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待贤馆出,天色已暗,刘承祐落后半个身位以示尊重,兄弟俩默默地走在街道上,向州衙而去。刘承训背着手,蹙着眉,眼神不是瞥向刘承祐,一脸的踟蹰与犹疑。
“二郎,此事是不是有待商榷?”沉吟许久,刘承训终于开口。
刘承祐带刘承训去见赵延寿,自然将他的想法与计划和盘托出了,并希望得到他的支持。但显然,他这大哥对他的计划并未抱有信心。
行此计划的目的与前后的思量考虑,刘承祐都与刘承训说过了,但见他仍是那副迟疑的模样,刘承祐也没什么意外,只是说道:“幽燕之地,落于敌手,于我中国而言,便是悬于头顶,随时可落下的利剑。国家初立,必定河北,然如欲使社稷安宁,北疆长治久安,务必夺回幽燕,重新构建,北部防线。否则,必将如石晋一般,长期受其侵扰威胁......”
似此类的说法,刘承祐已经同刘承训讲过了,但同样的说辞,重复说来,却有不同的感受。刘承训的神情间,又浮现出了些许忧虑。
“此举,对河北御备,当真有所裨益?”想了想,刘承训问。
刘承祐不知道他这大哥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看着他,沉下声音叙说道:“为家国天下计,为生民百姓计,若非国情所迫,我必提大军北上,驱杀胡虏,兴复幽燕。”
刘承祐这话,有点道德绑架的意思。显然,对刘承训还真有点用,停下了脚步,也望着刘承祐,只见他家二郎那张严肃的面庞间竟难得得闪着些激动与希冀。
深吸了一口气,指着离得不远的待贤馆:“可是,那赵延寿可信吗?”
刘承祐摇了摇头,眼神在这一刹那变得深邃起来,悠悠然地说道:“赵延寿,恐怕是想要借助我们的支持,而东山再起。也许,此人在答应我的提议的同时,心里还在暗暗哂笑,这个小儿,竟然还打算利用他!”
听着刘承祐自嘲的语气,刘承训眉毛皱得老高:“既如此,为何要选择赵延寿?即便有意用武于幽州,遣一偏将领军北上即可,岂可将兵马赠与赵延寿?”
说到底,刘承训还是不相信赵延寿,不过,言语间,已然被刘承祐带到他的节奏里了。
“时下,没有任何人能替代赵延寿的位置,除了他,没有人能压服那些燕兵。我们,总不能以晋兵支持他吧?”刘承祐说:“至于此人能否值得相信,仍旧要看局势发展,看实力。日后不敢说,至少现在,此人是可信,或者说可以利用的。”
闻此言,刘承训沉默了,又陷入了深思,过了一会儿:“此事重大,非你我所能做主,还是,上报父亲,让他与朝廷诸公商议,再做决定?”
上报朝廷,那一来一回,估计黄花菜都凉了。甚至于,等朝廷决议,扯皮都够一段时间的,最后的结果还很有可能不如刘承祐之意。
心思转动间,刘承祐说了句:“接下来不长的时间内,也许会是契丹对幽燕掌控力度最低的时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眉头锁得更深了,刘承训又问:“真的有机会吗?赵延寿真的能拿下幽州?”
刘承训的问题,有些多了,也正因为多了,才显示出他是真的在思考这个计划。
自家这大哥初来,显然对幽燕的局势不了解,刘承祐既然存着请其背书的想法,自然不厌其烦地解释着:“我与诸文武仔细商议推演过很多次了,得出的结论,基本一致,契丹国内必有内斗。如若不然,别说赵延寿,就素我军不顾一切,全力北上,也难讨得了好。至于,赵延寿最终能做到什么地步,小弟我却是无法保证了!”
说着,刘承祐叹了口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姑且以作尝试,纵使结果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然而只要成了,日后重夺幽蓟,必将极大减少损失与阻力!”
刘承训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神情舒缓下来:“容我再想想。”
“此事还急不得,一切还得看幽州,看那耶律阮的动向!大哥,可以再好好琢磨琢磨!”刘承祐轻声道:“今日四处视察,想必大哥也辛苦,还是先回去好好歇息一阵吧......”
回州衙,并不是很远的距离,兄弟俩硬是走了不短的时间。衙门前,见着大哥缓缓拾级而上的背影,刘承祐嘴角微微勾了勾。
为将来计,刘承祐一力推动幽燕之议。虽说刘知远委他制置河北诸军的权力,但也不好滥用。与赵延寿合作,还燕兵与之,这些事情可真不是刘承祐能够一言尔决之的。哪怕一意孤行,先斩后奏,必有后患,很可能惹得刘知远不满。
魏仁浦提醒过刘承祐,此等大事,必须得给天子一个交代的。陶谷也小心地劝过他,犯忌的事,能不干,尽量别干。
刘承祐倒也不是听不进劝的人,一直琢磨着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而刘承训的到来,立刻让他起了心思。若是他们兄弟俩,一起来推动这个事,那么后患可就小多了,纵使出现什么意外变故,也有他这个大哥来分担压力,承担后果。
这也是,刘承祐这遭如此殷勤招待,耐心解释的原因。来回上百里路,亲自接待,就算是亲哥,也没必要如此。
看现在的情况,刘承训心中虽然有所犹豫,但言语间,刘承祐已能感觉到,他这兄长动心了。
事实上,除了刘承祐那一套“边防战略”的说辞之外,也同样带着点诱惑的意思。幽燕之议,若果能成行,出了效果,那么绝对是一件大功。
自进取中原的战略开启以来,刘承祐领兵南进东出,已经立下了不小功勋,尤其是栾城一战,那是可以吹一辈子的。而他这个大哥,此前一直待在晋阳,虽有守备后方之功,又哪有战场上的功勋来得实在。
刘承训是个君子,这不错,但不代表他无欲无求。尤其是,作为刘知远的嫡长子,新朝的大皇子。
现在的刘承训,已经动心了。
拂晓时分,刘承训自睡梦中醒来,有随行的内侍早早地便准备好热水毛巾,供其盥洗。经过一日两夜的调整,一路翻山涉水行军的疲惫释去不少,只是这初起的困顿,仍旧避免不了。
刘承训平日也算一个自律的人,照常洗漱,进点早食,再读一会儿书,而后仿佛掐着时间,找刘承祐而去。经过一夜的考虑,他还是决定支持一下弟弟,不过打算再找刘承祐聊聊。
周遭一片宁静,天色还不算太亮,尚且带着晨时的晦暗。直至刘承祐所居院落,才从侍卫口中得知,刘承祐早就去前堂办公了。等到前边,又被告知,天还没亮,刘承祐便带着人出城,去视察夏收工作了。
随着夏至日过,几乎是在刘承祐的期盼中,冀中平原上的种植的小麦,终于可以收割了。西接太行,西北面以山地居多,故镇州境内的田亩,多集中于东、南两个方向。
一望无际的麦田,金灿灿一片,麦秆被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腰,夏风吹过,掀起一阵阵麦浪。农民佝着身体,挥舞着镰刀,辛勤地收割着,一张张朴实的面庞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这样的画面,根本没有。
战争田畴庄稼的破坏实在太严重了,大平原上,麦田零落稀拉。比如栾城,宜种土地本就不算多,再加人口不足,种植的庄稼也没多少,经过那一战,没被破坏的麦田,十不存三、四。
不过,成德节度下辖镇、深、冀、赵四州,地盘足够大,土地够肥沃,再加刘承祐及时将局势稳定了下来,等夏粮入库,总归是能极大地缓解此时的粮荒。
为表重视,刘承祐已派出了好几路随军转运使,领兵分赴各州,供办军需,实则也为监粮。刘承祐是真的被缺粮,弄怕了。
麦田中,刘承祐一身麻衣,头上戴着个草帽遮阳,袖子卷在胳膊上,手里拿着的一杆麦穗,饱满而厚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若是刘承祐再露出点发自内心的笑容,那么广告效果也就达到了。
“麦子长势很好,只可惜,因战乱被毁坏了太多!”判镇州府事李榖顺着田埂,踏着秸秆走到刘承祐身边,有点可惜地说道。
“人祸已是如此,所幸,没有天灾再来凑热闹!”刘承祐说。
麦,是冬小麦,近十个月的生长。这其间,正是契丹灭晋,中原河北大乱,在这等混乱的局势下,犹能有所产出,着实不易。
做到田埂上,刘承祐接过水喝了一口,递给大汗淋漓的李榖,问道:“收割的速度如何?”
“谢殿下!”李榖道了声谢,擦了擦额头的汗,答道:“一名男丁,一日大概能收割一亩半,以此速度,男女齐用,栾城夏收二十日可结束。”
“亩产几何?”
“下官已问询过老农,多者约摸两斛,寡者甚至仅一斛!”李榖说。
“有点少啊!”刘承祐感叹一句,随即说道:“自栾城征调一些青壮,分赴各州,帮忙收割,尽快结束夏收!”
闻令,李榖却提醒道:“殿下,产量并不多,当地民力,已足用!”
刘承祐眼神中闪过一道黠色,竟然有点市侩地说:“自然不是白帮忙了。饭得管,佣金总得收吧......”
这些农田,可都是有主之地。
李榖先是一愣,然后很快反应过来,不由笑了。望着刘承祐那张变得黝黑的脸,不禁有些感慨,谁能想到,一朝皇子,竟然“斤斤计较”到这个地步,连这点小便宜都要贪。感慨的同时,心中却生出一丝莫名的感动。
在李榖眼中,刘承祐这个皇子,年纪虽不大,却是仁政、爱民兼有。他从三十岁开始出仕,十多年下来,像刘承祐这样的天家贵胄,当真少见。
“夏收结束,当尽快组织夏种!”刘承祐继续吩咐着。
李榖掩去眼神中的些许动容,喝了口水,擦了擦嘴,回道:“下官已命人勘察过,镇州境内,无主荒地甚多,深、冀、赵则更多,且更加肥沃。届时正可将之分拨于各地流民,由其开荒,以为屯田事。大量流民集中在真定,终究不是办法!”
听完李榖的回答,刘承祐不由看向他,双目中满是赞许之色。原本刘承祐用他,是因为他在战后立了功,又是前磁州刺史,有些名望,再加向训的推荐。但是,经过这一段时间下来,刘承祐发现,此人是真的有能力,进士出身,允文允武,谋略过人,还有丰富的从军从政经验。
“我早有此意!”刘承祐点了点头。
见状,李榖顺势向刘承祐请道:“不过若要落实,还需殿下支持。”
“讲。”
“时下田亩废弃甚多,又有流民供用,土地民力不是问题。夏收之后,当轮作粟米,但种子、耕具则分为稀缺。希望殿下能拨下一部分钱粮,用以购置。另外,在栾城缴获的那些牛......”
“你是早就在打那些缴获的主意了吧!”刘承祐打断他。
李榖拱了拱手,露出一抹笑容。
想了想,刘承祐说道:“回真定后,我自当拨发一部分。耕具,此前收拢有大量废坏的兵器,可寻铁匠熔炼打造。至于耕牛,你要多少?”
得到刘承祐的反馈,李榖眉色渐喜,心中默默估算了一阵,抬头说道:“流民愉七万,安置各地,下官欲以八十户共用一牛,不消多,只求得牛两百头即可!”
李榖,确实是个干臣。刘承祐闻之,也默算了一下,尔后眉毛扬了扬:“以一户六口算,按照你的说法,百五十头牛足用,是如何得出两百头的?”
“这......”李榖有些诧异,哪里想到刘承祐数算竟然这么快,略显尴尬,立刻解释道:“这只是下官粗算,且流民不是足户足口,是故——”
“好了!”刘承祐却是摆了摆手,打断他:“孤与你,牛百八十头。缴获虽不少,除截留用以河北,还得送到东京。中原各州,经过契丹人的搜刮,亟需支持啊!”
刘承祐此时的语气与眼神,就差标明“忧国忧民”四个大字了。李榖也是心有所感,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是。”
“对了,屯田收成,官民分配,尚需殿下厘定!”
“嗯?”刘承祐琢磨了下,问:“你觉得呢?”
“官七民三如何?”李榖说道。
“是不是,太多了......”刘承祐不由摸起了下巴,眼神斜着李榖。没想到,他的考虑这么狠,按照这个比例,可想而知,那些屯民被压榨成什么样子。
李榖却说:“土地、耕牛、锄具乃至种子都由官府提供,这个分配法,并无不妥!”
刘承祐想了想,貌似也有道理。
“殿下仁慈,待一切稳定,可逐年逐步减免便是!”李榖又道。
听他这么说,刘承祐的脑中,已然恍过一整套让屯民心甘情愿接受剥削的政策了......
“那就这样吧,屯田之事,由你全权负责,之后拟个章程,提交与我!”刘承祐说。
“是!”
交待完,刘承祐也有些感慨。每到乱世,屯田总是一个“大杀器”,从未过时,屡试不爽。
“到其他地方转转!”
附近,有数顷之地的麦田,望着那一车车金灿灿的麦穗被拉至乡里的打谷场,刘承祐从未有像此刻这般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丰收的喜悦。
栾城只是个小县,户不过千,口不满万,若不是迁了些流民到此地安置,则还要稀少些。至于那座县城,与其说是城,不如说是个土墙围成的小镇。相较之下,还不如乡野的地主家来的舒服。
整个县城,仅有两个大户,一苏姓,一姓张,县里已开垦的土地,有泰半都是这两家的,且仍在扩充中。土地兼并这种事,任何时期都存在的。刘承祐此前呆的那片田,就是本地张员外的,闻听刘承祐至,主动献出家宅,供其歇脚。
张家庄园,是片园林式的院落,占地不算广,布置却十分精致,各处倒显得古朴,甚至有些稍显刻意的寒酸。
倒也可以理解,在这个世道,若是敢炫富,那可真是找死了。不过,能在这匪盗横行,兵贼当道的时局下保全自身,甚至能躲过契丹人盘剥,这张家主人,也当有些手段。
张员外是个中年人,穿着简单,样貌粗犷,一脸凶相,身体强壮,只是腿有些瘸,不像个土财主,倒似个山大王。不过在刘承祐面前,倒乖巧地似一只小猫。
听闻,此人年轻时候还当真当过山贼,后被招安从军,在后唐禁军打拼过,早年因功当过祁州团练,只是后来在兵乱中受了伤,回到乡里,置办了一些土地,还组织起了一支乡兵。一晃便是十年,且家业越搞越大,成为栾城数一数二的豪强,暗地里肯定干了不少非法的勾当。
人虽长得丑,膝下却有两个女儿,生得水灵,也不知是否被绿了。这厮似乎有点野心,竟然意图将两个女儿献给刘承祐,却是显得毫无自知之明。刘承祐岂是为这点女色所能吸引的?在其姿色远不能逾越身份的限制时,并不值得刘承祐多看一眼。
没有在张宅待多久,刘承祐便毫不留念了离开,准备顺着洨水,到南边的赵州乡野走一圈,看看那边的情况。让他有点意外的是,刘承训竟然也跟着来了。
“大哥,你怎么也来了?”
下马,在刘承祐那一身朴素的穿着上打量了一圈,刘承训一如往常地露出十分温和的笑容:“得知二郎勤政,亲自下乡视察夏收,左右无事,为兄也跟着前来瞧瞧热闹。”
大概是阳光太刺眼了,刘承祐眨了眨眼睛,在暖阳下,表情根本阴不起来,随口应道:“我正欲去赵州,那便一起吧!”
“好!”
赵州辖境内,比起镇州,宜耕土地明显更多些。虽然同样在当初契丹大军北归路线上,受到了影响,粮食出产,比起镇州可要高得太多。
只是让刘承祐不满的是,在平棘、高邑转了一圈,发现夏收的进度很慢,官府看起来并没什么太大的作为。并没有大发雷霆,只是命人再传令各州,加快动作。
在平棘县待了一夜,接见了一番赵州将吏,勉励了一番,直到第二日午后,方才归真定。
刘承祐的心情,看起来十分不错。在乡野间走了一遭,见了离乱之后的百废待兴、生民困苦,刘承训莫名地坚定的决心,支持刘承祐在幽燕搞上一波,缓解北疆边防压力。
......
堂间,刘承祐再度埋首于满案的公文间,成德节度下的各项琐事,已经让他有些心累了,所幸有魏仁浦等人的辅助,各州上报都经过整理了,再经他批示,倘非如此,他得累瘫了。
“殿下,瀛州防御使何福进,遣使上报,请求真定再拨一部分粮械!”魏仁浦拿着瀛州传来的公文,递交给刘承祐。
这段时间,重点便是夏粮问题。刚刚阅读完冀州张廷翰上报的冀州进展,扭了扭脖子有些发酸的脖子,刘承祐自魏仁浦接过便浏览起来。
并没有什么赘辞,简单而直接,要粮、要钱、要兵、要械,反正什么都要,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此前,刘承祐派何福进去瀛州,可没有太大的支持,基本是让何福进带着百来名士卒前去上任。而这老将,显然还是有一手的,硬是杀了契丹人委任的官员,在河间城站稳了脚跟,还拉起了一支队伍,初步构建了一条防线。
并且在莫州受胡骑侵扰,流民纷逃之时,收拢了不少人。其后,隔几日便向刘承祐要支援了。
“这何福进!诸州夏粮尚未入库,他这又来求取了,倒是选了个好时机......”放下公文,刘承祐小小地吐槽了一句。
“殿下,如何回复?”魏仁浦问。
刘承祐想了想,说道:“瀛州那边,也不容易,适量支援一部分!”
“是!”
“张彦威那边进展如何了?”刘承祐突然问道。
魏仁浦摇了摇头,但见刘承祐面带顾虑,平和地劝解道:“殿下不必太担心,张将军只是率军前往截击,又有河北义军相配合,问题应该不大!”
五日前,探得萧翰那一支胡人,走博州北上,进入贝州,刘承祐立刻决定派军前驱截击。原本是打算让慕容延钊去的,结果张彦威主动请缨,不好拂老将之意,刘承祐还是同意了,不过让慕容延钊做其副手。
军队是派出去了,但刘承祐心里难免有些顾忌。根据萧翰军的动向,其人应该是打算走德州入沧州这条路线,显然是顾忌镇州的刘承祐,刻意避开。距离隔得远,由不得刘承祐不记挂着。
“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我!”深吸一口气,刘承祐叮嘱道。
“是!”
未几,郭荣拜见。
“殿下,燕兵已然甄选完毕!”一开口,便上禀另一件刘承祐最关注的一件事。
最终活下来的燕兵共计万七千余人,聚在一起,总归是个麻烦。在刘承祐不断的收买、挑拨分化手段下,终于给他彻底拆分开了。一部分被委任为州县镇将吏,一部分受刘承祐驻防关卡,剩下的大部分留在真定。
而针对剩下的这部分人,刘承祐仍不放过,让郭荣协同马全义、向训,再度进行了一次遴选甄别。不是所有的燕兵,都是幽燕之人,而这些人,是刘承祐打算留下,收为己用的。
简单地看了看报告,七千马步军燕兵,这大概是刘承祐能给赵延寿的最大兵力支持了。至于将所有降服燕兵都给他,打一开始刘承祐就没这么想过。
略微琢磨了下,刘承祐对郭荣道:“驻守祁州的那一部燕兵,调往瀛州,交由何福进统帅。嗯,你亲自去一趟,看看北边的情况!”
幽州,蓟城,此时更准确的说法应该叫南京。
作为千年古城,底蕴深厚,无论什么年代,都是北方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中心。从当初被石敬瑭割与契丹之后,耶律德光便表现出了十分的重视。
在契丹人手中,十载的发展下来,竟然保持着繁庶,甚至更甚于石晋治下。这其间的差距,除了耶律德光统治的这些年,契丹政局稳定、军事强大的原因外,跟其推行的汉化政策与大量启用汉人也是分不开的。
南京城很大,周长三十六里,四方各有两座门,有两条大道贯穿东西南北。城北有市,陆海百货,聚于其中,有二十六坊,胡汉之民居住其里。
整体布局上,契丹人并未有对南京城进行大规模的扩建改造,基本沿用自唐以来幽州城的模样。不过对于城池的防御,城墙的修缮加固,却是下了大力气。
本就潜力巨大,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南京已成为契丹治下最繁华富庶的城市,每年都为契丹提供大量的税赋。都城上京临潢府与之相比,除了政治地位与意义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
事实上,倘若耶律德光能够成功并吞中原,南京更适合作为辽国的首都。
时下的南京城,已有二十余万人口,在这个人口锐减的时代,这样一座城池,绝对是一线城市。而其间,胡汉杂居,除了汉人之外,有一大半都是胡人。当初,耶律德光迁徙大量的契丹、奚、渤海等异族人口南下,混居其间。
若是贸贸然地北伐,收服幽燕,在幽州这边,哪一方的群众基础占优,那倒也还真不一定。
随着南征石晋的大军陆续“撤还”,大量的兵马集中在南京,使得这座城市的人口在短时间内迫近三十万。
不过这段时间以来的南京城,形势很糟糕。
晋国被成功灭掉了,但最后的结果并不怎么美妙,甚至完全可以用差来形容。皇帝暴毙于归途,大军溃败,战果丢失,又有内斗争位的消息不自觉间传扬开来。
大量的负面情况,使得这座城池陷入了动荡之中。种族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那么和谐的。契丹人欺负汉人,一直以来都是很正常的事,此前有赵延寿撑腰与契丹贵族压制,表面上还能相安无事。
然而这一回,随着在南边碰了个头破血流,本就矛盾重重的胡汉之间,冲突直接被引爆了。
归来的契丹败兵,将栾城兵败的责任全数推给燕兵,大肆宣扬燕兵叛变,这在无意中配合着刘承祐的宣传。矛头直接指向汉民,将兵败的怨气尽数发泄到汉人身上,城中的胡人也趁机发难,打、砸、抢,发泄着他们的怒火,当然借机侵占汉人的财产才是最主要的。
脊梁未断的汉民,又岂是那么好欺负的,厉行反抗。并且,他们心中也有怨气,城中不知有多少人,家中男丁随辽帝南征作战,人没回来,反而落得个背叛的下场。胡汉之间的冲突剧烈,但没有军队支持的汉民,哪里是胡人的对手,很吃亏。
而耶律阮,估计也是对燕兵的背叛有些怨气,虽不支持胡人抢掠汉民,却也不作为,有点放任契丹人拿汉人发泄怨气的意思。
最后,还是张砺看不过眼,言辞激烈地向耶律阮进谏。甚至当面质问,南京若乱,永康王能否安心北上夺位?
虽然惹得耶律阮大怒,却也让他冷静下来。很快,耶律阮开始收束起军队,并派兵镇压,杀了不少人,乱象方止。混乱是平息了,但城中的紧张气氛却没有丝毫减弱。
和刘承祐在头疼粮食问题一样,耶律阮也在头疼。此前耶律德光南征,幽都府库为之一空,他这边养的人还要更多。所幸也熬到了夏收,才有所缓解。
这些时日以来,耶律阮在幽州重新整编军队,集中粮草,修缮军备,显然在酝酿着什么大动作。
晨曦时分,大队的契丹军队占住了城中各要道,实行戒严,这番突然的动作,使得城中的气氛更加紧张了,尤其是汉民。
是个好日子,天气显然不错,旭日高升,霞光万丈,映照在南京燕宫府署间。燕宫的戒备等级显然要更高一些,侍卫的军队也更精锐些,一大早,南京城中的蕃汉群臣,都被集中于此。各部贵族将领也都素衣亮甲,相聚而来。
燕宫一座偏殿,威严大气,原本空旷的殿宇内,此时站满了人。除了少量的汉臣之外,大部分为契丹贵族,以南北两院大王为左右首,一串的姓“耶律”的大臣、将军。
宫殿各处,仍挂满了白绸布。中央,巨大的棺椁静静地架在那儿,耶律德光的灵牌也摆在棺椁前,灵牌上的字是鎏金的。
哪怕已经腌制过,自他棺椁间,仍旧不免散发出一股子怪味,弥漫在空气中,但殿中文武,都似无所觉。
殿中的主角,显然是耶律阮了,此时一身孝衣,静静地跪在软垫上,面无表情地沉浸在这严肃庄重的气氛里,陶醉在那氤氲不散的异味中。
瞧得时机差不多了,被耶律阮委任为北枢密院使耶律安抟,拿出一封锦帛,摊开,扯足了劲儿,朗声道:“遗诏在此,文武听宣!”
此言落,一干人都是精神一振,齐刷刷地跪倒。
耶律安抟的声音很稳,大概也是经过排练了,将这封耶律德光的遗诏读来。遗诏字数不少,但大概意思很清晰:永康王,太祖之嫡孙,东丹王之长子,太后钟爱,群情允归,可于中京即皇帝位。
事实上,称帝登基之事已经筹备很久,各方面也很妥当,耶律阮已经得到了南京文武军队的支持。这个宣诏仪式,当真只是个仪式,走个过场。
没有一点意外,柩前继位的戏码,耶律阮自导自演得很流畅。一干贵族文武也配合到位,遗诏宣读完毕,立刻齐齐地对着耶律阮口呼陛下。
耶律阮是个喜好汉家文化的人,在众人拥护下,耶律阮易吉服,裹龙袍,戴冠冕,直奔燕宫正殿,接受文武的朝拜。很快,歌吹之声,不绝于宫廷。
在群臣群将的支持下,登基称帝,造成既定事实了,耶律阮方遣使将此事上报上京的述律太后。同时,继续做着战争的筹备,他有十分清晰的认识,夺位之争,必定会流血!
冀北之地,河流纵横,水脉发达,滹沱河作为其中一条主干水脉,在军事、经济上具有极大的价值。原本的历史上,自后晋起,经汉、周,直至赵宋,在这条水脉流域内,契丹与中国之间发生了太多的战争。
滹沱河源于代地,南流折返,切穿太行,归于河北。地处河北腹地,而每有战事,契丹铁骑却总能饮马此河。
纵观澶渊之盟前二十多年的宋辽战争,能够很直观地发现,除了两次北伐,基本都是辽军在自家国境内作战。即便是两次北伐,失败之后,在辽军进行“反攻倒算”的时候,也是长驱直入,直下冀中。敌骑突入腹地,如入无人之境,而宋军毫无办法,只能被动挨打。
而所建的河北三关(瓦桥关、益津关、淤口关),形同虚设,相比于在军事上防御遏制辽军,貌似作为一个界关划定国界起到的作用更大一些。幽燕失于敌手,没有燕山关隘的阻隔,南国的北境边防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失去了幽燕屏障的中原,在面对北侮之时将如何被动,契丹与晋之间的战争已经明明白白地展现出来了。不过,即便晋国被灭了,中原河北军民的感触仍旧不够深刻,在大部分人看来,契丹灭晋是皇帝昏聩、庸臣当权而致国家疲弱,非战之罪。
在没有体验到几十年不变的屈辱,那种被人骑在头上拉*,被辽军铁蹄将脊梁踩弯,被肆意打草谷、掠财货的无奈与辛酸。在屈辱与苦痛还没有痛彻心扉之前,中原河北士民还没有患上“恐辽症”,并不能想象得到“燕云十六州”几个字究竟有多沉重。
不过眼下,在瀛州,郭荣似乎察觉到了。他仿佛明白了刘承祐为何会一反常态,一意孤行,甚至不惜一切地去赌一把。
他奉刘承祐之命,到瀛州劳军视察。耳听总归不如眼见,郭荣自然是个很有战略眼光的人,顺着滹沱河下游向东北巡视,纵观这一路的平原坦途,郭荣的眉头皱得深沉。
据何福进所说,这一路坦途,可直达白沟、拒马河一带,而那里距离幽州也不过百里。敌南下易,我北上南,亲自走了一遭后,这是郭荣最深的体会。
水岸边,设有几座烽火台,这是何福进到任后,亲自都建的,物力不足,人力孱弱,时间不够,只向北三十里修了四座。不求其他,只求倘有敌骑来袭,能及时得到警讯,提早反应。
在最北边的一座烽火台前,驻马岸边,奔流向北的水流,郭荣突发感慨:“这滹沱河水,当真如其名,呼啸滂沱,端是汹涌!”
阳光下的滹沱河水,闪着粼粼波光,湍急异常,一浪一浪打在滩涂,如同一头猛兽一般,仿欲噬人。郭荣的心境似乎受其影响,严肃的面庞上,很有些顾虑之情。
瀛州防御使何福进此时在旁作陪,老将灰发白须,犹能上得马,拉得弓,一身甲具,坐于马背,按剑直身。闻得郭荣感慨,随口附和了一句:“此水本就以急流闻名!”
眉头皱起,郭荣神情间的忧虑色更重了:“瀛州都如此,而况于深州。以此水眼下的凶恶程度,堪忧啊!”
滹沱水出山之后,流经真定向东,过深州,在饶阳一带有一次分流,一道南向入大河北流,一道北向走瀛州河间。以此河水性湍悍,而沿途土疏善崩之故,沿河下游壅决无常,常有水患,以深州最为严重,这是出了名的。故分流后,到河间附近,水势仍旧如此湍急,郭荣下意识地便担心起深州的情况。
这等事,何福进显然没有太多感触,看了郭荣一眼,说道:“水流之患,终是小患,胡虏铁骑,才是大患!”
不由看了何福进一眼,虽然对他这话并不认同,郭荣却也没有辩驳的意思。以如今的国情,天下安定尚属奢求,哪有闲情关注水患,遑论治理。况且,纵使有心,又哪有力?
收起心思,郭荣指着北面,问:“任丘是什么情况?”
瀛、莫二州,同属“燕云十六州”,割辽期间都在辽南京道辖下。瀛州西接深州,东连沧州,北边就是莫州。而任丘则是莫州的州治,距离河间城并不算远,只得六十来里,是近在眼前的邻居,两城之间没什么阻碍。
何福进上任瀛州,夺取了河间,却未继续向北。此时闻问,向郭荣说道:“复夺河间后,莫州曾有辽将率兵南来,为我击退。据察,敌驱民南下后,任丘城中尚有数百奚骑,时时南下袭扰,彼辈战力虽不如契丹族兵,却也不甚其烦!”
指着侧后方的烽火台:“为了建这几座烽火台,瀛州付出了上百名士卒的伤亡,百姓的死伤则更多了!”
何福进话得很平静,郭荣却能听出其背后的不容易,望着老将,郑重地行了个礼:“老将军辛苦了!”
“我苦什么?能苦过那些死伤的将士,罹难的百姓?”老将胡子一吹,瓮声说道。
何福进语气有些冲,郭荣讨了个没趣,不过倒不以为意,陪着露出一抹笑容。见何福进冷着眼瞧向北方,轻轻地说道:“迟早,我们能夺回莫州,夺回幽燕!”
闻言,何福进去不由笑出了声,嗤笑,摇着头:“你们这些后生,幽州岂是那么容易夺回的?”
郭荣仍旧一副谦恭的模样,并未争辩,有些事情,光靠嘴是没用的。不过心中,对何福进的评价倒高了许多,这样一个老将,仅作一防御使,太过浪费了。
“郭都虞侯,这河也巡,城也看了。此地离任丘太近,不安全,还是回去吧!”这个时候,何福进突然道。
“有劳老将军作陪了!”见状,郭荣仍旧摆着低姿态,对他道:“我们这便回河间吧!”
河间城,旧名武垣,如其名,在两河之间。城是大城,只可惜四面孤立,无险可依,非战守之地。何福进到任后,将百姓大多迁于南边的乐寿县安置,后续收拢的流民也俱做此处置,而自领兵驻守,以作防扼。
故,此时郭荣巡视的河间城,有些冷清。
方归城不久,北边起了狼烟,有胡寇来犯。伴随着的,是耶律阮称帝的消息。
任丘的辽骑,此次来得略显猖狂,且比起之前,人数更多。河间这边,何福进闻得警讯,立刻厉兵做好迎战准备,方自南逃的戍卒口中得知了大概情况,城外已有千骑突袭而至,耀武扬威。
若是之前,何福进会以稳守牵制为主,以不变应万变。但这一回,郭荣给他带来了支援,兵粮多了,底气也就足了,率着两千步骑,出城便要迎敌。
辽骑的反应则显得很奇怪,一触即撤,来得快,去得也急,只留下一地烟尘。胡骑未战即撤,何福进率兵便追。
城头上,郭荣将敌我情势尽收眼底,对敌军的动作有些疑虑,见何福进莽撞追击,当即对旁边的士卒下令道:“敌骑撤得蹊跷,恐有诡计。鸣金,让何将军撤回来!”
士卒传令,很快,河间北城头响起一阵急促而清脆的锣声,原野空旷,传得很远。可惜,让郭荣意外的是,何福进那边,恍若未闻,完全没有理会撤退命令的意思,带着人反而追得愈急了。
慢慢地,何福进军便消失视野尽头。哪怕以郭荣的涵养,此时也脸上也不禁凝起怒容。北向平视,郭荣握紧了拳头,强行抑制住怒气,冷静地想了想,立刻派人去追。
可惜等了许久,不见消息传回,郭荣也不由焦虑起来。他的性格之中,本就有些急躁因子,忍不住了,怒声吩咐着:“城中所有骑兵,随本将出城,其余人,稳守城池!”
临走前,对一名都校认真地叮嘱了几句,郭荣急匆匆带着河间城内仅剩的五十名马卒,向北疾驰而去。郭荣心里,是满带着怒火的,这些老将,骨子里果然还是桀骜难驯的。
急急忙忙地,追了小两刻钟,在城北二十里,一个叫君子馆的地方总算追上了。放眼望去,在那一片林野间,两军正在交锋,杀声四溢,旗帜蔓展,沙尘飞扬。不及细看,郭荣暗道果然,狠狠地抽了一马屁股,带人靠了上去。
凑了上去才发现,战斗已经快结束了,双方已然退出了接战状态,辽骑摆脱了瀛州兵马的纠缠,向北撤去,只是这一回,有些狼狈。
这只是一次小规模交战,虽然短暂,但足够激烈。在将官的指挥下,迅速地,就地结阵,救治伤员,打扫战场。
按下心头的讶异,郭荣板着一张脸寻到何福进。
老将须发张扬,眉宇间泛着一层杀敌的快意。见到郭荣,反倒惊讶地看着他:“郭将军,你怎么来了?”
目光在郭荣身上转了个圈,见他有些难看的表情,旋即恍然,露出有点泛黄的牙齿:“看来,您是不放心老夫了?”
郭荣冷冷地说道:“不敢!敌骑行动有异,我只恐老将军中了敌军诡计!”
“呵呵!”何福进笑了两声:“这些胡人,竟在老夫面前耍什么诱敌之计,当我看不出来,为我一击而败!”
闻言,郭荣冷静了下来,扫了眼周边,确实像个打了胜仗了样子,深吸一口气:“看起来,老将军战果颇丰了?”
“小胜而已!”何福进摆了摆手。
这个时候,一名偏校自外围跑了过来,对何福进与郭荣行礼,兴奋道:“将军,统计出来了,杀敌一百一十四人,俘虏十五人,缴获马匹七十八匹......”
示意其退下,何福进扭头看着郭荣,不说话,不过那双如鹰一般的眼睛里,全是话。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郭荣慢慢地退后了两步,轻声说:“却是本将多虑了!”
却是,没有提其违抗鸣金令的事。
“这支辽军,有些奇怪!”沉默了一下,郭荣又道。
“来人,将俘虏的契丹小帅带上来,让郭将军问话!”见状,何福进立刻朝麾下吼道。
很快,经过一番盘问,自那辽军军官口中,得知了情况。却是永康王耶律阮于幽州登基称帝,而后兵马南调,同时下令涿、定、莫州的辽军南下,声称要复南征之仇,血栾城之耻。
而任丘的军队,得到了支援,在守将杨安的率领下,打算先行南下袭扰抄掠一番。耍了一套粗劣的诱敌之计,却没成想被何福进一眼看穿,吃了亏,缩了回去。
得知耶律阮称帝了,郭荣两眼先是一亮,心中微喜。不过,对其动向,却不禁泛起疑思。却是忍不住猜测,难道耶律阮打算以南征来立威,获得国内的支持,稳定地位?
看起来,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仔细想想,又觉可能性不大。耶律德光那般不可一世,都落得个惨淡收场,以如今契丹国内的局势,再没有比掌控权力,稳定国家局势更重要的了。栾城的痛再刻骨铭心,也得忍着,舔舐伤口,以图复来。何况,那耶律阮敢行险,稍有差错,下场可能比耶律德光还凄惨的。
率众南归河间,途中,一名心腹指挥使,望着郭荣的方向,低声对他道:“将军,听说那郭都虞侯可是二皇子的亲信,您方才无视军令......”
听着其疑虑的语气,何福进眼睛微眯,甩脸道:“那又如何?如何打仗,老夫需要旁人来教吗?放心,没什么好怕的!”
一场小胜,给河间城提了提气,城中响起了一阵欢呼,何福进直接下令,将斩首胡骑的头颅分为两份,一份挂在河间城头,一份送到南边挂到乐寿城上,用以激励军民士气。
郭荣几经思考,直接找到何福进:“何将军,契丹国有变故,我当速归真定。瀛州这边,全权交给老将军了,请善防胡骑!”
郭荣神色郑重,言辞谆厚,没有表现出一丝不快,之前的那点不虞仿佛一点都没记挂在心头。对这后生,倒收起了小觑之心,何福进答道:“我既答应了殿下,必竭尽全力,以卫瀛州,敌骑若来,我自当之!”
当夜,郭荣便趁着夜色,西行直奔真定。
......
幽州这边,耶律阮已然摆起了皇帝的排场,他慕中华风俗,将自己打扮像个汉家天子。
望着耶律阮那身与胡服格格不入的装扮,入内的耶律安抟微微蹙了下眉,随即拱手拜道:“陛下!”
“起来吧!情况怎么样了?”此时的耶律阮,位置还没坐稳,是一个励精图治的主。
“渤海与奚骑已受命南下袭扰,多有斩获,南面晋军加强了防御。只有莫州守将杨安,败于敌瀛州防御使何福进之受,损伤了少许兵马!”
耶律阮并不以为意,想了想,稍稍迟疑:“动静闹得这般大,倘若适得其反,引得晋军北上,怎么办?”
“不会!”耶律安抟很肯定:“晋军绝对无力北上,臣探得,那刘承祐忙于夏收,此前大量难民南逃,尽数为其所纳,其已被捆住了手脚!能稳住成德镇,已经是极点。我军这般动作,必让其摸不准头脑,心存犹疑。再者,以其兵力,倘若其敢贸然北上,以南京城池之尖利,足以挫之,让他有来无回!”
大概是听来安心了,耶律阮点了下头,随即沉着脸,严肃道:“再等两日,看看情况,若无异状,发兵北上,回上京!”
“不等上京那边的答复吗?”耶律安抟问。
嘴露讥讽,耶律阮说:“述律皇太后,是绝无可能支持朕的!”
“萧翰那边还没消息吗?”
“没有!河北诸州,基本都向刘氏表示臣服了。我军撤后,国舅他们想要安然地自河北撤还,恐怕很难!”
“只可惜了那部兵马,不知几人能还?”虽然不怎么喜欢萧翰,但耶律阮对其手下军队却很心疼,随即放了句狠话:“这些汉人,见风使舵,首鼠两端,迟早必让其悔不当初!”
刘承祐这边,得知耶律阮称帝的消息,反应很真实,大喜。
至于那些肆掠的胡骑,表面看来势汹汹,但实际上根本没有造成太大的威胁,仿佛是在告诉刘承祐,辽军有异。明显地感觉得到,那是袭扰之军,若仅是如此,并不足为虑。
在魏仁浦、向训几人的辅助分析下,刘承祐对局势的判断十分清晰,受其建议,按兵不动,稳待局势发展。反倒是麾下的将领们,有些坐不住了。发自泰州(今河北保定)的一支辽骑,越过了定州南来,一路烧杀,距真定三十里方折返。
“都想干什么?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府衙中,刘承祐板着一张脸,呵斥道。
堂上,几名龙栖中下级将领,聚在一起,一齐来向刘承祐请命出击。韩通、罗彦瓌包括新降的李筠,甚至伤还没有好利索的孙立。
孙立这厮,此前重伤欲死,虽经全力救治,但以此时的医疗条件,也在鬼门关前徘徊了好几日。终究命硬,生生地给熬了过来,养了这近一月,方才慢慢恢复。以其功,刘承祐复其第二军指挥使的之职,并遥领博州防御使。这边伤还没好利索,闻辽军南犯,也跟着闹腾起来了。
见刘承祐冷下了脸,一干人不敢放肆了,很是干脆地闭上了嘴。还是孙立资格老,操着他变得有些沙哑的嗓音,说:“殿下,胡虏不长教训,张狂而来,只要您一声令下,将士们必定斩敌将首级来献。”
孙立的声音中夹杂仇恨的情绪,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刘承祐平静地看着他:“你可知敌将是谁?南犯蕃骑有多少人?”
两个问题,将他问住了,他真的不知道,只是听说有贼南犯,便相聚而请出战。
“不知。”
“敌军情况尚不清晰,敌军来意且不明朗,就欲出战。打仗,是这么儿戏的吗?”刘承祐轻轻地呵斥道。
这下,基本都感受到了刘承祐的态度了,剩下的人更不敢开口说好了。倒是韩通,张了张嘴,不过忍住了。
“都给我退下,继续刮训士卒,磨砺刀剑!”刘承祐交待一句。
兴冲冲来的众将,被刘承祐三言两语给斥退了。在旁边,见着一干骄兵悍将,老实地听着刘承祐的训斥,刘承训眼中再度流露出了一丝诧异。眼神有些飘,这样的场面,与他印象中刘知远统御河东诸将的画面有些像。
“二郎,龙栖军当真被你调教得很不错啊!河东强兵,龙栖一军啊!看这些将军,如狼似虎,若柙中熊罴,蠢蠢欲出,军心士气如此,何惧契丹?”刘承训感慨着。
夸赞的语气中,刘承祐隐隐察觉到了一丝艳羡,看起来,他这大哥很受触动。
刘承祐则摇了摇头:“当不得。将兵不用脑,只是一群莽夫罢了。相较之下,我倒担心他们太过骄狂浮躁,不是好事!”
很明显地能够感受到,龙栖军属下的将军们有些飘了,栾城一战,让他们打出了心气,打出傲气,已然不将契丹军队放在眼里,自诩天下第一强军。刘承祐虽喜其意气,近来却有意识地去压制那种浮躁。
刘承训只当他谦虚,说道:“是二郎你的要求太高了。辽骑来犯,诸将战意昂扬,何不允之?”
“大哥想问的是,契丹那永康王称帝,不图稳定国内,为何反而会大张旗鼓南下?”刘承祐看着刘承训。
刘承训很干脆地点了下头,目光中带着疑惑:“你此前说过,倘若耶律阮称帝,契丹内部必定会发生一场内乱。可是,如今耶律阮却欲南下复仇,岂非南辕北辙?”
“大哥恐怕不知道吧。据察,南下的胡骑,都是些杂胡蕃骑,仅仅是摆出一副要南下的阵势罢了。被耶律阮拢聚的契丹精锐,仍在幽州,根本没有挪窝的意思!”刘承祐解释着。
显然,刘承训对这些并不是很敏感,并未释疑:“那辽军的目的何在?”
“虚虚实实,遮遮掩掩。也许,栾城一战,将他们打出心理阴影了......”刘承祐淡淡地呢喃了一句。
“嗯?”大哥有些迷惑,眼神连续斜了刘承祐两下,俊眉微蹙,又问:“那幽燕之议,还能成行吗?”
“辽军不动,我军不动!”刘承祐很干脆答道。
刘承训看起来疑惑且紧张,但三言两语是和他解释不清楚的,刘承祐又补了句:“大哥,再等两日,局势也就清楚了!”
刘承祐面露自信,刘承训也就不多说了,自顾自地思索起来。
......
就如同刘承祐与帐下幕佐所猜测的一般,接下来形势发展证明,辽军的动作,只是虚张声势。在镇、深一线与龙栖军牵扯了一番,见刘承祐这边始终从心,保守对抗,讨不得好,也不着急,缩了回去。
而在幽州,耶律阮多待了一日,终于有了动静。率他收拢的契丹并诸胡兵马十万,押送着耶律德光的棺椁,北出燕山,向上京临潢府进军。
这支兵马,是契丹自中国撤出后,耶律阮费心聚集起来的,苦心孤诣地将士气稍稍回复,这也是契丹国内最强大的一支军队。十万大军在手,有那么几个瞬间,耶律阮当真有股领兵南向,再战一场的冲动。
只是,强迫冷静下来,生生地抑制住了。且不说本国的局势,纵使再能长驱而直入河北,又能取得什么战果,以此时的状况饮马大河已是极,再者中原河北经过前番“国难”,已经被刮尽了油水。怎么看,都得不偿失。
耶律阮北上,方出燕境,北面传来了上京的消息,述律太后得知耶律阮擅自称帝自立,大怒,反应很强硬,以皇太弟耶律李胡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率上京之卒,聚诸部之丁,南下讨伐。
一场契丹内战,眼瞧着不可避免。
北上之前,耶律阮对幽州做了妥善的安排,对刘承祐显然很忌惮。以耶律解里为南京留守,率兵驻守,又派了几路胡兵,在泰、莫一线建立起了一条防线,拱卫南京。
耶律阮自认布置妥当,留下的兵马也不算少,但是,幽州是确确实实地空虚了!得知消息的刘承祐,直叹,机会来了!
祁州,在真定东北方向,唐末自定州分置,治无极,是一片西南—东北走向地带,辖境狭长,有近百里,地盘却不算大。因地处边陲,户民本就不多,再加几经战火摧残,辖下三县加起来,如今丁口竟然已不足三千,注意,是丁口。
刘承祐以原晋将白再荣为祁州防御使,率其旧部,驻守无极。在契丹南下袭扰之时,出城进攻,主动浪战,结果打输了,五百多士卒,损失过半而归,无极城还差点被一干渤海骑冲破,可谓丢尽了脸面。
不过,作战哪有不败的,败一败还能稍微降低一下辽军的警惕,让他们放心一点。但是,白再荣这个人,打了败仗也就罢了,为人太过混账,贪暴无度,无极城军民不过千,他也能刮一层地皮。
欺压勒索,以致民不聊生,民怨沸腾,怨声都传到刘承祐耳中。对此,刘承祐盛怒难抑。入真定后,刘承祐一直费心地想要营造出一个亲民爱民的形象,结果出了白再荣这个暴将,毕是他刘承祐任命的,一定程度上败的也是他的名声,刘承祐岂能不气。
他甚至有些顾忌,此前委任了不少将吏,要都是白再荣这种,就不用提什么收人心,平天下了。
无极的破烂衙门中,刘承祐直接解了白再荣军职,卸其甲,下其武器,遣回真定。表情很平静,但刘承祐心理却被厌恶所占满,轻轻地拍了下桌案,并未解气。
“这个白再荣,竟然还敢叫冤!”轻轻地骂了句。
按照刘承祐原本的想法,是要杀的,但被魏仁浦劝阻了。因此,头一次,刘承祐对魏仁浦表现出了不满。
“殿下,似白再荣这样的武夫,天下何其多也,杀之或能出一时之气。但落在其他前朝将校眼中,却容易引起其畏忌,不利于国家稳定啊!”能够感受得到刘承祐的怒气,魏仁浦平静地劝道。
魏仁浦的说法,显然不能说服刘承祐,瞪向他:“似这样残虐百姓的恶贼,还会有人为之鸣不平?杀一贼,而得祁州民心,为何不为?”
魏仁浦沉默了一下,嘴角露出点苦笑,而后拱着手,缓缓说来:“殿下,自唐季以来,武夫当国。天下似白再荣这样的人,简直如大河泥沙,数之不尽,但这些人,握兵马,治州县,却是国家的基石。只杀一个白再荣,又有何用,难道还能将所有人都杀了吗?”
“不杀白再荣,殿下只需将其恶行宣扬,将其罪状公告。连此人都能留有性命,其他人会如何看待,他们会感受到殿下与朝廷的仁慈与宽容,抗拒之心消弭。国家初立,百废待兴,一切当以国家稳定为要。”
魏仁浦的话,听在耳中,十分地熟悉。刘承祐想起来了,当初还在潞州的时候,因为那王守恩,高防也向刘承祐说过类似的话。
“言过其实!一个白再荣,就能引得天下大乱?”刘承祐表现出一丝烦躁,驳斥道:“说什么仁慈宽容,对这些骄桀暴武夫,会有用?只怕,会让他们更加张狂,肆无忌惮!”
能够感受得到,刘承祐这两日显得有些急。看着那张冷硬如铁的脸,魏仁浦以一种交心的语气说来:“在下知殿下有扫除沉疴痼疾、澄清天下之心,但此事,急不得,快不得。当忍一时之气,不做意气之争啊!”
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平息了心中有些不正常的情绪,刘承祐摆了摆手:“罢了,放都放了,多说无益。”
闭了下眼睛,过了一会儿,再度睁开眼时,刘承祐仿佛将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摒弃了一样,吩咐道:“不在无极多待了,歇息半个时辰,去蒲阴。”
“无极这边由谁善后?”
“李筠吧!”
蒲阴,地处祁州最东北端,是座小城,距离真定一百四十余里。这座小城,如今是刘承祐控制范围的一个突出点,原本是可以直接放弃的,但是,此地却有个难以让人放弃的诱惑。
此城的药材资源太过丰富了,自从被占据过后,组织乡民寻采,为龙栖军提供了大量的药材。不过,刘承祐此来,亲陷险地,可不是为了到这药城来逛一圈。
七千余燕军步骑,已然被刘承祐分批调动到此地。这些人,都是经过仔细甄选过的,基本都是幽燕人,渴念乡土,无意南下,编入新朝禁军。
刘承祐此来,是带着赵延寿的,亲自引着他,与其视察一番。果然,一干燕将,还是挺给他面子,自甘为臣属。
出兵北上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这支燕兵,为了激励士气,削减其恐惧,也将幽州空虚的信息透露开来。刘承祐给他们定了一个目标与口号:回家!
不是为了去打仗,不是为了去对付契丹人,就是为了回家,与亲人团聚。同时,刘承祐还让人宣扬,幽州那边,为了对燕军在栾城的背叛行为进行报复,契丹人在幽州各种迫害他们的亲属......总之,怎么有利于强大燕兵内心,就怎么来。
“燕王,你看如何?”砦楼之上,扶着栏杆,环视营垒,刘承祐问赵延寿道。
重新披上的甲胄,换了个形象的赵延寿,神采奕奕地,仿佛又有了当初“睥睨天下”的豪情。
瞥着刘承祐,望着他那张平静的侧脸,对这少年,赵延寿感官有些复杂。几分赞叹,几分不爽,还有几分疑惑。
眼珠子慢悠悠地转了两圈,掩饰住少许的狡黠,问道:“殿下以此军与孤,当真信得过孤?”
赵延寿,有点刻意地在刘承祐面前称孤道寡,仍旧傲气地做着最后的试探。
刘承祐扭头与之对视着,平淡如水的眼神,倒让赵延寿有些尴尬。
“我以腹心交燕王,燕王岂会负我?”刘承祐语气间,满满的“动情”:“事已至此,我倾心相待,绝无悔意!”
睁着眼睛说瞎话,刘承祐已经很顺溜,除了表情有些僵硬之外。当然,赵延寿也不会太当真。
“殿下胸怀,孤佩服。”赵延寿回了句。
“燕王,现在该想想,如何能取幽州!”耳朵直接忽略这些无用之辞,说道。
提及此,赵延寿神情也严肃起来,望向北边,目光眯起,有点自信地说:“只要能兵临幽州城下,幽燕可夺!”
刘承祐有些不知道赵延寿哪来的底气,反正他自己是没有笃定成功的可能性,哪怕就形势上看,机会不小。虽然计划是他提出推进的,但刘承祐并未抱有太大的期望。
这个计划本身就是一次风险性极大的赌博。成,则可使新朝在接下来很长时间内避免来自契丹对南朝的致命威胁,全力收拾江山,发展国力,并为将来北伐重夺幽蓟做个铺垫;败,也要将幽蓟闹个天翻地覆,影响耶律阮的夺位进程,削减幽燕的战争潜力,让幽燕短时间内成为辽国的负担,这一点,刘承祐倒对赵延寿有些信心。
总之,不能让契丹人好过。但不管成败,有一点可以确定,接下来幽蓟百姓的日子绝不会好,甚至比不上在契丹人的统治下。
事实上,契丹国内早就不好过了,连续数年的穷兵黩武,又少了大部分来自中原、河北财货的回血,丁壮损失严重,再加帝位纷争,后遗症已然爆发。这种情况下的契丹人,纵使刘承祐不来这么一手,只要刘家江山自己不出问题,几年之内绝对不敢南顾。
“燕王有自信,我也就平添了几分信心!”对赵延寿,刘承祐继续表现着良好的态度。
“幽燕之地,首在蓟城,余者皆不足为论。契丹主虽然对幽州表现出了足够的重视,但观其布置,却是错漏百出。若是我,定然将所有兵力集中在幽州,绝不会浪费兵力屯于南线,做些无用的袭扰。甚至于为了保证幽州的安全,将泰、莫乃至涿州放弃都可以。他此前派军掳掠,驱民南下的策略,实则就挺不错。”赵延寿眉飞色舞地指点江山。“真定距离幽州,四百余里之遥,只需屯兵坚城,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赵延寿,对幽燕的事,还是很有发言权的。见状,刘承祐拱手,言似由衷地说:“听燕王一席话,茅塞顿开。”
“契丹人恐怕怎么也想不到,殿下有如此气魄,竟敢任我这降臣。殿下若率河东之师北上,必受挫于坚城之下,但我帅燕兵儿郎北去,却是还乡归土。”赵延寿话说着便没顾忌了,自信。
刘承祐眼中闪过一道隐晦的冷色,面部的线条却变得柔和起来,静静地听着赵延寿吹逼。
“那耶律解里,我很清楚此人,残忍横暴,刚愎凶虐,契丹主留他守幽州,呵呵......”说着,赵延寿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赵延寿很自信,自信是好事,只要别北上之后,被暴打。只要赵延寿能够达到一半的预期,刘承祐愿意听其桀骜,观其骄狂。
赵延寿对幽州,实在是太过熟悉了,道路河流,城池关卡,可谓烂熟于心,再加刘承祐探出了辽军的布防情况,早早地便制定好了一个进军计划。
蒲阴城头,瞪着眼睛望着北去的燕兵,烟尘席卷,刘承祐凝着眉,心脏跳动得很快,事到临头,他突然有种派人召回燕军的冲动。面颊不禁泛红,刘承祐竟然笑了,笑容却有些苍白。
“殿下。”魏仁浦不由叫了声。
“魏先生,你说,赵延寿此去,会是个怎样的结果?他,是否会辜负我的信任?”刘承祐幽幽问道。
此前,刘承祐一直表现得自信满满,坚毅果决,到这个彻底无法转圜的地步,却有流露出了迟疑。心理的口子一开,一直被他压制着的所有顾忌全部涌了上来。
打心底,刘承祐实则十分重视这次行动,虽然是赌博冒险,嘴里说着输赢无所谓,但是他一点都不想赌输了。然而这个赌局是他开启的,上了赌桌之后,赌客却不是他了,一切都不可控起来,而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刘承祐很不喜欢。
大概能够理解刘承祐此时的心理,魏仁浦没有讲一些说教或者安慰性的言词,而是很严肃地坚定其信心:“殿下这段时间已然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成与不成,最好的结果与最坏的打算,都在筹算之中,不需再有顾虑!”
感受着魏仁浦斩钉截铁的语气,显然有了正面效果,只见刘承祐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常态,掐灭了心中最后一丝犹疑。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强也!”几乎一字一句地,刘承祐说出了一句名言。
“回真定吧!”刘承祐说道:“传令何福进、罗彦瓌、李筠出击,再给赵延寿尽一份支持!”
......
在耶律阮率军北出幽燕后的第五日,燕王赵延寿于蒲阴誓师,带着刘承祐给他掺了不少沙子的燕兵,向幽州进发。没有偷偷摸摸的,在这片一马平川的土地上,步骑大军,太难掩饰住形迹,所幸大张旗鼓。
辽南京留守耶律解里闻讯,立刻命令沿途守军拦截阻扼。莫州杨安、定州耶律成自东西两个方向钳击赵延寿,在这个时候,刘承祐也自真定、河间发兵,配合着赵延寿,做出三路北伐的假象,吸引着辽军的注意力,给赵延寿分担了极大的压力。
幽燕之地,实际上已有超过十年未经战争,但随着燕兵归来,战火再度袭向这片土地。同时,一股“反辽”的风潮,也席卷而至,局势眼见着动荡起来。
幽州的战事,要求快,但能有多快,却不在掌控范围之内。机会摆在那儿,能否抓住机会,只能看赵延寿自己了。
夏至日后,天气继续向着盛夏迈进,真定这边,逗留了好些时日,与刘承祐商量过后,整理打包装车,刘承训准备押送物资财货,南下东京了。
南门前,刘承祐给刘承训送行,互道珍重。一百多车的金银、玉器、钱帛,再加马、牛、羊等牲畜,只是第一批。再多,就不是刘承训所率三千卒所能承受的了。
“大哥,我就不远送了,一路顺风!”持杯敬了刘承训一杯,刘承祐轻声道。
“二郎,东京再见!”刘承训露出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随即又向刘承祐保证:“幽燕之事,到了东京,我必面陈父亲!”
“杨业!带着你的人,好好拱卫大殿下!”刘承祐偏过头,朝候在一边的杨业吩咐着。
“是!”杨业干脆地答道。他奉刘承祐之命,率麾下一营马军随行,以侧安全。
“一路小心......”声音仍旧很轻,刘承祐简单地道了句。
“珍重!”刘承训依依惜别。
大队远行,渐行渐远,这是刘承祐这两日间送走的第二波人了。看着那一车车财货,刘承祐思绪忽地有些飘,财帛动人心,这世道不缺贪财的亡命徒,若是路上出点意外,岂不是......
大概是阳光太过炽热了,脑中浮现出刘承训那种谦和的脸,刘承祐此时发现自己那颗心有点阴暗不起来。
状态不对!
自蒲阴誓师后,刘承祐的所有工作重心基本都放在了赵延寿这支“北伐军”上,来自三个方向的军报是纷至沓来,从一开始的一日一报,到如今的一日三报,刘承祐将他麾下最精锐的一批斥候派出去,用作驿传之卒。
哪怕早就在心理上有所准备,真正执行起来,才发现,北伐幽州的困难比想象中的要严重得多。现实,总归不如计划上的那般简单。
从蒲阴到幽州,三百来里的路程,除了几条水脉之外,并未有崇山峻岭、险阻障碍相当,赵延寿进军这边进军方便,辽军遏制袭击也同样方便。同时,其间至少有两百里被辽军清理过,地广人稀到了极点,在这段路中是得不到多少战争资源补充的。
而辽军显然不是没有一点准备的,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前来拦截,并且不止是存着截击的打算,还欲将赵延寿军歼灭。
在这种情况下,刘承祐自祁、瀛二州派的两翼策应之军,牵制效果拉满,赵延寿也努力地避让急进,仍旧被来自新城、容城的三千余辽军拦在南易水流域,而行路止一半。
“殿下,北边传来的最新消息,赵延寿突破辽军的易水防线了!”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郭荣快步入堂,向正与向训、魏仁浦商议着军情的刘承祐禀报。
“哦?呈上来!”刘承祐一下子来了精神,言罢就亲自起身从郭荣手中接过军报,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这两日,刘承祐也在为前方的战事焦虑着,尤其为赵延寿被堵在南易水感到紧张。前番还在胶着,这猛地传来突破了的消息,刘承祐还挺意外的。赵延寿的突破的方法,也没什么出奇的,声西击东,但很有效果。耶律阮留在南京道的蕃兵整体素质偏低,不多的精锐都放在幽州城,领军的将领也不行,结果被赵延寿耍了一通。
“过了易水,就只能靠赵延寿自己了......”消化了一番消息,放下军报,刘承祐缓缓地坐了下来,仿佛解脱了一般。
堂间的气氛,并没有因为赵延寿军的突破而放松下来。向训低头在一张幽南诸州的地图上仔细观看着,上边只是简单地标注着一些城池、河流、路线,紧绷着脸研究战况,闻刘承祐之言,抬起头,沉声说:“过了易水,赵延寿已无退路,竟成孤军,他的处境只会更加危险!”
不用向训提醒,刘承祐自己都能想到,类似的情况,此前也推演过。
向训大概地比了一下,说道:“辽军的反应,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快多了。赵延寿突破防线,必招致辽军更加疯狂的拦截,离仍有近两百里的路程,到了幽州,还要在短时间内攻破坚城......”
语气沉重地将严峻的形势讲来,向训自己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仿佛感受到了那种艰难。
“还是幽州!”刘承祐按着地图,目光死死地盯在蓟城位置上:“再往北,燕兵还乡,就不是孤军,他们是在自己的土地家园里作战,这是他们最大的优势所在!”
“但愿,赵延寿能够如其所言那般,挺进幽州,拿下幽州!”
闻言,向训却不甚乐观,甚至有些怀疑:“如此险局,他能做到吗?”
“我们还是小瞧了拿下幽州的难度啊!”郭荣那张严肃的脸上也浮现出忧虑。
见状,刘承祐抬手朝魏仁浦示意了下:“给他们说说!”
会意,魏仁浦起身,对二人说:“二位将军,在赵延寿出发之后,契丹汉臣张砺,曾遣心腹密信南来,告以幽燕虚实。此时的幽州城中,仅有契丹骑兵四千余众,且汉民民怨颇深......”
再度收到张砺来信的时候,刘承祐总算相信了,他是真的欲反正。
此言落,向训与郭荣两眼同时亮了。旋即一凝,向训说:“即便如此,想要拿下坚城,也不容易吧!”
魏仁浦则继续道:“殿下之本意,能夺下幽州,自然更好。倘若不行,赵延寿则转攻涿、易,结汉民,据范阳而守!至不济,成为我们钉在幽燕的一块楔子,时时威胁蓟城,为将来做准备。具体如何,只能看赵延寿,视情况抉择了!”
听魏仁浦这么一说,再转念一想,好像就没那么大的难度了。
一定程度上,刘承祐甚至更希望,赵延寿选择第二条路。
“不管赵延寿那边情况如何,在南线,我军继续出击,给他牵制辽军,缓解他进兵压力!”没有把小心思表露出来,刘承祐郑重地说:“定州、莫州那边战况如何?”
提及此事,郭荣立刻禀道:“定州这边,罗彦瓌与李筠合军,已逼近安喜;瀛州那边,慕容延钊也率军拿下高阳,配合何福进攻任丘;韩通率两营马军,在保遂一代活动,策应两翼。虽斩获不小,但各部伤亡已有上千士卒。”
听完,刘承祐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吞并了晋卒的龙栖军,大军过万,兵强马壮,再加被分化驻守剩余燕兵与招收的成德勇士,可用之卒,两万余。
但眼下,除了随张彦威去截萧翰的第一、二军(已在回师途中),剩下的为了配合赵延寿,几乎全部动了起来。
明显是忌惮刘承祐军的缘故,耶律阮留下驻守南京道的军队不算多,但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两万多人。原本,刘承祐是只欲赵延寿这一军行动的,说什么紧以那部燕兵赌他一把,然而现实是,连他的龙栖军都得出全力......
赌博真不是件好事,上瘾,一旦下了本,就被套牢了,甚至于为了看到汇报,还不得不继续投入。
此时,刘承祐有一种感觉,自己貌似把自己捆绑到自己发动的战车上了。没个结果,根本停不下来。
“兵力仍旧不足啊!”刘承祐感叹一句。
眼见着,夏收过后未及填满的府库,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刘承祐有些头疼,有些心慌。现在,他不缺武器,不缺甲胄,甚至农民丁壮都能短时间内聚集不少,但,就是缺粮缺布。
“真定的兵马,不能动用!”魏仁浦则提前给他打好预防。
现阶段在真定,只有刘承祐的亲卫营与向训的第三军还在。闻言,刘承祐摇了摇头:“我无意再动真定之军。”
说着,有点苦巴巴地努了下嘴:“纵使想动,也无力啊!”
呼出一口浊气,刘承祐吩咐着:“传令诸军,继续保持对南线辽军的压迫。不过赵延寿既然已经突破了南易水,让他们都给我收着点打,适当给到压力,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是!”闻言,魏仁浦提笔便书写着命令,润色一番。
“这一仗打完,成德以北,幽州以南,估计要被打烂了......”刘承祐叹了口气,似乎有些不忍。
“倘若真能拿下幽州,这些代价,都是值得的!”郭荣说道。
当然值得,哪怕再付出几倍的代价,也值得。甚至于,刘承祐存着的最阴暗的心思,就是将幽燕之地打烂。以一隅之殇,还取刘家江山北部边防数年的和平,而图将来。只是这种心思,绝不会表露出来,永远不会说出来。
“不知那契丹主得知此消息,会如何反应?”刘承祐突然想到了耶律阮。
“那留给赵延寿的时间,更少了!”向训说道。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刘承祐却大概明白了。不需多,耶律阮只要派支偏师回军,那么赵延寿就更难了。至于会不会影响耶律阮向上京进军的进城,结论是,影响不大。
言谈间,陶谷自二堂现身,弯腰躬礼,做足了姿态,方才入内,向刘承祐道:“殿下,定州来报,定州豪帅孙方简,闻殿下发兵北伐幽燕,自狼山率所部三千军,南下助战!”
“咦......”刘承祐诧异了。进驻真定后,刘承祐对周边的势力都有过一次调查,而这孙方简,也有所耳闻,是定州的一个小军阀,不过一直没被他看在眼里,没什么清晰的认识。
看向魏仁浦。
魏仁浦博闻强识,在后晋枢密院任职多年,虽是小吏,也接触过不少杂七杂八的军机要闻。略回忆了一下,方才说道:“孙方简原是定州豪杰,此前以边陲税役烦重,民不安业,不堪重负,聚乡里强健之众于狼山,结寨自守,聚拢流民,招揽匪盗,逐渐壮大。”
“契丹连番南寇之时,还率手下袭击契丹人,劫夺军资,还北入敌境,抄掠财货。当时归附朝廷,求以节度之职,朝廷鄙之,以之为游奕使,孙方简怒而投靠契丹人。去岁,还尝为契丹南侵向导。”
“此番,却又发文归附,帅师助战,恐怕是见社稷重建,想以朝廷为靠山。不过,其根本目的,当为了扩充实力。”
“又是个首鼠两端之徒,不足信!”向训鄙笑。
“你这话,却是将天下节度都骂进去了!”刘承祐指着向训:“当今天下州镇,谁人不是如此。孙方简,可不可信不重要,能用则已!”
刘承祐这话里,显然表明了态度,起身踱了几步,有了决定:“发文一封,遣使告与孙方简,他大义击贼,孤心甚喜。只要北逐定州契丹,我表他为定州节度!”
刘承祐是朝着陶谷说的。陶谷应声而下,迈步间,余光瞥着又被刘承祐拉着商讨军情的魏仁浦,胡须翘了翘,眼神有些阴。
他不与郭荣、向训比,那本是刘承祐的心腹之臣。但是魏仁浦,同为新进降臣,论年纪资历,论才能见识,他自认都强于魏仁浦,更别提文章诗词了。何以他魏仁浦得以参赞军机要务,出入随从,形影不离。而他陶谷,貌似真的只是个起草命令的笔杆子,甚至这一部分,也被魏仁浦分薄了......
要说军机政治,他陶谷也是熟读兵书的,何以刘承祐不找他商议垂询。不知觉间,陶谷心中已然积聚了不少怨气,对魏仁浦嫉妒,对刘承祐也有些不满。
......
南京道,涿州,固安县。
城头亮起的,是黑红色的“燕旗”。突破了辽军的封锁,赵延寿马不停蹄,催使燕兵疾进上百里,直至固安,城中没有多少兵马,直接便拿下了。
踏上了熟悉的土地,赵延寿心安定不少。而嗅着乡土的气息,燕军士卒士气仍旧高而不坠,底层的官兵,哪知局势的风险。
固安县城北,是白沟河,已然聚集了不少船只、舢板与临时编造的竹皮筏。白沟河上游直通桑干水,桑干水以北,便是幽州城了,这是打算走水路。
此时的赵延寿,将所有骑兵都留以牵制被他戏耍了的辽骑,又留下五百卒守固安,余者,尽数随他轻装去取幽州城。
舟船不足,故水陆齐近。
踩在甲板上,伴着水流的律动起伏,赵延寿仰望北面:“还有不到百里的水路了!”
“燕王,我们真的能打下幽州城吗?”手下一名将军,小声的问道。他们不似普通的士卒,纵使看不透全局,也有些危机意识的。
“哈哈!”赵延寿直接笑出了声,刻意放开嗓子:“幽州如此大城,耶律解里只以四千兵守,他如何守。更可笑的是,骑兵能守城吗?胡兵会守城吗?幽州城,当年就是孤负责修缮的,没有人比孤更清楚它的弱点!只要我们顺利抵达,幽州城,就是我们的!”
赵延寿这话,大部分是忽悠的。但是,不是所有人那么好忽悠的。
“可是,我们兵力也不多啊......”
“我们有数万之师,还怕拿不下幽州城?”赵延寿立刻一瞪。
这话,唬得那燕将一愣一愣的。
“幽州城内外,可有十数万汉民。”见其人那副愚鲁的模样,赵延寿有点自信地解释道:“孤自问,治幽的十年间,对汉民多有施恩维护,只要将他们鼓动起来了,那区区之数的契丹军队,又有何惧?”
将领恍然,很快,赵延寿度话传开了,仍旧将士气维持在一个较高的地方。而赵延寿的目光,也越发坚定起来,他这也是想尽了办法,忽悠着这些将士随他去冒险,很积极,毕竟是他事业的第三春了。
“燕王。”准备回仓休息的时候,另外两名将领,小心地找到赵延寿。
见二人形色不对,赵延寿蹙眉问:“何事?”
“您真的打算去打幽州,与契丹人为敌?”其中一人眼神躲闪。
听出了异样,赵延寿不动神色,随意地说:“不瞒二位,孤这心里,也有些忐忑。”
闻言,另外一人立刻道:“燕王,左右我们已经摆脱了那刘承祐的控制,有此大军,何须冒生死与契丹人为敌,莫若像从前......”
见状,赵延寿立刻止住二者:“此处不是叙话之所,你们先去仓内等我。”
看赵延寿这样子,二人似乎会到了什么意,连忙点着头。
待二者退去后,赵延寿脸色立刻冷了下来,招呼着一名心腹,低声吩咐着:“带几名甲士,将那二人处理了,扔到河中,不要闹出动静。另外,将那二人手下士卒,接管了!”
“是!”
若说赵延寿没有一点异心,那是不可能的,但是,绝不是这种时候,这种方式。二人的言外之意很明显,有投降之意。也只有这等蠢货小人,无知匹夫......
再寄人篱下,哪有自己当家做主来得痛快!
仰头北望,赵延寿拳头捏得紧紧的,灵机一动,突然挥手高喝一声:“回家!”
很快,白沟河上飘荡起一阵“回家”呼喊,气势十足!
PS:真特么水,这段本以为千把字就能写完了,硬是写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