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皇帝不只是更诏,停止西巡,更是连回程的事情也不提了,直接压后,干脆让行营上下,安安稳稳地在凉州过完这个冬季。
甚至于,还派人往陇右道传了一道诏书,给太子刘旸的,让他善加珍重,注意身体,不要冒寒涉险。
同时,还命人西进,把王彦升、郭进以及瓜沙甘肃的主要官员,召至凉州,垂询问政。或许,在凉州待上一个冬季,同样能够起到安抚人心、稳固统治的效果。
当然,刘皇帝心中不免还有个打算,就是等到熬过此冬,冰雪消融,彻寒缓解,再度起行。皇帝说出去的话,岂能轻易食言!
如今,别人可以拿天气来说事,朕可以体恤,可以谅解,并加以采谏。但等气候回暖,交通复苏,道路通常,届时再下诏西进,他倒要看看还有什么说辞!
从根子上来讲,年近四旬的刘皇帝,其性格脾气,已然定性了,根本改不了了。
朔风肆虐咆哮,吹得姑藏城头的军旗、龙旗呼呼作响,连旗杆都不由松动摇晃。厉风虽烈,但矗立城头的刘皇帝却岿然不动,风声虽急,却不如那摇动的吱呀声令他心烦。
卢多逊侍立在旁,察言观色,注意到刘皇帝的表情,招来一名官兵,低声吩咐了一句,其人迅速去寻工具固定了。
“比起丰州,凉州又是一番别样的风貌啊!”迎风伫立在姑藏北城头,刘皇帝兀自感慨着:“朕在丰州的时候,一度认为那是大汉最为穷苦僻寒地方,因而认为天下大可去得。如今躬亲体验,朕还是小看了河西走廊的冬季啊......”
听到刘皇帝的感慨,卢多逊开口道:“陛下若于春秋时节巡幸,河西丰貌,当可全窥!”
“还是时间不巧啊!”刘皇帝微微一笑,一副已经看开了的样子,扭头瞧着卢多逊:“卢卿,当年你奉诏出使西域时,走的也是河西走廊吧,同样时逢寒冬,彼时西北金瓯有却,几乎整个河西都在回鹘、吐蕃、契丹人的手里。
那次西行的经历,朕虽然听了你的汇报,但结合如今的亲身体验,当初出使,沿途经历只怕更加艰难危险吧!”
刘皇帝提起当年之事,同样引起了卢多逊的感慨,清癯的面容间也浮现出一抹追忆,应道:“臣当年气盛,欲效张骞远访绝域,然真正踏上西行道路,进入河西之后,方觉愧颜。随行人员中,有三成的,都是亡在河西走廊上的。
所幸,当时大汉在陛下的带领下,已然走向强盛,沿途吐蕃、回鹘及诸杂虏,并不敢肆意侵扰使节。不过,当时臣等也是在凉州避过寒冬之后,于次年方才再度远行的。那也是臣对凉州、对姑藏城了解熟悉的开始......”
“得有十五六年了吧!”刘皇帝道。
卢多逊颔首,恭维道:“刹那十五载,若非陛下提起,臣都不觉已然过去如此长时间!”
从卢多逊的话里,能够感受到一丝动情,当初的记忆与经历,对他而言,也确实深刻。那不只卢多逊闯荡西北的开始,也是他在仕途上发迹崛起新的起点。
而自从西使顺利归来,带回河西、西域的情况,带回一份地图,还有棉种的引进。靠着这些功劳苦劳,在之后的时间里,卢多逊在仕途上纵然谈不上一飞冲天,也是平步青云,官运亨通。
眼下,卢多逊才三十六岁,已然官居布政使之职,绝对是年轻有为了。河西这个地方,虽然偏远,但军事价值极高,丝路开通还附带有大量的经济意义。
大汉诸边中,河西、山阳这两道,是可以并称的,但更吸引目光,受皇帝关注的,还得属河西走廊。这既有历史、文化方面的原因,也带有刘皇帝个人强烈的主观意愿。
而对于卢多逊而言,这也是更容易出成绩、建立功业的地方。大汉如今的版图如此辽阔,州县上千,能得刘皇帝时时关注的地方能有几处,这就是在河西为官最大的优势。固然偏僻了些,但对卢多逊这样事业心极重的人来讲,待遇环境根本不重要。
在收复河西后的这几年中,卢多逊先是镇抚瓜沙,杨廷璋此前对回鹘余孽的剿杀以及拓土青海,其中就有卢多逊的辅助筹划。
如今,正位河西布政司,经画攻取,巩固成果,弹压不服,卢多逊施展的空间也更大了。当然,对于卢多逊而言,区区一个河西布政使的官职,还不能满足他的志向与野心,远远不是他的巅峰。坐河西,以窥庙堂,等待着入朝拜相,入政事堂主持国政,这才是他最大也最长远的目标。
并且,卢多逊能够看得着希望,并且有明确的目标摆在前头。刘皇帝当政的这二十余年,宰相必起于州部,是反复提及的,并且也切实履行。
开宝七年朝局变动,不论是赵普、宋琪还是李业,这三者可都是从地方上提拔上来的。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赵普了,卢多逊对标的,也正是赵普。
赵普凭什么当让宰相,政事堂首脑,除了早期的资历,最主要的就是在西南的巡抚、安民、抚戎、开拓之功。而卢多逊自忖,换作他去,不会比赵普差。
赵普腾飞的机遇在川蜀,那他卢多逊高升的起点就在西北!毕竟,他深根此地已久,形成了自己的势力圈子,在西北四道,都有不俗的影响力,这是花费了十五年方才积攒起来的,也将是他打通庙堂的基础助力。
“整个河西,就属姑藏城,历史最久远,文化底蕴最深厚了吧!”像抚摸恋人一般抚摸着姑藏粗砺的城垣,刘皇帝说道。
“是的!”卢多逊博学多闻,当即道:“自前汉武帝开拓西域,置河西四郡以来,姑藏就始终为河西的中心,千百年年,无不如此。逢治世,则东西交通,商旅不绝;逢乱世,则割据盛行,称王称霸。姑藏城,也算是记载着上千年河西历史风云之变化......”
“朕过去,也只能在史籍、奏章中,看到关于姑藏,关于甘凉的记载!”刘皇帝说道:“朕还记得,早年朕推动西拓时,还有不少人以各种理由反对。提到凉州,他们描述中,这里就只有大漠戈壁、狂沙厉风、荒城野土,草木不茂,更乏水源,汉民无孑遗,胡虏正猖獗,建议朕放弃,以免给朝廷增加负担......”
刘皇帝这番话可不是编的,当年确实收到了不少类似的奏表。此时听皇帝谈起,卢多逊稍显激愤地说道:“陛下,有此建议者,不是目光短浅,便是包藏祸心,抑或学识不精,晓得些只言片状,便肆意编排,属实可恶!陛下,河西并不穷困,只要假以时日,必能恢复往昔之盛!”
卢多逊可是把河西看作自己奋发向上的基础,听得这种带有鄙视乃至歧视的言论,反应自然显得有些过度。
见状,刘皇帝笑了笑,问:“你觉得,为何当初会有那么多人,反对西拓,恢复旧土吗?”
感刘皇帝语气郑重,卢多逊想了想,应道:“自中唐以来,河西沦丧,虽有张议潮率归义军复兴一时,却也只是昙花一现,前后近两百年的时间,沦为蕃土,实在是太久了......”
“是啊!”刘皇帝也长叹了一声,手用力地抓了抓又冷又滑的墙面,认真地说道:“河陇久别于中国,汉民沦蕃虏,有志之士思之,无不痛惜愤慨。
如你所言,中国缺失河西太久了,久到容易让人遗忘了,朕立志西进,不只是为了收复失地,展示武功,巩固西北边防,更是为了找回我们曾今的荣耀,重现过去的辉煌,并守护它,发扬它。
朕常谈古人之失,惜其不争,也不能让我们的后人,最后给我们一个不思进取的评价吧......”
说着,刘皇帝自己都笑了,但他这番话,也是发自肺腑的。在他那些已然过分久远甚至模糊的记忆中,大唐之后,老大的中国有太多令人扼腕叹息的缺失与遗憾了。
而刘皇帝,最基本的目标,只是做些不为人所知的弥补与改变罢了。当然,呈现出来的,就是皇帝志在武功,四面扩张,开边不已......
就结果来看,刘皇帝已然做了太多,实现了太多!
拿脚下的姑藏城来讲,谁能想到,在原本的历史上,自归义军后,当它再度恢复汉人政权统治时,已是几百年后的事情了......
“那便是祁连山吧!”刘皇帝抬手遥指西北方向的山岭,问卢多逊道。
事实上,他这个问题有些多余,河西走廊如何形成的,就是因为北拒大漠,南却高山,从进入凉州境内开始,紧挨着走廊的漫长峰岭便始终在眼前。
寒风凛冽,乌云压城,整个天地都显得晦暗不已。虽然看得不甚清明,但远处山岭,高低错落,起伏绵延,仍旧给人一种雄奇厚重的感觉,雪峰反射出了一些暗光,更为之增添一抹亮彩。
“陛下,此为南麓雪山,与主脉相连,祁连主峰还要在西北的甘肃境内!”卢多逊介绍道。
“胭脂山在何处?”刘皇帝又问。
卢多逊伸手示意:“由官道向西北,约一百五十里处就是胭脂山,也是当年王师大破回鹘之地!”
“大汉山河,无限风光啊!”注视着那耸峙在视线尽头的莽莽雪山,刘皇帝精神看起来很是振奋,悠悠然地道:“这片山岭,沉淀了太多历史,见证着中国永载丰碑的功业也辉煌,也铭刻着我华夏儿郎开拓进取的精神......”
卢多逊是个善于逢迎的人,此时见刘皇帝大发感概,当即顺着他的话道:“武帝开边,冠军破虏,都是值得后人永远传唱与颂扬的。河西永为我土,也是自那时起!”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刘皇帝一只手悬在空中张牙舞爪的,慨然说道:“这是匈奴人的哀歌,也是华夏的赞歌!先烈榜样在前,如今,轮到我们了!”
“陛下雄才豪情,臣闻之,也不禁心潮起伏!”卢多逊当即表态道:“得遇圣君,臣等大幸,唯有鞠躬尽瘁,追随陛下!”
对此,刘皇帝只是笑了笑,既没有打击,也没有勉励,让人不可捉摸。
“还是说说河西的情况吧!”刘皇帝与卢多逊回到关楼内,君臣二人靠着一个火炉坐下烤火,对卢多逊道:“你此前的奏章,朕也认真看了,觉得不错,还想再听听你的想法!”
“是!”卢多逊回以礼节,而后不加思索地,从容叙来。对于职分内的事情,卢多逊就突出一个干练。
“陛下,自归义军回归,甘肃收复,大汉抵定河西,将走廊完全控制在手中,也不过六七年的时间。可以说,在前面的四五年中,河西官府、驻军,主要的任务都是放在剿贼平乱、定制治安上。一直到近两年,贼虏臣服,人心向安,制法初行。
臣以为,河西真正走向安定,恢复繁荣,便开宝七年起,正式开始!这也是臣履任后,与众官员僚属共同制定的目标......”
卢多逊这话,称得上张扬了,他也是今年才升职的。翻译一下就是,过去河西不够安定繁荣,河西的重新发展崛起,就从他卢多逊开始。
对其言,刘皇帝只是嘴角稍微上扬,注意力似乎集中在炉子中升腾的火焰上。见状,卢多逊继续道:“陛下,大汉如今对河西统治,薄弱在于两点,一是地形限制的,过于狭长,公文传达,条令颁布不够通畅,想要做到如中原内地那般强有力的掌控,只能凭借足够的军事势力控制威慑;
其二,则是人口限制了,诸族林立,胡汉杂处,而汉人的数目,仍旧稀少。虽然这些年,与关陇、中原的道路已然畅通,也吸引了不少人,但不够。因此,臣还当开放政策,继续招引人来。
而臣觉得最值得顾虑的,还是人心尚未彻底归服,包括河西遗民在内,他们臣服,还是慑于大汉强大的国力与军力,对大汉并没有太多归属感。
臣接下来要做的,首先就是收拾人心,人心定了,河西自然就安定了......”
“人心是隔在肚皮里的!”闻之,刘皇帝指了指肚子,问卢多逊道:“要收拾人心,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卢多逊点头道:“臣明白!此事,臣还是打算从文化根本上着手,在汉制初步推行全境的情况下,对语言、姓名、着装、习俗等事务上,进行统一的推动整改!臣在河西多年,见到不少汉人,仍旧一身蕃装土服......”
“移风易俗,还当缓行,不可操之过急!”刘皇帝点着头,对他的着手点表示认可,但不免提醒一句。
“是!臣以为,有前几年基础,已然可以推动!并且,臣并非一味强行推行,当结合河西本地的民情风俗!”卢多逊解释道:“臣欲推动是,是朝廷大一统的理念,将之融入河西官民的血肉脊髓里!”
“**制宜!很好!”刘皇帝说道:“为政治民,也忌不顾现实,不结合实情,强行一刀切!朕视察过的地方也不少了,不乏忠实履行朝廷政策,坚守大汉法度的官员,但能在国家政策方针之下,灵活处事的人,还是太少了!”
面对皇帝话里隐含的夸奖,卢多逊嘴角轻微地翘了翘,有那么少许的自得。
“我记得,你提到过汉民与胡民之间的矛盾!”刘皇帝又指出一点。
卢多逊解释道:“汉胡之间的矛盾冲突,在前几年,比较频繁,还是历史原因。过去,在河西全面沦丧的背景下,整个河陇遗民,都为胡虏所统治。
凉州这边情况还算良好,当初的温末政权中,有汉人的一席之地。比较严重的,还是甘肃,在回鹘的统治下,汉民几为虏奴,多受盘剥欺压。
如今,大汉重返河西,消灭甘州回鹘政权,使其复归汉统。当地汉族遗民,翻身做主,对过去饱尝的苦难难免抱负回去。
再兼回鹘人对大汉潜怀怨愤,此前黄匪侵扰、马贼横行时,不安定的回鹘人更受军政的监视与管控。而为维稳河西,迅速将之纳入大汉统治,也需汉族遗民们的支持。
各方面的原因,也就加剧了汉胡之间的矛盾,冲突不断,甚至有流血事件发生。过去,是回鹘人欺压汉人,如今,是汉人欺压回鹘人。”
闻之,刘皇帝的眉头皱得可紧,思吟几许,问:“如不控制,长此以往,必致祸乱,不得不小心戒之。官府是如何调和解决的?”
卢多逊道:“目前暂行之办法,是将胡汉分治,各居其所,汉耕其地,胡牧其羊,以此减少冲突。不过,在此前划治的过程中,汉民分配了大量沃野草场,这也是引发胡民不满的主要原因之一......”
“如此,只怕也是治标不治本啊!”刘皇帝叹道。
卢多逊说道:“这也是无奈之事,在过去的两百年间,河西胡汉虽然在不断融合,但其根本的界限,还是存在的,朝廷收治,也当有所取舍,不可能面面俱到。
分治之后,近两年,冲突也确实减少了许多。臣就任以来,也给各地官府下了新令,要求州县镇,严格落实治安要求,严防治下争斗。
并且,切实按照法律章程断事,减少偏私,尤其是,对于那些刻意针对挑事的汉民,也当严厉约束,不可放任。
在此前提下,再推行风俗融合,臣料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待到河西上下形成习惯,这个问题终究能够得到解决.......”
“朕拭目以待!”对卢多逊之言,刘皇帝最终给出了一个显得不那么积极的回答。
胡汉矛盾,民族问题,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解决的了的,尤其西北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历史遗留问题太过严重,不要说短短数年,就是放大十倍,放宽到百年,能够得到彻底解决吗?
对此,刘皇帝的态度是保留的,族群之别,地位之差,利益纠葛,文化冲突,摊开了来讲,就是一团乱麻。甚至于,随着时间的推移,矛盾未必能够得到改善,反而会更加严重,这些都是未料之事。
不过,卢多逊有这个想法与打算,刘皇帝自然还是支持的,汉文化的包容与同化能力,也是值得信任,也许就有意外的收获与结果呢?
如果解决不了问题,可以解决制造问题的人,那样多简单干脆。不过,真采取那种“一劳永逸”的办法,那么河西就不会有新的问题了吗?显然,那将是必然的。
偌大一个帝国,总会有问题的,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往往接踵而至。如今的河西乃至大西北,胡汉问题乃是治政安民、稳固疆土的主要矛盾,但至少是摆在明面上的,并且引起了朝廷与官员们的重视,可以随时防备、及时反应......
看得见的问题,往往没有那么得可怕。
卢多逊虽然机敏,但也难以真的揣测清楚刘皇帝的心思,他并不知道,刘皇帝看待这些事情,已经站在一个十分深刻、极其高远的角度。
感到天威难测的同时,卢多逊仍旧体会到了刘皇帝表露出的支持之意。注意了下刘皇帝仍旧平静的面庞,卢多逊继续道:“陛下,臣欲于河西深入推行汉化,以求归治,除了陛下认可,还需要一定的支持!”
“有什么要求,就大胆提嘛!”抬眼朝向卢多逊,见他这副主动样子,刘皇帝轻笑道。
“谢陛下!”卢多逊一作揖,而后说道:“无外乎钱粮罢了!臣替河西百姓请愿,希望能减少一些税赋,留足钱粮,以资发展......”
“河西这几年,可有大灾大荒?”见卢多逊不客气,刘皇帝却平淡地反问了句。
“这......”立时察觉到了皇帝语气的变化,卢多逊声音低了些:“未曾。”
“无灾无荒,为何要减免税赋?”刘皇帝语气紧跟着更加强硬了:“河西虽然置道归治不长,但过去的这些年,已然实行过安抚政策了。根据开宝税制,西北诸道两税配额,已然有过调整,河西更有重点关照。
论偏远,论穷困,比河西不如的也有,朕若是允了今日之请,予以额外优待,那来日其他道州同样上请,这个要减税,那个要免赋,朕如何回应?
国家财税降低了,中枢支配的钱粮缺少了,朝廷如何维持,军队如何供养,那些利国利民的工程设施如何修建......”
虽然自当政以来,刘皇帝数度此诏下恩旨,减少百姓负担,提高黎民生计水平。每逢灾害,减免受灾害州县税赋更是常有的事。
然而,若是仔细剖析,就可以发现,爱护百姓,体恤黎民,其中有很大程度都是为了树立人设,以收买人心。
刘皇帝的惠民政策,从来都是一步一步来的。拿减轻税赋这一项来说,往往是在国家财政良好,抑或百姓负担到一种接近危险的程度,方才果断大方。
当年他初继位,实行乾祐新政,就废除了大量的苛捐杂税,但那都是些过于不合理乃至荒诞的税法,比如结婚、出殡、乞讨等等。而在正税方面,也只是象征性的减少,让人看得着希望罢了。
仅王章实行的“省陌”、“省耗”二法,就从百姓手中剥削了大量的钱粮,赚取了大量“差价”,也是持续了近五年,到收取淮南之后,方才调整。记住,是调整,不是废除,税收过程中造成的省耗,一直都是由纳税人买单的。这点到开宝七年,都没有实质的改变。
国初的艰难,财政的拮据,如今想来,都觉不可思议,当初是怎样熬下来的?可以讲,大汉前期的发展强大,就是靠着内部剥削,挖掘潜力。
在乾祐时代的前十年,大汉百姓的日子用艰苦还形容,是没有什么疑问。直到对外战争的不断胜利,天下渐成一统,内部造血能力也逐渐恢复正常,方才开始改善。
而大汉百姓迎来真正的好日子,还得是进入开宝年之后。当初制定的那一系列开宝新政,才是真正的惠民、爱民。
在税收的问题上,刘皇帝也素来是理性的,少有因为你一请,我一奏,倒倒苦水,就是轻易允诺的。这也算是他一贯以成的风格了,如非必要,非成例,绝不轻易降税。
这也是对驳回卢多逊奏请的根本原因,不能因为河西偏远困难,军事意义重大,就表现得偏私,毕竟对河西的税收,财政司在制定每年配额时,对其优待就已经考虑进去了。刘皇帝玩平衡,可不只在中枢朝堂,对地方道州也是一样。
感受到刘皇帝的态度,卢多逊先是愕然,稍做思考,就低头告罪了:“臣考虑不周,请陛下治罪!”
“朕何时因言问罪了?”刘皇帝大度地摆了摆手,盯着卢多逊,带着少许鼓励道:“你主政河西,为治下百姓谋福,是当为之事,可以理解。但是,也不能仅仅盯着河西这一地,最好能够放眼全国,纵览全局。格局嘛,不妨放大些!”
听此言,卢多逊原本有些消沉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默默咀嚼了一番话,当即应道:“陛下教训得是!是臣眼界狭小了!”
心中还不免自责,他卢多逊的目标可是要入朝拜相的,看来,这眼光还是得放得更高更远,着眼于未来。但是,如果河西任上干得不好,没有出彩的政绩,又如何能够入朝呢?
卢多逊的心理活动开始丰富起来了,素来利落的他,难得有些迟疑。
“不过,你有更化改新以固疆土的想法,朕自然是支持的。这样吧,朕此番西巡,感西北百姓生计艰难,官员治政不易,回朝之后,当着财政司调拨一部分钱粮,以实仓廪,用以改善!”刘皇帝又这么说道。
“谢陛下!”卢多逊当即拜谢,眉开眼笑。
相比于减税政策,或许这种专项钱款支持,对地方官府更有利,这样他们治政办事可用资本可就多了,也更实在了。
“臣还有一请!”
“说!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讲完了吧!”刘皇帝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臣觉得,想要推动汉化,辖下需要一批干吏,需要更多可用之人,这也是河西官府最为欠缺的,当下河西官府,许多人都身兼多职。希望能够再分遣人一批人才,河西虽然偏远,却是做事出成绩的地方......”卢多逊道。
“很好,不论治国治政还是治军,首重人才!”刘皇帝道:“你把河西各官府的缺额报上洛阳,朕会着吏部落实的,新一批的观政学士,也到外放的时机了!”
“不过!丰州那边的事,也给朕提了醒,大汉如今对各级官吏人数配额,并不适应所有地方!河西也是地广人稀之处,人员给派给你,但是,可不要造成冗员浪费!”刘皇帝直接表明态度。
闻之,卢多逊当即表态:“陛下放心!臣必使人尽其用,断不容许有人浮于事、虚耗朝廷俸禄的情况发生!”
见其状,刘皇帝捋着他被风吹得有些张扬的胡须轻笑道:“很好!”
对卢多逊的保证,刘皇帝当然是认可的,对卢多逊为官的一些风格,他可是了解的。就在西幸河西之前,他就听过一番李崇矩关于卢多逊的汇报。
此君,并不是个善人!其心性之傲,刘皇帝也是早就见识过的。
从考中进士开始,卢多逊也有将近二十年的官宦生涯了,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能力、经验、手段都是飞速提升。但有一点,并没有多少的改变,便是那股傲气,他一直是自负才情的,哪怕有早两年被安排在三馆当图书管理员,也只是让他稍加收敛罢了。
如今,他升任河西布政使还不足一年,但其为政处事的风格却越显鲜明了。为达目的,不顾一切,甚至不择手段。
论能力,卢多逊绝对是大汉数得上的能才干吏,做事果断,作风强势,而在他手下为官做事的人,无不受其鞭策,大感压力。有官员曾口吐怨言,为卢多逊所知,后来一番炮制,搞得不只官丢了,连河西都待不下去,只能灰溜溜地带着家人搬立姑藏,躲得远远的,才可安心......
他既然放了话,刘皇帝相信他绝对会落到实处。至于私德方面的事情,卢多逊那不算良好的官声口碑,则不是刘皇帝最在意的事情。
从本心来讲,刘皇帝也并不期望,甚至不乐意大汉的官员都是那种“道德典范”,大汉官场也需要卢多逊这样的人!
针对河西事务,君臣二人在这关楼内已经谈了不少了,刘皇帝谈话的兴致明显也没剩多少了,卢多逊虽然察之,但还是忍不住开口唤道:“陛下!”
闻之,刘皇帝注意力也从那迸溅的火花中转移开,再度投向卢多逊,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由摆了摆手:“卢卿是言犹未尽啊!还有什么话,直接说吧,朕听着!”
“谢陛下!”卢多逊赶忙表示道。
长在地方,少有与皇帝面对面交流的机会,若不是此番刘皇帝西巡,大概也只有等到将来回朝述职之后了,因此,卢多逊还是很重视与刘皇帝的谈话的。如今就君臣二人,自然要说个痛快。
稍微组织了下语言,卢多逊继续道来:“臣此前放出豪言,要率领河西官民,再现往昔之繁荣,但臣实则也清楚,这并不容易,甚至不是短时间内就可以实现的。
河西内部的问题,臣当着手缓图,逐步改善解决,但外部的掣肘,却非河西一道所能左右了!”
听其言,刘皇帝顿时提起了兴致,问他:“你所言外部掣肘,指的是什么?”
迎着刘皇帝审视的目光,卢多逊道:“陛下,千百年来河西之盛,除了本地的水土文化之外,更主要的,还在于其地利。走廊绵延千里,当东西交通联系之要冲,各国商旅纵横,往来密切,交流频繁,由此催生了河西的辉煌繁荣!
然而如今,河西复归大汉治下,商路却萧条冷清,来自关内、中原的商旅,往往至凉州即折返,不欲深入。
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在于西域沦落于辽国的附属,任其盘剥。辽军西征之际,西域痛遭兵燹,生灵涂炭,城镇堕毁,战争使得丝路衰落,几乎断绝。
这几年,西域局势暂宁,商道虽然重开,但受限颇大,一则契丹阻道,商旅顾忌,二则西域始终不见复苏之态。
因此,臣以为,辽国占据西域,隔绝东西,已是河西恢复,走向繁荣最大的阻碍,也是整个西北地区发展的掣肘!”
卢多逊陈述完见解,刘皇帝突然呵呵呵地笑出了声。见状,卢多逊脸上闪过少许尴尬,疑问道:“陛下,臣所言,有何不妥,引您发笑?”
刘皇帝摇了摇头,说道:“朕笑的是,似乎有找到了一条北伐契丹的理由啊!”
闻言,卢多逊神情一动,眼神却显得很平静,拱手说道:“汉辽一南一北,同为当世大国,虽则弥战十载,但实则暗中敌视,相互戒备。大汉籍驱逐契丹、收复中原以立国,两国积怨,已如东海之深,既不可测,更不可解。
时下,风平浪静之下,必然潜流暗涌,两国之间,必然还有大战,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因此,臣以为河西之事,只是汉辽大局之下的一小部分,可随朝廷大略进展......”
“要知道,今秋朕还同辽主会猎于塞北,相谈甚欢呐!”刘皇帝这么说。
卢多逊拱手说:“臣自然有所耳闻,但以为那不过是两相试探罢了!”
“能够看出朕有北伐之意的文武不算少,但能结合河西发展,联系国家战略,这样的人可就不多了!卢卿,看来朕还是小看你的大局观了!”刘皇帝淡淡一笑。
对此,卢多逊终于谦虚应道:“陛下缪赞!臣只是久在河西,平日里多琢磨了些!”
“还是让你琢磨出了点东西啊!”刘皇帝喃喃道,一双眼睛变得深沉起来了,其间仿佛隐藏着刀光剑影。
“河西马政情况如何?据说胭脂山那边,每年都能出产不少军马?”沉吟几许,刘皇帝突然提道。
卢多逊解释道:“陛下,胭脂山地境,水草丰美,实宜牧养,甘肃收复之后,河西便根据朝廷马政条令,圈地豢养马匹。
虽然只数年,但如今胭脂山已成为西北最大的马场,除上贡中枢及满足河西驻军之外,还能向整个西北驻军输送军马!”
“好!”刘皇帝简单一个字,掷地有声。
“要北伐辽国,各种马匹将是最重要的战略物资!”刘皇帝说道:“胭脂山,朕定要去看看!”
闻之,卢多逊当即道:“陛下,听闻那里有一匹汗血马,堪称马中之王,本待上计,便觐献宫阙,如今陛下亲至,可先行试骑了!”
刘皇帝笑了笑,对卢多逊这种逢迎并不感冒,而是说道:“宝马良驹,若是养在宫厩,可就浪费了!”
说着,刘皇帝对喦脱吩咐着:“通知赵国公,让他准备准备,明日随朕胭脂山马场。告诉他,要是能驯服那批汗血马,朕就赐给他了!”
“以赵国公之英武,再是马中之王,桀骜不驯,也当臣服了!”卢多逊道。
在姑藏城郭巡视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纵然内侍不提醒,刘皇帝也得回去歇着了。为示荣宠,刘皇帝还是让卢多逊随驾。
回到行在,卢多逊正欲请辞,宫人来报,甘肃将军折逋思忠奉诏来见!折逋思忠,便是六谷吐蕃部族的大首领了,标准的亲汉派,甘为朝廷奴仆的一个人,人如其名,这么多年了,始终兢兢业业,不曾有一丝一毫违逆,对朝廷更是毫无保留。
六谷吐蕃在他的率领下,也格外顺服,在收治河西的过程中,也是出了大力,立下汗马功劳。而作为大首领的折逋思忠,也得到了朝廷的重视与信任,职居甘肃将军,负责回鹘的军务。
用一个吐蕃人去约束回鹘人,显然其中有刘皇帝的意志。当然,如今的折逋思忠,可是时时以汉人自居,谁敢说他是吐蕃抑或温末人,他就跟谁急。
对于这样一位忠仆,刘皇帝长居深宫,都有所耳闻。因此,得知其回凉州觐见,表现得自然也足够热情,当即命令宣见。
“你的奏章中提到过,这六谷吐蕃占据凉州深谷要隘,对境内影响很大啊!”召见之前,刘皇帝却先和卢多逊谈及六谷部的事情。
“不瞒陛下,确是如此!”卢多逊解释道:“六谷吐蕃,结成联盟,主政凉州长大百余年,在凉州根深蒂固,难以动摇。
不提其他,如今凉州管辖部民,超过半数都是六谷吐蕃之民,他们都是先听部族首领之令,再遵朝之制。
虽然在折逋嘉施、折逋思忠两代大首领的领导下,对朝廷日渐恭顺,勤恳纳税,但仅靠一两代首领,并非长治久安之策。
因此,臣接下来,打算逐步拆分六谷吐蕃的这个联盟,此前,在扶持折逋思忠上位之时,其内部争斗矛盾已现,有分裂趋势,这可供行事。
最主要的,是要改变他们以谷为聚,自成一体的生存状态,需要在六谷吐蕃部民之中建立权威,减少贵族、首领的影响,编户齐民,不能只落于形式......”
卢多逊又是一番侃侃而谈,提到他准备向六谷吐蕃的动作,更是眉飞色舞的,这些可是他极其擅长的。当年,在针对夏州党项人的分化、收买时,他可是其中的主导。
对于卢多逊的干练多谋,刘皇帝印象更深了,他只提到六谷部,他就能整出这么多想法来......
而听其见解,刘皇帝实在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看来你在河西,有的是事情要忙了!朕期待着河西大治的那一日!”
在连续接见河西主要将吏,听取地方军政情况之后,刘皇帝的日子便彻底清闲下来了,与过去明显有不同,以前是假清闲,这次是真的。
待在京中的时候,朝政运转、官吏表现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也随时可以插手,因而往往稳坐钓鱼台,淡然处事。
但到凉州之后不同,三九寒冬,冰天雪地,几乎把姑藏城隔绝成一座孤岛。虽然对外交通并未真正断绝,来自洛阳甚至开封的一些奏章仍旧能够呈与御前供他审阅,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刘皇帝这心里也就开始泛起嘀咕了。
他忍不住去想,洛阳朝堂的局势究竟如何,当真如奏章所报的那般平静?一切事务当真有条不紊?赵普、宋琪等臣应当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虽然自信乃至自负于他对帝国的掌控,但性格使然,刘皇帝也总是忍不住多几分疑心,哪怕来自各方面的情报,都向他表示,在离京出巡的这段时间,朝局稳固,民生安定......
说到底,还是太闲了,闲下来就忍不住胡思乱想。此番并不是刘皇帝离开京城最长的一次,但却是走得最远的一次,又受“困”于凉州,头一次有这样的经历,让刘皇帝感到不安了。
在京中的时候,不论春夏秋冬,刘皇帝还能随时出去,游猎赏景,明察暗访。在凉州呢,除了窝冬,刘皇帝也实在没有太多溜达动弹的兴致。
不过,刘皇帝终究是不会过于寂寞的,由于随驾并不缺后妃宫人,时逢冬季,过得却是春意盎然的日子。禁欲养生的刘皇帝,放松了对自己的克制,高、折、郭、耶律诸妃,各有宠幸,或许就是在灵与肉的深入交流中,刘皇帝心中的烦躁与不安也随之消解不少。
开宝八年,从元旦到上元,年初最重要的两个节日,刘皇帝都是在凉州过的。虽然场面上不如在京畿时那般隆重,但同样热闹,且别具特色,也给刘皇帝以及来自朝廷的贵人们一些新奇的体验。
同样的节日,不同的过法,虽然知道背后有官府的安排推动,但还是让刘皇帝见识到了一番诸族百姓同庆新年的和谐融洽场面。
把中国传统的节日文化,深入推广于河西,这也是卢多逊准备做的。而根据当地的反馈,姑藏官民还是头一次这般热热闹闹地庆佳节,迎新春,这都是天子驾幸带来的影响。
开春后的凉州,气候比起隆冬时的酷烈,已然缓和许多,但仍旧寒冷。刘皇帝在中原待的二十多年,生活习惯上早就是个中原人,因此对于凉州表现得很不适应,同时,随时能够感受到两地的差异与不同。
但相同的是,开春之后,凉州百姓们便已进入了忙碌的劳作当中,一年之计在于春,甚至比起中原百姓,要更加勤快。
毕竟,大部分人都是苦苦熬过一个冬季,如果不能在新的一年里,把握住农时,及时工作,只怕又要面临严峻的生计问题了。
而刘皇帝也可窥见一丝正常情况下凉州的景象了,道路之上,也开始出现东西交流的商队了,一批一批的,规模虽然不大,但属于早起的鸟儿。
新春的河西城镇,在去岁冬季中消耗了大量的物资,这个时节,只要贩点东西来,就不愁市场,不怕赚不到钱。
其中,尤以姑藏城为甚,不只因为这是河西首府,还因为皇帝驾临,不提其他,就凭生多出的七八千人,人吃马嚼的,就能创造出大量的市场需求。不得不说,刘皇帝出巡,在刺激消费上,还是有积极意义的,当然,前提是后边得把所费钱粮给如数补上,否则,买单的还是地方官府与百姓......
还有更早的,就是那些还没开春,就开始贩运物资的行商旅人,但那都是些下层穷苦黔首,赚的也是。一般有些财产的人,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冒那险,吃那苦。
一直以来,刘皇帝都以体察民情,拂恤百姓自居,每出巡,也少不了走访民家,察问生计。而他也清楚,大汉百姓的生计,并不如奏章上呈报的那般安康,但是近几年了,他心中实则生出了几分自负与得意。
在刘皇帝看来,他已建立了一个太平世道,与百姓与安定,并且早早得预料到百姓在新时代环境下对生计水平更好的追求,并以此制定推行政策。
如今大汉子民的生活,纵然谈不上康泰,甚至无法做到人人温饱,但是,刘皇帝自认为大汉百姓的生活还是有进步,看得见未来,摸得着希望的。
他在几次出巡中,所走访的百姓人家,每家每户,哪怕最穷困的,也能维持着基本的生计需要!许多亲眼所见的并乐意去相信的事情,也让刘皇帝有了极大的自我满足感。
他知道在很多地方,条件艰苦,黎庶困难,但实则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直到往大西北走这么一遭。
西北为何以民风剽悍著称,就是因为艰苦恶劣的环境,与人斗,与自然斗,为基本的温饱而奔波劳碌甚至搏命,以磨砺出那天下闻名的强悍名声。
刘皇帝也是在亲自视察过后,方才有了一个更为清晰的认识,他的大汉帝国并没有表面上那般美好,有衣食富足者,同样不乏嗷嗷待哺者......
过去那些莫名的甚至狂妄的自信,如今思来,却有些可笑,让刘皇帝心头还有种郁闷感。同时,一直以来,刘皇帝对于西北地区,始终带有隐忧,常有忌惮萦绕心头。
天下未乱蜀先乱,但历代王朝,除了面临来自塞北胡族的威胁外,最容易生乱的,就是西北地区。从历史来看,西北以其特殊的地理情况与复杂的民族情况,天然得带有动乱风险......
如今,他也觉得那种顾虑,是正确的,并不是杞人忧天,西北问题还是得正视,得重视。
原本,对于西北刘皇帝是有一些想法的,但走一趟,也按捺住了。是关于驻军戍卒的供给问题,为了维护西北的安定,朝廷在西北地区一共屯有十万军队,在过去的数年之中,这些军队主要还是由朝廷供养的。
然而,几年下来,一个突出的问题就是,要在庞大而遥远的西北地区,供养十万基本脱产的军队,财政压力太大了。
但为西北疆土的巩固,又不得不坚持,困则思变,财政司那边,就提出了一些改革措施。几度向刘皇帝进言,要么削减西北驻军,要么降低标准,要么由西北四道承担更多供给责任。
对于财政司的提议,前两条刘皇帝是直接枪毙的,只有第三条,有可操作的空间。过去,为了加强中枢朝廷对地方军队尤其是边军的控制,其兵甲、钱粮之供给,都是由兵部统一调度的。
这在大汉的军事体系中,也实行了二十多年了,但随着疆域的扩张,戍所戍卒也随之增加,朝廷的面临的供馈压力也自然而然大涨。
到如今,完全依靠朝廷去供血输血,已然显示出其落后性,效率低下,且人物力浪费颇多。大汉朝廷是不乏睿智之臣的,宋琪还朝就向刘皇帝提出此弊端,思来想去,刘皇帝觉得对边军的供养,还是要朝廷与地方结合起来。
原本,就打算从西北试行改革,拟出一套合理且平衡供馈制度。但这一路从丰州经灵州至凉州,刘皇帝发现,这事还真不能操之过急,至少不能贸然给西北道州加重负担。
或者说,目标范围缩小些,先在关内道试行,那里政治、经济基础都要扎实些,榆林、陇右、河西则看看效果再说。
事实证明,刘皇帝西巡的意义还是明显的,否则,没有这亲眼所见,他将直接在西北试行边军供馈新制了......
春寒料峭,直侵肌骨,但对于刘皇帝而言,却也解了身上一些束缚,可以出城逛逛,到处走走看看。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皇帝带着人外出,于祁连大雪山下郊游射猎。虽然在这并不是个适合打猎的时节,甚至看不到什么宜猎的动物,但刘皇帝仍旧乐在其中,或许他的兴致根本不在猎物身上。
“许久没有这么畅快了!”伴着一阵高昂的嘶鸣声,刘皇帝驻马,解开缠在脖子上的围巾散热,欣赏着雪山河谷的清寒景色,对随众感慨道,一脸的痛快表情。
“前段时间,着实是憋坏了!”紧随刘皇帝之侧,乃是赵国公刘昉,闻言附和道,也是一副多动的表现。
明显,对于精力旺盛的刘昉而言,过去的那段时间,他更加难熬。因此,得知刘皇帝出游,他是急急忙忙地跟着前来护驾。胯下是匹异常雄骏的汗血马,胭脂山一行,刘昉也不负刘皇帝所望地制服了这匹马王,当时几乎竭力......
“憋坏了,那就多跑跑!在城中待久了,朕感觉人都快发霉了!”刘皇帝笑声畅快,显然,出来跑一跑,整个人的精神心情都改善许多,几乎换了一副新的面貌。
当然,刘皇帝最大的变化,还得是那发福的身是,脸上、肚皮、腹部都长肉了,这一回,是没能控制住。随着年纪的增长,刘皇帝除了长老、长残之外,也有长胖的趋势了......
“爹,我们比一比如何?看谁先回到姑藏?”刘昉主动提议。
闻之,刘皇帝手中马鞭甩了甩,笑骂道:“你是要看我出丑吗?还是要来欺负你老子?要比,找杨延昭、李继隆他们去!”
见其反应,刘昉不由嘿嘿一笑。
此地距姑藏城约三十里外,处于大雪山东麓,峰峦叠嶂,萧瑟凄清的气氛并没有多少改变,但解冻的谷水,已然活跃奔腾向东北,继续滋润着凉州大地,释放着生机的气息。
谷水是凉州境内最大也是最主要的水脉,发源于祁连山,由南向北,一直流入沙漠中白亭海。流域所过,乃是大片的平原盆地,也是千百年来,凉州农牧兴旺成为河西中心的基础。
面向山口,地处上游,没有支脉汇聚,水流不算湍急,水势也不大。河上弥漫着寒气,水面尚且漂浮着些许冰渣,清楚地告诉人们,这水,还冷。
“天气回暖,谷水都解冻了,行营将士怎么样了?不会都和朕一样,懈怠了吧,还能行军吗?”目光犀利,仿佛能穿透谷水上弥漫的寒雾,刘皇帝淡淡道。
“陛下放心!”同样随驾的罗彦瓌当即保证道:“将士虽然停驻已久,但日常的操练从未放松,更不敢懈怠,行进攻防,绝无问题,必能守护陛下周全!”
闻之,刘皇帝露出了点笑意,遥指西北,道:“可以继续西行了吧!”
果然,刘皇帝西巡之意犹未打消,熬过一个寒冬,意欲反倒更加强烈了。对此,罗彦瓌面露迟疑:“这......”
“怎么,还有什么顾虑?”刘皇帝脸一板,表情显得严刻。
见状,罗彦瓌赶忙道:“行营停驻于此,各项物资消耗巨大,如今已显空虚,如欲继续西赴,河西官府恐怕也不能提供更多粮秣被服了,需要大量补充之后......”
听其言,刘皇帝大手一挥,几乎粗暴地打断他:“辎需短缺,设法补充即可!这个问题,似乎并不难解决吧!”
“是!”罗彦瓌应道:“对河西戍卒的辎需补充,也开始转运输送了,可行文自西北官仓中多调拨一部分,以资行营!”
“不!”闻之,刘皇帝当即打断他,语气严肃地道:“边军戍卒的军需不能动,任何时候都不能动!低”
“是!”罗彦瓌下意识地拱手,然后建议道:“如此,欲供馈行营,只有从关内道那边设法了!”
“所需粮料,你拟一份清单出来,交给李业,让他修文一封,发往长安,让王祐负责调度支持!”刘皇帝直接吩咐道。
“遵命!”罗彦瓌应道。
稍作考虑,又打量了下刘皇帝的神情,罗彦瓌再度禀道:“陛下,长安距凉州,远逾千里,临时筹措物料,再发抵姑藏,只怕需要不短的时间!”
刘皇帝眉头皱起,没有作话,见状,罗彦瓌继续道:“行营将士,自然毫无保留拥护陛下,拱卫圣躬,只是陛下离京已久,道路方通,再启西行,其他公卿大臣,是否支持......”
“这些不用你来考虑,你这个行营都部署,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即可!”刘皇帝语气平淡,但态度格外强势:“至于物资转运的问题,就交由关内道去解决吧!北伐之时,数十万大军,数百里转运,尚且有条不紊展开。如今不足万人的物资,若是都不能有效落实,那关内道转运所事官吏,就可以罢黜了,连这点事都办不好,要来何用?”
“是!”刘皇帝都这么说了,罗彦瓌哪里还敢有多话说。
事实上,今日他的话对刘皇帝而言也确实多了,若非刘皇帝了解这个人,只怕心中会生出些不满了。
在大雪山吃了一顿野餐,酒足饭饱后,贴近自然地睡了一觉,刘皇帝便心满意足地返回姑藏城。
待归州城,入行在,刘皇帝直接把李业找来,向他述以继续西巡之事。果然,刘皇帝一表露出意图,李国舅表情就苦了下来,显然意见有异。
但刘皇帝不在意他的想法,只是把行营物料补充的事情交待下去,让他负责去办,完全没有留反对的余地。
对此,哪怕早已习惯了刘皇帝强势,但像这般完全不听人言的情况,还是让李业感到不适应,实在无奈。
“有什么要紧事?”定下了西巡的情,刘皇帝人也恢复了松弛,注意到李业带来的几封奏报,主动问道。
闻问,李业答道:“这是洛阳呈报的几道奏件,确有几件要紧事,洛阳那边,不敢自专,特呈御览,听取意见!”
“哦?说说看!”刘皇帝来了兴致,他是真的放权的,能让洛阳朝廷不敢决断的事务,可是比较少的。
李业答道:“其一,去岁云南道、广西道发生动乱,求州首领代连弄兔、邕州延众镇长宗奇相继率领部众反抗朝廷,为王仁赡、潘崇彻二将领军镇压。如今乱事已平,贼酋及其部众受俘,两道上奏请示,如何处置?”
闻之,刘皇帝眉宇仿佛一阴,悠悠然地说道:“朕没记错的话,南征大理之前,就是这两家,联合大汉,举叛牵制段氏的吧......”
“正是!”李业答道:“虽然此二人,对于大局并无根本影响,但大理收复之后,朝廷还是给予了二人犒赏,赐于土官。不过,二者自以功大,并不满足朝廷的封赏,因而不自量力,悍然生乱......”
“叛者恒叛啊!”刘皇帝感慨了一句,而后冷冰冰一句话:“诏复云南、广西,二贼首夷族,其所拥财产、人口,悉充官用!”
“是!”李业很淡定地应道。李国舅对于那些异族少民,是真不当人来看的,因此再狠的手段,对他而言都属寻常,自不会劝阻。
“还有一事,那韩庆雄的遗腹子,诞下已有三月,按前诏,当袭爵,洛阳请示意见!”李业又道。
“都这么久了啊!”刘皇帝先是意外,然后感慨,不加思索,吩咐道:“既然诞下的是儿子,那就袭武宁伯爵吧!”
韩庆雄,已故武宁侯韩令坤之子,袭父爵,当年因怒杀人获罪,在洛阳引起了一场风波,轰动一时。
杀人当死,无论贵贱。当时,为了给韩令坤留下一脉香火,也给求情的赵匡胤一个面子,刘皇帝意旨,压后韩庆雄伏法时,让他留个种。
于是,韩庆雄得以做了个风流鬼,临死之前,在狱中积极造人,经过一番努力,送入狱中取种的两个女子都怀上了,然后就是等待“摸奖”。
当年冬,韩庆雄就押赴刑场执行死刑了。而他的遗腹子,在刘皇帝去岁出巡之后,相继诞生。先出世的是个女娃,所幸运气不错,第二个是男丁。
根据当初刘皇帝的诏意,此子可承袭韩家的爵位与财产,如今,既然请命,刘皇帝自然不会食言,也没有设置阻碍的意思。
这本就是一个赌博的选择,韩庆雄赌对了,得以保留韩令坤一脉的香火,刘皇帝也就认可这个结果。
......
随着刘皇帝的意志传达开后,行营也就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起驾事宜,然而,他西巡再度受到了阻碍。这一回,不再是内部原因,行营随众也不敢反对。
行在内,刘皇帝正在看望郭宁妃,在冬季的耕耘之下,宁妃有孕了。武德使李崇矩匆匆来见,当听到他的来意,刘皇帝削着梨皮的刀子不由停了一下,问:“辽国有变?什么变故?”
李崇矩瞟了一下宁妃,见状,郭宁妃很识趣地起身,温声道:“官家若欲听政,妾当回避!”
“不必!”她这样反应,刘皇帝反倒要大度些,示意她坐下,把去皮的梨切瓣,亲自给宁妃喂食,同时向李崇矩打手势:“但讲无妨!”
闻令,李崇矩不再遮掩,神情严肃地说道:“变故应当发生在去岁冬末,辽主率百官祭天,当日设宴,饮酒连夜。然而,就在次日,辽主行营,突然戒严封锁,匆匆返回上京临潢府。
其后,临潢府全城戒严,禁止出入。临潢府都知,察觉此事不寻常,不敢怠慢,立刻发动密探,打听消息。
得知,不只是临潢府戒严,对外交通道路,同样严密封锁,辽国皇宫更是戒备严密。辽上京内外包括殿帐、宿卫在内所有军队,也全部齐整装备,气氛空前严肃。
同时,自临潢府有大量的信使派出,分往辽国各地......这些征兆,极其不寻常,因而受情报,臣立刻前来禀报!”
“何止是不寻常啊!辽国怕是发生大事了!”听其言,刘皇帝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了,面露沉思,问道:“消息属实吗?”
“探事不敢轻慢疏忽,也是几经刺探,损失了不少秘间,方才确认!并且辗转多地,通过秘密渠道,才这些消息传回国内!”李崇矩为麾下背书,态度郑重。
此言落,刘皇帝再度陷入思考,以他的嗅觉,当然察觉到此事的特殊,但是,李崇矩汇报的,都是一些表象,并没有确凿实锤,辽国究竟出现了什么变故,仍未得知。
但也正因如此,才更让人上心。要知道,武德司、军情司在辽国内部的间谍埋伏,已然经营了近二十年,过去也刺探出了不少隐秘,传回了大量有价值的消息。但是,像此番这般,摸不到一点实质,可见事情之严肃,情况之特殊。
“守则,你主管武德司多年,见惯了消息情报,尤擅分析,你给朕说说看,辽国上京这些许异常举动的背后,究竟是何原因?究竟出了什么变故!”刘皇帝终于动了,继续喂宁妃梨肉,还在她红润的唇上刮了刮。
闻问,李崇矩沉默了,平静的面庞上也透露着迟疑。大部分时候,武德司收集到的情报信息,都由他与僚属分析梳理后,再呈报刘皇帝。但这一回,他只是将上京的情况做了一次汇总,显然,他也是有些拿不准的。
但刘皇帝直接发问了,他也不好不给出想法,因此,思忖片刻,拱手道:“陛下,臣只能根据已知消息,略加揣测!”
“揣测又何妨碍!说说你的想法!”刘皇帝回头,坐正了身体。
李崇矩拱手道:“陛下,辽国已然有近十年没有出现如此异状了!上京内外,无不严肃。前一次,已是辽国内乱之时了,此次严重紧密,比之更甚。臣以为,这恐怕是辽国再度发生内乱抑或政变了!”
“是嘛!”刘皇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见状,李崇矩又道:“不过,臣以为,此事仍旧难料,虽然各种征兆如此,但......”
“有什么想法,直接讲明,不必吞吞吐吐!”刘皇帝吸了口气,平静地说道。
“辽主秉政近二十载,其内部发生的叛乱不可甚数,但没有任何一次成功,都被其平灭。如今,他在辽国根基深厚,权威日盛,军权、政权牢牢掌握在手中,对宗室潜怀异志者也始终戒备。在这种情况下,若说有人能够政变成功,臣又觉得可能不大!”
“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辽国好酒轻慢,也许此次就是疏忽了,为人所趁呢?”刘皇帝淡淡一笑。
李崇矩摇摇头:“倘若真有人反叛,以辽主的根基,与对辽国军政的掌控,事后的情形进展,绝不至此,只怕早有人举起勤王诛逆的大旗了!臣观上京情形,一举一动,都在求稳,封锁消息,以定局面,臣不相信,辽国有人能够在政变的情况下,这般掌控辽国朝局!”
“那你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对李崇矩的分析,刘皇帝显然是认可的。
沉吟少许,深吸了一口气,李崇矩道:“情况不明,臣实不好轻下判断,但可以确定的是,辽国必定发生了重大变故,大汉不可等闲视之啊!”
“是啊!”刘皇帝站起身来,叹了口气,悠悠说道。
“这已经是快一个月前的事情了吧!”刘皇帝突然问。
“相隔甚远,交通不便,再兼辽国的封锁,差不多!后续当还有进一步的消息传来!”李崇矩说道。
踱了几步,刘皇帝突然抬手:“一个月前的事情,朕何需在此费神猜测!倘若辽国大变,也不知如今是什么情况了!”
刘皇帝的目光投向东北方,黝黑的眼神中尽是波澜,有种想要投向数千里之外临潢府的冲动。良久,刘皇帝吩咐道:“传令下去,让辽国内的密探都动起来,监视其一举一动,朕要随时了解其事态!”
“是!”李崇矩拱手应命,匆匆而去。
“官家!”郭宁妃走到一脸沉思状的刘皇帝身边,轻声唤了句。
回过神,看着也已步入熟女年纪的宁妃,刘皇帝苦笑道:“郭宁啊,我想西巡一趟,亲眼见见玉门、阳关,还真是不容易啊!”
“因为辽国的事?”郭宁好奇地问道。
刘皇帝摇了摇头,说道:“早在去岁受阻于严寒,逗留凉州,我就有所预感。如今时过两月,春暖花开,本欲继续西行,这不,变故来了......”
“辽国不是情况不定吗?”
刘皇帝把手中梨心啃了一圈,说道:“武德司的消息无误的话,辽国必然发生剧变了,辽国若有变,大汉必须得有所应对,我这西巡,还能继续下去吗?”
“收拾收拾吧,准备东归了!”刘皇帝叹道。
接下来的一两日间,来自辽国的情报消息,可以说是接踵而至,虽然仍旧没有确凿的消息,但其事态描述,则更加详细形象,让人不得不上心。
开宝八年正月十八日,刘皇帝下诏,銮驾起行还京,走得干脆,走得迅速,没有任何耽搁......
春风拂过潢水河,东北亚的高原草场,大多焕发生机,临潢府内外的山水也多增添绿意。在这充满生机的时节里,辽上京城却沉浸在一片哀伤的氛围中,哀伤之中,不乏紧迫与压抑。
上京城已然戒严了快一个月了,仍旧看不到重新开放的兆头,只不过城上白幡高竖,城内素带密布,大量的辽国宗室、贵族、将帅、首领在畿外赶回,也都被限制在城中,许进不许出......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很简单,辽国皇帝耶律璟死了,死得很突然,也很意外。对任何一个国家而言,皇帝与首脑的去世,都是重大事件,往往伴随着政治动荡,稍有不慎,就是一场变乱。
对辽国而言,情况要更加严重些,因为皇帝耶律璟属于非正常死亡,并且死于刺杀。秉政辽国近二十载的耶律璟,也算这个时代的翘楚了,身上笼罩着权势与荣耀的光芒,属于那种能够搅动历史风云的大人物,死法却很憋屈,甚至显得荒唐。
至于死因,寻根究底,还在于他个人的性格与作风,对于内侍等亲近之人,太过严苛、残暴,视之为奴隶。
执政后期的耶律璟,由于长年酗酒,再加承受的内外压力,使得精神状态极不稳定。一方面,坚持秉政近二十年来体恤臣僚、爱护百姓的作风,另一方面,对于身边的内侍也越发苛刻暴虐,动辄打杀
当初,连刘皇帝知道这些情况的时候,都有些不解,耶律璟的两面性反差太明显了,对外人都能宽容和善,为何对随驾甚至贴身伺候的侍从,那般严刻。思来想去,除了他本身的精神与心理问题外,大概就是真没把那些内侍当人看了......
当然,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刘皇帝能够做出冷静客观的判断,甚至评头论足,乃至啧啧称奇。但他自己或许没意识到,伴君如伴虎,他的近侍之人对他的畏惧又何曾少过,这么多年,刘皇帝身边因为各种原因获取的人同样不少,丢了性命的更不知凡己。只不过,刘皇帝不像耶律璟那般狂躁,不兴无名之怒,缆开杀戒......
而耶律璟呢,在与刘皇帝在白水泺会见返回上京后,表现得更加癫狂了,对身边的内侍也更加不信任,三两月间,身边伺候的人,又换了一遍。而被替换的人,非死即残,要么获罪流放,基本没有善终的。
这就使得,待在耶律璟身边,就像在进行一场恐怖游戏,随时随地都可能获罪,遭遇生死危机。内侍们人人自危,精神压力同样大,这样会导致什么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于是,在长久的压抑之中,爆发了......
开宝七年12月23日郊祭那一夜,耶律璟就如往常一般,饮酒享乐,宿醉而眠,或许是心情好,头一次没有责斥内侍,还特意赐了一些酒肉,以示恩赏。
但是,就在隔夜清晨,耶律璟醉倒后不久,受赏的两名近侍,善德与奴里,在收拾好殿帐事宜后,拔出耶律璟的贴身金刀,行刺杀事。
醉得深沉的耶律璟,根本没有任何防备,也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被连刺三刀,刀刀致命,稀里糊涂地就告别了人世。死得还算安详,至少没有感受到多少痛苦......
那把金刀,耶律璟用它亲手处决过内侍,最终也是它,被两名内侍用以弑君,其间因果轮回,也着实令人唏嘘。
善德与奴里两名内侍,属于契丹后四部人出身,曾是皮室军卒,参与过汉辽大战,事发半月前,不幸地被选拔为御前侍从。
两个人算得上是激情杀人,弑君之后,冷静下来,自是惶恐不已,赶忙出逃。仓皇之际,难免不露马脚,被飞龙使女里撞见,感觉到不对劲,拦下察问情况。发现二人身上残留的血迹后,二者悍然发难,被女里以及几名卫士拿下。
其后至御帐请见,才发现皇帝耶律璟已然作古,鲜血染红了胡床。女里只是一个小小的飞龙使,但面对这种骤然发生的变故,却起了大作用,也觅得一个上进的机会,紧迫之间,他与负责宿卫的殿都点检耶律夷腊商议应急安排。
皇帝遇刺身亡,耶律夷腊责无旁贷,正自惊惶,心神无属,竟被一区区女里拿捏得死死的,全无意见,听其安排。
二人商议,御营戒备,封锁消息,同时通知有威望的贵族大臣,前来主持事务。正常情况下,通知越王耶律必摄,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不仅是耶律璟的亲兄弟,还素有贤名,且十分被倚重。
但是,女里却通知了另外三个人,齐王耶律贤、北枢密耶律贤适以及侍中萧思温。这就有些讲究了,当下辽国的权力中心,有四贵,分别是越王耶律必摄、南院大王耶律斜珍、北枢密萧护思、北府宰相耶律贤适。
即便要找人收拾局面,怎么都轮不到耶律贤适的,纵然耶律必摄、耶律斜珍都不在,还有北枢密萧护思在。但女里恰恰只通知了上述三人,用心可见一斑。
耶律贤的身份,就天然具备敏感性,再加上被封齐王不久,声望正处上升阶段。萧思温因为当年檀州之战的惨败,丧师失地,又因为同太平王耶律罨撒葛、赵王耶律喜隐这两名宗室叛臣的翁婿关系,一直不受耶律璟信任,颇为排斥,蹉跎了好些年,才有所起复,担任侍中,也基本是虚职,没有太多实权。
至于耶律贤适,文武双全,被誉为有匡国之才,这些年深受耶律璟信任,与耶律贤不只是名字只差一个字,私下里关系向来亲厚......
而齐王耶律贤,当时并不在行营,而是在上京北面的云门寺礼佛,得知剧变,没有丝毫犹豫,只带了十几名护卫,冒着风寒,直奔行营所在的黑山。
等耶律贤赶到行营时,那里已是一派紧张气氛,耶律贤适入驻御营,第一件事,就是接触了那种高压的戒备状态,以免猜测,但对皇帝驾崩的消息,却加大了封锁范围。同时,将随驾的右皮室萧乌里只唤来控制住,解除其兵权,另由萧思温前去接替。
因此,整个行营很快就被耶律贤适等人控制住了,而耶律贤的到来,更使所有人有了主心骨。几人秘密商议,继续隐匿消息,控制行营,火速还京,维持局势,以免骚乱。
接下来的事情,进展很是顺利,回到上京城,仍秘不发丧,假皇帝命,使包括宫城在内,全城戒严,净街净市,连带着诸贵族文武大臣,一概不得擅自出入。
待一切事务,基本料理得当,最重要的,军队的掌控权全部落入手中之后,方才由耶律贤适出面,召集诸宗室、贵族、大臣,告之以皇帝遇刺崩殂的消息。
这个消息,对于辽国的大臣们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毕竟是统治了辽国近二十年的皇帝,虽然有各种荒唐,各种令常人费解的行为,秉国这么久,突然死了,还是被刺身亡,这造成的冲击,自然是巨大的。
消化这个消息,并不困难,也不需要多少时间,但紧随其后,就是各种猜疑。联想到耶律贤适等人的那一系列作为,以太平王耶律罨撒葛、安平王耶律敌烈为首的一干宗室还有耶律璟的心腹臣僚们,自然大加质问了,句句诛心,就差直指耶律贤适等人弑君谋逆了。毕竟,皇帝耶律璟的死太过突然,也太过蹊跷了,阴谋论在任何时代都是有市场的。
虽然大局已然在握,但面对这群情汹涌,耶律贤适等人,也大感压力,尤其是被推到台面上主持的耶律贤适。他们所倚仗的,乃是取得了先机,控制了大部分的军队,但是这种控制,只是乱中取便,实际并不牢靠,这种情况下,人心各异。
群情汹涌间,耶律贤适等一派人,也没敢过于强硬,于斗争之中求妥协,当然,这也是基于上京局势逐渐落于在他们掌控的前提下。同时,似乎也是辽国政治逐渐成熟的一种体现,否则一场血腥政变清洗,只怕已然彻底展开了。
当然,这也是由于当下辽国政坛上,没有一个像耶律屋质那般,德高望重、手段老辣,能和协众人、平衡各方面势力利益并令人信服的人站出来主持大局。
至于耶律贤适,不得不说,能力威望有些,但还不够,靠着过去的功劳,加上皇帝的倚重,耶律璟在时,可以作为实权重臣,活跃于政坛。
但如今,耶律璟猝然遇弑,他的这些表现与作为,就显得不那么合适了,甚至缺乏底气,也更容易引起其余宗室大臣们的不满与猜忌。甚至于,当廷就有人提出质疑,攻讦耶律贤适辜负先帝宠幸,犯上谋逆。
在上京戒严的环境下,辽廷内部却是一团乱麻,纷争陡生,并且愈演愈烈,争执矛盾也越发尖锐。叫嚣得最厉害的,当然是耶律璟的两个亲兄弟,耶律罨撒葛以及耶律敌烈。
耶律璟在时,辽国政坛平静,所有人,各方势力,都能偃旗息鼓,低调做人办事,甚至不敢轻易冒头。耶律璟一死,沉抑已久的暗流便开始疯狂涌动了。
最终,还是在北枢密萧护思的提议下,勉强搁置争议,落实了几件事。其中,最重要的是耶律璟的丧事,最终由耶律必摄、耶律贤适以及萧护思三人负责治丧,并且对皇帝之死进行审查问罪。
这一点,很容易得出结论,虽然耶律敌烈等人,坚持认为背后另有阴谋,并直指有篡权行为嫌疑的耶律贤适、萧思温等人,想籍此混淆局面。但是,事件还是在一干人的推动下,迅速定性了。
就是两名内侍鬼魅迷心,犯上作乱,行弑君之滔天逆举。善德、奴里二人,也当着所有人的面,被处决了,并挫骨扬灰。同时,耶律璟身边伺候的所有内侍,也都被处决,御帐周边的守备的上百名卫士,全部被逼自杀,他们没能履行到保护皇帝的责任,死都难赎其罪。
这样雷厉风行的措施,自然是齐王耶律贤提出来,由飞龙使女里执行。此举既震慑了一批人,也安抚了一批人。同时,耶律夷腊这个宿卫将领,在反应过来之后,畏惧之下,快速投向耶律贤了,毕竟他担着护卫皇帝的主责,想要活命,必须得有个靠山,而这个靠山除了耶律贤之外,再无其他人了。
说起来,耶律璟也是有些可悲的,活着的时候,遭受非议,帝位也算稳固,满朝之间,仿佛全是忠臣。然而一死,尸骨未寒,就全部变了,能为之死节的大臣几乎没有,人心思异,包括他所倚重的大臣们:尤其是你,耶律贤适!
最紧要的事,则是发布命令,稳定人心,维护朝廷以及国内的安宁。而最关键的事,也是所有人最在意的事,就是帝位由谁来继承。这也是所有问题与矛盾的最终指向。
辽国内部有各种各样的矛盾问题,但其中最大的问题,便是帝位的传承,这是伴随着辽国开国以来便长久存在了,数十年都没有得到有效解决。
几十年来,帝位承袭在耶律倍与耶律德光这两脉搏之间反复辗转,围绕着皇帝尊位,也发生了数之难尽的博弈与争夺。如今,随着耶律璟的意外驾崩,仿佛又回到了一个轮回的开始。由于耶律璟无子,这也就使得皇帝的传承有了更多的不确定性。
关于这个问题,也是各有选择,声望最高的,自然是越王耶律必摄了,从近几年耶律璟对他的安排,就能够看出其用意。在辅政耶律璟的这些年中,他也赢得了一部分人心,积攒了不少的军政资源。
但终究,没有一个明确的皇太弟的身份,在法理上,也没有更多的优势,再加上耶律贤那一派的人,抢先动作,使其失了先机,处于被动地位。
于是,在给耶律璟发丧举哀的同时,围绕着皇位的明争暗斗,也就开始了,或者说从耶律璟死讯传开之后,就已经开始了。
就在这个时候,齐王耶律贤,也就正式站到了台前,被推戴为皇位的继承人选,同耶律必摄一并议论。
在耶律璟无子的条件下,耶律贤也确实有承继帝业的资格,论血脉,哪怕从耶律阿保机算起,他也是嫡传的一脉,当初世宗耶律阮驾崩后,倘若耶律贤年纪大些,哪怕年长个十岁,被扶持上位的就未必是耶律璟了。
如今,他要拿回帝位,自然有那个资格。相较之下,耶律必摄则属于庶出,不要以为契丹人就不看中血脉了。
再加上,耶律贤年纪虽然轻,才二十岁出头,但已然表现出出众的涵养与人品,这些年低调隐忍间,也笼络了一大批人,比如耶律贤适对他的支持,就是倾心结交的成果。
其父耶律阮毕竟是先帝,也给他留下了一些宝贵的政治资源,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有所淡漠,寻常时候不那么可靠,但当条件成熟之时,这些爆发出来,就是一股扎实的支持。还有一些在耶律璟当政期间不得意者,也有向耶律贤靠拢的趋势,为他提供助力。
就这般,在耶律贤适等人的保驾护航之下,再加从众的一些文武,耶律贤的势也就养成了。除了血脉身份上的优势,这段时间,耶律贤一派还拿出了一条理由,便是去年耶律璟曾说过:吾儿已成人,可付以政。
耶律璟究竟有没有说过这句话,难以考据,并且这句话透露出的意思,也没有明确表明对耶律贤寄与的期望。但是,一句话可以有各种理解,支持耶律贤的人也可以向那个方向去解释。
而耶律璟对耶律贤的待遇,也确实优待,从小收养培育,专门修建别宫让他居住,逢年过节,不忘赏赐,出巡之际也经常带在身边,甚至封为齐王。
这些事情,平日里不算什么,但在这种要紧时候,却成为了可以深度解读的地方。先帝,属意齐王!
在耶律贤这一派,紧锣密鼓,筹划上位,且声势大振几满朝野之时,耶律璟的兄弟们,也没有消停,尤其是太平王耶律罨撒葛、安平王耶律敌烈这两兄弟,奔走城内,积极联络。
耶律罨撒葛,是耶律璟嫡亲的弟弟,一个母同胞,是个从来不安分的人,逮到机会就能这腾出点事情来。
如果论身份,他的资格还要在所有人之前,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由于过去的所作所为,几度暴露异心,使得他遭到了耶律璟的严厉打压,近十年下来,手中实在没有掌握什么权力,更没有多少威望。
血统与身份,只是一个最基础的东西,若没有相应的实力与运气,想要成功,也是痴心妄想,这也是几乎没有人提议耶律罨撒葛继位最主要的原因。
耶律敌烈呢,与耶律必摄倒是同胞兄弟,他对皇位当然也有所觊觎,但是经过多年的磨炼,对于现实情况也还是有些清晰的认知,脾性也没有年轻时那般过于浮躁。
不过他同样在奔走,不过是在为越王耶律必摄努力,他知道自己的缺陷,相较之下,既受先帝信重,又性情温和,颇具人望的弟弟,反而更有可能上位,对他而言也更有利。
他最初带头,质疑反对耶律贤适等人,就是看不惯他们假借皇命、兴风作浪的行为。而当耶律贤正式被推举出来之后,其志则更加坚定了,不管怎么样,皇位世系至少不能再交出去,自家锅里的肉,岂能再让外人染指。
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皇位的继任形势逐渐明朗了,候选有三,太平王耶律罨撒葛、越王耶律必摄、齐王耶律贤。
其中,耶律罨撒葛实力最弱,声望最低,但跳得最欢;耶律贤支持的人不少,但临时报团的人太多,凝聚力并没有那么得强,他也安然在后,由耶律贤适掌舵,萧思温等人摇旗呐喊;耶律必摄各方面看起来都合适,但各方面都没有那么得突出,关键是,他自己的态度,没有那么地积极。
相反,这段时间内,耶律必摄是悲切不已,沉浸在丧兄亡君的哀伤之中,一心一意操持着耶律璟的后事。
而主导帝位的承袭,政权的交接,软实力难起关键作用的时候,到最后,还得看硬实力,得看枪杆子。
辽上京,皇城。
整座大殿被哀伤的氛围所笼罩,带着春寒的风不断自殿外涌入,纱帐晃动,白烛摇曳,大行皇帝辽天顺皇帝耶律璟被“梳妆打扮”后,就静静地躺在其间。
灵柩前,宗室、大臣皆披麻戴孝,整齐地跪倒着,耶律璟的后妃们,则抽泣不已,尤其是皇后萧氏,性情温婉的她,更是一派柔怜的模样。
萧氏算是耶律璟的发妻了,在耶律璟还在藩邸时就嫁给了他,不过,由于耶律璟个人方面的原因,夫妻之间关系并不算亲密。但是,毕竟是丈夫死了,又无子嗣,哪怕是她这个皇后,也不免对未来感到无望,感到彷徨,无所适从,只有用眼泪来释放情绪,诉说不安。
但在这肃穆的氛围之中,跪着的辽国上层们,心思却早不再躺在棺椁里的耶律璟身上了。随着一人的到来,殿中波澜顿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南院大王,耶律斜珍。
耶律斜珍自西域卸任回朝后,以其功勋卓著,进位南院大王,全面负责辽国南面军政事务,同时接替汉臣高勋,留驻东京辽阳府。当得知上京变故之后,没有任何耽搁,日夜兼程,从辽阳赶回。
此时的耶律斜珍,满面风霜,神情疲惫,泛红的眼眶中,透着无尽的哀伤。不提其他,耶律璟对他恩遇,是远超旁人的,否则也不会给他统帅大军,远征西域,扬名天下的机会,更不会让他在三十来岁,就进位南院大王,成为辽国上层权力最重的几人之一。
没有顾及那些骚动的人心,异样的目光,耶律斜珍只是上前,叩首祭拜,然后嚎啕大哭一场。他的哭声,就仿佛是一个信号,大殿中的哀声就如泄洪一般爆发出来......
只与耶律必摄、萧护思、耶律贤等几人简单地说了几句,了解了一些情况后,耶律斜珍便离宫而出。耶律斜珍感受到了,皇帝的梓宫前,已然暗流涌动,他不愿见到这些,更不愿意这些权力纷扰打搅耶律璟的安宁。
然而,很多事情都不以个人意愿而转移,有些局面也不得不去面对。在过去的十年中,辽国声名最盛的统帅,毫无疑问,就是耶律斜珍,同时,手握重权,尤其在军中颇具威望,又是宗室出身,辽国皇位的承继,他也是有话语权的。
因此,耶律斜珍的还京,也就等于给辽国皇位之争添了一把火,使之更加激烈,同时也更加明朗。耶律斜珍如果公开表态支持谁,那无异于得到一根擎天臂助。
“大王,太平王邀您过府一叙!”刚出皇城大顺门,便有亲信僚属拦马禀报。
高坐马上,耶律斜珍严肃的面庞显得十分冷峻,闻之,更浮现出少许气愤与不屑,直接吩咐道:“答复来人,就说我旅途劳顿,心力交瘁......不,直接拒绝了吧!”
“是!”
回府之前,耶律斜珍回头看了看皇城,目光深沉。辽国上京,分南北二城,北胡南汉,也是按照胡汉分治来的。
北城也分皇城与郭城,论规模,自然比不上大汉两京的庞大,更不如其辉煌壮丽,但是,在这塞外,在这僻远的东北亚,已属开历史之先河了。历代塞北王朝,也唯有契丹的汉化,最为深刻,并且做到了如今这种程度。
“回府之后,闭门谢客,所有邀请,一概谢绝!”忧虑之色在眼神中闪过,耶律斜珍吩咐了句,然后扬鞭策马,返回他在上京的府邸。
太平王耶律罨撒葛在南院大王耶律斜珍那里碰了钉子的消息,很快就在上京城的大臣们中间传开了,不得不说,对于耶律罨撒葛的不自量力,上窜下跳,很多人都感到鄙视。
齐王府,耳目众多的耶律贤自然也得到了这个消息,也在议论此事。这段时间,他们这一派人,聚集密谋也越来越频繁了。
按照耶律贤的要求,哪怕聚会,所有人还是穿着孝服。方落座,暂时充任宿卫将军的女里率先开口了,语气有些不屑:“南院大王直接拒绝,态度冷淡而坚决,显然太平王绝非他属意之人!”
这段时间,在耶律贤这一派人中,女里是最为活跃,也最为轻狂的,自以为得功,当然,他确实有功,耶律贤对他还是颇为包容。
虽然,投靠献诚表忠心的人很多,但对于耶律贤而言,最值得信任的,还是长久经营关系的这几人。其实,抛开那些表面的声势,耶律贤的根基,并不算深厚,只是因缘际会,恰遇良机罢了。这不,随着耶律斜珍的归来,人心似乎又有所变化了。
“太平王肤浅浮躁,不足为虑,如今大王真正的对手,只有越王!”萧思温开口道,直指关键:“宗室、朝廷、各署之中,支持越王的人不少,但重臣都还没有表态,显然也在坐观局势发展。南院大王功勋之臣,在军政之中都有威望,倘若能够得到他的支持,大王必能承继大统!”
“只是,南院大王拒绝了太平王,就不会拒绝我吗?”气度越发沉稳的耶律贤闻之,摇了摇头,说道:“南院大王深受先帝知遇之恩,今日梓宫前,那般悲怆,可见其心!”
这也是耶律贤没有像耶律罨撒葛那般急躁冒失地的遣人联络的原因,当然,对于耶律斜珍的支持,耶律贤也是万分渴求的。
见耶律贤顾虑,下首的耶律贤适想了想,道:“若先帝有子,南院大王必然倾力扶持,也无大王御极之机。然当下,帝位无属,南院大王通达事理,国之柱石,臣觉得,若以国事相托,晓以大义,赤诚相待,凭大王的器宇,必能服之。因此,大王所思所行,不当仅限于谋帝位,还当立足大局,为大辽江山子民着想!”
“卿之言,正是我所想啊!我欲奋进,又岂止是为了夺回了先父的基业?更是为大辽江山社稷之存续,先帝在位,虽有建树,但近些年,朝政萎靡,人情混乱,亟需改弦更张,整肃纲纪,以求振兴啊......”耶律贤感慨道。
耶律贤适等人闻言,当即表现出一副感动的模样,大表支持。萧思温老谋深算,略作思吟,说道:“南院大王这一回京,人心显然浮动了,不过也说明,帝位之争也该有个结果了,如今,已是最要紧的时刻。而最要紧的,还在于上京的掌控,尤其是军权,但先如今,军中形势也有些微妙了!”
“军中有变故?”耶律贤眉头高蹙。
萧思温叹道:“目前尚属稳定,右皮室军中也替换了大量我们的将领,但是,值此时局,人心难定,以其弹压威慑,引而不发可,然欲做大用,结局难测!”
“南院大王一回来,更加不能只依靠军队了!”耶律贤适这么说道。
“南院大王也只是一人以及些许随从卫士罢了,有没有带兵马回来,何惧之有?”听其言,女里忍不住说道。
闻之,几乎所有人都蹙起了眉,太没有见识。没有搭理他,耶律贤沉声道:“耶律撒给那边,也不足全信啊!”
如今上京周边的军队,能起决定作用的,主要有三支,宿卫、左右皮室军,宿卫通过耶律夷腊暂时掌握在手中,右皮室军有萧思温,但由于动作过激,替换了大量将领,军心不定,不够稳当。、
剩下的左皮室军,详稳为耶律撒给,此人与耶律贤之间还是有些渊源的,其父耶律安抟当年是推动世宗耶律阮上位的主要大臣,后来更官拜南枢密使,不过在耶律璟继位后,郁郁而终。
当然,耶律撒给能够成为皮室军详稳,也是靠自己的能力与功劳。有那层关系在,对此人,耶律贤也是联络过的,得到了耶律撒给暧昧的回应。
因此,从对军队的掌控就可以看出,他们对上京城的控制,是并不牢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