅速恢复了庄重。

    说实话,对柴荣这番表现,刘承祐还真有些意外,什么时候,英国公开始说出这番百般逢迎、千般吹捧的话了。过去,君臣相交,柴荣也不是没有赞扬过刘承祐,却也不像这般。

    功盖三皇,德高五帝,虽然在刘皇帝看来,三皇五帝真算不得什么,但在当世人眼中,那仍是帝王功德的典范,这是崇高的赞誉了。因此,听得柴荣的夸耀,刘皇帝还是很开心的。

    这溢美之词,还是看谁来说,像柴荣这样大臣,猛得来这么一出,还是颇有惊喜感的。

    二人一边饮着冰镇的西瓜汁,一解夏日的炎燥,看着柴荣,刘承祐说道:“河西的战事,打得漂亮,不过一月的功夫,尽复河西,使大汉旗帜再度插上阳关关城,张扬我大汉国威军威,朕在东京闻之,也不免心潮起伏,满朝无不欢欣鼓舞啊!”

    刘皇帝这番话,柴荣当然不会全听全信,但是天子表现出的这种态度,还是让柴荣安心不少。

    “总算未负陛下与朝廷重托!”柴荣重重地叹息了口气,道:“只可惜,与最初的筹谋相比,出现了不小的偏差与意外,以致波折,差点累及三军!”

    听话听音,柴荣一表表此言,刘皇帝顿时就明白了,朝中的那些非议,柴荣是不可能无所耳闻的,而以其性,磨炼得再沉稳,那种刚烈严毅是改变不了的。英国公对那些声音,显然不满。

    对此,刘承祐自然是一副大度的表现,扬扬手,说道:“岂能苛求尽善尽美看,也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计划,兵无常形,水无常势,因时因地制宜,才是应该的。

    有些言论,不理会也就罢了,书生之见,不足与同。若是河西之战,都打得不够好,那大汉前前后后的那么战争,损兵折将也不在少数,岂不都要加以责处了?”

    “陛下英明!”

    在原则性的问题上,柴荣还是很坚持的,他本身可以不在意旁人的非议,但却不能容忍抹杀将士浴血奋战的功绩,一个合格的统帅,是会爱护自己的下属,不让麾下将士失望。

    “不过!”了解了皇帝态度,柴荣又开始就事论事了,郑重地说道:“臣与诸将,终究是小看回鹘人了,有骄纵轻敌之心。以大汉的实力,本来只需以万钧之势,扑杀过去,结果却以前锋,孤兵深入,险些为敌军所害。

    胭脂山一战,虽然战果辉煌,并起到一战定河西之效,但郭进他们打得很艰苦,一度接近覆灭,损失过半,余者也多带伤,这都是臣安排不当之过!”

    听柴荣的总结,面有惭愧之色,刘承祐自然扮演着安慰的角色,说:“卿也不必自责了,朕也非求全责备之人,虽然过程有些波折,但结果总是好的,朕也很满意,将士的功绩朝廷也不会忘记,收复河西的将士功赏事宜,兵部已然安排好了,也开始落实了。等到王彦升、郭进等将校抵京,朕还要设御宴给他们庆功!”

    “多谢陛下!”柴荣起身,郑重地拜道。

    趁着机会,柴荣向刘承祐试探道:“敢问陛下,对王彦升、郭进二人,准备如何处置?”

    “什么如何处置?”刘承祐面露意外之色,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

    并不能揣摩出皇帝心里的想法,柴荣还是隐晦地提了下引起巨大非议的杀俘之事。对此,刘皇帝表情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来,嘴里骂道:“这二人,真是胆大包天,令人愤慨!”

    然后又变了脸,轻笑道:“战场上出的问题,自有你这个统帅负责处置,当时你是如何责罚的?”

    闻问,柴荣说道:“军杖八十!”

    “你既然已经处置了,那就不需朕再过问,追加处罚了!朕与朝廷,只复责善后与犒赏!”刘承祐语气轻松地说道。

    “陛下如此胸怀,将士岂能不竭忠尽力以报!”柴荣有些动情地道。

    “将士出生入死,开疆拓土,朝廷不当辜负!”

    “归义军的问题,你如何看?”刘承祐又提起一件让他不怎么开心的事。

    “臣以为,曹氏内部的问题,可由他们自己解决。瓜沙之地,我军进驻之后,已然掌控在朝廷手中,以卢多逊的才干,足以稳固之。至于曹元忠,是个聪明人,他当会给朝廷一个交代!”柴荣道。

    在大汉的计划中,杨廷璋以瓜沙之众东向,配合朝廷收取河西。不过,结果也不怎么顺利,当家做主的曹元忠固然下定决定归附朝廷,但归义军终究不是他一人的归义军。

    在归义军以及曹氏内部,都是反对者,这些人对中原、对大汉当真没有什么感情,都是把瓜沙当作他们的领地、族产。说是会得到朝廷的优待,但朝廷岂能对所有人都高官重爵厚禄?

    于是,一干既得利益者,抱团反对入汉,引起了一场归义军内部的冲突,有这么一群人扯后腿,乃至对抗,自然给卢多逊与杨廷璋在瓜沙任务进展不顺利。

    所幸,曹元忠是真心要归附中原,又有曹元恭等重要文武支持,这才平息了反对声音。不过,耽搁的那么多时间,也完美地错过了夹击的时机,等整顿好的数千归义军东进时,汉军已兵围肃州。

    虽然结果是令人满意的,但发生在归义军的波折,传入东京,还是让刘皇帝甚为不满。在他看来,这就是三心二意、首鼠两端的表现。

    也就是曹元忠前后表现始终如一,否则来自皇帝的大棒早就打下去了。此时,听郭荣的建议,刘皇帝也同意了,目前河西局面,还是以稳定为主。

    只不过,心中已然下定了决心。原本,他是不打算对归义军与曹氏进行太大的动作,但现在,在刘皇帝的计划中,归义军必须全面拆分整顿,曹氏及瓜沙政权的主要家族,悉数内迁!



    一般而言,为了表示对臣下的亲近,刘承祐都会通过同案而食,或者抵足而眠这样的方式,而这么多年的时间下来,也确实有不少文武得到过这种待遇,这也渐渐成为了朝中文武地位的一种象征。

    你若是没有陪皇帝陛下吃过饭,睡过觉,说话似乎都不会有足够的底气。不过,比起旁人,柴荣显然更近一步,他得以陪皇帝共用一个浴池,一起洗澡。

    就是那种养身浴汤,还有专门负责按摩的美貌宫娥,并且一般情况下,事后宫娥都可以领回家......

    二人赤诚相见,一边泡着舒适的药浴,一边享受着宫娥轻柔的服务,还有宫廷御酿,还有瓜果点心。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皇家的生活水平直线上升,虽然仍旧提倡节俭,但也不像过去那般苦着自己。

    刘承祐同柴荣以一种十分放松的心情与姿态,谈天说地。不过在听得柴荣的一句话后,突然坐了起来,盯着他,刘承祐稍显意外地道:“柴卿要去职归养?”

    刘承祐对柴荣突然的请辞,是真的没什么心理准备。

    迎着皇帝的目光,柴荣倒是一脸的坦然,从容说道:“臣得蒙陛下擢拔,辅佐圣朝,于明主羽翼之下,伸展薄才。十八年来,长受信任,屡次委以重担,臣既感激涕零,亦诚惶诚恐。今天下已定,四海臣服,臣也算功成名就......”

    柴荣说出了一番功臣隐退的套话,但不待他说话,刘承祐就直接打断他:“卿何忍弃朕而去?你说的这些,朕不认可,天下初定,但内外尚不得安,定难军与党项人盘踞西北,仍未解决,北方的契丹,仍旧在休养生息,恢复实力,辽东亦沉沦于胡虏铁骑,不见天日。

    大汉,还远未至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地步。南方还有大理、安南,海外尚有琉球。如今正该君臣齐心,文武协力,共同造福天下,卿也是有壮志的人,怎能轻言隐退!”

    对刘皇帝之言,柴荣仍旧平静地道:“朝中不缺贤相,大汉更不乏将帅,足以治国安天下,太平盛世可期。唯一的强敌,也不过契丹辽罢了。然而北伐之后,契丹已经伤及根本,是无法与大汉抗衡的。至于四夷小国,更不足为道,遣一偏师即可平定,收其土地城池,插上汉旗......”

    柴荣的这种说法,显然是无法说服刘皇帝的,不过经过这么一番对话,他也冷静下来了。而冷静下来的结果,就是他忍不住猜想,柴荣为何会请辞,请辞的目的是什么?

    于是下意识地,与此前朝中的风波相联系起来。如今的柴荣才四十来岁,可年轻着,怎么可能就如此轻易言退,并且以其对功名的追求,也不可能在这个年纪就回去养老。论“老奸巨猾”,柴荣与郭威相比,可差得远

    这是不是他以退为进的手段?这个念头,开始浮现在刘皇帝脑海中。

    思索了一阵,他平静下来,以一种冷静的态度,说道:“柴卿是不是因为朝中的那些无谓言论,而心存顾忌?”

    注意到刘皇帝的思索,以及那皱起的眉头,柴荣当即道:“自然不是!”

    然而,刘承祐却紧跟着说:“如果是,那么朕告诉你,那些肤浅流言,尽可当做蚊音蝇语,不必理会。你是朕的股肱臂膀,大汉的柱国金梁,乾祐功臣......”

    刘皇帝这话,也是坦然,也算真诚了,对此,柴荣自然是一副感激涕零的表现,拱手应道:“陛下如此厚爱,臣今生来世,都无法报答啊!”

    说着,还是固辞,道:“臣有思退之意,也是因为身体,实不堪案牍之劳累。臣这些年,在外领军,在朝典事,虽不敢说废寝忘食,却也自认尽职尽责,身体早有隐疾。

    北伐之后,一病不起,当时便几乎丧命,休养了一年多,才有所好转,此事陛下也是知道的。如今又经西北之任,更饱受病痛折磨,此番领军收复河西,也是受以众任,欲完成夙愿,方才咬牙坚持。

    如今,只欲摆脱公务,修身养性,宁静致远......”

    就像有些刘皇帝的话,柴荣只敢信一半,对柴荣此言,刘承祐也只相信一般。柴荣身体固然有疾,但若说严重到那个地步,他也不认为。

    沉吟间,柴荣又继续道:“臣二十余年来,始终奔波在外,无暇顾及家人。尤其家中老父,今已年逾古稀,却数年难谋一面。此番回京,见到家父,已是白发苍苍,形容衰老,臣不能侍孝于膝前,心中既感惭愧,也着实不忍。今之所请,皆系衷言,还望陛下成全!”

    当面对柴荣如此情真意切之时,刘皇帝沉默了。当然,并不是被柴荣感动了,他没有没有那么容易被感动。他所思虑的,还是柴荣请辞背后的原因。

    但思来想去,能够解释的,也只有此番朝中的变故了。刘承祐忽然意识到,或许自己的思维进入一种误区,有的事情,有的言论,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但对于旁人就不一样了。虽说流言止于智,但很多时候,言真的能诛心,能杀人。

    他是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的皇帝,很多事情可以百无禁忌,可以云淡风轻,但柴荣这些大臣则不然。柴荣也算是个出色的政治家了,政治人物考虑事情,利益得失,生死安危,都不得不多些慎重。

    见刘皇帝沉吟思考,柴荣也不再作话,只是默默地等待着他计较完毕,浴汤间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隐隐有些压抑。

    良久,刘承祐回过神来,再看向柴荣,脸上又恢复了淡然笑意,平和地道:“看来,还是朕不够体恤臣下了!”

    “陛下切莫如此说!”柴荣赶忙道。

    刘承祐伸手止住他,轻笑道:“柴卿要请辞,朕断不容许,倘若如此,那不只是朕缺一臂膀,大汉少一栋梁,旁人也会非议,说朕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了。”

    “陛下!这是臣主动请辞,世人断然不会做此无谓猜想!”柴荣的声音中已然带着少许惶恐了。

    摇了摇头,刘承祐继续道:“不过,柴卿的问题,也不得不考虑。身体有疾,就加以调养,不堪公务之累,朕就给你换个职位,配以助手。总之,你才四十出头,朕岂能允许良辰贤士,就此蒙尘,那可是暴殄天物。至于父子亲情,将老太公接回府中奉养即可......”

    说着,刘承祐直接说出他的决定:“这样,朕以你为西京留守,替朕坐守洛阳!”

    刘皇帝这番话,可谓极尽挽留之意,也给足了柴荣尊重了。在其目光威慑下,柴荣终究没有说出拒绝的话了,而是叹了口气,拱手道:“陛下为臣考虑如此周至,臣岂感再推辞,辜负陛下厚恩!谢陛下!”

    见状,刘承祐终于露出了笑容,哈哈道:“这就对了!你英国公若是隐退,那可是朝廷的重大损失,你我君臣日子还长着呢,怎么也得再续个二十载......”

    不得不说,柴荣的请辞,让刘皇帝心里还是不怎么痛快的。不管什么原因,朕没让你走,你主动想走,就是对皇帝的一种“抛弃”......

    当然,这种情绪,是丝毫不会出现在他脸上的。

    严肃的事情谈完了,又说起私事,刘承祐问:“柴卿膝下还有几个少子吧!”

    “正是!”柴荣答道。

    “刘煦要成亲了,可惜啊,你膝下无女,否则朕定要讨个儿媳!”刘承祐笑道。

    闻之,柴荣立刻说:“这可是喜事!秦公成婚,不知是哪家的淑女,有此幸运?”

    “白老令公的孙女,太后亲自挑的,朕也见过,容貌品行俱佳!”刘皇帝嘴角也泛开了笑容。

    而后道:“这样,朕膝下现有七个公主,待年纪稍长,你的儿子也差不多长成了,届时若合适,便结个亲家......”



    入秋之后,虽然仍有秋老虎在肆虐,但气候也确实有转凉的迹象,逐渐变得舒适宜人。在琼林苑待了近两个月的刘皇帝,也终于舍得挪窝,回到了汉宫,这一次,是他在京期间,离开皇城最久的一次。

    在这段时间内,刘皇帝是真的做到了,除了郊祭、征伐、道司任命及刑杀之事外,朝中一应大小事务皆委与公卿大臣处理,太子也开始在朝中发出他的声音,而他本人,只过问他感兴趣的事务。

    当然,此番回到皇宫,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皇长子秦公刘煦要成亲了。刘煦如今,才满十六周岁不久,虚岁十七,四舍五入一个更满二十了,虽然年纪仍旧小,但成亲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当年其母耿宸妃跟着刘承祐时间,刘皇帝自己也就十六七岁。另一方面,张罗刘煦的婚事,也有些时间了,刘煦是太后李氏抚养长大的,也是遂老人家的心愿,让他早点抱上重孙。

    既是自己第一个儿子,又是第一次纳娶儿媳,刘皇帝自然是很重视的。虽然最终是太后拿主意,他也亲自参与其中,所选定自然是名门淑女,建宁伯白廷诲幼女,白瑛。

    白家在大汉,虽然算不上什么顶级豪门,却也是元臣之后,一切的福荫,都来自已故元勋白文珂。

    相较于那些赫赫有名的功臣宿旧,白文珂的名气并不大,甚至显得普通,但在早期,在河东政权内部,其地位之尊崇,也是少有人及的。就说一点,高祖刘知远当初的职衔中有北京留守,白文珂就是副留守,并且跟随的刘知远多年,在大汉建立的过程中,也立下了汗马功劳。

    不过,资历虽高,在刘皇帝当政期间,白文珂的存在感却并不强,主要以其年老,而彼时的刘承祐喜欢用青壮文武。

    白文珂算是能活的了,去世之时,享年七十九岁,但也因其死得过早,又没有突出的功绩,因而在叙功之时,也无法得到过高的待遇。

    不过,终究没被人遗忘,其子白廷诲还是袭得一个建宁伯的爵位。但是,如今生了个好女儿,被太后相中,配与皇长子刘煦,也算其家时来运转了。

    白家娘子,是白廷诲最小的一个女儿,但已年满十八,比刘煦还大两岁多。但是,这点差距,并不算什么,皇后还比刘承祐大呢,高贵妃更年长皇帝近三岁,再者,年纪稍长些,也更成熟些,能照顾人......

    皇长子的婚事,自然是依照朝廷礼制来的,一应流程,也都照着规矩来,婚嫁六礼,也走到迎亲这一日。

    开宝二年七月十八,按照《开宝钦天历》,自然是个皇帝吉日,宜嫁娶、出行,刘煦的婚礼也就定在这一日。

    秦国公府,坐落在皇城东南外,最靠近开封天街的乐平坊,是刘皇帝特地下诏敕建的,当然,只是寻摸一旧邸,刷新改造了一番,即便如此,也足显示出他的重视。

    而因为刘煦大婚,开封乃至京外的达官贵人们,也都闻声而动,要么准备贺礼,要么亲近帮衬。皇帝的事,就是大家的事,皇长子成亲,当然得重视起来,以表忠心。

    得知京内外的这股风潮,刘皇帝是反应过来了,当即下诏,说秦公娶亲,属于家事,不需潮爷震动,更禁绝扰民,京内外官员,不得准备贺礼,应邀请宾客,所备礼物价值也不得超过一贯钱。

    有天子这道明诏,上下方才安分了些。刘承祐的那种感觉是越来越明显了,进入开宝元年之后,似乎只要上边有点风吹草动,下则必甚,若是与皇家扯上关系,则定会引起轰动。

    这反倒搞得刘皇帝疑神疑鬼的,不知这种征兆与风气,是好与不好。

    但是,哪怕打好了预防针,刘煦的婚礼,仍旧办得足够隆重,京师之内,够资格的权贵都得到了邀请,参与婚典,吃一顿喜宴。

    刘煦是早早地住进了秦国公府,有礼部的官员及一干家臣的辅助,婚事自然不用他去操心,只需安安静静地等着做新郎官。此番,婚礼的司仪,也基本轮不到其他人,由水部郎中耿重恩担任,毕竟是刘煦的舅舅,是刘承祐与太后外,与他血脉关系最亲近的人。

    婚礼当日,一大早,刘煦便被唤起,收拾打扮,换上喜服,还画上了点淡妆,施以脂粉,并有礼部官员在旁,监督着他的行为,并随时给他讲那些他已经烂熟于心的礼仪细节。

    素来温文尔雅的刘煦,差点被搞得破防,不管怎么样,终究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就要开始承担起责任,迈向人生的另外一个阶段,难免有些紧张。

    不过,当见到叽叽喳喳的弟弟妹妹们,气质又恢复了,露出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刘晞、刘昉、刘昀几个年长的弟弟,带着一干少男少女,迫不及待地来到秦国公府,一干弟弟妹妹们,既感新奇,也觉高兴,尤其是刘昀,一直是爱热闹的性格,看起来最为兴奋。

    “这就是大哥的府邸吗?看起来真不错,也不知,将来我成亲,爹爹应该也会赐我一座吧!”五皇子刘昀一进府邸,便是左瞧瞧,右看看的,有点艳羡道。

    听其言,身边的亲兄弟刘昉顿时拍了一下他肩膀,取笑道:“怎么,你也动了春心,想娶媳妇了?可惜啊,你还得再等几年!”

    被四哥突然来这么一下,刘昀只觉得自己五脏都震了一下,苦着一张脸,赶紧躲开刘昉,把大妹刘葭挡在面前,然后对刘昉道:“我何需等几年,明年我就向爹爹讨个媳妇......”

    刘昀今年,也就十二周岁,倒退个五六百年,作为皇室成员,成个亲,娶个媳妇,也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

    “看来,五郎确实是春心萌动了!”刘晞也跟着调笑了一句。

    而被刘昀当做隔开四哥障碍的皇长女刘葭不乐意了,嫌弃地拍开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本想说他两句,待见到出门的刘煦,双眸一亮,赶忙迎了上去,仰头望着刘煦:“大哥,你是要去接嫂子了吗?”

    迎着其目光,刘煦摊摊手,苦笑道:“一切都得听司仪的安排,我可是一点都做不了主!”

    “成婚这么辛苦吗?”

    “妹妹这就不懂了,这是先苦后甜,其间之乐,在今夜之后......”刘晞嘿嘿一笑,朝着刘葭眨了眨眼睛,少有的露出了点猥琐。

    见他这副模样,刘葭皱了皱秀眉,不明其意,下意识地躲开刘晞,面露疑惑地望向刘煦。

    见状,刘煦顿时瞪了刘晞一眼,呵斥道:“你胡说什么呢!”

    刘晞讪讪一笑,立时恢复了正经,只不过还是不正经地朝刘煦使了个不正经的眼色。刘晞也是十五岁的少年了,这个年纪,正是春心萌动时,又见多了宫廷美色,对于异性自然是感兴趣的。

    而刘晞呢,显然也是尝过个中滋味,探索过女性身体的奥秘......因此此事,腿差点没被高贵妃打断。

    相较之下,刘煦年纪要长一岁多,但历来是乖孩子,虽然也懂,也有过幻想,但还是守礼守规矩。被刘晞这么一撩拨,那心弦儿也跟着颤了颤,虽然依旧维持着人设,但双目之中也露出一抹期待。

    今日,他也可以释放人性之本能了。

    刘葭呢,在两个哥哥身上转悠了一圈,更加疑惑了......



    以秦公府占地不足,空间不够,婚宴的筵席直接摆到了府外,增设的席位直接占了两条街。说是不扰民,但真正办下来,哪有不侵犯公共资源的,事前连开封府都派了一些差役前来协调事宜,维护秩序。

    参与婚礼的人,根本不能用非富即贵来形容,因为都是权贵,不是有爵位在身,就是担任官职。云集的冠盖,几乎排到乐平坊外,很多人赶到,都只能步行一段时间,前往公府,听候安排,然后献礼贺喜。

    夜幕之降,秦国公府内外,自是一派灯火通明,宾客云集的热闹场面。刘皇帝一家待的地方,自然是居其中,不是最热闹的,但却是最具贵气的。

    皇帝这一大家子,足足摆了四桌筵方才安置下,皇子公主们,就挤满了两大桌。这几年,生育的速度明显放缓,但还是添了几名丁女,到如今刘皇帝膝下,已有十三子七女,不多不少,整整二十位皇子皇女。

    这既是对刘皇帝生育能力的肯定,天家开枝散叶,茁壮成长,也象征着大汉帝国的繁荣昌盛,后继有人。

    坐在主位的,乃是太后,已经年逾花甲的太后,也日显苍老了,哪怕有最优渥的生活也与最周到疗养,仍旧抵不过岁月的侵袭,太后的身体在下坡路上越走越远。

    不过,长孙的成亲,显然令太后感到无比的喜悦与欣慰,面容之间始终带着慈祥的笑意。刘承祐心里自是开心的,不由对李氏道:“娘,刘煦成婚,你可是夙愿得偿了......”

    闻言,李氏顿时冲他嗔视一眼:“你这话说的,难道你就不关心自己长子的婚事?”

    “自然是关心的,否则也不会容他们搞出这么大的场面!”刘承祐当即道。

    事实上,虽说宾客云集,文武公卿乃至东京百姓,齐相祝贺,但既成的排场,还是让刘承祐心中有所警惕,太招摇了,这得花多少钱,又占用了多少的人物力......

    他一个儿子就如此,接下来还有十二个或许更多,还有一个太子,秦公都如此了,太子的规格必然要更高吧。

    当然,刘皇帝这种想法,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正值喜事当头,开心才是最重要的,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措施,都得事后去落实。

    心思百转,刘承祐对李氏道:“我只是有些感慨,时光易逝,不知觉间,刘煦都已长大成人,或许过个一年半载,娘你就可以抱曾孙了!”

    刘皇帝这话,显然说中了太后心坎,只见李氏笑道:“你也要抱孙儿了!”

    刘承祐也是微讷,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修理得漂亮的胡须,道:“看来,儿子也老了啊!”

    要知道,如今刘皇帝,满打满算,也就是三十四岁。如果能到三十五六岁,就抱上孙子,那,还真是够早了......

    “爹,你可一点都不老!”这个时候,一道略显轻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是五子刘昀走到了刘皇帝身边,有点晕乎乎的,笑道:“必然还能再给我们添些弟弟妹妹......”

    “刘昀你给我住口!”听其言,刘皇帝还没开口,贤妃折娘子即呵斥了一句,而后起身走到刘皇帝身边,拉着刘昀盈盈下拜,对刘皇帝道:“官家,刘昀出口不逊,是我管教无方,请您责罚!”

    “诶,大喜的日子,不要这么大动干戈......”见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刘承祐快手扶起折娘子。

    而后瞥着刘昀,注意到他手中的酒壶,说道:“没有酒量,灌了几口黄汤,跑到你老子面前说什么浑话!”

    闻言,刘昀看了看凤眉怒瞪自己的母亲,又迎着刘承祐的目光,这才有些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把酒壶收到背后,迷瞪着双眼,讪讪道:“大哥成婚,作为兄弟,心感喜悦,自当以酒祝贺......”

    “喦脱!”刘承祐却招来侍候着的内侍,指着皇子扎堆的桌席,吩咐道:“你给朕盯着点,别别让他们喝酒,尤其是小皇子皇女!”

    “是!”

    因为皇子皇女年纪多小,因而给他们准备的饮品,多是果汁、茶饮,但年长的几个皇子,还是能喝点酒的,尤其是刘晞、刘昉两兄弟,如今,连刘昀也开始体验。

    当然,以刘昀一贯表现的作风来看,也不出奇。见他这副双目迷离的表现,刘皇帝不由得有些生气,瞪了他一眼:“你来找我有何事?”

    嘿嘿一笑,刘昀对刘承祐道:“儿在想,大哥都成亲了,您什么时候也给我赏个媳妇......”

    刘昀这小子也是真勇,在座的后妃们闻之,都不由侧目,折娘子都想把自家儿子的耳朵给拧烂了。

    刘皇帝呢,迎着刘昀满含期待的目光,顿时笑骂道:“你这小子,毛还没长齐,就想女人了!”

    说着,对折娘子吩咐道:“带他下去醒醒酒,别让这混小子再宴会上捣出什么乱子来!”

    “是!”见刘皇帝没有生气,折娘子这才稍微心安,然后就领着刘昀下去,她突然觉得,对自己的生下的子嗣管教太松了。

    折娘子如今一共诞下了四子一女,分别是皇四子刘昉,皇五子刘昀,皇八子刘暧,皇十一子刘晓以及皇六女刘蕾。

    老四刘昉出镜频率比较高,自不用多提;老五刘昀,一向聪颖,就是性格跳脱,比老三还活跃,什么都喜欢尝试一下,但都浅尝辄止,书不好好读,武不好好练,但就是聪明,活想个混不吝;

    相较于两个出彩的哥哥,出生于乾祐九年的老八刘暧,则是个乖乖儿,但也代表着平庸;十一子刘晓,还不满六岁,但体弱多病,曾经一度让刘皇帝担忧会像已经夭折的几名皇子皇女一般,所幸是撑过来了,但身体仍旧羸弱;至于六女刘蕾,才三岁多一点,并不能看出什么。

    “官家,不是我背后说人,刘昀这孩子,你就是太疼他了,还是该多加管教,如果放纵,只怕他将来会闯出祸来!”

    会这么说,敢这么说的,也唯有高贵妃了。在谈及刘晞的教育问题上,她也是这般反应,因此,对其言,刘皇帝也不介意,只是笑了笑:“活泼是活泼了些,管教又何曾放松过,只是天性使然,待年纪长些,会注意分寸的......”

    “今日是刘煦大喜的日子,他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如今能够成家开府,我们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至于其他,就不当于此议论......”这个时候,皇后大符也开口了,笑容满面,举杯邀道:“我们一起共饮一杯,为其祝贺。”

    皇后开口,大家自然得给面子,虽然在座除了太后,都是与皇帝论过深浅的女人,但地位的差距还是明显的,连高贵妃也没有再多话了。

    夜虽然渐深,但里里外外,都十分敞亮,夜空之上,也被绚烂的烟火所点缀着,烟火之下,是歌舞升平,其乐融融。

    “恭喜陛下!”

    “贺喜陛下!”

    公卿大臣们,自然都是满脸堆笑,前来道贺。听得一遍又一遍的道贺之词,刘皇帝一度忍不住说出“同喜同喜”。

    不只刘皇帝,作为今日的主角,他也在簇拥下,感谢众人的祝贺,哪怕只是意思意思,走过一轮,酒量不好的他,也晕乎乎的。若不是大符叫止,只怕今夜连洞房都困难了。

    “恭喜陛下喜得佳媳!”这回,是两个人一同前来,嗯,方回朝不久的王彦升、郭进二人。

    两个人高马大,杀得河西噤声的武将,真到刘皇帝面前,还是低眉顺眼的。回朝之后,刘皇帝还没有正式接见过二人,这可让他们颇感惴惴,此时,当然想要借着喜庆的日子,来试探告罪一下。

    注意着二人的表情,郭进紧绷着,却难以掩饰紧张,王彦升更突出一个乖巧,形象反差巨大,见状,刘皇帝也不由乐了,持杯与二人碰了一下:“多谢二卿了!在西北作战辛苦了,难得回京,就好好享受一番,今夜尽兴!”

    “是!”见刘皇帝这种态度,二人顿时大喜,应声的同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宴会上,还是出现了一些插曲,比如七皇子刘晖为大哥写了一首祝礼诗,引得一片赞誉。刘昉呢,喝了不少酒,竟然去找侍卫借剑,要舞剑助兴,然后被勒止,大婚的场面上,这小子要舞刀弄剑,怎么可能被允许。

    另外就是,安定侯张彦威喝多了,在宴上发酒疯......



    安定侯张彦威是何人,开国功勋,大汉元臣,更重要的,他是早期帝党的中坚人物,在刘承祐早期发展的过程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尤其在刘承祐初掌龙栖军之时,提供了不小的支持,否则,彼时的刘承祐仅靠着刘知远二子的身份,也是无法压服那干骄兵悍将的。当然,背后是享受着来自刘知远父爱的关照,但在那个过程中,张彦威也确实赢得了刘承祐的好感。

    在兵发河东,东出太行的阶段,虽无赫赫之功,但也是随刘承祐出生入死,经历了被刘皇帝认为军旅生涯中最重要最艰难也最绚烂的一段时期。

    这也算是陪着刘承祐迅速成长的一员老将了,也正是因为当年的那份情谊,也使得张彦威及其子嗣享受着尊荣。

    然如果论能力,张彦威当真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就和三代乱世中层出不穷的武夫那般,发于微末,靠着拳脚刀枪,一步步拼出一个军职。

    比较幸运的是,张彦威搭上了刘知远这艘船,又赶上了刘承祐这趟车,否则他很可能像许多武将,当年纪衰老,武勇不再,最终沦于平庸。

    立国以来,刘承祐自认对张彦威也算不错了,奉诏入京前,明知张彦威没有那个能力,仍旧举荐他做成德节度使,成为大汉早期在河北最重要的一方节镇,还让李谷这样的将相之才做他的副守。

    而晋阳起兵之前,在河东的将领之中,张彦威原本是排不上号的。后来,对各地节镇封赏加号,也同样予以尊重,逢年过节的时候,刘承祐也还能想到他,给一份礼轻情意重的赠礼。

    哪怕后来,卸职入朝,再没有担任什么实职,却也和大部分节度一样,被授予国公之爵。可以说,即便在开封城内混了十多年,但张彦威混得自在,混得舒服,到开宝元年为止,张彦威对自己的待遇都是十分满意的,并庆幸自己的际遇,对刘皇帝更是感恩戴德,奉为神明。

    要说什么时候起变化,就是从爵位被降开始,还是一降就从国公降到县侯,显然,这其中的落差,让张彦威难以接受。

    事实上,别看如今大汉的爵位体系已经彻底落实下来,而功臣定论也在开宝大典上得到确定。但是,绝不是所有人都对此满意,爵低的自然想要高的,未加开国者也想要有“三代免降”的待遇,总之,人总是愿意追求更好,也少有人就轻易满足了。

    大汉勋爵阶衔及其待遇,也算是几经变化了,从最开始的滥封,到刘皇帝逐渐清除、收回、控制,再到大封,也是到开宝元年,方才真正完善起来。

    刘皇帝的目的,也很明确,控制其数目,提升其价值,这是个牵扯到贵族们切身利益的变动。开宝大典上,是最后的定论,也是对功臣们的阶段性评价,那一次,可谓是大封群臣。

    然而,从那之后,大汉帝国再没有新增任何一个爵位。到如今,很多人才真正意识到,大汉爵位之贵、之重。

    张彦威则是那些被降爵贵族中的代表人物,内心自然充满了不满、不服,尤其在体会到爵位的重要性之后。

    当初魏仁溥几臣议功赐爵,讨论到张彦威的时候,细数其功劳,数来数去,除了资历深厚,参与了开国前期的战争之外,当真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功劳与业绩了。因为,很多人同他一样(比如慕容延钊、柴荣、孙立、韩通、杨业等),都有相同的经历,并且表现要突出得多,并且不只于此。

    而如果仅拿曾经当过成德节度使来说的话,那就显得太苍白了。论将才,平庸;论武勇,大汉从不却猛士;论治才,这真没有。

    张彦威能够身处高位,更多的,还是靠刘皇帝对他的信任与关照。也正因如此,经过商讨,决定听从窦仪的建议,更其爵为县侯,在窦仪看来,这已经是他的优待了。

    论功行赏这种事情,从来都不可能做到让所有人满意,只能尽量取其合理。所有爵位的拟定,都是要经过刘皇帝审议之后,再确定的,因而,对于张彦威的最终封赏,也是刘承祐拍板的。

    结果出来后,张彦威心态自然爆炸了,虽然迫于当时的场面与皇帝的权威,不敢发作,但不满的种子总归是种下了。

    虽然并不只他一人被降爵,但最不忿的人,绝对是他。在张彦威看来,既然赏了他的爵位,怎能轻易收回,这不是落他的面子嘛。

    更重要的,看看那些封高爵人。二十四功臣,他不奢望,其他人也不去比,就拿赵晖来说,只区区一个陕州节度,挂着一个首义的名头,这都能位居二十四臣。

    再看慕容延钊,当年不过一军校;韩通,一骑卒;杨业,一步卒;马全义,孙立,这曾经都只是他手下小将罢了......

    即便柴荣,当初在龙栖军时,见到他也得恭恭敬敬地行礼。考虑到这些,张彦威才越敢愤懑,而如果要降,那也至少保留公爵吧。

    张彦威的心理活动,大抵如此,就是觉得不公平,觉得刘皇帝亏待了他。不过,在当下的大汉,再多的不满,也只能憋在心中,至多朝亲近之人发泄几句。

    当然,话说多了,难免有传入刘皇帝耳朵中的时候。对此,刘承祐并不以为意,他知道张彦威粗鄙的性格,只当他是发泄,也能勉强体谅他的心情,有些牢骚也属正常。

    然而这一次,终于触怒了刘皇帝。

    在刘煦的婚宴上撒野,不只是扫兴,更是扫天家的脸面。固然是因为酒喝多了,但若非心中积压了太多太久的不满,也不至于此。

    本来要给刘煦挑媳妇,张彦威也生了个女儿,同刘煦年纪相仿,他也动了心思,主动把自家小娘子推荐上去,结果嘛,没有被看中,这再度让他感到颜面扫地。

    在婚宴上,彻底爆发出来,和周遭人大谈特谈,当初与刘皇帝在龙栖军的事,他是如何辅助他的,配合刘皇帝整军又出了多大的力,还有建国战争中又是如何追随刘皇帝出身入死的,又说柴荣、慕容延钊这些重爵高官,曾经都是他的下属。

    若不是孙立在旁及时捂住了他的嘴,他甚至把刘知远“黄袍加身”的幕后细节都给抖出来了。如此犹不罢休,逮着个人,就推荐自家女儿,要与之结亲......

    一场闹剧,虽然迅速被解决,但是对婚宴造成了影响,而刘皇帝,离开之时,是一脸的阴沉。

    ......

    作为新人,一大早,刘煦就带着新妇进宫,向刘皇帝与大符奉茶问安。白家娘子,显然被滋润过,面上的桃花,仍未隐去。

    当然,刘皇帝的注意力,还是放在刘煦身上。十六岁的刘煦,个子已然不比刘承祐矮多少了,哪怕只成婚一夜,也仿佛经历了一种蜕变。

    看着他,容颜之间,还有其母的一些神韵,刘承祐冲他温和道:“从今以后,你就真正长大成人,开府立业了。”

    很难得,见刘皇帝以这种郑重而又感慨的语气和自己说话,刘煦有些意外,不过还是表示谦逊:“儿还需向您学习!”

    “你既已开府,也该有个具体的职事了,我把你安排在礼部,挂侍郎衔,去行走学习!”刘承祐说出对刘煦的安排。

    “是!”对于刘皇帝的命令与安排,刘煦从来没有异议,躬身应道。

    “白家娘子,你要好好对待人家!”刘承祐又道。

    “儿晓得!”刘煦面上竟然露出了点羞臊。

    “还没见过太后吧,带着你的新媳去吧!”刘承祐吩咐道:“对了,不要忘记去祭拜你的母亲!”

    “是!”虽然没有什么印象,但每年,刘煦都会去耿宸妃的墓上祭拜一番,成亲这么重要的事情,自然也要烧点纸,敬告之。

    “官家,安定侯在殿外跪着,想要求见您!”这个时候,喦脱前来禀报。

    昨夜,张彦威只是被送回府去了,除此之外,刘皇帝也没有其他表示。显然,是酒醒之后,了解到自己在宴上的撒泼,张彦威也感到惶恐了,赶忙进宫,前来请罪。

    闻之,刘承祐面上不动声色,示意刘煦夫妻随大符去见太后。待他们走后,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考虑了一阵,刘皇帝对喦脱吩咐道:“你亲自去万岁殿,告诉张彦威,让他回去,好好地当他的安定侯,我祝他长命百岁,今后也不用来见朕了!”

    刘皇帝的话,平静冷淡乃至决绝,张彦威此番的行为,是真的惹恼他了。

    然而,就在当日傍晚,刘皇帝收到了一则令他吃惊的消息:“自缢了?”

    见刘皇帝紧蹙眉头,张德钧小心地禀道:“安定侯回府后,便魂不守舍,将自己反锁在房内,吩咐人不许打扰,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等到家人发现,尸体已然凉了......”

    闻之,刘皇帝张了张嘴,又闭上,面容间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何必如此想不开呢?”

    刘承祐知道,张彦威这是通过死,来消解刘皇帝心中的怒气,也以免牵连到子孙。而从刘皇帝的反应来看,他成功了。

    最终,刘皇帝喟然一叹:“让他的家人,好好料理后事吧!”



    初秋时节,天高云淡,碧空如洗。卫国公府前,好大一排场,天子卤簿仪肃立,显然是刘皇帝御临,看望卫国公慕容延钊。

    “前些日子不是还好好的,何以病重若此?”病榻之侧,刘皇帝端坐着,看着抱病难起的慕容延钊,语气十分沉重。

    如今的慕容延钊,也才五十四岁,然而,其形容枯槁,骨瘦如柴,从面相上看,说他已经七老八十也不为过。

    铺满皱纹的脸庞,苍白的颜色,瘦削的面颊,慕容延钊已经全然不见的当年的风采,眼下,只是个行将就木的老朽。换作任何人,都不敢相信,大名鼎鼎的卫国公,如今竟是这样一副衰弱的面貌。

    这已经是这两年来,刘承祐第三次亲自登门,看望慕容延钊了,荣宠之深,可见一斑。而面对刘皇帝,前两次在家人的搀扶下还能迎拜,如今,却是有心无力。

    “臣如今,恰如枯木残肢,衰败难复!”慕容延钊倒是看得开,皇帝的到来,也让他恢复了些生气,声音就如其面貌一般苍老,说道:“这几年长卧病榻,煎熬折磨,此番,臣自感大限将至,不能再尽忠于陛下,效力于朝廷,还请陛下恕罪......”

    说着,慕容延钊面上的病态又浓重了几分,连咳嗽都显得有气无力的。见状,刘承祐赶忙道:“有病就治,何必说这不吉利的话!”

    大多数的时候,刘皇帝是以虚情假意为习惯,然而,在少数时刻,面对少数人,还是推心置腹。对慕容延钊的关心,显然属于后者。

    感受到刘皇帝的“情意”,慕容延钊再度露出一抹苍然的笑容,说道:“陛下,臣此番怕是真的熬不过去了!人固有一死,不足惧也!臣原本是想口述遗奏,向陛下辞别,今幸得陛下屈尊驾临......”

    “好了,卿不要再多说了,好生养病才是!”不知为何,见慕容延钊如此,他双眼竟有些发热,语气都略显哽咽。

    “再不说,臣恐怕就再无机会了。”慕容延钊说道,双目之中,流露出一抹追忆之色:“臣前半生,虽小有名气,却也只局限于乡野,碌碌无为三十六载,方才得幸为陛下简拔。臣这一生,最感幸运,也最不敢忘怀的,仍旧当年被陛下征召于居室。

    臣虽然粗有勇略,但实不敢称将帅之英,却蒙陛下信重,不以臣鄙,屡次托以大事,诚惶诚恐,感激涕零。

    二十年来,虽少有建树,却被予以乾祐功臣殊荣,铭感五内,却也觉陛下待臣过重,愧不敢当......”

    慕容延钊越说,情绪越激动,但发音吐字,也越显艰难。刘承祐直接握住了他的手,郑重地道:“卿之心迹,朕岂能不知,勿需多言,朕明白!”

    见状,慕容延钊笑了,最后说道:“陛下,臣的后事,务必求简,臣的子孙,量才使用即可,切勿因臣之小功,而过分优待......”

    因为慕容延钊身体的缘故,君臣之间并没有谈太久,说太多的话,很快刘皇帝就离开了。

    走出病房,刘承祐的心情很沉重,甚至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慕容延钊也有不少儿子,但大多是开国后才生的,除了长子慕容德业成年,已官至博州长史,其他都显得年幼。

    此时在家侍奉汤药的,能够做主的,乃是二子慕容德丰,如今也才十八岁。临走前,刘承祐拍了拍慕容德丰的肩膀,轻声道:“好生照料你父!”

    “是!”慕容德丰语气也带哽咽,他当然知道,自家父亲命不久矣,因为慕容延钊连后事都已经交待好了。

    离开卫国公府时,很少喜怒形于色的刘皇帝,也难得地流露出感伤之情。见皇帝心情不好,随侍之人,也都更显小心翼翼。

    老臣凋零,故人辞世,总是令人伤怀的。而对于刘承祐来说,上一次,似这般情绪难忍,还是兖国公王朴离世之时。

    但是,对于王朴,刘皇帝更多的是一种尊重。慕容延钊则不然,他是随着刘皇帝从河东走出来的将帅,卓越的功劳贡献暂且不提,就那份亲近的关系与感情,就非常人能比。

    两年前安定侯张彦威自杀之时,刘皇帝尚且有些戚戚然,而况于慕容延钊。虽然,刘皇帝一贯有凉薄之举,显得感情淡漠,但是这也是分人的。

    自兵部卸任,慕容延钊已经病了几年了,时好时坏,甚至有几次病危,但这一次,刘皇帝知道,他是真的熬不过去了,他又将见证一位功臣、一代英杰的离世。

    回到宫城,刘皇帝情绪愈显沉重,伤感的情绪难以言表。归万岁殿,伺候的内侍,端来一盆清水:“官家,请净手!”

    见状,刘承祐没有那兴致,随口说:“朕手不脏!”

    内侍答道:“官家探望病患,当净去所染晦气......”

    其言落,刘皇帝勃然大怒,一手掀翻那盆清水,然后盯着那内侍,直接朝着喦脱吩咐着:“拉下去,打二十杖!”

    这下,可将那内侍吓坏了,甚至不知皇帝怒从何来,赶忙磕头求饶。一旁的喦脱见了,很是干练地,指挥人将之带出,吩咐廷杖。表情绷得很紧,心中却乐了,皇帝身边的内侍也是有竞争的,被罚之人,这两年在刘皇帝面前可表现得太积极了,岂能不遭喦脱的嫉恨。

    刘承祐坐在御案后,案上的奏章也没有兴趣阅览了。喦脱则带着人,把打翻的水盆收起,清理泼开的清水,动作要多小心有多小心,形态要多谨慎有多谨慎,外边板子打得啪啪响,惨叫声也足以令人警示。

    当然,一干宫人,心中也是惊异,毕竟刘皇帝已经许久没有像这般暴躁与愤怒了。

    直到皇后大符赶到,万岁殿的场景,她一眼就能看明白。保持着端庄,陪他落座,见刘皇帝伤神的表现,大符探手轻轻地给他揉了揉,问道:“卫公病势很严重吗?”

    “嗯!”刘皇帝是不可能迁怒于皇后的,也没抗拒她的动作,应了声:“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唉!”闻之,大符也不由叹了口气,说道:“明日,我去烟霞观,为卫公祈福吧!”

    “生老病死,自然之理,岂能求得来?”刘承祐说道,不过抬眼看了看大符,这毕竟是她一番心意,想了想,又道:“你有心了!”

    “只望官家,不要太过感伤!”大符安慰道。

    想了想,刘承祐问:“刘旸的婚事,就纳慕容家的小娘子,你看如何?”

    对此,大符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表示同意:“官家做主即可!”

    事实上,随着年纪也渐长,太子的婚事也牵动着宫廷内外,朝野上下的心,大符也提了几次了。毕竟,秦公刘煦成婚都已两年,白氏肚子也隆起了,再过几个月,刘皇帝的长孙都要出世了......

    事实上,关于太子妃的人选,反而难选,刘皇帝此前就有意同慕容家联姻,但是又有那么一丝微不足道的顾虑。如今,倘若慕容延钊病逝了,那么再纳慕容家女,也就少了些来自皇帝的阻碍,毕竟,慕容一门,七成的显赫都在慕容延钊的影响上。

    慕容延钊的病势恶化,比刘皇帝想象的还要快,根本没撑几天,就在当夜,溘然长逝。显然来自天子的亲自探视,既是荣幸,也容易遭到“反噬”,命不够硬,便会被克死......

    因为有了心理准备,对于慕容延钊的病逝,刘皇帝后面平静了许多,对其身后之事,自是极尽哀荣。

    废朝三日,追赠中书令、临淄郡王,并亲自替他撰写神道碑文,这还是头一遭,并未找人代笔,毫不介意自己在文才上的平庸暴露出来。

    而慕容延钊的辞世,再加上于开宝二年冬去世的褒国公王景,乾祐二十四功臣,也开始走向凋零了。



    两年的时间,悄然而逝,对于大汉百姓而言,迎来了真正安宁祥和的生存环境,对大汉帝国而言,这是段关键的转折期。

    在刘皇帝的领导下,在贤相能臣的辅助下,在开宝新政精神的指导下,大汉也成功地转型为一个统一的帝国,巩固统治。

    而在这两年,大汉迎来了空前的大发展,南北携手,走向繁荣。总结得来讲,就是政治保持稳定,经济趋于繁荣。

    天下一统,尤其是东南地区的收复,对大汉经济上的加成太高了。仅开宝三年,通过运河自江淮输送东京的粮食,就达三百五十万石,占朝廷官民消耗半数,而这个比例,还会逐年增加,上升空间很大。

    至于其他钱绢财货,更是大量的送抵开封。当没有国界,没有战争,且放松政治上的压迫后,东南地区的经济活力重新焕发,并且直接迎来爆发。

    朝廷所推行的开宝新政,减民负担,休养生息,主要目标是缓解旧时代的社会矛盾,建立新时代的统治秩序,在这个基础上,迈向太平盛世,予帝国子民追求更安定富庶生活的机会。

    而到开宝四年为止,所能见到的成效喜人,并且证明了,大汉的施政方针与理念并没有错,只要按照既定的国策走下去,大汉必将迎来一个安定繁荣的时代,华夏文明也将再度实现复兴,留下一段辉煌灿烂的历史。

    当然,这并不代表,大汉就没有他的问题了,整体平静,宏观上维持稳定,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还是有不少波折。

    东南地区的发展潜力,犹待挖掘,治安秩序,一直到开宝三年,才真正稳定下来。由韩熙载领衔整改事宜,从头到尾都不是一番风顺,挣扎、反抗,此起彼伏。

    两江地区,仅在迁豪事务上,就发生了十七次叛乱。当推广到两浙之时,所引起的动乱就更大了。“白”拣的地盘,消化起来难度总归是更大的,刘皇帝也头一次认识到,地方豪强的威力。

    开宝二年冬十月,因为朝廷过于强势急切的整改措施,两浙大叛乱,几乎波及全境。由原吴越的官吏、军队、豪强、富商联手,向大汉朝廷秀他们的肌肉,这些利益受损者,杀朝廷委派的官员,废除朝廷的制度与政策,恢复吴越旧制,裹挟了一大堆两浙百姓从乱。

    叛乱盛时,杭州以南,几乎每州每县都能见到叛军的旗帜活动的痕迹。那场叛乱,自然引得刘皇帝震怒异常,给出的反应,也很强势果决,镇压了再说。

    因为吴越大叛乱,朝中有一干官员建议,改变一下在吴越推行新政,或者缓行,用以安抚。凡是上此奏的官员,不是被降职,就是被罢官。有多少年,刘皇帝没有妥协过了,何况还是这种情况。跟不上他思想的人,也不配在朝中为官。

    即便在对吴越的事务上,有些做得不妥的地方,但总结反思,那是事后的事情,而不是为了平息事态,而保守妥协。

    刘皇帝的诏令一下,安置在东南的文武,自然是一起发力,放开手脚平叛。没有不尽力的,不管引起叛乱的原因是什么,在他们监管下出来这么大的乱子,都难辞其咎,因而都是尽职尽心,以求冲抵罪责。

    平叛的主帅是石守信,都监是赵延进,这两人负责军事,自然不会有什么意外。平叛所用的军队,则大多是由吴越人改编的地方军队。并且,从头到尾,留驻东南的禁军,只是驻守各大城及军事要地,起个托底的作用。可以说,那是一场由吴越人自相残杀的叛乱与平乱。

    吴越的叛乱,声势闹得挺大,但终究是一场由既得利益者各自为战的反抗行为,虽然相互响应,却没有统一的指挥,共尊的首领还是远在开封享福的淮阳王钱弘俶。

    当时,对于钱弘俶来讲,吴越叛乱的消息已经够惊人了,而令他感到惊恐的则是叛军遥尊他为帝,要复吴越国。

    对此,钱弘俶没有丝毫犹豫,进宫请罪。钱弘俶的反应也算快了,因为没多久,一道道针对他的奏章就呈到刘皇帝御案上了。也就是刘皇帝够大度,也清楚钱弘俶无辜,对他善言安慰,方才使他安心。

    不过,还是以钱弘俶的名义,写了一份《告吴越百姓书》,发传两浙诸州,将那些“义军”打为叛逆,消减不明真相被裹挟民众的抵抗意志。用处自然是有的,刘皇帝由此认识到,钱氏在两浙地区的影响力,可谓根深蒂固,不是短时间内就能消除得了的。

    叛乱,前后持续的时间不能算长,只有三个多月,大股的叛军迅速被消灭,消耗的时间,也主要在集中在向浙南挺进的过程中,地形地势的限制有些明显。

    不过在进入开宝三年正月,叛军或死、或降、或逃,吴越叛乱宣告平定。时间不长,但对吴越地区的破坏是非常严重的,这是承平六七十年后,吴越地区所经受的最大的一次战乱。

    积极意义倒也不是没有,至少通过这场叛乱,让朝廷在后续对东南地区的整改中,手段柔和了些,并且改良了一些新政中比较想当然的条款。

    同时,也使得那些对朝廷不满,不服大汉统治的人与势力,跳了出来,一个个被收拾清算,反倒是通过此乱加强了朝廷的统治,实现了彻底的收治,只是代价有些大罢了。

    事实上,对于江浙地区,刘皇帝有想过原属南唐的两江地区会发生叛乱,没曾想到最后,爆发点竟然在吴越。

    相比之下,两江地区那只能算是骚乱,在吴越叛乱高潮期间,两江地区倒安静地很,几乎没有响应。

    事实上,在开宝元年冬,刘皇帝给东南的官员们下了拿道带警示意义的诏书后,在整饬落实工作上,不管是工作态度还是工作方式都缓和柔和了许多。

    而韩熙载进入两浙之后,行事也多师出有名,迁豪行动,也多从那些风评较差的土豪劣绅开始,算是充分考虑民情民意了。然而,即便如此,引起反弹之剧烈,反倒超过了江南与江西。

    对于很多吴越豪强来讲,他们是真的不欢迎大汉的统治,他们更喜欢钱氏当政。

    大乱之后,必有大治,这大概是能够用来自我安慰的一句话。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原有的秩序,被彻底打破,社会资源与财富在这场大乱中,得到了实际上的再分配。

    因为这场叛乱,吴越人死者达十三万之多。事后被外迁的人,更超过二十万。而吴越叛乱的平息,也代表着朝廷在东南的大整顿,告一段落。

    终究,没能像刘皇帝所期待的那般,平稳过渡。也可以理解,涉及到社会变革、利益分配的事业,还是在短时间内要起到效果,绝不是请客吃饭那么简单。

    一场腥风血雨,代价固然不小,也扫平了大量障碍。现如今,刘皇帝可以自信地讲,东南地区可保百年无虞。

    而从开宝元年开始,一直到开宝四年,三年多的时间内,朝廷自两江及两浙地区,共外迁四十余万人,其中半数落入了荆湖南道。

    剩下的,关内消化五万,陇右三万,山阳三万,余者散布中原河北。经过那些纷纷扰扰后,东南地区,也逐渐成为让刘皇帝满意的符合大汉统治的秩序状态。

    韩熙载东南安抚使的职位,在开宝四年三月,被正式撤销,召还东京。在东南的这几年中,他曾遭遇了七次刺杀,在第四次的时候,差点丢了性命,可见那些利益被触犯者有多恨他。

    同样的,在朝中,非议也从来没停过,等回到开封的时候,韩熙载已是身心俱疲,直接向刘皇帝辞官。

    刘承祐不同意,授集贤殿大学士,去编书,过点轻松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