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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卿之意,朕已明了!”万岁殿内,刘皇帝神情放松,冲敬坐于下的魏仁溥说道:“多谢指教,迁都之事,朕还需再做思量!”

    闻言,魏仁溥起身,朝刘承祐一礼,道:“政事堂尚有公务,臣先行告退了!”

    话已说尽,见刘皇帝并无留客之意,魏仁溥也主动请辞。

    这两日,为闹得纷纷扬扬的迁都之议,刘皇帝将朝中重臣都一一召来相谈,魏仁溥是最后一个。

    并没有用太多的时间发表自己的看法,关于迁都的利弊如何,魏仁溥一点未谈,因为这段时间朝廷上下各种观点也都拿出来了。说到底,最终还得看刘皇帝的意愿有多强烈。

    魏仁溥只是告诉刘皇帝,迁都之事,事关重大,就目前而言,朝廷还没有做好迁都的准备,不只是人心的问题,还有由官到民各方面的筹备,包括洛阳的城建问题。

    同时,魏仁溥表示,没有必要过于纠结都邑问题,并拿唐时的两京并重给刘皇帝举了一个例子。如今洛阳已是西京,只是因为皇帝与朝廷久在开封,方使其沦为陪衬。

    皇帝如以开封形胜不利,那洛阳不妨照修,朝廷却不必整个迁移过去,只需要效仿前朝,每年抽出一段时间,巡幸洛阳即可。如此,既可起到东西两京并重的效果,也可安抚那些因为迁都而心思浮动的人。并且往后,可以洛阳镇压关西,开封统御关东,实在两全其美。

    嗯,魏仁溥的见解,实则略显油滑,这种考虑,刘皇帝当然也是想到过的。看起来,是个比较周全的办法,也容易赢得共识。

    但世上难有万全之法,倘若两京并重,那么也意味着,朝廷要设两套行政班子,这可不是一个留守府就能解决的,因之或许又将造成一个冗官的问题。同时,刘皇帝还有一层忧虑,会不会因此造成东西的一种对抗乃至分裂?

    刘皇帝素来是个多思多虑的人,而这种习惯,有的时候也会变成胡思乱想。不过,通过与魏仁溥一番对话,他心头的矛盾倒也释去不少。确实,不必太过纠结。

    “朕是许久,没有如此犹犹豫豫的了!”打开两只因盘坐而发麻的腿,刘承祐自己按了按,叹息一声。

    喦脱很有眼力劲,主动上前跪下,替他小心地按捏着。刘承祐问他:“你觉得,是洛阳好,还是开封好?”

    闻问,喦脱小心地答道:“国家大事,小的不敢妄言!”

    “又不是让你来决定迁都与否,让你说,你就说!”刘皇帝淡淡道。

    “是!”皇帝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听其语气,喦脱也不敢继续表现他的谦慎了,低头道:“小的只是二十年前随驾路过洛阳一次,对西京并不了解,如说哪城好,自然倾向于开封。小的只是,有些不明白,开封为东京,洛阳为西京,同属大汉京师,这迁与不迁,有何区别?”

    闻之,刘皇帝笑了:“你这见解,虽则片面,却也有几分道理。”

    话是这么说,但这里面区别可大多了。

    “小的不知军国大事,只信口言之罢了!”喦脱陪着点谄媚的笑容:“在小的看来,官家乃是社稷之主,您在的地方,就是京师,就是天下的中心......”

    听他这么一舔,刘皇帝倒也觉得,似乎真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当然,都邑之事,事关重大,关乎国运,涉及上下利益,哪里是一拍脑袋就能轻易决定的。想得多些,不是坏事。

    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考虑,以及同大臣们的交换意见,刘皇帝的想法,也基本定了,两京并重。

    事实上,哪怕真的明诏天下,大汉定都洛阳,开封就无用了吗?绝对不是!因而,刘皇帝决定,在维持开封地位的同时,发展建设洛阳,至于他嘛,今后只能“辛苦点”,两头跑了。

    关于迁都之事,朝廷中是沸沸扬扬,但是有一点似乎是所有的共识的,那就是大汉的都城,只有开封与洛阳这两个选项。

    西面,长安沉沦已久,可为一方重镇,却早不堪为帝都,属于第一个想到,也第一个排除的。南面,也就一个金陵有“龙气”,可为王业之地,只是属偏安的王业,再加上大汉以北统南,怎么都不会舍北而就之。

    至于北面,可供选择的地方就多了,太原龙兴之地,但半个多世纪,数代更迭,其元气已丧;幽州有成为大都的潜力,但太偏;稍微像样点的,要属大名府了,然有一说一,那还不如开封。

    而综合各方面的因素,只有开封与洛阳了。开封有其客观的有利条件,而洛阳,从东周时期起,便是天下的中心了,且历代大一统帝国的都城,也无外乎这长安、洛阳这两选,今长安衰颓,也只剩下洛阳了。

    另一方面,固然经济重心的东移、南迁,使得开封崛起,却也不意味着,西部地区就不重要了,那仍旧是帝国的半壁江山,从河西到关陇再到川蜀,这都是大汉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而在交通关西,镇抚西部的作用上,洛阳的优势就更大了。并且,如今的川蜀,尤其是剑南道,乃是朝廷排于前列的财税重地,关内也非真的就是一片断壁残垣,破败之地,那里每岁的出产仍旧很多,八百里秦川供养不起一个大一统的京师,作为关西的经济中心,也是绰绰有余的。

    至少经过前后二十年的发展,如今的关内,已然超过了晋中地区。只是民族问题,还是个痼疾,也正因如此,更不可忽视关内的重要性。那是连接河陇,维护大汉西北边陲稳定的重要纽带。

    而在论及与天下八方的联系交通上,作为中枢枢纽,起到居天下之中而弹压四方作用的,也唯有洛阳这一地。

    至于西迁洛阳,而造成的漕运上的压力,刘皇帝可是知道明清两代定都北京的,比压力,还能大得过那两朝?

    “明日是二十三日了吧!”刘皇帝突然问喦脱。

    闻问,喦脱看了刘皇帝一眼,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回官家,今日为腊月二十四!”

    “哦?”刘皇帝面上倒也没什么尴尬之色,他是好久不记月日了。

    “这么快,一年又要过去了啊!”感慨了一句,刘承祐对他吩咐着:“许久没大朝,传诏,明日大朝,在京五品以上官员,悉数上朝!”

    “是!”

    翌日,在崇元殿大朝会上,在处理几件早已议定的事项后,刘皇帝正式宣布了两件大事。

    其一,是来年出巡之事。

    其二,便是改建西京之事,任务不出意外地,落在了滦国公慕容彦超以及西京留守柴荣身上。

    迁都之事,就此搁议,然而,结果却已定了,其后不久,刘皇帝便着魏仁溥及窦仪负责自东京诸部司之中,挑选一批官员,西赴洛阳,作为留台人员。

    早年的时候,在洛阳也是有那么一批官员的,只是被刘皇帝打为冗员,悉数裁撤了,只保留西京留守府这一机构。如今,这也算是一种开倒车了。

    但是不管如何,刘皇帝建设发展洛阳的决心,是毋庸置疑的。朝中不乏聪明人,有一些在东京不如意的官员,开始走门路,求上进,欲赴西京任职。

    而此后,在洛阳修别府,置产业的贵族公卿,也更多了。

    洛阳,也不当只是一处卸职归养的勋贵们的养老地。



    一行官员,在通事舍人的引导下,鱼贯而入万岁殿,刘皇帝正襟危坐的身影也迅速落入眼帘,随着整齐的参拜声,殿中的宁静也被打破。

    “臣等参见陛下!”

    “平身!”

    一干人起身,而后分列两班,毕恭毕敬地候在下边,静待皇帝训话,有好几人,都难以掩饰面上的复杂情绪,或紧张,或激动。

    这一干官员,察其服色,品级并不高,最高也就六品。当然,年纪也有大有小,但大多都属于青壮年。

    看着这十余名官员,刘承祐开口了,语调很是轻松:“都别站着了,坐!”

    “谢陛下!”微撅着屁股的官员们,再度齐声拜谢,仿佛排练好的一般。

    内侍给众人奉茶,刘承祐也浅浅地啜了一口后,再度看着众人,缓缓道来:“在座诸卿,有的人见过阵,有的人没有,但是,朕对你们可都知晓,你们每一个人的履历,朕都亲自查阅过!”

    闻此言,有好几名官员,都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刘皇帝则继续说着:“你们是吏部从全国精心挑选才俊之士,每个人都有安治一县的成绩,至少历两任,出仕年限最短的,也有五年了......”

    说着,刘皇帝将目的道出:“朕将你们选拔入京,无他,是有重任相托!”

    此言落,当头的一人,顿时代表出言:“请陛下吩咐,臣等必不负所托!”

    这是赵匡义了,有身份的,说起来话来,就是有底气,声音足。这干人中,最年轻的就是他了。其他人反应虽然慢半拍,也都紧跟着表态。

    嘴角扬起一抹笑容,刘皇帝道:“凭你们过去的政绩,已经可以调任州部,承担更重的责任。不过,朕选你们上来,是欲直接授以知州,以一州地民委之!”

    这下,大部分人都露出喜悦的表情了,升官,没有人不喜欢。在大汉的官僚体系中,从县到州,是一名官员仕途的一道大坎,而如能从知县、县令直接到知州,则属跃升了,跳过了中间的缓冲考核期。

    早年的时候,因为人才匮乏,百废待兴,因陋就简,有不少因为政绩出色,而得到越级提拔的。如今,却是越来越少了,除非你政绩、功劳过于出众,抑或出身高,有后台,有人提拔。

    毕竟,刘皇帝统治天下,也快满二十年了,这么长的时间,是一代人的成长,也使得大汉各方面趋于成熟稳定,稳定的同时,也带来一定的固化。

    早年的时候,大汉政坛之上,有大量三十岁以下的州官,到如今,能在这个年纪就主政一州的,可谓凤毛麟角了。并且,哪怕是县官,年纪也越来越大。

    大汉主要的取才渠道,还是科举,但科举也不是一中举,就委实职了,观政制度已然推行多年,所有人,都需要两到三年的观政考核,而后授官。在这个过程中,就能刷掉一部分,而大汉也一千多县,官职也就那么多,等逢缺时,耽误的时间就更多了。

    再加上,如今的科考制度,也不是仅凭着读过些四书五经就行的,一个实务,就需要足够的阅历与见识来弥补,很多人参与科考之前,都尝试着在地方为吏,有一定典事经验后,再行入京。

    这也就使得参与考试的士子,年纪越来越长。比如开宝三年的常举,参考的一千多名士子中,最年轻的也有二十三岁了。

    而像那种翩翩公子、少年高第、意气风发、人生赢家的情况,已几乎绝迹。刘皇帝意思,科举选材,最终目的还是选官,而做官,是要能办事,会办事的,不是能读书、会读书就行了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此前为武夫时代过去而欣喜的读书人,慢慢地发现了,属于文人的春天,并没有到来。或者说,没有彻底到来。

    在大汉,读书仍是出仕最公平的一条出路,但如果想仅仅凭借读书就赢得一切,那也是妄想。读书人的地位在提高,这是事实,但仅靠做学问很难做到高官,也是事实。

    官吏通常是连在一起的,但两者之间区别,也是格外大的。以一县为例,只有知县(县令)、县丞、县尉、主簿是朝廷所授官职,其他所有吃俸禄的职位,全都属于吏。

    以往,愿意为吏的人,都是少数。而在如今的大汉,愿意放下架子,从刀笔小吏做起的读书人,反而越来越多了。

    成功的科考,是条通途,然而,考试越来越难,考核越来越严,竞争也越来越大。相较之下,从吏做起,任职的要求与标准低很多,哪怕上升艰难些,至少有希望,有方向。同时是一份生计工作,还有积累经验继续科举的机会,大汉科举在年龄上可没有限制。

    这些年,因为表现出色,由吏升官者,大有人在。此事在殿中,就有两人,是从微末小吏,一步步做到县令的,虽然他们都花了至少十二年的时间。

    “不过,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看着渐露喜色的这些县官,刘皇帝微微一笑,轻飘飘地道:“一州之任,可远重于一县,此番所授,皆属偏远边州,河西、黔中、广西、安南,这些地方,情况复杂,汉夷杂处,非能臣干吏难以治之,条件也远比你们原先所任艰苦。”

    这话一出,所有人脸上的喜色都慢慢消失了,很多偏远地区,一州之地,当真不如中原一县,有的更是远远不如。如果是这样,那这官升的,可就真不知该喜该忧了。

    底下,赵匡义面上倒是流露出一抹恍然,毕竟比旁人,多了解一些情况。

    见众人神色变化,刘皇帝还是慢条斯理的,甚至语气中都带着笑意,很温和的态度:“此事,朕也不强求,如果吃不了那个苦,不情不愿地去上任,朕也不放心以边州相委。不愿意的,朕也允许发还原职,不作计较......”

    刘承祐话说得轻松,然而对于当下的这些县官们而言,又哪里有选择的余地。因为,话是可以反着听的。

    世界上绝不缺贪图安逸者,但能被吏部选拔上来的人,绝对不在其中,他们或有见识,或有经验,并且有足够的为政能力。而有能力的人,一般都有向上的野心,如今皇帝指了一条路,再难再苦,都得走下去。

    再者,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升官,仕途的一次大进步,品秩待遇都将得到提升。边州或许艰难,却也是容易出成绩的地方,从乾祐初年开始,刘皇帝就专门下过一道诏书,朝廷对偏远穷困州县官员的升迁考核,是有优待的,这是加分项。

    而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则在于,这是由皇帝亲自接见授官,叮咛嘱咐,天下那么多小官小吏,有多少能有这样的待遇?

    这对于他们而言,实则也是一次机遇。今后在他们的履历上,也会记录上这一条,开宝五年春,帝召见于万岁殿,同行十二县官,皆授州职......

    都不是蠢人,因此,这回不用赵匡义牵头了,纷纷表示,不论何州,不惧艰苦,愿为朝廷牧守。尤其是那几名出身普通,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人。

    对此,刘皇帝也不意外,意态满意,吏部的选人,还是很到位的。当然,不排除他这个皇帝的作用。

    笑容不减,刘皇帝再度说了一句令人心潮起伏的话:“朕再赠尔等一句名言,宰相必起于州部!”

    说这话时,刘皇帝还专门看了赵匡义一眼,赵二也感受到了皇帝的目光,一向城府不错的赵匡义,也难得地露出了一抹激动的神色。

    很明显,这是刘皇帝对他们的期望与勉励,虽然,对于在座的人而言,或许需要他们再奋斗二三十年,也很大概率不能实现,但向往一下还是可以的。



    皇城前广场,占地极广,经过多年的添筑布置,也已不复从前的空旷,九十九根盘龙柱按照易排列,也将偌大的广场分出若干区域。皇城的威严,也在雕梁画栋之间,得到彰显。

    原本是留出来给宫城扩建用的空间,反而成就了这一片盛世广场,用作庆典,也是刘皇帝阅兵、亲民的最佳场所。

    开宝五年的新年大典,汇集前来一瞻龙颜,为皇帝与朝廷贺的东京士民,已达二十五万之众。庞大的广场几乎被塞满,那场景之盛,倒也凸显了这座皇家广场的价值。

    此时,刘皇帝当头,缓缓踱走,置身其间,方才真正感受到这座广场的魅力,最直观的感觉,大。

    轻轻地抚摸着其中一个盘龙柱,刘承祐对跟在身边的慕容彦超道:“比起增扩宫室,有此盛世广场,同样壮丽,可彰天威,皇叔以为如何?”

    对此,慕容彦超还能怎么说。一直以来,他可都因为东京皇城的局促与开封的宏大互不协调,而希望刘皇帝能够按照当年开封的扩建蓝图对皇城进行继续修建,但刘皇帝就是不许。

    如今,这片广场已然改造完毕,扩建的空间也消耗完了,慕容彦超也只能顺着刘皇帝的话说:“陛下不爱宫室之浮华,实乃天下万民之福!”

    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只是,臣听过一句话,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陛下既不吝重资以修开封,为百万官民谋福,再拨钱款,缮修宫室,还有人敢置喙吗,臣料也无人会对此非议。以陛下之圣明,本非沉湎于奢华享受,又何阻于皇城正常开建......”

    显然,这都快成为慕容皇叔的一种心结了,或许也有点强迫症的因素,不协调的地方,看着当真别扭。当然,经过对皇城广场的改造,那种突兀感已然消失了。

    闻其言,刘皇帝还是乐呵呵的,说道:“朕觉得,开封宫室已经足够壮丽,宫中那么都楼台殿宇,空置犹多,何需再行扩建。东京布局已成,也不必过于求全了!”

    “是!”慕容彦超还是恭敬地应道。

    当然,东京皇城,实则也是经过向北扩建的,只是非当年开封大建那种规模罢了。而如果想要再做改进,同样也有不小的余地,比如宫中有大量老旧的殿宇楼阁是可以重建的。尤其是作为大典重礼场所的崇元殿,刘皇帝都觉得小了。

    看着他,刘承祐继续道:“不过,到了洛阳,皇叔可放心施为了!”

    闻言,慕容彦超顿时老眼一亮。见状,刘承祐又赶忙打了一剂预防针,道:“不过,还是要是控制钱粮,保证质量,爱惜民力。朕有复辉煌之意,但劳民伤财之事本当谨慎,切勿不要激发民怨!”

    “臣自当牢记陛下叮嘱!”慕容彦超立刻说道。

    对此,慕容彦超可是分外有自信的,毕竟当年开封那么大的工程,都主持干下来了,有成功的案例,经验十足。这一点,刘皇帝也是相信的,而改建过程中遇到的问题,相信凭着慕容彦超的身份与手段,都是能够解决的。

    因此,刘皇帝一副大气的模样:“皇叔办事,朕放心!”

    “多谢陛下信任!”

    “看来李卿的身体果然恢复得不错啊!”陪着刘皇帝闲逛的,还有汝国公李谷。

    作为二十四臣之一,李谷在朝中也是德高望重,只是这几年,因为身体的原因,一直在养病。当初从江南返回东京时,一度让刘皇帝顾虑又去一功臣。

    所幸,功成名就之后,再有几年的调养,李谷的风痹之症,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其症状严重之时,不只肢体疼痛难忍,甚至连站立都艰难,如今,却能陪着刘皇帝出游。

    “还多仰赖陛下恩泽照拂,方得缓解!”人虽衰老,但精神头不错,李谷拱手含笑道。

    摆了摆手,刘皇帝叹了口气道:“有病即养,遇症即治,此医师疗养之功。朕的保佑倘若真的灵验,也不至于有那么多功臣故旧,永别辞世了......”

    显然,刘皇帝又想起了那些逝去的元勋宿旧。不过,心态迅速地得到调整,脸上又挂上了笑容,对李谷道:“既然身体恢复,能否还朝办公?”

    闻问,李谷立刻就明白了,这是刘皇帝又要启用自己了。略加思索,李谷拱手道:“只要陛下不以臣老病,愿为朝廷效力!”

    李谷有一点是刘皇帝比较欣赏的,那就是从不矫揉造作。听其表态,满意地道:“如让卿这样的大才,闲居在家,碌碌余生,这才朝廷莫大的损失。”

    说着,刘承祐直接表明想法:“朕有意,以卿为开封尹!”

    闻言,李谷有些意外,不由说道:“开封尹不是徐王在任吗?”

    徐王刘承赟,由巨鹿王爵晋封,这个刘皇帝的堂兄弟,高祖的养子,可以说是大汉宗室之中,除了雍王刘承勋外地位最高的人了。且一向安分守己,低调做人,对刘皇帝的任何安排都是恭顺听命,此前担任着宗正卿。

    当初,前开封府尹高防卒于任上,刘皇帝为继人的人选,也是费了一波脑细胞。考虑来,考虑去,最终以刘承赟尹京。

    这几年过去,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大问题没有,小差错不断。最关键的,是刘承赟自己感觉疲惫了,毕竟开封府管辖的是一城十数县,一百好几十万人,要治理得经竟有条,难度不是一般大。

    而刘承赟呢,虽然不是个笨人,但性子稍显迂缓,面对纷繁的公务以及层出不穷的问题,难堪其负,终于主动向刘皇帝请辞希望另举贤能。

    于是,刘皇帝直接想到了李谷,毕竟当年他自河北调入京师,就当过一段时间府尹,如今也只是复担其任罢了。

    面对其疑惑,刘皇帝自然给刘承赟留了颜面,说道:“徐王是朕的兄弟,宗室之中,如今以他资历最重,朕这一家子也越来越多,儿女们也渐渐大了,因此,还是让徐王替朕管着宗室庶务,更合适些!”

    “卿可随时交接就任!”刘承祐有道。

    “臣奉命!”李谷也很干脆,拱手道。

    别看他已六十又四,但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皇帝既然不鄙他年迈,还欲与他重任大权,他也没必要自薄,愿意在开封府尹的位置上,继续为大汉发光发热。

    “恭喜汝公,荣登首府!”一旁,慕容彦超向李谷道贺。

    李谷自然地回了一个礼,嘴里说道:“还应感谢陛下的信任!”

    比较凑巧的是,跟着刘皇帝的这两老臣,都当过开封尹。

    “皇叔,你将赴洛阳,趁着出宫,我们在城内寻一酒楼,摆上一桌宴席,就当朕给饯行了吧!”谈完正事,刘皇帝又一脸轻松地对慕容彦超说道。

    “自当听从陛下安排!”慕容彦超回应,不过补充了一句:“有一事,希望陛下应允!”

    “你说!”刘皇帝随意道。

    “这置办宴席的费用,由臣来承担!”慕容彦超道。

    “怎么,皇叔这就开始替朕省钱了吗?”刘承祐微微一笑。

    “臣多受陛下恩赏,无以为报,只欲略尽一份心意!”慕容彦超道。

    “你这份心意,朕纳了!那就这样,朕请客,你花钱......”



    “不是同皇叔与汝公出宫巡游,一叙君臣之谊吗?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惹你愠怒如此?”坤明殿中,面对带着股汹汹气势而来的刘皇帝,大符略感意外,温和地问道。

    抬眼看了下他的皇后,刘承祐自审了一下,问:“我很生气吗?”

    “嗯!”大符肯定地说道:“甚是明显!”

    刘承祐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嘴里嘀咕着:“怒形于色,这可不好!”

    见状,大符也不由莞尔,亲自奉上一杯热茶,递给他:“吃盏茶,消消气,再同我讲讲!”

    肚子里或许真积压了不少怒气,不过经皇后这么一番平复,刘皇帝也不好再发作了。大符一脸雍容,那双眸子随着时间的沉淀也益加散发着智慧,接过茶茶盏,牛饮一口,而后将出宫遇到的状况给简单地讲了一遍。

    “也不是什么大事低,本于皇叔、汝公相聚于宫外,本是其乐融融。然而,于市井之间,竟撞见了一干装神弄鬼的术士!”刘皇帝说道:

    “靠着一些虚假的把戏,愚弄百姓,蛊惑人心!而东京百姓,追随信服者甚多,更可恶者,据说有不少在朝的官员,也奉其首脑为座上宾客。

    百姓愚昧,不知其里,为其迷惑,也就罢了。那些识文断字,甚至饱读诗书的官员,竟也如此,他们平日里拿着儒家经典,圣人之言来规劝我,却连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这些道理都不懂吗?”

    听完刘皇帝的叙述,大符也反应过来了,唇角带着足以抚慰人心的温暖笑容,说:“你也不必过于气愤了。大汉天下,亿兆子民,向来是愚者众,智者寡,对于这些愚弄官民的江湖术士,既然发现了,着有司查察法办即可,你若因此而生怒,坏了心情,却也不值得!”

    “我也不是看不开!”被大符这番劝慰,刘皇帝心中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紧跟着叹了一口气:“我只是觉得,如今天下一统了,四海承平了,国家强盛了,社稷繁荣了,本该是河清海晏,政通人和,然而,各种歪风邪气也冒出来了。东京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竟然也容这等魑魅魍魉招摇过市......”

    听刘皇帝这句感慨,大符也有所体悟,对他道:“当初山河破碎,国困民贫之时,你尚能不惧艰难,锐意进取,廓清天下。而今功业大成,天下宁定,只些许不谐,又何足道?”

    “话是这般说,只是我这心里,分外不爽!”刘承祐道:“此番若非我亲自撞见,竟然还不知晓!”

    刘承祐说这话时,同样跟着到坤明殿来的张德钧不由心头一颤,在对东京舆情的监控方面,如今可主要是皇城司的职责。对于此事,他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有太重视罢了。

    所幸,刘皇帝似乎只是随口一说,没有针对他的意思,但张德钧心中可发了狠,定然要有所作为,也弥补此次失误,以挽回皇帝心中可能打了折扣的印象。

    “此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说着,刘皇帝语气都不由严厉起来,直接对喦脱吩咐道:“传诏开封府,将那张龙儿及其徒众,好生审问!”

    “还有,让刑部、都察院也介入调查,我倒要看看,朝中究竟有多少人,与之交往!”刘承祐冷冷道,又盯着张德钧:“皇城司,你自己看着办吧!”

    “是!”

    两个大太监同时应命,不过喦脱是淡定从容,张德钧则透着焦虑。

    看着这俩毕恭毕敬告退的宦官,刘承祐突然问皇后:“你觉得,这两人如何?”

    大符想了想,说:“张德钧伶俐能办事,久在陛前,经你培养抬举,倒也施展其长处,只是,心思有些深沉,又好交结,这不是好事。喦脱嘛,是晋阳的老人了,照料宫中,甚是妥当,虽时有跋扈,但是忠心可嘉!”

    “唉......”刘皇帝又叹了口气。

    “往年,你可少有感叹,而今日,自到我这坤明殿,就已然两声长叹了。”见状,大符坐到刘承祐吩咐,对他道。

    “可能是老了吧!”刘承祐道。

    “官家岁不足四旬,正当年富力强之时,可不要自怜自叹,这可不是你往日的风范!”大符看着他。

    “孙子都有了,你我鬓间白发,是不是又长了一些?”指了指自己头侧,刘承祐说:“我近来常思过去的二十年,也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不容易,累!”

    见状,大符立刻严肃起来了,认真地盯着刘皇帝,表情逐渐凝重。

    看她这模样,刘皇帝倒有些不自在了,问:“怎么了?这般严肃?”

    大符说:“我在忧虑。”

    “忧虑什么?”刘承祐更加好奇。

    “我说了,你可不要恼怒于我?”大符道。

    “直言无妨!”

    大符这才缓缓说来:“我闻官家诸多感慨,虑你心疲,而生懈怠。自古帝王,不乏圣主明君,然其善始而不善终者,长使人惋惜。你素来推崇唐太宗的治国之道,不也时常叹其不能有始有终吗,其秉政也不过二十三载。如今,你已御极天下二十年......”

    “你不用说了!朕明白你的意思!”刘皇帝突然站了起来,低头于殿中徘徊了几步,抬眼看着大符:“你是怕我学那唐明皇?”

    闻之,大符也起身,轻摇头,说:“唐明皇不过继承先祖遗泽,哪里比得上陛下开天辟地,再造乾坤之功。”

    说实话,也只有皇后这般对他这种进谏警示,才不会让刘皇帝感到厌烦了。当然,大符虽然多有进言之举,也不是时时耳提面命,只是在觉得该说、该提醒时,才会开口。

    没有生气,也没法生气,刘皇帝下意识又要一叹,不过被他生生忍住了,顺嘴说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看来我不自觉间,确实流露出一些懈怠的心理了!你提醒得好!”

    见状,大符温柔一笑,又轻轻道:“不过,你治国理政这么多年,少有懈怠,当初废寝忘食,日夜操劳之时,也着实令人敬叹。你是该,出去散散心了!劳逸结合,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正好此番出巡,去看看我打下的江山,也顺便放松一下心情!”刘承祐伸了个懒腰。

    “出巡的时间定了吗?”提起出巡,大符主动问道。

    “尚未!”摇了摇头:“怎么也要到春耕之后吧!”

    “这些日子,宫中的姐妹们,可都在往我这里走动!”大符说。

    “有什么问题?”刘承祐问。

    “都希望,能伴驾,随你出巡!”大符说。

    “都坐不住了啊!”刘承祐微微一笑,对大符道:“这样,后宫嫔妃的随驾人选,就由你这个中宫之主来安排了!”

    闻之,大符凤眉微蹙,苦笑道:“你这是把难题抛给我啊!”



    开宝五年春正月,大汉朝中又发生了一场大的风波,由一个不入流江湖术士张龙儿所引发。其本人及徒众,处置干净利落,悉数斩首于市,让底层的那些愚民们亲眼看看,他所敬仰的“大师”并非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只需刽子手一刀即可身首分离。

    同时,牵涉到其中的一批官员,一个没躲过,凡是与张龙儿有交往的,悉数被挖了出来。哪怕有心理准备,结果还是令刘皇帝感到震怒。

    这其中,不只有那些希望能得“大师”赐福指教以求升官发财的下级官吏,还有勋贵,甚至几名禁军的军官。

    惹恼了皇帝,结局自然是惨淡的,四十多名官员,不论何人何职,全部罢免,哪怕没有位高权重者,在东京一下子罢免这么多人,也是一场不小的震荡了。当然,也腾出了不少职位,为他人欣喜替代,大汉如今可不缺当官的人。

    勋贵之中,也有十三人遭到了清算,勋职罢黜,爵位削夺,其中包括一侯两伯。这也是刘皇帝第一次对乾祐功臣勋臣们进行惩治,虽然不多,却开了个头,也为朝廷每年节约了一比开支。

    当然,最令刘皇帝感到怒不可遏的,还得属于牵涉在内的禁军官兵,虽然只是寥寥几名低级军官卫士,但事情大。别的地方,别的人,出些问题,都在刘皇帝可接受的范围之内,然而军队也牵扯到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了,性质就严重了。

    那些涉事官兵,全部流放安南,不知如此,因为出在巡检司,几名高级将帅,从韩通、到李继勋到党进,这些人都被叫到宫中,以其治军不严,狠狠地批了一顿。

    这件事也确实带给了刘皇帝足够的震动,令他警醒,这么多年,始终被刘皇帝掌控在手中从未放松过的权力是什么,军权!

    这才到哪里,军中就已生出这等歪风邪气了,虽然很小,但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也是刘皇帝的信条。于是,皇帝一声令下,以枢密院牵头,辅以军情司,再度对禁军进行一次整风行动。

    而在其中,所暴露出的问题,也确实令人吃惊。虽然刘皇帝一度再强调,四夷尚未臣服,还未到马放南山之时,但军中的懈怠风气,却在悄然之间弥漫了。

    这是难以避免的事情,对于中央禁军而言,自北伐战争过后已经安逸太久了。哪怕是平南战争,对禁军的动用也是少数,至于西进南下,则全部动用的地方军队。

    这么长的时间,也足以让将士们懈怠,这也算人之常情。而进入开宝年来,承平时代彻底到来,战争逐渐远去,生活水平日渐提升,禁军的待遇也不低,又在开封这座城市,军心有所变化,也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毕竟,连刘皇帝都难免心疲松懈之时,而况于普通的将士。军法仍旧严厉,约束着将士,军容仍旧威武,改变的只是精气神,这是时代改变带来的影响。

    刘皇帝从中吸取的教训,就是反应过来,在和平时代,对于军队的治理,似乎也要有所调整了,不能一味地按照战争年代治军之法。同时,对于内外军的轮戍,也要加强落实了。繁华当然是好事,然而开封此都,似乎“腐化”能力也极强。

    一直到刘皇帝的注意力放到整军上后,“张龙儿案”方才真正告一段落。

    从开宝四年下半年开始,刘皇帝实际上就从前两年的闲适中脱离出来了,垂拱放权永远只是表面,御天下二十载,可以说,他身上几乎每一寸血肉,都被权力所浸透。

    到进入开宝五年后,则更加忙碌了,而忙碌的重点,只在一事,为出巡做各项准备安排。这已经是刘皇帝在位的第二十个年头了,这么多年中,刘皇帝也不是久处宫中的主,时不时地就要出去走走看看。

    而这二十年间,刘皇帝真正待在皇宫内的时间,只有约三分之二。其他的时间,或出征,或出猎,或出巡。

    刨除那些在京城以及近畿的明查暗访,刘皇帝前后一共有三次动静较大的巡视。

    第一次,乾祐元年的西巡,至洛阳,彼时初继位,不顾劝阻,贸然出巡,除了煊示帝威之外,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河中李守贞之叛做准备。针对河中之乱的一些军事布置,也是在那次西巡中就做好了。

    第二次,则是次年的冬巡,冒着冬寒,向北巡幸,抚慰河北,直抵永清。目的同样很明确,为河北的军事防御,当时大汉北面的形势并不容乐观,不只是军队的忠诚问题,还在于辽国带来的压力,以及幽燕局势的动荡。

    第三次,则是乾祐九年的北巡了,那是对整个北方疆土的一次视察,从河北,翻越太行入河东,再南下河中,西幸长安,再东经洛阳归开封,把大汉的核心统治区域走了个遍。

    通过前三次出巡,可以看出,在过去,刘皇帝乃至朝廷的重心,都放在疆域北部。因此,到如今的开宝五年,时隔十年之后,再度出巡,方向也跟着变了。

    这一回,刘皇帝打算向东、向南,南北虽然一统,但终究分裂了半个多世纪,多少有些隔阂。刘皇帝此去,目的之一,便是尽量消除这种隔阂,安抚南方士民之心,强化大汉的统治。

    作为大汉的财税重地,也有资格获得刘皇帝的重视。刘皇帝的这种想法与做法,如果要在前代帝王中找个模板,最类似的是隋炀帝,不过,比起隋炀帝,刘皇帝所面临的困难可要小多了。

    不过,此番出巡的规模,也是历次出巡中最大的一次。后宫嫔妃除身体不适者,悉数随驾,皇子之中,除了几个年长的以及八岁以下的,也都带上,公卿百官,带走了三分之一,随行护驾的军队,也超过一万人。

    出行路线,也规划好了,分为水陆两路。水路由石守信率领,带领龙舟及官船,自汴、泗入淮,至楚州候驾。陆路则为行营,东巡河南,作为中原腹地,大汉统治的基本盘,这么多年,刘皇帝还真没有认真地去走过一次。

    “此番,我出巡,短时间内,是不打算回京了,还是由你监国,当多听诸公建议,慎思笃行,好自为之!”万岁殿中,刘皇帝召来太子刘旸,做最后叮嘱。

    迎着刘皇帝的目光,刘旸恭顺如前,躬身道:“是!”

    看着自己的太子,成亲之后,也愈显沉稳了,很满意。一直未为人所道者,刘皇帝对刘旸这个太子最满意的地方,不是聪明才智,更不是处理事务的能力,而是其所表现出来的谦恭,没有“攻击性”。

    对刘皇帝这样的天子而言,太子,还是中庸点好。选继承人,刘皇帝也不是那种喜欢按照自己模板来定的君主,类己的子嗣,虽然会喜欢,但那种喜欢,在刘皇帝这里,不是考虑继承问题的加分项,反而是扣分项。

    至少,自己的性格为人是什么成分,刘皇帝还是有点B数的。如果诸子之中真有一个像自己的儿子,仔细想想,或许还会不寒而栗......

    开宝五年春三月,御驾自开封出,刘皇帝踏上了他第四次出巡的旅途。



    就如过去出巡一般,只要向北,第一站目的就是滑州。此番出巡,行营队伍加起来,足有两万多人,是前次北巡的四倍有余,人数虽多,但车马也足够,中途几乎没有耽搁,由于开封周边道路的完善,只花了三日的时间,便抵达白马。

    此番刘皇帝出巡,先往河南,除了宣威布泽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视察黄河,检视堤防,以抚慰在过去饱受水患的百姓。

    此次的路线,也是经过滑、濮、郓、齐、淄、青这些下游州县。大河虽然时而发怒,带来灾害与迫害,但仍旧是母亲河,沿河百姓还得指着她生计,沿岸也有不少繁荣的市镇。

    而白马,既是大河边上的要紧渡口,也是守御东京的重要防线,驻守的兵力经过这些年来几次削减,仍有三千之众。

    早年的时候,白马可是黄河决口的重灾区,一度令刘皇帝头疼,甚至专门为其决口问题亲自前来巡察过。后来,经博平侯白重赞率领役夫的塞口筑堤,又经过后面继任州县将吏不断修缮完备,如今也安稳数年了。

    事实上,经过朝廷这么多年的治理,汴洛广大区域间的黄患已经改善许多了,从近些年水害发生频率就可知,朝廷那么多的人物财力也不是白投入的。

    反倒是下游地带,或许是比较调皮,急于东流入海,屡屡冲破堤防,又不甘于束缚,南冲北突的。经过历次决口,河道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决口除了带来分流,也使得下游地区遭受了不小的破坏,但比较明显的,是偏于北流。

    就在前不久,工部还有一名官员建议,通过人力改道,使用河水南调,使其经淮河入海。虽然只是提出一个方向,并且有前例可循,然后遭到果断拒绝。

    在刘皇帝看来,黄河的水流是需要分的,但如何分流,最好还是顺着母亲河的脾气来,强堵硬塞要不得,既然北流趋势明显,那就在北面做文章。并且,在当下的大汉,出于政治军事因素的考量,少了许多,可以相对“纯粹”地进行治理。

    当然,最主要的问题,还在于那些淤积的河沙。要知道,当下的大汉,连汴水的积沙问题,都已经凸显出来了。

    至白马,刘皇帝巡察的第一站就是六合大堤,早年他就曾亲临过,如今也算是故地重游了。比起当初,此时的六合堤要壮观得多了,整齐的石条,紧密低夯实在一起,构筑成一道牢固的防线,约束着奔腾的河水,也保护着沿河的百姓。

    最明显的,是顺着堤岸往下,种植有大量榆柳,这是为了稳固水土,在朝廷的诏令下,地方官民持续了十多年的成绩。仅白马境内,这么多年下来,前后共植各类树木超过十万株,到如今,每年仍在添置。

    可以发现,在过去水患频发的地区,人工种植的树木已成规模,而六合堤更形成了一处景观。这些年,选择来此郊游踏青的旅人都多了不少。

    已是暮春,万物茁壮生长,沿岸茂密的树林也都染上一层深绿,焕发着勃勃生机,绿树掩映之下,景色秀美。比起当初的简陋,如今的景致可养眼太多了。

    河水不知疲倦地冲刷着堤岸,虽然还未至丰水期,但立于其上,也能明显地感受到那强有力的冲击。

    “这便是大河吗?果真壮观。难怪叫黄河,比起汴水,实在浑浊太多!”刘葭跟在刘皇帝身侧,依偎着父亲,张望大河,惊奇地说道。

    长女个头又高了,已经抵到刘皇帝的下巴,青涩的年纪,靓丽的面容,有如一颗含苞待放的蓓蕾。虽然年纪逐渐大了,但仍是刘皇帝最喜爱的公主,大概宠爱也是有惯性的。此番来六合堤视察,唯一带着子女,就是刘葭了。

    手轻轻地搭在爱女的肩膀上,刘承祐感慨道:“今后,只怕还会更加浑浊,泥沙问题,难以解决啊!”

    事实上,面对这条大河,刘皇帝有的时候,当真有些无力。从他的认知,从他的见识,能够看到这些问题,甚至直达本质,然而,如欲解决,当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他也希望能够见到一条清澈干净的母亲河,但那只是奢望、幻想,哪怕是手握天下权柄的皇帝,也只能尽力做他能做的。至于更多的,实在为难了。

    倘若他只是这个时代的土著,或许也就没有那么多的烦恼与顾虑了。有的时候,知道得太多似乎也并不是好事。

    “爹爹你又叹气了!”刘葭突然说道。明亮的眸子中,闪着机智的光芒。

    闻之,刘皇帝不由莞尔,道:“被你抓住了啊!”

    这是父女俩之间的约定,让刘葭提醒自己,少叹多笑。收起那点感慨,脸上再度洋溢起笑容,瞥向身边候立着的一名中年官员,身着绯色官袍,年纪不算太大,已是五品的滑州知州。

    “吕端,你这知州干得不错啊!朕自进入滑州境内,可听到了你不少故事啊!”刘承祐说道。

    吕端,字易直,乃是两浙布政使吕胤的弟弟,乾祐十五年的进士。如果说升官速度,可谓快了,当然,这其中有其兄吕胤的功劳。吕胤的升迁,一定程度上因为刘皇帝的任用原因得到了压制,因而出于补偿的心理,好处最终落到了吕端的身上。

    滑州知州,是刘皇帝钦点的,当时,还引起了一些非议。滑州虽然不是什么大州,但地理位置重要,又属于中原繁华地带,这可比赵匡义等人去的那些边州要好太多。

    而吕端到任也还不足半年,也没有干出什么出色的成绩,没有口口称道,人人颂扬,似乎显得很平庸。完全不像赵匡义,每到一地,总能玩出一些花样来。

    但同样的,也没有出现任何差错,政治和谐,民生安定,也没有对既有的施政有任何调整,只是顺其自然。

    刘皇帝听到的关于吕端的一则故事就是,初到任时,以其资历浅薄,长史、司马等几名佐官不服气,尤其是原本有机会接任知州的长史张廷敏(功臣张勋之子),带头排斥他。先于酒宴上,落其面子,后在为政过程中处处刁难。

    而吕端的表现,令人惊奇,不怒不恼,不急不躁,只是低调做人,低调做事,既不与之争,更不与之吵。平日里遇到张廷敏,总是笑容满面,谦和应对,礼节到位,一段时间下来,张廷敏自己都不好意思再针对吕端了。

    这种如温水一般的性格与作风,吕端也一直保持着,而滑州的政风,也是如此,官府少有动作,任民自有发展,然而秩序治安却始终良好。

    此时,面对刘皇帝的夸奖,吕端心中反而暗自琢磨着,莫非是反话,他可没觉得自己的口碑有多好。

    因此,迟疑了下,方才拱手道:“臣到任未久,既无功绩报效与朝廷,也无教化以育百姓,实不敢受陛下褒奖!”

    听其言,刘皇帝摇了摇头,认真地打量了他几眼,样貌与其兄真有几分相像,但性格着实天差地别。

    给了他一个玩味的眼神,刘皇帝慢悠悠地道:“吕端,你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行营安扎在白马城东,虽然随行有大量杂员,但一切仍旧按照行军打仗的要求布置,森严军法,形迹可循,强大的约束力,却也苦了那些头一次随刘皇帝出巡的贵人官宦们。

    负责行营诸事的将领乃是大内统领刘廷翰,这个在北伐战争中被刘皇帝所看中,调至御前的大将。七八年过去,在朝中不算声名显赫,但因为离刘皇帝近,又担着宿卫要职,也无人感小觑。

    “将军,陛下相召!”循例检视完行营布防,方回道军帐,便听到汇报。

    没有丝毫怠慢,放下只饮了半口的清水,刘廷翰整理戎甲,前去御帐谒君。

    “臣奉召来见,不知陛下有何示谕?”御帐内,刘廷翰拱手拜道。

    御帐空间还是很大的,顶高三丈三,可容五十人同时参拜,各项器具摆放整齐而有条理,仅为搭建这一御帐,就花了近两个时辰。

    也就是因为不是真正的行军打仗,方才有这等闲适。刘廷翰一人站于其中,倒显得孤单了许多,看着他,刘皇帝轻笑道:“朕在行营转悠了一圈,甚有章法,虽然久未在戎旅,这行军作战的本事也没有放下啊!”

    “陛下缪赞了!”刘廷翰有些纳闷,叫来自己,应当不会就为夸自己一句吧,嘴里应道:“臣只是做为将者当为之事!”

    “随行的公卿不少,官宦更多,更不乏子弟女眷,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刘承祐问道。

    “陛下在此,天威笼罩,汉法森严,未敢有触令者!”刘廷翰恭维了一句。

    他说的话,刘皇帝倒也相信,不过这人多马杂的,要说一片和谐,倒也不能全信。刘皇帝关怀刘廷翰,也是因为他资历功劳都相对浅薄,不是所有人都卖其面子。不过,他既然提不出困难,刘皇帝也不再多言。

    看着他,直接吩咐着:“接下来,更改路线!”

    闻问,刘廷翰当即道:“请陛下示下,臣好早作安排!”

    “转道东南,经濮州、济州,朕要先去看看五丈河!”刘皇帝说道。

    “是!”没有任何迟疑,刘廷翰应道。

    刘皇帝这也是在视察河堤时,偶发的想法,五丈河可是中原一条重要的漕渠,开通于乾祐七年,先后以汴水、金水为源,如其名河宽五丈。

    不是条大河,但开封通过此河直接连通河南道北部诸州,到开宝四年,每岁通过五丈河输送东京的漕粮已达三十五万石。或许同南北运河的运力不能相比,但这个数目已然可观了,这是东京漕运的一个重要补充,也是河南漕运的主干。另外,更改路线的话,刘皇帝还能顺路去逛逛大名鼎鼎的梁山泊。

    “陛下,如更改行程路线,当通知沿途州县官吏,准备接驾事宜!”石熙载作为崇政殿大臣,出巡期间,仍做着皇帝秘书的事情,此时提醒道。

    “可以行文一封,晓谕诸州县,不过接驾之事,就不必大动干戈了。像滑州这边如此就挺好,州县如常,朕做个游客即可,不得劳师动众,不得扰民,更严禁借迎驾之由,竭官兵以上贡献!”刘皇帝向石熙载吩咐道。

    “是!”

    这也是刘皇帝历次出巡都要强调的事情,谢绝贡献,严禁扰民,行途人虽众,但各项物资齐备,即便有短缺,也有专款负责采买。

    刘皇帝与隋炀帝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在各种折腾的同时,始终顾惜着黎民百姓。否则,如果真放开来整,大汉同样经受不住,就拿地方贡献来说,要是像杨广那般要求地方极尽酒食珍奇,只怕走上一遭,本就还谈不上富庶的河南诸州要就要回到开国之初了。

    而对刘皇帝这种明君风范,石熙载显然很是认可,眉目之间透着敬服,开口赞道:“陛下简朴迎驾,禁绝贡献,如此爱惜百姓,实乃黎民之福,国家何愁不能安定!”

    听其言,刘承祐摆了摆手,道:“朕出巡,终究是来体察地方官政民情,籍以观新政之效,如果因此而扰民,岂不反成了过错。再者,如论贡献,朕这些年有什么是没见过的?”

    “陛下英明!”

    “这样吧,也不用沿途州县官吏接待了,传诏河南诸州县主官,于四月初一以前,至历城候诏,届时朕统一召见他们!”刘皇帝沉吟了下,又道:“至于沿途,朕自己有眼有耳,会听会看,就不劳他们介绍了!”

    “是!”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注意到石熙载拿着的一叠奏章,刘皇帝问:“这才出东京不久,就有这么奏件?”

    面对刘皇帝的疑惑,石熙载解释道:“这是宣慰使陶谷与一些随驾官吏,联名所奏,正欲呈于陛下御览!”

    “嗯?”闻之,刘皇帝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提到陶谷,他立刻就有所疑惑,这老儿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何事?竟要他们联名上奏?”刘皇帝略表好奇。

    要知道,刘皇帝在位的这二十年,如此漫长的时间内,收到联名奏书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因此,再涉及到陶谷,再注意到石熙载的表情,自然察觉到了异样。

    小心地看了刘承祐一眼,石熙载禀道:“陛下,诸臣上奏,此番出巡,既至河南,当东巡泰山,希望陛下行封禅事!”

    他这一开口,刘皇帝顿露恍然,大抵也只有这等事务,能让陶谷等人大胆串联了。同时,也上了心,封禅可不是一件小事,尤其对于一个帝王来说。

    说起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臣子上奏,请他封禅了。早在当年北伐成功之后,朝中以及河南地方上,就有一批臣子上书。后来,也零零散散的有些进言。

    但是,最令刘皇帝心动的,大概也是此次了。

    表情间,都有一抹明显的变化,不过很快按捺住了,沉吟了一会儿,刘皇帝道:“封禅!你觉得,以朕如今的功业,足够封禅吗?”

    闻问,石熙载肯定地道:“陛下以少弱之年,掌国于危难之际,十五载励精图治,改天换地,一统河山,再造盛世。如今天下宁定,四夷臣服,万邦来朝,陛下之功业,堪称雄视古今,臣以为封禅可行!”

    听石熙载这一番话,刘皇帝还是很受用的,不过自满的情绪很快控制住了,说道:“只可惜,北方尚有契丹辽国,辽西、辽东也未收复,如此封禅,朕恐不足啊!”

    当然,群臣百姓绝对不会以此非之,石熙载也是如此说的。唯一的问题,还是看刘皇帝自己,他有强迫症,觉得功业未竟,德行不足,别人劝也没有。

    良久,刘皇帝终究还是从那种起伏的心绪中摆脱出来了,悠悠然地说道:“朕此番本为出巡,封禅乃大事,哪能如此仓促,这份请命书留下吧,封禅之事,容后再议!”

    “陛下!”石熙载很是意外,有心开劝。

    刘皇帝抬手止住他,说道:“你学识渊博,同朕讲讲,这历代帝王,封禅成功的有几人?”

    石熙载无奈,只能从命叙来。

    到刘皇帝之前,有封禅之举的帝王不少,但能成功的,则寥寥无己。而在石熙载看来,封禅成功的,唯有五人,秦皇、汉武、汉光武、唐高宗、唐玄宗。

    由此可见,封禅对于一个帝王的意义,这可代表着历史地位。而刘皇帝如果封禅成功的话,比肩秦皇汉武,怕也没人会说些什么。

    然而,激动归激动,还是生生按捺住了,因为重视,所以更要求完美。等石熙载退下后,刘皇帝侧卧于榻,翻看着那份联名奏疏,陶谷等人所奏,自然对他以及他的功业极尽吹捧,吹捧得他自己都有些脸红,但是,看得津津有味......

    显然,对于封禅之事,刘皇帝是十分心动的。只是,作为一个有点强迫症的人,在北方未定的情况下,他还是不愿意贸贸然。



    白马渡头,一艘巨大的官船,强势地“排挤”开其他船只,靠岸停泊。船上人员陆续登岸,领头的是一味老者,显是官宦人家,穿着堪称华丽,连日的行船,旅途辛苦,面容间也有几分憔悴。

    停船登岸,随行人员,都做着休整,在埠头做着补给,老者则径往白马驿,以作休整。也算是朝廷的高官,在皇帝面前都说得上话,又是使命归来,得到了地方上极其恭敬的照顾。

    这名老者,不是旁人,乃是崇政殿学士、太中大夫王昭远,去岁奉诏出使辽国,隔年乃归。这个王昭远,自然就是那个蜀国降臣,把蜀军玩脱了的那位。

    哪怕到如今,很多人仍旧不能理解,像这样一个名过其实的绣花枕头,何以能够得到皇帝亲信。

    但是,再多的非议,但无法影响事实。入朝将满十年了,虽然不像在孟蜀时期的大权在握,但享受的待遇,还是不错的。

    仅将之当作一个谋士的时候,觉得此人还是不错的。在刘皇帝看来,王昭远此人,人确实聪明,见闻也多,口才更是出众,这样的人,只要放对了地方,就能发挥出不俗的作用。

    比如在对北方民族事务上,王昭远就十分有见地,并且逐年成长,为此,他还专门去学了契丹语言文字。这么多年下来,在对契丹事务上,朝中已少有能超过王昭远的了,要知道,仅仅代表朝廷出使北方,这已经是第四次了。

    白马驿中,特地让驿吏安排了一处安静的位置,自饮自酌,单独品尝着酒菜,驿内的喧嚣与热闹于他而言,仿佛不存在一般。

    比起在孟蜀,在大汉做官,王昭远明显沉稳了许多,也低调了许多,没办法,作为一个降臣,身上始终一套隐形的枷锁束缚着。

    而当这个降臣,得到了一般人得不到的皇帝的宠信之后,各方面的压力就更大了。再加上,当下大汉的官,也并不算好做,每年因为各方面原因被处置的人,可是不少,尤其在进入开宝年之后,很多乾祐时代不值一提的问题,都得到了重视。

    尤其是现如今,掌管吏部的是窦仪,主管刑部的是李业,而这两者,都不是好惹的。窦仪的刚正是海内知名的,而李国舅由道州及省部,手腕早已展示出来了,前番京中“张龙儿案”,就是在他的手上,进行一番强硬而严厉的处罚。

    就拿此时来说,王昭远那沉稳的眼神中,却也不时流露出少许的忧虑。忧虑的缘由,在此番出使,来自于朝中。

    此番北使,他是去岁八月就起行的,前前后后在辽国待了半年多,到如今才返回。于是,朝中就有人拿此事说事了,没有直接攻击,只是提出一种怀疑,说王昭远久在契丹,恐有背汉投辽之意,再加上他本是个降臣......

    很多时候,这种似是而非的流言,中伤效果是极好的。自归汉境,南来之后,经过一些周折方才得知了此前的一些情况。

    对王昭远而言,自然大感委屈,在大汉他已经够本分了,然而总是不缺针对的人。这其中,除了他为降臣而受过分宠信,引得嫉妒之外,也在于崇政殿学士的位置。

    到如今,崇政殿的官职也已成定制了,大学士下设一承旨,辅以两学士,再兼十二郎官。而崇政殿学士,则是正五品的职位,地位权力暂且不提,仅距离皇帝近这个优势就是很多职位没有的。

    在不少人看来,区区一个王昭远都可以,他们自然也行。

    “唉!”闷下一杯酒,王昭远也不由重重地叹息一声,苍老的面容上,隐现愤懑。如今的王昭远,也已过知天命之年了,比起当年的意气风发,也是两种形象,岁月往往带来巨大反差。

    “使君,滑州知州吕端求见!”在王昭远慢饮闷酒之时,随行的仆人前来禀报。

    “咦?”王昭远来了点兴趣,嗤笑一声,说道:“这是吕余庆的兄弟吧!他有个深得圣心的哥哥,也要来逢迎我?”

    “您终究是天子使节,代表大汉出使,这些地方官吏,岂能不小心侍候着!”随从恭维道。

    在朝中,王昭远或许处境不那么如意,但在地方上,可没人敢怠慢。这大抵就是京官的优势吧,尤其王昭远这个京官,还是崇政殿学士,还是奉诏使辽的正使。

    “引他进来吧!”王昭远笑了笑:“我倒要看看,这吕余庆之弟,又准备了什么礼物......”

    王昭远端坐于案,拿捏着高姿态,静待吕端入内,嘴里还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菜肴。很快,吕端那张不喜不怒的面容露出来了,只不过是空着手来的。

    见到酒杯都没有放下的王昭远,吕端面无异状,拱手一拜:“下官知滑州事吕端,见过王使君!”

    “吕知州免礼!”王昭远老脸上也洋溢着笑容,打量了他两眼,说道:“果然才俊之士,后起之秀啊,三十出头,入仕六载,便为一州之长,这在如今的大汉,也属少见了!”

    闻言,吕端微微一笑,以一种谦虚的姿态说:“下官自觉德行浅薄,不配其位,身兼其任,亦感战战兢兢啊!”

    王昭远笑了,摇了摇头:“老夫在崇政殿也曾与你兄相交,他就提到过你,厚重其外,而内秀于心,何以自谦?”

    “不敢当!”吕端还是不便的风度。

    摆了下手,王昭远直接问:“老夫使辽南归,仅作歇脚,不欲久留,你前来,所谓何事?”

    吕端禀道:“行营移文一封,命转达于使君!”

    说着,吕端招了招手,一名衙差端着一个托盘入内,上边摆放着一封诏书。见状,王昭远脸色顿时严肃起来了,立时放下酒杯起身,动作过急,酒水都洒了半杯。

    理袍衽,正衣冠,王昭远恭敬应道:“臣王昭远奉诏!”

    接过诏书,王昭远恭敬地打开,逐字逐句地浏览了一遍,紧张的表情化作一抹释然,所幸,不是什么坏事,是他自己忧思过甚了。

    收起诏书,王昭远抬眼看向吕端,说道:“老夫奉诏,有事还需麻烦吕知州了!”

    闻言,吕端当即表示:“请使君吩咐!”

    王昭远道:“使团弃舟改路,所携器物,还请知州调集人手从速卸下,另外征调几架车辆,一应费用,由使团公资承担!”

    “下官这便去安排!”不是什么难事,吕端淡定地应下。

    很快,使辽团队,在王昭远的率领下,弃舟登岸,转道东南,追赶了足足四日,方才赶上行营。来自行营那道诏书,只是得知王昭远将归,特地命人传诏唤他至行营觐见复命。

    而等王昭远赶到时,御驾已抵临济州郓城县,同他的娇妻美妾,泛舟于梁山泊上。



    梁山泊在大汉官方书写为“梁山泺”,形成的时间并不长,到开宝五年,也就二十来个年头,也是缘于这二十多年间,黄河的几次决口,泛滥河水,侵袭州县,最终与当地的张泽泊、巨野陂相连,环绕梁山,形成一片大水泊,汇流汶水,东入济水。

    因此,此时的梁山泊,水域面积还不算太广阔,港汊虽多,但距离方圆八百里水泊,也还有不小的距离。

    并且,这也非完全自然形成的水泊,如果是那样,水域每扩大一次,就代表着一次水患。就像王朴在楚州搞的洪泽陂一样,梁山泊也经过官府的开辟,只是不像楚州那边动静大罢了。

    不过,不一样的水泊,却是类似的风景,山水相连,清波荡漾,一望无际,芦苇接天。风清日朗的天气,泛舟于陂内,眼观四面无限风光,也确实是一种享受。

    刘皇帝出游,乘的自然不是扁舟小船,直接调了一艘龙舟,前后皆有水师护卫,同时为了安全,也是沿岸行船。

    “好山好水好地方呐!”伫立龙舟楼上,望着水中不时游过的鱼类,刘皇帝说道:“一条大泽,不知能养活多少人啊!”

    随侍在刘皇帝身旁,是一名青年官员,样貌风度出众,张去华,乾祐时代最后一名状元。张去华此人,算得上是年少成名,最后又高中状元,然而若论及仕途,却显得有些“坎坷”了。

    和他同科如赵匡义、吕端,如今都已经职掌州部,而他到如今还是一名崇政郎。入仕的这些中,他在军器监主簿的位置上苦苦熬的三年,方才得到晋升。很多侍候,错过的三年,影响却显然不只三年,也就是刘皇帝还记得他这个当年有个赏识的才俊,方才将之拔为崇政郎。

    然而,在崇政殿任职,真正为人所羡慕的,只有学士以上的那四个职位,至于郎官,也只是看起来离皇帝近罢了,事实上则是,很少说得上话。

    张去华特殊的地方就在于,与皇帝的交集相对多些,此番出巡,带了两名崇政郎,其一是邢公郭威的小儿子郭仪,其二就是张去华。显然,对于这个才气逼人的状元,刘皇帝还是有些兴趣的。

    而对自己这些年的仕途经历,张去华自然也是有所反思的,说到底,还是自负孤傲的性格惹得麻烦。如果是在开国初年,朝中人才匮乏,或许特立独行是传播名声,吸引皇帝注意力的一种方式,那么在刘皇帝统治中期,这种傲慢只会令其厌恶。

    而有了这么多年的教训,张去华的棱角也磨得差不多了,比起当年,可谦虚太多了。否则,以状元之尊,在军器监主簿这种八品芝麻小官的位置上待整整三年,张去华早就受不了辞官了。

    要知道,张去华已经年近三旬,就大汉整体环境而言,混到如今的职位,也不算太差,但也要看起点。他张去华,可年方十八,就能上达天听的少年才俊啊。

    此时,侍候在御前,听到刘皇帝之问,虽然不是直接向他垂询,张去华也主动说道:“梁山泊周遭,共五县,巨野、郓城、中都、寿张、须城,根据开宝三年所计,五县人口共计38493户,238656人!其中依此泊生计者,四又其一!”

    “这样算下来,才六万人?”刘皇帝嘀咕道。

    “正是!”

    指着湖泊中翻腾的鱼虾,刘皇帝说道:“朕看此泽,若得开发良好,养民二十万,当不成问题吧!”

    “得益于这些年官府对周边水利的建设,再加大河水文改善,梁山泊周遭人烟,确实日渐稠密!根据当地官府的记录,当地渔民,仅靠此泊,便得足食,周边土地肥沃,若继续垦殖,还可得大量耕地!”张去华道。

    说着,拱手向刘皇帝请示:“陛下,是否发文,将圣意传达五县?”

    看了他一眼,刘皇帝摇了摇头:“地涉郓、济二州,互不管辖,此事,还得由道府出面。这样,你将此事记下,到了历城,传达与河南道!”

    “是!”

    “你给朕说说这梁山泊的情况!”刘皇帝来了兴致,问张去华。

    “是!”张去华显然是做个功课的,没有一点磕绊,从容叙来:“梁山泊初形成于前晋开运元年,滑州河决,水东侵河南诸州,汇绕于梁山周围,会汶水注入济水。

    乾祐四年,滑州再度决口,水淹州县,此泊水域扩大。后朝廷降制,郓、济二州发民力,开拓沟渠,疏通河道,以固水泽。

    到如今,梁山泊方圆五百余里,南接五丈河,北连济水,东北汇汶水,东南注桓沟直达淮泗。河南每岁漕粮,悉走此过,可谓四面通衢,堪为宝地!”

    “桓沟!”刘皇帝呢喃了一句。

    张去华道:“桓沟原名为桓公沟,乃是东晋年间,桓温第三次北伐时期,发军民开掘,以输军资,后用于民间。”

    “还有这样一段渊源,难怪觉得熟悉!”刘皇帝轻笑道:“朕若没记错,桓温第三次北伐,是失败了的吧!”

    对刘皇帝跳跃的思维,张去华有些跟不上,应道:“正是,桓温为慕容垂大败于枋头,晋军几乎覆没!”

    这便是读书人了,知道的虽多,对于军事也只看浮面,却不明其理,刘皇帝说道:“桓温可不是败于枋头!”

    张去华一愣,他也只是粗略览过,未曾细察,既然不是败于枋头,为何叫枋头之战?

    在他还是思索间,刘皇帝的注意力又回到水泊了,嘴里呢喃道:“如此青山绿水,最终湮灭,实在可惜啊!”

    “那便是梁山吗?”刘承祐突然指着北面的一片山林问道。

    隔得甚远,根本难窥清其貌,但能望见些轮廓,张去华跟着望了望,答道:“正是!”

    “梁山之上,当有人家吧!”刘承祐道。

    “臣查过县志,梁山共有十村三庄,近两千户人口!”张去华敏捷地应道。

    笑了笑,刘皇帝道:“山上应当没有什么聚义堂吧!”

    开了句玩笑,刘承祐这回认真地打量着张去华,说道:“这么多年下来,郁郁不得志,可曾埋怨?”

    迎着刘皇帝那少见的温和目光,张去华愣了愣神,微低头答道:“臣怨过!”

    这个回答,倒令刘皇帝感到惊异,莫非此人又要特立高标了?不过,紧跟着的话,让刘皇帝露出了笑容。

    “臣年少轻狂,自傲孤高,以为出类拔萃,因而蔑视薄职,却不明陛下培养磨炼之心。如今方知,若连繁琐微末小事都不能处置妥当,何谈肩负重任,典事为政治民......”

    从张去华的话里,可以听出,此人仍未改其志,骨子里还有一股傲气,只是明显踏实了许多。刘皇帝说道:“能明白这个道理,这些年在东京倒也没白待!”

    “与你同科的进士,多已在外为官,职高者甚至州部。朕看你对州县民生政事,是侃侃而谈,言之有务,你可曾想到地方任职?”刘皇帝问。

    闻之,顿时两眼一亮。刘皇帝的用人,张去华也算清楚了,如果一直在京为官,那么上限不高,蹉跎下去,可能永远只是这么个所谓京官。

    自然的动心的,不过注意道刘皇帝眼神,还是按捺住了那股冲动,拱手应道:“臣听陛下旨意行事!”

    “哈哈......”

    虽然没有直接答复他,但大笑声已然表明了态度。

    “官家,说好了出游泛舟,怎么又谈起国务政事了!”笑声引来的符惠妃,美妇人娉婷而来,嗔怪地看着他。

    “不谈了!”见状,刘皇帝示意了夏,而后握着她柔软的手,道:“陪你们嬉戏去!”

    此番陪刘皇帝泛舟的,是惠妃母子女。

    “刘曙还等着你陪他钓鱼呢!”小符说道。

    “尚在行舟,钓什么鱼,晚点我带他去登山!”刘皇帝道。

    “登什么山?”

    “梁山!”



    上山赏景,下水摸鱼,夜宿农家,刘皇帝在梁山享受了一番田园生活,虽然惬意,但终究只是一时愉情之举。倒是跟着的子女们,玩得开心,难得没有宫廷规矩的约束,可以放声大笑,可以肆意奔跑。

    当然,嬉玩之间,刘皇帝的注意,还是不免为底层百姓的生存状态所吸引。视察的结果,让他还算满意。

    在梁山,他走访了三村一庄,得到的反馈便是,当地的百姓对于时下的日子很满意。基本做到了,耕有其田,居有其舍,衣食不缺。

    作为从战争年代走出来的亲民皇帝,刘承祐可太了解当初大汉百姓是怎么的困苦状态了,几乎可以说,举国上下,人有饥色。虽然背靠着青山绿水,物产乃丰,不能代表全天下,但这样的景象,已足令其喜。

    从当地村民的口中,所得到的最重要的反馈就是,开宝新政,经过这几年的推进,已然取得良好的成效,百姓们的负担确实得到了减轻。

    而最受百姓欢迎的,也唯有两个政策,其一是丁税的减少,如今可谓历代最低,到如今,梁山地区每一户的百姓,一家都至少有六口人,人口的繁衍增长,在这几年尤其明显。

    其二便是税收的减少了,两税税制下,各道州按朝廷配额划税,梁山泊附近的百姓,算是偏富庶的,哪怕财政在制定税额时,按照朝廷的意思,对富庶地区有所偏重,但因为人口基础大,分摊下来,到每家每户也不算多了。

    然而,对于一些穷苦地区,朝廷的优惠政策,实则并没有取得太好的效果。两税税制,最大的弊端,就是难以做到公平,贫者少交,富者多交的思想,没能得到体现。

    事实上,关于税制上的问题,刘皇帝心里也是清楚的,但一直没有大动作。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在当下,两税法仍旧是顺应时代发展,是一套成熟的推行已久为上下内外所接受的制度,不该轻易推翻;

    其二则是,弊端固然有,但对时下的大汉而言,社会正处在一个快速发展阶段,政治稳定,吏治清明,经济大爆发,一切社会矛盾都在这种前进的时代浪潮中被掩盖起来了。

    作为一个帝王,维护统治才是第一件事,问题没有爆发出来之前,又何必主动去捅出来,引起内外的动荡。

    历代变革,都有其特定的历史条件与环境,就像当年刘皇帝登基之后的各项改革措施,那也局势发展到一定程度,具备改革基础与条件,顺应时代发展浪潮,刘皇帝则属于顺势弄潮的推动者。

    税制原因也一样,固然有先见之明,固然看得到税制的缺陷与不足,但瑕不掩瑜,能够较好地满足当下的统治需求,刘皇帝就不会轻易去变。小调整可以有,但大变革,则需小心得来,不知觉间,刘皇帝也从当初锐意进取改革者,转变成为了一个守成者。

    依照刘皇帝的见识,或许能够做到相对公平的税制,还得属摊丁入亩,按田土多少收税。然而,以大汉如今的人口状态,需要急躁地去施行吗?

    再者,所谓摊丁入亩,真的就能一劳永逸吗?显然不是,再好的制度,终究是要人去推行,去维护的,只要人出了问题,终究也是白搭。刘皇帝秉国这么多年,很多问题,可看得清楚得很。

    在梁山的最后一晚,没有再寄宿农家,当地百姓在山脚立了一座山神庙,作为当代神祇,借山野小神的庙宇住上一宿问题自然不大。

    虽然已是暮春,将入夏季,但夜幕降临之时,还是有些寒冷,尤其靠近水泊,林荫茂密,水汽也重。

    山神庙的建立,显然是看过风水了,位置优良,视野极佳,不过,刘皇帝这一行人,也使得这庙宇烟火气息浓重了许多。

    几座帐篷高高地立起,随行的卫士严密低守备于四周,内侍宫娥们侍候着,正对着湖泊,篝火升得很旺,烤架上烧烤的是他今日亲自捕捉的肥鱼。

    大公主刘葭玩了一天,已然困顿,倚着刘皇帝,迷瞪着双眸。见状,刘皇帝朝小符示意了一下:“困了的话,就先行去歇息吧!”

    小符自然不会,难得有这种单独侍驾的机会,在梁山的这几日,没有其他后妃,没有其他皇子皇女,她才真正地有“一家人”的感触。因此,哪怕有些疲惫,仍旧表示要陪着刘皇帝。

    刘皇帝也不勉强她,倒是刘葭实在扛不住了,告罪一声,先行回到自己的小帐就寝了。九皇子刘曙已经十一岁了,长得眉清目秀的,诸子之中,除了五子刘昀,就属他最调皮。

    随着逐渐长大,刘皇帝诸子的性格也都展现出来了,论家世出身,刘曙算是突出的,不过这小子,除了学习,什么事情都喜欢。比如此番出宫,摸鱼戏水,伐竹编舟,玩得不亦乐乎。

    此时,仍旧目光炯炯地望着烤架上的鱼。见他一脸馋像,刘皇帝不由乐了:“在宫中什么美食没吃过,这等烤鱼,竟把你馋虫勾出来了?”

    在寄宿农家之时,面对百姓的吃食,刘曙可表现得分外排斥,觉得难吃,哭天抢地地要吃美食。要不是挨不住饿,当真不会去尝试那简餐陋食。

    此时,面对皇父的问话,刘曙不由缩了下脖子,似乎回忆起了前两日因为挑食被刘皇帝呵斥的场景。

    指着其中一条已然烤得焦黄的鱼,刘曙应道:“这可是我亲手网的鱼,自然要尝尝它的味道!”

    刘皇帝笑了,目光再度投到远处的梁山泊中,黑夜笼罩下,那纵横的港汊显得更加神秘而幽静,一片森森之中,隐现着一些灯火。

    “此形胜之地,朕看这梁山,可以设一镇!”刘皇帝说道:“这样,山下的百姓,就不用泛舟前往市镇赶集了!”

    “是!”张去华候在一旁,赶忙记下此事。

    刘皇帝也看了一番梁山的地形,以他那不算出众的军事眼光,也看得出来,这确实是个绿林啸聚的绝佳场所。

    他这一开金口,可以想见,一座新的市镇,就将在梁山下崛起。

    “还有一事,你也记一下!”刘皇帝思路不停,继续道:“丁赋一减,人皆喜悦,民间新生丁口犹多。朕的意思,以开宝五年所录籍册为凭,今后丁税照此收取,开宝五年之后,所增人口,不在征收范围之内,且今后,永不加丁赋!”

    “陛下,此诏一出,只恐朝中异议啊!”张去华不由道:“二十年后,朝廷将少一大笔财税入项啊!”

    “你都说了,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了!”刘皇帝摆摆手:“可以发回东京,让政事堂讨论讨论,但朕的意思,还是要落实!”

    “是!此诏若得通行,可以想见,天下子民,都当感谢陛下恩泽了!”张去华是个聪明人,明白刘皇帝的用意。

    没错,刘皇帝玩的就是“永不加赋”那一套,对大汉来说,每年四十文的丁钱,本就不算多,因此,就时下而言,投入的成本也不高。也就到人口暴涨之后,庞大的基数下,那才会是一笔不菲的进项了,但如果帝国发展到人头税都能影响国家财政,那样的帝国,就绝对出问题了。

    并且,丁钱不加,但正税以及各种徭役,却是可实时调整。作为君主,刘皇帝可太知道那备受推崇的“永不加赋”,是怎么回事了。

    但不管如何,刘皇帝可以预见,开宝五年以后,百姓们生养的动力会更足,大汉的人口将继续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