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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世祖txt下载

    暮秋时节,草木枯黄,在这塞北,天地则更显旷远开阔。一声高昂的鹰啼,刺破穹宇,苍鹰奋翅,在上空翱翔几许,鹰目犀利而敏锐,洞察着广袤的原野。

    或许是游累了,又或是发现了目标一般,振翅而下,如离弦之箭一般,直扑白水泺畔那支声势浩大的军队。临近军前,骤然减速,而后稳稳地落在鹰奴的粗壮结实的手臂上,而后便收敛起了所有的锋芒。

    白水泺畔,数万辽军已然摆开了阵势,呈御敌状态,战骑林立,旌旄飘扬,一片默然,释放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气势,将辽军精悍风貌展现的淋漓尽致。

    作为中心,辽帝耶律璟也身着戎装,座下高头大马,也把他近几年来最好的精神面貌给展现出来了。极目远眺,伸手吩咐了句:“派人过去!”

    很快,萧护思在几名骑士的护卫下,朝着对面奔去,在这旷野之中,五六名骑士,显得那样渺小。

    而隔着数里开外,作为应对,三万余汉军,同样摆开阵势,刀枪如林,军势雄壮。步骑结合,两翼各有汉骑游弋徘徊,踢踏之声隆隆不绝。

    如若论军阵之严密,实则远未到汉军巅峰,毕竟这支军队,属于临时拼凑而成,没有经过太长时间的搭配操练。但也就是当下汉军的基本素质摆在这里,临时整备的军队,仍旧展露出一种强悍无匹的姿态。

    自上而下,所有将士,都鼓足了精神,此前,罗彦瓌、刘廷翰二将已然将严令层层下达,此行既是为护卫天子,也是向契丹人展现大汉雄风。

    白水泺处在盆地当中,东西南三面多山,视野开阔,选这么个地方,双方都可接受。南北隔空对望,周边生活着的部族、汉民、商旅,在两军的阵势之下,都瑟瑟发抖的。若非前谕在先,只怕早就人走畜散。

    刘皇帝还是乘坐銮驾的,站在车驾上,同样一副眺望的姿态,虽然隔得甚远,且视野有限,但辽军的气势他也感受到了。

    “看来,这十年间,辽国的军队建设,并没有懈怠啊!”刘皇帝感慨了一句,语气略显沉重。

    “赵卿,以你之见,要消灭对面这支辽军,需要多少兵马?”

    随行的大臣中,基本以赵匡胤的地位最高了,他也得以随侍驾侧。闻问,他认真地考虑了下,保守地答道:“我军与辽军,已然十载未曾大战,过去的战例已无法参照。以臣浅见,正面对敌,五万精骑或可破之,如欲行歼灭,还需倍之!”

    “卿所言,是否太过保守了?”刘皇帝听了,似乎有点不满意,说道:“以大汉铁骑之雄,甲胄之坚,器械之利,还要投入如此多的人马?”

    赵匡胤平静地道:“我军骑军,虽则操训练多年,且装备日益精良,然久未经战阵,也少骑兵会战的经验。契丹终究是马背上的民族,纵横塞外,多有围猎征战,实不可小觑!”

    如果说刘皇帝对赵匡胤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除了“拉帮结派”的嫌疑之外,就是这识略方面的事情了,年纪越大,也越来越保守了。

    这种情绪,刘皇帝尽量不表现出来,不过仍旧感慨道:“如卿之言,十万铁骑,朕就是把全国的骑兵都集结起来,只怕也不够吧!倘若真是如此,谈何灭辽,谈何长驱大漠?”

    这十年来,大汉军队,对于骑兵的偏重是肉眼可见的,财政方面,在马政上的投入也是持续不断的。到如今,官民之中,各类马匹的数量已然可观,禁骑、边骑的武备训练,也一直没有间断过。

    即便如此,综大汉全国全军,所有的骑兵加起来,也远不足十万,刨除一些水分,真正可供机动调动,投入到北方战场的,则更少了。此前李处耘在任时,就曾做个汇报,如果要组织一支全部由骑兵组成的军队北伐,仅能够保证六万人,还得从各处抽调。

    培养一名骑兵的代价,实在太过高昂,这不是一人一马结合在一起就完事的,仅骑士与战马的选拔条件,就不是一般军队能够比拟的,更不用说装备、训练、食料等方面的消耗了。

    由于在此项上的花费巨大,已经给朝廷财政造成了巨大负担,朝中也是不免非议的,只是,倒没人敢上书反对在骑军上的建设投入,但现实的情况却是无法更改的。

    因此,当听赵匡胤的意思,十万铁骑才能歼灭对面的三四万军,刘皇帝怎么能没有意见。按他的预期,纵然做不到一汉当五胡,一当三、一当二的标准总是要达到的。

    而面对刘皇帝的反问,赵匡胤也不由得沉默了一下,终于说道:“汉军对辽的长处与优势,还在于锋锐军阵,还在于步骑结合!”

    “然若囿于此道,能够纵横塞外,实现灭辽的目标吗?”刘皇帝道。

    赵匡胤应道:“如此前所议,欲出塞,除骑兵之外,当给所有步卒配驴马,以弥补机动之不足!”

    “也只有如此了!”刘皇帝脸上终于露出了点认同的表情。

    事实上,这也是刘皇帝与枢密、将帅们讨论的结果,培养一名合格的骑兵或许难,但培养一个会骑马的步卒,就相对简单多了,花费也更少些。

    过去这么多年,感受到那沉重的财政压力,刘皇帝也早就息了那种培养几十万骑兵,然后大举出塞,扫荡草原的心思。没办法,太费钱了,以大汉如今的体量,不是撑不住,而是没必要硬撑。对战契丹人,步骑结合,才是立于不败之地之法,也是大汉军队的建设方针。在这些方面,赵匡胤实则是有深刻的认识的。

    君臣谈论间,同样侍立在旁,胯下骏马,身被亮甲的赵国公刘昉,眼神则直勾勾地望着辽军方向。心中难免有种悸动,同时,脑海中仍不免浮现出方才鹰隼遨游的风采,他动了心思,他也要养那么一只雄鹰......

    “陛下,辽军来人了!”杨延昭前来禀报。

    他与李继隆、郭仪等青年俊才,也随驾而来,除了护卫之外,也做着一些传令、协调等琐碎的事情。

    很快,萧护思被带到銮驾前,矜持地行一礼,道:“外臣萧护思,参见陛下!”

    “萧枢密!我们可算是老朋友了,不必拘礼!”刘皇帝笑吟吟的。

    “多谢陛下!”萧护思似乎没有同刘皇帝寒暄废话的意思,指着严阵以待的汉军郑重道:“我大辽皇帝已应邀请而来,如期会约,这便是陛下的待客之道吗?”

    闻之,刘皇帝干脆做在车辕边,淡淡然地说道:“强兵猛将,只作护卫罢了!倒是辽主气势汹汹,萧枢密之来,朕还以为是为宣战来了!”

    刘皇帝说得轻巧,萧护思则脸色绷紧,严肃道:“汉军有硬弩,辽军有强弓,如是而已!”

    见他如此硬气,刘皇帝也不由乐了。不过,萧护思使汉多次,两次和议都是在他的主持下签订的,对于“老朋友”,刘皇帝态度还是宽和的。

    笑容一敛,认真地道:“你且答复辽主,他能赴约,朕倍感欣然。只是双方如此大的阵仗,太过肃杀了,既吓了部民百姓,还惊了飞鸟走兽,破坏这周遭美景。

    朕诚心相邀,并无他意,只是北巡至此,兴之所至罢了。顺便会商,为两国友谊,为天下苍生,为千百万子民谋些安宁。

    你我双方,不必这般剑拔弩张。朕命人在此泺旁,设一筵席,各带随从、卫士,饮酒作乐,谈天论地,如何?”

    刘皇帝是一脸真诚,萧护思默默记下刘皇帝的意思,拱手道:“陛下所言,外臣定然如实带到!”

    很快,耶律璟那边给了反馈,同意。于是,在行营匠人高效的工作下,两军之间,白水泺岸,一座会宴的场地就搭设而成。

    刘皇帝与耶律璟各自引人入座,当然,是在两军阵营的严密监视之下。随着二帝入席,南北的汉辽两军,气势更加凝练了,非但没有放松,反而蓄势待发,随时可能出击......



    青天之下,碧水之畔,两军阵前,两个东亚最强大帝国的主人,掌握着华夏乃至世界未来历史走向的男人,两个近二十载的对手,终于历史性的会面了。

    没有握手,没有拥抱,都显得矜持得很,只是简单地拱手致意,而后入座,平静地打量着对方。

    刘皇帝眼中的耶律璟,颇美姿仪,气度谨然,举止端重,这样的形象与他过去所听所闻,迥然不同。眼神中,难免流露出些讶异的色彩,不过,若仔细观察辽主面目,还是能看出一些异样的症状。

    刘皇帝不客气地打量着耶律璟,作为回应,耶律璟也直勾勾地盯着刘皇帝。不得不说,直面大汉帝国的皇帝,他感受到了些许的压力。

    两个人年纪相仿,然而,刘皇帝看起来,要沧桑太多,举手投足,干净利落,极具威势。这是二十多年御极天下,一言九鼎,而养成的气势。

    “辽主远道而来赴约,朕心中感谢,略备薄酒,以尽地主之谊!听说辽主喜欢饮酒,这可是宫中珍藏的御酿,超过三十年份,哪怕以大汉之广,也珍稀异常......”眼神交流了片刻,还是刘皇帝率先打破沉默,持杯邀道。

    闻之,耶律璟拿起了酒杯,却悬在胸前,迎着刘皇帝那“亲切热情”的目光,说道:“多谢汉主这番款待,不过,所言有误!”

    耶律璟的汉话,虽然带着浓厚的异域口音,但是说得流畅清晰,由此可见,虽然在过去做了一些排汉抑汉的事情,但此人还是个汉化极深的君主。

    “何误之有?”刘皇帝问。

    耶律璟一手执杯,一手指着脚下,道:“倘若朕没有记错,此地的草场、湖泊,都是我大辽的水土。朕此来,本为巡看疆土,体察部民,应邀赴会,只不过恰逢其事。这地主之谊,该是朕来做主!”

    说着,耶律璟招了招手,随他而来的仆侍们,立刻自一辆马车上取出一份份烹饪好的,仍冒着热气的肉食端了上来,摆上食案。

    耶律璟放下酒杯,换上仆侍奉给的马奶酒,指着摆在刘皇帝面前的烤羊肉,说道:“听闻中原好食羊肉,这只羊乃是朕御营中最鲜嫩的一头,由庖厨精心烹制,汉主可尝尝......”

    有些意外,这就和自己杠上了?人家既不饮自己的酒,刘皇帝又岂会吃他的肉,再度举杯示意,一饮而尽,而后悠悠道:“朕若没有记错的话,此地自秦时起,便是中国之土!”

    耶律璟也饮了口马奶酒,轻笑道:“汉主不必拿陈年旧史说事,如欲做历史之辩,那是怎么都辩不清的。我等是今人,辽汉亦是当朝,今时之事今时说!”

    刘皇帝来了兴趣,当即道:“今时之事,就是,此地有我汉民,驻有汉军,受汉官府管治,是汉非辽,岂有异议?”

    “这四面夹山,湖水之侧,亦有我族人广牧其间,有辽戍巡卫其内,这又如何说?十年前辽汉和议,两国相约,南朝领土在长城以南,如今南朝军民向北渗透侵占,已然是毁约背盟了!”耶律璟道。

    “汉辽和议,这片水土,份属搁议,既是搁议,当听民自决,胡汉之民,皆服从大汉官府管辖,民意所向,镇戍于此,何来疑议?”刘皇帝反驳。

    “......”

    在汉辽两军紧张对峙期间,谁也没想到,两国皇帝,各饮其酒,各享其食,竟然在这辩论起来了,针锋相对,寸土不让。

    掰扯了许久,终于,耶律璟哈哈大笑,你笑我也笑,刘皇帝同样发出一阵爽快的笑声。而随着飘散于秋风中的笑声的,空气中弥漫着的火药味似乎也随之消散了。

    看着刘皇帝,耶律璟有些感慨:“汉主名不虚传呐,野心勃勃,而又斤斤计较!”

    刘皇帝微微一笑:“大汉的疆土,都是汉家儿郎,一刀一剑,浴血拼杀而得,岂有退让的道理!”

    “我大辽最不缺的就是勇士、战刀与骏马!”耶律璟语气陡然严厉。

    这些气势,哪里能对刘皇帝造成什么影响,云淡风轻的,饮了一口酒,润润嗓子,问道:“不知打西域时,辽军死了多少将士,费了多少粮草?”

    耶律璟眼神微闪,以一个傲然的姿态,说:“以三五万偏师,尽夺回鹘之地,得民数十万,牛羊百万头,财货无数,些许损伤,何足道哉?”

    “血战数年,方得西域半壁,残垣废墟,既惹强邻,又多内患,值与不值?”刘皇帝继续问。

    在“内患”二字上格外重音,因为,在西域,回鹘人的反抗行动是愈演愈烈了,而见其局势难安,西面的黑汗王朝似乎又有些想法了,只是因为前次被辽军打痛了,按捺着不敢妄动。但有一点可以保证,一旦西域局势被打破,扩张欲望极强的黑汗王朝绝对不会坐观。

    西域的不安,背后当然有大汉的黑手,这一点,耶律璟当然也清楚的。因此,提及此,脸色顿时阴沉了几分。

    不过,注意到刘皇帝那玩味的眼神,耶律璟稳住心神,故作泰然地说道:“值与不值,就不劳汉主来替我大辽操心了?”

    “汉辽睦邻,必要的关心还是该有的,这也是大国的责任与担当!”刘皇帝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那朕还要多些汉主的关心了!”耶律璟已经有点稳不住其表现出的风度了。

    “不必客气!”

    见刘皇帝还是那淡淡然的姿态,耶律璟眼珠子一转,主动说道:“汉军靡费军民,穷数十万众,南下取蛮荒之,不知军民死伤如何?”

    刘皇帝说道:“大汉府库充盈,些许耗费,不足为道。大汉军民,皆有开疆拓土的大志,生者有军功,伤者有抚恤,亡者英灵永存,身后无忧,因而人人死战......”

    对这番话,耶律璟自是不当真,面上也流露出少许嘲弄之色,他所统帅下的草原民族,都不是所有人都向战望战,而况于信奉中庸太平的中国呢?刘皇帝所言,不过矫饰罢了。

    “汉主屡兴刀兵,对外征伐,不怕国人非议,穷兵黩武?”耶律璟问。

    刘皇帝颔首:“快了!”

    “什么?”耶律璟一时没听明白。

    见状,刘皇帝简单地解释了一句:“如今只差最后一个敌寇,待解决完,大汉就可以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了!”

    这话一出,耶律璟脸上再也绷不住怒意了,在其身后,随侍着的耶律贤适正色严声道:“大辽将士,正厉兵秣马,等着汉军北来!”

    见其怒状,陪驾的赵匡胤也站了出来:“上一战,我军势如破竹,横扫北境,收复关山,却辽军千里。下一战,可就不只这等结局了!”

    “战场自能见真章!”耶律贤适也毫不怯场。

    耶律璟则冷冷地盯着刘皇帝:“汉主这是亲自来向我大辽宣战的吗?”

    刘皇帝脸上露出一阵“迷茫”,舔了舔沾着些油腻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说道:“此言过矣!汉辽既是友邦睦邻,更是婚姻之国,哪里能够妄动刀兵,朕所指的敌寇,乃是西面的吐蕃人......”

    刘皇帝这解释,可是一点诚意都没有。

    注意到慷慨刚毅的耶律贤适,刘皇帝问:“此为何人?”



    “这是大辽北府宰相耶律贤适!”耶律璟介绍道。

    耶律贤适上前一步,拱手向刘皇帝行了个礼,只是表情严肃,冷得像块冰一样。

    刘皇帝则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说道:“朕听说过你,言你滑稽玩世,人莫之知,唯有耶律屋质赞你有当国大才。当年率领残部,与我大汉石郭二将周旋于山南,他们当时给你的评价,能屈能伸,机狡如狐,至今记忆犹新啊......”

    “陛下缪赞了!在下不过一庸臣罢了!”耶律贤适脸色缓和几分,回应道。

    “这位将军又是何人?”耶律璟也发问。

    刘皇帝偏头,轻笑道:“大汉名帅,荣国公,赵匡胤!”

    见状,赵匡胤也上前一步,抱拳意思了一下。耶律璟呢,则斜了赵匡胤一眼,以一种轻蔑的语气说道:“南朝的将帅,朕只听过慕容延钊、马全义、安审琦、符彦卿、杨业几人,这位荣国公是何人,恕朕孤陋寡闻。对了,如今慕容、马已故,安、符老迈,似乎也只剩个杨业了吧......”

    赵匡胤纵然不是名扬海外,在大汉军政也是实在一重臣,耶律璟怎么可能没听说过,他如此说法,显然是刻意的了。

    而赵匡胤蒙辱,一张脸顿时显得黑了几分,仿佛有阴云罩面,看他那模样,刘皇帝不由担心,赵匡胤会不会亮出“太祖长拳”狠狠地砸到耶律璟脸上。

    当然,赵匡胤不是那种冲动的人,再加上是这等场合,因此,习惯性地爽朗一笑,洒脱地应道:“大汉文武兼备之辈多不胜数,能征惯战之难计其数,与他们相比,在下自然是无名之辈了!”

    喝了些酒,两个人的情绪也都上来了,刘皇帝让赵匡胤入席,耶律璟也让耶律贤适落座。看着酒意浮面的耶律璟,刘皇帝说道:“听说辽主生平好二事,一畋猎,猎则数日,二饮酒,饮则宿夜,长耽于此,何以治国?”

    闻之,耶律璟不以为意的样子,自信道:“大辽既不乏治国安邦之贤臣,也不缺戡乱讨贼之良将,有他们倾心辅弼,朕又何忧?朕虽乐于饮酒畋猎,国势可曾动荡?部民百姓可曾暴乱?”

    显然,耶律璟不以此为忧,反而颇为自豪。事实上,能做到他这样的程度,在历史上也属少见了。当然,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忧与矛盾,则有意识地忽略了。

    顿了下,耶律璟看着刘皇帝,拿他的老态说事道:“倘如汉主,事事躬亲,只怕朕如今,也两鬓白霜了!”

    刘皇帝则笑了笑,指着自己鬓角:“朕这些早生的华发,为国为家,为天下百姓,为江山社稷,这可是朕的勋章。”

    “汉主好气度!”耶律璟眉毛微挑,眼珠子一转,又道:“朕听闻,汉主好女色,常有寡人之疾,尤好姐妹,此等风流,亦称绝世了,朕自愧不如!”

    他这么一说,刘皇帝面皮抖了一下,私德上的事情,他并不在意,但被人当面揭破,心里还有略有波澜的。

    不过,以刘皇帝的城府,足以克制住任何情绪,很快便露出一道温和的笑容:“娥皇女英之事,也算千古名典,不足为笑!”

    紧接着,刘皇帝的反击来了:“听闻辽主少近女色,这是何故?血脉延续,家国传承,这可是关乎宗庙社稷的大事!”

    不待耶律璟接口,刘皇帝将持剑侍立在测后方的刘昉叫到身边,介绍道:“这是朕的四子刘昉,也好射猎,马上功夫很不错!朕如今,已有子十五......”

    刘皇帝主动提到子嗣问题,耶律璟近乎破防了,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不过仍旧努力地克制着。拿起杯子,猛灌了一口酒,抬眼看着身姿挺拔、满脸刚毅的刘昉,玩味地笑道:“果然英武不凡,汉主后继有人啊,将来承你基业者,就是此子了吧!”

    他这话一落,刘皇帝的拳头也握紧了,看着耶律璟的眼神头一次变得恐怖起来,但耶律璟又岂能被吓到,笑意反而更浓了。

    这个时候,刘昉主动开口了:“我家家业,自有太子,名分早定,刘昉自为臣属!”

    刘昉此言,坚定而坚决,他认真淡定的表情,倒让耶律璟愣了下。刘皇帝也稍感意外,瞥了一眼自己钟爱的这个儿子,朝他摆了摆手,轻笑道:“刘昉,不得无礼!”

    而后瞧向耶律璟,悠哉地说道:“得上天关照,这就是朕的儿子,忠诚孝敬!”

    “呵呵!”耶律璟却笑了笑,没在这方面争辩。

    可以说是从权力斗争、骨肉相残之中一路走过来的,耶律璟对于刘皇帝的自信,有些不屑,儿子生得多又如何,方便宫廷内斗、兄弟阋墙?

    刘皇帝当然不知道耶律璟对他儿子们的恶意期许,看着精神逐渐恢复“正常”状态的耶律璟,继续说道:“朕还听闻,辽主还嗜杀,特殊在于,上不刑大臣,下不虐百姓,唯独视亲近侍从为牛羊奴隶,肆意宰杀,小过重罚......”

    说着,刘皇帝还啧啧两句:“朕思之,真是不寒而栗了。若让一群生死得不到保证的人来侍奉君主,那君主的安危又如何保证?”

    刘皇帝的声音,仿佛带着些魔性,挑动着耶律璟那有些紧张的神经。下意识地看了看伺候的几名近侍,耶律璟双目中闪现过一种名叫戾气的东西,吓得那几名近侍胆战心惊。

    克制,继续克制。大概是心中在这样提醒自己,尤其见到刘皇帝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后。深吸了一口气,耶律璟回击道:“朕也听闻,汉帝深沉多疑,开国元勋,乾祐功臣,不知掌权者还剩几人啊?”

    “......”

    会谈,逐渐演变成两个皇帝之间的互相揭短,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不亦乐乎。直到酒酣人醉,当然,刘皇帝是装的,耶律璟也是装的,刘皇帝是喝得克制,耶律璟是习以为常。

    “今日与辽主会谈,坐而论道,颇为畅快,朕也许久没有这般高兴过了!”刘皇帝抬手指天,道:“不过,天色已晚,今日就到这边,各自散去如何?”

    “将士们对阵已久,想来也算饥渴交加,以你我两人之欢,累万千将士受苦,不当为之!”耶律璟也道。

    “这便撤席告辞?”刘皇帝笑容和煦。

    “告辞!”耶律璟点头。

    起身之际,耶律璟又问刘皇帝:“汉主今日可曾尽兴?”

    “看来是朕这个做主人的款待不到位,没能让贵客尽兴了!”刘皇帝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直接应道:“辽主有何提议?”

    “汉主既邀朕会猎于此,这未发一矢,未猎一物,岂能尽兴?”耶律璟反问。

    刘皇帝当即道:“明日,各拣壮士,围场骑射,汉辽勇士之间,比上一场如何?”

    “好!”耶律璟干脆地应道。



    离席告辞,各回各营,醉醺醺的耶律璟竟然选择“酒驾”,在仆侍卫士的严密簇拥下,朝辽军归去。

    “南朝谋我之心,昭然若揭,辽汉之间,必然爆发一场大战,避是避不了的,即日起,大辽必须做好应战准备!”耶律璟眼眶有些泛红,但目光却显得清澈,说话的语气很沉重。

    耶律贤适策马跟在其身边,闻言,表情也格外严肃,应道:“汉帝已然将我大辽,当作最后一个敌人了!”

    “倘若两国交战,胜败如何?”沉默了下,耶律璟问。

    耶律贤适思考了一阵,说道:“不好说!”

    “不好说?”耶律璟忍不住瞟了他一眼,说道:“适才在汉帝面前,你可是刚毅直言,从容应对,不堕我国威啊!”

    听耶律璟这么说,耶律贤适也不藏着了,实话实说:“不瞒陛下,时至今日,辽汉两国之间,强弱已然分明,南朝国力军力,已然远胜过我朝!”

    对于这一点,耶律璟心里怎能不清楚,因而,愤懑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严厉:“朕没问辽汉强弱如何,你且说,倘若汉军北伐,大辽能否应对?”

    深吸了一口这秋日间的凉气,耶律贤适应道:“陛下,如论国力之盛,军力之众,钱粮之多,大辽永远也比不过南朝!

    但是,大辽自身的优势,同样不能忽视。汉军若北伐,要面临的是我万里疆域,在大漠草原间交锋,我大辽将士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任他兵雄器坚,也可不落下风。

    唯可虑者,在于辽西、辽东,此为大辽钱粮赋税之所出,人口半之,不可舍弃之地。城战交锋,本为我军之不足,汉军又有水师之利,随时可跨海来袭,这大大提升防守辽东的困难。

    不过,辽东之地,毕竟僻远,道路交通不便,若坚持守势,仍旧占据天时、地利......”

    耶律贤适分析了一通,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最终,叹息了一句:“一旦两国大战,生死相拼,军情局势之变化,非臣三言两语所能述之,唯有随机应变!”

    耶律璟也没有真为难耶律贤适的意思,如他所言,涉及到两大帝国之间的交锋,哪里是能轻易就说清楚的。

    沉默了一会儿,耶律璟低沉地说道:“不论如何,一旦战起,定是天崩地裂,生死相搏,关乎到家国社稷之存亡,再无迟疑退避之理!”

    “臣还是那句话!汉军若敢来犯,臣等誓死讨灭之!”耶律贤适郑重道。

    言罢,耶律贤适想了想,又主动道:“南朝国力虽强,却也不是没有弱点,这些年他四面扩张,吞并了一大片疆土,在臣看来,其势已极。

    所谓盛极而衰,其西北四道,就属于统治薄弱的区域。倘若战起,大辽也不可一味的缩守对抗,河西地区,或可为破局所在......”

    耶律璟整个人慢慢地放松下来,身体微微佝着,良久,对耶律贤适说道:“接下来,大辽一切军政事务,都将放到对汉备战上来,你等当好生筹谋,拿出一套切实可行的应对策略来!”

    “是!”

    回到军阵后,辽军便保持着戒备,缓缓撤去,退避十里后,安营扎寨。等一切安置妥当,夜幕已降。

    由于有汉帝行营在南边,辽军行营的戒备比平时森严得多,而耶律璟呢,受酒精影响,还是睡了一个多时辰,方才苏醒。

    夜黑风冷,殿帐倒是灯火通明的,一觉醒来,耶律璟心中的苦闷却没有消散多少。不管态度多坚定,对于与大汉交战,耶律璟这心里,实则并没有太多底气。

    二十多年了,自大汉崛起开启,大小战也不少了,辽国从来没有讨得多少便宜,辽国的国运,就仿佛被吞噬了一般。

    有一说一,在耶律璟当政期间,惨遭那次汉辽大战的败绩,损失惨重,但整体而言,国力对比耶律德光时期,尤其是其统治后期,是有不小提升的。

    到开宝六年,仅人口方面,辖下部民百姓加起来,也突破五百万人。这相比于大汉而言,算不得什么,但对辽国而言,已经十分难得了。

    但是,大汉崛起发展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在底蕴方面,辽汉之间更没有多少可比性。

    耶律璟对大汉并不畏惧,只是现实情况,使他倍感压力,当年的惨败情形,历历在目,再同大汉来一场国战,耶律璟难免心虚。

    如果可以,耶律璟也是愿意做一个太平天子,打他的猎,喝他的酒,睡他的觉。只是,刘皇帝与汉帝国明显不愿意成全他,他也没有任何退路。

    一旦开战,便是轰天动地。也正因为对此有着清晰的认知,心中的彷徨苦闷方才难以消散。耶律璟也是读史的,不管是汉时匈奴,还是唐时突厥,最终的结局都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

    虽然,耶律璟自认为,他们契丹人的辽国远强于匈奴、突厥之流,但每每南顾,看到那个如同巨人一般屹立在华夏的帝国,则时时感到心悸。

    耶律璟苦闷着,心情低落,面目深沉,两名近侍垂首躬身,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端着酒食入内,摆于食案上。午后同刘皇帝的聚饮,根本没有尽兴。

    眼皮微抬,耶律璟看了看这两名内侍,那畏畏缩缩的表现,让他心中凭生出少许暴躁,刘皇帝关于近侍的评论忽然浮上心头。

    目光一凝,耶律璟冷冷地问道:“你们为何如此束手束脚,是怕朕责罚,还是怕朕杀了你们?”

    耶律璟这一问,两名内侍,顿时慌了,脸上的紧张畏惧之情溢于言表,连连叩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这些年,因为近侍伺候得不好,抑或犯错,耶律璟已经打杀了太多人了。有一些小过重惩,有些则是纯粹的泄愤杀戮......

    “看来是真的了!”耶律璟略显失神,喃喃道。

    面对二者的求饶,耶律璟非但没有露出任何宽容仁慈,反而更添煞气。瘆人的目光落在二者身上,耶律璟嘿嘿冷笑:“倘若真让你们这干贱婢,长久待在朕身边,朕只怕真就安危难料了!”

    言罢,耶律璟则叫来帐前的侍卫,冷酷下令,将那两名近侍拉出去,打杀。不只如此,紧接着,又把随行侍候的十几名近侍全部抓起来,拷问是否有犯法犯罪......

    耶律璟此举,近乎癫狂,显然,他是被刘皇帝的话刺激到了,论诛心,刘皇帝可是个中好手。当然,也是耶律璟在积压了太多负面情绪后的一种发泄。

    皇帝又杀人了!这个消息,快速地在殿帐周围传开了,人人噤声,不敢多言,同样人人自危。不只是那些近侍内侍了,哪怕是那些贵族、大臣、卫士,心里又岂能没有想法,没有担忧顾虑?

    身边的侍从,被清洗一空,但皇帝身边,也不能没有伺候的人,于是耶律璟又命人从军中选拔了几名清白忠诚之士,以作侍从。

    然而,再忠诚的人,在面对这种精神状态下的耶律璟时,又何以自安。耶律璟根本没有意识到,也没那个觉悟,问题不是出近侍们身上,根子还在他本人。



    刘皇帝也是带着酒意,返回军中,不过他更顾惜自身的安全,乘车而返,喝酒不骑马,骑马不喝酒......

    似醉非醉的状态,使得刘皇帝谈兴很浓。靠在车厢上,透过窗口,看着赵匡胤,落日余晖,照在他身上,更加衬托出赵匡胤魁梧的身躯。只是赵匡胤表情有些严肃,给人一种怏怏不乐的感觉。

    见状,刘皇帝轻笑道:“赵卿,还在为适才辽主所言而着恼?”

    闻声,赵匡胤恍过神,迎着刘皇帝的目光,拱手道:“陛下,臣个人蒙羞含辱,微不足道!”

    “卿也不必介怀!”刘皇帝一手探出,伸出食指,面向北方,说道:“异日率师北伐,破其国,占其城,夺其地,又何愁契丹人记不住你荣公的威名!”

    刘皇帝此言落,赵匡胤顿时精神微振,听这意思,北伐将帅之中,当有自己的份?因此,面露慨然,赵匡胤斩钉截铁地道:“倘有那日,臣必效死!”

    “大汉不乏将帅,赵卿则为其中翘楚,灭国之战,朕岂有不用的道理?”刘皇帝呵呵一笑,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勉励之意。

    “多谢陛下信重!”赵匡胤也感受到了,难得有些激动。

    不得不说,在从兵部尚书位置上退下来后,虽然得以入阁,参赞军政大事,但毕竟是退下来了,手中没有什么实权,这前后的心里落差还是明显的。

    与身体有亏的柴荣不同,身强体健的赵匡胤,心里还是有些想法的。虽然他自认没表现出来,但哪里能瞒得过刘皇帝的眼睛,放权的这些年,刘皇帝闲来研究得最多的就是人心,看得最多的也是人情世故......

    瞄了刘皇帝一眼,赵匡胤说道:“陛下,您方才在宴上,吐露心胸,是否会引起辽国的警惕与戒备?”

    闻之,刘皇帝平静地道:“如今天下形势明了,辽国不乏能臣,纵然朕不说,他们对大汉的戒备就会放松了吗?直接亮明锋芒,反而可起到震慑压迫的作用,若引得穷兵黩武,大力军备,更可消耗其国力,长此以往,他们又能坚持几何?

    以辽国的情况,灭之,朕并不求一蹴而就,就本着打消耗战去,靠硬实力击败他们,任他警惕防备,又能如何?”

    听刘皇帝这么一番话,赵匡胤恍然,注意着刘皇帝平淡的表情,不由做出一副叹服的姿态:“陛下筹谋思量,令臣钦佩!”

    对这恭维之语,刘皇帝只是笑了笑。

    当然,这也不是单纯的恭维,在刘皇帝的领导下,赵匡胤也参与了数次大战。对刘皇帝的对敌作战风格,也有深刻的了解,基本都是以势压人,靠硬实力得万全。

    当年的北伐大战,就是最直观的例子,当初如此,今后再对辽国,想来也会更加从容,更加无解,以一种让北方帝国绝望的姿态与战法,逼之、迫之、败之,最终灭之。

    “从前次大战后,汉辽之间第二场大战,就已经在酝酿了,自今之后,大汉的备战要更积极些了,而下一次,就是一场灭国大战,不死不休!”见赵匡胤思索状,刘皇帝又掷地有声地说了句。

    声音不大,但其中饱含的豪情与坚决,让赵匡胤都忍不住心潮起伏,不由得有些期待将来的大战。

    靠在窗口,微眯着眼睛,打量着赵匡胤,刘皇帝脑中又不由地生出这样的想法:如今,对于北伐之事,赵匡胤是持支持建议的,其中还不乏迎合刘皇帝的意志。倘若,关山未复,幽燕、山阳仍旧在辽国的掌控中,他又会是什么态度。

    当然,这样猜想,只是偶尔闲思。不管如何,在北伐的事宜上,刘皇帝还真打算用一用赵匡胤的。

    回程距离很短,很快銮驾便融入了大汉的军阵之中,刘皇帝是在刘昉的搀扶下,下车落地的。

    “你方才表现得不错!”看着四子,刘皇帝露出了笑容。

    得到皇父的认可,刘昉微昂着头,轻声道:“那辽主欲挑拨离间,简直痴心妄想!”

    听其言,刘皇帝面带温暖的笑容,政治嗅觉或许没那么容易培养,但刘昉被逼着看了那么多年书,还是有些觉悟的。抚了抚其背,刘皇帝道:“你能明此义理,为父颇感欣慰!”

    “爹,我有一个愿望,希望您能答应!”刘昉趁机说道。

    “说来听听!”刘皇帝心情好,略带好奇。

    刘昉郑重道:“他日北伐,我要随军出征,不再做一看客,要领兵作战!”

    看着刘昉那一脸坚定的表情,刘皇帝面上笑容一收,严肃的样子,让刘昉不由得有些忐忑。

    终于,刘皇帝哈哈大笑几声,拉过刘昉,对他道:“你以为,为父这么多年培养你的学识兵法,锻炼你的胆魄,是为了什么?朕现在就可以答应你,将来北伐军中,必有你一师旅!此事,攸关军机,不得任何泄露!”

    “是!”

    刘皇帝归来,罗彦瓌、刘廷翰等将领迎了上来,都大松一口气。见这干人的表现,刘皇帝淡定地表示道:“不过喝酒吃肉,畅谈一番罢了,不必紧张!”

    对此,担负着护驾首责的罗彦瓌仍一丝不苟地道:“陛下安然而归,臣等方可安心了!”

    对其忠直表现,刘皇帝满意,回首望了望,辽军大队,一片人头攒动的景象,已然缓缓后撤了。于是,刘皇帝也直接吩咐道:“后撤安营吧!”

    “另外,你与刘廷翰,于众军中挑选骑射俱佳的将士,明日与辽主会猎,好好表现,示其以我汉家儿郎的骁勇!”

    “是!”

    汉军也后撤了数里,最后移至白水镇外扎营。而在歇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随军的武德使李崇矩以及皇城使张德钧唤来。

    这回,语气一点也不急切,只是平静地吩咐着:“今日与辽主会谈,从其所言,他对朕对大汉,可了解颇深呐!连朕的后宫事务,都知晓一二,好灵敏的耳目啊......”

    刘皇帝说得平淡,但对两个掌握情报密探的人而言,这却是一种警告了。在对外情报方面,武德司显然是要担主责的,李崇矩当即表示道:“臣立刻着手,对隐伏于国内的契丹密探,进行排查清理!”

    张德钧也顾不上同李崇矩别苗头了,也慌忙表示:“小的也跟进此事!”

    对二者的表态,刘皇帝没再叮嘱什么,目光则二者身上转了几个来回,终于抬手轻轻挥了下:“朕乏了,退下吧!”

    “臣(小的)告退!”

    酒意渐渐上头,刘皇帝也不抗拒生理的反应,就着绵软的被褥,沉沉睡去。这一夜,刘皇帝做了一个梦,梦中,数十万汉军北伐,横扫北疆,直捣临潢府,辽国崩灭,耶律璟殉国,或是到激动处,他在梦中都大笑了几声......

    此次约见耶律璟,刘皇帝并无意为两国的友好关系做什么商讨协调,在他这儿,这更像一种无声的宣战!



    当意识重新回归大脑,刘皇帝第一感觉就是难受,头昏胸闷,口干舌燥,一张嘴,窖藏一夜的臭气直让人恶心,自个儿差点没吐出来。

    长久以来,在酒字上,刘皇帝从来克制,从不留恋,也许久没醉过了。昨日显然是开怀了,也喝痛快了,当然,彼时的痛快隔夜来买单。也不知耶律璟是什么状态,他常年酗酒,应该自如得多吧,刘皇帝仍惦记着辽帝。

    “陛下!”

    一道带着点局促的声音响起,女人的声音,紧接着是一个轻柔的力道顺着手臂传来,刘皇帝顺势而动,坐了起来。

    刘皇帝一张脸稍显扭曲,忍不住抚着胸口,见状,年轻的妇人立刻拿来一个痰盂,摆在榻前。刘皇帝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直接埋下头去。

    干呕了好一阵,大概是没有进太多食,最终也只呕出些胆汁,吐了不少唾液......

    妇女则殷勤小心地侍候着,抬起头,刘皇帝将目光放在其身上,开口了:“你一直守在这?”

    “陛下身边不能缺伺候的人!”妇人一边给刘皇帝擦着额头的冷汗,一边应道。

    闻言,刘皇帝点了点头以示肯定,安然地享受着妇人的伺候。一口的臭气,让刘皇帝没有说话的兴致,直到呈上清水以及牙刷、牙膏,洗漱了一番,整个人方才感觉“活”了过来。

    这些年,似牙刷、牙膏这些经过改良的生活用品,自上而下,已然完全传开了。当然,也只有中上层阶级,才会在意这些,平民百姓哪有这等讲究。

    “什么时辰了?”刘皇帝问道,都不用出去看两眼,都能感受到那股笼罩在塞北天地间的昏暗。

    “已近卯时了!”妇人答道。

    命人掌灯,添了几盏烛火后,帐内光线也明显亮了几分。刘皇帝的目光放在妇人身上,一身简单的秋服,勾勒出婀娜的身材,梳着汉人的妇髻,风情外露......

    实际上,此女年纪并不算大,只二十岁出头,当然,这个年代的女子大多是早熟的。其身份也不难猜,在此时,能够侍奉在刘皇帝身边的后妃,只有耶律妃了。

    “你那族兄,特地给你带了一些礼物,稍后朕命人送到你帐中去!”刘皇帝看着耶律妃说道。

    昨日宴上,耶律璟还专门问到了耶律翎,如果论宗亲关系,耶律璟是耶律妃的堂兄。而此时,感受着刘皇帝的目光,耶律妃下意识地紧张起来,那艳丽的面容间,闪过一抹明显的动容变化,最终跪下拜道:“谢陛下!”

    “谢我做甚?又不是朕赐的礼物!”刘皇帝说。

    耶律妃则矮下曼妙的身姿,恭顺地应道:“若无陛下的恩泽照拂,妾又如何能被人想起!”

    听回答,刘皇帝不由笑了,继续问:“你南嫁汉宫,也有好几个年头了,今随驾塞北,故乡在侧,可曾心潮起伏?可曾思念故乡家人?”

    闻此问,耶律妃身子匍匐在地方,翘臀几乎对着天,额头也贴在地面,紧张地答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敢欺瞒陛下,家人故乡,自有思念之情!”

    “听说你家里还有个弟弟?”刘皇帝说。

    “是!”

    “多大了?”

    “算年月,当有十四了!”

    “十四岁,青葱少年啊!”刘皇帝似乎有些感慨,说道:“你给朕生下了十四子,此时说来,倒也算个巧合!”

    刘皇帝语气平平淡淡的,但兜兜转转,弯弯绕绕,让耶律妃有些不明所以。然而,这也算是个聪明的女人,从刘皇帝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什么,因而轻咬着红唇,主动道:“陛下,妾虽来自契丹,然此身入汉,自为汉人,不敢有任何非念,更不做他想!”

    由于耶律妃跪着,头埋着,并不能看到脸,这可不方便刘皇帝观人察心。不过,听到她这番有点动情的话,已然有些粗糙的面庞间也表露出少许的笑意。

    坐在榻上,侵身向前,刘皇帝探手,伸到耶律妃下巴,把他那张艳丽的面庞抬起,直勾勾地注视着她的双眸,微笑着问道:“那朕问你,有朝一日,汉辽大战,生死相拼,血流成河,你又做何想法?”

    刘皇帝目光平静,面色平静,语气更是轻飘飘的,但此问一出口,耶律妃那张脸蛋刷得一下就白了。

    原本,还显得坚强的目光,终究还是软弱了下来,避开刘皇帝的注视。迟疑了一会儿,防磁压低的声音,认真地道:“倘有那日,陛下若对妾不放心,任囚任杀,绝无怨言!”

    塞外的女子,还真有股子野性、烈性,这一点在耶律妃身上体现得格外明显。早年的时候,刘皇帝身边有个折娘子,同样长于边塞,飒爽英姿,落落大方,很受刘皇帝钟爱。但是,折贤妃终究还是传统的汉家女子,从小受到的教育还是那些。

    不得不说,虽然是契丹人,但耶律妃有时还真能带给刘皇帝一些别样的新奇感。此时,见她这一脸决绝而认真的模样,刘皇帝在她脸蛋上摸了摸,笑道:“哪里用得着说生说死,没那么严重!刘昕要是没了娘,长大了岂不是要怨朕?”

    “妾身大胆冒犯,冲撞圣驾,请陛下治罪!”耶律妃也是就坡下驴,再度俯首。

    见状,刘皇帝直接抓住其胳膊,将她搀起,嘴里说道:“罢了!地上凉,起来吧!”

    “谢陛下!”

    “你在此待了一夜,也辛苦了,回帐好生歇着吧!”刘皇帝目光也变得更加温和了。

    “妾不累!”耶律妃这样答道。

    闻之,刘皇帝在其娇臀上轻轻地拍了拍,说:“说不累,都是假的。下去歇息吧,朕这里暂时不用伺候了!”

    “是!妾告退!”耶律妃这才行礼,缓缓退去。

    一直注视着此女,等到她出帐,刘皇帝方又躺了下来,目光中的温柔之色也逐渐隐去了。方才最后的问题,她并没有给一个正面的答案。

    终究还是契丹人,还是外族女人,在这方面,刘皇帝的心态一直是比较包容的,只要你愿意融入大汉,效忠大汉,愿意做汉人,他都可以接纳。

    但现在看来,至少这个耶律妃,面貌忠顺,侍奉殷勤,但终究难以一条心......



    “爹!”刘昉踏足御营的时候,刘皇帝还在用食。

    绿色食品,营养配餐,重在养生。见到刘昉,刘皇帝吞下手中的一小块鸭蛋,喝了口羹,问:“有没吃呢,要不要来点?”

    “我用过了!”刘昉应道。

    目光在刘昉身上打量了几圈,一身鲜亮的盔甲,腰间别着战刀,精神振奋,一脸的英气。见状的,刘皇帝不由笑了:“打扮得这么漂亮做甚?”

    刘昉也笑应道:“您今日不是要同辽主会猎吗?我是您的儿子,总不能堕了威风!”

    “威风可不是靠一身亮丽的装扮就能养成的!”刘皇帝以一种劝告的语气说道。

    刘昉不是没有毛病,比如不时表现出的招摇性格与行为。而闻言,刘昉则道:“我明白!只是,领军作战,要令行禁止,则需旗甲鲜明,战阵之上,儿这身甲胄,便可做全军最鲜明的大纛......”

    “确实够鲜明了,却也容易成为敌人的靶子!”刘皇帝严肃了,几乎带着点训斥的语气:“主帅若有失,危及的可就是全军了!”

    能够从刘皇帝的话里感受到一种关怀,刘昉想了想,拱手道:“那我去把甲胄换了!”

    “不用了!”刘皇帝又恢复了温和,满意地在他身上转悠了几圈:“这身装扮也确实精神!”

    刘皇帝这也算推己及人的,他也就是在一些重要的正式场合,才会穿一身万众瞩目、吸人眼球的服甲,平日里,则更趋于寻常。尤其在领军作战的过程中,哪怕常处众军护卫,也绝不会让自己太过显眼......

    将军难免阵上亡,刘皇帝呢,既冀望把刘昉培养成一个能够驰骋疆场的将帅,但作为父亲,也是少不了对其安危的担忧。在这种能够减少风险的事情上,也就难免警告一番。

    “会猎的事情,处置得如何了?”揭过此事,擦了擦嘴,刘皇帝问。

    “辽主那边,已然遣人来商讨狩猎事宜,罗都部署已然奉诏接触安排,遣人共围场地。参与射猎的将士,也已挑选完毕,共五百骑,都是骑射俱佳的军中锐士,已然集合起来了!”提及此,刘昉便显得有些兴奋,面上也浮现出踊跃之色。

    “哦!走,去看看!”刘皇帝起身,指示道。刘昉则赶忙引路,并亲自替皇父挽帐。

    御营中,五百精选的骑士已然整装齐备,屹立马上,挺胸直腰,以最精神的面貌,等待着刘皇帝的检阅。

    当刘皇帝策马而来时,一齐朝刘皇帝行注目礼,在将官们的率领下,更爆发出一阵的热烈的“万岁”呼声。

    夸张得形容,五百人喊出了五千人的声浪,气势十足。对于这种场面上的事情,刘皇帝并不排斥,安然地检阅着这支即将“出征”的队伍。这么多年了,刘皇帝在军中的威望是如何凝聚提升的?毫无疑问,这种检阅工作,在其中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刘皇帝的激励,简单而粗暴,直接下诏,在会猎中表现突出的人,皆有重赏。当然,如何评判,如何赏赐,解释权是在刘皇帝这里。

    “陛下!”罗彦瓌策马前来禀报:“根据约定,我们与辽军各率五千骑前往西山围场,臣已然安排完毕,护卫事宜,已然准备妥当的,辽军那边并无异动,可以起驾了!”

    “那就出发吧!”闻言,刘皇帝也直接吩咐下去,对罗彦瓌办事的能力,他向来是信任。

    于是,铁骑出营向西,刘皇帝亲自带着人,往设好的围场奔去。及至围场,耶律璟这个打猎狂人,早按捺不住,率先抵达了。

    在两国皇帝二度会见的同时,罗彦瓌则把负责围场护卫的将领叫来,严厉地训告,务必保持高度警备,严密地盯着契丹人的动向。

    对于罗彦瓌而言,两国皇帝会猎,他不管什么场面、过程、结果,只关注刘皇帝的安危,至于其他,完全不在乎。

    同样,御营那边,在刘廷翰的率领下,也是兵不解甲,刀不离身,严肃以待,随时准备出击,以备不测之变。

    因此,相较于昨日的故角峥嵘,争锋相对,今日会猎的气氛虽然缓和不少,但“友好”交流的背后,闪烁的是几乎不加掩饰的刀光剑影。

    这样的背景下,也没有人能对此次“皇帝的会见”抱有过多和平友好的期待......

    双方约千人的队伍,在方圆三十里的草场之内,纵横追逐,比拼射猎。耶律璟也把他亲军中最精悍的勇士带来了,论马上的各项技术,胡人有其先天的优势,毕竟是马背上的民族,拼硬势力,哪怕不妄自菲薄,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大汉的骑士们并不能压过。

    当年北伐之时,在幽州的几次正面骑兵会战对决中,汉军的伤亡明显大过辽军。想要仅靠骑兵胜过辽军,那时候的汉军是不如的,最终能够在对辽战争上取得胜利,还是靠着筹谋得当,也及整体上的优势,没有让辽军骑兵的优势彻底发挥出来。

    当然,如今十年过去了,大汉骑兵在各方面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如果要拼马上作战,搏命拼杀,那考量的东西可就多了,汉骑装备上的优势也是明显的。如要论胜负,还得真正打过才知道。

    与耶律璟兴冲冲的,无所顾忌地带着契丹骑是驰骋逐猎,刘皇帝自家人知自家事,表现得很佛系,为免丢脸,也并不逞强,只是骑着马在围场中溜达,闲适而自在。

    “赵卿,方才看到了吧,马上功夫,不如人家的地方,还得承认,虚心学习!”刘皇帝与赵匡胤谈着话,聊的东西还是避不开两国军事。

    “陛下说得是!军械再犀利,也需要将士的武勇去发挥,对骑兵的训练,还当继续强化!”赵匡胤当然是顺着刘皇帝的话说:“且臣观辽国甲械之精,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粗糙!”

    “赵卿或许不知,这些年,辽国国内在冶炼、锻造上也是有技艺的,军备打造,他们可从来没有的懈怠过!”刘皇帝语气幽幽,说出一些秘闻:“过去的几十年,契丹收拢的汉人工匠、各项技艺,对其军备国力的提升,是显而易见的!”

    汉军对辽军,在军备上的优势是存在的,但要说有压倒性的优势,那就是吹牛了。大汉更大的优势,质量上有所体现,但更多的还是体现在规模上。

    “听闻辽国又重新武装起了一只重甲铁鹞子军,堪称辽军战力之巅,可惜此番并未随辽主前来,不得一窥其貌!”赵匡胤说道:“异日交战,不得不防啊!”

    “根据辽国内部的密探,那支新铁鹞子军,足有五千人!”刘皇帝表情严肃了些,说道:“他要是带来了,那朕就不得不多添几分小心,怀疑其用心了!”

    或许重骑有其缺陷与弱点,但这并不掩饰其强悍的攻击能力,正面对决,就是大杀器。因此,汉辽双方,在重骑的培养上,都投入了巨大的财力。

    而大汉这边,在感受过当年那支辽军的那支铁鹞子的威力后,也大了在这上面的建设,不过还是困于战马,到如今,也只有七千骑。

    “我们的重骑,仍需加强了,至少要一万人!”刘皇帝这么道。



    夏州,都指挥司衙门。

    这既是已形成常制的地方三司之一,也是偌大个榆林道的军事中心。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像榆林这样的边道,都司才是三司之首,实际的影响力要大大超过布政司。

    这是特殊地域、民情导致的特殊军政情况,在诸边之中,倒也属寻常。在这些地方,军事力量的作用被明显放大了,也是保境安民,布政治安的最大保障。

    西北其他几道,如河西、陇右者,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不过,河西道那边,布政使卢多逊是个强人,既是朝官,也奔走于东西,专注于西北事务十数年,资望、能耐、手腕都十分不俗,反而牢牢地把握着权力,没有负担地施展治才。

    陇右道那边,布政使雷德骧也是个性烈的官员,又是曾今的计相,就这资历,布政司的权威就能得到保障。因此,在他权责范围的事情,根本容不得他人置喙。

    也只有榆林道这边,担任军事主官的,还是天子股肱、大汉名将、新兴郡公杨业,一系列的光环加诸于身,也使得杨业成为当下榆林道权势最重的一个人。

    不过,杨业本不是一个贪恋权位的人,人品操守素为人敬重,倒也没有倚势欺人。布政使吴廷祚,也是西北定边的功勋,文武双全,资望深厚,二者之间,配合起来还算和谐。

    从刘皇帝的用人就可以看出,是费了不少心思的。在西北这种形势复杂的地区,想要做到高度的军政分离,显然是不可能的,因而他也只有在任官遣将方面,多加思量,尽量平衡军政权力。

    内地诸道,因为长久的和平,军队上下,是少不了懈怠心理的,许多都司兵马,已然逐渐沦为平庸。虽然枢密院那边对于军队的建设仍在努力,尤其在精神思想上配合宣慰司更是着重强调,但整体的趋势是有些难以遏制的。

    榆林道这边,可以想见的,迥别于内地,军事力量雄厚,尚武之风浓重。侍卫在都司衙署的士卒,威武严肃,释放着一种强悍的气质,显然是经历过生死磨炼的精锐之士。

    公堂内,布置简单朴素,一览无遗,除了公案、桌椅等公事之物之外,没有其他更显眼的装饰,干净磊落,就仿佛呼应着主人的风格。

    最具威严的,大概就是那张宽大的痛案了,上边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公文,最招人眼球的,则是那张悬挂着的标识清晰的榆林地图了。榆林道下属各城邑、镇关及诸边军的布防安排,在图上都有体现。

    因为涉及军事机密,这里是衙署内守备最严密的地方,外人擅闯,护卫的兵士根据情况,轻则拘押,严重点可以直接拔刀斩杀。

    杨业埋头于案牍,一脸苦相,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他本就是沙场武夫,不是个文化人,如今主管一道军事,更多的时候,还是要脱下武装,动笔杆子,处理文书,对他来说,算是比较辛苦的了。

    比起当初在雁门关以及禁军任职时,如今要操的心,可太多了,从治安、戍防、训练到装备、后勤,军政管理涉及到的方方面面,都要他主持。

    不过,即便琐事缠身,但职责所在,哪怕有些不堪其扰,杨业也是兢兢业业,从无懈怠。一个统帅,不是只会行军打仗就行了的,在大局观上,杨业是有所欠缺的,而这么多年丰富的履历下来,他正在向一个真正的统帅进化。

    同时,对于刘皇帝对自己的培养与期望,杨业感恩之余,也唯有尽心竭力,不负皇帝所望。

    在杨业聚精会神,审阅公文之时,一道健壮的身影出现在堂间,迈动的步伐很大,行走都带着生寒的风。

    甲叶的碰撞声,清晰地响在寂静的堂间,听到动静,杨业抬起头,严肃的面庞顿时缓和下来,露出笑容:“仲宝归来了!”

    来人名叫王审琦,如今官居夏州将军,这也是根据各地情况,设立的军职,属于地方上的重职。在榆林道,夏州将军除了负责夏绥地区的驻军之外,最主要的职责,就是镇抚党项诸部。

    王审琦也是一员名将了,从军二十余载,大部分时间都是镇戍边疆,虽然没有特别突出的战绩,但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就是说的他。

    当年北伐,也曾率领飞狐军参战,在赵匡胤麾下,攻略蔚州,立有军功。战后,调任禁军,任侍卫司奉国军都指挥使。

    开宝授爵时,赐内黄侯,定南军收服之后,又被调至榆林道,配合杨业,掌管军事。就像刘皇帝在河西放了王彦升、郭进这两名宿将一样,榆林道这边,有杨业与王审琦,其用意如何,针对哪里,也算清晰了。

    杨业与王审琦之间,有过同戍雁门的经历,配合起来,更是默契。而两者之间的关系,最早还要追溯到杨业镇守潼关时,一定程度上,杨业可以算是王审琦军旅生涯中的贵人。

    “杨公还在处置军务?”王审琦看着以一个端正坐姿,靠在案后的杨业,轻笑道。他可知道,自己这个老战友,在这些事务的处置上,有多受累。

    闻言,杨业放下笔,甩了甩发酸的手,合上公文,说道:“再是繁琐,总要处置。快入冬了,天气日渐寒冷,将士们冬服还未分发到位。这不,顺化堡都把请示打到我这里了,五百戍卒,被服、柴炭、粮米、军械,都需要补足!”

    顺化堡,在黄河北流的拐角处,是当年北伐期间,史弘肇领军北扩,还师之时,留兵建堡戍守,一直保留至此,编制还提升到五百卒。到如今,更实质上成为东面天德军戍军的补充,是拱卫榆林道北部边防的重要力量。

    杨业这个都指挥使,受他管辖的,不只有地方驻军,还包括几支边军。榆林各种军事力量加起来,足有两万七千余人,也是朝廷财政的一大吞噬怪。

    王审琦在地图前停下,看了看,说道:“也该换装了,将士们戍边不易,顺化堡这个地方,尤其僻远,入冬之后,更成绝地孤堡。趁着气候还未恶化,辎需补充,还当尽快!”

    杨业颔首,起身说道:“我已作批复了,物资供应,率先供应北边诸戍堡,其他边军次之,各城镇军队,最后再落实。不过,我察看过,仓库所储,只怕还有不足,还得向兵部请援!”

    “吴公那边,总能协助一二吧!”王审琦建议道。

    杨业摇头道:“吴公也不容易,我们只需管这两万多将士,他却要顾及榆林几十万百姓!”

    就杨业这等觉悟,吴廷祚与他,怎能处得不好。

    搓了搓手,杨业从炭炉上取过水壶,亲自给王审琦倒水,壶中煮着茶,顿时茶香四溢。

    “你此巡情况如何?”杨业问。

    王审琦是带人巡视党项诸部归来,闻问,饮了口茶水,答道:“几个大的部落,我都拜访过,这些党项人,还算安分。快入冬了,都忙着交易,储备过冬的财货,也无心他顾!”

    “如此便好!”杨业形容一松,不过语气陡然转厉:“圣驾临幸之际,仍要盯牢了这些党项部族!”

    虽然在他这几年的整治下,党项人大多恭顺,臣服大汉统治,接受官府管理,但要说心服口服,一片祥和,那也属于官方宣传了。

    党项人,几乎是榆林道内的主体民族,只要党项人不出问题,那榆林就可安定。



    “陛下已然决定西巡榆林了?”从杨业的口中听到点重要信心,王审琦精神一振,问道。

    杨业颔首,表情流露既有期待,更显严肃,应道:“已然决议了,昨日就收到诏令,陛下与辽主会猎已然结束,御驾业已起行!”

    “会猎已然结束?”王审琦语气中带着惊讶:“就这般结束了?”。

    注意到他诧异的表情,杨业也不由得笑了,说道:“不然呢?汉辽两国虽时有摩擦,但终究相互克制,承平十载,关系轻易不会恶化。再者,此番陛下邀之,本为君主叙谈,以彰两国之谊,会见活动结束,各自散去,也属正常......”

    这就是杨业成长的地方,若是换作从前,让他说出这样言不由衷的场面话,也属为难了。

    对此,王审琦则微微感叹,神情有所放松,说道:“原以为,这会是汉辽之间新一轮大战的开端!”

    事实上,在此前的会猎准备期间,不只是山阳境内的汉军,东面的燕山,南面的河东,西面的榆林,都有所整备,基本是按照出征做准备的。

    不只是边地的官民,就是大汉军队之中,许多不明情由的将士,也都以为两国要开战了。如今,会猎安全和谐完美落幕,这笼罩在边境上那阵晦暗不明的乌云也就跟着散去了,紧张了近二十日的气氛也得到缓解。

    当然,这对于一些期待作战,渴望立功获爵的将领而言,就难免失望了。这其中,自然就包括王审琦了。

    王审琦为人纯谨厚重,驭兵有方,很受麾下爱戴,在军中名声很好,也富有政治眼光。他并不能算是一个好战者,比起王彦升、郭进等将领,完全是个温和派,但这些都不影响他对沙场建功的渴望。

    原因也不复杂,还在于他那个内黄侯的二等侯爵。以大汉如今的爵位体系,王公属于顶级,名额较少,诸等侯爵才是比重最大的,属于中坚集团。

    而王审琦在受封的侯爵中,不论军功还是资历,都属于相对薄弱的。很多时候,再努力踏实,没有出众的表现,没有耀眼的战绩,那他的功劳就会被人忽视。

    王审琦就是这样,因为不够瞩目,在受封之后,自然少不了来自旁人的非议与中伤。王审琦也不是泥捏的,也是有脾气的,沙场宿将,领兵二十多年,没有那么地温良恭俭让。

    哪怕为了给自己正名,也期待一个建功立业的时机,调任榆林道,也算是刘皇帝给他的机会。开宝年来的几次征伐,没能赶上,作为长戍边关,经常与契丹人打交道的将领,他的目光自然只有放到北方的强邻身上了。

    因此,此前收到来自行营的示警备战时,王审琦心中是充满了期待的。

    “可惜了......”只是如今,战争的阴云还是散去了,王审琦不免心情复杂。

    杨业是能够体谅王审琦心情的,不只是战友之间的情谊,而是王审琦遇到的问题,套在他身上也是一样的。

    杨业这个新兴郡公的爵位,引起的争议同样一点都不小,比如王彦升那厮,虽有倚老卖老之嫌,但也反应出了一些老将老帅的真实心理。攀功争爵,利益地位之争,这种事情永远也避免不了。

    说到底,还是杨业太年轻了,如今都还不满四十岁。在大汉当下,因功封爵的,也唯有杨业这一个四十岁以下的公爵。此前,感受到皇帝对自己的偏爱,杨业还曾主动上表,希望能降爵,以打消非议。

    结果嘛,得到刘皇帝一份十分“严厉”的斥责。名爵之重,从无轻授,岂能你杨业说推就推的?直接质问杨业,是觉得他这个皇帝授封不公,还是对自己的功绩不自信,问他何以自轻自贱,为一些嫉妒舆论所左右。最后,干脆说,你杨业自论己功,觉得当授何爵,刘皇帝直接同意。

    虽然措辞严厉,语锋逼人,但刘皇帝那种几乎毫无保留的信重,也使杨业万分感动,再没有于爵位上有任何多余的反应。但心中可牢牢地记着,他不想靠熬资历,等时间流逝,等他年纪上去了,再消除那些异样的声音与目光。

    注意到王审琦的表情,杨业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此番虽然未能战起,但汉辽之间的战争,终不可免,陛下北伐之志也从来为打消过,仲宝终有奋武之时!”

    “我也明白!”王审琦也点了点头,拍了拍自己腰间佩剑,说道:“北伐大战,仓促不得,大汉还未完备,骤然起征,成算也不大!再者,如今这个时节,利敌不利我啊!”

    杨业也感慨道:“是啊!根据枢密院给各道的行文,还当以厉兵秣马,积蓄力量为主,南征之战,持续的时间虽不长,但消耗的国力可一点不少,还需缓解时间,做足积累!”

    “以陛下历来谋定而后动的风格,还得等啊!”王审琦说。

    杨业微微一笑:“不过,榆林的备战操训成果,也可趁此机会,接受检阅,展现于陛下面前!”

    “眼下,维持治安,做好迎驾准备,才是首要之事!”杨业的表情逐渐趋于严肃,说道:“大汉二十七道,榆林成立的时间只在西南新设三道之前,有多少道州,都还未得陛下临幸。此番,陛下不辞辛苦,跋涉北巡,转到西北,更是对西北边防的重视。

    榆林作为第一个迎驾的道府,我们更要打起精神,做好充足的迎驾准备,不能出任何差池。罗都部署也行文官署,要我们肃清治安,以免发生什么扰驾的意外!”

    “那些党项人,还得警告一番!”王审琦语气强势地说道。

    “这倒也不用,做好我们职责范围之内的事情即可!”杨业摇了摇头,说道:“陛下巡视,我们若是做得太多,反显心虚,让人误以为遮掩。陛下想看的,也该是榆林最真实的军政情况!”

    在体悟圣心方面,杨业还是很有优势的。

    “不过,有一件事,还需仲宝去安排一下!”杨业又道。

    “将军吩咐!”王审琦拱手。

    “境内的几个党项大部,其首领,一个不少,全部召集起来,随同我们一起前往迎驾!”杨业说道。

    “嗯!”王审琦应一声,轻松一摆手:“此事易!迎接圣驾,也是彼等的荣幸,他们也不敢不应!”

    “只是------”抬眼看了看杨业:“党项部族,还是归属州府管理,我们贸然插手,合适吗?”

    王审琦,也是一个有政治觉悟的将领。

    闻之,杨业哈哈一笑,说:“吴公那边,已与我商量过了,但去执行,勿需他虑!”



    在白水泺,刘皇帝与耶律璟的会见,前后足足持续了十天。在这十天之内,双方之间由针锋相对,到警惕戒备,再到逐步缓和,及至表面放下戒心,融洽交流。

    不过,其中超过半数的时间,都是在打猎中度过的,却也不负“会猎”的名义。刘皇帝从头到尾,只发了一箭,并一箭中的,射杀了一头鹿,讨得个吉兆,便收弓了。

    而其余时间,交流活动也逐渐丰富,纵情饮酒吃肉,欣赏各自民族歌舞,观看骑术、射术、摔跤、角斗等项目比赛......

    一直到九月十五日,双方皇帝都尽兴了,方才考虑结束此次会见的事宜,虽然,这次会见,除了满足刘皇帝与耶律璟对对方的一些好奇心理外,并没有达成什么实质的协议与约定。

    至于两国之间的关系,在歌舞升平之下,非但没有得到缓解,反而因为各自表露出的态度,逐渐走向恶化。十年的和平相处,对于大汉而言,可已经够长了。

    而这次会见,最终以一种见血的方式结束了,辞别之前,由耶律璟提出的,双方各拣将士,进行一场实战拼杀。对此,刘皇帝没有怯战回避的道理,直接同意了,由杨延昭带领此前随猎的五百精骑,与辽军厮杀。

    那是场人数相当的正面对决,双方千骑,于方圆五里的战场内,游弋奔驰,试探缠斗,检验着各自军队的战斗能力。

    这也是场势均力敌的交锋,耶律璟派出的,也是其殿帐亲军中的精锐,士卒、装备、马匹皆属优良。

    辽军的优势很明显,在于精炼的骑射,在于剽悍的马上厮杀技巧,在于那近乎融入本能的游猎合击战术。

    当然,如果想要凭借这些,就击败大汉费尽心思培养出来的精骑,也是不可能的。大汉的骑兵,同样训练有素,骑兵的战术战法也早已成体系。

    并且,大汉发挥出自身的优势之时,呈现出的效果也是相当显著。比如骑弩的使用,这简直是近战利器,任你马上技巧再高超,靠近了一通攒射,也得躺尸。

    在吃过亏之后,参战的辽骑就再不敢轻易与汉骑近战,转行游斗纠缠......

    那一场对阵,在试验过战术战法,试探过战力之后,双方都选择了点到为止。辽军伤亡近百,汉骑也超过八十,勉强称得上半斤八两。

    只是结束之后,耶律璟脸色有些难看,他没想到,在同等兵力下,他的大辽精骑,竟然无法压制汉骑,反而承受了更多的伤亡。

    这一点,令他有些难以接受,汉军的进步,实在有些出乎人的想象,要知道,当初北伐之时,在各种不利条件下,辽骑对汉骑的作战,还是占据上风的......

    事后,赵匡胤提出,这次交锋,暴露了我军的战法,怕会引起辽军的警惕,进行针对性的改善应对。

    对此,刘皇帝表示同意,却看得很开。事分两面,固然暴露了自身一些底细,但同样的,也试探出了辽军的状况,检验了大汉骑兵建设的成果。

    同时,相比于辽国,大汉的底牌太多了,底蕴太深厚,而最大的优势,还不是那些战术战法以及强弓硬弩。

    到如今,相对辽国,大汉充足的国力,海量的人口,完善动员体系......这些才是刘皇帝睥睨一切,稳操胜券的底气。

    会面结束,各自散去,喧闹一时的白水泺再度恢复了往日的景象。南北两帝的见面,对当地胡汉百姓的生活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尤其耽误了他们对过冬的准备。

    军甲散去,刀光消弥,南来北往的商旅再度集聚,爆发了一场交易热潮,在那热烈的氛围之中,少有人能注意到那场演武性质的战斗为塞北草原增添的血色。

    见到汉辽皇帝宾主尽欢,更多从两国和平中得利的人,或许还期盼着,未来两国关系能够更加和谐融洽,边境能够更加安宁,他们的安危生计也能够更有保障。

    但显然,那是不可能的。刘皇帝或许还没注意到,虽然汉辽和平只十年,但大部分的官民已然安于现状。

    倘若,他再度发起一场庞大的北伐战争,与十年前相比,是难以得到当年那种程度的民气加成了。未来的战争,或许不再是为了雪耻,为了尊严,为了收复关山,更能体现的,反而是皇帝的野望,朝廷的远略,有志者的进取......

    耶律璟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北返,刘皇帝并不关心,他只是平稳如常,结束了在山阳的巡视,转而西向,开启巡狩西北的旅程。

    西巡的路线,基本顺着长城,走汉辽交界地带,地处高原,满目山岩沟壑,交通崎岖,又值秋末冬初之际,行路比起此前,可要艰难得多。

    不得不说,对于养尊处优已久的刘皇帝而言,这也是一种煎熬了。当然,这点辛苦,并不影响刘皇帝巡狩的热情。

    第一站胜州,大约三百里的路程,大队行军,哪怕车马甚多,但碍于恶劣的交通条件,也花了整整十二日的时间。

    等抵达河套北端的丰州时,已然进入十月上旬的了。冬季的塞北,寒风肆掠,这该是刘皇帝这辈子驾临最北的地方了,虽然只是初冬,但那肃杀的天气,还是让刘皇帝体会到了这北方气候的恶劣。

    可以坦白地说,刘皇帝有点受不了这天气,除非必要,大部分时间都躲在銮驾内,然而,即便没有吹多少风,嘴皮子也皲裂开了。

    嘴唇是别样的红,深沉的红,擦了些药膏,更显得润,不过,这“红润”背后的难受,只有刘皇帝自己体会了。转道巡视西北,并不是他一开始的计划,而是在入山阳后,放才起的心思,这种临时起意,苦的可不只是刘皇帝一人。

    随行文武以及护驾的将士,无不添衣加袄,在这方面,行营准备还是很充足的,在山阳时,还临时采购了一批羊毛、皮货。

    不过,即便如此,艰难的旅程,恶劣的天气,都使得行营中,生出些怨言。军队尚好,纪律严密,管控严格,有怨言也只敢憋在心里。

    但是,那些过惯了中原安逸生活,在这条件简陋的苦寒之地,可就完全是受罪了。其中有随行的贵族、官吏,抱怨艰苦,刻意拖延,耽搁行程。

    看到这样的情形,听到这样的声音,刘皇帝的脾气自然也来了,直接命令张德钧把那些满嘴怨言,影响行营气氛的人全给抓了起来。

    其中有少许的官吏,更多的还是贵族子弟,对此刘皇帝的脾气直接化作戾气,下令把那些人集中起来,用绳索捆着,让他们徒步赶路。

    既然有怨言,那就不妨再大点,吃不了苦,那就让你吃足!在这种环境中,在这种气氛中,刘皇帝性情中的少许暴虐也是体现出来了。

    透析其心理,最直观的写照就是,朕都还没叫苦叫累,你们这些做臣子的,倒开始抱怨起来了,到底是在抱怨天气,抱怨道路,还是抱怨朕这个皇帝?

    原本,刘皇帝还想做得更狠一些,让那些人到黄河里去游一圈,还是在太子刘旸的劝阻下,收了此心思。

    同时,此次犯在刘皇帝手里,还有九皇子刘曙,这小子从小就表现出贪图享乐的性子,也没怎么吃过苦,又多受其母符惠妃的宠爱,哪里经受得住这种阵仗。

    拖沓着不愿赶路,哭叫着要回洛阳,刘皇帝一生气,便让他哭得越欢了。虽然没有绳缚徒步,但赏了十鞭子,侍卫踟躇,不敢动手,还是刘皇帝亲自抽了十鞭子,打得刘曙嗷嗷直叫,连连讨饶。

    事实上,刘皇帝还是留了力的,否则,结结实实十鞭子下去,刘曙那十四岁的身板,想要扛住,也是十分困难的。

    而经过这场风波之后,整个行营,再无人敢有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