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地处松辽平原腹地,属于勾连辽上京、东京两道的要衢,本就是要害之所,在汉辽战争的时代背景下,在辽东战局的直接影响下,地位也在短短的一个多月内直线飙升。
如今,在辽国一方,这座城池已然接替辽阳,成为辽国对东北地区统治的政治军事中心。当然,这种战时抬升的政治地位,显得那么虚幻,带有一丝凄凉,甚至有些讽刺。
这是辽东战场失利带来的直接影响,同时,其能够直接控制,并保有一定影响力的地盘,已然十分局限,同广阔的东北大地相比,更成一隅之地。而耶律斜轸所能倚仗的,也只剩下这一隅之地,以抗不依不饶、咄咄逼人的汉军。
赖以依靠的后方海东之地,名义上仍旧属于辽国,但实际上,已经完全失控了。室韦、女真中那些从未剿除干净的祸患,不出意外的趁机发难了,而渤海旧地,也是沸反盈天,诸部各族,争相起义,反抗辽廷的统治,驱逐残杀契丹的将吏,用简单粗暴、激烈残酷的方式,摧毁着辽国对东北地区的统治。
因为叛乱蜂起,蔓延全境,很多州部都已经联系不上了,辽国的官员将吏中,或许有忠心固守待援的,但更多的,是直接变幻王旗,改头换面,趁机争权谋利的。
很多辽国统治下的部族、官吏、将领,都已经自立门户,甚至拿着一些大汉的任命书,打着大汉的旗帜,开始抢占地盘,吞并部族......
从耶律阿保机东征渤海国算起,辽国对东北的统治已有快五十年了,半个世纪,不算短了,对当地的同化统治工作,也一直在进行中,并且效果一直不错。
然而,事实上证明,那原本看起来还算稳固的统治,是这样的脆弱,坍塌之速,让人完全反应不及。正面战场的失败,影响太大了,甚至只通过一些细作间谍,就搅得大乱,一发不可收拾。耶律斜轸想要倚仗,用以背靠御敌的后方,最终先崩溃,成为背上芒刺。
与辽阳差不多的是,通州也乱,军心乱,民心乱,形形色色的人,都集中到通远城中。有当地的部民百姓,有遭受战乱的难民,又逃亡的贵族,也有溃散的败兵。
大量的人口涌入,直接超出了这座原本不那么起眼的城池的承载能力,哪怕有耶律斜轸强力的整饬,也是治标不治本。
最基本的一点,这么多张嘴,如何能填得饱,养得起?经过在辽东与汉军旷日持久的大战之后,各项物资早已消耗严重,辽河一战,更使对辽东诸城盘剥搜刮用以北撤固守的大量粮食、辎重损折殆尽。
因此,对于退守到通州的辽军残部而言,南面的汉军威胁固然巨大,但最为紧迫的危机,还在于粮食,在于军需。
从退守通州之后,耶律斜轸除了整顿军队,修固城防,以待汉军之外,最主要的精力,也都放在军需的筹措上。形势已然足够恶劣了,但最为令他头疼的,还是此事,这是迫在眉睫,且不得不解决的问题。
为此,耶律斜轸也是使尽了手段,甚至比此前,更加不留后路,不顾后果。所有逃亡来通州的人,不论什么身份,其资财、衣食,尽数收缴,同时,遣兵四掠,搜尽民间粮财牲畜,只要能用的上的,都集中到通远城中。
耶律斜轸遣了几支军队北上、东进,既为剿灭乱军、平定叛众,尝试着恢复后方的稳定,另一方面,也是在“征集”粮食牲畜,就粮于外。
同时,将通州的难民也进行甄选,精壮劳力编入军队,其他老弱妇孺尽数驱逐,发往少许口粮,赶往上京,生死如何,不再顾及。如此,倒也减轻了一定的后勤压力。
还有一些逃到通州的贵族、官吏,他们也跟着倒了霉,很多人的目的地不在通州,而是想要逃亡上京避难。然而,耶律斜轸不许,不只人被扣下了,他们带来的财产、牛马,也都被收缴,以充军用。
这样的情况下,可想而知,通州城内,是怎样的人心涣散,怨声载道。最让人感觉不妙的,是军心士气的丧失,即便耶律斜轸已经在努力提振,赏赐搜掠的金银玉器,也没有重振士气。
也就是在派出去平乱的军队,取得了些胜利,运回了些缴获,让辽军饱餐了一顿,方才稍微安抚了军心。
但是,失败、绝望的情绪,仍旧在辽军中蔓延,笼罩在城池,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在辽河之战后,耶律斜轸那崇高的威望,也遭受了重大打击,辽军上下很多人,都对耶律斜轸失去了信心,不认为他能够带领他们再取得胜利。
而信心的丧失,也是最为可怕的。
今年的秋风,似乎格外的阴冷,明明是天高云淡,整座通远城,却仿佛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城池内外,很安静,除了风声畜鸣,几难闻人声。
城头上,辽国的旗帜,仍旧飘扬着,却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士卒的守备,还算严密,不时还有巡逻的辽卒走过,但每个人,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压力束缚着。
通远城,既是辽国守备东北最后也最重要的基地,同时,也仿佛成为了一座囚笼,束缚着耶律斜轸,也束缚着为他所“绑架”的所有人。
站在城垣上,放眼望去,能够见到两水环绕,成片的农田,透着萧索与破坏,过去这个季节,有鸟兽逐食其间,然而今年,由于战争的缘故,土地抛荒,连鸟兽都不愿意多光顾了。
耶律斜轸肃立于城头,凄凄凉凉的风刮在脸上,寒入心底,他还未满四十,但是老态尽显,垂发苍白,即便只与几个月前相比,那也几乎是两个人。
失败,尤其是痛彻心扉、刻骨铭心的失败,往往是时间的催化剂......到耶律斜轸身上,也一样。
望着城下凄清的光景,感受着城内低沉的气氛,耶律斜轸的双目有些迷离,心情更是难以用言语尽述。没有人,比他更能明白如今的局势了,山穷水尽还未至,但终究是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出路的。恍惚之间,甚至看到了自己、通远城以及辽军诸残部的结局。
或许,还有条生路,那就是带领残部,西撤回上京,但,那注定是条艰难的路,不管是因为个人的颜面、骄傲还是其他什么,他已经选择拒绝那种决策。
针对辽东之失,辽帝耶律贤那边,仍旧没有怪罪他,甚至在得到战报后,以最快的速度发来一道慰勉诏,仍旧让他负责东北战事,统筹军政,防御汉军。
这宽宏大量、信任有加,背后,耶律斜轸却是能清晰地察觉得到那愤怒、失望与不满诸多交织的情绪。
耶律斜轸自己也明白,他是没有其他路的,如果选择逃回上京,怕也是个罪死的结局。毕竟,此前不顾朝廷诏令,擅自放弃辽阳,最终还导致辽河那场大溃败,已经是死罪了。
而耶律贤之所以,还将东北的军政,全部交给耶律斜轸,那是因为,耶律贤已经选择放弃了,他耶律斜轸与偌大的东北一样,都是被舍弃的对象,不再抱希望了......
“大王!”
急促的脚步与呼唤打扰了耶律斜轸的独处,从怅惘的情绪之中摆脱出来,他仍是手握重兵、执掌辽东京道大权的南院大王、军事统帅。
看着满脸焦虑,匆匆登上城楼的僚属,耶律斜轸眉梢微紧,沉声问道:“何事?”
近前,来人禀报,表情语气分外凝重:“禀大王,萧侍中适才带着一队部卒,强闯出城,径往西去!”
此言落,耶律斜轸眉宇间的阴霾顿时又加深了几分,抚在城垣上的手也不由握紧,抓出几条尘迹。
“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了!”耶律斜轸冷笑一声:“这个萧思温!西门守将,为何不相阻,违我军令?”
“萧侍中言,要归上京奏事,他毕竟是朝廷使节,守门将不敢过于相逼,为其闯出!”僚属回道。
萧思温,这个外戚、朝廷重臣、天子使者、监军,随着辽军在锦州、辽河的两次重大失利,与耶律斜轸之间的矛盾与分歧,也日渐严重。
随着东京道的局势越发不妙,萧思温也早有摆脱之心,到如今,权力的倾轧已是其次,更重要的,还在于萧思温不想陪耶律斜轸继续坚持下去了。
城府深沉、嗅觉灵敏的萧思温,也早就看出朝廷对耶律斜轸的失望不满,以及耶律斜轸一系列疯狂备战行为之后会面临的结局。
对于这头困兽,对于东京道这艘眼瞧着即将沉默的破船,萧思温是急于摆脱。此前,他领军三万,东来增援,参与了耀州反击,取得大捷,大破汉军,也有对锦州的支援,辽河大战仍是参战主力。
一系列的战役下来,那三万军队也损失惨重,也使得萧思温在面对耶律斜轸时底气不足。更让萧思温愤怒不满的,是耶律斜轸借平叛,将剩下的一万多上京援军,派了出去,实质上地剥夺了萧思温兵权,这就更让萧思温没有安全感了。
如今,舍军夺门而走,算是无奈之下的反抗了。对萧思温的小心思与小动作,耶律斜轸自然是洞若观火,剥夺其兵权之后,也未再怎么理会,但怎么都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萧思温竟然不管不顾地选择了逃离,强行西走。
可以想见,如果让萧思温回到上京,少不了一番弹劾告状,或许还会说成是自己逼走他的......
作为耶律斜轸的心腹将吏,多少了解些大王与萧思温之间的龃龉,见他神情冷淡,不由说道:“大王,萧侍中此去,若归上京,必然免不了弹劾中伤,推责诿过,那样,对您将更加不利。莫若趁其出走不远,遣骑兵追回......”
面对属下的建议,耶律斜轸想了想,微微摇头,目光转向西面,怅然地叹息一声:“罢了,人既要走,何必强留!事已至此,我又还有什么需要顾忌的?但尽人事,全臣忠心,而已!”
“大王,通远城内,本就人心惶惶,军心不定,萧侍中这一走,只怕益伤士气啊!”下属满怀忧虑地禀道。
“回衙!”耶律斜轸又何尝不知,眉头紧锁,摆手欲走,未下城楼,身形一顿,手一抬,语气冷厉地吩咐道:“西门守将,斩了!再重申禁令于诸将,再有犯我令者,不论何人,一概军法处置,断不容情!”
闻此令,周边的僚属官兵,无不肃然,但却没有更多情绪表露了。如今的耶律斜轸,哪有还有什么人情可言......
回衙之后,果然,已有几名辽军将领,闻讯而至,探听消息,甚至有人猜测,是否决定撤回上京了,军心之浮动,可见一斑。对此这些将领,耶律斜轸免不了一番训斥,强行统一思想,当然,最终,还是尽量做着安抚,方才勉强稳定住人心。
孤零零地坐在堂上,只有零星的两盏油灯闪烁着晦暗的光芒,辽军到如今的境地,连照明用的灯烛,都需要省着用了。
“大王,萧将军求见!”
“让他进来!”
来者,乃是此前随萧思温东来的青年将领萧挞凛,一脸严肃地上堂,直接拜倒,面部肌肉微颤,却带有一股坚决之意。
看着萧挞凛,耶律斜轸也隐去了面上的疲惫与愁容,淡淡地问道:“你竟然没有同萧思温一并回上京?”
闻问,萧挞凛昂首,目光清澈,沉声道:“回大王,侍中临行前,确有唤我,但为我所拒!末将,不做逃兵!”
注意到他的神态,毫无作伪,耶律斜轸微感诧异:“萧侍中,是个有见识的人,他都走了,可见对东京道的形势,是彻底不看好了,急于脱离这片泥潭。汉军快再度北上了,你是后四部族人,青年俊才,若是陷在这里,岂不可惜?”
闻言,萧挞凛目光中没有任何的怯懦与担忧,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大王不是也坚持在此,率领大军,抵御汉军吗?”
耶律斜轸:“我职责所在,别无他路!”
萧挞凛则冷静道:“末将虽无长才,但徒有一身勇力,可与汉军相搏!值此国难危机,身为契丹族人,末将又岂有他路?”
萧挞凛所言,掷地有声,态度决然,目光坚定,让耶律斜轸都愣了半晌。眼神中的欣赏之意,再也抑制不住,流露出来,轻轻地点头,耶律斜轸离座上前,亲自将萧挞凛扶起,郑重地说道:“有将军这样满腔热忱的忠臣勇将,大辽未来,仍旧有希望!”
萧挞凛有些不明白耶律斜轸的意思,但是,认真地回道:“唯愿追随大王,誓死抗敌!”
拍了拍他肩膀,耶律斜轸肯定道:“定有你奋战之时!”
过去数月的战争,辽军这边,伤亡了太多的骨干,不论是将领,还是老兵。这段时间的整兵,耶律斜轸也提拔了一些将官,但还没有一个比萧挞凛,更让他满意的了。
“大王!好消息!”此时,一名属吏,匆忙入内,嘴里高呼,手上则拿着一份军报。
“说!”耶律斜轸脸上则没有太多变化。
属吏兴奋道:“黄龙府捷报,耶律休哥将军已大破女真联军,追歼叛军于混同江畔,杀敌四千余人,缴获大量战马、粮食。女真人大败而逃,退至江北混同城,黄龙府危机已解!”
东北虽乱,叛军、义军蜂起,但要说对通州威胁最大的,还得属率先发难,并迅速壮大的女真人。
最初,完颜部集部卒三千余众,扯旗造反,南渡喇离河,突袭喇离河与混同江中间的宁江州混同城。
因辽州城将吏少备,不及防御,急袭之下,为完颜女真成功占领。其后,完颜部就开始高举大汉的旗帜,招兵买马,结果自然是望风影从,军力翻了一番有余,达到七千余众。
这样的号召力,当然不是大汉在这些部族间多大的威望,能施以多大的影响。事实上,除了政治上的一些秘密往来之外,大汉这边对这些生女真并没有多少实际上的支持,只是通过活动频繁的武德司密探们进行着政治收买、分化。
此番,女真诸部之所以对完颜部的举兵群起响应,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辽国此前对他们的压榨太狠了,尤其在与大汉交锋期间,穷兵黩武的战争征发,可没有放过他们这些从属部族。
而生存在混同江、喇离江流域的室韦、女真部族更是没有哪一部不被要求出兵、出马、出粮,武器还得自备。完颜部都在强压之下,派了五百人出去,虽然耍了心眼,送出去的炮灰都是些相对低素质的部民。
结果呢,在汉辽战争那种等级与烈度的交锋之中,果真全成了炮灰,没有多少活下来的,能被汉军俘虏都是幸运的了。
在锦州告破之后,耶律斜轸继续对内挖掘战争潜力,女真、室韦这些后方的不稳定因素,自然是被透支的对象。
不过这一回,完颜部不干了,一是不愿意再为契丹人流血,去抗击汉人,部民死伤,还没有好处,再是野蛮人,也不乐意。
再加上,当时完颜部正面临着武德司探事的公关,更不会响应辽国的征发,尤其在辽国战局不利的情况下。
当然,直接拒绝辽国官府,也不敢,契丹人在这片土地上,终究还是不小的威慑的,但可以拖延、推脱。而辽军那边,在汉军的强大压迫下,也不敢过于逼迫,怕将这些生女真给逼反了。
僵持之间,就拖到了辽河之战爆发,待结果传来,早就蠢蠢欲动的完颜部立刻按捺不住了,于是引兵南下。
对于事前完颜部对黄龙府地区的诉求,经过刘皇帝的同意后,给了肯定的答复。不只同意将黄龙府给他们,还是降下一份册封诏,封完颜部首领完颜跋海为松漠都督。
眼下还不是大汉的领土,为了东北大局,可以让出些利益,并且,抛出这一根骨头,将来争抢的未必是完颜部。
毕竟,黄龙府境内,主要是黄龙府女真,完颜部想要完成并吞,不会容易,再加上,西北方向还有室韦达卢古部。
占领宁江州后,完颜跋海那厮,直接以松漠都督的身份,招联其他对契丹统治不满的女真部落,同时,又与西北面的达卢古室内取得联系,并迅速达成共识,联兵南下进攻黄龙府。
结果自不用多说,由于汉辽战争的征役摊派,黄龙府境诸城的守备,处于极度空虚的状态,即便在完颜部于江北组织联盟期间,竭力布防,并向耶律斜轸求援,当一万多部落联军南下时,也没能抵挡住。
这些室韦女真人,或许武器装备简陋,但胜在悍勇,且不畏死,长年艰苦生存的环境磨炼,更使战斗厮杀成为了他们的本能。
事实上,比起通州,地处松辽平原腹地,也是整个东北地理中心的黄龙府,更适合作为辽国在痛失辽东之后的政治军事中心。
但是,他首先遭受了几乎致命的危机,面对以完颜部为首的女真、室韦联军,黄龙府下辖的州城根本没法抵挡,怀德、静远两城先后被攻克,洗劫一空后,快速南下,兵围黄龙府城,并南边的威州也给拿下。
也就是留守的辽军果断集中兵力,固守黄龙府城,这才使黄龙府没有彻底沦陷。而当时,耶律斜轸还未从辽河大败的影响中缓过劲儿来,正在通州忙着整军、抚军,不得已之下,再度启用丢了锦州的耶律休哥,给他六千步骑,北上援救黄龙府,这也是他派出平叛军力最众、实力最强的一支军队。
黄龙府也不得不救,这本是耶律斜轸所依仗的后方之一,地理上,那里距离通州也就约三百里,若全线失守,那他在通州的抵抗打算就将彻底夭折,沦为笑话了。
同时,黄龙府也算辽东在东北的一大“富裕”地区了,早年在汉辽和平之际,当地出产的毛皮、牲畜、药材以及黄金,可极受南北大汉商人的欢迎。
而耶律休哥虽然在与汉军的交战中失败了,丢了锦州,并导致了之后辽东战局恶化等一系列严重后果。
但若将责任全丢在他一人身上,也是不公平了,耶律斜轸也深悉其军事才干,因此压制着问罪的声音,没有重惩之。
直到发兵北援黄龙府,又是力排众议,直接给耶律休哥站台,委以重任。在耶律休哥领军北上之前,耶律斜轸曾拉着他的手,严肃地说,你我现如今都是大辽的罪人,已临深渊,除了奋武一战,别无退路,我等你捷报!
如今,在北上一个多月以后,捷报果然来了!
哪怕已经有些“心如止水”的耶律斜轸,此刻心情也难免有些起伏,过去的几个月,似乎一直在失败,胜利仿佛离他们渐行渐远,太久没有收到喜讯了。
而这则喜讯,就如一记强心剂的注入,给耶律斜轸那几乎麻木的心灵增添了几分活力。拿着这封捷报,认真地看了好几遍,耶律斜轸终于长叹一声:“逊宁勇略英雄,终不负所托,异日必为国之柱石啊!”
锦州的失败,过程是曲折的,综耶律休哥表现,也有可圈可点之处,结果可以用非战之罪、无力回天来形容。
但打起女真、室韦人来,耶律休哥又仿佛展现出了其“战神”风采,早年就曾随军讨灭过乌古、室韦叛乱,算是有经验的,此番只是多了女真人。
而北上之后,在与叛军交锋的过程中,耶律休哥也继续发挥着他出色的临阵指挥、判断、决策能力,以弱势兵力,力敌联军,收复威州城。
并且,抓住联军最大的弱点打,那就人心不齐,各怀鬼胎。交战之时,对完颜、达卢古、黄龙府等大部避战,而专挑那些小部小众打。
随着时间的推移,黄龙城的守军信心倍增,韧性更足,完颜部组织的部族联军可开始出现动荡了。小部族们发现,每次交战之后,都是自己损伤最多,而大部族则微乎其微,这其中除了耶律休哥的针对性打击与暗中挑拨,也有完颜几大部故意保留势力,其目的何在,慢慢的小部族首领们也回过味来了。
于是,为了避免被完颜为首的大部吞并,小部族们也开始保守了,在与辽军作战之中,更是出工不出力,这就极大削减了部族联军的凝聚力,使得耶律休哥也弱势兵力,力抗他们,而游刃有余,也逐渐从失败的阴影中找寻到了胜利的信心。
等到八月底,前有黄龙城难下,后有耶律休哥的威胁,南面的大汉也停止北进许久。形势的变化,也加速了联军内部矛盾的激化,针对此前战利品与地盘上的争议,达卢古部与完颜部起了冲突,而黄龙府女真,更将黄龙府这块肥肉视作自己部族的地盘,也乐得两大部斗起来,好收渔翁之利。
好在,完颜部首领完颜跋海是个精明人,在微妙的局势间,察觉到了危险,也逐渐明白了耶律休哥的险恶用心。
危机之间,主动选择与达卢古部缓和,以平分黄龙府为条件,双方再度联合,恢复关系。并且做出决定,先解决烦人的耶律休哥军。
对此,早有计划的耶律休哥选择了正面迎击,双方在黄龙城东南二十里外展开决战。这一战,完颜、达卢古终于承担起来大部该承担的责任,部族精锐尽出,全力进攻辽军。
耶律休哥呢,此次又选了个明确的目标,女真大部,黄龙府部。黄龙府女真,也是受辽廷册封的从属部族之一,战斗能力虽然比起其他部族稍逊,但实力并不算弱。
关键问题在于,完颜与达卢古之间秘密达成共识的条件,让黄龙府女真很是不满,两大部相对于他们,本就属于外来者,一方还是室韦人,凭什么分他们黄龙府部的地盘,还把他们排斥在外。
这种不满乃至怨恨,到了战场上,反应出来是很危险了,本就出军不出力,再加上耶律休哥不顾一切的猛攻,很快黄龙府部就溃退并迅速撤出战斗。
这对于联合猛攻辽军中军的完颜、达卢古两部来说,无异于背刺。耶律休哥在战场上,也果断指挥军队,不管黄龙府女真,而侧击打两部。
战局就此彻底扭转,随着小部落开始溃散逃逸,完颜、达卢古两部最终还是陷入了失败的境地,不得不选择撤退。
然后,在撤退的过程中,被辽军狠狠追杀,伤亡惨重,作为被主要追击的对象,完颜部更是伤筋动骨,最终通过凫水渡过第二混同江的完颜部众,只剩下凄零零的一千来人,南下扩充的人马、吞并的部众、缴获战利品,几乎全丢了,只有一座宁江州小城,聊以自慰。
至于其他大小部族,哪怕不是重点打击对象,损失也少不了。三大部中的,达卢室韦逃回老巢,比惨虽然比不过完颜部,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了此次的经历,双方之间,也再难取得信任,或许还会回到过去对抗的状态。
至于战场上当了逃兵,导致辽军败退的黄龙府女真,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完颜、达卢古有自己的老巢,他们的老巢,可就是黄龙府。
如今,辽军打回来了,在解除了黄龙府危机后,最先要打击的,除了他们,还能是谁。
黄龙府一战,虽然战争规模还是战争结果,对于汉辽战争来说,都显得微不足道,没有任何可比性,但对已经失败到地的辽军而言,也不啻于灰暗寒冬之中看到了一缕温暖微光。
至少,他们还不至于连女真、室韦都打不过,收复了黄龙府诸城,也增加了几分抵抗汉军的实力与底气......
“立刻将这封捷报,通报全军、全城,协报咸安荣韩诸州!再附件一封,派人火速追上萧思温,让他将捷报,代呈天子!”
“追不上?如果追到上京,追到皇宫殿帐,那就直接呈禀陛下!”
耶律斜轸难得的有些失态,好不容易将心中的波澜起伏给平息下来,说道:“看到了吗?我们还远没未到日暮穷途!黄龙府平定了,其余叛乱就同样可以!
有黄龙府,我们就还有后撤的余地,还有继续与汉军周旋的机会。东京道还是我们的福地,汉军每进一步,就多一份负担,我们每退一步,就积攒一分胜算,拖下去,拖到冬季,严寒厉风、冰天雪地,就是汉军最大的敌人,是我们最大的帮手。
纵其百万之众,也难敌天地之伟力,只要汉军还敢继续北上,那么他们必将像四百多年前隋军东征一般,覆灭于此,汉军的尸身将成为我大辽土地最上佳的养料......”
耶律斜轸说着,手忍不住地挥舞了起来,意态更显神采飞扬,可惜,此时接受他演讲的,只有萧挞凛与报信的下属以及几名侍卫。
类似的话,耶律斜轸此前已经反复说过无数次,但时局的发展,却同他描述中的天差地别。他们在后退,舍弃,在失败,但汉军,却仍旧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带来的那种压力仍旧令人窒息。
其他人的想法不为人知,但就耶律斜轸自己,扪心自问,说的这些话,有几分可信?
但是,不论如何,耶律休哥在黄龙府的胜利,都是个利好的消息,过去的经历的已经是最糟糕的了,或许接下来仍旧会面临更恶劣的形势,至少对目前来说是个小消息,值得宣扬,提振一下辽军将士的信心,缓和一些紧张的矛盾......
“再通令嘉奖!遣使告诉逊宁,他有什么要求,有什么计划,我都答应支持他!告诉他,我在通州布防抵御汉军,为他争取时间,后方戡乱平叛之事,我全权托付与他,临机决策,任其自专!”耶律斜轸继续吩咐着。
虽然有些诧异于耶律斜轸对耶律休哥这几乎毫无保留的信任,但是僚属还是快速地记录下来,应命称是。
耶律休哥纵使年轻,且因此前的失败受到了大量指责,但真正了解的人都清楚这个皇族中的军事俊杰。就算不论过去的表现,就此番耶律斜轸派出平叛的几支军队中,就耶律休哥取得了战果。
耶律休哥的战报中,还有提到,在收复黄龙府下诸城后,将继续对参与叛乱的女真诸部穷追猛打。首要目标,放在肃清境内女真上,尤其是黄龙府女真,以逼降收服为主,不臣则死。
肃清第二混同江以南之后,再行北进,平灭完颜部,将他们竖起的松漠都督旗帜拦腰斩断,打击周遭部族的野望。
对达卢古部,仍以招抚为主,如果顺利,一拉一打,可将两大部的威胁彻底解决,并诱降其余小部落,如此,松辽平原上为患的女真、室韦诸部可彻底平定。
在此基础上,向北进讨突吕不室韦为主的室韦叛军,同时将其余渤海旧地的平叛军队与坚守官兵联络组织起来,彻底平定东北大叛乱......
耶律休哥的计划,在取得了黄龙府战役胜利后,已经有了实现的可能。但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缺乏实现的时间,短则三两月,长则一年半载,而时间,同样是他们缺乏的......
耶律斜轸当然也看得出来这一点,因此他才会说出,他在通州御敌,而让耶律休哥在后平叛的话来。
虽然,不论耶律休哥的平叛计划,还是耶律斜轸的御敌计划,实现的可能都显得不那么高,但就像即将溺死的人,只要还能多喘一口气,就要多扑腾挣扎几下。
而作为辽国在东北地区的最高军政主官,耶律斜轸对局势的了解与判断,当然也是很深刻的。因此,少有热血兴头过去之后,压力与无力便再度从四面八方逼迫而来。
说到底,如果没有外力的支持,辽军在东北最终结局,还是注定无望的,仅凭东京道残存的军事实力,是根本无法维系目前日渐恶化的局势。但是,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该表态支持的更不能含糊。
而能够破局的外力,何来?
夜幕降临,秋寒益凉,室内的灯火都多了几分寒冽,耶律斜轸站在稍显粗糙的地图面前,看着上边的汉辽双方形势地图,沉默严肃的面孔之下,大脑疯狂转动,思考挽救危亡之策。
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勉强构建了一条以通远城为核心,辅以柳河城的通州防线,二城都在夹河之内,互为犄角。
至于南面的归化、咸平二城,过于突出,不利防守,且没有足够的兵力再铺开,只要汉军大规模北上,那边直接放弃,焚城堕邑。
不过,此前的布置,是做好了与城池共存亡准备,完全不留后路的做法。通远、柳河二城,虽夹河,南北两条水脉限制了汉军的兵力布置的空间,同时断绝了后撤的可能,一旦被围,如果没有意外,那就真的只有同城池共存亡的结果了。
但是,如今形势又有了变化,黄龙府的叛乱平定了,那也意味着还有继续后撤的防御的可能。再望北撤,那又是三百里,三百里原始的交通,辅以必定恶劣的天气,那带给汉军的压力,可想而知。
想到这些,那么在通州这边的防御策略,似乎又可以适当地进行调整了,可以留下足够撤退的余地,一定不能被围困。
但是,黄龙府那边,还未彻底平定下来,并且平定下来需要多少时间也未定。而他又需要拖住汉军,给耶律休哥争取足够的时间,两难的问题来,如何把握这两者之间的平衡?
或许,只能期待,汉军能够再休整更久,听说他们在辽东进行郑军安民,意图安抚辽东,他派人怂恿、蛊惑、组织的骚乱、匪乱都快被平息了,难以再掀起多大的波澜。
但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不论怎么算,汉军也休整得差不多了,是不可能再拖延下去的,还有一个暮秋可以利用。
同时,即便汉军北上来攻,他也见机顺利地摆脱,撤到黄龙府,那仍旧有一个问题。汉军若是在攻取通州后,再求稳,不再北上,而是干脆就地继续休整巩固,拖过此冬呢?
如果是那样,所谓的诱敌深入,就又成笑话,汉军绝对做得出来,凭借其雄厚的国力,也能支撑下来。而对己方来说,这个冬季,想要熬过却很困难。
而想要取得对汉军的胜利,那冰天雪地需要利用上,还需要汉军深入,战线拉长,还需要有足够的实力,还需要后方能够平定,还需要......
需要的条件太多了,既需要客观因素的帮忙,也需要汉军犯错配合,哪里那么容易。而想得越多,耶律斜轸就越觉头疼烦躁,就像行走一条四通八达的迷宫里边,但每一条都是死路。
“大王,我们在南边的细作传来一则消息!”侍卫军官快步入内,禀道。
“有什么新消息?”
“南朝似乎同高丽国起了冲突,汉军正在朝辽东南抽调兵马,高丽数万大军,已渡过鸭绿江,兵临来远城!”军官禀道。
“哦!”闻报,耶律斜轸眼神中顿时闪现出一道异彩:“消息属实?”
“应当属实!”侍卫军官道:“据报,高丽军陈兵鸭绿江,已经很长时间了,有挺进辽东的意图!”
“高丽!呵呵!”耶律斜轸哂笑两声:“蛇鼠两端之辈!行动不趁早,这个时候,竟然还敢得罪汉朝,与其撕破脸皮开战?”
“若是这般,汉丽交战,汉军南北两面开战,倒也稍济我之困!”思吟几许,耶律斜轸又喃喃道:“不过,还是不够......”
“大王,咸平来报,银州的马仁瑀大军北上了......”没有多久,又来一道军报。
“说来就来了!”听到马仁瑀军的行动,耶律斜轸眉头锁得更紧了,却没有多少慌张,沉声道:“如高丽人的动作属实,那汉军还真是够强势,这是力敌南北?”
“遣人秘密南下,去联络高丽人,他们也感受到南朝的威胁了吧!他们既然敢动兵北上,就必然存有同汉军开战的心思!”思虑良久,耶律斜轸指示道:“告诉高丽人,就说,大辽愿意同他们地协力抗汉,辽东之地,任其自选......”
如果是过去,高丽人要是掺和汉辽战争,那么耶律斜轸只有忌惮防备,但如今,热烈欢迎。至于允诺,更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了,高丽要是有能力,将整个东北让给他们,又何妨,前提是他们得有那个胃口。
不论如何,这个时候,辽东汉军要是与高丽人打起来,对辽国这边,都是好事,也必定能给汉军造成牵制,缓解他这边的压力。
“是!”
想了想,耶律斜轸还觉有可利用的地方,在堂间徘徊一阵,忽然快速回座,摊开一张帛,落笔如飞,快速拟写出一封信,又盖好了自己的大印。
拿起帛书,检查了一番,吹干墨迹,看着下属,严肃道:“再挑一名死士,携此书南下!务必交待好,这封书信,要恰当地落到汉军手里......”
下属微讷,有些不明白,但注意着耶律斜轸的表情,此时似乎带有一种狡猾的气质,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大王是想巧施离间?”
“不!”耶律斜轸摇了摇头,沉着道:“只要汉军与高丽没有真正交战,那一切都有回圜的余地,我此书,只是推动一把!”
事实上,比起高丽那边的助攻,耶律斜轸更期待的,还是上京辽国朝廷那边,能够给到更多的支持。倘若耶律贤能够给予东北全力的支持,那么他这边,就仍然有翻盘的机会,至少平灭后方叛乱,守住松辽平原的希望会大大增加。
但是,就此前的情况来看,朝廷已然选择了放弃,不再对他对东京道抱有信心,更不可能将最后的本钱,再投入到东北这片泥潭里边。
而耶律贤与辽廷中枢,显然也有他们的考虑,要顾念全局,与耶律斜轸这边,也难以做到统一。毕竟,局势发展到最后,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时,契丹王朝的游牧属性便更加凸显了,草原才是其根本。
......
在耶律斜轸为抵御汉军、守住东北而殚精竭虑之时,刘皇帝这边,也没有丝毫放松,坐镇幽州,亲自过问各条战线的情况。为此,又愁白了几缕鬓发。
由于秋凉的关系,幽州行在寝室内,已然架起了一座炭炉,刘皇帝呢,则缩在烧得热烘烘的炕上,他那双老寒腿又开始有反应,因此更加注意保养了。
贤妃承谕,侍候在榻边,细心照料着。几乎忍着恶心,咽下一口药汤,刘皇帝推开折娘子手中的药碗:“不喝了!”
哪怕这药汤调得没有那么地苦涩,但终究是药,总归不那么好喝的。不过,折娘子仍旧固执地舀了一勺,递到刘皇帝嘴边:“就差半碗了!”
“是药三分毒,差不多就行了!”刘皇帝摇摇头。
但在折娘子的“逼迫”下,还是又喝下一勺,拿起丝帕便擦起嘴来,还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见状,折娘子赶忙放下药碗,轻捶其背。
榻边,太子刘旸、秦公刘煦、晋公刘晞三人俱在。闻刘皇帝空咳声,刘旸关切道:“爹,还请保重御体啊!”
“没什么大碍!”刘皇帝摆摆手,回应道:“着凉而已,我还没那么脆弱!”
说话的声音,明显有些沙哑,喝了半碗药汤,喉咙的不适也稍微缓解了一些。这每到秋冬,总免不了伤风感冒,刘皇帝对自己身体素质的下降,也有些无奈。
背倚靠枕,缓了缓,刘皇帝这才又将注意放在三个儿子身上,主要是回幽州复命的刘旸与刘煦,刘晞则是陪同。
刘煦这段时间,一直在燕山道内巡视,甚至北入山岭,到王彦超军前线去转了转。刘旸呢,在得到刘皇帝的首肯之后,也暂时放下辽东的军政事务,交给赵匡胤与高怀德,快马西回幽州面君。
“我没事,都别站着了,坐!”指着三张椅子,刘皇帝轻声道。
“是!”三名皇子,规规矩矩地坐下。
看着刘旸,刘皇帝的目光显得十分柔和,说道:“这半年多,在前线统帅,辛苦了!你在军中的表现,我都有了解,很不错,继续保持!”
刘旸年轻的面孔间,有明显劳心费神留下的痕迹,眼袋深垂,一脸风霜。但听刘皇帝这关怀的话语,心中顿生一种感动的情绪,对他而言,或许再没有比得到刘皇帝肯定,更值得欣慰的事情了。
“只要不让您失望,儿便满足了!”刘旸叹道:“多仰赖爹的教诲,尚有诸多不足为难之处,还请您指导!”
说这话时,刘旸身形都下意识地放松了些,语气满是感慨,显然在军前也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作为统帅,自当担三军之重!”刘皇帝也能体会到一些他的心情,轻笑道:“听说你已经发兵南下,主动进攻高丽了?”
“是!”闻问,刘旸立刻打起了精神,回道:“儿此番回幽州,既是看望问安,也欲就此事,向你汇报请教!”
“说!”
刘旸道:“高丽北来挑衅,狼子野心,定不能答允其非分请求!值汉辽全面交锋,高丽想趁机渔利,大汉不能允许,否则,其贪得无厌,只会索求更多。因此,经过行营商讨,一致认为,与让高丽趁火打劫,不如率先发难,扑灭其野心。
并且,经过将帅筹谋,认为高丽聚兵,虽则来势汹汹,但能够给大汉造成重大威胁的,只有他们的水军。将他们那支水军消灭了,那高丽的威胁就消除大半。
因此,郭廷渭老将军,已率东海水军战舰南下,直扑高丽海境,据报,他们的水军集中在西国西岸的邵城港。只要能够抓住其主力,海上对战,我军必能获胜!
至于陆上,来远诸城辽国旧吏,已然投诚,此前也已令史延德将军前去接受布防。儿返回之前,又有安国公率三万军南下,进驻来远城,以应对鸭绿江对岸的高丽军。
算时间,应有战果传来了!”
“既然你与行营已经商议做了决定,我这边没什么问题,支持你们的决议!”听其言,刘皇帝淡淡一笑:“打就打了,小小高丽,也不需同他们多费什么口舌!”
“多谢爹支持!”刘旸心情微松,而后拱手道:“兵贵神速,因此此前未及上禀,便已发兵。毕竟涉及大汉与高丽两国之间的关系,行营将帅虽然决议进攻,动兵之后,也颇怀忐忑!”
刘旸这话,带有少许的试探之意,刘皇帝打量了他两眼,淡淡一笑,沙哑的声音带有几分磁性,面态平和道:“我先前诏令,已经将决策大权下放到你的手中,如何取舍决议,你可以做主。不要说发兵了,就算你选择保守一些,退后一步,向高丽妥协,我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刘皇帝这话,虽然轻飘飘的,落在的刘旸耳中,却并不觉得轻松。抬眼注意到刘皇帝那平静的面容,虽然泛着少许热症的红润,但仍旧显得深不可测。
他可不是庸人,即便反应相对迟缓些,但也很快从刘皇帝话里回味过来。此前,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那股迷惑,也清晰了起来,对高丽之事,又是对自己的一种考验了。
如刘皇帝之言,不论自己做什么决定,他确实会支持,但在此事上,刘皇帝心里显然也是有所偏向的。
倘若,他真的选择了保守,选择了妥协,那么刘皇帝嘴上不说,心里又会作何想法呢?
毕竟,君心难测!
略加收拾心情,迎着刘皇帝那隐隐带有几分欣慰的目光,刘旸下意识地起身,拱手拜道:“还有一议,欲禀陛下!”
刘旸这副郑重的模样,吸引了堂上所有人目光,刘皇帝也小小地眯了下眼,抬手示意:“讲!”
刘旸沉声道:“除了郭老将军率水师南下破高丽水军之外,行营同时已令马仁瑀将军率兵北上攻辽通州,歼其残部,以呼应室韦、女真义军。
荣国公拟后续给马仁瑀添兵至十万,尽力一击,到入冬以前,不论战果如何,通州克与不克,即收兵休战。
其后,留足兵力驻守,逐步撤还大军,返回关内,待到来年抑或次年,再行根据局势发展动作!”
说完这句话,刘旸就闭口,微垂首,默默等待着刘皇帝的回应。如果说,在刘旸对高丽事务决策上是观察、考验与期待的话,那此时刘旸的进言,则让他感到一丝诧异了。
这么长时间了,虽然随驾大臣、地方大吏甚至包括西京的宰相们,都有劝阻刘皇帝罢兵的意识但直接向刘皇帝提出来,刘旸这还是第一次。
“你的意思,是打算撤军了?”此时刘皇帝的眼睛似乎只能看见刘旸了。
“是!”刘旸回答地很坚定。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行营将帅的建议?”刘皇帝的语气陡然严厉了几分。
一股压力扑面而来,刘旸整个人木了一下,头再度扬了起来,轻声道:“是臣的提议,返回前,与荣国公等将帅商讨过,他们不反对!”
“不反对?”刘皇帝呢喃的一句,心中则暗思,或许是不愿反对,也不敢支持吧。
盯了刘旸好一会儿,刘皇帝持续后仰,换了一个更加舒适的躺姿,淡淡道:“说说你们的考虑!”
闻问,刘旸表情不见放松,提了一口气,应道:“其一,此番北伐,最初目标,仅为攻取辽东,如今辽阳已下,且大超预期,可见好就收。
其二,辽东之战,虽有波折,但斩获颇丰,辽东敌军,大部损失,精锐重折,为灭残敌,已不需屯数十万官兵民役于彼。追剿残敌,收取东北,用兵用略,都可根据当地地理、军事、部族等实际情况施展安排。
其三,北伐以来,自西自东,数路大军,全线出击,劳师之众,靡费之巨,实为大汉立国以来诸多战争之最。臣不知仓廪耗费详细,但可以肯定,不论阵前作战将士,还是后方馈军官民,都已疲惫,需要休养;
其四,将士自服役出征,至如已半载有余,苦战数月,大小战斗五十余场,死伤甚众,将士疲惫,士气有损,且对大部分官兵而言,千里远征异域,思乡情切,归心益重。
其五,辽东作战将士,半数来源于中原兵马,远在东北作战,水土气候,皆有不服,到目前为止,诸城前后已有数万军民染病,这还是全力医药供给,方才没有扩大继续扩大。
臣同当地的一些官员部民仔细了解过,待到入冬,气候严酷,其恶劣状况,比我们原本想象的要严重数倍。
去岁西巡河西,其冬寒酷烈,陛下也亲身体验过,东北的情况,不会比西北良好!即便供应足够的柴炭、被服,也难以保证将士非战之损伤。
冬季的严寒气候,将成为辽军最好的御防助力,勉强维持大军于辽东,且不说粮草被服柴炭等军需之转运消耗,也难对敌人起到更多的威慑。
与其如此,不若撤还兵马,让将士军民回国内休养,以解长征久战之疲......”
显然,刘旸说了那么多,但最重要的考虑,还在于最后一条,东北的气候问题。室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都等着刘皇帝的反应。
刘煦、刘晞两兄弟,也在思量,不过都忍不住对刘旸进行侧目。他们在刘皇帝身边,了解的情况也不少,尤其是,对于撤军的议题,刘皇帝到目前为止还从来没有对外表露过态度,这也是态度的一种了。
而刘旸言罢,脸上倒露出了一抹坦然,面色逐渐平静下来,默默地等待刘皇帝评断,就像等待判刑一番。
太子刘旸过去,为政处事,都显得平平无奇,温吞如水,甚至给人一种平庸的感觉,对于军国大事,更像刘皇帝的应声虫。
但此番,算是第一次,向刘皇帝表达自己的看法,发出不同的声音了......
刘皇帝呢,也陷入了思索,神情虽显漠然,但微锁的眉头证明他确实在思考。过去,对于刘旸的任何建议与政务国事的处理,他往往都是抱有一种考察评判的态度。
但这一回,他是认真地考虑刘旸的意见,当作臣子的军政进谏来考虑。而刘旸的话,也确实带给他一些更郑重的思量。
有一点,算是给刘皇帝提了个醒,也是他此前有所忽视的。那就是东北的天气问题,对冬季作战,刘皇帝一直都认为,凭借着充足的后勤供应,保障御寒物资,就足以克服。
这是刘皇帝,站在过往的战例上考虑的,不论是乾祐四年南下淮南,还是乾祐十一年第一次北伐,都是横跨两岁三季,生生熬过整个冬季,始终保持着对敌军的压迫。
然而,就事论事,在东北那片既陌生且极度恶劣的气候环境条件下,前两者似乎不能完全拿来做类比,付出的代价且不提,能够取得的效果能有几成,都还需要打个问号。
尤其是刘旸提到去年巡视西北之事,这一下子勾起了刘皇帝的回忆,要知道,去年行营不过一万人众,还非战时,仅顶风冒寒的行路,迫于冻死冻伤的压力,也不得不在凉州待过整个冬季。
如今在东北的,可是四十万军民,这么多人,面临的问题,需要克服的困难可不是简单地乘个数字就行了的。
思及去年的经历,哪怕屁股底下坐着热炕,刘皇帝的双腿都忍不住哆嗦几下,而况于东北呢?那里的实际情况,他还真没有实地考察过,他一直在避免奏章上治国,但此次,似乎在战报上治军,只是沉浸在自己的考量之中。
至于刘旸提到的其他几条理由,当然也是有道理的,刘皇帝也不是没有触动。此前,他就有从辽东撤军的想法,撤军的意图不是罢战,而是抽调辽东军队,填补到西面。
随着高丽的异动,刘皇帝也暂时打消了那个想法,而决心继续在辽东坚持,北击契丹,南讨高丽。
然而,此时刘旸给他的进言,却是从辽东大撤军,这是刘皇帝还从未设想过的......
思虑之际,刘皇帝的表情也随之变化,十分丰富,沉吟良久,刘皇帝终于偏过头,看着站了好一会儿的太子,平静地说道:“若是撤兵了,辽东战局,有所反复怎么办?倘若有失,再要救急,遣将调兵,过程中周折与麻烦,可一点也不小!”
刘皇帝这一开口,打破了空气中凝重的气氛,刘旸心情稍松,连有些坐立不安的刘煦、刘晞两兄弟都感觉解除了束缚一般,身体略微松弛,看着太子。
刘旸拱手道:“臣与将帅们商讨过,留十万兵马,足以北制契丹,南拒高丽,余者,尽暂时可撤还!”
“具体的撤兵计划,可曾拟定?”刘皇帝问。
当刘皇帝问起具体的计划时,也就证明,他心里对于撤兵,并不那么抵触了,甚至有接受建议的可能。
刘旸当然也感受到了,稍加斟酌,禀道:“按照设想,还需待南北两路水陆两军进展结果,还军也通过水陆两路!陆上问题不大,唯有水路,只要将高丽水军消灭,剪除海上威胁,便可通过海路还师!”
听其言,刘皇帝轻轻颔首,也示认可,稍加考虑,刘皇帝冲刘旸露出点笑容:“遣郭廷渭南下进攻高丽水军,真正的意图,也是为海上撤军做准备?”
闻问,刘旸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垂首躬身,应道:“是!”
“那就等等结果吧!”刘皇帝淡淡表态:“既与高丽交恶开战,倘若不能保证海路的安全航行,那海上撤军就无从谈起。转运军需辎重,都倾覆了一些船,朕不能让大汉的将士承担着被敌军攻击的风险撤还!”
谈到这里,那又不得不提了,如果身段放软一些,态度温和一些,稍作妥协,那这个问题,也就不那么值得担忧了。
当然,这一点,刘旸可不敢再指出来了,也没那么蠢。况且,事情总是有两面性的,对高丽事务,已然做了决议,军队都派出去,快出结果了,也没有必要再多提,毕竟已然无法挽回了。
“距离入冬,也就二十余日了,照你们的设想,时间可不那么充足啊!三十万人的撤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郭廷渭能否彻底击破高丽水军解除海上威胁?入冬撤军,渤海是否结冰,何时冰封?具体撤军人员的调度,这些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刘皇帝又咳嗽了两声,拿起折娘子手中的丝巾擦了擦嘴,继续道。
“是!”刘旸应道,迟疑了下,禀道:“正因如此,才需请教于御前,若得首肯,诸多事务,可提前筹备安排!至少伤员病卒,可先行撤回,予以更好的休养治疗!另外,出征的中原的将士民夫,也可提前做好集结,既为防备不测,也待令登船返航......”
听此言,刘皇帝眉头顿时一蹙,语气都变得犀利起来,问道:“留守东北的军队,你们商讨时,是如何考虑的?”
感受到刘皇帝语气的变化,刘旸也觉心头一闷,不过,还是保持着从容,将回幽州前做好的考虑禀来:“比起中原将士,燕山边军及地方军队,更能适应东北气候,因此,臣等计划,留守军队,以边军及燕山籍将士为主,辅以河北地方兵马,发于中原的将士、民夫,撤还!”
刘旸这一番解释,刘皇帝眉头皱得更紧了,直接严肃道:“若是这样,不怕将士怨言?”
“同为北伐将士,同样浴血厮杀,慷慨赴战,中原将士不习东北气候,可以回家返乡,燕山将士更能受寒,就要让他们在东北苦寒之地受苦?
久战兵疲,将士欲归,不独是中原将士的问题吧!你们的想法,有其道理,也考虑到了实际情况,但是,如若这样安排,留守的将士会作何想法?
东北可不是什么花花世界,换作是我,我会觉得,朝廷不公,区别对待!军中,岂能无怨言,倘有变故,又如何让他们全心全意,为国效力,巩固辽东战果?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点道理,不懂吗?”
说到最后,刘皇帝的语气已然透着股严厉,让刘旸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默默地用力咬了下牙,刘旸深吸一口气,拜道:“是臣考虑不周了!若非陛下点出,必然酿成大错,臣身在军中,却不曾顾及将士心理,实在是不该......”
“好了!”见其状,刘皇帝摆了摆手。面容不复肃然,眉宇间甚至流露出一抹满意之色,给人一种气顺了的感觉。
“论爱兵,朕或许并不如你!”刘皇帝这么说道。
“臣上战场是初出茅庐,岂能同您相比!”刘旸再度放下心来,恭维道。
看着他,刘皇帝笑了笑,心下暗思,老子的心可比你硬多了,也狠多了!
“不错!”刘皇帝恢复了慈父的表现,对刘旸,也不吝夸奖了,道:“此番帅师北伐,确实有不小的成长!也敢于进言了!”
“稍后去见见你娘,她可一直惦念着你,晚上,一家人一起用席家宴!”刘皇帝吩咐着:“撤军事宜,朕同意了!明日,便返回辽东行营,具体事务,就交由你负责了,与将帅与行在还有所涉衙司协调好!”
“是!”
“你呢?出巡一趟,有什么收获?”刘皇帝又瞧向刘煦。
闻言,刘煦立刻要起身,被刘皇帝伸手止住了:“坐着说就行了,不必这么拘束!”
“谢陛下!”感觉到刘皇帝心情不错,整个房间内的气氛,都雨过天晴一般,轻松了些。
刘煦道:“这一个月,臣走遍燕山道,西至宣化,东临榆关,上察吏政,下体民情,不得不说的,此番北伐,对燕山道役使过甚,官民已然有些不堪其负。
其余道州,情况或许好一些,但是,军力国力民力确实耗损太大了,因此,太子建议撤还大军,与官军民休养,臣也支持!
只是不知,除辽东之外,其他几路军队,是否同样撤军?”
听他这么说,刘皇帝也来了点兴趣,问道:“王彦超军中将士,是否也疲敝不堪,想要回师返乡了?”
刘皇帝言语中带着少许的玩味,听不出喜怒,不过,刘煦还是温润如玉的样子,轻声道:“疲惫固有,归心亦然,不过,比起辽东的旷日大战,王老将军所帅偏师面对的敌军实力不强,只是受限于地理形势,难于速进。
至于已占之兴化、神山二城,守之不难。臣在王老将军军中十日,目前仍受阻于辽和众城下,守军主帅也还了汉臣高勋,此人甚是难缠。
不过,老将军察觉到了一些异状,根据细作刺探的消息,高勋奉辽帝之命率师南援之后,直接收缴了奚人军权,奚王筹宁对此很是不满,一些奚人贵族、将领也有怨言,不服高勋这个汉臣统帅......”
“一个韩匡美,一个高勋,对了,还有那个辽帝倚为腹心的韩德让,汉辽之间,战至如今,这些汉臣,还为契丹人尽心尽力,认不清形势!”刘皇帝冷冷道,轻蔑的语气中,透着股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闻言,刘煦回道:“高勋此辈,数典忘祖,为图高官重权,甘为契丹人牛马,既不知悔改,终有一日,必遭天谴!”
刘皇帝淡淡道:“大汉兵进敌都,斧钺加诸于彼身时,就是天谴降临之时!”
“听你的意思,王彦超是欲从那高勋与奚人的矛盾中想办法破局?”刘皇帝转回话题。
“正是!”刘煦脸上作钦佩状,禀道:“王老将军认为,筹宁虽然被高勋限制了兵权,但他毕竟是奚王,能够号召奚人军队,并且与辽廷离心,与高勋龃龉。倘若能够挑动奚人投诚,那么奚族属地可从容而下。有奚人的配合,破除关阻,甚至可北上直插辽国腹心,威胁其上京地区!”
听刘煦说到这儿,刘皇帝的眉毛也不禁挑了挑,兴趣愈浓,要知道,开战这么久,还真没有哪一路军队对辽国上京造成了实质威胁。
“不过!”注意到刘皇帝的反应,刘煦停顿了下,继续道:“奚族虽与契丹日渐离心,但两者之间,终究融合了数十年,想要施间策,也不容易。若要挑动奚人背反契丹,除了兵马的压迫之外,还需予奚人一些利益允诺,这些,需要您的许可!”
闻之,刘皇帝收回了投在刘煦身上的目光,抬手摸着下巴拧捏着胡须,轻笑道:“这是向朕要授权来了!”
琢磨了一会儿,嘴角微微勾起,刘皇帝上下打量了刘煦几眼,道:“这件事,朕交给你去处理,予你全权!”
“遵命!”刘煦两眼一亮,起身长拜。
夜幕降临,幽州行在厅堂间,灯火通明,为刘旸、刘煦两兄弟的接风宴搞得很丰盛,钟鸣鼎食,皇妃皇子皇女们皆华衣出席,言笑晏晏,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宴会除了刘皇帝这个绝对主角之外,最受瞩目的,当然是太子刘旸了。征战归来,皇帝关怀着,皇后呵护着,其他人都只能把羡慕与嫉妒憋在心里。
侍者抬上一只烤得焦黄的羊,一家人分食之,刘皇帝难得兴致盎然,亲自操刀宰割,展示其拆筋解骨的手艺。
有外臣在的时候,刘皇帝还是很注重礼仪与规矩的,但私下里,则放开得多,一家人尽情享受美食、喝酒畅谈。
“二哥千里远征,载誉归来,实为众兄弟楷模,小弟配合,谨以此杯,略表敬意!”七皇子刘晖喝了些酒,红光满面的,端着杯酒,走到刘旸面前,笑吟吟地道。
刘旸见状,顿时回应以和煦的笑容,尽显兄长温和风度,说道:“七弟盛誉,我可当不起!倒是你写的那篇《东征赋》,我也拜读过,极展我大汉雄风,传示众军,将士也多受鼓舞,一篇文章可抵数万军,这就不是我能做到的了!”
刘旸这话虽然不知有几分真假,但听在刘晖这少年耳中,却是无比的悦耳,赶忙表示谦虚,但青葱玉面上洋溢的笑容出卖了其心情。
“最近又写出什么好诗文了?有空我当拜读一番!”刘旸提杯邀之。
刘晖赶忙应道:“二哥事务繁忙,不便打扰,若得闲暇,定要上门请二哥指教!”
刘旸微微颔首,与刘晖共饮。
要说最关注刘晖举动的,还得属与其不对付的老九刘曙,见其与太子的亲密交谈,有些看不惯。刘晖嘴上带着的笑容,更让他觉得扎眼,端起酒杯,狠很地饮下一口,哼唧道:“瞧这老七,在爹面前卖乖,在二哥面前邀宠,倒是积极得很啊!什么文采斐然,卓尔不群,我看他是道貌岸然,虚伪之极......”
“九弟,大哥、二哥归来,大家都高兴,这种场合,你就少说两句吧,传到爹耳中,你有要受责罚了!”听其偏激之言,坐在其侧的八皇子刘暧不由地低声劝了一句。
不过,刘曙似乎并不领情,偏头看着素来没有什么特长、存在感极低的老八,淡淡笑道:“怎么,八哥也要学大哥那样,教训我们这些弟弟吗?”
刘暧看起来是个真没什么脾气的人,被刘曙以这种嘲讽的语气噎了一下,也不动怒,眼睑下垂,还带着笑容,轻声道:“罢了,劝也劝不住,我又何必多嘴!兄长归来,我也该去敬敬他们,你就自便吧。”
见刘暧这般反应,刘曙反倒游戏不好意思了,兄弟之中,折妃所生的八皇子刘暧平日里是最为低调的,不争不抢,毫不瞩目,没人会去羡慕嫉妒,与兄弟们的关系自然也都不错。
感觉言语有些伤到了刘暧,刘曙忍不住挠了挠头,见他起身的动作,刘曙立刻拾起酒杯,陪着笑说道:“八哥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对子嗣中的一些矛盾与争斗,刘皇帝不是不了解,甚至有暗中调查过,尤其老七、老九二人之间的不对付,更是明显。
不过,对于这些兄弟之间的争斗,他并没有直接插手调解的意思,一是在于子嗣太多了,过问军政都觉疲惫了,又哪里来更多的精力,放在子嗣身上。
二则是,寻常百姓之家,兄弟骨肉之间尚且有意气之争,利益冲突,何况于天家,只要不闹得太过分,刘皇帝就不会过多干涉,对皇子的教育问题,他已然立下了一整套的规矩,规矩之内的矛盾冲突,都可以接受。
“官家,曹枢密求见!”在刘皇帝笑容满面,享受着皇家表面温馨的亲情之时,喦脱自堂外入内,小跑着绕过席案上前,矮身禀道。
“这个时辰了,他来做什么?”显然,有种被打扰到的不愉感,小啜一口酒,斜眼道。
闻问,喦脱赶忙解释道:“曹枢密表情沉重,言有要事相奏!”
皱眉似乎已然成了刘皇帝的习惯,一旁,大符也听到了,保持着和蔼的笑容,轻轻地推了下刘皇帝:“曹枢密此时觐见,必要大事,还是不要怠慢了人家!”
大符都开口了,刘皇帝心中的少许不快也消散了,冲她简单交待了一句,便起身离席:“让他到书房!”
“是!”
刘皇帝是先去洗了把脸,稍净身上的酒气,然后才前往书房,其间,曹彬正一脸严肃,来回踱步,表情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刻板。
“参见陛下!”见到刘皇帝,曹彬表情方才如坚冰稍微融化了一些。
“免礼!坐!”内侍奉茶,刘皇帝看着曹彬,问:“曹卿夤夜来见,所谓何事?莫非前方战事出了状况?”
“陛下,适才臣收到山阳战报,在李使君的接应下,刘廷翰大军,已然顺利撤回宣化府!”曹彬禀道。
“撤出来便好!”
听其言,刘皇帝也下意识地放松了些,不过看他神情依旧凝重,大概也清楚,曹彬此来怕不只是为报喜了。
问道:“你面色如此难看,出什么问题了?伤亡很重?”
“是!”曹彬颔首,叹道:“刘廷翰所部加上李使君援军共计七万余步骑,折损逾三万,刘廷翰所部骑兵,死伤近半,李使君在援救途中,也遭受辽军侵袭,亡失者众!漠南一战,我军死伤太重了,战力大损,已完全不能支撑作战,中路这一路大军,折了!”
“刘廷翰兵败丧师,自请其罪!”曹彬奉上战报与请罪的奏章。
刘皇帝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低头饮了一口,方才说道:“辽国耐心十足,筹划周全,不惜举全军南下,绕袭千里,以谋我军,被其得逞,没能避免,也不能全怪刘廷翰。
朕这边,也没有料到,事前也未收到消息,有所疏忽!刘廷翰以区区三万偏师,与辽军在草原上鏖战这么久,牢牢地牵制上京及漠南辽军,为辽东的胜利创造了一个良好的得胜环境,能坚持到如今,不容易了......”
听刘皇帝这般说,曹彬也不得不心中暗叹,天子对刘廷翰的宠信过深了,这都快赶上杨业了,换个其他将领,有此一败,会是同样的反应吗?只怕不然!
除了辽东战场上的波澜壮阔,过去近两个月,塞北草原上,却是稍显平静,漠南漠中少有战事。
有了春夏的经验,刘廷翰领军,一直活跃于漠南、漠中地区,既不莽撞冒进,以免陷入危机,也不后撤,始终让草原上的辽军缠斗着,僵持着,偶尔率军挺进,做出一副深入的样子,隔日便拔营南返,始终保持着一个安全的位置,游刃有余。
自入秋之后,也是这般,双方派出了大量的轻骑斥候,厮杀刺探,收集情报信心,却基本没有大的接触作战,连五百人以上的交战都没有。
刘廷翰这样的战法,也确实给辽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牵扯了他们大量精力,但是,时间久了,成为习惯之后,就难免被对手的出其不意抓到机会。
在辽东大战结束之后,愤怒而又惶恐的耶律贤那边,再也按捺不住了,韩德让谋算刘廷翰大军的计划终于付诸于行动。
这一回,辽国是精锐齐出,分三路进攻汉军,韩匡美仍率其部下,与刘廷翰周旋,耶律贤自领中军作为后援,关键的一路则由其皇叔耶律道隐率领,自西而南,绕奔上千里,包抄其后,完全避过汉军耳目。
当时,刘廷翰大军也确实稍微深入了些,正在漠中东部距宣化府三百余里滦河中上游流域。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这一回,刘廷翰此前敏锐的嗅觉没能帮上忙,被辽军逮了个正着,即便果断撤军突围,边打边退,仍旧被早有准备的辽军给逼停在羊城泺以南、炭山以西的天岭,陷入重围。
而得知刘廷翰的求援信,刘皇帝这边也是果断下令,派兵北援,在燕山及宣化勉强调集了一万多人,又自山阳、河东边州军中紧急调动了三万兵,一股脑儿地交给为刘廷翰提供后勤保障的山阳布政使李处耘,让他去救援。
前后历时近一月,如今终于有了结果,李处耘不负使命,成功完成了这个危险极大的任务,尽管付出的代价有些惨重。
如果刘皇帝对目前取得的战果不满意,还想继续战争,追求更多战果,对辽国穷追猛打的话,那么刘廷翰那边的失利会让他气愤、不满,乃至暴怒。
但是,接受了刘旸东北撤军的建议之后,刘皇帝的心态已经放得更开了,纵然没法彻底结束战争(那不是大汉这边一厢情愿的事),也打算削减战争规模,维持在大汉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因此,此前得知刘廷翰军被困后的那么焦虑之情,也释放得差不多了。在这个前提下,刘廷翰大军也在撤还之列,即便有了这次失利,能够被解救归来,也可以接受了。
甚至于,哪怕全军覆没了,也不过多增添些伤亡,在对此次北伐做总结的时候,多报些损失罢了。当然,刘皇帝也没真大气到那个份上,刘廷翰大军,可都是大汉军队中的精锐,尤其是那一万多禁军骑兵,更是骑兵骨干,真全部损失掉了,他也是要心疼的。
“中路军出击,鏖战塞外,也辛苦了!此番虽有闪失,却也为北伐事业尽力了,一败不能掩其荣耀与功勋,该当予以肯定!”刘皇帝放下茶杯,轻声道:
“你拟一封制书,对中路军将士,进行抚慰,再传令刘廷翰,让归来的将士,好生休养。另外,让燕山楚昭辅、河东石熙载,各筹措一批粮面酒肉果蔬药材,发往军中,以示慰劳。至于刘廷翰,让他别忙着请罪,功过自有朝廷论断,让他先料理好军务,!”
“是!”曹彬应道。
“有此一败,关山一线的军事布防,需要做调整了!辽军有什么动向?难得收获一场胜利,未竟全功,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吧!”刘皇帝凝眉指出,显然,他也知道更加要紧的还善后事宜,如何消除兵败的影响,如何应对辽军的下一步动作。
曹彬沉声应道:“陛下英明!如陛下所言,辽帝亲率十数万之众,趁胜南下追击,止于燕子城!刘廷翰已于野狐岭布置防御,那里地势险要,堡寨完善,易守难攻,敌军虽众,却也难以突破!野狐岭外,也做好了坚壁清野,牛马牲畜,百姓财产,皆已收容入关,辽军若骄气来攻,必然重挫之!”
听其言,刘皇帝脸上并未见喜色,面目之间仿佛笼罩着一层阴云,瞥了曹彬一眼,冷冷道:“野狐岭,这一仗,就让辽军打到宣化门口,倘若有失,辽军是不是可以威胁到幽州安全了!”
“臣等无能,致有此失,请陛下息怒!”见刘皇帝有震怒的迹象,曹彬垂首告罪,而后说道:“此番北伐,边军及燕山两道兵力民力抽调甚多,军力多集中于东路,以致长城诸关防御空虚,刘廷翰大军失利,辽军大举南下,因而陷此窘境!”
看了表情阴郁的刘皇帝一眼,曹彬继续说道:“倘若辽军欲走野狐岭,破宣化,东胁幽州,那么凭借地势守备,尚可拒之,只要紧密添兵固防,可解其患!
但是,臣更担忧的是,辽军舍野狐岭不就,兵锋调转向西,席卷漠南,进攻山阳!自云中至宣化数百里关山,虽有长城作为依托防御,堡镇众多,但无法面面俱到,当此形势下,只要被辽军击破一点,很有可能突入长城以南,挺进山阳腹地。
时下,自李使军北援之后,云中城十分空虚,只有奉义军不足五千人驻守,就近也唯有宁远军兼顾长城防守,可做救援。
一旦让辽军成功突破长城防线,那么云中危急,山阳危急!即便云中城坚,能够守住,那山阳道必遭兵燹,大汉对山阳十数年的经营,也将遭到破坏。
并且,长城以北,同样也有不少汉人及归化部族,未及内迁,突遭变故之下,也难抵辽军侵袭。
因此,臣以为,目前山阳形势,才是最为紧要,也是最为危急的。朝廷需要紧急应对,调动兵力,北上充实防御,以却辽军,将损失降至最小......”
听完曹彬这番话,刘皇帝已经坐不住了,直接站了起来,就像之前曹彬等待时的表现一般,在书房内踱着步。
这大概是此番北伐以来,刘皇帝表情最为凝重的一刻,哪怕两个多月前,耀州的大败,都没让刘皇帝如此地紧张过。
秋凉如潮,不断地透过窗扉门户涌入,昏黄的烛火摇摇欲坠,闪动的火苗仿佛在诉说他心中的那抹焦虑。
脑海之中,不断地回顾着此次北伐的军事布置与安排,各种信息片段闪现着,刘皇帝忽然醒悟,大汉这边似乎还是有些托大了。有他这个皇帝的原因,也文武大臣以及将帅们的大意。
“辽国还能调集起十数万大军南下?”停下稍显沉重的脚步,刘皇帝脸上已然见不到任何多余的情绪,恢复了平静如水,沉声问道。
曹彬答:“回陛下,总结此前刺探消息及军前战报,自开战以来,辽国前后向东北支援军队不超过五万军,自漠南至漠北,辽军虽然同样经受了一些损失,但除漠北、奚人以及漠中南的韩匡美军外,辽国在上京仍旧屯有一支重兵!
兼契丹全民皆兵,辽国也有实力组织起一支超过十万人的军队,甚至可能更多......”
“辽国忍耐了这么久,就给了朕这么一个惊喜!”刘皇帝回身,缓缓坐下,说道:“朕还是小看耶律贤这个小朋友啊......空巢南下,决心很大啊!”
简单地感慨了句,刘皇帝直接向曹彬问策:“如何应对,你可有腹稿?”
曹彬:“唯今之计,只有速令长城诸关,提高警惕,加强守备,并对长城内外,进行坚壁清野。同时该进行的,也必须迅速着手的是,向山阳增兵,加强防御的实力,尤其是云中防御,不容有失!”
“云中周边,还有多少兵马可供调用?”刘皇帝追问,曹彬的话他可是都听进去了,尤其是,北关防御空虚这一点。
“兵力最富余的,唯有辽东,然远水难解近渴,即便能够抽调,但千里援应,战力也难以保持!”曹彬说道:“云中周边,可以紧急抽调的,唯有宁远军一部,雁门定襄军、朔州永宁军,但两军兵力都不足,还需保证要塞安全,可抽调两千卒。
另外,胜州保宁军以及杨将军北出前曾留万军于丰州,可以东援,不过路途漫长难行,传令东援也需要足够的时间,未必难以赶到辽军之前。”
刘皇帝默默算了下,道:“也就是说,把就近的奉义、宁远、保宁、定襄四军都算上,能够聚集起的兵力,也不够两万?”
“陛下,全部征集,也不过一万三千人!”曹彬语气苦涩,道:“因此,唯有再从民间,抽调丁壮,以充防御了!所幸山阳秋收已过,若得提前将山阳百姓收容入城中,可以稍微弥补兵力之不足!”
“那也不够吧!”刘皇帝说道。
“可自河东征召兵役北上!”曹彬直接说道。
山阳背靠河东,这种关键时刻,能够提供最大支持的也唯有河东的,这也是河东该承担的责任。
因此,刘皇帝也没有多少犹豫,直接吩咐道:“制令河东道司,全力北援山阳!”
“另外,幽州这边,也抽调一万兵马丁壮西援!”刘皇帝又补充和那了一句。
闻言,曹彬当即劝阻:“陛下, 幽州兵马也不足,还需拱卫御驾,万不可再做抽调了!”
刘皇帝顿时回了句:“就从随行宿卫禁军,抽调三千人西援,他们的职责,不只是拱卫朕,保境安民、卫国御敌,也是他们的使命!”
曹彬虽然还有所迟疑,但见刘皇帝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强行进谏。但值此局面,哪怕没有那么危急,皇帝的安危,仍是重中之重,因此禀报:“如此,当自河北再征兵民北上,以卫御驾!”
“可!”对这个建议,刘皇帝没有否决。
“传令,刘廷翰降职留用,守备野狐岭!直接告诉他,倘若再有闪失,他也不用回来见朕了!”刘皇帝语气堪称严厉,与此前的态度,截然相反。
“李处耘回云中,负责山阳防御!”刘皇帝又道。
“陛下,李使君经北援操劳,已然病重,恐怕难以支撑山阳防御重担!”曹彬迟疑了下,禀道。
这一点,又在刘皇帝意料之外了,沉思少许,道:“让李万超自河东北上,进驻云中,总督诸军,以备辽军来犯!开战之初,奉义军使田重进表现不错,就让他协李万超!”
“是!”
九原侯李万超,自从丰州任退下后,一直在太原老家休养,后来起复,也在河东道内任职,等着退休的那种,去年北巡期间,还专门接见过。
当年,他就说过,还要大用李万超,没曾想,一语成谶,真的是大用。老将军虽然身子骨还算硬朗,但毕竟已是六十七岁高龄,但遇事之时,综山阳情况,刘皇帝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李万超,就真舍得用,也真敢用!
在山阳针对辽军南下的防御准备,看起来是有些反应过度,毕竟,到目前为止,辽军动向未定,并且暂时仍停留在曹彬的猜测。
但是,刘皇帝心中却是没有半分的犹豫,便决心调兵遣将,充实山阳。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山阳确实空虚,是如今北方防御体系上的大漏洞。
辽军远在上京、大漠时,还感受不到多少威胁,然局势一朝翻转,敌大举南来,迫近关山,那危机感顿时急剧攀升,而刘皇帝从来就是个危机感十足的人,被害妄想说的就是他。
而辽军如此大举南来,虽然对汉军取得了一场堪称丰收的大胜,但终究没能竟全功,兵临汉境,显然是想干笔大的,为第二次汉辽战争的那些失败雪耻报仇,他们也需要更多对汉的胜利斩获,来缓解庞大战争压力下几乎崩溃的国内,提振逐渐丧失的信心。
因此,刘皇帝可以肯定,辽军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皇帝都亲临了,可见其决心。换作是刘皇帝自己,也有这个决心,甚至早就抛却诸多顾忌,放手一搏了。
刘皇帝也不管辽军接下来将兵锋所指何处,他只需要做好他该做的,弥补漏洞,充实边关,加强防御。
如果辽军头铁,觉得一战就彻底打垮了中路汉军,想要通过打宣化进逼幽州,那么刘皇帝欢迎,野狐岭等着他们。刘皇帝对刘廷翰仍抱有信心与期待,有前败的激励,必然能知耻而后勇,给辽军予以迎头痛击。
如今辽汉之间的形势,毕竟不是原时空中蒙金之战能够比拟的,野狐岭也不会是其机会。
当然,辽国对刘廷翰军的谋划与执行来看,辽国君臣不乏见识,大概率不会选择去碰宣化地区的强关险隘,云中一线明显是更合理的选择。
这般筹谋,那留给汉军调整布置的时间可就不多了,考虑到这些,一股紧迫感充斥在刘皇帝内心。
稍加沉吟,刘皇帝看向仍候着的曹彬,指示道:“曹卿,今夜就劳你同僚属辛苦些,叫上刘煦、李业、楚昭辅,将军机命令,以最快的速度传达下去!山阳接下来形势会走向何方,就看我们应对得有多快了!”
“是!”感受到刘皇帝的语气,沉稳如曹彬,也大感压力。
“陛下,刘廷翰奏报中,还提到一事,难知真假,但事关重大......”望着面无表情端坐的刘皇帝,曹彬吞吞吐吐的,语气中明显带着小心。
“何事?”刘皇帝拿起书案上还未详细阅览的军报,瞥了他一眼:“还有比刘廷翰大败,边关告急,更坏的消息吗?”
“回陛下!”曹彬下意识地埋下头,声音都放低了,禀道:“刘廷翰在天岭与辽军激战期间,从辽军一名俘虏将领口中探得一则消息,说,说......”
“说什么!”刘皇帝偏过头,目光冷冽,直勾勾地盯着曹彬。哪怕方才汇报刘廷翰之败与辽军叩边,曹彬都没有如此支支吾吾。
感受着刘皇帝锐利的目光,曹彬沉声应道:“根据俘虏将领所言,一个月前,远袭漠北的王彦升、杨业二军,在乌孤山遭辽北枢密使耶律贤适率军截击,全军覆没!”
骤闻此言,刘皇帝双目顿时凝起,就那一瞬间,曹彬感觉空气都凝固了。刘皇帝翻看军报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方才继续停止的动作,声音中不带丝毫感情,幽幽道:“消息属实吗?”
“犹待查证!”曹彬虽然不敢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但也没有给一个乐观的态度,分析道:“然,臣以为,若漠北后患不已,辽军不敢如此放心大举南下......”
书房内再度陷入了沉默,并且沉默良久之后,刘皇帝再度开口了,声音不见一丝软弱与动摇:“朕知道了!此事,你不用管了,先去忙山阳事宜吧,那边要紧,严令下去,不得耽搁,上下军政职吏,如有迟误者,严惩不贷!”
“臣告退!”得令,曹彬也不敢耽搁,匆匆而去。
待曹彬退下,刘皇帝垂头翻开着刘廷翰的奏报,找到关于漠北远征将士的汇报内容,屋内昏黄的灯光映在刘皇帝脸上,那脸皮,不自觉地在微微颤动......
“来人,传李崇矩!”过了一会儿,刘皇帝冷冷地吩咐道。
还是在这间书房内,虽然有两排油灯努力地燃烧自己释放光明,但四周还是稍显黯淡,仿佛有一层阴霾固执地笼罩在空气中,难以驱散。
刘皇帝站着,李崇矩跪着,身体伏得很地,额头几乎触地,碎裂的瓷杯四散。多少年了,这还是刘皇帝头一次对李崇矩发这么大的脾气,当然,李崇矩也头一次这般惶恐。
“路途遥远,交通断绝,敌人控制,消息难递,这些困难朕会不知道?”盯着李崇矩,刘皇帝不再掩饰其愤怒,几乎责问李崇矩:“要是情报消息如此容易就得到了,要你武德司何用?你们手下的那干精兵强将,价值何在?”
“是臣无能,请陛下治罪!”李崇矩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别在总说无能了!朕要听的不是这些!”刘皇帝稍显暴躁地打断他,冷冷道:“你若是习惯把无能当借口,那朕还需要你这个武德使做甚?”
“陛下责怪的是,臣让陛下失望了!”有些习惯大抵已经深入到骨髓,李崇矩惶恐之余,伏首乞罪的态度很难更改。
见状,刘皇帝抬起手,挥了挥,又放下,终是冷冷地道:“朕不管有什么困难,也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要你以最快的速度,探清漠北将士的情况,是生是死,朕要个明确的结果!”
“是!”李崇矩应道。
“退下吧!”
李崇矩来得急,去得也快。刘皇帝呢,又在房内踱起了步子,喦脱亲自在旁收拾着碎裂的瓷杯,同样谨小慎微,知道此时的刘皇帝是极其危险的。
良久,刘皇帝喟然一叹,事实上,他也知道,此事,不能全怪李崇矩,消息情报的滞涩,有的时候,真的非人力可能弥补。
但是,对李崇矩的愤怒,也不仅于此,也是前面多次不到位的工作,让刘皇帝积压了太多不满,此番只是爆发了出来。
他已经给李崇矩以足够的压力,李崇矩接下来会怎么做,如何把这股强大的压力转移給他手下的探事吏员,就不是刘皇帝关心的了,他只在意结果。
而对于远征漠北的将士安危,刘皇帝心中虽然仍抱有一丝希望,但信心实在是不足。
那毕竟是在数千里域外,在那遥远陌生,四面皆敌的地方作战,无后方,无军需补给,即便有些缴获,但因粮于敌这条策略,在茫茫大漠上,也是被严重削弱的。
另一方面,像王彦升、杨业两军这种长途远袭,要的是突施冷箭,要的是出其不意的效果。
这才初期,也确实取得了良好的效果,收获的丰盛的战果,使得辽国后院起火,西北打乱,漠北震荡,极大地牵扯了辽国内部精力。
但是,那毕竟是敌人的地盘,进去尚且艰难,想要摆脱,又岂能容易。那是一条,充满了艰辛与危险的荆棘之途,几乎是一条不归路。
而在辽国反应过来,有所防备之后,想要再取得更大的战果,那就不那么容易了。甚至于,辽国在漠西北的失败,有很大的原因也在于平王耶律隆先准备不足,应对失措。
当换了耶律贤适这个更加难缠的对手后,其总率漠北部族辽军,对付王、杨这支偏师,可想而知,王彦升与杨业他们面临的困难与危险是何等严峻。
也正因考虑到这些,刘皇帝的心情才不断地往下沉,收到这个堪称噩耗的消息,他才恍然所觉,此前高兴的,有些太早了。
全军覆没?刘皇帝是不信,哪那么容易,打不过,还不能跑吗?
他如今,能够期待的,王彦升与杨业他们能够凭借着丰富的沙场经验以及顽强的战斗意志,成功脱险。虽然,看起来很困难,那比当初北进征途中面临的危机与风险还要大。
漠北远征军,可寄托着刘皇帝大量的感情,且不提王彦升、杨业这二将,还有刘昉、刘旻这两名皇子了。
这,也是刘皇帝最关心,也最为紧张的一点。
在这一刻,他还是更在乎自己的儿子,至于那些将士,坦白的说,即便真的全军覆没了,刘皇帝也不会流一滴眼泪......
然而最令刘皇帝感到郁愤难平的是,对于这种情况,他却无能为力,哪怕他是富有四海的无上至尊,也只能等一个结果。
这种感觉,让刘皇帝很是难受,抛开身份与权力的华丽外衣,他也只是一个人,一个将满不惑的中年油腻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