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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水,像一张巨大的薄纱笼罩着大地,十五早已过去,月亮也不再圆满,其形如弓,悬于天际。但是月光依旧皎洁,洒落于汉宫之中,不过,比月光更明亮的,还得属广德殿中的灯火。

    仲春的夜风,仍带微寒,不过广德殿内持续良久的喧嚣声,足以将之驱散。殿中一片通明,礼乐长鸣,歌舞不休,大汉的皇亲国戚,功臣勋贵们,都沉浸在这安平舒适的氛围之中,推杯换盏,交际谈乐,十分快活。

    这是安平大公主的婚宴,但是主角,仍旧是刘皇帝。趁着刘皇帝高兴,勋贵大臣们,也都不懈地敬酒,祝福之语,溢美之辞,不要钱地向刘皇帝涌去,刘皇帝也是来者不拒,哪怕只是意思一下,浅尝辄止,也变得醉醺醺的。

    虽然面红耳赤,但心情愈加开怀,这么长时间下来,大概也只有今日嫁女,让他最为开心了。甚至于,连五岁的皇长孙刘文渊,都迈着小腿,捧着一小杯酒来敬他,笨拙的表现,让刘皇帝乐不可支。

    一时兴起,刘皇帝还亲自下场,在殿中舞动一曲。刘皇帝是没有这方面天赋的,舞姿更是杂乱无章,毫无美感,然而欢呼鼓掌声就没停下过。

    “朕这算是真的献丑了!”刘皇帝是有自知之明的,身形摇晃,脚步飘飘离开殿中央,对围在身边殷勤侍候的几人笑道。

    这话不好接,连长于恭维吹捧的喦脱,都要思索一会儿,毕竟刘皇帝不是那种无脑吹捧就会龙颜大悦的君主。

    不过,刘皇帝显然也只是随口一说,目光一转,朝着坐在席位上的李处耘走去。此时的李处耘,更加苍老了,形容消瘦,也就是喜庆的打扮,勉强将其病态遮掩住了,人看起来也是精神百倍,有回光返照之意。

    “陛下!”见刘皇帝过来,李家父子俩赶忙起身迎拜。

    “免了!”刘皇帝从喦脱手里的托盘上端起酒杯,搀着李处耘,笑道:“李卿,今日之后,你我可就是亲家翁,当共饮一杯!”

    “应该的,应该的!陛下恩德,臣感激涕零,当尽一杯!”李处耘说道,一脸的荣幸。

    “这门婚事,可不是朕安排,是公主看中了你家郎君,朕可是素来疼爱这个女儿,只能成其所美了!”刘皇帝淡淡一笑。

    饮罢杯中酒,刘皇帝瞧向在自己面前略显拘谨的李继隆。一身艳红的新郎装扮,让不算特别英俊的李继隆也显得帅气几分,再加上尚公主,更添意气风发。

    但在刘皇帝的打量下,李继隆也有些不自在,饮酒之后的张扬之态迅速敛起。刘皇帝伸手拍了下李继隆的肩膀,故作严厉道:“李继隆,你可是朕的第一个驸马,刘葭可是朕的掌上明珠,那么多青年俊杰,独独看中了你,你可要善待她,不要辜负了她。她性情刚直,难免骄盛之气,平日里多让着她......”

    刘皇帝,此时就是个嫁女老父亲,唠叨个不停,让李继隆有些心里打鼓。不过,还是很恭谨地拱手应道:“公主深情,臣无以为报,必不敢慢待,请陛下放心!”

    “哈哈!”刘皇帝笑了几声,也举杯,翁婿俩再度对饮一杯。

    “养了十八年的小娘子,就这么嫁出去了!”离席归座,刘皇帝嘴里还忍不住嘟囔着。

    身旁,搀扶着刘皇帝小符惠妃听了,不由莞尔一笑,低声道:“官家,终有这么一日的,婚礼都已经举行了,还如此吃味。所幸给她选了良配,祝福他们即可!”

    符惠妃今日也是盛装打扮,虽已年近四旬,仍是艳丽无双。作为刘葭的生母,自然开怀,对这个女儿,她也是十分疼爱的,要知道,在早年她就是靠着这个女儿,赢得了不少刘皇帝的宠爱。

    嘴巴一撇,刘皇帝不作话了,回到御案坐下,刘皇帝又忍不住朝李继隆瞥了一眼,只见这小子又开始同勋贵好友以及九皇子刘曙几兄弟喝上了。

    “去,让李继隆少喝点,新婚之夜,要让公主独守空房吗?”刘皇帝朝喦脱招招手,对其吩咐道:“让刘曙那几兄弟,都收敛些,还有,李处耘身体不佳,让旁人都不要去劝酒了!”

    “是!官家对驸马一家,如此关怀,令人感动啊!”喦脱应了一句,赶忙去吩咐了。

    有刘皇帝之言,果然,没人再去劝那父子酒了,但从中感受到刘皇帝对李氏父子关照的人可不少,酒虽不喝,上去敬酒,攀谈几句,联络感情的,仍旧络绎不绝,大家心里都清楚,李家今后定然是大汉数得上的贵胄门庭了。

    广德殿内,欢声如潮,然而这喜悦祥和的气氛背后,推杯换盏之间,也少不了一些闲言碎语。

    见老迈的李处耘应酬不断,其中一人,不由以一种讥诮的语气说道:“听说李县公病笃,沉疴缠身,就是不知还能坚持几日,若是喜事之后,就逢丧事......”

    “张进,你给我闭嘴!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场合,由得你狂言造次,你想吃罪吗?”此言方落,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一边的韩徽就顿时呵斥道,其言之厉,吓得张进不禁打翻了手中的杯盏。

    迎着韩徽的目光,这名唤作张进的年轻人,不由一讷,有心反驳一句,但却不敢开口。他虽然也出身不凡,但与韩徽之间,可没有什么可比性。

    韩徽不只是韩通的儿子,还是当下大汉朝中的政治明星,手握实权,受皇帝信任。这么多年了,在二代勋贵之中,早已没人敢小觑这个脊背微驼的人,甚至背地里都没人再敢拿来取笑谈乐,就是怕得罪了韩家。

    因此,在韩徽的注视下,这名唤作张进的年轻贵族,臊了一会儿,终究不敢硬顶,只能放低姿态认错。

    这点风波,在广德殿的氛围中,只是微澜,但同样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隔得不远,是赵匡胤一家的席位,赵匡胤偏头问坐在一边的赵德昭:“狂言者是何人?”

    “户部员外郎张进,故豫国公王章的孙儿,故盐铁使张贻肃之子!”赵德昭低声答道。

    闻之,赵匡胤不由摇了摇头,冷笑一声:“功臣之后,出身名门,竟是如此气度!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越发不知轻重,不知敬畏了!”

    “爹,儿听说,当初这张进也在安平公主择婿之列,看来是未能如愿,心中不忿,故而口不择言!”赵德昭说道。

    赵匡胤仍是不屑,甚至不屑再做评语,问赵德昭:“你平日,与此人可有往来?”

    赵德昭老实答道:“有些交际,但并不相熟!”

    点了点头,赵匡胤当即交待道:“今后,当远离此辈!”

    “是!”赵德昭很听话。

    一旁,以一个略显傲然姿势坐着赵匡义也是轻蔑地往那边瞥了一眼,举杯向赵匡胤:“这等人,为图一时之快而滥言,开罪于李家,若不知收敛,早晚必获其疚,不值一提。二哥,我敬你一杯!”

    赵匡胤举杯,看着自己这个威势愈浓,立业已固的弟弟,满意地道:“好!满饮此杯!还朝之后,你我兄弟还未及痛饮一场,就借公主喜酒,畅饮一番!”

    “请!”

    赵匡义也是回洛阳没有几日,近些年,他一直在安南为政,兄弟俩之间,也是多年未见。此番回朝,却是因为政绩斐然,该升官了,三十三岁的赵匡义,步伐稳定,向着仕途的巅峰继续攀爬。

    “只可惜,侄女嫁入东宫,我这做叔父的没能赶上,否则,定要奉上一份厚礼!”兄弟俩饮罢,赵匡义道,看向一旁文质彬彬的赵德昭,低声说:“二哥,我觉得,德昭也可以去争之争,让我们赵家也出一个驸马!”

    听其言,赵匡胤瞥了他一下,淡淡道:“这等事,还得随缘,天潢贵胄,不是我们这些做臣子所能奢求的!”



    虽然嘴上矜持,但从赵匡胤眼睛转动的细节可以看出,对赵匡义所言,他还是有所意动的。把女儿嫁去东宫,属于意外之喜,但如果能够娶回一个公主,那自然是更好了。

    赵匡胤不由看了看赵德昭,对于自己这个实质上的长子,他是十分满意,得益于良好的家教,也是京城中拥有不俗名气的翩翩君子,栋梁之才,赵匡胤也是寄予厚望,欲传家与他,在他看来,也配得上一名公主。

    已经二十岁的赵德昭,也到了找一个良配的年纪了,这世上有的是名门淑女供其挑选,但如果能尚公主,其余贵女,也就显得寻常了。

    思索之间,赵匡义又说话了:“二哥,我虽初归,听说这段时间,朝廷内部暗流涌动,京中流言四起啊!”

    赵匡胤闻言微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望见御阶之下,独据一座,显得有些孤单的宰相赵普。眼中异色一闪,赵匡胤喝了一口酒,淡淡道:“匡义你的耳目,也很灵敏嘛!”

    “这等事情,都不需打探,自有人传入耳中!”赵匡义一脸淡定地感慨道:“我们这位赵相公,真是气魄十足,也不知他究竟存着什么用心,竟然想要掘我大汉的根基!”

    赵匡义的话里不免讽刺,他身上同样是有爵位的,享受着贵族的待遇,仕途一帆风顺,对赵普当然难有好感。

    “匡义还慎言!”赵匡胤顿时止住他,想了想,悠悠说道:“赵相是个干才,有执政宰辅天下的能力与气度,陛下也说他朝廷中第一能做事的人!

    如此高的赞誉,如此沉重的宠信,赵相怎么能不做出些成绩来呢?北伐战争,靡费巨大,国家财政,也确实有些困难,这些时日以来,朝廷自政事堂以下,无不围绕着一个‘钱’字展开运作。赵相为国解忧,自有其考量,想来也不是因一己之私念,而误国事,败坏朝纲......”

    赵匡胤这番话,似乎很理解赵普,听起来也挺中肯,但就是透着股言不由衷,赵匡义也听出来了,微微一笑:“我虽在地方,对于中枢事务不甚熟悉,但对大汉的情况,还是多少有些了解的。国库亏空,财政拮据,只是北伐靡费造成,属于一时亏损,财税收入虽受影响,但只需假以时日,必能恢复。

    何况,朝廷已经在调整政策,行恢复之事,之后会逐渐好转的。赵相欲开源节流,所持主意,也太过大胆,太过狂妄了。

    怕只怕,是欲借改善财政之名,行变革之实啊!倘若让其做实了,只怕朝纲都让其败坏了......”

    听赵匡义之言,赵匡胤仍旧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但眉头却皱了起来,论及对政治的敏感度,他还是有些不如赵匡义的。

    当然,对其言,他也不是没有深思过,勋贵们的忧虑,在赵匡胤身上同样找得到。如果从一个客观的角度来看,赵匡胤不是不能理解勋贵阶层对朝廷造成的影响以及将来给朝廷带来日益繁重的负担,但是理解归理解,屁股还是决定脑袋。

    这是刘家的天下,不是他赵家的,为国尽忠是本分,但为家考虑也是人之常情。他们这批人,从其父赵弘殷开始,靠着披肝沥胆,出生入死,方才挣得如今的家业富贵。

    如果从开宝策勋封爵开始算起,这还不到十年,就有人针对他们,想动他们的蛋糕,这如何能接受,又如何能忍?

    就如赵匡义所言,大汉的财政拮据,只是一时之困,并没有表面上那般严重,即便朝廷想要开源节流,也不该将目标指向他们这些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

    更何况,造成国家财政负担加剧的,又岂只是供养勋贵,这在当下的大汉,固然是一笔固定的庞大的支出,但与整个国家而言,又能占多少?大头还在行政、官俸,在战争、戍防,在赈灾、大工。

    而把矛头指向他们这些功臣勋贵地养禄之财,显然是不公平的,甚至有些过分,这也是赵匡胤所不能接受的。至于今后,则更不是赵匡胤所考虑的了,眼下就是当保护自家利益的时候。

    别的人对此事是如何考虑,赵匡胤不得而知,也没有像一些贵族那般,急急躁躁地去联络,抱怨,谩骂。但是赵匡胤觉得,很多人的想法,大抵是不会和他偏离的,包括那些刘皇帝的心腹重臣,元老故旧。

    回过神,赵匡胤看着依旧风度翩翩、淡定自如的赵匡义,问道:“匡义,你回京这两日,见过不少人吧!”

    赵匡义轻轻一笑:“在外任职多年,许久未曾还京,一些故友,叙叙衷肠罢了!”

    注意到他自信从容的模样,赵匡胤心中暗叹,这个弟弟,如今是越发有主见,也有自己的势力与影响了。

    略作沉吟,赵匡胤还是以兄长的身份,警示道:“此事尚无定论,将会如何发展,也难预料,稍有不慎,便是一场风波,不要贸然插手其中,以免惹火上身!”

    闻之,赵匡义抿了一口酒,道:“二哥,赵普虽是宰相,还不值得如此忌惮吧!”

    赵匡胤悠悠一叹:“赵普不足惧,但其背后之人呢?”

    赵匡胤言有所指,赵匡义也有所悟,表情微凝,郑重起来。

    “小弟省得!”很快,赵匡义低声笑应道:“不过,任其喧闹,于我赵家也难动分毫,二哥或许该让嫂嫂多往东宫走一走,未来,或许还得落在我那侄女身上......”

    兄弟俩对视一眼,似乎有所默契,很快就转变话题,赵匡胤问道:“你在安南当政多年,广有政绩,朝廷对你的治才,评价很高啊!”

    闻之,赵匡义摇了摇头,说:“毕竟是穷僻之地,所治也多是刁顽之民,王化之事,也非一朝一夕,并不容易啊!”

    “这几年,有大量安南奴流入大汉,都是你操持的?”赵匡胤说道。

    “有何疑问?”赵匡义问。

    “对于这些异族蕃人,朝廷一直保有戒心,对于引进外奴,也始终没有定论,此事,未料是福是祸,是功是过啊!”赵匡胤道。

    这些年,从安南,已有不下二十万的各族土人,被输入国内,用以补充劳力不足。其中,大部分都被役为官奴,或被分与缺少耕作人口的贵族,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已快形成一个产业了。

    田钦祚在安南讨灭不臣,除了杀戮之外,也将一些精壮俘虏变卖国内,充当军费之收入。而在南方,甚至出现了一些民间的捕奴队。

    大汉是禁止蓄奴的,这样的风气变化,似乎与政策相冲突,当然,这也是针对大汉国民,有些人,是不被以国人待之的。

    听赵匡胤之言,赵匡义也仔细想了想,而后说道:“我经手的,多经得起调查,此前也有中枢的授意,那些输入内地的,也多被遣往南方的矿山、盐池,或用以修筑道路桥梁,应无疑问!”

    赵匡胤这才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点笑容:“述职之后,下一步去向,可曾确定?”

    提及此,赵匡义微微一笑:“我到吏部谈过话,钟尚书传达的陛下意思,大概会落在安南道或者洛阳府,二者择其一!”

    “还当尽量争取洛阳府!”赵匡胤肯定地道。

    洛阳府与安南道之间,换谁都会选择前者,赵匡义也一样,拱手道:“或许还当仰仗二哥臂助!”

    “你我兄弟之间,本该相互扶持,不必如此!”赵匡胤摆摆手道。

    “还要恭喜二哥,晋位内阁!”赵匡义又举杯,请道。

    闻之,赵匡胤一边摇着头,一边爽朗笑道:“我只是个武夫,口舌也不伶俐,更使不得笔杆子,让我得一个大学士,无异于沐猴而冠,贻笑大方啊!”

    话是这般说,赵匡胤心情却明显不错,在北伐议功犒赏中,赵匡胤除了一些头衔以及爵禄加增外,还被拜为内阁大学士,同虞国公魏仁溥并列。



    “朕就知道,朕就知道!”垂拱殿,刘皇帝洪亮的声音在殿梁间回荡,站在御座前,手里甩动着几道奏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大将,漠北虽大虽险,却也非其陨之地!杨业、王彦升,五一不是命硬之人!倒是刘昉、刘旻这两小儿,如今当知战阵之凶险了吧!”

    内心的喜悦,完全体现在刘皇帝嘴角绽开的笑容上,张雍侍候在下,道:“此皆陛下恩威照拂,将士们方才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没错,经过漫长的等待,以及不懈的遣人寻探之后,来自漠北远征汉军残部的消息,终于传到刘皇帝耳中了。

    几乎是同时,有三道奏报自河西而来,分别由河西武德司、布政司、都指挥司,都是六百里加急快报,虽然汇报各依其职能,但侧重点都一样,用意都是向朝廷报喜。显然,哪怕远隔数千里,在取悦刘皇帝这件事上,内外的军政部司官僚们,都是很有共识的。

    刘皇帝简单地浏览着,张雍则如常将整理提炼的主要情况向刘皇帝叙说着,包括远征军战斗经过、求生经历以及眼下将士的具体情况。

    对于他们艰辛的危险之旅,刘皇帝是有所预料的,因而固然怜悯,却没有太多意外。不过,当得知两万汉骑,最终只余一成得生,仍旧不免唏嘘。

    “青山处处埋忠骨啊!”刘皇帝暂时放下了奏报,发出一道深沉的感慨:“百战余生,转战数千里,远征军将士不易啊!”

    当然,比起普通将士,刘皇帝毫无疑问更关心他的爱子与大将,抑制住心头的激动,直接问张雍:“杨业与二王,以及刘昉兄弟俩如何了,还有杨延昭,都还安好吧!”

    张雍当然明白刘皇帝的心思,因此快速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虽不免创伤,但已休养完好,两位殿下更是安然无恙,陛下可以放心。只有老将军王彦升,年岁已长,又兼疲惫,身体有所不支!”

    “没事便好,传令,让河西文武,做好接应事宜,一定要将他们平安接回大汉!其后,让杨业他们回京,朕要亲自接见他们,犒劳他们!”刘皇帝直接吩咐道。

    闻言,张雍略表迟疑,而后应道:“启禀陛下,远征军栖身于金山以南,与北廷仅隔一道沙漠,得知西域的形势,主动提出,与西域大军配合,南北合击,消灭辽军余部。时下,恐怕已然领兵南下,突袭北廷城了!

    另外,赵公、魏王两位殿下,已先行回到河西,但径往高昌,欲参与西域战事,于轮台、北廷接应远征军将士!”

    刘皇帝眉头顿时锁起,在他看来,这样的举动,实在没有必要,又仔细阅览了一遍奏报,再度放下,轻叹道:“杨业他们此举,还是心有疑虑,想要戴罪立功啊!何必呢,不论是大胜凯旋,还是折戟沉沙,他们都是勇士,是大汉功臣,朕褒奖尚且不及,何论罪之?”

    “将士们若知陛下这番心意,当更加无畏无悔,为国尽忠!”张雍说道。

    顿了下,请示道:“陛下如思子意切,是否下诏,先行召还两位殿下?”

    “不!现在召还他们,怕这两个儿子,都要怨朕了!”刘皇帝摇头摆手,轻声道:“他们既然去了,且随之吧,待西域战事有了结果再说吧!这么长时间下落不明都等过来了,又何虑多等一段时间!”

    “拟制西北,让诸道全力支持西域大军,尽快结束战事,稳定局面!”刘皇帝吩咐道。

    “是!”张雍应命。

    略作沉吟,刘皇帝又道:“发文政事堂,准备一支使节,西赴高昌!”

    闻之,张雍略显意外,虽有猜测,但还是请示道:“陛下意欲何在?”

    刘皇帝悠悠道来:“十余载下来,西域屡遭兵燹,回鹘、辽、黑汗以及大汉之间,刀兵不息,早已是赤地千里,生民无一。大汉以数万兵远征作战,劳师靡费,收益甚微,颇为不值。

    眼下,大汉的敌人,仍旧以辽国为主,却不当再起征伐,节外生枝。此番,若非辽军余众盘踞天山以北,朕也未必会下令增兵。

    那黑汗国,经过这么多年的拉锯战争,只怕也不堪其负了吧!”

    张雍接话道:“那黑汗虽是号称西域大国,但国弱民寡,十余载东进作战,必然也是疲惫不堪!”

    刘皇帝道:“朕就先释放一点善意吧,遣使西去。两国之间,既无世仇,也无积怨,若得两国修好,交通往来,朕也愿弥兵罢战,还西域以安宁!”

    “陛下心怀天下,偃武止戈,若得和议,修好相安,实在功德无量啊!”张雍道:“臣以为,那黑汗国必定不会拒绝,他们也不敢再同大汉敌对下去!”

    对其恭维,刘皇帝完全免疫了,肯定地说道:“开宝八年之后,除了北方,大汉不当再有其他战争!”

    说着,刘皇帝又嘀咕了一句:“大汉,也该收收摊子,缓缓步子了!”

    “陛下英明!”张雍发自肺腑地说道。

    这些年,大汉帝国扩张过速,朝中不乏有识之士,都看得出来,此前皇帝兴致勃勃,乐此不疲,虽然警示,但情况还不算严峻,因而也不敢过多谏阻。

    而张雍,得益于他所处的位置,同样能立足大局看到一些问题,屡有旁敲侧击的谏言。不过,比起群臣的劝阻,还得像刘皇帝这样自我意识,开始改弦易辙,更加妥当。

    “对了,是武德司的人寻到远征军的吧!”刘皇帝突然转变话题。

    “正是,武德司河西都知王寅武,曾三次北出河西大漠,前往金山寻探,终有所得!”张雍道。

    “这是何人,倒是辛苦他了!”刘皇帝露出点笑容。

    在西北也是一方人物的王寅武,在刘皇帝这儿,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对此,同在殿中侍候着的张德钧开口了:“官家,这王寅武也是武德司下的一名干吏,当初遣卢使军西使,就是他随行,不复使命,立功归国!”

    “朕似乎有些印象!”刘皇帝点点头,不由瞥了张德钧一眼:“对武德司的情况,你倒是有些了解嘛!”

    闻之,张德钧讪讪一笑,说:“小的也派了些人,前往探寻远征军将士踪迹,因而下面的人有所接触!”

    刘皇帝也不以为意,问张雍:“李崇矩呢,此事一直是他在负责,如今有结果了,为何不亲自前来汇报?”

    张雍拱手道:“陛下,李使君病了!”

    “病了?”刘皇帝眉毛一挑,然后玩味地道:“病得似乎有点巧啊!”

    琢磨了下,吩咐道:“通知太医院,派人去他府上,给他断断脉,有病,总得治啊!”

    “是!”张雍闻言,心头略紧。

    而一旁的张德钧,则眼中异色微闪,嘴角不由的掠起一道浅浅的弧度。

    “喦脱!”刘皇帝的注意力,则迅速回到收到的喜报上,急欲分享。

    “小的在!”

    “立刻派人去坤宁殿,将寻到二皇子的消息告之皇后,她可安心了!”刘皇帝一脸的喜悦。

    “是!”

    “不!”刘皇帝又很快收回成命,起身朝外走去:“朕要亲自去,再把贤妃叫上,还有,出宫把魏王太妃也接进宫来......”



    “高丽使节,都给我们的宰相准备了什么礼物啊?”垂拱殿内,刘皇帝以一个闲适的姿势躺在长椅上,摇摇晃晃,慢条斯理问道。

    侍立在旁的乃是皇城司使张德钧,闻问,当即禀道:“据说有明珠十颗,金百斤,银万两,另有高丽美女五名......”

    “呵呵,真是一份厚礼啊!这高丽人,出手也是大方啊!”刘皇帝轻轻一笑:“赵普是如何处置的?”

    张德钧说道:“赵相回府之后,得知高丽使节献礼,命人将明珠金银封存,上缴国库,至于那几名高丽美人,悉数移交教坊司。所有礼物尽数推拒,高丽徐熙也未私下接见!”

    张德钧语气平静而中肯,却给刘皇帝一种偏向赵普的感觉,不禁瞥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刘皇帝意味深长地道:“看来赵普,是越发爱惜自己的羽毛了!”

    赵普在中枢与在地方为官,完全是两种表现,至少在川蜀为官时,赵普是收礼的,不至于到贪污受贿的程度,但也没有自命清高,正常的人情往来还是很从众的。

    当然,赵普也不是一位道德纯臣,他也有瑕疵,也有污点。当初震惊西南的矿难大案,就属于赵普在用人上的失误,小小的矿监,居然敢欺上瞒下,愚弄朝廷。

    但回朝拜为宰相之后,赵普明显有所改变,为政处事的风格,依旧强势干练,但在私德之上,也变得洁身自好。

    尤其是在最容易引人攻讦的一些方面,更显得谨小慎微,大力约束亲友,在同门人、故吏、下属的交际上,也极有分寸。

    这一点,刘皇帝是能够理解的,赵普志向高远,想有作为,想要在开宝朝留下属于他个人的业绩,就需要竭力避免一些无谓的攻讦。

    尤其在他逐渐表露出自己的执政方针与方向之后,巨大的压力下,则更需要立身以正,否则必然陷入无尽的麻烦之中。

    此番,高丽使者所献拜礼,可谓厚重了,但对赵普而言,也着实算不得什么。甚至于,赵普心中或许会生出少许恼怒,这不是给他平添麻烦嘛。

    这不,已然上达天听了。

    “都说拿钱办事,高丽使节如此厚礼相赠,赵普有心拒绝,退还就是了,这上缴国库是做什么考虑?”刘皇帝嘀咕道:“这岂不是代朝廷收受礼物了?”

    眼珠子微微转动,刘皇帝看向一个卑境姿势站着的张德钧:“这段时间,那徐熙在京中活动很频繁吗?”

    张德钧应道:“回官家,高丽使节抵京已然有半月了,卑辞厚礼,却始终不得门路。小的想,官家拒绝接见,让那徐熙敬畏天威之深重,内不自安,因而奔走不辍,求到赵相公府上!”

    “蕞尔小国,不予教训,终难识天威!”刘皇帝淡淡道,语气依旧强势,充满蔑视。

    不得不说,在过去的岁月中,高丽的一些行为表现,着实触怒了刘皇帝,让刘皇帝始终记恨着,至今未能释怀。

    从开春之后,高丽国便遣使,浮海而来,千里跋涉,直至洛京。来人,算是老朋友,当初到幽州行在觐见的徐熙,其目的,自然是为了求和。

    去年的汉丽战争,于汉辽战争而言,只是个小小的插曲,大汉这边君臣将帅虽然被动地分散了一些注意力,但实际情况是无关痛痒。

    在汉军的主动出击下,没有投入太多的兵力,付出太大的代价,便取得了两场完胜。其后,便是东海水军对高丽国边境长达一月的予取予求。

    而高丽,不只损失了数万大军,水军更是几乎全军覆没,国中精锐折损大半。更重要的,在后续汉军的肆意侵掠之中,高丽沿岸州县城镇,惨遭战火蹂躏,官民财产损失巨大。

    并且,经过一个冬季的休整,开年之后,汉军仍不罢休。在郭廷渭的指挥之下,养精蓄锐的汉军将士,再度向高丽发动侵袭抄掠。

    与参与北伐的诸多将士们不同,水军将士几乎没有丝毫的厌战情绪,相反,斗志昂扬,分外积极,他们是去高丽国发财的。

    再没有比抢劫、抄掠能更快收获财富了,而在汉军开辟的济州岛水军基地,则已成为了一个巨大的“销赃”场所......

    在这样的情况下,汉军不肯罢手,高丽国可就越发受不了了,其西南海岸,可是起国内精华之地,哪里能长期遭受这样的破坏。

    面对“海患”,高丽国也不是没有采取一些应对措施,比如调集军队,对登陆的一些汉军,进行埋伏、围剿,这当然取得了一些战果,打退了一些汉军。

    但是,治标不治本,水军基本丧失,没有制海权,来自海上的汉军,可以神出鬼没,根本没法有效遏制。逼得高丽沿海州县的官民百姓,大量内迁逃亡,也使得高丽国内难民横行,社会治安严重败坏,甚至统治都遭到了动摇。

    高丽国,经过高丽王王昭的改革,王权强化,国力军备都提升不少,其统治在其强权之下也趋于稳定。

    然而,就这么不到半年的时间,一朝回到解放前了。由于同大汉交恶,乃至兵戎相见,再加上两场战役,损失了大量兵马,王权不可避免地遭到削弱。

    于是,那些在过去十多年中遭到王昭打压的贵族、功臣,那些在王昭改革中利益遭到严重剥夺与削弱的势力,都开始蠢蠢欲动了。

    兵败,损失一些兵马,州县遭受侵掠,官民收到一些损失,这些对高丽王而言,或许都不算什么。但是,自己的权力被削弱,威信被打击,王位被动摇,这可就让王昭坐不住了。

    外患不休,内忧又起,内外压力之下,王昭也承受不住了,不得不寻求解救之法。而哪怕再没见识的人,也知道高丽动乱的根本原因在哪里?

    大汉!

    在徐熙的劝说下,王昭终是决定,再派使节,前往大汉,祈求大汉的原谅,希望能够重修旧好,表达永为藩属的态度。

    虽然就王昭个人而言,有些郁闷,有些委屈,甚至感到屈辱,但他真的没有更多的办法,遭受过毒打之后方才明白,只一海相隔的中原天朝,真不是他们能够得罪的。

    过去,也确实是王昭飘了,竟然妄图在汉辽之间左右逢源,还欲参与两国战争,最终也只是个火中取栗,国家离乱的结果。

    徐熙携带了大量的宝物、美女,浮海而来,甚至于王昭把他宫库中的珍藏都贡献出不少。经过千里跋涉,车船舟马,历尽辛苦,赶到洛阳。

    原本,在徐熙的预料中,他们满怀诚意,应当能够感动大汉君臣。但现实情况,让他们大感挫折,到京之后,几乎处处碰壁。

    大汉帝国,头一次展现出一种小气与傲慢,对于高丽使节,除了将其撂在宾馆之外,就再没有任何招呼,几乎不理不问。

    徐熙几度请求觐见刘皇帝,递交国书,都被拒绝,人见不到,连送礼物都没有机会。蹉跎日久,徐熙也难免挫败,但考虑到或许仍旧他们国境肆虐的汉军,又不得不鼓舞斗志。思虑之后,终是把注意打到了赵普身上。

    结果呢,赵普礼物是收了,但似乎没有办事的意思......



    刘皇帝继续听取着张德钧关于西京的一些趣事轶闻,上及公卿私密,下至市井民情,刘皇帝也是津津有味,这也是近来他的一种娱趣方式。

    “近来,勋贵们还如此前那般,聚会频繁吗?”看着张德钧,刘皇帝淡淡道。

    刘皇帝说这话时,眼神深沉平静犹如一口古井,深不见底。闻之,张德钧则下意识地佝身垂首,略带小心地应道:“回官家,近段时间,略显沉寂,已然收敛许多,并未在妄自议朝政。”

    “是嘛!”刘皇帝似乎有些疑问。

    “不过,仍不免私会!”张德钧又道。

    刘皇帝脸上掩饰不住兴致,问:“都有谁?”

    “汾阳公药重遇、平原公孙立、始安侯李继勋、马邑侯党进、海宁侯刘光义、广安伯曹元恭,另外,广阳伯赵匡义同样饮宴甚忙!”张德钧道。

    “孙立!”刘皇帝眉头顿时一锁。

    “正是!”

    “不好好地养老,要掺和这等事!”刘皇帝语气中隐隐有些失望。

    张德钧则将头埋得更低下,他当然知道孙立在刘皇帝心目中的地位,那可出生入死、鞍前马后二十余年的元从老将。同时,也不免心生警惕,连孙立都能引发皇帝的不满,那这满朝上下,还有谁能圣眷不衰?

    “赵匡义?他回朝,可没有多长时间!”刘皇帝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赵匡胤呢?”

    张德钧道:“荣国公入宫当值之外,深居简出,闭口不谈!”

    “这两兄弟,呵呵!”刘皇帝笑了笑,方才张德钧提到的勋贵之中,多与赵家有所牵涉,难免不让刘皇帝多想:“与其兄相较,赵匡义终究年轻了!”

    很明显的是,在网罗关系、培植势力、提升名望等事务上,赵匡义要积极得多。而赵匡胤,位高权重,却始终很低调,锋芒尽敛。

    “把吏部所呈那份奏章拿来!”刘皇帝猛然抬头,朝另外一边的喦脱吩咐道。

    “是!”

    这是一封涉及到内外高官重臣的调动名单,事前也是经过几番讨论,政事堂达成共议,刘皇帝也有授意,如今只差他朱批定论了。

    刘皇帝的目光落在赵匡义洛阳府尹的任命提议上,琢磨了片刻,终是朱笔一挥,尽允此奏。

    “让张雍,将此奏,发还政事堂!”刘皇帝冲喦脱道。

    “是!”

    “符李高折郭这五家呢?”刘皇帝又问。

    这五家,可是当下大汉,最主要也最显赫的五家外戚了。在此事上,张德钧也不敢有任何的隐瞒,似乎不约而同,安分守己,不掺和,不表态。

    但是,这在刘皇帝看来,仍旧不是什么值得欣喜的事情。近些时日以来,刘皇帝也不在不断反思自己过去的政策,过去的行为,有不少收获,外戚也是重要考量之一,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觉得大汉外戚,权势影响似乎有些重了。

    “英国公的病情如何了?”刘皇帝突然关心起柴荣了。

    “开春之后,有所反复,僵卧病榻已久!”张德钧答道。

    自从西北还朝之后,柴荣的身体便始终不豫,屡有反复,虽多加诊治,但始终没能痊愈。过去持续十数年为国尽忠操劳,完全是以透支身体健康为代价的,到了这晚年,也沦落到与病魔斗争了。

    虽然早复柴姓,但在很多人眼中,郭柴仍旧是一家,刘皇帝实际也是这么认为的。而郭家另外一位顶梁柱,邢国公郭威,却始终老而弥坚,坚挺地活着,并且活得很滋润。

    考虑几许,刘皇帝道:“做好准备,朕择日出宫,过柴府探病!”

    “是!”

    微闭双眼,刘皇帝靠在躺椅上,脑海中念头起伏。对勋贵公卿,刘皇帝还真没有针对的意思,只要他们奉公守法,花些俸钱禄米供养,也没什么,他们是有功之臣,也值得那些待遇。

    刘皇帝自认,也不是那种只可同患难,不可共富贵的人。当初之所以厚待功臣,提升贵族地位除了收权大政的一定补偿之外,也是想有这么个与国休戚的阶层,拱卫皇权,维护帝国。

    但是,事物的发展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哪怕刘皇帝是皇帝,君临天下,富有四海。这么多年下来,他发现情况并不如他的预期。

    大汉贵族,尤其是开国功臣、军功贵族,确实在大汉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这是大汉帝国统治的基石。但同样的,勋贵们的影响,却不可避免地在扩大,并且有逐渐深入到朝廷上下,中枢内外。

    前不久,刘皇帝将大汉中枢及地方各级军政官吏的名单拿来审阅过,并将过去十多年职吏升迁任免的情况进行对比分析。

    可以明显地发现,勋贵子弟在其中的比重,不可避免地在增加,并且逐渐占据大量的关键位置。尤其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二代乃至三代们逐渐成长的情况下。

    哪怕同样从吏职、勋职做起,有身份的,有关系的,上升也要更加快速,更加稳当。这在开宝年之后,尤其明显,并且已然形成了一种趋势。剩下的,还有很大一部分人,同勋贵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相比之下,走科考的,通过一般吏职升迁的,则要缓慢、艰难地多。而为了提升科考的“质量”,在考试难度以及录取人数上,都有不小的限制,这同样导致了大汉庶族官僚阶层发展的缓慢。哪怕道开宝九年了,士大夫、地主官僚集团,在大汉仍旧处于一种被压制的状态。

    刘皇帝当初之所以要扶持出一个勋贵阶层出来,除了妥协的政治考量之外,也未必没有以“宋”为诫,压制一下文人,以免出现以文制武的情况。

    但事实证明,似乎有些压制过头了,最终,想要国家正常稳定地发展,还得重用文臣。而勋贵阶层的影响与壮大,终究有侵犯皇权的趋势了,这如何不使刘皇帝心生戒心了。

    而这段时间,只通过一些模棱两可的流言,一些尚处高阁的政策方针,就引得议论纷纷,喧嚣不止。这就更让刘皇帝心头不爽了,只是露出一些苗头,有些人就坐不住了,倘若有一日,真因国事之故,侵犯到勋贵们的利益,那又将是怎样的场面,他们会不会联合起来,抵制政策,抵制朝廷,甚至向他逼宫。

    刘皇帝一直都有“总有刁民想害朕”的心理,而每每想到这些,心里就痒痒的,仿佛有一条毒蛇在噬咬。

    这么多年了,刘皇帝唯一没有改变的,大概也只是对权力无限的热枕与挚爱了。当察觉到勋贵阶层的威胁之后,他也就难免生出异样的想法了。

    所谓削减勋贵俸禄,限制勋贵待遇,也只是表面罢了,本质上,还是在于限制其权力,以免威胁到皇权,动摇皇帝的地位。这其中,外戚+勋贵,则属于最容易引起猜忌的了。

    毫无疑问,赵普是属于庶族官僚阶层的,与那些军功贵族完全不同。当然,他想要出台一些政策,与刘皇帝的出发点,不一定相同,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切中刘皇帝心理,在大方向上与其相符。

    而兜兜转转,到最后,刘皇帝似乎又要走上,扶持文臣,扶持庶族官僚集团的老路上去了。

    这也仿佛就是个怪圈,让人迷失其中,摆脱不得,向左向右,都没有一个真正的出路......



    通事来报,宰相赵普殿前候见,刘皇帝当即开口宣见。

    “臣赵普参见陛下,陛下圣安!”

    赵普风采依旧,身躯挺拔,步伐稳健,昂首而入,除了下拜之时表示恭敬之外,一直保持着他宰相的气度,至少从明面上完全看不到压力,似乎近些时日那些流言、纷扰与攻讦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一般。

    “赵卿平身!来人,赐座!”刘皇帝略带笑意,伸手道。

    “谢陛下!”赵普也没有多少不适应,喦脱亲自取过一张座椅,微提袍,从容落座。

    看着赵普,刘皇帝以一种玩笑的口吻说道:“赵卿真宰相,那么多金银珍奇,明珠美女,就一点都动心?”

    赵普正默默酝酿着如何奏事,忽闻此言,不由愣了一下,迎着刘皇帝笑眯眯的目光,明白了什么,下意识地瞥了眼低调候于一旁的张德钧。

    迅速反应过来,赵普微垂首,拱手道:“那徐熙身负使命,也是亟待求和,慌不择路,病急乱投,故而寻到臣府上,倒是让陛下见笑了!”

    “朕倒觉得这徐熙挺聪明!至少知道该找谁,若是找错了,就是花费再多钱财,献上再美的女人,也如竹篮打水!”刘皇帝悠悠然地说道:“在大汉,还有赵卿办不成的事情吗?”

    刘皇帝这么讲,哪怕是赵普都不禁心头一颤,略显尴尬地道:“陛下此言,实令臣惶恐,臣实不敢当!”

    赵普会惶恐?刘皇帝显然是不信的,当然,也不在意。忽略其场面话,严肃了些,拿起内侍敬献的茶盏,轻嗅着茶香,稍带斟酌问道:“徐熙,朕也晾了他一阵子,不过,事情总是要解决的,关于高丽,政事堂有什么考虑?”

    此时,赵普大概最想的就是同刘皇帝讨论起正事,因而也迅速调整过来,说道:“正欲禀报陛下,经臣等商讨,一致认为,高丽王已然低头臣服,千里诚意求和,可以允之,以止两国兵戈,重修旧好,亦可示海内外以陛下之宽仁......”

    “好了!”刘皇帝当即摆摆手:“这些官样文章就不必做了,说点实际的!”

    刘皇帝要听实际的,赵普也就将更实际的话讲来:“陛下,恕臣直言,自大汉开国以来,高丽便始终与大汉交好,两国之间,一衣带水,渊源深厚。

    近些年,两国之间,虽然龃龉不断,但至交兵,实属意外。哪怕如今,高丽国中,亲近大汉者,仍不在少数。

    陛下当初,也曾大力扶持高丽,所欲不过揽为臂助,共同对付辽国,只是事与愿违,反生争端,却也可惜。高丽之变,其祸首在其王王昭,妄自尊大,今高丽国已受教训,王昭亦幡然悔悟,遣使修和,止戈罢战,重归于好,对两国而言,都有益处!

    另外,自开宝年来,朝廷四面出击,屡兴征伐,至去岁北伐,几近极限,国力耗损巨大,财政近乎枯竭。

    陛下深知其患,已然改弦易辙,推陈新政,以养国民,大汉也确实需要收缩战线,消除外争,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使团已赴西域,寻求和解,既然陛下愿与那黑汗国之间谋求和平,又何妨与高丽一个机会......”

    显然,赵普这番话,什么历史渊源,两国百姓,都不是考虑的重点,最重要的,还在于大汉自身的状况。这一点,作为执掌中枢的赵普,同样心知肚明,有十分透彻的见解。

    刘皇帝闻之,则想了想,道:“朕可听闻了,东海水师,在高丽所获匪浅啊,也给朝廷,增加了不少额外收入吧!”

    “陛下恕臣直言!杯水车薪!”赵普也把话说开了,平静地答道:“水军出动,各项开支,同样巨大,需要朝廷调拨不小的人力、钱粮以作支持。

    虽然从高丽,收获了大量的战利品,却不可持续,仅靠抢掠,可获短利,却难有长久裨益。而高丽面对海上侵袭,也渐有应对,迁民净边,聚兵备战,到如今,高丽海境,已是掠无可掠。

    若再坚持,固然可以继续打击高丽,于大汉却无更多利处了。若待日久,只恐怨恨更深,使两国成为难以化解的死敌,遗祸无穷了。”

    听赵普这么说,刘皇帝突兀地插一句:“若是直接灭了高丽呢?”

    赵普一讷,随即不免露出一抹焦急,但注意到刘皇帝平静的表情,又平复下来,道:“倘若如此,那便与大汉当下国策相悖了!以大汉的实力,灭一隅之高丽,或许并不困难,然而需要投入多少军队,多少民力,多少钱粮,跨海远征高丽,在异域作战,其困难不下与辽东之战。

    更何况,高丽并非蛮荒之地,取其地或许不难,然服其心谈何容易,王师征伐,反而可能激其同仇敌忾?稍有不慎,便是一滩泥潭,陷于其中,难以自拔。

    臣所虑浅薄,只盼陛下,审慎而决!”

    说完,赵普便安坐着,等待圣训。当然,赵普心里还是清楚的,讨伐高丽灭其国,刘皇帝是不会做这个决定的,哪怕有那个心思,也不会是当下。

    脑中思索着,目光却直直地落在赵普身上,这个宰相,冷静理智,将问题看得很透彻,利益得失之辩也很清晰,提议决策也从来都是从实际出发,这大概就是刘皇帝用得顺手的原因了。

    “罢了!”良久,刘皇帝终于松口了,指示道:“赵卿只怕也是早有此议了吧!这样,就由赵卿,亲自与那徐熙谈一谈吧,朕就不见了,此事由你全权处置!”

    “臣奉命!”赵普起身回应,又躬身道:“关于和谈,臣请陛下圣意!”

    稍作考虑,刘皇帝道:“朕没什么要求,具体条件,你与群僚商讨吧!对了,让太子也参与其中,这些涉外谈判,他也该多参与参与!”

    “是!”赵普应道。

    虽然同意放高丽一马,但刘皇帝心里始终有些没滋没味的,眼珠子转悠了几下,抬指道:“眼下,高丽国内的情况,很是困难吧!”

    “流民四起,人心混乱,政局动荡!”赵普说道:“可谓风雨飘摇,这也是高丽王亟欲乞和的缘故!”

    “王昭过去的强硬改革,得罪了不少人吧,如今高丽国内,反对他的人,仍旧不少吧!”刘皇帝声音冷幽幽的。

    闻此言,赵普心思微动,不免暗叹,看起来,皇帝还是不愿就此放下此事了,明显还有考虑。但是,最主要的目的达到了,赵普也就附和着道:“正如陛下所言,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不知陛下,有何训示?”

    “那就好!”刘皇帝的笑意,有那么一丝阴险:“你适才也说了,高丽之变,首祸在于王昭。朕虽然愿意和谈,赐其臣民以安宁,但这祸首,岂能让他高居王座?”

    “高丽国,当换一个王!”刘皇帝语气逐渐冷硬。

    对此,赵普也不禁有些头疼,并不觉得刘皇帝这个提议异想天开,只是一种不愿意再生波折的心思使他有所抵触。

    然而,面对刘皇帝,他也实在不好再提反对之议。只是考虑了一阵,揖手回道:“陛下,高丽国目前混乱,实以外患而致内乱,只要朝廷愿意和谈的消息传回其国,水师停止侵袭,那么其局势定然翻转。

    并且,王昭当国时久,根基已深,高丽国内,并没有人有实力挑战其地位,想要易其君,移其位,绝非易事!”

    “这不是朕需要担心!”刘皇帝强势近乎蛮横:“朕可以下诏,停止侵掠,但其若自生矛盾,造反也好,篡位也罢,甚至于,王昭能否守住其王位,朕也不关心。朕只要一点,乱其国!”

    听刘皇帝平静地说出这番话,见多了世面的赵普,也不由感觉一阵寒意袭过心头,被刘皇帝惦记上了,真是件不幸的事情。

    “陛下,此事还当仔细斟酌筹谋,需武德、军情乃至水师相互配合!”赵普提醒道。

    “此事也不急,可缓图之!”大概也发觉了赵普的“头疼”,刘皇帝笑了笑,一副朕很有耐心的模样。

    “于阗国使来京,招待如何?”刘皇帝又提起另外一事。

    赵普略带少许哂笑,应道:“陛下,臣已与大皇子接见过,于阗完全小国心理,谨慎而狡猾,使臣表示,于阗愿意遵从大汉指挥,配合王师西域作战。但可窥其心,也仅止于配合作战罢了,王师若不西进,他们也不会与贸然同黑汗国交恶,甚至开战!”

    “可以理解!小国自有其生存之道!”刘皇帝一副宽容的姿态:“朕稍晚接见之!你可与其通个气,就说,朕愿意将焉耆、龟兹二地,赐与于阗!只要于阗国能将黑汗赶回山西,二地所拥城镇、土地、草场、水脉,就都是他们的了!”

    “陛下,这......”见刘皇帝又出幺蛾子,赵普都不及思索于国利弊,迟疑了下,方才苦笑道:“如此,与黑汗和议之事,也恐再生波折了!”

    “即便要收缩,要止戈,大汉要占据主动!”刘皇帝淡淡道:“抛出一根骨头,若能使二狗竞食,对大汉岂不更有利处?他国内乱,相互征伐,不是更便于大汉安享太平?”

    “陛下英明!”赵普有些无奈地表示恭维。



    “诸如此类若是太平了,大汉何得安享太平?”刘皇帝再度强调了一遍,尔后看着赵普,道:“此议此论,就定下了!”

    “是!”赵普更没多话说了,只能俯首听命。

    刘皇帝则一副意犹未止的模样,对赵普继续指示道:“这也是今后朕对大汉周边国度族部的态度,也当是朝廷今后攘外安内的基本政策。卿领政中枢,当为表率,引领群僚,予以落实!”

    “臣明白!”赵普表态道。

    当然,他也确实开始琢磨了,这还只是刘皇帝表露出的一种意愿与态度,如何化为政策,加以执行,却需要他更费神了。

    至少,如何传达,如何做得隐晦,拿出一套怎样说得过去的说辞,是需要动些脑筋的。在垂拱殿,只是他们君臣议政,但是,场面上终究还是不能像刘皇帝这般,赤裸裸地表态。

    毕竟,刘皇帝这番言论,锋芒毕露,攻击性太强,也实在不符合中原王朝一贯的理念与风格,与中庸持重相悖。

    并且,有失大国风度,有伤君德。刘皇帝的意思很直白了,这欲乱四围以求自安,背后手段,四处拱火,这是怎样的行为,用句大不敬的说法,小人之举,唯恐天下不乱。

    当然,赵普可不敢将这种看法说出来,也没人敢,相反,赵普也不是看不出其中的奥妙与好处。

    只是,事情总有其两面性的,赵普同样也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处处点火,那会不会引火烧身,若四面不宁,大汉居其中,又真的能稳坐钓鱼台,独善其身?

    对于这一点,赵普也难有个结论,甚至难以说出个对错来。而此时他能做的,也只是遵循皇帝的意志做事。

    赵普是个极有主见的人,这些年,向刘皇帝也有不少进言,但终究是分事情的,像此事,刘皇帝都摆明了态度,他也没有必要去争取,甚至连那点顾虑都没有讲出来。

    未来如何,在这种对外政策下,今后大汉周边会是怎样的一种形势,谁也不知道。但是,只要大汉自身不出问题,稳定航行,那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这一点,也是当下刘皇帝以及赵普致力要做到的!

    “对了,一年多以来,国家多事之秋,赵卿主掌中枢,兼顾内外,忧深劳苦,朕甚是感动,未加褒赏,心实有愧。”扭头,刘皇帝言辞真诚,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

    对此,赵普意外之余,也当即表示道:“陛下言重了,为国为民,何谈劳苦!”

    “旁人只见到沙场上的荣耀与战功,如何知晓幕后之人的辛酸与劳苦,北伐议功,榜上无名,但朕可记得你的功绩!”刘皇帝肯定地说道:“也该当予以犒赏!这样,徐熙此番送到你府上的礼物,朕做主了,直接转赐与你,以兹嘉奖,再接再砺!”

    “朕的宰相,岂是些许黄白之物,就能动摇的!”刘皇帝又补了一句,意味深长:“朕自有犒赏!”

    闻言,赵普略感纳罕,但双目中闪过一抹深思,很快反应过来,拱手道:“臣拜谢陛下恩典!”

    同时,在他眼神深处,也有少许的感激之情。赵普是个多智明理的人,也知道当下自己的处境,可以说,他是大汉历任宰相之中,根基名望最浅,而面临阻碍最大的一员。

    而徐熙献媚,这种事情,也是最容易引人攻讦,被人拿来做文章的,哪怕他处置得及时,也难免惹上几分骚。

    但是刘皇帝以此施赏,则不只是为了犒赏,更是为了给他站台背书,让别人息了用此事对付他的可能,甚至于,今后诸如此类的手段,在刘皇帝这里都难以打击到赵普了。

    一个态度,就能为赵普避免许多无谓的攻讦,减轻其压力了。与刘皇帝交换了一下眼神,只觉是如此明亮,如此温和,赵普属实有些感动。

    当然,这份感动也只是一刹那的事,很快就恢复了平日的深沉。稍加考虑,赵普主动推拒:“臣感激涕零!然,臣不敢受赏,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不待刘皇帝发问,赵普便解释道:“诸部司衙,臣僚职吏众多,未尝有不尽力者,臣薄有苦劳,又岂敢独揽功劳,忝受赏赐!”

    “天子的赏赐,岂有收回的道理!”闻之,刘皇帝微微一笑,目带深意地看着赵普:“不过,赵卿所虑,也不无道理,朕自然不会厚此薄彼。对于内外臣工,辛苦尽职者,也该有鼓励。

    听闻此番徐熙进京,携带有大量贡资,既然同意议和,朕就照单受纳了。不需收入内帑,也不必上缴国库,朕再从内帑拿一部分钱帛,合在一起,赏赐职吏,以示慰劳。”

    听刘皇帝这么说,赵普再度起身,道:“臣代诸职掌者,拜谢陛下恩泽!”

    “至于具体的授赏名单,就由赵卿主持拟定吧!”刘皇帝又补了一句。

    闻言,赵普心头一动,应道:“是!”

    老脸之上,难以掩饰心头的惊讶,皇帝这是要做什么,赵普心中闪过一抹疑问?赵普自认如今自己的权力不小了,可以说是历任首相实权最重的人,刘皇帝此举,似乎又是给他一个施恩群臣,收买人心的机会。

    赵普如今在朝廷内部,当然已经形成了以他为中心的政治势力,但同样,不服他,或保持中立的群体,仍旧大有人在。

    刘皇帝呢,这是要继续加重他权力,提升他影响的意思,而通过此举,赵普也足以再招抚一部分官吏,引为臂助,刘皇帝给这个机会,他就有这个手段。

    一番思虑,就将此事对自己的益处想清楚了,但是,注意到刘皇帝那平和却总给人高深莫测之感的刘皇帝的面庞,那股压抑感也再度充斥其心。

    刘皇帝的信任与重视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从他过去二十多年的坐朝经历来看,对宰相的态度,始终是有所保留的,哪怕几度放权,但最高权力始终牢牢地掌握在手中。

    然而如今,却如此扩大自己的权威,享受如此深重的恩遇,自然需要付出些什么。皇帝大方分权,所为者何,显然是要做事,要体现出价值来的。

    几乎不用太多费神,赵普便回味过来,大抵就是为了支持自己近来加速酝酿的改革措施了。而其中,不可避免地对上勋贵这个庞大的阶层。

    在赵普脑海中,情况俨然清晰起来了,皇帝在此事上的态度,总是显得犹抱琵琶半遮面,但偏向自己是感受得到了。

    因此,赵普也平添几分信心与底气,哪怕他是赵普,也不是真正的无所畏惧的,伸展手脚的同时,难免没有迟疑与徘徊。

    而不得不说的,这样一来,自己的余地也不多了。路,或许是自己选的,而刘皇帝要推上一把,并且截断退路,只能朝着一条单行道前行。

    如若偏离,刘皇帝会纠正,如若放弃,那么面临的或许是刘皇帝的打击了。有那么一刹那,赵普忽然真正明白自己在宰相位置上的使命了......

    心中也不免生出些许的苦涩,高坐宰堂,发号施令,威风八面,曾经一度认为已是以天下为棋盘的棋手。

    然不知觉间,刘皇帝似乎已经构造一盘棋局,自已以及那些勋贵、重臣,都已深陷其中,执棋手仍是高居宝座的皇帝。

    这种恍然的觉悟以及莫名的情绪,迅速被赵普压制下来,定了定神,再度恢复安然。不论如何,有一点赵普是心里有数的,哪怕勋贵阶层再庞大,再恐怖,但就当下,最恐怖的,只有刘皇帝。

    和别人作对,结局难料,但与刘皇帝相逆,那么下场一定!



    “赵卿此来,所为何事?”聊了那么多,刘皇帝方才关心起赵普的来意。

    赵普应道:“回陛下,一为高丽之事,已请得意旨,遵行即可。这二,是为西域、河西之务。河西布政使卢多逊请奏,言河西道已无力供馈西域战事,为免耽误作战,希望朝廷能再抽调一批军需,援应西域!”

    刘皇帝眼神中露出少许疑窦,表示道:“粮饷筹措,军需供应,自有户部、兵部负责,卿等批复即可,还需单独请示?莫非无军辎粮械可调,大汉财政还没有困难到这个程度吧!”

    面对刘皇帝的疑惑,赵普当即解释道:“这一年多,因支持各项战事,西北官仓所储,确实消耗巨大,不过,关中尚有余力,长安大仓,仍有屯粮七十万石,陇右凤翔,同样可资转运。政事堂已然签发令文,调粮二十万石,以供西域战事!”

    听赵普这么说,刘皇帝的疑色慢慢收敛起来了,看着他,直接问道:“你且直言吧,对于西北军政,有何想法?”

    赵普则从容应道:“陛下,去岁北伐,西北战事动用兵马总计不过五万,然所钱粮所耗,甚至是糜费。道路穷僻不畅,转运不便,损废巨大。臣查阅过西北军馈,前后转运钱粮,已然超过中路军所耗,实在不匪。

    班师之后,北方暂得安宁,朝廷军费支出,大幅减少,唯独西域,损耗益甚。为供西域三万余军作战,朝廷需以十万民力转运,且三千里之遥途,这对西北,对朝廷而言,实在是个不小的负担!”

    “看来,你们是对西域战事有意见了?”刘皇帝明白过来了。

    怎么可能没意见,只不过,此前不敢提罢了,毕竟,赵普等人也知道,增兵西域的实际目标是什么。而今,远征军已经找到了,两位皇子殿下也都安好归来,这样的情况,自然要考虑弭兵减负,考虑善后事宜了。

    “陛下既有偃武之心,对于西域战事,也当有个了结!”赵普也就直言道:“根据河西军政上报,今夏之前,甚至更早,盘踞在天山北部契丹残寇,可以完全消灭。

    如此,西州属地,除了黑汗国所据龟兹、焉耆之地,悉为汉统。因而,臣等认为,对于西北,尤其是西域局面,朝廷当提前做好善后收治准备!”

    刘皇帝点着头:“朕本就是此意,卿等还有什么顾虑?”

    赵普沉默了下,言语中带有几分提醒的意味:“陛下不觉得,西北军政将臣,开边之心正炽,臣等唯虑,西北将士战意高昂难抑,倘若使得战争扩大,持续不休,深陷其中,又将分散朝廷注意。

    高昌距离西京,数千里之遥,只恐陛下意图,难使前线将士通达领会,朝廷也无法做到有效及时节制......”

    赵普这番话,已经有些诛心了,并且直接触到了刘皇帝内心的敏感处。这几月来,各种忧患充斥心头,这方面的情况,刘皇帝也尤其看重,帝国太大了,朝廷对地方尤其边地的影响节制显然是相对薄弱的。

    当下,问题显然没有赵普所描述那么严重,刘皇帝也有足够的自信,西北军政不会脱离朝廷的控制,但将来呢?

    卢多逊等西北文武在西北形成的那个小团体,刘皇帝也是有所耳闻的,而仔细想想,卢多逊其人,在西北已然经营了十五六年了,可谓根深蒂固,影响遍及军政,绝不止于河西一道。

    或许,也该让卢多逊挪挪位置了!

    刘皇帝这么想到,再度看向赵普,刘皇帝的目光已然眯了起来,淡淡道:“赵普,这等言论从你口中说出,朕很是意外啊!”

    赵普沉默一阵,微低头,禀道:“陛下,这些年些,大汉官吏升迁,皆依制轮换,迁调有序,然今放眼内外,有太多重臣大吏,久居一方,而无所更替。

    过去,为弹压地方,治抚百姓,不得不宜从权变。臣以为,这种情况,需要加以调整,梳理内外,以便朝廷治理!”

    赵普话只说了一半,但刘皇帝显然明白其背后的意思,这是想要打击地方上那些逐渐兴起的实权派了。西北的情况,算是一个典型,卢多逊更是其中一个代表性的人物。

    刘皇帝面上不见多少阴晴,审视了赵普一会儿,露出了一点笑意,也带有几分感慨。他忽然意识到,在赵普眼里,如今的大汉,似乎到处都是需要改正的问题......

    “卢多逊在河西任上,已经有七八年了吧!”刘皇帝悠悠说道。

    “回陛下,正是!”

    “当下朝廷,有哪个位置适合他?”刘皇帝说道关键点。

    闻问,斟酌了一番,赵普方才肯定地道:“吕胤调任东京之后,两浙道尚有缺。两浙东南富庶之土,朝廷财税之地,需以大吏治之,臣以为,卢多逊可担此重任!”

    “那就这么定了!”刘皇帝一言决之。

    “是!”赵普应命,又请示道:“陛下,河西乃朝廷战略要地,河西不稳,则西北难安,卢多逊若去职,谁人继之?”

    对此,刘皇帝当然是明白的,一般人,可处理不了西北那里的复杂情况,深思几许,道:“调王明赴河西接任!”

    王明也是大汉地方大吏中的一位勤恳老臣了,履历很丰富,也有一定的军事才干,最重要的,当初也曾在西北担任过使职差遣。

    停顿几许,又道:“要换,就不妨动作大些,朕封疆大吏们,这些年在地方也确实待得安逸了,或许当真视为自己的地盘了!

    时间久了,难免懈怠,甚至渐成死水!水,还是需要流动起来,方显活力!先将河西之事落实,其余地方,逐步调换,不能影响到地方正常行政运转!”

    “臣明白!”赵普应道。

    当然,如果真因为人员调动,导致地方行政运转出现问题,那么反而证明此事的必要性了,依刘皇帝的强势,大概也会更加强力地推动。

    不论如何,朝廷中枢的权威,是必须树立,必须巩固维护,容不得任何人、任何势力的挑战。这一点,无关其他,刘皇帝是绝对站赵普这边的。

    刘皇帝君臣三言两语之间,就定下了一场涉及大汉内外重臣的人员调动,并且,与过去不同的是,此次针对的,会是那些久居一方的实权派,可以算是一场政治风波了。

    而远在河西的卢多逊怎么也预料不到,自己竟会被当作一个突破口,一个典型。当然,赵普抓这个典型,也是看得清楚,不只是因为卢多逊在西北经营日久,影响巨大,更因为在西北的一系列征伐之中,卢多逊也确实扮演着一个幕后推手的角色。

    西域战事前后,也始终闪动着其人身影。而对于这份调令,刘皇帝不会去考虑卢多逊的反应,他没有选择,收拾行囊,回朝述职,然后赴任东南,就是他唯一的出路。

    或许,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两浙道有千万般好,换谁调任杭州,都乐意之至,唯有似卢多逊这样的官僚,会感到不满。两浙再好,终非根基之地,去了即便不是无根之木,也难如在西北自如。

    但是,没有办法,卢多逊在西北权势再重,也只是居一隅,面对来自中枢的命令,也难有反对的余地。不登宰堂,终究只能由人驱使。

    刘皇帝呢,则还有心思审视赵普与卢多逊这二人,在他眼里,两个人有太多相似之处,都是积极有为之臣,才干卓著。

    只不过,卢多逊出身好些,官宦之后,属于士族官僚,而赵普这个庶族官僚之首,在针对河西之事时,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呢?

    刘皇帝忽然觉得,对于当下大汉的势力派系,需要更多更深入的了解了。

    “赵普,朕当真好奇,为何每拟政策,总能切中朕心理呢?”赵普拜辞前,刘皇帝又笑吟吟、轻飘飘地问出这么一句话。



    垂拱殿内,刘皇帝吩咐喦脱将张昭扶着坐下,老学究已是垂垂老矣,哪怕拄着拐杖也需人搀扶,不过觐拜之时,露出了少有的精神矍铄之态,隐有红光照面,有些开怀,有些兴奋。

    足有二十多名内侍,抬着一些箱匣入殿,整齐地摆放开来,打开盖子,露出真容,是一本本收纳整齐的书籍,隐隐还能嗅到些墨汁的味道。

    刘皇帝接过喦脱代呈的书目总纲,简单地看了看,轻笑道:“这就是集贤殿最新的成果?朕可早有耳闻,号称古往今来第一类书啊!”

    闻言,张昭一脸的笑意,脸上的褶子几乎挤在一起,亲自向刘皇帝介绍道:“陛下盛赞,臣代表三馆纂官拜谢!

    臣等奉敕编纂,数十大臣及三馆学士,耗时六载有余,今终有所成,向陛下复命。此书涵盖古今,包罗万象,引古书总计一千余种,类集而成,得五十五部,五百五十门,计一千卷。

    还请陛下审阅!”

    张昭很是兴奋,他是个爱书的人,也是当世少有的藏书大家,对于能够领衔玉成这等继往开来的典章之作,自然大感荣幸,而能得到皇帝的肯定,就更值得高兴了。

    而刘皇帝闻之,则嘴角抽动了一下,这大小十几箱,上千卷书,如何审阅?不过,看张昭如此激动的反应,态度还是郑重的,认真地翻看着目录。

    在过去的十多年中,刘皇帝在大汉文化事业上,还是给了不少鼓励的。对于那些学士鸿儒,待遇优渥,每年也划拨为数不少的款项以支持编书,尤其是史书,刘皇帝更是重视。

    大汉的宰相们,也都参与其中,除赵普之外,基本都会挂着个集贤殿大学士,或者监修国史的头衔。

    前宰相薛居正,更曾花费了近十年时间,在三馆带领文士们,编写了大量的史作,可以说,在乾祐中期到开宝年间,大汉诞生了大量的文史著作。《新唐书》、《国史》、《三代史》、《实录》等,就是其中的代表性作品,而唐末以来混乱的中国历史,也得以梳理清晰。

    开封三馆,曾经过两次扩建,洛阳更是堂皇,到如今,国家藏书至今已然突破三十万册。要知道,大汉刚刚建立时,三馆藏书还不足其十一。

    其中,除了少量地方进献之外,都是朝廷花费了大价钱从民间搜集网罗的。当然,南唐在这方面有莫大的功劳,当年,太子刘旸从金陵宫廷一次性地收获超过十万卷藏书,作为战利品,运往东京。

    从刘皇帝对藏书、编书的重视,就可以看出,他在文治上的努力。而这些年,大汉民间的文化氛围,也是日趋浓厚,就洛阳城内,每年各种文会、诗会,也几乎成为一种流行了,不论是乐在其中,还是附庸风雅,与者甚重。

    虽然文臣的地位仍旧相对处于弱势,但大汉的文化事业,却毫无疑问在蓬勃发展,民间的活力也是与日俱增。赫赫武功之下,大汉的文治,也算薄有成就。

    张昭此番所献类书,也是开国以来动用人力最多,耗费时间最长,广引古书,集炼而成。最初也是由薛居正主持,后来薛居正外放剑南道,又由张昭替之,而朝中重臣,如魏仁溥、陶谷、刘温叟、李浣等人,都曾参与,至今方成。

    或许就是缘分吧,编纂此书的提议,最初还是年轻的赵匡义上奏,刘皇帝方降敕命。此时见到成书,刘皇帝心中也是了然,这就是“太平御览”。

    不得不说,刘皇帝对于书籍、文化什么的,并没有多么的热忱,他的一举一动,所作所为,无不出于政治意图。

    如今书成了,心头也没有多么地触动,但态度还是要表现出来的,至少,这也能代表他刘皇帝当朝的一项功绩了。而编此书,本身就是一桩浩大的工程。

    “好!很好!朕已有将之通读的冲动啊!”看完目录,轻轻放下,刘皇帝抬头向张昭笑道。

    张昭老眼昏花,也看不出刘皇帝心中作何想法,但见其高兴,也赶忙应道:“不负陛下使命,臣等亦得心慰!”

    刘皇帝笑了笑,注意到殿外人影幢幢,问道:“殿外都是编书官员吧!”

    “正是!”张昭道。

    刘皇帝当即摆手:“朕这宫殿还够大,何必站在殿外,都宣进来!”

    很快,一干三馆、翰林的饱学之士们陆续进殿参拜,足有数十人,也不赐座了,刘皇帝打量着这些人。

    有些熟悉,有些认识,还有更多毫无印象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人都是当下大汉最顶尖的一批文才士人。

    中书舍人李穆,翰林学士徐锴、句中正等等。同样的,这些人也涵盖了南北名士。句中正是孟蜀降臣,徐锴是南唐旧臣,徐铉的弟弟。

    比起那个清高孤傲,不忘故国的哥哥,徐锴显然要聪明些,也更低调些,结果就是,哥哥至今还在丰州行教化事,不过得忍着寂寞、受着苦寒。而徐锴,则安居京邑,还能参与到大书工程。

    “众卿都是大汉不可多得的人才,精英汇聚,才华横溢”刘皇帝笑眯眯地,开口捧着这些清流文臣,道:“如今,更是编书的有功之臣,该当厚赏!”

    说着,刘皇帝便吩咐下去,参与此书编纂的人员,一概封赏,自然引得一干人拜谢。文人好名,刘皇帝又是夸耀,又是赏赐的,既得名又得利,自然没有人会不满意。

    刘皇帝则继续说着:“有人言,当今大汉是武功盛世,这些年,朕也确实建立了一些功业,但朕从不矜之,在朕看来,唯有此等涵盖万方、包罗万象之典籍,才是大国之宝,足以流芳百世,这才是根基!”

    “陛下英明!”不论刘皇帝是否言由其心,反正听得这干文臣舒服极了,大赞英明。

    “朕也要以此书,告示天下,朕不只长于武事,对文事,同样重视,要打造一个璀璨的文化盛世!

    朕学识浅薄,要成就此业,还得依靠像诸卿这般的文才襄助!还望诸卿再接再砺,唐时有四大类书,大汉也当有,不只要有,还要更大、更全!”刘皇帝兴致一上来,直接放颗卫星,也继续给他们派发任务了。

    “臣等必定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期望!”张昭说道。

    表功完毕,张昭又请示道:“陛下,此书既成,尚未有定名,还请陛下相赐!”

    刘皇帝表情一动,差点就脱口而出:《开宝御览》。但也就是那么刹那的动心,随即淡笑道:“就叫《开宝总类》吧!”

    于刘皇帝而言,没有必要像赵二那般,要一日三卷,手不释卷地读完,也用不着以此法来加名。



    赵普主持下的政事堂,规矩严肃森严,高官僚属,各居其位,各理其事,忙而不乱,给人一种高效有序的感觉。

    刘皇帝突如其来,走过廊道,穿过一间间奏事房,直奔后堂,沿途所过,见到这秩序井然的模样,目光中微露满意之色。

    如今的刘皇帝,是越发重视规矩了,也越发像个严肃刻板的封建大家主了。而赵普在当宰相的这几年中,也已树立了带有他鲜明风格的规矩与政风。

    堂间,几名大臣安然在座,各据一案,商讨着国务。刘皇帝的到来,显然还是令所有人一惊,赶忙起身行礼,不过也没有过于紧张、意外,近些时日,刘皇帝到政事堂的频率有些高了。

    “都坐!都坐!”刘皇帝扬扬手,潇洒落座,打量的几人一圈:“快到饭时了,朕来尝尝政事堂的堂食,诸公为大汉费神劳体,甚是不易,若是堂食难以下咽,朕可要处罚庖厨了!”

    一个小小的玩笑,使得堂内的气氛明显轻松了许多,赵普等人也露出了笑容,表示道:“与陛下同食,是臣等的荣幸。”

    今日人难得齐整了些,政事堂的主要宰臣,除李业之外,都在。当然,还有一张新面孔,从东京奉调,履任不久的王溥,这一来,就是二号实权人物,李国舅始终只是老三。

    “齐物,政事堂你也是待过的,不过,西京与东京相比,可有什么区别啊?”刘皇帝冲王溥笑问道。

    大概是这几年坐镇东京,同刘皇帝之间难免有些生疏,王溥也多加几分谨慎,拱手应道:“回陛下,宰相之重,不在处何地,而在肩负佐君王,治生民,西京也好,东京也罢,臣只觉职责深重,如负千钧。”

    听王溥给了一句万金油的回答,刘皇帝笑了笑,继续问:“应当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吧!”

    闻问,王溥立刻谦恭地答道:“多谢陛下关怀,幸赖陛下施恩擢拔,诸公鼎立扶助,事宜顺遂!”

    目光在赵普与王溥身上转悠一圈,刘皇帝敛起笑容,冲王溥轻叹道:“朕自还京以来,听得最多的,就是国库空虚,朝廷财政拮据,听得朕这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齐物,你如今可管着大汉的钱袋子,此事不易啊,要想管好,可就更加不易了,还要劳你多费些心了!”

    “职责所在,臣敢不尽力?”王溥当即表态,一副感激知遇之恩的模样。

    在赵普的主持下,按照休养生息的大政方针展开,而改良财制,改善恶劣的财政的现状,则是其中一个重心,朝廷当下的诸多工作,也是围绕此事展开的。

    大汉的宰相们,如今也形成了分管工作,赵普总理,直辖吏部的同时,无事不察。而重回政堂的王溥,则直接负责财政司,当年在开封为宰臣时,也有这个经历。像国舅李业,则负责礼部、工部的指导工作......

    对王溥的态度与能力,刘皇帝是素来欣赏与信任的,点了点头,看向赵普,说道:“财政司所拟的几条改革措施,朕看过了,可以着手落实,改善国家财政的办法,无外乎开源节流。

    节流方面,目前能够做的不多,就该多从开源方面想办法!不过,盐茶粮布,事关国计民生,尤其盐事改革,朕知道这是朝廷重要财源,但不要为巨利所惑,无论何时,满足百姓所需,永远是第一位的......”

    这数月,朝廷一直在为财税做努力,讨论许久,酝酿许久,终于拿出一些具体的措施了,而盐事,就是其中一个比较大的动作。

    大汉每年各项收入,盐利始终是大头,不过,一直以来,朝廷的管控都十分严格,从生产、转运再到销售,官府在其中占据着绝对主导地位。并且专门制定了一部盐法,以极其严酷的刑罚,打击私盐,以及盐事犯罪。而盐价,也一直被压制在一个极低的水平上,过去的十多年内,粮食的价格随着时局的变化屡生波动,但唯有盐价始终平稳。

    而此番,财政司拿出的措施之一,就是要在盐利上做文章,而所拟具体办法,其核心要旨,就在于放宽对盐事的限制,今后官府主要负责生产,而运输、销售则开放一部分渠道,予以商贾。

    此议,刘皇帝没有任何指导与干涉,完全是财政司自己拿出来的。而这一点,不得不说是个大动作。

    虽然只是开一道口子,但这口子一开,给朝廷,给商贾,给百姓带来的影响,却会随着时间而增大。让更多的商贾参与进来,有助于盐业的发展,减轻朝廷的负担,同时,也能创造更大的利益,朝廷吃肉,商贾喝汤,但更显著的,会是盐价的提升,对于吃盐用盐的平民百姓,就不那么友好了。

    因此,刘皇帝这番话,也就显得冠冕堂皇了,但是,看得着的利益就摆在眼前,很难不动心。再者,大汉百姓吃了十多年平价盐了,如今家家都日渐宽裕了,盐价稍微提升一些,也不会真影响到民生水平,毕竟盐还是不想粮食那般消耗巨大。

    而在很多人看来,大汉盐事早就该改了,过去放着偌大一个聚宝盆,却始终压制着,通过盐利改善大汉窘迫的财政,也是个良策。要知道,在唐时,盐利收入几乎能占据每年朝廷财税之半,而当下的大汉,却只是是坐拥宝山而已。

    “陛下放心,财政司已然制定了一套完善的改革办法,并加强监督措施!”王溥应道:“并且,也不是一蹴而就,而是逐步放宽,对于盐价,朝廷也会时刻关注,一旦有什么问题,也会及时调整!”

    “只要不操之过急,相信卿等会给朕,也给大汉百姓一个满意的答案!朕相信你们的能力!”刘皇帝这么说道。

    而通过这么一番对话,也基本定下此事了,可以想见,围绕着盐利这一重大利益链条,接下来大汉上下又将出现一场狂欢,哪怕只是官府匀出一块肉,也足够引得众人抢食,而一般的商贾,或许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

    当然,隐忧也是存在的,开了这条口子,再想收回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并且只会越拉越大,而盐价的上涨,也几乎是不可逆的。当商人在售卖上占据足够的话语权,会不会形成反制?

    按照常理,几乎是不可能,财政司对盐事改革,其中保证了一条底线,那就是最基础的制盐始终掌控在朝廷手中,由各地盐监负责。

    但是,当新的利益链条形成、巩固、壮大之后,这些制度,也难免不被侵蚀,总有人负责的,有人就有腐败的可能。

    当然,凡事都有其利弊,刘皇帝也不是求全责备的人。至少眼下,对于盐事改革,他是呈支持态度的,同时,这也是支持商业发展的一种尝试了。

    盐事如此,如果成功了,那酒茶棉等,也就可以依样画葫芦,进行合理适当的改革了。

    “另外,关于商税的问题,也不要只想着加税!”刘皇帝又指示道:“加税固然能直接提升朝廷的收入,但过于简单粗暴,难以持续,且容易打击商贾的积极性,是竭泽而渔的办法。

    就拿盐事改革来说,重税之下,能有多少人愿意参与进来,即便参与了,最终为了足够的利益,大肆提高盐价,受苦的就还是黎民百姓了。

    朕知道,你们有的人会把那些抬高盐价的商贾看做奸商,朝廷也可加以打击,明令盐价。但那样,改革的意义又何在?倘若是那样,还不如保持现状,直接提高盐价。

    因此,在商贾商事之上,朝廷还当设法,制定更合理的律法,规范约束商贾行为,扶持那些服从管束、依法纳税之人,打击那些偷税漏税的不法商贾,使官府与商民互惠互利,才是长久之道......”

    这些年,大汉商业,确实在蓬勃发展,商品经济已经初具规模,但朝廷在引导与规范上,仍旧处于一种初级的阶段上。

    从思想文化上,朝廷上下,官府民间,对于商贾商业都存在着一定的偏见,士农工商仍旧是主流。

    若不是一直以来,刘皇帝对商贾的态度比较好,大汉的商贾们,未必有如今这样一个相对宽松的经营环境。

    即便如此,也屡有波折,过去,已然发生过几次割韭菜的行为了。此番,财政司又拿出了一套商税改革方案,并且简单粗暴,就是对商业贸易行为进行加税、增税。

    增税,刘皇帝是不反对的,因为就大汉目前的情况而言,商税的收取,是很不到位的,朝廷也做不到太细致,毕竟没有那么多精力,也没有那么多的人手。

    因而,这些年,大汉的商业在蓬勃发展,每年商税都在增加,但与商贾得利相比,只是小头。所以,刘皇帝也乐得在合适的时间,割一波韭菜。

    但就财政司所拟方案来看,用抢劫来形容,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吃相太难看了,并且,刘皇帝觉得,这是在打击抑制商业的发展。

    甚至于,更像是一种报复行为,国家财政拮据,而一些商贾却富得流油,直接引得朝廷饥饿的目光投向他们。而在去年北伐的过程中,也有不少粮食、木材、船运以及各种手工业商人,从朝廷的军费支出中,赚了大钱。

    而在一些财政司官员看来,朝廷的钱,都是民脂民膏,岂能让一干商贾给赚去了,朝廷的钱,哪能这么容易赚到,于是想法设法,要让他们吐出来。

    而最后的办法嘛,加税,课以重税,还是全方位的。刘皇帝对此,当然得指导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