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皇帝这番话,虽然有些假大空,但态度还是明明白白地摆出来了,就是对财政司提出的所谓“商税改革”条议不满意,这可就让人心头泛起嘀咕了,尤其是在座的财政使沈义伦,老脸之上,明显带有一抹尴尬。
因而,刘皇帝言罢,沈义伦主动站了起来,佝身拜道:“陛下教训得是,是臣等所议不周,考虑欠妥!”
见状,赵普也开口了,向刘皇帝道:“陛下,商税加增之议,财政司只是初拟,尚无定论,群僚仍在筹议之中。今陛下教诲,臣等当铭记在心,深入商讨,拿出一套周全适宜的办法来!”
论官话、套话,又能有多少人比赵普这干大臣还熟练,赵普侃侃而谈,也有为沈义伦说话的意思。
目光游移几许,老迈的沈义伦那认过请罚的姿态,倒搞得刘皇帝有些尴尬,当即一摆手,表示道:“沈卿不必如此,朕也不是在问责,只是略表感慨罢了,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
以洛阳、开封之大,辐辏八方,若无商贾从中贸易,何来两京之繁荣。商贾之中,不只有奸商市侩,也有良商义贾,还是当有所区别的!
对于共襄大汉盛世之商民,朝廷还是当给予鼓励与保护的!因此,朝廷出台政策,还当将目光放得长远一些,杀鸡取卵的事,要尽量避免!”
“陛下所言甚是,臣等谨记!”赵普带头附和道。
说着,赵普又道:“对于良商义贾,朝廷自然要鼓励,但不代表放任,毕竟商人逐利,难知礼义,天下商贾,成千上万,多为私利,彼等固然给大汉带来活力,却同样滋生了不少违法之事。
因此,臣一直认为,对商贾还当加以约束,若是过于宽纵,只会败坏民间淳良之风,若百姓争相效仿,那何人事农,何人务工,这对大汉也非益事。
另外,朝廷这些年实行励商政策,与其宽松经营之环境,大汉也产生了一大批的巨商富贾。这些人家,借着朝廷的善待,通过货殖贸易,积累了大量财富,但这些人,是否遵纪守法,是否依照朝廷税制缴纳税收,只怕不然。
臣也收到了不少奏报,凡大商巨贾,在赚取财富的过程中,多有作奸犯科之嫌,甚至不乏草菅人命者,对于这等人,朝廷自然不当一视同仁。
臣以为,对于那些小商小贩,朝廷可以稍加宽纵,但对于那些大商巨富,还当严格约束......”
赵普这一番话,态度同样十分明确,言语中不乏对大汉那些巨商大贾的厌恶。但是,刘皇帝听着,却总觉得有些古怪。
赵普可不是个轻易表现出政治倾向的人,此番如此强势,张牙舞爪地要对付大商贾,这就值得几分玩味了。
思索一番,刘皇帝有所猜测了,大抵杀猪挑肥的杀,效果会显著些,要针对,就得针对那些打商贾,类似的事情,朝廷此前也不是没做过。
至于赵普摆出来的那些理由,则不用太过当真,借口罢了。而另一方面,这些大商人中,能有所成就的,哪个没些关系,就两京那些经营有成的大富商,也多与勋贵、官僚联系紧密,这是不可避免的,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想要继续发展,想要寻求保护,依附权贵也是必然的选择。
甚至于,不少人就是权贵们的爪牙,比如东平王赵匡赞,他家的酒楼生意,可做得红红火火的......
谷打击大商贾,这是不是赵普暗度陈仓的一种手段?多疑的禀性,让刘皇帝下意识地就多思考了一些,但看着赵普的平静自然的表情,心中也不免嘀咕几番。
刘皇帝忽然觉得,这赵普也是有些深不可测的,难以看透,甚至有种恍然大悟后的惊悸感,这些大臣,都是站在大汉最顶层的精英了,哪里是容易被看穿的。那过去,刘皇帝一直自信的洞察全局全人,不会是这些人陪自己表演的吧......
多疑成性,有的时候,也确实让刘皇帝倍感煎熬。心中疑忌汹涌,刘皇帝脸上还是稳得住的,迎着赵普的目光,还是颔首,轻笑道:“赵卿所言,也有道理,国法森严,商法既然立了,就不是摆设,就要严格遵行,对于商贾,还当加以引导约束,将规矩深入人心!”
见刘皇帝表露支持之意,赵普也终于露出了点笑意,拱手道:“陛下英明!”
而注意到赵普那平和谦恭的表情,刘皇帝这心里,就更不得味了。
“卿等忙于国务,朕就不多打扰了,总之一句话,专注于国事民生,熬过接下来两三年,大汉会越来越繁荣的,这还得仰赖诸公了!”在椅子上留下了点印迹,刘皇帝还是起身告辞了,临走前,还不忘勉励一句。
当然,给了赵普一个提醒的眼神。
别管前段时间,朝中有多少的纷扰,但大汉朝堂的各项工作运转,还是很是正常的。风波之后,一切似乎归于沉寂,赵普那所谓限制勋贵的政治目标,终究只限于流言,甚至没有出现在纸面上。
在进入三月之后,甚至就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赵普没有就此事再表露任何态度与意见,而是将精力放到国政上,大汉内外,需要改变的地方还有很多。
勋贵们也不再闹腾了,聚会也少了,仿佛从赵普前后表现的反差中感受到了退缩之意,当然,免不了一些大佬们的警告,此前私会可有阴谋串连的嫌疑,容易落人口实,犯忌的事情,不当做,也没到那个地步。
当然,赵普不是怯懦的人,更不会因为感受到一些压力便轻易服软,让他退步的,还是刘皇帝这个幕后的裁判。
明里暗里,刘皇帝给了赵普以提醒,得分清主次,眼下大汉朝廷首要事宜,还在安抚民生,恢复国力上,其他事情,都要放一放。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刘皇帝的态度呢,明确中又带有一丝暧昧,但赵普是什么人,有所体悟,也就放下了。
但是,放下不代表放弃,可以看作暂时的韬晦。况且,赵普此前那些咄咄欲出的动作,也未尝不是一种试探,既试探刘皇帝,也试探勋贵们的反应,如今,也算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赵普这样的政治雄才,做什么事,出什么政策,可不会莽撞,目标明确,但达成目标也是需要手段与方法的。
而从刘皇帝那暧昧的反应中,赵普同样也收到了一个比较清晰的态度,只是时机不对罢了。而等待一个合适时机的耐心,赵普还是有的。
三月的洛阳,一派繁荣景象,甚至更胜往昔,已然完全从战争的阴影中摆脱出来。毕竟是天子脚下,受朝廷政策影响是最大的,上边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及时地反应到民间,再者,首善之区,朝廷也不允许持续萧条,必定是要保证其繁盛景象的。
开阔的道路上车水马龙,葱郁的行道树焕发着勃勃生机,伊洛之上帆樯林立,街市之间人潮汹涌、喧嚣不断,时令瓜果货物源源不断充盈市场,酒肆茶坊、青楼画坊宾客盈门。
自洛阳修复,朝廷西迁以来,西京的繁荣是一年胜过一年,帝都气象一日盖过一日,用钦天监一些官员的话说,是民粹汇聚,王道昌盛。
不过,与东京开封相比,刘皇帝总觉得差点什么,论繁荣,还得属开封!当然,刘皇帝只当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开封的兴起,似乎是大势所趋,有时来天地皆同力之意,刘皇帝西迁,反而是逆势而为。
比起洛阳,开封有千般万般好,但一个无险可守,一个黄泛之患,就足以让人警惕。当然,迁都之事,已是现实,刘皇帝也就是想起开封时,难免有些眷念之情。
毕竟,在开封待了那么多年,刘皇帝励精图治、一统天下,也是从开封开始的。晋阳乃是大汉的龙兴之地,而开封,则是刘皇帝的崛起之地。
而抛除一些个人的感情因素,刘皇帝对如今的洛阳,还是很满意的。天下之中,四通八达,形胜稳固,兼顾西陲。
春光灿烂,阳光明媚,刘皇帝轻车简从,畅游帝都。将近两个月了,刘皇帝再度出宫,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也是越发坐得住,耐得住寂寞了,要知道,在乾祐时代,他几乎有近半的时间都待在宫城之外,也不愿被那些威严肃穆、宏伟壮丽的宫阙朝廷所限制。
作为帝都,洛阳是从来不缺乏话题的,不说全民议政,然即便是市井小民,也能就国事民生掰扯一二,即便是肤浅片面之见,乃至胡说八道,也乐在其中。
当然,派系之争,军国大政,毕竟离黎民百姓太遥远,除非有直观的感受,否则大部分人是不会关心朝廷又出台了什么政策,又拿出什么措施。
而近来,对洛阳百姓而言,最引人瞩目的,只为一件事,或者说一个人,他们迎来了一个新的府尹,一个新的父母官,赵匡义。
如果当下大汉有个热搜榜的话,在西京之中,新任的洛阳府尹赵匡义,绝对是每日一热搜,天天上榜。
别看赵匡义到任还不足二十日,但是已然做出了好几件引起朝野轰动的事情。新官上任三把火,赵匡义履职后,只按捺了三日,便烧得红红火火,烧得一些人叫苦不迭。
赵匡义也算少年得志了,但与年纪所不符的是,处事风格老练,政治手段成熟。上任之前,早就暗中将洛阳府上上下下的情况都摸清了,这对赵家而言并非难事。
府衙上下的人际关系,包括所属职吏背后的关系,都心中有数,什么人可以用,什么值得拉拢,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需要打击,都早有计划。按捺的三日,也只是用于接手熟悉,等脉络一理清,便开始按照他的计划施政理事。
数日之间,清查处置了洛阳府下二十多名大小职吏,这些官吏,或有不法,或有渎职,或不检点,总之赵匡义是办得有理有据的,谁请客说情,都不给面子。
但即便如此,赵匡义这种做法,也引得了不少非议,尤其朝中一些老臣,直接就给赵匡义打上了一个年轻气盛、骄横跋扈的标签。
哪有这么办事的,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才上位,就打击异己,提拔亲近,独断专行,这不是在乱政嘛。
洛阳府可是帝都,辖下一城十余县上百万百姓,职责重大,上下瞩目,要的就是稳定,平安无事。赵匡义这么搞,使得府衙上下,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府衙若是乱了,洛阳官民岂能安稳......
类似的指谪,虽未到攻讦的程度,但这些不满的议论还是传到了刘皇帝的耳中,说话的人,或是清流议政,或是被赵匡义扫了面子的。
但是,赵匡义面对这些议论,却是凛然不惧,依旧我行我素,不为所动。动静闹得不小,然而仔细观察赵匡义的作为,所处置的人,都是些根基浅薄的下官微吏,真正有背景、有后台的,一个没动,反而是尽量交好笼络。
所谓洛阳府上下人心惶惶,也只是针对那些心中有鬼而又无所依仗之人,而偌大的洛阳府,也没那么容易就乱来,运转始终稳定,区别只在于上台一个新的大领导,以肃清吏治的名义,清除了一些蛀虫,树立了权威。
而对于那些不满他做法的言论,赵匡义更是嗤之以鼻,还美其名曰,身兼西京百万士民安治之重,不容徇私,他当这个府尹,就是来得罪人的,也不怕得罪人,若得洛阳安治,他不惧毁誉......
多么地冠冕堂皇,人设立得多么伟正,这就是赵匡义,在邀名一方面,实在是驾轻就熟。而如果,只是为了树立权威而打击异己,那赵匡义也难逃脱专横跋扈之嫌。
更重要的,他是真的表现出自己的实干之才。最为东京士民津津乐道的,便是赵匡义重申严肃登闻鼓制,广告士民,凡洛阳府治下,民有冤讼、急案、建议者,事不论大小,时不论早晚,登鼓以闻,他必亲自接见,解民之忧
赵匡义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半个月内,赵匡义接见民两百余人,并且以十分高效、周全地处理。哪怕是一些有滋事扰官之嫌的人,也都不以为意。
过去,洛阳府理事,除了大案、要案,很少升堂,一般的事务,都是由下属判官等僚吏处置了。赵匡义则不然,事无巨细必躬亲,还大开衙门,正大光明,任人围观。一日之内,升堂断事十余件,都属寻常。
而府衙前,每日也开始始终聚集这一些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有人说这侵扰衙门安宁,不利于办公治事,赵匡义则坚定地表示,官府为政,在于秉公执法,无不可视者,不需遮遮掩掩,而只要百姓不犯禁闯门,扰乱秩序,任其自由。
赵匡义这段时间吸引了那么多眼球,赚得了那么大名声,刘皇帝出宫,自然也带有几分兴趣,亲眼来看一看。
衙门内外,十余名衙役肃立,维持着秩序,面对围观的百姓,一个个的不说笑脸相应,也收起了过去难免的蛮横倨傲态度。
而赵匡义则一身官袍,当堂问事,像一个明星一般,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随着又一声惊堂之声,不久,一名老农走出来,千恩万谢的模样,跟随他的,有两名差役,出衙门后越过群众,径直离去。
百姓中也难免爆发出一阵议论声,隔得有些远,听得不甚清晰,但都是些夸赵匡义的话,勤政爱民之类的。
刘皇帝让随驾的张德钧去探听一番,很快回车驾边禀道:“回官家,是开封一名农夫家丢了牛,上衙门告状,赵府君亲自接见察问,并安排衙差,前往调查,百姓皆赞其亲民......”
闻之,刘皇帝忍不住摇头道:“赵匡义这个府尹,丢了条牛,都要亲自处理上告,他每日做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吗?”
闻言,张德钧禀道:“官家,自赵府君上任以来,夙兴夜寐,不论巨细,事必躬亲,未尝懈怠,民间反响很好,赞誉颇多!”
“都说此人精明强干,但像这么做官,不累吗?”刘皇帝玩味地笑了笑,不禁摇头。
与刘皇帝同乘一车的,乃是雍王刘承勋,他对赵匡义似乎有些好感,应道:“赵府君初履任,总要有所表现,其言既出,自当实现,否则岂不是沽名钓誉了!有如此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的干吏,也是朝廷之幸!”
“三弟,听你语气,似乎有些欣赏这赵匡义,我没听说你们有什么往来啊?”刘皇帝坐正身体,看着刘承勋。
雍王刘承勋也是三十六七的人了,常年身处高位,手握重权,这气质是完全培养出来了,看起来就是个有涵养的人。并且,比起刘皇帝的沧桑,显得年富力强,头发乌黑,也不见一丝杂色。
大概是刘皇帝性情与作风改变了的原因,又或者是城府阅历得到了增长,面对刘皇帝时,刘承勋已不似青少年时那般,畏缩恐惧,相反,举止谈吐,都从容得体。
“赵广阳侯二子,一武一文,皆当世俊才,早年在东京之时,赵匡义便已小有名气,声誉不错,我自然有所耳闻。
若说过往,赵匡义是个文人,早年同一些文人墨客,交际甚密,时常进行诗会酒宴,我当初也好热闹,去参与过两次,吃了些酒,做了些诗!”刘承勋回答道。
打量了刘承勋两眼,刘皇帝形容微展,轻笑道:“这些年,你一直任职于内外,为朝廷效力,我却是忘了,你可是李崧教出来的徒弟,与这些文人诗才,自然相近些!”
“对了,那李崧可还健在?”刘皇帝突然发问。
提及此,刘承勋不由叹了口气,目光之中流露出一抹伤感,道:“李师傅已于两年前病世了!”
李崧曾是石晋朝的宰臣,文才极佳,当初,同冯道、赵莹、李涛等前朝旧臣一起,归附大汉。虽遭遇挫折,但比较幸运的是,被刘皇帝挑选成为刘承勋的老师,也借着王太傅的机遇,在大汉仕途上有所突破,刘承勋坐镇长安那几年,他作为辅臣兼京兆府,权势很重。
不过,后来因关中蜀乱的影响,再加其御家不严,导致家人恃权谋私、为非作歹,受到牵连,被刘皇帝给处置了,差点丢了性命。还是刘承勋求情,方才得免一死,不过从那之后,就被夺职罢官,勒令还乡了。
这些年,大汉的元老宿臣,一个个老去、死去,刘皇帝都习惯了,李松之自然不至于让他伤感,那完全谈不上。
刘皇帝有所触动的,乃是像李崧这样与前朝牵扯甚深的旧臣,算是硕果仅存了,如今也逐渐消亡,从人们的记忆与视线中消失,就仿佛在告诉刘皇帝,旧人旧世界彻底过去了,如今,是他所统治下的大汉新时代......
“哦!”脸上也没有任何尴尬,刘皇帝有点缺乏诚意地说道:“那可惜了,毕竟也是几代老臣,名望厚重,也给我教导出一位出色的弟弟。他的后人之中,可有什么出众的人才,若有,举贤当不避亲!”
刘承勋笑了笑,毕竟是自己的老师,对其后人,怎么会没有照顾。作为雍王殿下,有那层关系在,甚至都不用他主动发话,李崧后人在各方面都可受用不尽了。
似乎也不愿在此事上多谈,刘承勋又把话题带回到赵匡义身上:“不少人说赵匡义装模作样,沽名钓誉,我倒觉得,此言有失偏颇,即便有卖忠邀名之嫌,至少此人,能够言行如一!”
“不过,如二哥所言,连一头牛被盗,这等小事,都要亲自过问,实在有些过犹不及!”略作停顿,刘承勋又摇摇头,道:“或许,只是初掌府事,需要做出表率,以服僚属,以安人心。过段时间,就当回归正常了,不至如此操心劳形......”
听刘承勋这么说,刘皇帝却笑吟吟地道:“我同你打个赌如何?”
刘承勋微讶,来了些兴趣,道:“如何说?”
刘皇帝眼神望洛阳府衙瞥了下,轻抬指,说:“我觉得,赵匡义在任多久,就能保持这等操劳多久!”
闻言,刘承勋一时没有接话,考虑几许,请教道:“为何?”
刘皇帝道:“你还没说是否应下赌约!”
看着自家二哥,那是一种猎奇的欣喜表情,刘承勋摇了摇头,认真答道:“不赌!”
这反应可就出乎刘皇帝意外了,声音都高了些:“赌注都没讲,如此没有自信?”
刘承勋轻笑道:“二哥都如此笃定了,其中必有缘由,我又何必赌这必输之局?”
这么一说,刘皇帝也觉得挺有道理,多瞄了刘承勋两眼,似乎有些郁闷地道:“若是换作其他人,哪怕是必输之局,他们也会应下的,甚至乐意欣喜!”
刘承勋一脸的平和,反问道:“二哥虽然雄才大略,英明睿智,但身边也从不缺阿谀之徒,逢迎之辈,我是皇弟,若是也同其他人一般,卑词曲意逢迎,您希望看到吗?”
刘承勋这番话,让刘皇帝心里有所感触,当然皇帝,大概都希望臣下对自己推心置腹、毫无保留,尤其是亲近之人,就更容不得欺瞒了。
看着自己的弟弟,感动之情一闪而逝,刘皇帝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道:“说得是,你我兄弟,不需见外,直言便好!”
感慨了一句,刘皇帝方对他解释道:“你或许有所不知,赵匡义此人,每历一方,皆权归己身,躬亲视事,职权之内,无不过问,僚属多只敢从之而不敢悖之,仰其鼻息做事。中牟县是如此,安南亦是如此,事必躬亲,四时轮回,从无懈怠......”
听刘皇帝这么一说,刘承勋大感惊讶:“此人权欲,竟是如此之重?”
刘皇帝点了点头,悠悠道:“这也是为什么,朕拟赵匡义尹洛阳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就是你说的,权欲过甚,易生龃龉!”
“即便如此,您还是署他为洛阳尹!”刘承勋可不傻,眼珠子转悠了下,淡定地笑了。
刘皇帝呢,也朝着车厢靠了靠,好似一种智珠在握的姿态,道:“朕要的是做事的人,赵匡义能做事,会办事,勤奋干练,确是一把好手。他要权,朕就给他,看他能做出什么成绩!”
闻言,刘承勋则稍微琢磨了下,提醒道:“这段时间,朝中对他非议不少啊!”
“清流之谈,宵小之嫉,不足为道!”
刘承勋则认真道:“然而,在京城为官,终究与地方不同,洛阳府也不是一县、一州可比,盘根错节,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过去,洛阳治下,堪称安定,赵匡义若是不加变通,怕是还会惹出乱子!”
这回,刘皇帝笑出了声,而后慢慢收敛,意味深长地道:“赵匡义其人可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此人的见识、手腕,厉害之处,恐怕也是少有人知,等着吧,今后大汉朝堂,少不了他的身影。”
说这话时,刘皇帝表情沉凝了些,深邃的目光也显得有些莫测。
兄弟俩亲密交谈间,喦脱在车驾外请示,下一站何处,刘皇帝掀开车帘看了看天色,只见正午高阳,又感腹中饥饿,当即吩咐道:“找个地方用膳!”
“是!”喦脱又问:“用何膳食,还请官家训示!”
“吃饭就吃饭,还谈什么训示!”刘皇帝不由笑骂一句,对刘承勋道:“这些人在宫中待久了,说起话来,真是全无一点趣味,不见一丝烟火气息!”
刘承勋也笑道:“宫廷之中,规矩森严,言行举止,皆依礼节,内侍有敬畏之心,可以理解!”
“白羊!”刘皇帝朝外唤了声。
“在!”带着人侍卫在车驾周边的青年武官闻声,迅速靠近,矮身听取吩咐。
出身寒微的关中青年,如今算是越过龙门了,眉宇间尽显英气,侍卫禁宫,饱受规矩洗礼,举止也分外得体。
“你喜欢吃什么肉?”刘皇帝靠在车窗口,问道。
白羊有些莫名,但想了想,带着点怀念答道:“小的少年在邠州时,曾与伙伴烹杀一狗分食,至今回味......”
“好!”刘皇帝当即拍板,对喦脱道:“西京可有狗肉馆,如有,寻摸一家,朕这么多年,还真没尝过狗肉的滋味!”
“是!”喦脱应了一声,随即瞧向张德钧。
两个太监头子平时虽然有不少矛盾与争锋,但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心有灵犀的,张德钧给了喦脱一个肯定的眼神,随即便去安排了。
洛阳这种地方,什么馆子没有,狗肉虽然非士民常食,但总有好这一口的。况且,即便没有,以张德钧,以皇城司的能量,刘皇帝忽生口舌之欲,他们也能尽善尽美地满足。
在外松内紧的护卫之中,马车缓缓而去,没有引起府衙丝毫的注意,衙门前凑热闹的观众也陆续散去。而洛阳府的赵府君,则归二堂,继续翻阅公文,甚至顾不上午食,据说,赵匡义每处置公务,往往忘食。
张德钧安排的地方有点意思,叫做玉林狗肉馆,在南城通利坊内,同洛阳城内最大市场南市只隔着一条大街,据说也是城中最好的一家狗肉馆,因而生意兴隆,客源不断。
张德钧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刘皇帝一行至,熟肉美酒,已然摆好食案,刘皇帝兄弟俩,也享受了一顿,味道不错,刘皇帝也难得多吃了两口。
注意到刘皇帝满意的神色,侍候的喦脱、张德钧二人,也都暗自欣喜。刘皇帝则看着有些局促地与他们兄弟同桌的白羊,道:“觉得怎么样?可还合胃口?”
白羊有些受宠若惊,虽然在刘皇帝身边当差才半年,都见识可是大大提升了,他可知道与天子同案而食是怎样一种荣幸,哪怕只是在这么一家客馆之内。而向喦脱、张德钧这样汉宫内的大人物,都只能殷勤地候立在旁,而他这个小小的侍卫军官却能坐下,荣幸之余,也难免忐忑。
面对刘皇帝发问,白羊稍微回味了下,露出点憨厚的笑容,应道:“佐料上佳,甚是美味,不过,总觉不如少年时所尝那般有滋味......”
闻之,刘皇帝说道:“看来,让你记忆幽深的,不是狗肉的味道,而与少年伙伴同游同乐的趣味!”
“陛下说得是!应当是这样!”白羊面露恍然,而后起身,回到侍卫的岗位上。以他的身份,同皇帝、亲王一席,总觉如坐针毡,还是站着轻松些。
“何得盛世,就得丰衣足食,什么时候,大汉的百姓温饱无忧,也有闲余到这些食馆尝尝美食,那大汉也就迎来盛世!”刘皇帝又习惯性地发出一些感慨。
当然,这话也就说说罢了,这么多年了,刘皇帝早就有十分清晰的认识了,以当下社会之生产力,想要人人丰衣足食,简直是天方夜谭。
京师再繁荣,也不具备代表性,而京城之外,别说那些偏远地区了,就算是传统的“物阜民丰”之地,也少不了温饱难足的穷困之家。
不过,固然是奢望,这样兼济苍生、天下大同的志向,还是值得鼓励的,刘皇帝也经常挂在嘴上,与他的后妃说,与他的子女言,同他的大臣讲,都成习惯了......
“在二哥的英明领导下,假以时日,那一天终将会到来的!”相比与刘皇帝,刘承勋倒显得很有自信,应道。
说着,也忍不住感慨道:“不过,还需给天下百姓,一个安宁的环境,无重税相压,无恶吏相欺,安心劳作,稳定产出,如此,方可天下大同!”
刘承勋的说法,有些片面,却代表当下大部分官僚的一种朴素认识,在他们看来,能做到这些,就是天下太平了。
“我此前巡视河南、河北,北伐期间,各地发生大小罪案五百余起,民间治安严重恶化,寻衅滋事,欺男霸女者,数不胜数,哪怕是京畿地区,比起往年,判死者也多了三十余起。”刘承勋道:“而北伐告胜,朝廷将注意力转回国内,各地顿时安定,罪案大减。对此,我是格外有感触啊!”
刘承勋如今在朝中,以亲王之尊,监理刑部事,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臣之实,论权威,还要更胜政事堂的宰相们。刘承勋呢,也没有辜负刘皇帝二十多年的信任与培养,与刘皇帝同辈的宗室之中,就以他能力才干最为出众。毕竟是自己的亲兄弟,哪怕性格凉薄如刘皇帝,打心里也要更信任刘承勋一些。
而听其言,刘皇帝则平静地指出:“这世间,从不缺居心叵测之类,似此辈,唯恐天下不乱,若是太平时节,只能阴潜隐蔽,一旦有事,便会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作奸犯科、违法乱纪!此人性使然,对付这些人,只有严刑峻法,以警世人!”
刘皇帝话说得狠决,表情也有些冷厉,见状,刘承勋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附和了一句,赞同其发言。
他原本是打算借此机会向刘皇帝进谏,谈谈大汉刑罚量刑的问题。二十多年来,大汉刑法,几经整改,到如今,也逐渐完善了,整体而言,是向着一个理性的方向在进化。
早年的汉法,只能用严酷来形容,体罚严重,动辄论死,比起当初,如今可要仁慈得多了。但即便如此,一些刑罚,仍显严重。哪怕出于一些充实遍地人口的考虑,很多犯人,最终会偏向于被判流刑,但在判决之前的审断过程中,往往免不了严重的体罚。
朝廷内部,也有些言论,说大汉刑罚之严,几类开皇,有建议刘皇帝,再施慈恩,提高量刑标准,稍宽责罚。但是,都被刘皇帝拒绝了,他对于罪犯的态度,从来严厉,他的恩典,也只是针对于良民百姓,而罪犯,也从来不被当做平民看待。
刘皇帝当政二十多年来,虽不乏法外开恩之故事,但从来就没有大赦天下的恩诏,他对罪犯的厌恶,可见一斑。
“京城百姓,所用肉食,以何肉最贵?”刘皇帝拿起手帕擦了擦嘴,看向张德钧问道。
知道刘皇帝这又在关心民生了,张德钧快速答道:“西京常食,若论肉价,自以牛肉最贵!”
刘皇帝点了点头,又道:“百姓最爱吃什么肉?”
“羊肉!”张德钧道:“不过,近半载来,西京羊肉价格,居高不下,很多寻常百姓之家,已然消瘦不得!”
“为何?”刘皇帝下意识地问道。
“过去,西京羊肉,有极大一部分贩自北方!然去岁,大汉北伐,两国战争,全线交锋,交通尚且断绝,羊肉的供应,自然受到影响......”
张德钧这么一说,刘皇帝当即就明白过来,想了想,轻笑道:“显然,大汉北伐,也不是所有人支持,至少,被影响了财路的贩羊商人以及只能享用高昂肉价的百姓,会有所不满!”
“二哥言重了!”刘承勋道:“哪怕京中,也不是家家户户,都日享肉食,再者,羊肉价高,尚有鸡鸭鱼猪,可作替代。不过,京师百姓,对羊肉,确是钟爱不已!”
“甚好!”刘皇帝微微一笑,遥指北方:“至少,北方草原,对大汉的价值更高了,设立牧监,为大汉供应牛马羊驼,于国于民,都有好处啊!哪怕是为了让京师百姓吃上足够廉价的羊肉,漠南草原,也要牢牢掌控在朝廷手中!”
难得出游一次,刘皇帝自然不会把时间都花在食馆,饱餐一顿,便离开往下一站,南市就在隔边,自然是第一去处。
食馆前,正欲登车,刘皇帝回首看了看牌匾,五个字显得杀气腾腾的,恍有犬吠。刘皇帝朝张德钧招了招手,问:“狗肉不似鸡鸭猪羊,此馆每日所杀肉狗,来源何处,你可清楚?”
“这,恕小的不知!”张德钧答道。
“呵,还有你张司使不知道的事?”刘皇帝疑问道。
刘皇帝或许只是开个玩笑,但张德钧可不敢小视,当即表示道:“小的立刻派人去查!”
“不必大费周章,我也只是随口一问!此前听白羊说过,乡野之间,盗狗之事,实属寻常......”刘皇帝悠悠然地道:“若其中有什么牵扯,招呼洛阳府即可,哪怕是鸡鸣狗盗,赵匡义也应当会感兴趣!”
“是!”张德钧应道。
皇帝临幸,哪怕是微服私访,履足之地,也是福地,即便带不去福报,至少不会有灾祸。然而,这狗肉馆的主人或许难以知晓,刘皇帝美美享受完一顿狗肉,转脸一句话就给其添麻烦了,也不在意会不会砸了其馆子......
等从南市逛完,已然临近黄昏了,再度体会了一番闹市的喧嚣与繁华,刘皇帝的精力也显得不那么足了。
一抹疲惫浮现在脸上,但更让人心头嘀咕的,是刘皇帝那不怎么开怀的表情。刘承勋主动问道:“二哥,我观你兴致不甚高,若是疲惫了,就请先还宫吧!”
漫步在街道之上,暖风和煦,夹道绿柳成荫,市井风光除了喧闹,也有几分宜人,尤其对刘皇帝而言。
注意到刘承勋等人小心的目光,刘皇帝摆摆手,轻笑道:“倒是没顾忌你们,我出游,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似这等市井街巷,繁荣风貌,见识多了,也就习以为常,意兴阑珊了!”
“二哥若觉乏味,再让人安排一下,西京之中,可游之处,还是很多的!”刘承勋道。
刘皇帝琢磨了下,突然指出:“京城之中,也不都是大富小康之家,穷困之民,也不再少数吧!我要去看看!”
“官家,那等地方,龙蛇混杂,您万金之尊,实不便亲往,您若是想有所了解,可唤人察问......”一听这话,张德钧劝道。
“不!”刘皇帝此时兴致高昂,固执地道:“见多了歌舞升平,喧嚣繁华,我也看看下层百姓,究竟是怎样一种生活!”
“是!”张德钧有些无奈,他阻止刘皇帝,还真是顾忌他安危,没有其他想法。
倒是刘承勋,对皇兄的想法,很是认可:“似二哥这般关怀黔首,关注民生,国家岂能不盛,百姓岂能不安!”
“远不至此!你就不用恭维我了,听多了,我都觉得汗颜!”刘皇帝笑了笑,朝着随从们一招手:“起驾吧!”
洛阳之大,广厦万千,也是有贵有贱,有富有贫的。城市的管理制度,较过有了极大的进步与变化,更加开放,更加自由,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坊市的界限被彻底打破,而洛阳城内也发生了巨大变迁。
不过,有些情况,还是没有太大改变的,比如,距离皇城更近的地方,往往贵族扎堆,高官云集,尤其是皇城以南,天街两侧。
而皇城以东,也多富贵,至于刘皇帝想要见识的“贫民区”,处在城市东南。并没有想象中的脏乱差,犯罪横行,一直以来,京城官府,对于城市卫生、治安管理,都是很严格的。
尤其近来,赵匡义上任以来,更提高了在管理上的要求,洛阳府下属的僚吏、差役,也都警醒着,在岗尽职,短期是不会放松的。
不过,就如张德钧所言,很杂,龙蛇混杂,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不只有本地人家,还有寓居住户,天南海北,口音斑杂,炊烟袅袅,鸡鸣犬吠,孩童嬉戏,比起那些高冷严肃的贵族宅区,明显更有氛围,更显真实。
刘皇帝转悠一圈,不言不语,只带一双眼睛,一对耳朵,默默观察听闻。倒也没那么巧,正好让他撞见什么欺行霸市、欺男霸女的事情,很平静地就过去,一切看起来,不算太好,小民大多早出晚归,挣扎生存在帝都,却不那么差,毕竟是京城。
当然,有光明繁荣的一面,自然也免不了阴暗冷酷的一面,只不过,刘皇帝还看不全罢了。在离开之前,倒遇到了一件让他感兴趣的事。
不算宽阔的巷道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味,粪便的味道,看着在几名苦力的押送下,逐渐远去的粪车,刘皇帝问道:“听说京城人畜粪便的处理,已经成为一种生意了?”
此事,自然由张德钧来解答,虽然同皇帝谈论这种污秽之事,总觉有些别扭,但刘皇帝感兴趣,他也不敢不答。
“回官家,正是!京城官民百万,人畜粪便的处理,是个必须解决的问题,官府为维护京师整洁干净,也容不得脏污满城,臭气熏天,因而屡有管理条例出台!
早在开封之时,就有人开始,挨家挨户,替东京市民清理粪坑,收集的粪便,在城内是污秽,对城外耕作农民,却是上好的肥料。
通过此法,既能同城中百姓收取工钱,还能通过售卖得钱,因而也就有不少人,从中赚了钱!而做此事的人,也慢慢多了,从者甚众,后来也传扬开了,洛阳亦然。
到目前为止,西京每一坊,每一里,包括官府修建的公厕,都有人专门负责清理转运,据说,仅西京内从事此业的人,便有近两千人,且各成势力,甚至为之有所争斗,还有人专门研究出一套保存处理粪便的办法......”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呐!”听完其叙述,刘皇帝嘀咕了一句,但表情却显得十分和蔼:“如此甚好!虽然与粪土为伍,容易遭人鄙夷,但能够赚钱养家,籍以谋生,还能为京城清洁做贡献,值得肯定!”
对于刘皇帝而言,比起此前所见那些繁荣旺盛景象,这样的小节,明显更能引发他的感慨。在刘皇帝那模糊的记忆中,粪便生意真正成规模,似乎比较晚,但在他的大汉朝,已经发展到如今这样的程度了,这自然也代表着一种进步。
“陛下,时辰已晚,小的恳请还宫!”大概见刘皇帝心情转好,肉眼可见的笑意挂在脸上,张德钧恭敬地请求道。
“不急!”刘皇帝兴致未已,稍加考虑,直接道:“去英国公府!”
“一直在说,要去探探病,却一直未能成行,今日值此机会,顺便一往!”刘皇帝对刘承勋道:“我们兄弟俩,正好一起去看看柴荣!”
“是!英公是大汉柱国之臣,功勋卓著,尽忠尽职,素来敬重,过府探病,是应该的!”刘承勋当即表示道。
登上车驾,落座,刘皇帝又重重地叹息一声。见状,刘承勋不由问道:“二哥,英国公的病情,很严重吗?”
刘皇帝幽幽叹道:“积劳成疾,难以痊愈,的这么多年了,开国功勋,元老宿臣,一个个都离朕而去,真不愿再失去一位忠臣,一位挚友,岁月催人,如之奈何啊......”
刘皇帝这番动情的话语,只能说,真假参半。
英国公柴荣的命,算是比较硬的,至少,在刘皇帝亲自登门拜访之后,没有迅速病故,虽然也不见好转,但始终吊着一条命,养在病榻之上。
不过,探访之后,对柴家而言,也迎来了一件喜事,皇次女刘蒹,下嫁柴荣四子柴宗训,择日完婚。
相比于性格率真,独具魅力,自带一种英气的大公主刘葭,二公主则性格恬静,知书达礼,从小就听话,对于刘皇帝点的夫婿,也没有任何意见,只是任其安排。
当然,刘皇帝也不是乱点鸳鸯谱,同柴荣结亲,是早有想法的,虽然也是桩政治婚姻,但对柴宗训也是有所考察的。
柴荣诸子,也就四子年纪最为适宜,并且,柴宗训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过人的才情与天赋,甚至有些平庸,但是性格温顺,待人有礼,过去也是经常入宫的,于二公主而言,不失为一个良配。
而对于这桩婚事,柴家自然是感恩戴德,作为刘蒹的生母高贵妃,同样满意,她在过去虽然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对刘晞的教育与培养上,但对自家女儿,还是疼爱的。贵妃的眼光很高,那么多功臣勋贵之后,能入其眼者很少,但对柴家子,却没有什么意见。
或许,在高贵妃看来,联姻柴家,对刘晞好处颇多,在宫中,也可拉近与郭宁妃之间的关系,得一臂助。
而二公主有属,也让其他一些勋贵大感可惜,刘皇帝的这些儿女们,大伙都盯着了,大公主出阁之后,公主中最被惦记的,就是刘蒹了。
没曾想这朵皇室的娇花,最终柴宗训给摘了,但也没办法,即便没有刘皇帝钦点,满朝勋贵,又有几家能同英国公府相争呢。
......
“这就是新铸的银钱?”垂拱殿内,王溥、沈义伦二人,对于二者觐见所呈铸银,刘皇帝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回陛下,这是钱监受敕新铸,欲推行民间,以便流通,特呈陛下审看,如无疑义,便可加大铸银!”王溥说道。
这又是为改善财政,而采取的一个措施了,当然,朝廷这边是早有想法,只是如今方才拿出来。
在当下,大汉的法定货币,无外乎钱帛,市面上流通最广的,当属铜钱,民间大宗贸易,仍旧以绢帛作为交易货款,不得不说,在商品经济大发展的当下,已经对商业贸易的发展形成一定阻碍,有些跟不上时代了。
而金银这样的贵重金属,虽然在实际使用中也起到了货币的作用,但多在贵族之间流通,且多拿来打造金银首饰、器物,朝廷在各地设有一些银检,开掘冶炼,但大多是供应宫廷,其中也有一部分被刘皇帝拿来作为对宫廷、臣下的赏赐。
此番,朝廷却是有意,正式确定银的货币地位了,用以投入市场,加速商品流通,方便交易。当然,也可通过铸银,收割一波韭菜,铸钱的利润显然是可观,而国库之中,也有一定的白银储备,只要落实开来,便能立竿见影地给朝廷回一波血。
刘皇帝则一副见猎欣喜的模样,拿起其中一锭样品,估摸着是十两银,把玩着。形状与刘皇帝记忆中的元宝相近,不过要更方一些,做得很精致,光滑鲜亮,雕纹刻字,显然,铸此银钱,是费了不少精力的。
“钱监此番所铸,分五两、十两、二十、五十,一共四类!”财政使沈义伦解释道:“如此,已可满足使用!”
刘皇帝道:“这是足银?”
沈义伦道:“此为进献所用,若是正式开铸,当以铅杂之!”
刘皇帝点了点头,又把其他几样拿起赏玩一番,都是同样的样式,格外精致,良久,终于抬首评价道:“此物过于精美,不似银钱,更似银器!”
虽然态度上很平和,但能听得出来,刘皇帝对此铸银并不是太满意,王溥、沈义伦对视一眼,由王溥发问:“还请陛下训示!”
刘皇帝则直接指示道:“既要推行民间流通,是为与民方便,当求务实,做得简单些即可,这些图案、花纹,都可舍弃,留下干支年份及监制印记即可!”
说着,刘皇帝回案,拿起御笔在铺开的白纸上,简单地勾勒出他心目中的元宝模样,交给王溥:“就按照如此样式,再铸一些样品,看看效果!”
皇帝发话了,二者也只能欣然接受,齐声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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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财政司打算,一两银,可兑多少铜钱?”刘皇帝又问。
沈义伦答:“根据户部多方计算,认为,一两兑一千三百钱,比较适宜!”
“这么多?”刘皇帝有些讶异,他下意识地觉得,如此是不是割得太狠了。
在他的认知中,一两换一千到一千一百钱之间,就已经算贵的了,一两多两百钱,或许比抢劫更狠。不过考虑到如今是大汉朝,情况有所不同,倒也不好贸然发表建议。
感受到皇帝的疑问,沈义伦说道:“陛下,银乃贵钱,世所公认,议这个价格,也是有司经过详细筹算的!”
刘皇帝沉吟几许道:“银价过高,是否会造成银贵钱贱,倘若如此,对百姓,可就不那么友好了!”
这一点,也让王溥与沈义伦不由深思,还是王溥道:“陛下,发行银钱,也只是试行,此后财政司会关注具体效果,届时如有问题,还可进行调整,以期获得最好结果!”
“嗯!”刘皇帝这才点了点头:“朝廷铸银,流通天下,是为利国利民,还当慎重,当多加考虑,将可能的后果与影响,都要想到,做好准备!不过,银钱之务,势在必行,有劳诸卿多费心了!”
“陛下放心!”王、沈二人道。
“还有什么困难?”刘皇帝又问。
王溥道:“若说困难,只有当下,朝廷储银太少,国库之中,存银不足十二万斤,还需于全国范围,探矿挖掘,加大产银!否则,难以起到通行全国的效果!”
哪怕只有十二万斤,按照财政司的打算,铸成银钱,也有超过一百五十万贯钱的价值了,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当初刘晞自荆湖南道巡察回京,言湖南当地,银坑甚多,过役矿工,因而关停了不少银矿!”刘皇帝则悠悠然地道:“如今看来,还得重启旧事,加大开采力度。”
“采矿之事,危险且消耗劳力,对于各地矿监,也当出台一些规定,加强采矿事宜管理!”刘皇帝又补充道,始终不忘表现他的恤民思想。
“是!”
可以想见,当这项政策实行之后,各地的矿监,又要为采矿劳力问题而头疼了。当然,或许也没那么地烦劳,朝廷体恤百姓,但大汉之外,或许就要少诸多顾忌了。帝国的发展强大,总免不了压榨血汗,总需要被剥削者。
“另外,内帑之中,尚有不少进献,留一部分御用,剩下的,也先调拨给你们,把银钱之务,先落实了!”刘皇帝又道。
“多谢陛下支持!”王、沈二人顿喜,赶忙谢道。
可以说,大汉有极大占比的金银贵金属,都在刘皇帝的内帑中躺着,王溥他们也知道皇室有赴多富,刘皇帝肯支持,也将缓解他们不小的压力。
“这可是暂借,要还的!”见二臣表情,刘皇帝轻笑道。
“是!”
算上此前的一次借款,刘皇帝如今可成为大汉朝廷最大的债主了,搞得他的内帑,都不免空虚了,要知道,偌大的大汉宫廷,开销也是不小,为了大汉,刘皇帝也算大方了。
当然,皇帝富有四海,从某些角度来看,倒不必分得那么清楚,更何况,大汉如今的财政困难,根子还是刘皇帝的“大有为”,是整个帝国臣民,在为他的决策买单。
“爹!”太子刘旸入殿,躬身行礼。
刘皇帝似乎是越来越喜欢躺平了,斜躺在舒适的软椅上,美貌的宫娥用她柔软的小手给他按摩着腿,手中则拿着一卷《开宝总类》阅读着。
闻声,放下书卷,视线转移到刘旸身上,脸上露出一点温和的笑容,探手指道:“坐!”
“是!”
刘旸此来,未着常服,而是一身军装打扮,金盔亮甲玄袍的衬托下,显得英气勃勃的。当然,刘旸表现出的,更多是种尊贵与威严的气质。他此番,是受命检阅京城禁军恢复工作,方下部队,阅军而还。
“退下吧!”刘皇帝朝着宫娥摆摆手,翘起二郎腿,问刘旸道:“禁军情况如何了?”
闻问,刘旸恭顺谦和依旧,应道:“一切都已恢复正轨,外兵陆续奉调入京充值,各军缺额已然补足,在各军将领的安排下,日常训练,从容有序展开。军心稳定,士气高昂,大部分出征归来的将士,也已从北伐的疲态中恢复过来......”
“这么长时间了,再恢复不过来,我可就要向有司将吏问责了!”刘皇帝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话让刘旸表情不由一滞,陪着点笑,道:“据儿观察,将吏们还是很尽责的,未尝懈怠,尤其新入调禁军的边将们,带兵经验丰富,治兵有方,值得勉励嘉奖!”
经过这又一番的整顿,大汉禁军也随之发生了巨大变化,主要体现在人员的更替上,自上而下,近半数的高级将领,被外放地方,随之以各地杰出将才入替,辽东屯有上万禁军以作磨砺,北伐伤亡马步军,也自南北选拔精锐充补,同时,一大批资历浅薄的有功军官,也得以提拔,承担更重要的责任。
就这样,禁军的又一次更新换代,也就完成了。意义或许不像早年那么重大,毕竟时至如今,朝廷对于军队的掌控还是很牢固的,只不过,是继续加深影响与控制的一种举措了,当然,军队也不当一潭死水,需要流动的活力。
“军中生面孔,应该比较多了吧!”刘皇帝以一种感慨的语气说道。
刘旸有些难以体会到刘皇帝的心绪,闻叹,只能说道:“这也说明,大汉军中人才井喷,越来越多的后起之秀崛起,为国家效力,为大汉尽忠!大汉军队,仍旧是第一等的强军,威震四海,睥睨八方......”
“好了!好了!”刘皇帝连连摆手,冲刘旸笑道:“这些话,你倒是说得越来也顺畅了!”
刘旸表情一尬,讪讪一笑:“儿只是有感而发!”
“你我父子之间,就不需这等客套恭维了!”刘皇帝摇摇头,沉吟一会儿,说道:“我也许久,没有到军中走一趟了!”
“您若是降尊巡阅,定能激烈将心士气!”刘旸听出刘皇帝语气中的意动,当即表示道。
“不知觉间,三月已然过半!”刘皇帝兴趣勃发,坐了起来,说道:“我要去行猎!传诏,自驻京诸军中,挑拣精良,随驾狩猎,比武论议,我也亲眼看看,他们整训的成果!”
“是!”刘旸应道:“爹想行狩何处?”
“也不需走远了!就到北郊,邙山脚下即可!”刘皇帝道,啧啧嘴:“如论行狩之地,还得属北方草场,旷野深林,驰骋纵横啊!”
狩猎只是一种方式,一种亲近将士,展现君威的办法。说起来,连刘皇帝自己都感觉到自己的变化了,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军队建设工作,始终是他的工作重心,对军队的控制永远放在第一位,将士的忠诚始终关注。
当初的刘皇帝,对于军队,尤其是作为大汉核心军事力量的禁军,上至将帅,下至虞侯、军使,就没有一个他不认识的,时常交流,大部分的营将,都有印象,有些人还能叫出名字。
而如今,三衙各军都以下,能被刘皇帝记住的,已经算是凤毛麟角了......这大概就是,过去与现在最明显的区别了。
稍作思忖,刘皇帝问刘旸:“这些年,不乏官员将吏上表,请开武举,以简拔军事人才,我一直没有同意,因为我一直认为,将校是打出来的,需要战场的磨砺,不是比比武略,试使勇力就行的。”
“您是打算重开武举?”闻弦歌而知雅意,刘旸当即发问。
刘皇帝颔首:“过去,天下纷乱,战事频繁,大汉也不缺战争,军中也确实磨炼出了一大批杰出将校,但如今,天下日益向安,连北方辽国都被大汉打垮。
今后,我不敢说万事太平,但国家局势整体还是趋于安定的,在和平时代,如何培大汉的军事人才将领,就需要多费神思考了!
或许是我过去太固执了吧,这思想,确实需要改变,至少当与大汉将士武人一个上升的通道,武举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我此前建立奉宸营,挑拣年轻精英,也是为军队培养军官,只可惜始终未成定制,或许也该给这些人,一个博取功名的机会!”
听刘皇帝这么说,刘旸想了想,方才说道:“大汉既有文举,也当有武举,如此,则阴阳相济,文武并重!”
“此事,你同政事堂、枢密院、兵部诸司大臣议一议,先拿出一个章程来!”刘皇帝吩咐道:“武事与文事不一样,不能一概而同,要立足长远,可以持续,朕不希望,将来流于形式。
朕要挑选的,是真正的军事人才,不只是拿出一套考核选拔制度,还要考虑到选拔成功之后,如何管理,如何培养,这才是最重要的!
文举进士,观政学习制度,施行多年,已然成熟,可以效仿!”
刘旸闻言,默默将刘皇帝关于武举事宜的思想精神铭记于心之后,方才揖手应道:“遵命!”
看着自己的太子,刘皇帝态度别提有多亲切了,要说刘旸,最让他感到满意的,也无外乎这种沉稳的性格,虽说略显迟缓,但并不迂腐,不急不躁,凡事能够稳得住,这一点也是很可贵的品质。
“还有,会考之事,我仔细想了想,还是不能耽误了!”刘皇帝又道:“北伐之事,固然影响到方方面面,尤其是中原北方诸道,但这不是耽误科考的理由,为国举才,也不能随意搁置!”
因为去岁北伐之事,朝廷主要精力都放在战争相关事宜上,这就导致了北方正常的科举被耽搁,按照三年一会考的制度,今年春本该是八方士子会京华,同场竞考,结果因为准备不足,中枢做下决议,延期一年,将会考挪至开宝十年。
“爹若是想再启会考,只恐事起仓促,难以妥善!再者,中枢已然做下决议,您此前也准允了,改弦更张,是否先同政事堂诸卿商议一番?”刘旸又考虑了下,方才应道。
见他这副谨慎的模样,刘皇帝笑了笑,说道:“朝廷科考,除了常举,还有恩科制举,常举赶不上,那便开恩科,降诏制举,待到秋时吧,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朝廷已然缓过来了,也足够中枢、地方充分准备了吧!
早些年的时候,朝廷科考选才,可多是通过开恩科进行的,就是王溥这个宰相,也是通过此法入仕的!”
刘旸这才恍然,恭声道:“爹施此隆恩,天下才士,当喜笑颜开,感恩戴德了......”
“陛下,曹枢密求见!”内侍的奏报,打断了刘皇帝与太子的谈话。
“莫非有什么军情变化?”刘旸目光也投向外边,疑问道。一般而言,需要曹彬这个枢密副使亲自觐见面呈,都不是小事。
“宣!”刘皇帝脸上倒是没什么波澜,只稍微抬了下手。
很快,曹彬如殿,趋步向前,躬身行礼,沉稳依旧,一举一动,一板一眼,情绪似乎永远也不会有变化一般。
看着曹彬,刘皇帝也不多废话,直接问道:“何事发生,劳曹卿亲至?”
曹彬从容答来:“启禀陛下,西域战报!”
“哦!”刘皇帝一下子坐了起来,同刘旸对视一眼,道:“讲!”
曹彬:“郭进上奏,西域王师,已大破敌军,轮台、北廷二地,遍插汉旗,契丹残寇四千余人,悉数败亡,辽安平王耶律敌烈为我军生俘!”
“很好!”闻报,刘皇帝顿时眉开眼笑的,很快收敛,仍不忘关心地问道:“杨业他们与远征军呢?”
“杨、王二帅,带领远征将士,南渡沙漠,袭得北廷,其后西进,同郭进军会师与轮台!两千将士,都已得到妥善照顾,杨业等将校安好,唯有王老将军,难负其累,病情有所反复!”曹彬道。
“不容易啊!”刘皇帝轻叹道,不过,得知此报,心情还是很不错的,当即指示道:“西北将士,痛击敌寇,开疆扩土,功勋卓著,该当予以嘉奖,由枢密拟制,通报天下,以勉其功。一应有功之臣,录好名单上报,兵部予以犒赏!”
“是!”曹彬平静地应道。
微起的情绪迅速平复下来,刘皇帝看着曹彬那仍旧沉静的面庞,不由玩笑道:“明明是捷报喜讯,曹卿如此表情,这般反应,若不开言,朕还以为是收到什么恶讯了!”
曹彬闻言微讷,注意到刘皇帝那带着笑意的眼神,反应过来,脸上终于有点波澜,揖手道:“得此捷报,臣心中同样欣喜!”
“好了,不取消你了!”刘皇帝摆摆手,继续道:“西北将士远征作战,颇为不易,让郭进挑选五百将士来京觐见!
另外,远征将士,轻骑出漠北,出生入死,历尽辛苦,坎坷归来,更需安抚,全部召进京来,朕要亲自慰劳他们!
王彦升、杨业、郭进、王审琦等将帅,都是劳苦功高,着全部还京!刘昉、刘旻兄弟俩也一样,枢密院拟制,尽快发传!”
“是!”曹彬当即应道。
“此报一来,西域战事,也暂时有个了解了,善后事宜,军事布防,枢密院这边要着手进行了,紧接着展开布置!”刘皇帝又对曹彬交待道:“朕就一个意思,在接下来短时间内,西北务求安稳,如非必要,不启战端,以安治为先。
西域偏远,遥遥数千里,取之易,守之则更需费心了,军事戍防,需考虑朝廷承受能力,在维持治安与防御的前提下,尽量减轻负担,留兵多少,枢密院这边要好好筹划一番!”
“遵命!”曹彬应道。
“东归的将士,派人去迎一迎,以示朕与朝廷对他们的关心!”刘皇帝又对刘旸吩咐道。
“是!”刘旸嘴带笑意。
“关于对伊、高广大地区的治理问题,朝廷也当拿出一套方案来!过去近十年,西域地区在辽国手中,是一片泥潭,挣扎不已,如今,大汉据之,纵得天时人和,也当引以为戒!朕不希望,西域处于一个动荡不安的局面,如何归化其民,致其治安,要好生思谋一番,考虑周全!”刘皇帝看着刘旸:“此事,你也盯着,多听听西北熟悉当地风俗民情官吏的意见!”
“是!”刘旸表情一肃,郑重了几分。
“西域事暂了,也算稍解朝廷一瘙痒处!”刘皇帝又躺了下来,以一个放松的姿态,轻声道:“接下来,大汉可以专注国力恢复,集中精力,对付辽国了!”
轻描淡写间,刘皇帝语气却显得分外凌厉,哪怕在开宝北伐中,辽国已经被打击得凄惨无比,刘皇帝仍旧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这一点始终没有改变过。
至少,如今辽主仍称皇帝,仍旧立足于上京,漠北虽然动乱不已,但契丹仍是草原上最强大的势力,辽主也仍是漠北共主。不将契丹势力打回原形,刘皇帝是不会收手的。
“北方情况如何了?可有新的斩获?”刘皇帝问曹彬。
闻问,曹彬缓缓道来:“这数月间,辽国属地,纷乱不休,漠北诸族叛乱,此起彼伏,据探,过去的一个冬季,辽国部族,遭遇雪灾,人畜损失惨重,辽国维系统治,分外艰难。
开春以来,董遵诲、田仁朗分别自燕山、山阳北上袭扰,虽然斩获不算丰厚,但已加剧辽国动乱。
尤其是董遵诲,一度饮马潢水,胁辽上京,只是辽国在临潢府一带,留有重兵驻防,不敢贸进。但只要保持袭扰,不与其安宁,可致其疲弊。
山阳亦有军报,两个多月以来,已有上万的漠北部族,南逃归附大汉。辽国也处于青黄不接之际,饥荒横行......”
刘皇帝对辽国的情况,还是很关注,再听曹彬所述,并不觉得意外,在他与文武重臣们的料想中,这属于正常,若是辽国能够迅速安定下来,度过难关,那可就是开挂了。
甚至,刘皇帝的嘴角还忍不住洋溢起一道笑容,敌人受困遭难,他正可幸灾乐祸。
“辽东呢?”刘皇帝又问。
曹彬道:“马仁瑀因兵两万,驻扎通州,始终保持对辽军残部的威慑!综各类报告,目前,辽国已经基本尽失东北,渤海旧地全反,辽国所设官员、将领,尽数被逐杀,室韦、女真诸部,各据地方,举旗独立。
辽国如今,仅余耶律斜轸,率领残部,坚守着黄龙府及其周边地区,苦苦支持,兵微将寡,粮草短缺,处境日益艰难,已然式微。
只可惜,东北部族,人心不齐,各怀鬼胎,各据城池山林,矛盾重重,纷乱不休,无法合力。想要解决黄龙府的辽军,最终还得靠大汉军队。
马仁瑀早有奏报,将择机提兵北上,将这股残寇,彻底消灭,以卫辽东!”
“好!”刘皇帝没有多话,干巴巴一个字,已尽显其意志!
旭日高升,春光无限,丝丝缕缕的光辉笼罩在垂拱殿上,给其添上几分神圣与高贵。就如其殿名,刘皇帝如今,是真正的坐北朝南,稳居龙廷,垂拱而治,近来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垂拱殿,连后宫都很少去,这让不少渴望帝幸的妃嫔们,都只能望眼欲穿。
“未有多少时日,怎么如此苍老了?”略带惊讶的声音响在殿中,刘皇帝有些动容地,看着跪伏在殿中的李崇矩。
这是时隔近一月,李崇矩再度进宫面圣请安,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府中养病。然而,就这短短一个月的功夫,李崇矩整个人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脸病容,憔悴无比,白霜染鬓,身形消瘦,精气神仿佛被病魔抽空了一般,跪在那里,都显得十分艰难,整个人都萦绕在一种凄凉的氛围之中。
毕竟是跟随自己二十多年的心腹重臣了,见他如今这副模样,也不由得心中一酸,道:“朕不是派御医给你诊断过吗?病症为何没有缓解,莫非是御医不尽力?”
刘皇帝的语气中带有丝丝愠怒,似有诿过御医的意思,李崇矩还是个比较厚道的人,当即伏地道:“多谢陛下关怀!不怪御医,已然尽心了!臣的身体,自己清楚,过去二十余载,未尝染疾,然病来山倒,亦无可奈何......”
“什么无可奈何!有病就治,需药便吃!”刘皇帝摆摆手,看着李崇矩这衰弱的模样,心中此前积压的一些不满仿佛也跟着消散了,重叹道:“你病若此,当早让朕知晓啊!”
李崇矩再拜:“臣此前,病态骇人,贸然见驾,未免惊扰圣体,今有所缓解,当进宫谢恩!”
“说的什么话!”刘皇帝似乎有些激动:“哪有这诸多顾忌!朕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你我君臣相宜二十多年,何需如此见外!”
“陛下待臣恩重如山,臣此生铭记,不敢忘怀!”李崇矩道。
寒暄一番,刘皇帝慢慢反应过来了,再度打量着李崇矩,从他的话语之中,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眼中疑色微闪,伸手道:“你身体不豫,就不必行此大礼了,别跪着了,快起来,坐下叙话!”
说着,刘皇帝朝喦脱使了个眼色,喦脱会意,上前搀起李崇矩,扶他坐下。刘皇帝温和地道:“卿此来,怕不只是为问安而来吧!”
闻言,李崇矩身体一动,又要站起来。见状,刘皇帝立刻道:“坐着说即可!”
迎着刘皇帝的目光,李崇矩深吸一口气,暮气沉沉的面庞间流露出一抹郑重,道:“臣启陛下,臣如今年老体衰,精力大有不济,难以理事,无法再担当武德司之重,恳请陛下,仁慈降恩,准臣归养,另拣干才,主持武德司务!”
果然!
对于李崇矩的来意,刘皇帝本就有所察觉,但真听他讲明,脸上仍旧不免波澜。很快,所有情绪都消失一空,面无表情地盯着李崇矩,大概是刘皇帝的目光太有杀伤力,哪怕李崇矩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也不由得避过,垂下脑袋,静待答复,就像在等待宣判一般。
“你也想要辞官,想要去朝,想要离朕而去?”良久,刘皇帝终于发话了,语气中似乎不带丝毫感情。
心头微颤,李崇矩头也不抬,应道:“臣如今的身体,确实难以肩负重任,望陛下开恩准允。臣虽去朝,但终是陛下臣子,千年不改,万年不移,便在江湖,也当时时感念陛下恩遇,为陛下祈福!”
“你连五十岁都不到!何以言老!”刘皇帝声音猛然拔高,几乎能够震动殿梁,抬手在空中无规则地挥动几下,明显有几分不满:“这么多年了,你可曾见过,朕有放一个正当盛年的重臣归养的?”
“陛下!”李崇矩声音仍旧是那般衰老,气力不足的样子,态度恳切道:“臣此老躯病体,实于朝廷无益!”
“只怕不见得吧!”刘皇帝两眼微眯,隐露的目光,仿佛释放着某种危险的信号:“年迈的说法,难以成立,倘若只是染病,休养即是,也不至到辞官的地步吧!”
刘皇帝这话,对李崇矩而言,不啻于一道惊雷轰下,闻言心神剧震,衰弱的面容间,一抹苦涩一闪而逝,随即以一种恳切的语气,请道:“臣恳请陛下略施怜悯!”
李崇矩的表现,实在有些可怜,刘皇帝一时没有接话,注视了他一会儿,站起身,背着手走到他身前。见状,李崇矩颤巍巍地起身,站立显得有些艰难,不知是惊惧惶恐,还是身体确实难堪其负。
看着他,刘皇帝幽幽道:“守则,你不觉得,近些年,你与朕,是日显生疏了吗?”
不待其答话,刘皇帝便自顾自地说来:“从潞州开始,你就跟随于朕,整整二十四年了,风风雨雨,肝胆相照,生死相从!
满朝上下,值得朕推心置腹的人不多,你李守则便是其一,朕也素来倚重于你。武德司是何等要害之职,交到你手上,近二十年,从来没有任何怀疑。
就是这样,近些年来,你与朕,似乎有些渐行渐远了!是什么,让你与朕生出隔阂来了,如今,更欲辞官以避朝廷?
是朕,让你感到不安了?怕朕多疑猜忌?还是觉得朕刚愎自负,其性凉薄,怕难以善终?”
这番话,大概是近些年来,刘皇帝对李崇矩最推心置腹的话,然而,这些话,于李崇矩而言,就想一把把锋利的尖刀,无情地刺向他,字字诛心,令人恐怖。
而李崇矩,也终是绷不住,倏地跪倒在地,涕泗横流,磕头不止:“陛下所言,臣万万不敢受之!您别说了,是臣暗怀忐忑,辜负圣恩,请陛下降罪......”
低头,看着稽首于自己脚下的李崇矩,听其响,磕头是真狠。听其所请,刘皇帝表情终于不再那么冰冷,佝下身,探手扶起他,叹道:“罢了!朕是希望有始有终的,但有些事,看来,终究是难以强求的!”
“陛下!”李崇矩额头间,已有一些血印子,哽咽地唤了声。
刘皇帝缓缓回身落座,道:“你若去意已决,朕不勉强你,但是,辞官可以,归养大可不必,就在京中,就在你的府邸之内,安心养病吧!什么时候想起朕了,就进宫看看朕!”
“臣拜谢陛下!”听刘皇帝终于松口了,李崇矩如蒙大赦,再度拜倒,动情谢道。
刘皇帝看着激动的李崇矩,别过脑袋,心中不免有种怅然若失之感。或许对李崇矩,有过猜疑,但总体而言,刘皇帝还是信重的,二十四载春秋,其中情谊,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概括的,是经得起考验的。
只是,武德司这个位置的特殊性,就难免生出异样的情况。一个主持武德司近二十年的大臣,哪怕刘皇帝再信任,也总会保留了,并且,对李崇矩而言,时间越久,就越危险。
刘皇帝是了解李崇矩的,就如其名字一般,是个守规矩,知厉害的人,从当年他初任司使便惶恐请辞,就看得出来。
同样的,李崇矩也算是大臣之中最了解刘皇帝的人之一了,也从近些年,尤其是北伐期间,刘皇帝对武德司的颇多指谪不满中,察觉到了风险。
那怕也不是针对武德司,而是因为他这个武德使,与其坐在这座火炉上饱受煎熬,莫若请退,以全其身,这就是李崇矩的选择。
事实上,在武德司的人,寻到漠北远征军,确认两名皇子安全之后,李崇矩就做好隐退辞官的打算了。
但他仍旧按捺着,一直到自己病情渐重,一直到西域战事有个了结,方才进宫陈情。当然,李崇矩是想回潞州老家去,从此远离是非,但从刘皇帝的安排来看,仍要将自己在置于京中,处在监视之下,这一点,就无法强求了,刘皇帝那番话,也着实骇人,令其惶恐。
“说了这么多,朕口都渴了!”事情有了定论,殿中的气氛也就缓和了下来,刘皇帝就像一头收敛起来利爪的猛虎,脸上露出点近乎施舍的笑意,言语都轻松不少,冲恭立在侧的喦脱呵斥道:“没看到朕与李卿叙话吗?为何不上茶?”
大概被刘皇帝方才的龙威给震慑到了,闻斥,喦脱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应道:“是小的疏忽了,请官家恕罪,小的立刻差人奉茶!”
言罢,喦脱便屁股朝外,躬着身体退下去安排了。刘皇帝指着喦脱,对李崇矩道:“此阉宦,也是朕身边老人了,素会伺候人,办事很得体,连他都有疏漏的时候!由此可见,是人便会出错,朕也不例外,因此,有些事情,卿也不必介怀!”
突然听刘皇帝来这么一段话,李崇矩心中暗思,而后了然,这大概是指去岁武德司出现的那些被刘皇帝申斥的差错了。
微拱手,操着低沉的声音,道:“陛下宽宏,微臣敬佩!”
摆了摆手,刘皇帝看着他,说:“你在朝中,虽然功名不显,但二十多年的汗马功劳,朕都是记在心里的。今欲求退,朕也当与你尊荣,爵晋郡公,以侍中职致仕,朕再予你庄、宅各一座,金银各百斤,赐龙头拐!”
“陛下天恩,臣感激涕零!”闻言,李崇矩彻底松了口气,缓慢佝身,大拜道:“然,郡公之爵,臣不敢受,请陛下收回!”
“大汉的勋贵们,无不想晋爵传家,将帅们更不乏因定爵高低而生怨艾的!你倒是与众不同,郡公之爵与你,竟然推拒,让朕说你什么好!”刘皇帝一咧嘴。
闻言,李崇矩态度坦诚地应道:“陛下,人当有自知之明,臣自忖度,过往虽薄有苦劳,却不至于封公,臣若受之,难以服众,心亦不安。蒙陛下恩赏,赐以县公,已然非议颇多,更不愿陛下怜悯,而晋重爵,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听其自陈,刘皇帝却轻摇头,郑重地道:“勋爵,国家名器,不可轻与人!朕赐爵赏勋,从来师出有名,从无无功而受赏者!朕念你功劳,你何以自轻?”
停顿了一下,刘皇帝又道:“你也是从朕身边走出去的体己之人,当初从河东打到河北,沙场之上,出生入死,又何曾惜命遗力?
当初,你也是统领一军的大将,朕让你接掌武德司,也是剥夺了带兵作战,沙场建功的机会,否则,朕削平天下的过程中,岂能没有你用武之地!
这些情况,朕这心里,岂能不晓?”
刘皇帝这番掏心掏肺的话,让李崇矩沉默了片刻,终于再拜道:“陛下恩遇之重,臣从不敢忘怀,臣,只是受之有愧啊!”
“朕决议已定!必难收回成命,你当不复多年,满朝之中,谁若不服,便让他来找朕!”刘皇帝强势地一摆手。
见刘皇帝态度如此坚决,李崇矩值得感激地谢恩。这君臣俩,一个要赐重爵,一个却反复推辞,在当朝,也就独此一例了。
李崇矩此人,文无经天纬地之才,武无克定乾坤之能,但在其身上,却总能见到一些当代豪杰志士难能可贵的品质,其忠臣谦慎,少有人及。
当然,这其中或许也有不得不为的缘故,毕竟,伺候是刘皇帝这样一个君主。而刘皇帝呢,同意李崇矩请辞,也未必不是念其忠诚勤勉,成全他一个安度晚年。一直以来,在刘皇帝的眼中,李崇矩都是一个难得的纯臣、孤臣。
刘皇帝纵然早已蜕变成一个政治动物,心硬如铁,却终非草木,对于像李崇矩这样的臣僚,多少是有些感情的。
“稍后,找太医将额头清理一下!”注意到李崇矩那磕破的头,刘皇帝关怀道。
“是!”
喦脱带领内侍奉茶,君臣对饮,毕。刘皇帝轻舒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一抹认真,问:“自乾祐五年以来,你主持武德司务,已然近二十载,你这遽然离职,庶务料理,当委何人?朕如何能够找到一个能够担当此任的人?你可是给朕出了一个难题啊!”
李崇矩显然是有所考虑的,答道:“武德司成立至今,已有成制,诸官僚属,皆可依制而行,纵然无臣,也可正常运转!”
“话是有理,但也没有人比你更熟悉了解武德司务了!”刘皇帝道。
此时的李崇矩,大概最不想听,也最怕听的,就是武德司离不开自己这样的话,这也是他下定决心请辞的关键原因。
“大汉人才济济,岂独一个李崇矩不能任之?”李崇矩说道。
“朕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人选,卿以为,卸任之后,谁能继之?”刘皇帝直接问道。
李崇矩沉默了,在刘皇帝咄咄逼人的目光下,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拱手道:“还请陛下圣裁!”
刘皇帝或许也明白,以李崇矩目前的心态,要让他主动推举人才,是很为难他的。因而,自己考虑了一番,抬指道:“那河西都知王寅武如何?”
李崇矩这才开口附和:“王寅武乃是武德司下属得力干将,十多年来,处事老练,行动果决,作风硬朗,有不少功劳。此番,又得新功,亲自接回魏王、赵公二位殿下,陛下如欲抬举,是他的福分,当无疑议!”
李崇矩呢,心里早就做好了,不论刘皇帝提谁的名字,他都附和,因而回答没有任何迟疑。事实上,倘若李崇矩去职,继任人选,也无外乎两个来源,其一由刘皇帝另择心腹将臣,其二便从武德司下属的都知们中挑选。
而武德司已成体系,找个外行不是不可以,但为顺利过渡,刘皇帝显然更倾向于后者。按照正常情况,副使抑或是京畿都知,会是更合适的人选,然而,他们与李崇矩的关系更为亲近,受其影响更大,这是他过去稳稳掌控武德司的必要条件之一。
相较之下,从京外道州调人,此时反倒显得更适合了,而王寅武正好此番因寻回远征将士之功,得以上达天听,在刘皇帝这里留下了印象。不得不说,人的际遇,有时候就是这么凑巧,当然,也要敢博,若没有涉险远赴不毛寻人,就未必是这个结果了。
而对于刘皇帝的心理,李崇矩纵然难以全知,也多少能够窥探一二。心中也不由为那些跟随自己多年的部属叹息,自己这算是耽误他们的晋升之途了。
不过,在王寅武升任事上,有一点,李崇矩并没有说出来。那就是,王寅武在西北多年,同西北军政牵扯过深。
当然,此事就看如何看待了!李崇矩有心提醒一下,却顾忌刘皇帝,终是没有开口。
“那就定了!”刘皇帝也直接拍板。
而站在刘皇帝的角度,谁当武德使,顾忌的方面要更小一些。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如李崇矩,没有他的资历,没有他那般受信任,也不可能有李崇矩在任的那种权威!这或许也是李崇矩这个武德使,当不下去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卿膝下有一双儿女吧!”议完事情,刘皇帝开始同李崇矩拉扯起家常来。
“正是!”李崇矩应道。
“可曾婚配?”刘皇帝问。
皇帝一张口,李崇矩便明白了什么,恭谨地答道:“长子继昌,两年前便已成婚,今在兵部任职。小女继芸,今春才许人!”
“哦!”刘皇帝眉毛一挑,道:“婚配何家啊?”
“都是寻常清白良家,不名一文!”李崇矩道。
“你的子女,也是朕的子侄,看来,朕得补上两份贺礼了!”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崇矩一眼,刘皇帝说道,言语中似有可惜之意。
“多谢陛下美意!”李崇矩应道。
“稍后留下,同朕一道用膳,朕还要同你好生聊一聊,朕近些年来,是越发想念过去打拼天下的时光了,岁月峥嵘,令人怀念啊......”刘皇帝又道。
“是!”李崇矩恭谨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