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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到入冬之前,大汉朝廷主要忙碌于四件大事。

    其一,关于齐州水灾的善后事宜,有一片处置周到、救济及时的官员得到了封赏与提拔,同样也有不少州县官员,因之罢官免职,乃至下狱问罪。

    黄河已经日益显示出其威胁了,破坏力强大,每决口,总是给官民造成重大损失。这些年每听到沿河州县报上的大小水患水灾,朝廷都不由紧张起来。官方统计,自大汉开国以来,在黄河中下游,发生的大小水灾,就达三十六次,其中只有四年完全无事。

    对于黄河水患,朝廷的重视程度也在日渐提高,甚至已经费了不少人物力,进行河道清淤疏浚,堤防加固。而负责水务的大臣,前后更派出去不少,包括王朴、雍王刘承勋以及昌黎王慕容彦超。近几年,慕容彦超更是带着一批水务专家,四处巡视水文,筹谋治理方案。然而,总是治标不治本。

    为水患问题,朝廷也开了好几次专项会议,并发明诏集思广益,同样也没能议出个根治的办法。

    下面的官员倒是有人提出了一个想法,说堵不如疏,当效仿大禹治水,开挖沟渠,变更河道,用以行洪泄洪。

    这个思路听起来也是不错的,毕竟连大禹都抬出来了,然而却遭到了包括魏仁溥在内的一干重臣的反对。

    毕竟,黄河水道要是真那么容易就变更,也不会成为历代王朝的一个痼疾。刘皇帝是有些心动的,觉得构思不错,堵不如疏确实是个浅显易懂的道理,却也不盲目。

    因为在刘皇帝的印象中,黄河改道,带来的往往是一种灾难,轻易不可为。并且,这种事情,还是需要做详细的调查,周密的准备,论证可行性之后,才好施行,还要考虑人物力的投入。

    在此之前,对黄河的治理,还是只能老一套,清淤、固堤,再多植树木。然而,南道河床过高,堤岸也越筑高,几乎已是地上河,这也是最让人感心惊肉跳的。哪怕清道,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实上,改道真的是个不错的办法,只是不能像北宋时期那样不顾实际、看图划线,瞎改乱改......

    不过,有一点,是开宝年来,朝廷在推动的,那就是对黄河水系的梳理上,河水北流,刘皇帝甚至有萌生过把“京杭运河”开凿出来的想法。

    黄河的治理,非一时之功,甚至非一世之功,可以想见,会贯穿刘皇帝的整个统治时期,乃至整个大汉帝国时代,还有得头疼了。

    除了水患这种长期扰人的事情之外,便是太子刘旸成婚了,这可是朝廷的大事,涉及到国本的事情,岂能不重大,政治意义尤其突出。

    相较于当初皇长子刘煦成亲,对太子婚礼的操办,显然要更加隆重,规格更不可相提并论,毕竟是储君成亲,迎娶太子妃。

    婚礼都是在崇元殿上举行的,内外公卿大臣一齐相贺,为此还专门让翰林、学士及文才们,写了大量的诗词文章,以作祝贺。

    太子与其他皇子之间地位上的差距,十分明显,刘皇帝也完全体现了他对刘旸的重视。太子的地位,愈加稳固了。

    首先皇帝看重,其次宫内有皇后,宫外有符家、慕容家,这种陪着,几乎难以动摇。

    另一方面,与太子结上亲,也使得慕容家族在朝中因卫国公慕容延钊之死而滑落的地位,重新巩固了。

    婚后,刘旸仍旧以太子的身份呢听政于广政殿,但可以负责具体事务,一应军政诏制的审核工作,都由他主持,算是把门下的职能划给他了。

    与此同时,刘晞、刘昉这两兄弟,也正式出任官职,刘晞到太仆寺任副职,刘昉到兵部,在南北用兵的后勤事务上打下手。

    剩下两件大事,无外乎南北用兵事宜,北边大张旗鼓,南面则悄悄摸摸。

    对定难军,朝廷准备多年,此番意志更是坚决,定要一举解决这个帝国内部的隐患,妨碍军政统一的最后一颗绊脚石。

    事实上,从李彝殷病故的消息传开后,夏绥地区的气氛就紧张起来了。或许是,苟延残喘多年,锻造了一根敏感的神经,李光睿当时就有所预感。一种朝廷迫害李彝殷,使先公含恨而终的说法在定南军内部蔓延,逐渐转变成为一种复仇的声音。

    对于朝廷相召,进京扶棺治丧的诏令,李光睿自然不会乖乖地听令,其父殷鉴在前,他可不会上当,权当没听过。

    同时,李光睿也是真正意识到了,此番不同往常,从朝廷透出的风,就明显不同寻常。当杨业远赴西北时,李光睿也进入了紧锣密鼓的准备之中。

    一时间,夏绥地区陷入了多年未有的紧张,人来人往,阴谋算计,层出不穷。有些手段,或许俗套,但往往管用,在蛊惑人心之上,李光睿还真有几分能耐,将定难军上下,成功地凝聚到一起,打出的口号也很明确,保卫夏州祖地。

    在杨业抵达延州,汉军积极调动,直指夏州之时,定难军同样在努力调度,准备应对事宜。然而,两方之间,强弱形势,力量对比,可谓一目了然。

    且如刘皇帝所预料的那般,大势压迫下,人人都心存疑虑,大汉这么多年,从来都是战无不胜,愿意跟着李光睿对抗朝廷的人,当真不多。

    哪怕是定难军内部,团结是那些党项将领与土豪们的共识,但那只是为了应付来自朝廷的压力。然而当那种压力化为实质,变成军事行动之时,几乎所有人心中都要打个问号。

    倘若同朝廷刀兵相见,结果或许难料,但甘州回鹘的下场,可是血淋淋的......

    另一方面,朝廷这些年,对定难军与党项人的内部渗透太严重了,李光睿那些动作,从一开始,就是不断地传出来,最终汇聚到招讨使行营,上呈东京。

    同时,夏绥四州内部,也有大量的官员将吏,秘密同大汉官府取得联系,其中有汉人,也有党项人。

    如果对定难军内部,李光睿还能凝聚一部分人心,毕竟哪里都不缺死硬份子,在诸党项部落的联络、寻求支持上,结果让李光睿大失所望。

    谈及同大汉朝廷为敌,大部分人都表示犹疑,而少部分人都明确表示拒绝。他们之中,不乏与大汉官方联系紧密,与汉民利益相关的人,还有人更在意后果。

    与朝廷作对能有什么好处?几乎无法想象,能够看到的,只有恶果。部民死亡,邑落毁灭,牛羊马驼不复所有,所产食盐换不得粮布......

    当然,这些情况,都是在多年的渗透中,由大汉官方主导,传递给党项部族的信号。因此,当的不到广大党项部民支持的时候,定难军也只是无根之萍。

    到九月中旬的时候,李光睿便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而在赴任西北后,杨业除了将行营设在延州后,便再没有大的动作。除了再度遣使到夏州,宣告朝廷诏书之外,就是整练调集来听用的诸军,同时准备辎重粮草,并不急于进兵。

    此番行动,政治攻势显然在军事行动之前,王祐事情做得很漂亮,使者四出,纵横夏绥,在落实分化瓦解事务的效果上,更展示其灵活的手腕。

    因此,到立冬以前,兵马辎重都已经整备完毕的情况下,眼见李光睿左支右绌,日陷窘境,杨业终于自延州发兵了。

    相较于北边的大张旗鼓、磨刀霍霍,南征事务,则做得够隐秘,他想要个突袭之效。潘美亟于南征,但真正请得诏令之后,却一板一眼,不急不躁的,比之延州杨业还要稳重。

    最终,枢密院从岭南岭北诸州调集了两万军队,加上征召蛮兵以及借调的平堑军,算上一定的随军民夫,总计调兵四万众,给潘美更足的底气。

    南北并举,却又同时引而不发,都在寻觅战机。刘皇帝没给他们定硬指标,也给了二将更多的发挥空间。



    “恭迎官家!”

    慢步踏入春兰殿,面对的是小符惠妃及殿中一干人等的迎候。不知觉间,连小符都已经三十五岁了,易逝的时光往往使刘皇帝多加感慨,同时也对这些陪他一路走过来的人越发亲重。

    底子好,再加养尊处优,保养得当,小符芳华依旧,只是更显成熟,身姿婀娜,风韵动人。没有多少变化的,大概要属她的性格了。

    哪怕一双儿女都逐渐大了,在刘皇帝面前,始终是一种小女人的姿态,会吃醋,会嫉妒,并且直接把她的各种情绪表现出来。

    虽然刘承祐对后宫一向要求安宁,提倡和谐相处,但事实上,见到这些贵妇美人们,围着自己转,争风吃醋,邀请献媚,有的时候,刘皇帝还是有一种自得感的。

    亲自扶起小符,打量了她那只画了点淡妆的脸蛋,轻轻地握着其手,嘴角带着笑容,眼神扫了几下,问:“刘葭与刘曙呢?听说他们回宫了,怎么不见人?”

    提及此,小符眉头顿时皱起,说道:“受了惊吓,还未平复。”

    “怎么回事?他们不是出宫到刘晞那里玩耍吗?谁还能惊了他们!”刘承祐不解,脸色也冷了两分。

    要说刘皇帝的这些儿女中,最得兄弟姐妹们喜欢的,非老三刘晞莫属了,因为他最风趣,也最没架子。

    刘煦之后,刘晞与刘昉也相继开府,偶尔,宫内的皇子皇女们,也会出宫去拜访游玩。此番就是刘葭这个大姐头,带着自己的胞弟刘曙,到晋公府上玩了几日。

    感受到刘皇帝流露出的关爱情绪,小符美眸中闪过一抹满意的喜色,然后叹了口气说道:“回宫之前,听闻市内处决刑犯,这姐弟听了好奇,着人引去观看,结果惊到了。回宫后魂不守舍的,现在连茶杯都拿不稳了......”

    听其解释,刘皇帝微讷,尔后洒然一笑:“就这点事?”

    “您还笑得出来!”小符有些不满了。

    刘承祐道:“刘曙也十岁了,要知道,他的哥哥们,不满十岁,就已然上过战场,见过那尸山血海,尚且不惧......”

    “两者岂能相比,他们姐弟,终究是第一次见那残酷景象。”小符道。

    “所以,长养于深宫,并非好事,还是得让他们多出去走走看看,见识一下外边的世界......”刘承祐这么说道:“算了,我去看看他们!”

    刘皇帝的长女刘葭,如今也快满十四岁了,容貌随他母亲,漂亮可人,很有灵气。刘曙则是九子,满十周岁未久。

    见到刘皇帝的时候,刘葭顿时来了点精神,飞扑入他怀中,嘴里说道:“爹爹,太吓人了!好好的一个人,钢刀一斩,脑袋就那么掉下来,滚了好几圈,血溅了一地,围观的人竟然还在叫好......”

    摸了摸贴在自己胸前的小脑袋,刘承祐见她描述得如此清楚,说话也有调理,声音也是中气十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脸:“你现在还怕吗?”

    闻问,刘葭立刻把着刘皇帝的手,靠在他手臂上,答道:“爹爹在,就不怕了!不过,九弟是真吓坏了,现在还站不起来呢......”

    她这话音一落,边上刘曙蹭得一下站了起来,不服气地道:“我也不怕了!”

    “真不怕,还是假不怕?”看着自己的九皇子,刘皇帝调笑道。

    小脸上闪过一抹迟疑,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刘曙答道:“真不怕!”

    “这可是你说的!作为我的儿子,岂能如此胆怯,可不要再拿不稳茶杯......”刘皇帝揉了揉刘曙脑袋。

    闻言,刘曙三两步到桌案边,端起一盏茶,咕咚喝了几口,然后舒畅多了。

    天色虽然还早,但刘皇帝暂时没有其他行程,也打算留宿春华殿。小符惠妃自然是喜不子禁,这几年刘皇帝开始节欲,这自然苦了后宫的嫔妃们,尤其是这如狼似虎的年纪。像小符这种算得宠的妃子,对皇帝的雨露都是一种期盼的心理。

    刘皇帝心情看起来不错,与刘葭刘曙这姐弟,聊着天,听他们讲在晋公府的趣事,以及今日观刑的感受。

    “看到人头落地,当时我整个人都感觉麻麻的,从头顶麻到脚下,心中空荡荡,感觉天地都阴暗了几分......”缓过来的刘曙,讲起来还绘声绘色的。

    “官家!”用膳之前,喦脱单独找到刘皇帝。

    “你有何事?”刘承祐看了他一眼,问道。

    “护卫大公主与九皇子的宫人卫士,竟引贵人去闹市观刑,以致惊了两位殿下,是否要略施惩戒?”喦脱问。

    闻之,刘皇帝打量着喦脱,却是不知该说他细心,还是其他什么。不过,刘承祐却没有计较此事的意思:“刘葭的性格朕还不知道吗?她若感兴趣,宫人卫士岂能拦得住?不必诿罪于下人!”

    “是!”喦脱应道,顺便拍了句龙屁:“官家仁慈。”

    夜里的时间,自然是刘皇帝与符惠妃的私密时刻了,一番激情是免不了的,完事之后,刘皇帝是大喘了几口气,面上却是一副痛快的表情。

    小符玉面绯红,看起来还是很满足的,细腻的面颊贴在刘皇帝胸膛上。呼吸逐渐平息下来,轻声问道:“官家今日怎么想起来我这里了?”

    “我来看看你们母子,怎么,不开心?”刘承祐问道。

    “是太开心了!”小符这么回答,微仰起来脑袋,泛着秋波的双眸,定定地看着刘承祐。

    被这动人的目光注视着,加上诱人的躯体本在怀中,有些少见的,刘皇帝再度鸡冻了......

    难得地放纵了一波后,在困倦袭来后,小符柔柔地道:“听闻官家明岁打算出巡察?”

    “嗯!”刘皇帝打算离京巡视道州的想法也已传开了,并不是什么秘密,闻之,直接回道:“好些年没出去走走看了,统一的帝国,究竟是什么模样,也该亲眼看看。”

    “官家出巡之时,能否得幸侍奉在侧?”小符问道。

    闻之,微愣。说起来,从小符入宫开始,也十好几年了,但这么多年,不管是出征还是出巡,都因为各种原因没能陪驾。

    因此,当小符提出请求时,刘皇帝很是痛快地答应:“我同意了,也带你出去散散心!”

    “多谢官家......”



    “朕一贯提倡的勤政亲民,结果下面的官员们,就是这般勤政,如此亲民?嗯?”

    冬季已然降临,气温有所下降,但尚不算寒冷。不过,崇政殿内,面对愠怒的刘皇帝,在场的几名大臣都觉得凉飕飕的,一个个都微低着头,气氛显得紧张。

    刘皇帝生气的原因,是收到了一些风闻,关于地方上的一些为政风气。根据调查,有为数不少的州县官员,有事没事,喜欢到下边视察。州官下县镇,县官下乡村。

    这本没什么好指谪的,这是视察调研,也是听从皇帝的督教,响应勤政亲民,了解下情,听取民意。然而,问题也就由此产生。

    上官莅临视察指导,下官总要有所表示吧,迎奉接待,乃至庆祝仪式,甚至再度出现供奉的情况。早年,藩镇节度尚存的时候,其中一大弊病就是,所属州县官员,搜刮盘剥,以迎奉贡献,后来被刘皇帝明令禁绝,风气才有所扭转。

    而更严重的问题,是那些频繁下乡的行为,名义上是体察民情,亲近百姓,却有不少官员,理直气壮地享受着各村、各庄的招待奉献。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当这种行为成为常态后,带给普通乡村百姓的负担就大了。比如安阳知县,三天两头往治下各乡镇村跑,亲民作秀,一次一地,且每到一地,也就吃吃喝喝,至多收一些土产贡献,日子可是滋润......

    当得知这种情况的时候,刘皇帝心中这个气啊,在治国的过程中,大大小小的问题,他也见得多了。但是,让他感到震怒的,往往是这些,曲解他诏意,违背他初衷的行为。

    刘皇帝实在是个多疑的人,敏感的人。他会忍不住想,只是提倡“勤政亲民”,下边那些“聪明”的官员就能玩出这种花样,那朝廷的政策、制度的,官吏们是否真的落实遵从了?

    大汉道州的治理情况,民生的真是面貌,究竟是怎么样的,他心中也不由打了个问号。哪怕他耳目众多,视听从未闭塞,消息来源也多样,但没有亲眼所见,多少有些不放心。

    于是,出巡的意愿益加强烈了......

    “陛下,这些情况,终究是少数,天下官员成千上万,自是良莠不齐,难免有少数败类,既然发现了此类问题,对症下药,加以整治惩戒即可。”殿中,李业开口了,国舅对此倒是看得开,显得很平静。

    事实上,这种事情,他在地方为官时,也见过,尤其是在那些偏远穷困的地区,反而常见。只是,大部分人,不会像那些曝出来的那些蠢货那般,毫不顾忌吃相。

    “国舅所言甚是!大部分官员,还是尽其职守的,陛下不可以少数人的不堪之举,而罪天下官员!”窦仪也站了出来,直言道。

    闻之,刘皇帝不由看了这二人一眼,什么时候窦仪也会赞同李业的意见,这可是少见的情况。在朝堂上,最不给李国舅面子大臣,当属窦仪了,毕竟窦仪的臭脾气,是连刘皇帝都敢怼的。

    不过,对于二者的看法,刘皇帝也同意,如果大汉的官员都是这种表现,那帝国早就出大问题了。

    考虑了一下,刘皇帝环视一圈,问道:“既然发现了此类问题,朝廷总要拿出一些惩治办法,扭转此等不良政风!”

    惩治简单,照章处置即可,而如何扭转这股不正之风?直接禁止官员视察下乡,显然是不可能的,那无异于因噎废食,并且可以想见,那样又会产生怠政的问题。

    总之,不管什么政策规定,总会产生问题,解决旧的,就会有新的冒出来,这是一种常态。

    作为首相,魏仁溥开口了:“陛下,对于此类官员,可差人调查,事实确凿者,一律夺职,情节严重者,下狱问罪。朝廷当明诏天下道州,对此等假为政亲民,行扰民之事的作为,进行严厉申斥,官员无公事者,不得下乡留宿,更严禁接受乡里百姓奉献。另外,今后对此类状况,监察部门当着重检察!”

    听魏仁溥这份建议,只稍微一思量,刘皇帝便同意了,直接道:“就按魏卿的意思办吧!”

    说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想要拿出更好的措施,也难。

    “陛下,枢密使李处耘求见!”在刘皇帝唏嘘间,一名通事入内禀告。

    “有军报来京?”刘皇帝立刻提起了精神,手一摆:“宣!”

    很快,李处耘步入殿中,手里果然拿着一份军报。李处耘躬身呈递,禀道:“陛下,西北军报,杨业已拿下夏州!”

    听到这么一则好消息,刘皇帝也是喜上眉梢,郁闷的心情都好转几分。接过喦脱呈上的军报,同时让李处耘给在座的大臣们讲讲情况。

    从杨业奉诏赴任西北,已经整整三个月过去了,算上赶路的时间,以及前期兵马调度与后勤准备的必要时间外,已经按兵不动快两个月了。

    这么长时间下来,杨业在延州稳得住,朝中的官员却显得没那么多耐心,各种各样的声音也就冒出来了。

    在不少人看来,区区定难军,人寡军弱,朝廷准备数万大军,又从延、盐、丰三个方向合围,哪里需要拖这么长时间。哪怕当年平河西,都没有如此拖沓。

    当然,了解刘皇帝对杨业的宠信程度,倒没有人傻到直接上表攻讦杨业,但对用兵、对进展事宜,还是有不少人上奏,发表看法。

    明面上如此,暗中的非议则更多了,觉得杨业名过其实,也有觉得杨业保守怯惧的。发出这些声音的人,除了不通兵略没经历过战阵的文臣之外,也有不少将领。

    在一些武臣看来,我上我也行,绝不会像杨业这般,拖拖拉拉......

    由此可见,要当统帅,主方面征讨事务,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除了要解决军事上的问题,来自背后的政治压力同样巨大。

    杨业比较幸运的,是有一个完全信任的皇帝,并全力支持,把来自身后压力都给他顶住了。

    根据西北的军报,在十月九日,汉军已然兵进夏州城,李光睿投降。

    十月初二,汉军三路齐发,西路由崔翰领军五千出盐州,北路由田仁朗领三千出丰州,这是纯粹的偏师策应。主力大军,则由杨业亲自率领,自延州出发,直出长城外。

    从头到尾,只打了一仗,在夏延边界的安平砦,李光睿派了两千定难军守备,意图阻挡拖延时间,结果没能抗住一日,而付出的代价,是伤亡一百零七人。

    其后,就是一路高歌进兵,沿途再没有遭遇任何抵抗,面对数万汉军来势汹汹,在大汉政治攻势夏,早已内外涣散,人心惶惶的定难军,又如何能反抗。

    人心散了,队伍也就不好带了,因此,一路进兵,所向披靡,降者影从。甚至有不少的官民部落,主动迎接,献上犒军物资。

    于是,在八日,汉军在杨业的统帅下,顺利抵达夏州城。在这个过程中,李光睿没有任何反制手段。领军迎击,那是根本没有胜算的做法,也就是夏州坚固,能够勉强给他提供一些底气。

    但是,事实证明,他此前所有的应对努力,全作无用。当汉军兵临城下时,就有人秘密通报城内情况,愿意举事迎王师入城的都有不少。

    而城中,以汉军势大,定难军文武,直接向李光睿建议投降的人,竟超过半数,剩下的一半,也只有寥寥数人,愿意跟着李光睿死战。

    外则强兵压境,内则人心不齐,哪怕有一半的人支持自己,李光睿都愿意博一把,只是现实是残酷的。

    于是,在内外压力之下,深感无力的李光睿,还是没敢豁一切,选择投降。



    “杨业真统帅也!”了解完杨业入夏州的过程后,当着重臣们的面,刘皇帝做出了一个简单却又郑重的评语。

    他对杨业的信重与喜爱,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在场的大臣们也都理解。当然,刘皇帝这话,也是对此前朝中对杨业非议的一种正面回应。

    刘皇帝从来短于兵略,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军事战争的认识,毕竟他的亲征经验也算丰富了。此番兵进夏州,朝廷准备了数万兵马民夫以及大量的战备,可谓是泰山压卵,就像一些人说的,随便换个作战经验丰富的将领去统兵,都能平了夏州那弹丸之地,然而,结果或许相同,但过程就未必能像杨业这般。

    “到兵入夏州为止,官兵前后损伤不足两百,可谓兵不血刃,夏州坚垒,亦卷甲入城,和平收复,不战而屈人之兵,杨业实为善战者!”赵匡胤也在,点了点头,顺着刘皇帝的话,赞许道。

    “夏州既下,则定难军定矣!”魏仁溥也展露开颜,笑语道。

    当然,刘皇帝也清楚,这并非是单纯的军事问题,功劳也不能全挂在杨业等将士身上,于是又道:“兵进夏州,实三分军事,七分政治,将士固然辛苦,那些奔走于前后,分化党项内部,瓦解其斗志,消解其抗拒之心的官吏,其功劳也不能抹杀!”

    “陛下英明!”

    “传诏,收复夏州一应有功人员,皆赏!”刘皇帝显得格外开怀。夏州的收复,甚至比当年破删丹,收甘肃更让他感到喜悦。

    “陛下!”这个时候,窦仪站了出来,这老儿神情严肃,拱手直接给刘皇帝泼了盆冷水:“夏绥四州,如今仅仅收复了夏州,李光睿虽迫于形势投降,但定难军内部岂能轻易臣服?

    更有为数众多的党项部民,尚未收服。臣以为,夏绥之事才刚刚开始,收之而不能服之,则后患无穷,朝廷还远未至论功行赏之时,善后之事,才是眼下要紧之事......”

    窦仪这番话,可是忠言直言了,只是语气显得有些不客气,不过,在场众人对其表现,倒也不意外,这就是这么一人。

    刘皇帝当然也挺得懂,窦仪的话概括一下,就是,陛下您别高兴得太早了!

    难免有些扫兴,但大事正事上可不糊涂,对窦仪的容忍度也十分高。脸上笑容敛起,刘承祐恢复了淡然,看了窦仪一眼,应道:“窦卿说得是,喜报飞传,朕有些喜不自禁,得意忘形了!”

    “陛下英明!臣言语冒犯之处,还请恕罪!”见刘皇帝这种表态,窦仪也满意了,躬身一礼,而后落座。

    刘皇帝扫视一圈,问道:“党项人内迁河陇数百年,拓跋李氏盘踞夏绥近百年,根深蒂固,其影响确实不可小觑。今其虽降,内必不服,如何善后,今后夏绥及党项人如何治理,朝廷确当善加斟酌,谨慎为之,诸卿有何建议?”

    “陛下,臣以为,目前首要之事,还当敦促西北,将夏绥四州全数收复,解决军事,控制城邑,使局面抵定,再谈善后事宜!”作为枢密使,从军政的角度看,李处耘直接道。

    “嗯!”刘皇帝点了下头:“夏州既克,余下三州,焉能顽抗,事情该想到前面,以免措手不及!”

    夏绥四州,剩下三州,宥州已为崔翰拿下,剩下的银绥二州,也断无在夏州投降的基础上再顽抗。银州那边,刺史李广俨是个聪明人,这些年与朝廷的往来堪称密集。绥州的李彝顺,乃是继其兄李彝全之位,屁股尚且不稳,实力更弱,军事上也不足为虑。

    “臣思索了几条策略,请陛下俯闻!”这个时候,李业起身,躬身道。

    看着自家小舅,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气度倒是越显不凡,在朝堂之上,表现是越发积极了。刘承祐一摆袖:“讲!”

    “其一,效瓜沙之事,将拓跋李氏及各州土豪内迁,他们不是在当地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吗,将之从夏绥迁出,就如断木之根,截水之源,不复为朝廷之患;

    其二,对当地汉人遗民的人才官吏,多加提拔,用彼等配合朝廷治理,可助局势安稳;

    其三,对诸党项部族,编户齐民,移风易俗,使之真正成为大汉治下之民,对恭顺亲近朝廷者,可授予一定官职。”

    李业将他所虑三条一一讲出,殿内迅速陷入了一片宁静,看起来都在思考其进策,包括刘皇帝,只不过神情之间透露的意思,都有所保留。

    “诸卿怎么看?”刘承祐问。

    闻问,还是魏仁溥,说道:“李尚书所言,也算考虑全面了,只是未免操之过急,如急于行事,只恐节外生枝,生出意外事端!”

    “魏公有话不妨直言,我的策略,如有问题,还请指正!”魏仁溥言落,李业顿时斜了他一眼,道。

    瞥了下故作淡定的李业,魏仁溥态度温和如故,说道:“夏绥四州尚未彻底归附,距离局势稳定尚需时候,贸然内迁,党项土豪不服,恐生其乱。夏绥毕竟不比瓜沙,党项民风剽悍,又久据其地,不可同日而语,处置措施也不可全然仿效!

    当地汉人遗族遗民,与华夏同根同源,确可扶持,但仍需善加甄别,毕竟彼等长处党项人的统治之下。

    至于对党项诸部编户齐民、移风易俗,更需慎重,操之过急,只恐引发党项人公愤......”

    魏仁溥这番话,对李业进策显然不是那么认可,几乎是逐条驳斥,李业面子上哪里受得了,当即道:“依魏相之意,是否对夏绥四州不做任何改变,那样自不会出什么差池意外,那朝廷又何必费这么多兵马钱粮去收服四州?”

    他这一说完,窦仪开口了,直接道:“尚书此言偏激了!朝廷平复夏绥,自然要使之归治,只是不可操之过急,需缓图之,逐步消除拓跋李氏的影响,对党项诸部也当有一套完善的安置办法......”

    闻之,李业当即道:“不过虚言其事罢了!如何办法?具体措施,还请窦相指明!”

    李业怼回来,窦仪顿时面色一怒,显然要怼回去。看他们又要吵起来了,刘皇帝轻拍了下桌案,声音突兀,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注意到一脸严肃的皇帝,窦仪也不由把涌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他可不是一点都不知道察言观色。

    刘皇帝呢,此时也没有兴致听他们争辩,说道:“李光睿投降之后,向杨业表示,愿意交出定难军军政大权,不过希望能够留守当地......”

    这下,魏仁溥当即道:“不可!拓跋李氏及其嫡系族人,必需内迁!”

    显然,魏仁溥也是赞同内迁的,只是这个迁徙是针对性的。刘皇帝的态度,实则也是如此,对李处耘吩咐道:“制令杨业,待四州控制之后,便着手迁徙事宜!”

    “是!”

    “对于拓跋李氏内迁何地,政事堂决定!”刘皇帝又看向魏仁溥:“至于夏绥四州以及党项诸部今后的治理办法,政事堂也尽快拟出个条陈来!”

    “是!”魏仁溥受命。

    “广西有没有消息传来?”刘皇帝又问起潘美那边的动向。

    “尚未有最新情况上报,是否以枢密院的名义,发文催促一二?”李处耘请示道。

    “不必了!”刘皇帝想都没想,摆手拒绝。



    仲冬将至,东京城已笼罩在一片彻寒之中,凄风苦雨弥漫,仿佛在告诉人们,这个冬季,并不好过。宫廷之内,人人都换上的冬衣暖服,本就天冷,再加持续不断的雨水,更添几分寒气。

    开封紫云楼,并非盛唐时长安曲江之畔的紫云楼,大汉也没有曲江大会,只是同名罢了。论楼阁之奢华大气,自不能与史载相比,不过很高,登临楼阁,视野开阔,几可一览整个皇城面貌,甚至可窥东京城内景况。

    雨水不断地冲刷着殿檐宫墙,几乎每一滴雨,都带有冬季特有的寒气。矗立楼阁之间,凭栏而望,刘皇帝望着南衙诸官署出神。

    “官家,此处楼高风冷,有伤圣体,还请您下楼回殿吧!”侍候在皇帝身边的,乃是宫中的大太监张德钧。

    “怎么,你受不了此苦寒?”刘承祐没有回头,只是轻笑道。

    “追随官家,刀山火海,亦无所惧,而况此风寒?小的只是担心官家的身体!”张德钧当即道。

    “是啊!”刘皇帝没有对张德钧的表忠作什么看法,只是怅然道:“朕已年近四旬,身子骨确实大不如前了......”

    “官家春秋鼎盛,身强体健,是小的妄言了!”张德钧又改口道。

    就像女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刘皇帝虽然不是每个月,但有时候也会情绪低落,莫名惆怅,发出一些无病呻吟的感慨。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刘皇帝突然吟诵了一首词,终于偏过头,问道:“这是李煜今秋新写的词吧!”

    “正是!”张德钧立刻道。

    “好词啊!就是听起来,凄苦之感太过浓厚.......”刘皇帝说道。

    张德钧表示:“官家,小的听闻,李煜入朝的这几年,常常自怜自艾,寄情于诗词,往往作些思国念家之句,广为东京流传,人多怜之。小的以为,这是此人对朝廷对官家心怀怨愤,朝外也有不少对此非议者,您看,是不是略施惩戒,警告一番?”

    这些年,李煜在东京,享受着贵族的待遇,爵禄未尝短缺,官吏少有欺侮,然而亡国之君的滋味终究是不好受的。再加上,李煜是文人,还是才气很高的文人,矫情且多愁善感,不想刘鋹那般没脸没皮,安乐其间。

    心中的愁苦,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有所减弱,反而愈加浓烈。于是,为大汉文化事业的发展,李煜做出了不小的贡献,这几年间,李煜所写的诗词,流出了不少,在东京的一干文人间,引起了一些反响。

    刘皇帝这边,也听到了一些他“耳熟能详”的词句。即便在朝中,很多自负文才的臣子,都不得不承认,这李后主在诗词上的造诣。

    当然,在一些玩政治的官员眼中,其诗词中所表达出的情感内涵,则值得推敲了。尤其是,一些自江南北徙的文人词臣,多觉哀思,甚至有闻之涕泣,潸然泪下者。

    在很多朝臣看来,这种影响很不好,密奏陈事,希望刘承祐对此类情况加以警惕乃至惩处的人都有不少。

    此番,张德钧也拿此事来提醒刘皇帝。对此,刘皇帝轻笑了两声:“当文人词人,李煜也算出类拔萃了,然而做君主,他就差得远了。当初他坐拥江南,尚不能守之,束手北面而臣,如今只能寓居东京,寄人篱下,有何惧之?他若安分守己,填些词曲,以抒其怀,就不必去打扰他了!”

    “官家胸怀,自是古今难及!”张德钧说道:“只是,东京士人多怜之,尤其是那些南臣,若不加警惕,只恐长此以往,人心为之蛊惑!”

    “那些南方的官吏,在李氏的通知下,舒服久了,入汉之后,多受管制,读其诗词,自然心中戚然。不过,他们眼泪掉得再多,哭声再大,还能回到从前吗?”刘皇帝言语中,流露出了少许的不屑,对于那些“遗老遗少”的不屑。

    不过,沉吟一下,刘皇帝又道:“然而,你们的顾虑也并非没有道理,这种风气,总不能提倡,那些南臣,是该有所警惕,让他们收敛,如今是大汉天下,东京也不是让他们伤古怀旧的地方!”

    “陛下英明!”

    “听闻集贤殿那边,那徐铉同薛公吵起来了?”提及那些南臣,刘皇帝忽然饶有兴趣地问道。

    闻问,张德钧立刻将情况叙来:“正是!据说是徐铉等臣,在《江表志》中,高赞李氏治理的功德,谈及江南之盛,并言江南归朝廷,乃是大汉强取,天命不济,时运使然,而非李氏功德之失......

    薛汲公以为,这是徐铉等人,怀念故国,歪曲事实,娇饰李氏,而菲薄朝廷,其心不纯。薛公要更正,列李氏罪条,徐铉不愿,因而争执。”

    “又是徐铉!”刘皇帝嘴角微扬,语气都有些冷:“这干人,还是不服啊!”

    在扫平南方后,江南的那些文人旧臣,大部分都是被刘皇帝收容在集贤县、翰林两院以及三馆,编史著书,干他们在行的事。

    有一说一,这些文臣,治国或许诟病甚多,但干文化事业,确实适合,也个大汉注入了一股心的文化力量。这些年,也确实有不少成果,如今,在汲国公薛居正的领导下,集采群书,编著一本百科性质的类书。

    《江表志》,则是对唐末以来江表地区历史、任务的整理与总结,由徐铉领衔编纂。出了成果,结果引发非议,主要在于徐铉等人在书中,夹杂的私货太多,引起了北方文臣们的不满。

    刘皇帝呢,对此又哪里能淡然视之,这比起李煜那些凄苦词赋更令他恼怒。见刘皇帝面带愠怒,张德钧顺着他的话说道:“似徐铉这样的南臣,仗着自己读过一些经史子集,有一张利口,赚得些虚名,毫不感念陛下的宽容与恩德,无所顾忌,一味追怀故国,着实可恶!”

    “与徐铉为党的那些官员名字都记下来了吗?”刘承祐突然问。

    “悉记于籍册!”张德钧禀道。

    “传诏,徐铉等臣,居心叵测,莠言乱政,一概罢官夺职,流放三千里!”刘皇帝冷冷道:“其心不属,留之何用?既然好日子不想过,那就让他们去边地,试试风霜苦寒!”

    “是!”

    刘皇帝言罢之时,肆虐的寒风冷雨,似乎又猛烈了些,冰冷的雨滴,几乎扑他一脸。见状,张德钧赶忙撑起伞,挡在他面前。

    发落了一干人等,刘皇帝的心情似乎也好转了不少,那些本就很少显露在他身上的负面情绪也消散无踪。

    也站够了,看够了,感受到有些难受的双腿,刘皇帝道:“走吧!”

    “官家起驾,传辇!”张德钧对旁边的宫人吩咐着。

    “你这里,有没有什么新鲜的消息?”刘皇帝有饶有兴趣地问张德钧。

    看了看皇帝,张德钧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襄阳王府上,将内宅仆役,悉数阉割,此为逾制之举!”

    安审琦此举,当然是犯忌讳的事情,一般的臣下,岂能用宦官,哪怕他是事出有“因”。刘皇帝又笑了笑,说道:“改日到襄阳王府上赏玩一番......”



    “雨还在下?”万岁殿内,静悄悄的,刘承祐默默地翻阅着各部司呈上来的奏章,突然抬头问道。

    皇帝一句话,紧张的是侍候的宫人,一名内侍立刻前去查看,而后迅速回来密语喦脱,再由喦脱向刘皇帝禀道:“官家,寒雨未止,不过已然小多了!”

    刘皇帝点了下头,难怪几乎听不到雨声了。恰逢崇政殿大学士石熙载前来觐见,宣之。这两年,石熙载更进一步,主掌崇政殿事务,成为真正的隐相。

    “凝绩来了,坐了!”对石熙载,刘皇帝还是比较器重的。

    朝中的官吏形形色色,不乏庸碌小人,也不缺谦谦君子,而石熙载则是少数能够做到高官的君子。

    “谢陛下!”就如往常,谨守礼节,拜谢一番,石熙载方才落座。

    身上还沾染着雨露,笼罩在明显的水汽之中,刘皇帝见了,立刻吩咐喦脱给他盛上一碗热汤。看着石熙载,刘承祐说道:“这场雨连续下了好几日了,仍不见停,汴水都涨了,不知河水情况如何,希望不要再发生什么决口溃堤的祸事......”

    “陛下忧心的是,中枢已然布告诸道,让沿河州县严加巡视戒备!”石熙载说道。

    “朝廷这边,当遣些专使御史,下去走走!”刘皇帝吩咐着。

    “是!”

    “卿来此,有什么要紧事?”刘承祐问。

    石熙载呈上表章,道:“夏州的奏报,党项诸部,陆续遣使表示归附,王祐于夏州设宴,邀请诸部首领会商,代表朝廷与其盟誓。诸部皆表示,愿意永远臣服大汉,效忠朝廷。至此,夏绥悉安。”

    “这倒算是则喜讯!”对此,刘皇帝的反应倒显得平淡,说道:“只是盟誓这种事情,我们守信,对胡虏的约束又能有多强?大汉强盛,他们固然俯首称臣,朕还能期望他们永远效忠?”

    见刘皇帝言语冷淡,石熙载一时倒也不知如何接这话了,只能附和着说:“陛下所言甚是,夷狄畏威而不怀德,如今党项诸部因畏惧大汉的强势,迫于军威,这才争相表附,不足轻信。”

    刘承祐笑了笑,翻开奏章的同时,问道:“对于推行汉制,缴税贡赋,这些党项人有何反应?”

    “一概应允!”

    “答应得这般痛快?”刘承祐玩味道。

    “据说,盟誓之时,杨都帅派了一千甲士维持秩序!”石熙载应道。

    经过多年的了解与熟悉,大汉君臣早就有一个认识,那就是夏绥的问题,定难军好解决,难的是对几十万党项人的治理。

    与散布在河陇地的那些零散党项部族不一样,夏州党项聚落当地,时日已久,且凝聚力较高,再经过拓跋李氏将近百年的经营,完全具备产生一个独立政权的基础。

    只是有大汉这头猛虎在侧,生生地打断其独立的进程,甚至扼杀这种可能。要知道在正史上,哪怕面对是赵宋,西夏的建国也是经过半个多世纪与大宋的鏖战争锋,方才实现。

    如今,针对初步收复的夏绥以及生存其间的党项人,刘皇帝首先要消灭的,就是其独立的可能,削弱定难军经营近百年的底蕴。

    此前,在刘承祐的授意下,经过政事堂诸公的综合考虑,反复商讨,最终拿出了一套夏绥的善后办法以及治理策略。

    基本上,是在国舅李业建议的框架下进行调整,那毕竟符合皇帝心意,也是朝廷收治夏州的最终目标。只是,不像李业所求的那般急切,一步到位。

    然而,即便手段相对柔和,却有一则基本的底线,那就是党项人要真正纳入大的统治体系,要服从官府的管理,要向朝廷缴纳赋税。

    有了这个前提,在其他事务上,商量的余地也就大了。党项人可以保留自己的风俗习俗,不需要强行推动改发易服,但是,大汉律法制度的推行,也是势在必行的。

    为安抚党项人,朝廷也给予一定的优惠,比如三年之内,不收取任何赋税。各部党项人,仍旧允许其以部落的形式存在,尤其原首领管理,朝廷挑选恭顺朝廷者授予官职。党项人所依赖的青白盐,朝廷不直接剥夺,但会派盐监前去“指导”,同时加强党项人与汉人之间的贸易往来、经济联系。

    总体而言,对于党项人,朝廷采取的绥靖政策,在稳定局面的基础上,逐步同化。绥靖的意义在后世已经变成了软弱、投降,为人所鄙弃,然而,其本意绝不是一味的退让与妥协,只是顾全大局的一种政策罢了。

    魏仁溥这干宰臣,自是老成谋国,在大局抵定的情况下,不欲采取急切的政策与过激的手段,以免节外生枝,也是可以理解的。

    刘皇帝也理解,因而认同了他们的想法。当然,最主要的是,众臣深明皇帝吞并消化党项人的目标,也是朝着那个方向却努力。

    有了这个认识,与刘皇帝达成共识,也就不难了。

    相较之下,对于拓跋李氏,就不那么客气了,其三代以内,不论嫡旁系,悉数迁出,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经过商讨,决定将自李光睿以下的李氏族人,全部迁到河北。在集中安置还是分散安置上,最终选择了集中,无他,方便管理,迁徙的目的地,则是相州。

    银州与绥州,并没有出乎意料,很快就陆续投降归附。毕竟,此前一直表现得强硬,实力也最雄厚的李光睿都投降了,他们哪里还能有其他选择,都老老实实的。

    在夏绥四州尽复之后,朝廷的善后命令也相继而到,没有任何的拖延,杨业与王祐便按照朝廷的政策方针,再结合当地的具体情况,进行落实。

    迁族的事情,在拓跋李氏内部,自然引起了强烈不满,重土念家,可不是汉人独有,党项人同样舍不得离开自己的故土。

    尤其是李氏,他们早已是脱离了传统游牧生产方式的“新党项人”。同时,对李氏进行大迁徙,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其怨声载道,再加上,拓跋原本就是党项大部,而李氏嫡系自李思恭开始,也是旺盛繁衍,仅家族就是一大堆人,想要把这干人迁出,可想而知其中难度。

    当然,人为刀俎,彼为鱼肉,在大汉的强权下,李氏内部有再大的怨气与不满,在汉军横行的时代,也容不得他们有更多的选择。

    杨业可是得到了皇帝的授意,顺昌逆亡,他的战刀,可还未怎么开刃了。

    另一方面,则是对原定南军军队的处理事项,在此事方面,要谨慎得多,没有任何事务,比军队出了问题,造成的破坏还要严重。

    夏绥四州的军队,加起来也有上万人,其中汉籍全部保留,其军中精壮骨干,一部分挑出充入番部以及就地戍防,还有一部分则调至东京禁军,深入同化。

    剩下有六千余众,全部外迁,名义上是调走,这回不是内迁,而是发戍至山阳。宋琪在山阳任上,时不时地向刘皇帝要人,这回给他一份大礼。

    六千定难士兵,可不是单纯的六千卒,而是把他们的一家老小都包含在内的,是整整六千户人口,对于边地而言,足可充实好几个县了。

    如此,将定难军一番拆分,不管其他人怎么看,他自己心里是舒坦了很多。

    当然,刘皇帝自己心里也有谱,事情绝不会轻松,党项人也不会就真的那么听话,那么顺服。在排除直接反叛的可能下,大汉在夏绥的统治,还需经历不小的考验。

    要看王祐与杨业的能力。显而易见的,杨业此番平定夏绥,最考验的不是他统军作战的能力,而是他协调关系、处置俗务的能力,到目前为止,做得还不错,杨业是个有大局观的帅才。



    “陛下,关于党项各部首领请求入京朝拜之事,当如何回复?”石熙载又请示道。

    闻之,刘承祐脸上并没有出现多少变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这是好事,他们愿意来见识一番东京的景象,朕也欢迎,届时,让理藩派人好生招待一番就是了!”

    “是!”

    “对李氏以及夏州兵的迁徙工作,进展如何?”刘承祐问起。

    “根据此前的奏报,杨业与王祐已然着手落实!”石熙载答道:“臣稍后书文一封,察问可知详情!”

    “此事务必重视,诏令杨业、王祐,尤加警惕,朕不想在此事上出现什么乱子!”刘承祐强调一番。

    “遵命!”

    在内地迁豪、迁民,前前后后都闹出了不少乱子,产生不少问题,而况于强迁这些尚未服王化的党项胡虏。对此,刘承祐不得不多加几分小心,多几句叮咛。

    不过夏绥的党项人与内地的情况又有所不同,他们是实际上的被征服者,在这一点上,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而有大军在,这便是推行朝廷政策最有力的保证。

    此前刘皇帝就说过,倘若最终党项部族不服王化,仍要生乱,与朝廷为敌,那么他将不惜一切代价,不吝任何手段,以平灭之。如今,刘皇帝是越来越硬气了。

    沉吟了下,刘承祐继续问:“关于四州的治理与镇守将吏,可议出个结果了?”

    “根据政事堂及枢密院上奏,暂时维持现状,以王祐总管夏绥四州政事,杨业坐镇夏州统兵镇抚,待法制推行开来,人心稍安,再作调整!”王祐答道。

    “嗯!”应了声,刘皇帝对此显然也没有其他看法,说道:“此前,朕以关内辖境过广,不便治理,只因党项割据北部,未作调整。而今夏绥既下,关内清肃,不当再维持原制。关内大道,当拆分为二,具体如何划分,所涉州县废置与否,让政事堂商讨一番,先拟个条陈!”

    “另外!”刘承祐继续道:“西北地区的军事戍防,也该同步进行调整,让枢密院也拿出个条陈来!”

    “是!”石熙载拱手应道。

    定南军的解决,无疑是挖出了肌肤上的一块大癣,对大汉,尤其是西北地区而言,影响巨大,涉及到军政事务的方方面面。

    就拿军事布防来说,此前夏绥周边的汉军数笔卒以及地方军队,基本都是针对党项人的。如今,夏绥初定,消除一颗随时可能爆发的祸患的同时,也将大大减轻西北腹心地区的军政压力。

    “若无他事,卿且先去!”该问的也问了,该报了也报了,刘皇帝也没有留客的意思了。

    “臣告退!”刘承祐吩咐了这么多事,石熙载也要去传达操办,故而也自然地起身。

    殿内,刘承祐轻低吁了口气,虽然还需要一定的时间进行消化整顿,但对于刘皇帝而言,西北夏州之事,基本告一段落。

    而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王祐与杨业了,对王祐刘皇帝或许不够了解,但对杨业的能力,他是信任了。

    而随着夏州党项问题初步得到解决,可以说,大汉西北迎来一个真正的统一,虽然隐患仍旧不小,但在帝国的昂扬大势之下,不过小疾罢了。

    当下,或许也就安南的事情,能够牵动一下刘皇帝的心弦。然而,对于安南,刘皇帝可不像党项那般重视,并且,夏州党项在大军压境下,都束手臣服,而况区区安南。

    虽然还没有进一步的动向传来,但刘皇帝也只需要安坐龙廷,等候喜讯罢了。刘皇帝不相信,凭此时崩乱,攻伐不朽的安南,能够抵挡得住汉军的进兵。

    这不是自负,只是自信罢了。虽然潘美对那丁部领高看一眼,但刘皇帝却是毫不将其放在眼中,一个从洞窟石穴中崛起的野蛮人罢了......

    “官家!”在刘承祐神思之间,喦脱带有明显喜悦的声音响起。

    “何事?”抬眼之间这厮几乎笑开了花的脸,刘承祐问道。

    “秦国公府来人,禀报说,秦公夫人白氏已然分娩得子!”喦脱道。

    眉毛上挑,刘承祐显然喜上眉梢,身体都前倾了些,急问道:“已经生了?是男是女?没出问题吧?”

    “是皇孙!分娩顺利,母子平安!”喦脱笑吟吟地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走!出宫,摆驾秦公府!”刘承祐直接说道,也丝毫不在意还在下着的冬雨。

    “另外,去叫上皇后,再把喜讯通知太后!”刘承祐吩咐着。

    “是!”

    天空之上,仍旧弥漫着层层乌云,阴雨不辍,整座开封城都笼罩在一种阴暗之中。不过,不佳的天气,并不妨碍秦国公府上的欢愉气氛。

    一众仆役侍婢,无不喜气洋洋的,不只是秦公殿下降下赏赐,更为公府小主人的诞生感到欣喜。秦公刘煦夫妻,一向温和谦和,对下人也很好,甚得人心,此番白氏顺利产子,府上侍候之人,哪怕身份低微,也都由衷地感到高兴。

    刘皇帝与大符赶到时,皇长孙已然被妥善地安置在温馨干净的暖室之中了。经过这两年的历练,刘煦脸仍旧嫩,却已彻底褪去了青涩。

    十八岁得子,嗯,和当年刘皇帝一样。不过见到他,却是先一顿教训:“你媳妇临盆,为何不通知宫里?我说总感觉今日会发生什么事,原来是这件喜事!”

    面对刘皇帝饱含着关怀的教训,刘煦陪着笑,应道:“府上不缺照料的人,有医官随侍,产婆也是有经验的,未免爹娘担忧,故而未及禀报!”

    闻之,大符说道:“刘煦也是怕你担心,就不必责他了,母女平安就好!”

    刘承祐哼唧两声,问道:“我的孙儿在哪儿呢?朕要去看看!”

    刘煦自然不敢怠慢,立刻亲自引导帝后二人前往探视。刘皇帝生了那么多儿女,初生的婴儿也是见了不少,因此,倒也没什么出奇的。

    只是,这毕竟是他的长孙,这层关系的缘故,使得他异常开怀,笑声不断。若不是初生的孩子太脆弱,刘皇帝是真想好好地把玩一番。

    没有多久,公府上又是一阵迎驾的动静,得知消息,太后也亲自出宫,冒雨前来。

    刘皇帝亲自搀着老态龙钟的李氏入内,嘴里关心着:“雨冷天寒,何劳娘亲自出宫?”

    知道刘皇帝是关心自己的身体,但李氏仍旧忍不住小小地抱怨了句:“许你来你孙子,就不许我这老妪来看我的曾孙?”

    多劝无益,见太后兴冲冲地,刘皇帝识趣地闭嘴,陪着太后去观曾孙儿......

    哪怕还未及不惑之年,当长孙出生后,刘皇帝叹年华逝去的感触愈深了了。



    开封南郊,宽阔的大道有如一匹精良的绸缎平铺在大地上,这是真正的直道,不管从哪个方向,都望不到尽头,既无曲折,也无起伏。

    道宽九丈九,可容七八辆马车并行的宽度,道路两旁,每隔三丈,都植有一棵树,笔直成线,因是冬季,枝叶萧条,然于夏秋之时,道路绿植,可大汉靓丽而又壮观的风景线。

    这就是大汉的“高速公路”了,论等级规格,属于第三等的道路。大汉最高等级的道路,还在开封城内,尤其是东京天街,那可是超过一百米宽的大道。

    在交通上的投入,朝廷花费巨大,挖河修路,更是从乾祐年间就开始了,每到农闲时,都会拨钱粮,发劳役。

    而在进入开宝年来,修路的热情仍不见减,这是利国惠民的事情,全国各地也随着道路的开通完善,日渐紧密起来。这么多年下来,开封周边的交通体系,也堪称完善了,中枢对地方,尤其是对环京畿诸道州的影响与控制也日趋显著。

    大部分地区,仍以土道泥路为主,但以开封为中心,五百里范围之内,连接八方的主干道,都是由青石板砌就的。

    可以说,作为京师,开封的各项条件都已经十分完善,朝廷前前后后也投入了大量的人物力。因而,朝中大臣对于迁都之议不感冒,也并非只是因为开封的繁荣。

    不过,在前不久,刘皇帝再度下诏,着京畿之间,征发十万民夫,沿着既成的青石直道,继续向西修筑,以洛阳为终点,意图使东西两京之间进一步互通。以昌黎王慕容彦超做总监,京畿布政使宋延渥副之,主持此事,可见刘皇帝的重视。

    时入暮冬,天地之间一片萧索,因为过寒,平日里车马往来稠密的大道上,也是一片清冷。才下了一场雪,并不大,甚至难以积起,只在道左萧疏的灌木植被上能瞟见些零星的白色。

    在这寒冬腊月的背景下,一小队骑士,却急速奔驰于道上,没有任何阻碍,纵马狂奔。人数并不多,还不足十骑,但一个个高头大马,身披征袍。

    观服色标识,这是官骑,更重要的,人人身上都穿着甲胄。在大汉军中,除了皇城卫士,以及特殊职守,一般情况下,包括禁军在内,将士是不穿甲胄的,平日里铠甲利器都是封存于营房武库中的。

    如今大汉全国,唯一还在进展的战事,就是对交趾地区的进攻了,潘美也是耐住了性子,请得诏令支持,回到广南后,前后仍旧按捺了近三个月,于十一月初方才发兵。

    而这队骑士,正是自安南战场返回,汇报战情的人。领头的人,身份还不低,此番安南招讨副使,行军都监,慕容承泰。

    当年的贵族浪荡子,经过十多年的历练,已成为一方可以委以重任的大将了。如今的慕容承泰,也才三十一岁,皮肤仍旧还是随他老子,一脸黝黑,胡须也愈显稠密,神采精瘦,却透着股剽悍,双目格外有神。

    平南之后的这几年,慕容承泰也一直坐镇南方,初为广南东道都指挥使,潘美南征交趾,又和他搭档,为副职。

    只是这位宗室大将,此时状态看起来并不怎么好,走马之间,鼻涕直流,不时甩一下,就是一大坨。

    “没曾想,竟然这般冷!”驻马歇脚,慕容承泰忍不住打了喷嚏,又毫不顾忌形象抹了把鼻涕,嘴里抱怨了一句,黝黑面庞都浮现出一抹明显的红色。

    显然,慕容承泰是着凉了。跟随的扈从不由说道:“将军,您身体不适,是否找出人家、驿站歇一歇,再找个医官看看。”

    已是开封近郊,村落驿站密集,干什么事也都方便。不过,慕容承泰却摇了摇头,朝北望去,直道仍旧空荡荡的,但慕容承泰清楚,这直通东京。

    “不必了,些许小疾,不碍大事,快到东京了,回了城,有的是时间!”慕容承泰作风强硬地说道。

    “再歇片刻,继续赶路,不要等身体冷了!”慕容承泰吩咐道。

    “是!”

    对于开封,慕容承泰也是有特殊感情的,毕竟那是记录有太多他青少年的时光。而自别离东京,十来年间,他只回过那么寥寥一两次。

    此番,虽然还未抵京,但他已经再度感受到了开封的变化,心中的期待感也暴涨,就像一个久别而返的游子一般。

    不过,在永安驿时,不得不停下。永安驿是与祥符、陈桥并列的开封三大驿,而此时,一眼见到,喧嚣的驿站外,站立着一人,一位老人。

    兜在一件黑锦外袍之下,只露出了半张脸,花白的须发在北风下微微晃动。周边有数名随从,无人敢上前打扰,在驿站的旗帜下,驿丞则规规矩矩地候在那里,随时准备听候吩咐。

    老人呢,脚步很稳,冷风霜寒对他毫无影响,驿内的热闹更毫不在意,一双威严的目光,始终望着开阔的驿道。

    慕容承泰自然注意到了,待到近前,见到老者,两眼刷得一下就红了,飞身下马,急不上前,直接跪倒在阴冷潮湿的地面上,用力地磕了三个头,嘴里动情地道:“爹!”

    地面上凝结的冰霜,在大力下,被砸了个粉碎。

    老者正是大汉昌黎郡王慕容彦超,慕容皇叔早已年过六旬,人明显日渐苍老,身躯已不如当年魁壮,面容黝黑如旧,只是皱纹密布。

    看着跪倒在地的幼子,慕容彦超显然也十分激动,毕竟这是他最疼爱的儿子,只是面目上,努力克制着,颤声道:“快起来,地上凉!”

    把慕容承泰扶起,好生打量了儿子几眼,慕容彦超脸上露出笑意:“终于舍得回来了!”

    看着白发苍苍的老父,慕容承泰张了张嘴,此刻他有千般话语,却不知如何说出口了,只是应道:“安南战事告捷,儿奉命回京禀报!”

    “回来了就好!”慕容彦超说道,老眼之中也不禁泛起了点泪花,只是被他忍住了。

    然后,嘴里教训道:“我那两个孙儿呢?为何没一起归来,我这当祖父的,都还没见过呢!”

    “此次回京匆忙,我已发信,让他们母子启程!”慕容承泰赶忙道。

    这十多年来,父子二人,也是很少见面,最近的一次,也是六七年前的事了。而慕容承泰自然成亲了,对方地位还不低,符家的三女儿,皇后大符牵的红线。

    父子会面,有太多的话要说了,慕容承泰也顾不得赶路了,驿丞终于找到了逢迎的机会,给二人准备了一间房。

    奉茶叙谈,对于军事上的问题,慕容承泰没有多说,只是把自己在南边的经历讲了讲。当然,慕容彦超的关注点也不在上边,他似乎更关心自己的儿媳与那未尝谋面的孙儿。

    并且,短暂的感情爆发后,迅速内敛起来,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只是那泛红的双眼,是瞒不了人的。

    “您身体还好吧!”慕容承泰看着苍老的父亲,关心道。

    “能吃能喝,还能替陛下办差,莫非你觉得我老了?”慕容彦超回了句,看着他:“倒是你,伤寒发热,也不及时医治......”

    “我身体素来健壮,只是急于向朝廷报捷罢了!”慕容承泰说:“劳您亲自久候于驿前,做儿子的,于心既不安,也不忍啊。”

    这样的话,早年的那个慕容小子,是绝对说不出来的。对此,慕容彦超自然听得舒心,不过,嘴里则道:“你以为,我是专门来等你的?我正为朝廷监修两京直道,如今工程暂止,我回京有公务面圣,只是听说你回京顺路来接一下你罢了......”

    闻之,慕容承泰轻轻地笑了,并没有戳穿老父的意思,自西边返京,怎么回绕到几十里外南边来......



    “臣参见陛下!”

    万岁殿中,慕容彦超父子二人一同觐见。对这父子二人回朝,刘皇帝显得十分高兴,第一时间便召至殿中问话,态度也是分外亲近。

    “免礼!平身!”

    “谢陛下!”

    让二者入座,自有内侍奉上热汤,因为天气严寒的缘故,这段时间,大臣拜见,刘皇帝这边用来招待的都是驱寒保暖的汤品。

    看了看慕容彦超,目光又投到慕容承泰身上:“皇叔虽时有外出公干,但也是久在朝阙,朕能经常见到,倒是承泰你,朕有好些年没有见到了!”

    慕容承泰不管是在军中还是在地方,多有一股昂然意气,然而到了刘承祐面前,却也收敛地很,就同其他和皇室沾亲带故的同辈人一般,对于刘皇帝,一样敬畏乃至惧怕。

    感受到刘皇帝关怀的语气,慕容承泰说道:“多谢陛下惦念!臣饱受皇恩,多蒙陛下提拔,低乃有今日,万分感激!”

    “果然,是在外边历练出来了!”刘皇帝对慕容彦超道:“承泰已为汉家大将,可以托付重任了,皇叔可心慰?”

    慕容彦超嘴角带着笑容应道:“陛下果于了。还需继续磨炼,多为朝廷办事,尽忠陛下!”

    御案上摆着一个瓷盘,盛着一些用花纸包裹的糖果,刘皇帝朝喦脱示意了下,而后道:“这是宫中食官制出的糖果,朕的孙儿出世了,在京的文武公卿都分了些,你们也尝尝!”

    “谢陛下!”

    父子二人同食,脸上都陪着笑容,刘皇帝问味道如何,答案当然是肯定的,甜!

    慕容彦超说道:“前者听闻皇孙出世,臣在京外,只来得及上一道贺表,此番回京,该把礼物补上了!”

    慕容彦超家里可是豪富,理财有道,公卿之中就少有比他还要富的。看他一脸大方的样子,刘承祐心情虽然好,嘴里却道:“不过一孺子罢了,还能牵动天下吗?皇叔有这份心意就好!”

    说着又看向慕容承泰:“听说你回京途中病了?”

    “多谢陛下关心!臣久在广南,此番回京,连日赶路,偶染风寒罢了!”慕容承泰禀道。

    “那也得多注意,这样,待觐见结束后,你到太医院找人看看!”刘皇帝一副重视的样子。

    “谢陛下!”这应该是慕容承泰第一次享受皇帝如此关怀,能够做的,也只是不停地感恩道谢。

    “枢密院去过了吧!”

    “是!”

    “潘美能让你回朝奏报,安南战事,应当进展顺利吧!你是从前线归来的,进展如何,同朕讲讲!”刘承祐说道。

    “是!”抬眼,只见刘皇帝已恢复了严肃,那平静的面孔让他心紧,仿佛方才的温言细语只是错觉一般。

    心中暗叹一句天威难测,慕容承泰赶忙收敛心神,拱手奏报道:“潘都帅请得进兵诏令,回到广南,便立刻调度兵马,移师广西,一面筹措辎需,一面封锁关卡道路隔阻消息,同时加强对安南地区的探查。

    入冬以前,安南内乱正激烈,中秋之后,割据中部的丁部领,率领上万部族联军北上,讨伐内耗严重的北部吴氏旧臣,意图扩张,统一安南中北部。

    丁部领是个狡猾的人物,吴昌文死后,吴氏政权灭亡,他一面招兵买马,大造声势,同时又按兵不动,于诸割据势力间调拨联合,坐观其斗。

    倘若没有朝廷插手,那么北部的诸势力,定会为其扫除。不过,他再是精明,却想不到大汉已然决定派兵。

    我军自谅州南下,一路搭桥铺路,直逼龙编城。及军至,安南北部战事,已然告一段落,丁部领大胜,进占交趾城,并广派使者,招降纳叛。

    不过,随着我大军过境,同样传檄静海军下旧州郡,降者如云......”

    “那丁部领想必也挣扎了一番吧!”显然,南征的顺利进兵,并未足让刘皇帝欣喜,只是淡淡地问。

    “正是!”慕容承泰说道:“丁部领确实为当地一枭雄,我大军突然压境,其虽然震恐,却也未丧失斗志。

    不知我军虚实,不敢贸然迎击,于是在交趾加固城防,同时将周边人畜谷粮都集中到一起,并遣使邀请那些被他击败的割据土豪,意图联合抗击大汉。

    我军因连日行军,需要休整,因而暂驻于龙编。潘都帅唯一所虑的,就是丁部领不战而逃,所幸其人舍不得北进的战果。

    在其备战其间,潘都果断令田钦祚率三千军潜渡南下,绕袭朱鸢城,截其退路,而后兵进交趾城。

    及全军休整完毕,兵临城下,丁部领不敢坐看我军渡江围城,亲自领军,拒于江岸。我军以平堑军为先锋,乘舟筏强渡朱鸢江,战于江右。

    渡江之战,前后历时两个时辰有余,斩丁氏贼军三千余级,我军死伤不过千余。丁部领率残部,退守交趾城,我军趁胜围城。

    经一败阵后,丁部领再不敢贸然出城接战,选择死守城池,以我军人众,意图耗损粮秣,期以自退。

    以交趾坚固,潘都帅为贸然发起攻城,垒固围城沟墙,打造攻城器械,同时劝降,又分师取交趾东西诸城,掊敛其人丁、钱粮以补军用。

    围城半月,在其士气低落,我军筹备得当之后,三面攻城。丁部领在交趾,终究立足未稳,难以长久坚持,于第二日,城破,交趾收复。

    只是丁部领脚快,于阙口逃离,追击未果,让其走脱。料其必然逃回大黄华闾洞老巢,潘都帅又以田钦祚领军南下进剿灭。”

    “这么说来,交趾算是收复了!”听慕容承泰叙说,刘承祐忽然问道。

    慕容承泰:“臣北还时,交趾北部的州县,已悉数收取,田钦祚也追至丁部领巢穴,再破其部众,并兵进爱州。

    不过丁部领死而不僵,仍率余部向南逃窜据说其父子曾在南部的州县为将吏,有些威望,故而投奔,有东山再起之意。

    交趾一战后,安南中北部诸割据势力已然被清扫一空,余者堪为患者不过南部三四‘使君’。本着除恶务尽的想法,待中北部局势暂宁后,自当继续南进清剿,使安南故地尽复,重归大汉统治!”

    “干得不错!”终于,刘皇帝脸上露出了笑容。

    “潘都帅言,朝廷可以派遣官吏南驻,归化治理!”慕容承泰继续道。

    “这是自然!”刘承祐颔首,不过又微微一叹:“不过,地处天南,只怕这人选,不好派啊。岭南已是遥远,交趾则更为偏狭......”

    嘴里这么说着,刘皇帝手上却动作干练,拿出一张纸落笔书写,用印后唤来一名通事吩咐着:“将此文发传政事堂!”

    “是!”

    “还是先让宰相们头疼一阵子吧!”刘皇帝轻笑道。

    说着,又看向慕容彦超:“皇叔此番回京,是何事务!”

    闻问,慕容彦超顿时来了精神,取出一张不小的图纸,在内侍的帮助下,于刘皇帝面前缓缓展开,嘴里则向刘皇帝介绍着:“这是臣召集建筑能才,耗时两年,绘制的西京宫殿、城池、道路布局图纸,特进献陛下御览。”

    目光落在展开图纸上,这是一座全新的洛阳城池设计图,哪怕看不太懂,但从画面上所呈现的那种气势与面貌,刘皇帝就知道,若是建成,绝对不下于如今的开封城。

    慕容皇叔,仿佛听懂了刘皇帝的心声一般。



    万岁殿内,刘皇帝以一个松弛的姿态站着,手里拿着一小碗冒着热汽的八宝粥,汤匙慢条斯理地舀动着,不过目光仍旧落在那张慕容彦超献上来的洛阳城图。

    经过这段时间的研究,仅此一张蓝图,哪怕再是宏伟,磅礴大气,也无法勾起他的兴趣了。在大汉建国这二十年来,得益于秩序治安,洛阳城自然得到极大的恢复与发展。

    数百年隋唐帝都的底蕴摆在那里,虽然在政治经济上远远比不上开封,但其地位却是无可置疑的,是当今大汉唯一的别都。除了开国之初的那一两年,历任西京留守,都是重臣能吏。

    虽然自中唐以来,洛阳也是几经战火,但基本保全完整,暮气与萧条,也是因为时局的原因。在滕郡公王晏在任时,对洛阳进行过一次动静不小的修缮,然而,也只是一些缝缝补补,没有朝廷的支持,仅靠西京留台的那些财税,根本无法支撑对整个洛阳城的刷新。

    慕容彦超不只是献上了一张规划图,还包括一套修筑方案,并根据当年开封扩建大修的情况,做了初步预算。

    慕容皇叔显然是个喜奇观,也好大气的人,原本他是准备建议刘皇帝直接把旧城拆了,重新起建一座全新的大汉洛阳城。

    然而,后来发现代价太大,营造成本是一方面,还牵扯到在洛阳扎根的上上下下的利益。同时,也因为他手下的那干建筑人才提出,想要在宫室都邑的壮丽规模上超过旧城,很难,隋唐洛阳城堪称是华夏建筑史上的一个巅峰之作。

    如果不计代价,倒也使之如史籍中所描述的那般,更加华丽壮美,但刘皇帝这边就第一个通不过。因而,慕容彦超最终的建议,还是对于洛阳旧城在原本的基础上进行改造翻新,使其恢复往日的荣光,同时也注入大汉风华。

    即便如此,工程量仍旧不小。当然,重点也并不在洛阳的修建上,而是修建的目的,迁都。

    就在几日前,刘皇帝头一次正式下诏,就迁都之事,让朝臣们讨论,结果嘛,自是在朝中引起了震荡,掀起了一场风波,上下议论纷纷。

    除了少数人表示赞同之外,大部分人都是明确表示反对,用的理由不外乎几点。一,东京久为京师,都邑不可轻迁;二,开封兴荣,洛阳废旧,不可舍新而求旧;三,洛阳物产远逊于中,不足支撑大都;四,其地偏远,都之将加大朝廷漕运压力......

    反对迁都的原因能说出一大堆,且有理有据,但给刘皇帝的感觉,就是他的臣子们,就是舍不得开封的繁荣,这其中就包括大量的公卿功臣。在刘皇帝看来,很多公卿大臣,在东京以及中原地区,根基已深,迁都会影响他们自身的利益,这才是他们反对的真正原因。

    而支持迁都的少数人中,真正以国家大局为念,体会刘皇帝用意的,则更少了。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利益牵涉不大,为了迎合刘皇帝的想法,而发表赞同的意见。

    像魏仁溥等重臣,倒是没有发表看法,他们也不好轻易发表看法。尤其是魏仁溥,在这种情况下,作为首相,最终与刘皇帝想法相左,那不只影响君臣之间的关系,还可能牵动朝局。

    刘皇帝想要迁都最重要的原因,也只有那关键的一条,无险可守。开封地处中原腹地,固然有其得天独厚的地方,但也是一马平川,而黄河并不能作为一条牢固的防御天险,哪怕如今来自北方的军事压力已经很小了。

    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已经有人提出类似的观点了。话是有道理,然而刘皇帝所考虑的,是大汉帝国不可能永远像眼下这般强盛,总有起伏衰落之时,而倘若国家遇到危机之时,一个形胜险固的都城,处境必然尴尬。

    同时,这么多年来,为了拱卫东京,在近畿及大河南北,朝廷布置了太多军队,这既不合理,也给朝廷增加了负担。并且这还不得不为之,因为京师的安全,是必须得保证的,不论是乱世还是治世。

    而如欲迁都,基本没有其他选择了,唯有洛阳,现今天下,符合那“三要素”的,也只有伊洛地区了。

    考梁、唐、晋三代,都邑之选,也是在开封、洛阳二者择一。开封是朱温起家的根据地,以之为都是自然的事;李存勖建立后唐,是为继承大唐,长安残破,龙气已散,都旧京洛阳更可以理解;石敬瑭代后唐,后来迁都开封,理由也显然,为钱粮供给朝廷,也为就近掌控中原以及河北地区。

    有一说一,在三代时期,南方诸国隔绝,北方藩镇林立,又有契丹为患。不管从政治还是经济上考量,开封都是更适合的都城,而军事防御上的缺陷,也由那数量众多、实力强大的中央禁军给弥补了,并且在调动兵马,出征讨伐上反而拥有极大的便利。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立非常之都。然而,如今国家一统了,帝国强大了,除了契丹之外,四夷臣服了,从表面上来看,开封为都的缺陷再度被缩小了,在这种情况下,刘皇帝心中却越觉别扭了。

    不用否认,来自记忆深处的印象,开封就是不适合为都,而北宋王朝的下场则更让他引以为戒。

    但是,过了这么多年,再度考虑起这个事情,并开始落实之时,刘皇帝的心思又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仔细对比,洛阳确实居天下之中,形势理气,悉数具备,完全有资格作为大汉的帝都。但是,这个居中,关右之地,相对过去,已然彻底没落了,暨而影响到洛阳。而国家的政治、经济重心东移南移又是个客观的事实,并且经过唐末乱世得到了加速,刘皇帝对开封的建设更是一个象征,都洛阳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是逆流而行。

    而洛阳所具备的地理上的优势,有的时候换个角度想想,说服力也并不强。刘皇帝是读史的,通过历史经验教训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帝国衰落了,再险固的地势也难以得保,千百年来,洛阳在战乱中被蹂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而刘皇帝在开封待了这么多年,总归是有深厚感情的,又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钱粮来发展,再考虑到迁都所牵涉到的上上下下的利益关系,则更添几分迟疑了。

    同时,如果迁都洛阳,东京的各阶层自然会受到巨大的影响,同时洛阳也一样。毕竟迁都,可不只是简单地把朝廷迁移到过去就行了的。

    而洛阳那边,二十年下来,也形成了其固有的利益阶层,都洛阳,对其固然是件好事,毕竟代表着政治地位的提升,同时,也会遭受到严重的冲击。

    朝廷定都开封,都时感方方面面的压力,等到洛阳,漕运距离再度拉长,要维持洛阳的供给,那压力的增大必然是显著的。

    同时,还不得不考虑,一旦关东漕运受阻,那洛阳就安全了吗?

    思来想去,刘皇帝内心的矛盾实难为外人道。显然,这个都难迁,不是难在上上下下的阻力,而是难在刘皇帝的心理。

    迁都与否,到最后,还是得看刘皇帝个人意愿,别人的建议,可以听,但不重要,也不起决定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