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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郎,快坐!”东宫,刘旸把还京的刘晞引入座,并给他倒了一杯凉茶,道:“时值仲夏,天气炎热,喝点冰饮,解解燥!”

    “多谢二哥!”刘晞一副洒脱的表现,坐下,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放松的状态中。

    “此次南巡,一去半载有余,爹与高娘娘都甚是想念,回来了就好!”刘旸说道。

    “已然觐拜过父母了!”刘晞表情认真了些,说道:“南面的风景,虽异于中原,却也别具一格。若不是进入夏季,气候过于炎热,再兼并夫人有孕,只怕还要多逗留些时日!”

    “弟妹有孕了?”刘旸仿佛抓住了什么重点一般,问道。

    “是啊!”刘晞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应了声,嘴角不自觉地流露出笑容:“被留在瑶华殿,听候母亲唠叨了。”

    闻之,刘旸也露出了点稍显矜持的笑容,说:“喜事啊!如此,天家子嗣也越茂盛了,正彰大汉昌盛之国运!”

    “大嫂又诞下一子,前不久,惠妃娘娘也给我们添了一个十五弟......”

    “我初还京,情况还不甚了解,看来还得备上两份礼物,补上祝贺!”刘晞笑道。

    言罢,刘晞敏锐地注意到刘旸眼神中流露出的少许失落,念及谈论的话题,有所恍然。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太子妃无孕,刘旸无子,这一点也开始被放大了。于国于家,这都是一个隐忧。而作为兄弟,刘晞也不好贸然说些什么。

    “三郎此番南下,走访两湖、两广,其治况如何?你的观感如何?可曾发现什么问题?”刘旸迅速地调整过来,同刘晞谈起正事。

    当初让刘晞南下,可不只是让他去度蜜月的,体察中南治况,了解地方民情,这才是最主要的。

    “不得不说,爹的眼光,五人能及,虽长处中原,对于两湖、两广的情况,却洞若观火!”提及此,刘晞严肃了些,发自肺腑地拍了个隔空马屁。

    将已然向刘皇帝汇报过的一些情况,刘晞简明扼要地说来:“朝廷收治两湖,已然十五载,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建设,成绩斐然。

    拥江湖之利,成鱼米之乡,可以冀望,只要继续开发垦殖,两湖必将成为朝廷新的粮仓。以湖南不足一百五十万的人口,却有二十三万顷的在册田亩,这在全国道州都属少见。

    不过,就我所观,湖南实际的田亩数目,只怕也不只官府籍册上登记的这么多,实际情况,还当有不少未登记造册的。并且,以两湖之广,可供开发的土地,当以倍算!”

    听刘晞讲述,刘旸也不住地点头:“看来,确实如下边汇报的情况一致,还是受限于丁口啊!”

    “朝廷几次迁民填湘,湖南前后迁入的人口,约有近七十万,再加上本身的增长,方才有如今的规模,不复当年的萧条。

    我同李使君有过交流,据他说,这些年湖南百姓都乐于生养,等这一代人长成,湖南的发展速度会更快,且时间越久,其人口劣势也将逐渐得到解决......”

    “李师傅近况如何了?可曾安好?”听刘晞提到李昉,刘旸忍不住问道。

    要说大臣之中,刘旸与谁的关系最好,舍李昉无他人。只不过在李昉外放的这些年中,或许是为了避嫌,两人之间没有太过密集的往来,刘旸也只在逢年过节,派人给些礼物,以表心意。

    刘晞呢,也知道二者之间的感情与关系,说道:“李使君乃是贤臣,勤政育民,同时文才卓越,湖南的文化氛围很浓厚,出了不少才学之士,就我耳闻,那些人对李使君也是心悦臣服。

    湖南几任治政主官,从昝公到边公,再到李公,所行之政,都是一脉相承,重农养民,因此,在三湘他们的官声口碑都很好......”

    闻之,刘旸露出了点笑容。

    刘晞则继续讲着:“我在湖南境内,待了整整一月,游览州县,在几任使君的治理下,民生堪称安定富足,治安情况也是良好。

    尤其突出的是,汉蛮之间的融合相处,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在过去,不论从典籍,还是地方奏报,湖南最不稳定的,就是西部蛮瑶部族,几乎无岁不聚众兴师,以扰城镇。

    如今,这样的情况,已然很少,纵然发生,也迅速被扑灭。这其中,除了早年潘、李等将帅与驻军强力打压,严厉进剿之外,还在于朝廷的招抚政策。

    以洪江侯秦再雄为首的一些瑶蛮首领,归顺之后,也算悉心竭诚,率领楚蛮,陆续归化。如今,湖南在籍人口之中,归化的瑶、苗蛮民,已然超过十万之数量。我亲自去视察过,他们大多有自己的土地、林地、屋舍,人心归汉,其子女,也多习官话......”

    “湘民虽呼为蛮,但也是可以接纳教化的,这就是攻心的效果啊!”刘旸不禁感慨道:“有这样的结果,那就说明朝廷既定政策,是正确的!”

    这是自然的,再者,怎么也不能说刘皇帝主导的政策会有错......

    “这么看来,湖南政治民情,一切良好?”看着刘晞,刘旸问道,显然,他觉得刘晞是在专挑好情况讲。

    “当然不是!”刘晞则很自然地摇了摇头,说道:“早年的时候,为湖南快速恢复,朝廷施以恩泽,减税免税。不过,自恢复之后,百姓的负担,也跟着加重了!”

    “嗯?”刘旸微愣,眉头当即皱了起来:“减民负担,育养百姓,是开宝政略最主要的目的,这其中出了什么问题?”

    刘晞道:“这些年,湖南修建的各类工程过多,大工不少,小工不断,以湖南的人口,自然造成过重的徭役。虽然官府有所补偿,但民力的压榨,还是有些严重的。”

    “李师傅不当是不考虑民情、滥用民力之人啊!”刘旸道。

    刘晞回答:“还是人太少了!李公也是响应朝廷的政策,道路、堤坝、沟渠、水库,这些设施,同样关乎民生,甚至生民安危之所系,也不得不投入大量人力。虽然苦了点,但湖南也有许多年没有发生水旱灾害了......”

    刘旸这才露出一副理解的表情,沉吟道:“看来,得给湖南去一制书,在民力的使用上,还当有所节制!”

    “李公是个有分寸的人,因而并没有闹出什么乱子,但百姓确实有所疲惫。一年四季,除了耕作生计,供缴税赋,逢时还有乡兵训练,再以大量劳役加之,确实辛苦......”刘晞这么说。

    “另外!”刘晞继续道:“南部诸州,多银坑,这些年,每年产银已然超过九万两。但是,在矿坑中开矿的百姓,过于艰苦,劳役过重,伤残也未能得到保证,这一点,该有所调整!”

    刘旸显然也上了心,喃喃道:“这确实值得重视,开矿的人口,也当让更适合的人去做!”

    回过神,刘旸目光平静地打量着刘晞,事实证明,这个三弟,慵懒其外,内秀于心。

    “看来你此次南游,确实看到了不少东西!还当拟一份奏报,详述见闻!”刘旸说。

    刘晞很痛快地点头:“我回府便写,届时也给二哥一份!”

    “好!再说说岭南的情况......”



    夏末秋初之际,气候还没有明显的变化,刘皇帝在西京又没能坐住,诏下,大张旗鼓,再度踏上了出巡的旅途。这一次,目标在北,出塞。

    在出巡这件事上,宫廷内外,朝野上下,也算是驾轻就熟了,皇帝命下,各项准备,也迅速妥当。出巡规模不是最大的一次,行营不过一万余人,除了护驾的宿卫、禁军之外,其余随众并不算多。

    随驾的公卿大臣中,赵匡胤、李业俱在,原本是要把柴荣也带上的,只是他身体又不好了,还是留在西京休养。

    至于带上李业,一方面是需要带上个政事堂宰相,以便随时垂询与处理一些事务,另外一方面则是为了给赵普省麻烦,刘皇帝若不在,几乎可以想见的,政事堂内怕也不会安宁。

    后妃之中,只有高贵妃、折贤妃、郭宁妃以及耶律妃随驾,符后的身子骨需要安养,刘皇帝也不忍他随驾折腾,受那劳碌。

    诸皇子,年满八岁的,除了秦公刘煦、晋公刘晞之外,悉数随驾,其中就包括太子刘旸。说起来,自册封太子后,这还是刘旸第一次随刘皇帝出巡,过去刘皇帝不在,都是以他留守镇京。

    带刘旸的用意也很简单,刘皇帝并不想使刘旸因为身份,而成为一个坐守太子,久困于京师,出去看看大汉的大好河山,了解政执民情,还是很有必要的。尤其是,对于北疆的情况,更因有深彻的了解。

    这一回,刘皇帝没设监国,却也不怎么担心京城的稳定,宫内有大符,外廷也有赵普、宋琪二人主持,处置国家事务,再加上魏仁溥、刘承勋等重臣、宗室盯着,足以使刘皇帝安心。

    御驾自洛阳出发,渡河北走,经河阳入河东,这条路线还是头一次,此前历次出巡都没走过。

    因为远走,所乘的銮驾也经过特殊改装,更加注重的舒适性,减震,预防颠簸。不是在中原行走那般宽大,但同样是驾六马。

    天气仍旧炎热,刘皇帝只着单衣待在其间,斜靠着一张抱枕,随意地翻看奏章,这不算是一个好习惯。

    与他同乘的,乃是高贵妃,也是薄裙轻纱,隐隐绰绰的,别看高贵妃年纪大了,但在诱惑人这一方面,可是经验丰富,比那些年轻的美人更懂刘皇帝的心。

    用“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来形容如今的高贵妃,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再加上略微封闭的环境,气候催生的燥热,情与欲似乎都在默默酝酿......

    只可惜,刘皇帝的注意力,仿佛都在那些奏章上,这让高贵妃稍显郁闷。手上的动作,也体现出心情如何,用力地挥了挥手中的罗扇。

    感受道风力的变化,刘皇帝终于抬起了头,看着高贵妃,美妇人肌肤上出现了少许细汗,散发着女性荷尔蒙的气息。

    刘皇帝道:“累了的话,就别扇了,没那么热!”

    高贵妃言不由衷地道:“打扰到官家阅览奏章了!”

    刘皇帝微微一笑,见状,高贵妃带着少许的怨艾:“有什么要事,让官家在这行进途中,也无法释卷?”

    “刘晞写的南游见闻奏疏,费了心思,内容挺多,一直没看完。”刘皇帝这么说:“上边记载着湖广诸城的一些情况,提到了江陵、长沙、番禺三城,若不是南面稍安,敌在北方的,我倒真想去亲眼看看......”

    听是自己儿子的奏疏,高贵妃面容间流露出一抹不自然,有点难以自处的意味。是否该让刘皇帝继续看呢?

    “不看了!”刘皇帝则干脆地放下了奏疏,身体一扭,小转了个圈,脑袋直接躺到高贵妃丰腴的大腿上......

    眼睛“迷茫”地盯着饱满得有些下垂的胸脯,刘皇帝感慨着说道:“你这个儿子啊!分明是个聪慧机灵的人,就像让他南巡,所察所观,皆有所获,能够切中綮肯,且颇具见解。

    不过啊,从小到大,都是以事事藏锋守拙,诸皇子中,没有比他更早熟的了!他这韬晦的性格,也不知是怎么养成的,毫无征兆,莫不是你过去管得太严格了?”

    听着刘皇帝夸刘晞的时候,高贵妃还是很愉悦的,不过听到后边,不乐意了,道:“他也是你的儿子,教育也是你为主,我又哪里真管得住他?”

    刘皇帝道:“那慵懒的作风,可一点都不像我,让他为朝廷做点事,办点差,还屡有推辞。看起来,你这个做娘的发话,或许都比我说话有用......”

    “官家这般说,我可当不起!你是天子,他是臣子,真有所命,他还能拒绝吗?依我看来,还是你当初对他过于宽纵了,方才养成如今的性子!”高贵妃忍不住抱怨。

    说着,高贵妃突然凤眉高蹙,道:“听官家的意思,我在你们父子眼中,就那般凶悍?”

    “哪儿的事?”刘皇帝赶紧改口:“纵然母老虎,我甚爱之!”

    这话让高贵妃更恼,不过感受到刘皇帝的玩笑的语气,她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动了动身子,让刘皇帝躺得更舒服些,关心道:“你打算让刘晞出任何职?”

    “放心,不会再让他去养马的......”刘皇帝闭上了双眼,悠悠说道:“得给他找个磨炼性子的职位,他不是懒散吗,不给他机会,让他忙起来!”

    帝妃二人,叙着话,暧昧的氛围却没有继续加重,老夫老妻了。刘皇帝也没有心思真来个车震,只是陪高贵妃聊着天,这对于高贵妃而言,也是十分难得的了,故而也没什么不满意。

    “启禀官家,罗都部署来报,已至高平,是否停留歇息?”皇城使张德钧前来请示。

    对于张德钧,刘皇帝也真的是用习惯了,到哪里也都带着他,行营之中,同喦脱一道御前伺候。

    闻之,刘皇帝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给出指示:“传命罗彦瓌,越过高平,北至羊头山下营!”

    “是!”

    此番行营都部署,是静阳侯罗彦瓌,作为早期投效追随刘皇帝的重要将领之一,建国后内任禁军,外领边军镇守,又经历了大小战事,不乏功绩,既有决断,又有分寸,比较受刘皇帝赏识的一个将领。

    “官家过县城而不入,不受迎奉,还是担心搅扰地方?”高贵妃问。

    “有这方面的原因!”刘皇帝回答道,不过又摇了摇头:“天子驾幸,这上万人的声势阵仗,想要完全无扰于地方,也不可能。之所以至羊头山,还是为了缅怀当初。

    开国当年,我率龙栖军南下,取潞州,收豪杰,兵锋直指泽州。继续南下时,遭遇强敌,耶律德光派耿崇美领军数千北上,当时战斗就爆发在羊头山一线。

    我掌兵以来,遭遇的第一场硬仗,虽然规模不大,确实真正奋起的开始,如今仍旧记忆犹新。没有那一仗的完胜,凝聚兵心,鼓舞士气,只怕后来我也没有胆子举兵东出太行,更遑论孤军追击契丹大军了......”

    “这样说来,确实很有意义,值得纪念!”听刘皇帝说起这一段往事,高贵妃自然迎合着接话。

    “不知当年战场,如今是否还在,将士马革裹尸处,还当祭奠一番......”刘皇帝说。



    立秋之际,就在羊头山脚,刘皇帝带着随行人员,举行了一场严肃的祭奠仪式。雄浑而厚重的礼乐之声在山下回荡,告慰着那些死难的英灵。

    祭奠仪式结束后,刘皇帝带着人登山,亲自踏足当年激战的战场。二十多年下来,足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当年的战场,也只剩下少许简陋的遗迹,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去对照当年的景貌。即便如此,随着岁月流逝,仅剩的那点痕迹,也将被茂密的植被所覆盖。

    “可以在此立一座庙,让当地官民照料着,逢时供些香火,也算朕与朝廷的一份心意!”简单地逛了逛,刘皇帝吩咐着。

    “臣稍后即行文高平县,今冬之前,便把庙立起来!”侍驾在侧的李国舅当即应承道。

    “不要大兴土木!”瞥了李业,刘皇帝不忘叮嘱。

    “是!”

    “草木森森,难忘当年景象!”刘皇帝不禁感慨道:“当初那耿崇美,也算给朕上了一课,至少让朕明白了,凡事,还得靠实力说话!”

    “陛下,臣犹记得,当年受命击敌,那时候,何等意气啊!”孙立作为随行公卿之中的一员,也参与了那一战,此时也是有感而发。

    作为刘皇帝早期麾下的一员宿将,孙立没有太过出众的能力,全凭一身蛮勇,再加听话,始终担任着禁军的高级将领。不过,随着年岁渐长,气力日衰,当年那个桀骜的指挥使,也进入迟暮状态了。

    “孙立,朕还记得,当初为斩将夺旗之功,你那侄儿孙含与杨业,还有一番争执啊!”刘皇帝神情间流露出一抹追忆的神色:“栾城大战,盘肠死战,死得壮烈啊!”

    “有劳陛下还记得老臣那侄儿!”提及此,孙立的老脸间也浮现出感伤,叹息着应道。

    “孙含的表现,同样让朕感触良多!”刘皇帝问道:“孙含可有子嗣遗世?”

    “可惜我那侄儿,活了二十年,连女人的滋味都没尝过......”孙立摇摇头,说起了荤话,言罢,注意到身边人的目光,反应过来,赶忙请罪:“臣斗胆失言,请陛下治罪!”

    “哈哈!”刘皇帝自然不会在意,道:“你这话实在,朕恕你失仪之过!”

    孙立接着道:“老臣把次孙,过继给孙含了,延续他那一脉。老臣头顶这顶冠,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啊!”

    “记一下,回京之后,给孙含之后,加以赏赐,爵职难封,钱粮就多给些!”刘皇帝朝着太子刘旸吩咐着。

    “遵命!”刘旸应道。

    而听孙立一口一个“老臣”,再注意到他鬓角的白发,刘皇帝说道:“时光易逝啊!你也老了啊!”

    孙立从军中退下来,也有些年头了,当初就是因为年高疾犯,从而请辞。当然,或许也因为看到了军中更新换代的大势。孙立道:“不得不服老啊!”

    又欣赏了一会儿周边的景致,刘皇帝道:“河东出兵的老人,也日渐凋零了,朕如今在此,只可惜卫公已逝,英公病笃,韩通留守,杨业在边,只有你孙立,在此陪朕唏嘘啊!”

    “对了,李万超如今就在潞州任职吧!”刘皇帝问道。

    在早年的“周王系”将领中,李万超不能算是最有名的,但也属于中坚力量,他当初率领的肃然锐军,也立下了累累战功。

    当年,自丰州那边退下来后,刘皇帝准他在太原歇养了两年,后来又起复,授潞州刺史。如今,李万超已经六十六岁了,老而弥坚。

    听刘皇帝问起,刘旸主动答道:“九原侯行军打仗,开疆拓土,是员能将,这治理州县,恩养百姓,则是一名干吏。潞州任上的这几年,官声口碑,十分不错,臣听闻,民间有‘李恩侯’的称呼......”

    “老来不易啊!”刘皇帝不由笑了,四下看了看,指示道:“起驾吧!着人统治潞州,不必迎驾,让李万超来行营即可,朕要见见他!”

    “是!”

    ......

    御驾北行,过潞州北上,基本沿着当年刘皇帝率军南下的路线,等于重新走了一遍。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道路交通,都得到了极大的完善,破损狭窄的也经过休整。

    不过,再怎么变,还是有些熟悉的景象。当然,这一路,也少不了逗留,刘皇帝也产生了诸多的感慨与追忆。等刘皇帝抵达太原时,已经是七月下旬了,秋意也渐浓。

    毕竟是龙兴之地,受到朝廷的重视可一点都不少,晋阳雄城,仍旧屹立于汾水之畔,经久不朽。距离上次驾临此地,也有整整十三个年头了,还是前次北巡的时候。

    说起来,这些年刘皇帝数次出巡,到过不少地方,然而再游一次太原,间隔就这么多年。显然,以大汉如今的版图,他想要踏遍大汉道州的想法,最终也只能成为一种愿望。

    河东乃是三代王朝的龙兴之地,从后唐、后晋,再到如今的大汉,得天独厚的优势,使得他成为了李、石、刘三家争霸天下最深厚的根基。

    但是,前者也提过,持续的出击,产生了三代王朝,也几乎耗尽了一两代的潜力。到高祖刘知远问鼎天下时,几十万军民迁入河南,几乎使用河东进入了半个世纪以来最衰弱的时期。

    到如今,许多京畿百姓,籍贯虽然改了,但都来自河东,与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刘崇当政时期,河东的发展受限极大,哪怕把南边的河中、晋、绛等地算上,全道人口也不足二十七万户。

    直到刘崇解职释权,朝廷直辖河东,其恢复发展速度这才正常,再辅以朝廷的扶持,十七年下来,河东也终于再现往日的繁荣富庶。

    尤其是晋中盆地之间,更是物阜民丰,人烟稠密,北接山阳,南连河洛,东通河北,虽然在地形地势上处于一种“包围”中,但在大汉中北部,河东在政治、经济、军事上的地位,都得到了加强。就如太行一般,河东就是大汉帝国的脊梁,鼎足轻重。

    根据前次的统计,河东全道,人口已然攀升至五十三万户,比起当初足足翻了一番外。而其中,太原府所辖,就有七万余户,晋阳就是一座超过十万人口的大城。

    倘若给如今的大汉城池按照政治、经济、人口比重做个排名,晋阳也是能够挤进前十的。



    入晋阳,刘皇帝没有光顾太原宫,不是住惯了东西两京的琼楼玉宇而看不上晋阳的“简陋”,而是在这座旧都之内,值得刘皇帝感怀的,也只有王府旧邸了。

    “你跟着做甚?”在一干人的陪伴下,入游旧太原王府,刘皇帝忍不住瞧向太子刘旸。

    刘旸被这话也问得有些愣神,他这一路走来,基本都是随侍驾侧,用心学习的。因此,答道:“臣侍候御前!”

    “朕这里不用你侍候,有这么多人在,还怕他们把朕伺候不好吗?”刘皇帝轻笑道:“给你放个假,去做点太子当做的事!”

    “请陛下吩咐!”在一众人的目光中,刘旸拱手应道。

    “朕这里,还是太高了!”刘皇帝指着自己脚下,看着刘旸,说道:“待在朕身边久,怕你的眼界再也放不下去了,很多事情,不是看看奏章,听听汇报就够了的。出去走走看看,晋阳是我家崛起的地方,难得来一次,你也该多做了解!”

    刘皇帝又开始布置作业了,闻言,刘旸也无他话,拜应道:“是!”

    “太原知府何在?”刘皇帝朝迎驾的一干文武中唤了一声。

    其中一名稍显老迈的绯袍官员出列,躬身道:“臣卢亿奉命!”

    看着这名老臣,身上带着一种儒雅的气质,只是看起来有些苍老,一旁,张德钧向刘皇帝提醒道:“是河西布政使卢多逊之父!”

    刘皇帝微微颔首,冲卢亿笑道:“卢卿,朕知道你,河东道数得上的贤臣良吏。你也生了个好儿子啊,给朝廷带来了一个可委以方面事务的栋梁之材!”

    “陛下缪赞了,老臣愧不敢当!”连带着儿子一同被夸奖,卢亿自然大感容易,一张老脸上洋溢着笑容,嘴巴都快咧开了。

    卢亿此人,资历很老,后唐时举明经,后晋时期也曾任过地方主官,入汉之后,也辗转多职,始终为道州大吏。

    实际上,以他的政绩资历,为一道使君,也是有可能,只是他有个叫卢多逊的儿子。随着卢多逊的官越做越大,直至升为河西布政使,那么他的上进之路也基本到顶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太原知府这个职位,可一点都不小。在大汉现存的州府中,品阶上能够稳压一头的,也只有洛阳、开封了。

    “烦劳卢卿,辛苦一番,给太子做个导游!”刘皇帝直接对卢亿道。

    “此为老臣荣幸!”卢亿当即表态。

    “其他人都散了,各归本职,各理其事!”看着王府前,恭恭敬敬聚集着的一群人,刘皇帝又吩咐了一句。

    “是!”

    不过,新任的河东布政使石熙载被留了下来,陪刘皇帝叙话。距离京城一别,也就几个月的时间,这又见面了,倒没有什么生疏感。

    后妃、皇子及随侍们,开始入驻,不得不说,这老太原王府,安置刘皇帝带着的这一家子,还真有些拥挤,不过,体验的也只是那种氛围罢了。喦脱这宦官倒是找到了发挥的余地,随众之中,再没有比他更熟悉王府的,毕竟是当初的旧人。

    “这府中的一草一木,一屋一舍,都没有什么变化啊!”后园的凉亭中,感受着拂过湖水的秋风,刘皇帝抹着那张石桌,感慨道:“朕还记得,当年高祖,就经常在此亭中饮酒纳凉!”

    刘皇帝坐着,石熙载站着,听其感慨,接话道:“知道陛下念旧,这些年来,潜邸中一切事务,都是按照过去布置维护的,以便随时迎候陛下驾幸”

    闻之,刘皇帝却有点不领情的意思,看着石熙载道:“这得费多少人手,每年又要花费多少钱料?就为了这一常年空置的府邸,岂不浪费?”

    说着,刘皇帝的语气仿佛都严厉了几分,不过,石熙载可没有被他唬住,只是平静地应道:“这毕竟是潜邸旧宅,意义极大,必要的花费,还是应该的,太原官府在此事上的做法,并无不妥。再者,臣也察问过,平日里,府中只是些许仆役、兵卒照应,人力所费,不超过二十人!”

    听其言,刘皇帝又笑了:“你呀,还是老样子,都为一道布政了,仍旧没有一点改变!”

    石熙载躬身道:“若有冲撞之处,请陛下恕罪!”

    “你这话就言不由衷了!”刘皇帝摇摇头:“这么多年,朕也早就习惯你这脾气了,哪里会因言问罪!”

    “这都是陛下宽宏,臣惭愧!”石熙载形容也柔和了些。

    这么多年了,如果要刘皇帝给石熙载做一个评价的话,或许就两个字:纯臣。

    “朕有意,似潜邸、行宫、别馆这些建筑,今后一切维护缮养,都由内帑出资,少府负责,不再耗费各地方官府人物财力,给地方也减减负!”刘皇帝这么说道:“仅太原宫,河东官府每年所出,都不是一笔小费用吧!”

    听刘皇帝这么说,石熙载精神一振,如果能够解决这样一份财政负担,对于河东道府而言,自然只有好处了。

    “陛下英明!”石熙载发自内心地向刘皇帝唱赞歌。

    刘皇帝呵呵一笑:“应有之义。哪怕是你石凝绩,夸朕英明,都成为一名习惯了。比起给朕唱赞歌,朕更希望看到你们这样的臣子,能把地方治理好,造福乡梓,与一方平安!”

    “臣在所不辞!”石熙载郑重道。

    “坐,一直佝着身体也辛苦!”看他一直站着,刘皇帝朝石熙载示意了下,说道:“朕此番北巡,来得突然,听说,你是专门从保德府那边赶回来,筹办迎驾事宜的?朕还听说,你到任河东的这几个月,基本都下州府县镇、乃至乡村走访、察看,朕此来,倒是打扰到你了!”

    “陛下言重了!”石熙载落座,恭敬地应道:“天子临幸,迎奉御驾,乃臣应尽之礼。”

    “你这个布政使,能够身体力行,迈开腿,上山下乡,朕很欣慰!”刘皇帝则道:“不过啊,希望不要仅注于形式,要落到实处!”

    刘皇帝此言,算是给石熙载一个警告了。还是此前的一个问题,地方官员中,搞形式作风的还是大有人在,比起过去是改善了些,但这东西实在不好判定,到底是流于形式,还是勤恳任事,很难界定。

    造成的结果就是,再听到有大臣、官员,勤快地往下面跑,刘皇帝心中就难免产生些怀疑,毕竟,论作秀,他刘皇帝也是大师。当然,他很少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不能因噎废食,更不能因为主观判断打击了官员们实干办事的积极性。

    石熙载显然明白,坦荡地道来:“不瞒陛下,臣到任河东的这几个月间,前后没有在官署待满过半个月,前政未改,也没有降下任何一道大令。不过,在这段时间内,臣把辖下州府县,基本都走过一遍,就是为了了解地方政况民情之后,再因地制宜,因情施政!”

    这也是跟着刘皇帝久了,行事作风中,明显受到了刘皇帝的影响。对此,刘皇帝自然还是满意的,毕竟是自己看重的人。

    “保德府,在河东也算是穷乡僻壤吧!”正好,刘皇帝问起一些河东的情况。



    “回陛下,保德府偏僻是真,穷困是真,但察其风俗民情,臣还是颇感意外的!”石熙载道。

    “你这话,同样让朕意外!”刘皇帝笑了:“如你所言,莫非穷还穷得安宁了?”

    “正是!”石熙载却不假辞色地回道。

    迎着刘皇帝审视的目光,石熙载缓缓道来:“保德府辖地,虽则穷僻,但其治安已久,民安其居,人乐其业。陛下也当知,大汉开国以前,便有折老令公保境安民二十载之功,待朝廷北却契丹,西服党项,疆防北移,更无外侮边患之忧,可以说,保德府官民已然得享安宁四十余载......”

    听其言,刘皇帝点着头,嘴里却说道:“这么久的安宁,确实不易。不过,这安逸久了,也不见得就是好事,这么长的时间,两三代人的成长,就没有产生治理问题、社会矛盾?”

    显然,三言两语想要说服刘皇帝是不可能的,石熙载应道:“臣若说没有,就是欺君了!臣巡察州县,也确实看见了一些不公之人,不平之事,官吏之中,也不乏怠政、懒政者,但这也非保德府一地的问题。

    其民风剽悍而纯朴,恭顺朝廷,哪怕一小民,也知敬畏朝廷威严。百姓生计,虽则贫苦,但灾荒年外,每岁两税,都按时足额缴纳,对于兵役、徭役,也多积极响应。

    当然,小民如此积极,也是得益陛下与朝廷长久以来的宽政惠民政策,百姓感恩。而臣从中看到的,则是君民相宜,官民一致,是帝国王朝昂扬向上的煌煌气运......”

    “好了,好了!”看石熙载越说越玄乎,刘皇帝赶忙打断他,斜了他一眼:“还是说说保德府的问题吧!”

    保德府是乾祐五年所置,辖地由原府、麟二州组成,是当年河东改制的产物。不过,如今看来,这边远之地,还是有点不适合建府。

    注意到刘皇帝的眼神,石熙载脸上有那么少许的尴尬,而后继续说来:“若说有什么问题,便是民风剽悍,私斗情况严重,常有恶性事件发生,难以有效制约,且民遇事好私了,官府治事,局限于城镇之间,若不详察追究,很难下乡,官员们也乐得减少治理的麻烦......”

    “这又岂是保德府一地的情况,除了民风剽悍这一点,全国大部分地区,都是如此啊!”刘皇帝叹道。

    这就是皇权不下乡了,哪怕刘皇帝不愿看到此点,但也实在没什么办法,国情如此,社会阶层是这样,朝廷也无法做到那么细致的管理。

    当年也尝试过改变,比如让退役官兵,下乡还村为吏,意图打破旧有的宗族体系。积极作用是有的,也取得了一些效果,比如对于提升了底层百姓对大汉帝国以及刘皇帝的认同。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便发现了,还是想当然了,他的做法,只是给退役的官兵们一份恩典,让他们仰仗着朝廷官府的权威,成为新的宗老、地头蛇,帝国乡村的结构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到如今,对于皇权下乡,刘皇帝早不做那妄想了......

    “保德府也是多民族杂居的,胡汉百姓之间,矛盾冲突如何?”刘皇帝又问。

    对此,石熙载再度给了一个意外的答案:“辖境内,汉民半之,党项、契丹、吐谷浑诸族另半之,不过多年的杂居融合下来,以种族为界限的冲突,已然很少了,耕牧之间,互不相侵。”

    “这样说来,倒也比西北诸道那般,让人头疼!”刘皇帝露出了点笑容,历史遗留问题,西北的民族矛盾与冲突,已然快成为刘皇帝的心病了。

    “在卿口中,保德府官民,乃是朕的重臣顺民,既然生活穷苦,可有政策办法,助其富裕,永享温饱啊?”饶有兴趣地问石熙载。

    对此,石熙载却缓缓地摇着头:“不瞒陛下,对于保德府的政治民情,臣个人还是觉得满意的。恕臣直言,臣能做的,只是维持政治清明,官吏廉洁,打击不法,为百姓谋得一个公正,与百姓一个相对公平舒适的生计。除此之外,不欲过多作为。”

    “你这想法,独树一帜,比起那些,在朕面前赌誓保证,要使治下之民致富的官员,要实在得多!”刘皇帝眉毛一扬。

    石熙载也实在地回答道:“大汉幅员辽阔,州县上千,膏腴富贵之地有之,穷苦困顿之所更不知凡己,为百姓谋福祉是应尽之务,职责所在,然而,如欲富贵温饱,还得靠百姓自己。

    历来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对于百姓而言,公平还要在贫穷之前。因而,臣需要做的,只是尽一切力量,与百姓一个公道,本公心,持公法,如此而已!”

    见刘皇帝若有所思,石熙载继续道:“臣在河东巡察数月,得出此论,将来也打算照此方针施政,如有不当之处,还请陛下纠正!”

    闻之,刘皇帝恍过神,深深地看了石熙载一眼,叹道:“我原以为你是个书生,但这书生之见,却是令人深省啊!”

    “人各不同,各有治方针,处事理念,你可照你的想法施展,朕拭目以待,希望若干年后,河东大治。但有一点需要记住,重农养民,这是基本国策,在此事上,要多用心!”刘皇帝严肃地道。

    “臣谨记陛下教诲!”石熙载道。

    过了一会儿,刘皇帝道:“这么多年了,折家在保得府内的声望如何啊?”

    听皇帝突兀地问起此事,石熙载顿时心中微紧,抬眼观察了下,只见刘皇帝脸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踌躇几许,还是决定老实道来:“境内之民,尤其是原府州百姓,仍旧感念折家两代公侯的恩德,民间也自发给折老令公立社庙者,时时供奉,香火不绝。折氏在保德府,仍旧是首屈一指的大族,声望很高。”

    与其他外戚不同,折家是有块经营多年的根据地的,影响遍及上下。虽然从前故代国公折从阮开始,刘皇帝就有意识地在削减其家族对府州的影响,当年并州置府,就有这方面的原因。一直到国丈折德扆从保德府调离,刘皇帝也没有对折家做更多的动作了。

    因此,折家的一些嫡系骨干,外调大汉各地任职,但保德府境内,还是留有不少族人,守着两代积累的威望与影响。

    对折家而言,二十多年的时间,是足以给一个地方打上家族的印记,过去的府州,如今的保德府,就是这样。

    看石熙载有点紧张的表情,刘皇帝却洒脱地笑了:“当初天下骚乱之际,折老令公,含辛茹苦,披荆斩棘,与府州百姓一片难得的容身栖息之地,生民不忘恩德,至今犹感念不已,可见其民心之淳朴,可以理解,该当赞扬!”

    说着,刘皇帝朝侍候着的张德钧吩咐道:“传朕口谕,过太原后,让折妃母子,前往保德府,代为祭奠一番。正好,二十多年了,也让贤妃,荣耀而返!”

    “是!”

    “陛下宽宏仁德,臣感佩不已!”石熙载在旁闻之,当即道。

    刘皇帝笑了笑,一阵秋风吹过,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见状,石熙载道:“陛下,此间风凉,还是回堂歇息吧!”

    刘皇帝也不强撑,他如今还是很注意自己身体的,起身,又对石熙载吩咐了一句:“祭祖的事宜,你协助李业筹备一番!”

    “这是应该的!”石熙载当即应道。

    到了晋阳,祭天祭祖,自然也是必须的。



    在晋阳,刘皇帝足足待了半个月,方才再度起行北上,一路过忻代,经雁门,直入山阳道境内。其中,只在雁门关逗留了一日,欣赏了一番这天下第一雄关的形胜风采。

    当然,在这个时代,虽然同样有杨业戍关十载,但除了一次百草口大捷,在对契丹方面,并没有经历太多的战事,因而,其本身所具备的传奇性也减弱了几分。

    但是,刘皇帝对雁门关的重视,却从来没有放松过。大汉如今的北方疆防体系,也是分层次的。在河东、河北两道与山阳接壤一线,就置有永宁、定襄、飞狐三军,虽然兵力比起边防大军不如,却是拱卫腹地,连结边塞的军事要地。

    其中,自然以定襄军最为重要,就因为驻扎在雁门关,这是通向太原的咽喉要道。而如今的定襄军使,唤作白丁,名叫白丁,但身份可不是一清二白,乃是端阳侯白重赞的侄子。

    在大汉的高级将领中,有一些人,默默无闻,却兢兢业业,无赫赫战功,却尽职尽责。将这点做到极致的,就是白重赞了,不论刘皇帝有什么命令与任务,都是毫无保留地执行,从无怨言。

    当年因为治河之功封侯,就是刘皇帝树立了一个典范,后来的十数年间,功劳不昌,苦劳不少,因而在开宝授爵时,改封端阳侯。

    如今,白重赞也年过花甲,身体有亏,卸甲解职,回乡养老了。白丁呢,则是白家子弟,跟着白重赞近二十年,悉心培养,如今也能独当一面。

    刘皇帝考校了一番,此人兵略或许稍逊,但胜在一个稳重踏实,或许是同其伯父学的,把雁门关与定襄军交给这样一位将领手中,可以放心。

    事实上,如今的大汉军政之中,固然充斥着大量的勋贵功臣子弟,但仔细考校起来,并没有滥用。或许其中有不肖者,但大多数还是有其长才,吏部、兵部考核也没有明显偏重。时下如此,未来会如何,就得看勋贵、官僚集团之间的角力了。

    出雁门关后,御驾前行的速度明显降了下来,等抵达首府大同府云中时,已然是八月中旬了。雁门以北,各城各邑,军事属性也大大提升,民情风貌也与关内迥然而异出。

    到了山阳,刘皇帝最关心的,也正在军事方面。毫无疑问的,刘皇帝此番北巡,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巡视北疆军事情况。

    距离北伐功成,已然整整十年过去,刘皇帝再度踏上这片土地,怀着的一个不同的心情,见到的也是一片崭新的面貌。

    当初,朝廷设山阳道,由于汉辽大战的影响,再加辽军北撤前大肆搜掠迁民,致使辖境残破,民生凋敝,百事萧条。

    当时,刘皇帝留给宋琪的,几乎是一片废墟,诸府州县,只有朔、应二州,破坏稍微小些,其他地方,几乎白地。云州以东,则出现了大片的无人区。

    除了留戍军队,可供宋琪治理调用的百姓,更不足二十万,这其中,还得包括一些俘虏、降卒。

    云中城也基本毁于战火,战后能够填充的,只有一万余老弱妇孺,还得感谢,杨业追击辽军时,抢回了数千汉民丁壮,这些人在后来云中的重建之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

    彼时的山阳与云中,残破不已,疮痍之精,依稀还在脑海中重现。而十年之后,再度踏足山阳,再度登上云中城,所见到的,则是焕然一新的景象。

    对于山阳道这十年的恢复发展,一座崭新的云中城就是最直观的答案,虽然只是在旧城的基础上加以改建夯实,但见着这高大的墙体,厚实的城垣,刘皇帝还是忍不住亲手抚摸,感受其中凝聚的云中官民的心血。

    云中城在山阳的防御体系中,起到的是中流砥柱的作用,是防御中心,因此,其重建一直是摆在第一位的,既是政治任务,更是军事任务,宋琪在上边,也投入了极大的心血。

    不过,山阳固然在恢复发展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但是,受限于薄弱的底子,与大汉其他道州相比,要弱了不只一筹。

    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如今,也才过了一半。但是,对这十年的成果,刘皇帝已然不能更满意了。至少,从近三年开始,山阳道已然不用朝廷每年投入大量的财政扶持了。

    当然,这也是在北面诸军的养训,都由朝廷承担的前提下,否则,仅边防这一项,就能压垮山阳,沿塞北长城一线,大汉设置的边军,布置的军队,可一点都不少。

    “还是得亲眼看看啊!奏章上所描述,固然欣喜,却不够直观啊!”抚摸着其中一段土城垛,刘皇帝语气中似有无限感慨:“云中重建于废墟之上,山阳官民,功不可没啊!”

    “这都是宋相公在任时,夙兴夜寐,率领官民辛劳结果!”布政使李处耘侍候在侧,说道,他也到任未久,自不敢居功。

    这一点,刘皇帝自然是明白的,对此,他也早就犒赏过宋琪了,爵位不算高,一个二等长源伯。毕竟,以治功封爵的人,在大汉着实少见,纵然等级低些,但地位已是大幅度拔高了。对于文臣而言,除了开国功勋之外,后来者想要封爵,难度太大,相较之下,拥当世之权,执当朝之政,以展抱负,反而更值得追求。

    “如今山阳道有多少人了?”刘皇帝问李处耘。

    李处耘年纪不算太大,但老态已显,闻问,还是打起精神,干练地道来:“臣查阅过籍册,到开宝六年,山阳治下一府五州,在册丁口共计60259户口,365841人!其中大同府内约占三又其一,共19793户!”

    “还是有些少啊!”刘皇帝还是忍不住叹道。

    “陛下,山阳毕竟是边地,能有如今的数目,已然不少了!”李处耘回答道:“这还得益于朝廷实边的政策,如若再加上那些行商的客户以及寓居寓旅的塞北胡族,人口当还能再多算些!”

    对此,刘皇帝当然是清楚的,山阳道人口自然增长的比例实则很小,其中有极大一部分,都是此前移民实边的成果。

    如李处耘言,毕竟是边地,还是遭遇了严重破坏,未能真正解决隐患危机的边地。除了强制执行,仅靠政策引导,对于一般的百姓而言,吸引力着实不大。

    在大汉,敢闯山阳的人,都是一些胆大有血性的人,其中以商旅、贩夫居多。不得不说,在汉辽和平相处的这十年,在朝廷宽松的商业环境下,大同这边的商贾货殖氛围十分浓厚。

    大同的流动人口,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南来北往的客商,云中城,更是汉辽之间最大的一处贸易交流中心,甚至远远超过燕山道的幽州。而山阳道每年的财税,其中有不小的数额,都来自于贸易商税。

    因此,在云中城,肉眼可见,来自各方、各族的商贾,熙熙攘攘,市貌繁荣。当然,综山阳一道,也就这么一座云中城,一道之精华,也就在此了。

    若到其他城邑走一遭,那对比反差可就强烈了,当年那场战争带来的创伤,可不是短短十年,就能修复。建设,永远是不容易的。



    “知道朕把你北调山阳的用意吗?”抬目北望,眼神逐渐深邃,刘皇帝忽然声音低沉地问李处耘。

    顺着刘皇帝的目光,只能看到云中城北的大片原野,以及拱护城垣的卫城。但是李处耘清楚,皇帝的目光,已然越过几十里外起伏耸峙的长城,投向那广袤无垠的大漠草原。

    “是为备战契丹!”李处耘言语确定。

    还在枢密任上时,刘皇帝就曾几度与李处耘探讨契丹事务,他对北面的野心与筹谋,李处耘当然也是清楚的。

    刘皇帝既然问了,自然不会否认,肯定地说道:“时值今日,放眼四顾,大汉周遭,也仅余北方契丹辽国这一大患,余者不足为道。数十年来,契丹趁中原内乱,屡屡兴师南犯,侵我国土,掠我子民,横加暴虐,中原有志之士,无不切齿痛恨。

    二十年前,栾城之战,朕率八千将士,舍生忘死而战,予其重创,灭其嚣张气焰,展我汉家雄风;十年前,朕率师北伐,痛击契丹,一举收复关山,兵临塞上,打破束缚于大汉北疆的沉重枷锁;到如今,天下一统,南面事了,国势日昌,也唯有最后一步,大举北出,破灭其国,为子孙后代,解决此祸,创造一个大汉独有的太平盛世,你我君臣将士,也可青史留名......”

    李处耘素有大志,听刘皇帝这番话,自然难免激动,当即表示道:“誓死追随陛下,灭辽建功!”

    “目标如此,朕北伐意坚,但辽终非卒灭之国,具体施行,还当细致筹备,完善庙算!”刘皇帝这么说来:“北伐之际,必有一师自山阳出,十年前,你为大军调度后勤,未来,朕仍欲用你支持大军,山阳就是前进的后方。朕用宋琪恢复发展,用你,则为北出!”

    “是!”李处耘认真地答道。

    见刘皇帝用力地抓着城垣,似乎心情有些激动,李处耘不由问道:“不知陛下,决意何时发兵?”

    “这不只得看大汉的筹备,还需要看契丹,灭国之战,不得不慎啊!”刘皇帝感慨道。

    对于北伐,大汉朝廷各方面的准备,实则已筹备多年,到如今,只要决意动兵,以如今帝国的执行力,还是能迅速进入实施阶段的。

    不过,涉及到国战,却也不可能那么随便。大汉暂时受制于西南战争的巨大消耗,更重要的原因,则在于辽国的状况良好,打一个政权稳固的草原帝国,可没那么容易,那是显而易见的困难。

    当然,困难刘皇帝是不怕的,大不了拼国力,拼消耗,这也是刘皇帝比较擅长的事情。但如果能够在减少损失,有以小代价办大事的机会,也没必要太莽。

    踌躇几许,大概是冷风吹久了,刘皇帝有些不适,对李处耘道:“走,带朕去看看你的官署!”

    “臣为陛下引路!”李处耘当即应道,不过,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听他压抑着的咳嗽声,注意到他消瘦的身形与面上情态,刘皇帝眉头一凝,叮嘱道:“还当保重身体啊!”

    “臣省得!”大抵是皇帝的关怀令人心暖,李处耘面上浮现出少许润色,应道:“多谢陛下关心,些许旧疾,无碍大事!”

    听其言,刘皇帝目光中,却隐现少许的疑虑,他不知道原史中李处耘活了多久,但其眼下的状态,让刘皇帝想到了一个人,慕容延钊。

    积劳成疾,用来形容李处耘,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有心让李处耘退一退,好生休养,不过终究没开那个口,不是没法找到一个代替李处耘的人,而是他本人怕是不会乐意,就像当初抱病帅师平南的李谷一般,在功业未成之前,是不会轻言退避的。

    “休息一夜,明日北巡长城边防,你也随驾吧!”刘皇帝扭头对李处耘道。

    “是!”

    ......

    八月秋高,塞北的山岭草原也都蒙上了一层黄色,凉风瑟瑟,草木飘零,刘皇帝也驾临焦山口长城。

    此地,是当年云州辽军撤离的主要通道,也是史彦超、杨业两路追军所行路线。到此地,自然免不了一番追忆回味。

    当年,刘皇帝南归之前,便构造了一条依托外长城的防线,云中这边,设立奉义军,还留下王彦超、郭崇威两名宿将镇守。

    后来,随着北方局势渐宁,对北疆军事体系也几度整改完善。自西而东,从丰州天德军,胜州保宁军,朔州宁远军,再到云中的丰义军,此四军,也就构成了时下山阳对契丹的防线。

    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奉义军了,将士最为精锐,兵额也最多,足有一万五千卒,基本照应整个云中以及北部三百里长城防线。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烽火台下,刘皇帝北望原野,不由感慨道:“只可惜,如今还见不到诗中的场景。”

    “焦山镇有多少戍卒?”刘皇帝问随驾的山阳都部署刘廷翰。

    刘皇帝北来的这段时间,刘廷翰一直都在调教将士,随时准备接受检阅。作为一个干练的将领,北上就职的时间也不短了,对与麾下诸军以及戍守的情况也是烂熟于心。

    闻问,不假思索地答来:“回陛下,此镇戍卒,共三百卒,其中步卒两百,骑卒一百!”

    “看奏报,早些年,对塞北屡有侵占,如今实际控制疆域到哪里了?”刘皇帝又道。

    刘廷翰手指向北,说道:“自此往北七十里的白水泺,乃塞北一大湖,如今驻有两百骑,用以维护治安,胡民多汇聚交易!”

    “两百人,足够守住?”刘皇帝提出疑问。

    刘廷翰道:“一般的部族胡民,是不敢有所侵犯的,白水泺驻军,仅作哨所,起监视预警作用。能够产生威胁的,唯有契丹军队,如契丹来袭,兵少了亦无用。而长期保持过多驻军,又有不值,反倒不如置些哨卒,灵活方便!”

    微微颔首,刘皇帝长舒一口气,望着眼前的莽莽山野,说道:“秋高马肥,素来是胡人动兵之时,如今,朕在此,只是不知辽主在何处?”

    或许是“心心相印”,在刘皇帝登长城半个时辰后,奉义军使药继能前来禀报,带来一个比较让人意外的消息,辽主耶律璟正在羊城泺狩猎。

    而羊城泺,在云中东北四百余里外。听到这则消息,刘皇帝来了兴趣,当即把随驾的王昭远唤来,吩咐道:“你代朕出使辽主殿帐,就说朕北来边塞,恰闻其南狩,见猎欣喜,邀之共猎,问他敢不敢来......”

    对于会面耶律璟,刘皇帝兴致很高。



    今秋,耶律璟南下巡视,倒也不是为了呼应刘皇帝的北巡,目的在于其南部的奚族。在辽国内部,奚人的地位是很重要的,当初耶律阿保机称雄塞外,统一诸族,奚族在其中就提供了极大的助力。

    一直以来,在辽国的军事体系中,奚人的力量也是不弱的,其中也涌现了大量的人才。再加上的,奚人的传统生存地区,高立于燕山之外,极具战略价值,在大汉向北推进到关山以北时,其重要性则又上升了一个档次。

    大几十年了,奚族分六部,归属奚王府统领,有极大的自治权力。不过,随着历史局势的风云变幻,对于这一点,耶律璟已然另有想法了。

    此次南下,就是为了给奚王以及奚族施压,开启彻底吞并奚人,将之纳入辽国军政管理体系,进一步实现军政的统一。

    这也是在感受到来自南方大汉越来越大的压力后,受迫求变,意图从内部挖掘潜力,提升实力。而有前面数十年的积累,想要做到这一点,阻碍固然有,却不大。

    结果也是显著的,当耶律璟率领殿帐亲军驾临,在政治军事的庞大压力下,奚王臣服了。如今,以越王耶律必摄为首的辽国大臣,正在筹谋,对奚族六部以及属地,如何定制划分。

    了结了一件事,耶律璟难免得意,于是再度开启了巡狩的旅程,就在奚族属地内,实则也是为了扬威。不得不说,耶律璟的频繁出巡,固然造成了一定的国力损耗,加重了受巡地区与部族的负担,但这本身就属于其传统,并且辽国这么多年的稳定,也得益于此。

    一直到八月,耶律璟变道西向,先在柳河上游设围场,大猎五日,其后抵达羊城泺。

    羊城泺,地处滦河上游,东临炭山,并非什么大湖广泽,湖泺面积大抵也就白水泺的十分之一。

    到如今,世人皆知,辽主耶律璟有两大嗜好,狩猎与饮酒,这两件事,几乎已经融入他的骨子里,无酒不换,无猎不乐。

    护卫的亲军加上随行贵族、大臣,超过三万人的队伍,声势可比刘皇帝那边大多了。营帐搭立于湖泺边上,周围数里,一切都按照出征打仗的要求来的,经过几次被袭与内乱,在这方面,耶律璟也是十分重视上心。

    对军队,掌控严密,包括皮室军在内的殿帐亲军,牢牢地控制耶律璟的心腹将领们手中,如果有叛乱份子想要复现火神淀之乱,基本是不可能的。

    随行的贵族之中,还包括耶律璟的几个亲弟弟,除了深受他信任,付以重权,平日里表现地本分谦逊的越王耶律必摄之外,还有太平王耶律罨撒葛、安平王耶律敌烈。

    后两者,他是到哪里都要带上,尤其是太平王耶律罨撒葛,这可不是个安分的人,除了看在眼皮子底下,耶律璟是不会放心的。相较之下,安平王耶律敌烈在经历了十数年的压制与磨炼后,倒谦卑了许多,臣服于兄长,似乎息了过去的妄想与野心。

    辽军的行营,是围绕着御营殿帐展开的,井然有序,却不乏热闹,人声畜鸣,飘荡于羊城泺上的秋风里。

    时值午后,才睡醒不久,梳洗好的耶律璟刚开始进入新一天的工作生活之中。御营内,搭着高台,皇帝大纛迎风呼呼响动,耶律璟高坐胡床,一边享用着美酒烤肉,一边观赏着演武场中契丹勇士的角力。

    两列陪坐的,是随行的贵族大臣,周遭还有大量围观叫好的将士,场面壮观,气氛热烈。也许是争斗太激烈,把耶律璟的瞌睡都打掉了,连饮了三杯酒,红光满面,精神头也上来了,当即下令,此番比斗,最终胜者,赐良马十匹,牛羊各十头,职升三级。

    在陪侍的一众臣下中,有一名青年,低调地坐在一旁,位次还很靠前,穿着贵族服饰,传统的契丹发髻。

    同大部分人一样,注意力放在场间比斗的契丹勇士身上,只不过,不论如何激烈,一张透着些病态的脸上,都没有太多的动容。只是双瞳之中流露出的目光,显得深沉而深邃,偶尔小心翼翼地看看耶律璟。

    这名青年,名叫耶律贤,乃是辽世宗耶律阮的次子,因火神淀之乱,父母皆丧,从小孤苦,被耶律璟收养于宫中,如今也长大,年满二十了。

    近二十年了,辽国皇室围绕着帝位,展开了一系列的斗争,以耶律璟平灭所有谋反与叛乱而告一段落。

    得了十载安宁,到如今,新的危机似乎又开始酝酿了,根子就在于,作为皇帝的耶律璟没有子嗣。或许是由于常年的饮酒以及作息不规律,伤到了身体,到如今,耶律璟也近四旬了,膝下无一所出,这一点几乎可以说是致命的。

    耶律贤是个聪明的人,虽然耶律璟对他不错,也没有多少猜疑,但从小到大经历了太多阴谋与叛乱,使得他也十分早熟内敛。

    耶律璟无后这一点,也让他看到了希望与机会,近二十年下来,悄然之间,他的身边实则也汇集了一批人。其中,既不乏其父的旧臣旧人,也不乏耶律璟时代的失意者,更有包括耶律贤适在内的胡汉大臣对耶律贤表示同情,寄予厚望。

    当下的辽国政坛,也已然是暗流涌动,皇帝无后是原因之一,耶律璟时而清醒、时而昏乱也是其一。虽然他不时表现出英明睿智,在对待臣下与百姓上面,没有任何暴虐苛政,灾荒时还能亲自祈祷,但是,朝廷大臣仍旧难免离心。

    在一个精神有些不正常的皇帝手下做事,还是有难度,有危险的。也就是耶律璟时代,确实有那么一批精明强干的胡汉文武,替他治理着国家,但是,这些在与南面的大汉帝国相对比时,又显得不值一提了。

    然而,对于这些,耶律璟还没有多少觉悟的样子。不过,忧虑也未必会显于脸上,从这些年,耶律璟加重皇帝耶律必摄的权力以及亲信耶律贤的举动来看,其中未必没有他对帝位传承的考量。

    “殿下!”耶律贤思虑食肉间,身边一名官员小声地唤了下。此人名叫女里,官职飞龙使,与耶律贤素来关系亲厚,结交甚密。

    回过神,扭头一看,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何事?”

    女里善相马,应道:“下官前日相得一奇骏,欲献与殿下!”

    “如遇良驹,当觐于陛下!”耶律贤这么应道。

    闻之,女里微愣,但注意到耶律贤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什么,机灵地应道:“殿下说得是!”

    二者交谈间,演武场间已分出了胜负,耶律璟开怀大喜,命赐酒赏肉,新一对壮士入场,新一轮的角斗又将展开。

    只不过,在这个时候,一名亲卫军官匆匆而来,登上高台,向耶律璟禀报着什么。隔得不够近,只能见到耶律璟讶异的表情。

    很快,耶律璟撂下一句话,让耶律贤主持接下来的比斗,他则带领几名贵族大臣,回御帐去了。

    耶律贤也是事后才知晓,大汉遣使来了,汉帝邀请耶律璟西进会猎。一场帐议,几乎没有多少争议,耶律璟果断决定,前去会面。

    就如刘皇帝对耶律璟好奇,耶律璟对刘皇帝这个大敌,又何尝不感兴趣。其主动想邀,会面于塞北,自己的主场,他没有避见的道理。



    将入暮秋,身处塞上,相比中原,天气已然冷多了,让习惯了中原气候刘皇帝很是不适。在等候耶律璟回复的这段时间内,刘皇帝也没闲着,将大同府北部的疆防巡视了个遍,步行乘马,走了数百里的路,直到王昭远出使归来。

    背靠长城,行营临水而设,空间宽阔的御帐内,生着两座火炉,用的也都是产自河东的上好石炭。这些年,大汉官府民间,对于石炭的开发使用也成规模了,在取暖方面,石炭比起需要烧制的木炭,有太多优越性。当然,一般的平民百姓,还是少有用上的。

    刘皇帝呢,盘腿坐在铺了两层棉絮的榻上,他是畏寒的本能犯了,哪怕保暖措施到位,两只寒腿也不时感觉到一丝隐痛。

    听完王昭远的汇报,刘皇帝说道:“听你所言,辽主对朕的邀请,态度表现很积极?”

    “回陛下!确是如此!”王昭远应道:“闻陛下之邀,辽主很感兴趣,其言与陛下神交已久,没有多少犹豫商讨,便答复!如今,契丹殿帐已然起行赴约,臣先行返回禀报!”

    “神交已久?”刘皇帝呢喃了一句,脸上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悠悠道:“朕看,用深恶痛绝,要更合适些吧!”

    “应邀便好,也不枉费朕在此做这番表情!”刘皇帝说道。

    随侍帐中的赵匡胤忍不住开口问王昭远:“辽主随驾有多少兵马?”

    看了赵匡胤一眼,王昭远又望向刘皇帝,得到肯定的回应后,说道:“具体人众,难以确定,但以臣粗略所观,当有三四万之众!”

    闻言,在场之人顿时都脸色微沉,这个数量的军队,不论对大汉还是辽国而言,都堪称战略级别的军事力量的。对辽国而言,更属必然,皇帝的宿卫亲军,能是弱旅。

    而耶律璟若是率领这样一支队伍前来赴约,那刘皇帝这边,可就要多几分慎重。当然,对于大汉而言,哪怕是十万辽军,也不足为惧,顾虑得只是眼下刘皇帝身边的护卫力量不足。

    随行宿卫、禁军,哪怕把奉义军全军带上,也就两万余军。这样的情况,贸然赴约,皇帝的安危如何保障,这可是摆在任何事务之前的问题。

    因此,在场的大臣们,表情则能不严肃。只扫视一圈,刘皇帝也能看出他们的顾虑,因而瞧向王昭远,道:“王卿使命归来,来回奔波近千里,颇为辛苦,暂且下去,略事休息!”

    “臣告退!”王昭远也是老臣了,老胳膊老腿,经过这番折腾,脸上的疲惫之情几乎难以掩饰,因此恭敬败退。

    待其退下,刘皇帝瞧向赵匡胤以及李处耘,问:“赵卿还是不赞同出塞会面?”

    闻问,赵匡胤也不做遮掩,肯定地应道:“正是!陛下万金之体,家国社稷之所系,臣还是认为,不当涉险。倘有差池,臣等万死难赎其罪!”

    对于刘皇帝出塞之事,随行公卿大臣,大多都保留意见,不怎么赞同,原因也就是那一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刘皇帝的安危最重要。

    “没有这么严重!”闻之,刘皇帝摆了摆手:“此事,是朕发起的,如今辽主也应了,朕岂有再改口爽约的道理,否则岂不为天下笑?再者,也非深入草原,卿等过虑了!”

    “陛下,实不可轻慢疏忽啊!”李处耘在旁,也开口道:“辽主率数万之众而来,倘若佗生歹心,身处塞外,护卫不足,如何拒之!”

    “卿等的忠诚顾虑,朕感谢之,不过,千军万马都闯过了,这点阵仗,不足为惮!再者,朕身边有尔等将士忠心护卫,岂能为契丹人所慑,唯唯诺诺,瞻前顾后,朕不为也!”刘皇帝这样表示。

    闻之,赵匡胤立刻起身,拱手道:“臣自当誓死护驾!”

    他这一表态,在座的罗彦瓌、刘廷翰、药继能等将领,也都争先起身,以表忠诚。虽然知道,这其中不乏刻意表现,但刘皇帝还是很满意的。

    “赴约与否,不必再做争议了!”刘皇帝摆手道:“或许此一次,将是朕最后一次踏足塞外了!”

    见刘皇帝这么说,赵匡胤紧接着说道:“倘若此,那陛下的安危也必须得到保障,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李处耘也建议道:“时下行营兵力不足,当自边军抽调戍卒,以充实护卫力量!”

    虽然态度强硬而坚决,但对于自身的安危,刘皇帝还是很重视的,因此,说道:“如卿等顾虑,必要的防备还是该有的!辽主既盛兵而来,朕自当回应之,声势上也不能落了下风!”

    看着刘廷翰,刘皇帝问道:“临时调集军队,来得及吗?可曾方便?需要多少时间?”

    对此,刘廷翰实则早就在心底琢磨开了,此时闻之,早有准备之下,干脆地应道:“奉义军可就近集结,西面保宁、宁远,南面永宁军,东面天成军,可轻骑而来,三日足有,臣有把握,调集两万步骑!”

    “如此加上宿卫禁军,合三万之众,足可保障圣驾完全!”负责行营部署的罗彦瓌开口道。

    “这是这样一来,各地的驻守可就空虚了!”刘皇帝凝眉道。

    “因此,在调动兵马的同时,还当发令,让山阳诸军镇守戒严,提高警惕,加强战备,做好随时战斗,应对突发情况!”赵匡胤提醒道。

    刘皇帝微微颔首,也果断做出决定,道:“就这样办!”

    看着刘廷翰与罗彦瓌,吩咐道:“兵力调动、整训安排,就交由二卿操持了!九月五日,朕要会见辽主于白水泺!另外,绝不能堕我大汉军威!”

    刘皇帝语气一严肃,没有人敢怠慢,本就态度严肃的二将,心中则更添几分慎重与紧迫感。

    众人退下,刘旸留了下来。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刘皇帝没等他开口,直接道:“你就不用陪朕一起去,留守云中!”

    “儿愿同往!”刘旸表情郑重,拱手道。

    “你去做什么!”刘皇帝眼睛一瞪:“好好给朕在后方守着!”

    “可是------”

    刘旸再度张嘴,立刻被刘皇帝打断:“没有可是,你想违背朕的命令吗?”

    当刘皇帝露出这种态度时,刘旸也实在没什么反抗的底气了。不过,注意到他关切的眼神,刘皇帝语气一缓,说道:“我此去,一时兴起,虽然可作充足准备,但岂能保证万全。倘若有什么意外,你这个太子,可就是我最扎实的后盾了!”

    这话,刘皇帝可谓推心置腹了。见状,刘旸叹息一声,不得不俯首听命。刘皇帝就是这样,万事往坏了想,做最充分的准备。

    虽然,他并不认为此去有太高的风险,但也要考虑好退路,这也是为帝国负责。刘旸都不打算带来,随行的皇子之中,也只带上赵国公刘昉,至于随驾四妃,也只带上了耶律妃。高、折、郭三妃固请从之,被刘皇帝强行留在云中。

    随着一道道军令飞马发出,以山阳为主的北疆边军整个都动员起来了,收到召令的骑军,迅速向焦山口集结而来,其余戍卒也在各自长官的率领下戒备起来。

    一时间之间,整条山阳防线,都进入了一种紧张的战备状态,这样大的动静,还是这十年以来的头一次。

    不明情由的人,见到这样的阵仗,都认为汉辽之间,又要开战了。如此大张旗鼓,也有对辽军进行震慑的意图,这里的动静显然也是瞒不了契丹人的。事实上,这样紧急的一场大调动,也是对边军素质的一次全面检验,在这样近乎实战的准备中,也最能体现素质,看出问题。

    而在刘皇帝这边紧锣密鼓之际,西来的辽军行营中,自然也少不了争议......



    “都说完了?”殿帐内,耶律璟小刀割肉,搭配着烈酒享用,抬眼瞟了一下安平王耶律敌烈为首的一干贵族将领。

    见耶律璟反应平淡,几个人面面相觑,有那么片刻的尴尬,耶律敌烈说道:“陛下,如此良机,百年难遇,若是迟疑不决,耽误了只怕后悔莫及啊!”

    显然,这干贵族是从此次两国皇帝会面中看到了机会,按捺不住躁动的心思,想要建功,并籍此一举扭转汉辽之间强弱形势。

    这样的想法,不能说愚蠢抑或无自知之明,只是收益巨大,倘若真的能趁机把刘皇帝给解决了,那对南面大汉帝国而言,无疑是重创。

    那么,施加于辽国身上的压力,那不断勒紧脖子的绳索,立时消散。把未来想得美好点,还能一举扭转辽国的颓势,重新反攻大汉,甚至铁骑南下中原也不再是妄想......

    再加上,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不论怎么看,对大汉天子而言,塞上会见,都是他安危保障最弱的一次。错过了,就真的不会再有了......

    “你们想要谋南朝皇帝,人岂能无备?”耶律璟精明起来的时候,是无比精明的,面对众人所请,慢条斯理地说道:“那汉帝是何人?从太宗皇帝时起,就是大辽的强敌了,二十余载间,大辽在其手上,可曾占得一丝便宜?以其精明,他既出塞来邀,岂能置自身于险地?”

    “或许是汉帝志得意满,而生骄慢之心呢?”耶律敌烈忍不住道。

    看了这个四弟一眼,不论过多久,不论怎么变,这急功近利的性格从来没有改变过。这也是这些年来,他更加倚重五弟耶律必摄的原因之一。

    “性命攸关,家国兴衰的大事,能莽撞赌博,靠揣测判断行事吗?”耶律璟不客气地斥责了一句。

    耶律敌烈不说话了,但表情反应就一个意思,不服气。这个时候,南枢密使萧护思走进帐中,向耶律璟禀道:“陛下,汉帝遣人再报,约定于九月五日!”

    “另外,南面传来消息,这几日,南朝长城诸关都加强防备,兵马调动频繁,动静很大,集结于焦山口的汉军,只怕不下三万之众,恐有所图,还请陛下提高警惕!”萧护思严肃道。

    “听到了吗?照此情势,反倒是我们需要提防汉帝图谋!”耶律璟说这话时,目光是落在耶律敌烈身上的。

    “北相,当年你曾率军,同汉军在山阳纠缠,依你之见,凭我们眼下手中的力量,能够击败汉军吗?”耶律璟又问北府宰相耶律贤适。

    当年,在辽军北撤,是他留下,带着漠南辽军与部族,替辽守住了大片的国土,否则,以当时辽国的形势,即便大汉后继无力,辽国的势力范围也还将向北退缩。

    在与汉军对阵方面,耶律贤适也算辽国贵族大臣中比较有发言权的了,因此,稍加思量,沉声应来:“汉军边军站力不弱,汉帝身边的禁军必然也是精锐,以行营眼下的实力,战胜的成算不大!且白水泺距离汉关不远,随时可得到支援!”

    耶律贤适这话,说得也算直白了。胜算如何,经历过当年汉辽大战尤其是南口攻防战的人,心里都有个数。

    不过,这十年过去,辽国的军队也在更新换代,贵族、军队之中,也不乏勇壮派。作为北方霸主,志气也没有被彻底打掉,一些站得低,看不远,不了解如今大汉究竟有多强大恐怖的人,也是没有太多敬畏之心的。

    比如耶律敌烈,他身份或许够高,但却是个“大契丹主义”者。一听耶律贤之言,当即道:“北相为何自灭威风?汉军战力强,大辽就没有精兵猛将了吗?”

    “汉军既然大举调动,兵力不足,我们也可以立刻征召部卒,调集戍兵,在草原上,何惧他三两万汉军!山阳汉军,人数并不算多,若能坚决,不是没有功成的可能!”耶律敌烈声音也高了些,神情激动地说道。

    可惜,他这一番话,没能得来耶律璟的认同,反而遭来一声严厉的质问:“你想掀起与南朝之间的全面大战吗?十年前的惨痛教训,忘记了吗?”

    以耶律敌烈的性子,估计也是压抑地久了,此时面对的皇兄的训斥,爆发了,直接道:“若不谋汉,汉必谋我,不求主动出击,难道还要等着汉军来伐吗?陛下莫不是畏惧汉军,不敢再向他们亮出我契丹儿郎的战刀?”

    “安平王,不得无礼!”一旁,在座的汉族大臣韩匡嗣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耶律敌烈似乎也放开了,轻蔑了看了韩匡嗣这个“军医”一眼,冷冷道:“我是契丹勇士,习惯不了你们汉人的规矩礼仪!”

    韩匡嗣一家,是靠着与述律太后的关系而发迹,逐渐上位,成为辽国内部举足轻重的汉族世家。也得益于此,耶律璟在位其间,韩家荣宠未衰,哪怕如今汉帝国势盛的情况下,韩家的子弟仍旧受到重用,比如韩匡嗣的儿子韩德让,如今就在耶律璟身边任通事。

    “放肆!”而耶律敌烈的态度,也彻底激怒了耶律璟,冷声斥了一句,而后举起手中的刀子,朝外一指:“滚出去!”

    面对神情严厉的耶律璟,耶律敌烈终究没有硬到底,冷哼一声,转身便去。殿帐中的气氛,因为这场风波,显然沉闷了许多。

    耶律敌烈退出,请命冒进的贵族将领们,也都不作话了,其他人,也都默然,等待着皇帝耶律璟的示谕。见到这副场面,低调地坐着耶律贤,头又低了几分,只是双目之中,闪过少许的异色。

    良久,耶律璟下定了决心:“攻汉之议,就不要再谈了!”

    “是!”一干文武,也没有再就此争执。

    “南枢密,你遣人答复汉帝,朕定然如期赴约!”耶律璟对萧护思道。

    “遵命!”

    又瞧向耶律贤适,指示道:“汉帝既然大张旗鼓,率众而来,我们也不得不防,具体事宜,就由你主持了!传诏行营,放慢速度,如期抵达白水泺!”

    “是!”

    辽主行营如今所在的地方,距离白水泺已然不足两日的路程。一场争议结束,众臣退去,留下的耶律璟则忍不住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原本面上的强势表情,消散一空,一种难以名状疲惫感笼罩着耶律璟全身。不只是常年饮酒与作息昏乱造成的身体亏空,还有心累。自从耶律屋质死后,他再没遇到一个能够全心全意为他谋划军国大事的贤臣了。

    如今,虽然没有胡乱嗑药,但耶律璟的精神状况也确实是出问题了,大抵是身心承受的压力太大了吧。

    事实上,对于耶律敌烈等人的建议,耶律璟又何尝不动心,十年前的惨败,丧师失地,二十万大辽儿郎死伤,这样的结果,怎能不刻骨铭心,怎能没有耻辱感。

    只是,也正因为记忆太深刻了,他才不得不慎!虽然从未谋面,但刘皇帝的大名早远扬四方,对耶律璟而言,刘皇帝则更像一个梦魇,始终萦绕于大辽上空,随时可能再度露出狰狞的獠牙。

    这样的敌人,耶律璟哪里敢小瞧,又哪里敢莽撞行事。

    就这般,在各怀鬼胎,在潜流暗涌间,汉辽两国帝王,于秋高气爽之际,在一个庞大的阵仗下,相会于白水泺畔会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