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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下车帘,遮住车厢窗口,感受着颠簸,刘承祐看着李少游,问道:“这些日子,京畿这边,怕是很热闹吧。”

    “何止是热闹,简直是群魔乱舞,乱象纷呈!”李少游神情认真,感慨着说。

    “怎么个乱法?”刘承祐平静地问。眉色间没有太过惊讶,有些情况,他早就有所耳闻了。

    “民乱、兵乱、政乱。”李少游总结性地说了三个乱,语气沉肃。

    此时的京畿之地,已然聚集有数十万民,原本经过契丹人的破坏性括掠,民多逃散避难,是没有这么多人的。只是随着中原局势渐定,有不少闻讯归来。同时,整个中原地区经济完全崩溃,各州县生存资源缺乏,有许多饥民也向东京地区迁徙来投。

    刘知远这边,拿下东京,名正言顺,江山鼎定,实则是接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入城之后,千头万绪,忙着邀买人心(开国元臣与前朝官员将士),论功行赏,封官加爵。

    反应一慢,对蚁聚而来的难民短时间没有在意,等发现人越聚越多之时,这才后知后觉地下诏各州将吏,收束各地百姓,务使其流动州县,同时,还派遣官兵四出,守关设隘,以阻流民,将之挡在京畿之外,甚至有驱杀百姓的情况发生。

    在汉廷的强硬措施下,那股“就食东京”的风潮总算退去,但这个过程中,会死多少人,失多少民心,却暂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即便如此,也有数万百姓,拖家带口地,逃到开封,被挡在城下。对这些人,朝廷又不能完全不管,只简单地开设了些救济点,发放些“粮食”,当牲口养的那种。即便如此,这些人,于新生的朝廷来讲,也是额外的负担。有人劝提议,将这些难民驱散,由其自生自灭。所幸,天子脚下,刘知远有意保留着这一点遮羞布,没听。

    数万乱民在京畿,实则问题不算大,一直在可控范围之内。真正爆发出民乱的,是在河东禁军家属迁入之后。

    算上刘承祐统管的龙栖军,随刘知远出河东打江山的兵马约有五万步骑,这些军队便是拱卫京畿的禁军,而其留在太原的家属,也分批迁徙而来。

    前前后后,已有十余万人南来了。这些百姓,可是禁军家属,可不能像一般的流民那般粗暴对待,这是要格外重视,必须得安置妥当的。安置的地方倒是不难找,开封周边,有的是无主土地与屋舍,即便没有,也可以临时搭建。

    不止是原河东禁军的家属,新投靠的前朝禁军将士也一样,所幸,这些人的亲属,原本多在京畿地盘,省却许多重新安置的功夫。

    但是,几十万人聚在一块儿,新来者与后来者,外地人与本地人,再加难民,形形色色,一片浑沌。矛盾基本是不可避免地产生,土地、房屋、食物、水源……甚至一场口角都会成为一场冲突的导火索。

    京畿原本的百姓,是受足了苦楚的,刘知远进京,实则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不谈自由、尊严什么扯淡的东西,被搜掠的财产也不要了,衣食总得满足吧。可惜,这最基本的都做不到。反而十数万人迁徙而来,挤占甚至抢占他们的生存空间与资源。

    要知道,南迁而来的河东军家属,基本都是属于“有产者”的,举家南迁来东京享福,当主人的。自上月中旬起,便时有欺、抢的恶劣情况发生,直到爆发了一次大的骚乱,针对新来河东百姓的抢掠。那些嗷嗷待哺的难民,也参与其中。

    然而,那些可是河东军的家属,立刻引来的镇压,大肆逮捕处置作乱者。这下臣服的旧军不干了,他们也被收为禁军,都是朝廷的禁军,他的家属就好欺负?这个时代的军队,是敢动刀子的,差点没直接引起一场火拼。

    所幸,刘知远对军队的变化是十分敏感的,对军队的掌控力度也还算强,眼见苗头不对,直接派人将牵头闹事的几名军将与数十名中下级军官全部斩杀,警慑全军。杀戮,有的时候会刺激地让人失去心智,但更多的时候,还是震慑效果大些。

    与此同时,刘知远派人调解,分定军民。最后,将引起骚乱的罪责,安到了那些外来的流民身上。抓了一些作乱犯法的人杀了,并派军队对那些流民实行军管,圈定在一定的区域之内,打、罚、杀随意,有点集中营的味道……

    听到这儿的时候,刘承祐实在忍不住开口了:“怎么会乱成这样!朝廷在做什么,为何不疏导流民,分散安置?”

    李少游耸了耸肩膀,叹了口气:“几十万人,是那么好养活的吗?”

    “夏收已过,早有夏粮入库才对。还有,我自河北的缴获呢,那些驼、羊、粮货,难道还不能有所缓解?”刘承祐问。

    “入不敷出啊!要养兵、养官,还要赏赐功臣、将士,哪还有余力去养民,能给他们一口吃的,不让他们饿死,已经是朝廷仁慈了。”李少游说。

    “那也不至于此!”刘承祐冷声说。他想起了此前在镇州的情况,前前后后十几万流民,同样要养军,还要防御契丹,他都扛不过来了。在刘承祐看来,中原的情况,或许会艰难,但再艰难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必是朝廷处置失措!”盯着李少游,刘承祐一捏拳头:“长此以往,只怕民心尽丧!”

    刘承祐的森冷的眼神,吓了李少游一跳,苦涩的笑容中透着一抹苍白:“民心?我使人暗访过,在那些难民眼中,我们这大汉朝,比契丹人都不如。”

    李少游此言,让刘承祐的心都不禁凉了几分,那股子几乎冲到头顶的热血直接冷了下来。

    “怎么会?”刘承祐问:“朝廷,不是降了几道惠民诏旨吗?”

    “我给你理一理。”李少游伸出左手,掰着手指。

    “诏一,天下见禁罪人,除十恶五逆外,咸赦除之。身处囹圄者,或有冤案,但多有作奸犯科者,赦罪以收民心,那是盛世做的事。在这世道,放出这些罪人,于国何益,于那些普通百姓又有何利?且其身受羁押之苦,对朝廷官府多抱仇恨心理,放他们出去,不是自找麻烦,祸害百姓?我敢保证,这些日子,活动在各道州的山匪、盗贼,有不少都是被赦放的。”

    又掰弯一根手指,李少游继续说:“诏二,诸州去岁残税并放。东、西京一百里内,夏税尽放。一百里外及京城,今年屋税并放一半。税减得不少,但以此时中原的情况,能收上来的本就少,于民又究竟有多少利惠可言?”

    “至于余者,皆与此类相仿。”李少游晃着脑袋。

    仔细想想,李少游所说,还真不是无的放矢。估计,刘知远自己都在疑惑,他所做,与以往新朝建立,并没有多少不通,想当初,石敬瑭那个儿皇帝入洛阳,基本也是这般做的,何以效果有如此差异。

    究其缘由,也许因素复杂,但有一点很清晰,那个时期,中原百姓没有被契丹人这么犁地一般地祸害一遍,石敬瑭需要收拾的摊子也不似这么烂。不过,凡事总有利弊,中原乃至整个国家被大打烂了、揉碎了,却是有利于重塑,只是这新生的汉朝,显然做得不到位,连自身尚且梳理不清,而况于重整山河了。

    “军队,为何会乱?”压下心头那点有些按捺不住的急躁,刘承祐问。

    “河东那干骄兵悍将的习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被压制着还好,入汴之前,在军法面前,尚能做到秋毫无犯。自入了中原,轻易打入东京,却是藐视一切,将校骄怠,士卒也有样学样,官家对他们的管束也不似过往那般严格......”

    李少游说着:“自入汴之后,收拢的前朝禁军加投靠的节镇兵马以及募集的新兵,兵力足足翻了三倍。这新旧禁军之间的矛盾,可是一点也不小。官家需要河东的元从禁军弹压一切,故一直多加放任。”

    “这段时间,禁兵的军纪是越来越差,我是看到不少人,招摇过市,横行霸道。这战斗力,只怕已是急剧下降。”

    刘承祐眉头锁得更紧,忍不住打断他:“史弘肇作为侍卫军都指挥使,他治军不是一向丛苛从严吗,他这个禁军统帅,担的什么责?”

    “史弘肇治军严酷,这是不假。”李少游说,“讥讽”二字就差直接写在脸上了:“那是对外人,对亲近心腹之人,他是从来包庇护短。可以说,眼下东京城中最猖獗的禁军官兵,一定是史弘肇的人!”

    “就因为史弘肇处置不公,断罚偏私,引得内外军士愤慨,前段时间差点闹出械斗来。”

    刘承祐抽了口凉气:“父亲,难道就无动于衷,无所作为吗?”

    “怎么会,正是因为官家大怒,处置了一批犯案军官,方才有所收敛。但是,只要统兵的将领还是那些人,军中的浮绔之风,就难以消除。听说,官家都被气病了。最近,正在筹划整饬禁军,重新编练诸军.......”

    敲在膝盖上的手指,点动的频率极快,良久方才停下,身体朝后,靠在车厢上,刘承祐幽幽道:“军乱若此,这政乱,又是个什么乱法?”

    “说是政乱,实际还是臣乱!”李少游说。

    刘知远入开封之后,虽然留用了大量的前朝晋臣,比如赵上交(原名赵远,避讳改字为名)、边蔚、王景崇等人,但政事实则尽付于“二苏”。

    苏逢吉与苏禹珪这二人,虽各有长处,但性格上的缺陷极其明显,且基本都是嘴炮,治一州一县都不一定能做好,而况于秉执一国之政。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东京朝野是乌烟瘴气,甚至不如当初李从益那个短暂“隆德朝”来得安宁。而这二苏,还在争宠争权。

    直到杨邠与王章自太原带来了刘知远原本的那套霸府班子,迅速地填补入中枢,将枢密、财计之权,重新控制在手。而刘知远,显然也是支持杨、王的,毕竟那么多年了,一直是这二者秉其政事。

    王章继续苦巴巴地,掌握着新朝那干瘪的钱袋子,愁白了头发,要增加帑藏。说他是个实干家,倒也不为过,眼看京师靡费甚多,上表条陈十数条,罢不急之务,省无益之费。事实上,王章对刘承祐是心存感激的,至少从契丹人手中夺回的那些财货,作用当真不小,否则他还会掉更多的头发。

    但是,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过法,哪怕从外边补得再多,还是不够用,这大汉国库仍旧空虚得紧,“用度克赡”这个词,只存在于奏章的设想中。作为朝廷的计相,仍旧得苦心孤诣地增加财富。但是,王章虽然常年管着钱袋子,但这个人于“理财”之道,却不是特别擅长,他更擅长的是,搜敛......

    至于杨邠,这个人性格强势,有些傲,作风也强硬,不怕得罪人,眼睛里也进不得沙子。成为帝国宰相,秉政之后,便大力整顿朝政,厘清政务,任免官员。

    上报刘知远,罢免了数十名无能官员,并以渎职之罪处置了好几人。这下子,可彻底得罪了二苏,尤其是苏逢吉。

    在他执政期间,干了一堆烂事,其中一条,便是“卖官鬻爵”。还没入开封,便已允出去了大小数十个官职,到了东京,一一兑现。杨邠所罢免的,大部分都是这些靠贿赂谋取职位的官员,极具针对性。

    原本就因为权力被侵占,而不满,这下更是惹恼了苏逢吉。然后便开始针对杨邠的人,进行攻讦了,这个时期的官员,谁人屁股底下擦得干净,包括杨邠自己,以权谋私的事情,同样干了不少。

    “这个苏禹珪,在我印象中可是个醇厚长者!”刘承祐嘴角直抽抽。

    “这个醇厚长者,如今在东京城内外,可置有不少产业。此人却也聪明,争不过,干脆不争,前两日,还派家仆去救济难民。”李少游说。

    瞟了刘承祐一眼,继续道:“至于这个苏逢吉,苏相公,广置田宅,不说东京,听说在西京那里便占了四五座庄园,田上百顷。如今再想收买他,二郎啊,你拿十万钱上门,只怕仅能见个面......”

    听完,李少游的汇报,刘承祐的表情已然自闭得不行了。

    “这哪里是帝国初建的兴盛气象,分明是亡国之兆!”沉默良久,刘承祐突然压抑着嗓子怒声道,双目中分明泛着杀意。

    “二郎,这话可不能乱讲啊!”虽然难得见刘承祐这么激动,李少游倒是吓了一跳,赶紧劝道。

    “在河东的时候,一干文武,还是嘲笑契丹人不习我国情,必不能久有中国。看看这干河东英杰,又干了什么,比契丹人,能强到哪儿去?”刘承祐语气中透着愤懑,他难道有这么情绪化的时候,只是觉得自己在河北的奋战,似乎有些不值得......

    “倒也不都是这样。”此时,李少游有点不敢直视刘承祐的眼睛,讪讪道:“比如郭副枢密,便一直约束属下,勤劳王事。官家赏赐,也多分发部卒,以安人心。”

    听他提起郭威,刘承祐眼睛下意识地眯了下。

    李少游则继续说着:“最近的情况,比起之前,可要好太多了。乱,应该是乱不起来了。已经入秋,再熬一熬,等秋收结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愿吧!”掀开车帘,刘承祐朝外望去,看着外边,天高云阔。

    谈话间,开封城已进入眼帘。

    越过护卫的旌旗,可以发现,开封城外被清理得很干净,表面看起来,很有秩序的样子,仿佛没有一点乱象。只是,静得连略显压抑。

    收回视线,放下车帘,秋阳的光线自刘承祐脸上隐去,收敛起所有表情,动作停顿了一下,刘承祐目光变得犀利起来,问:“针对我的事,朝中谁闹得最凶!”

    “除了史弘肇,还能有谁?”提及此,李少游脸色变得小心了许多,瞟了刘承祐一下,答道:“不过,这个莽夫,被人利用出头了,犹不自知。”

    “讲。”李少游似乎想卖关子,刘承祐根本不给他机会,眼神直直地逼着他。

    “此前,兵入东京,官家议功酬赏,欲以你为第一。。”李少游以一种讥讽的语气道:“然史弘肇等人以为,进军南下,鼎定中原,都是诸军奋战的结果。二郎你虽然在河北大败契丹,不过是取巧,恰逢辽帝之死,占得好运气,且于大局没有裨益,反而与契丹结下了死仇......”

    这等言论,李少游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然后,父亲便以史弘肇居第一功?”刘承祐嘴角淡淡地上扬。

    “后来,你委兵于赵延寿北伐幽燕的消息传来,朝中议论纷纷。便有一股针对你的言论突起,说赵延寿反复无常,不足为信,你是养虎为患,以国家军队资敌。还有说你不告东京,擅启战端,招惹契丹,为国家招惹祸端。”

    “原本在出兵河北之时,便有人发对,提议召还你,放契丹人离去,以便日后修复两国关系,保证北部边防安定。但你这么一动兵,完全罔顾大局,为大汉带来祸患......”

    “好嘛,在朝臣口中,痛击胡寇,反倒成过错了!嗯?”刘承祐忍不住打断他。

    “可不是嘛,听说赵延寿真的拿下了幽州,提议出兵的,也是那干人......”

    有些气不过,“砰”的一声,刘承祐一拳捶在车厢上,吓得李少游一个激灵。

    “殿下,怎么了?”马蹄声迫近,李崇矩的问询声响在车驾外。

    “没事!”刘承祐抑制着怒气,回了句。

    “训哥在归来的时候,见朝中舆情,倒替你说话了,说动兵北伐是他提议的,并向官家详细禀报了一番。”李少游继续说:“当然,朝中也不可能只有一个声音,苏相公倒是极力替你争辩。还有郭副枢密与少部分禁军将领,也为你说过几句公道话。”

    “苏逢吉?”

    “是。”

    “他只怕,非单纯地为我说话吧。”刘承祐问。

    李少游点点头:“杨苏之争啊。”

    “我自问,任事以来,似乎从未得罪过杨邠吧。”左手撑起了下巴,刘承祐冷着声音说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李少游掉了一句书袋,尔后眼色一闪,已经坐得有点疼的屁股朝刘承祐挪了挪,压低声音道:

    “杨邠与训哥关系一向亲近,当初在霸府参赞军政的时候,就是他领着训哥。大汉新立,官家还未立太子,训哥虽然此前是世子,但世子与太子终究是有差距的。肇业立国,你闹出了这般大的声势,对训哥的地位,可是个巨大的威胁。”

    话,说得这般直白了。闻之,刘承祐反而放松下来,竖指指向李少游:“你这番言论,有些诛心呐!”

    李少游嘿嘿一笑:“我这也只敢在你面前说说。”

    平视李少游,刘承祐说:“大哥那边——”

    明显知道刘承祐话里的意思,李少游摊着手,答道:“这,我可就不清楚了。训哥自至东京后,一直忙于国务,我可见不上几面......”

    眼睛慢慢地眨合几下,沉吟几许,刘承祐语气稍显迟疑:“父亲那边......是什么态度?”

    大概能体会到刘承祐的顾虑,李少游说:“你也无需过虑,之前是你不在,取不世之功而归,那些人都会闭嘴。你毕竟是官家的儿子,再者,姑母那边,还能允许外人欺负你吗?”

    拊额想了想,刘承祐突然抬头,以一种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李少游:“游哥,你在东京,却不是白待的啊。军国大事,朝政民生,都为你一眼洞察!”

    闻言,李少游略显“羞涩”地笑了笑,微垂脑袋:“闲来无事,又有你的招呼,故有心关注这些......”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殿下,东京城到了!”车驾停下,李崇矩再度前来禀报。

    掀帘而出,呼吸着马车外的新鲜空气,脑袋一清,吐出一口浑浊之气,秋阳照射在脸上,十分地舒适。抬首,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耸立的开封城池,女墙东西绵延,直至视线尽头。

    开封城,是迄今所见,最庞大的城池,比晋阳要壮观得多。在城下,站着两排仪仗兵,前边有十数名官员,显然是拿来冲吉祥物的,领头的,正是郭威。派郭威来迎候自己,看起来还算重视。在侧边,马全义、孙立等先行到京的龙栖军将校,也齐齐整整地候着。

    “臣枢密副使郭威,奉诏恭迎殿下还师。”见着下车,越过军众,缓步朝自己走来的刘承祐,郭威那张肃重的脸上挂着少许笑意,躬身相迎。

    “有劳郭枢密亲迎。”平静地注视着郭威,刘承祐极有风度地,回了个礼,姿势到位,表现得十分有涵养。

    郭威神色平和,目光瞄了瞄跟在刘承祐身边的几名文武,在养子郭荣身上停了一下,回道:“殿下为大汉打下河北,劳苦功高,能受命迎拜,是臣的荣幸。”

    说着恭维之辞,郭威脸上却让人看不出一点谄色,仿佛就是在陈述事实一般,让人感觉很舒服。刘承祐也一样,没人不喜欢拍马屁,前提是得会拍。

    “舟车劳顿,殿下是否需要歇息一阵,再进宫面见陛下?”郭威十分贴心地问。

    摆摆手,刘承祐直接道:“不了,许久未曾向父母请安了,归心似箭,还是先行入宫吧。”

    郭威点了下头,又望了望刘承祐背后,那数千虎师,又拱拱手,说:“陛下有诏,凯旋大军,优厚待之。臣已于东京城中,布置好营垒,准备好犒军物资,以备入驻。”

    听这话,刘承祐似乎有点回过味了,估计,安置归来的龙栖军,才是郭威真正的任务吧。

    “有郭枢密,孤自然放心。”刘承祐眼神也四下一扫,没有再多说什么。

    ......

    汴宫此时的规模,还不算大,且经过契丹人临撤前的搜刮,虽添置了一些东西,但各处仍显得空荡荡的,安静地有些凄凉。人气也不旺,除了严密守备着的控鹤军士之外,只有那些从晋阳迁来那些宫人,不过百来人,根本无力填补汴宫。

    从进城,再到入宫,穿过层层殿宇,一路上刘承祐悄然观察了一番,不管外边如何乱,这宫中很平静。而且看起来,刘知远并没有得意忘形。

    走了两刻多钟的时间,让刘承祐对汴宫的环境有了一定的了解,直到一座宫殿前,停了下来。

    抬头看,垂拱殿。

    PS:上三江了,像我这样的咸鱼,还是有些意外的,只能感谢责编虎牙大美女了。这样吧,接下来我尽力每天写满四千字吧,不写完不睡觉那种......

    恭喜FPX!

    驻足片刻,一道身影现身,自殿中走了出来。是个锦袍老者,年纪不小,踏出门槛,佝着的身体直了起来,浑沌的眼睛恢复了清明一般,望了望殿外的风景,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身体明显地松弛下来。

    眼神一扫,注意到刘承祐,眼神一恍惚,朝他点了下头,尔后脚步匆匆而去。

    “那是何人?”刘承祐问候在殿前的一名内侍。

    “回殿下,是天平军节度使李守贞,前来东京述职朝拜,昨日方至。”

    原来是他!望着那步下阶梯,渐行渐远的背影,刘承祐一下子想到了许多。此人都亲自来朝觐见了,那杜重威呢?也许,得看刘知远如何安排了。

    并没让刘承祐等多久,刘知远的传唤谕下,收拾好心情,一丝不苟地理了理本就整齐的袍服,保持着自己都有些把握不住的复杂心态,踏入殿门。

    垂拱殿内的布置,很简单,并没有太多亮丽的装饰,空荡荡的,透着股死板的味道,偏暗,冷啾啾的。

    其内,刘知远坐在御座上,手里拿着本奏章,枢相杨邠与宰臣苏逢吉俱在下边,估计是接见完李守贞之后,继续处理朝政。另有两名刘承祐不认识的大臣,观其服色,品级还不低,应该是刘知远留用的后晋大臣。

    刘承祐的脚步很轻,但他入内,迅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或多或少,都向他投以好奇的目光。目不斜视,步至御前,刘承祐拜倒:“儿臣,拜见陛下。”

    低头注视二子,刘知远身体停顿了一会儿,随后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奏章,抬手示意,浑厚的声音回响在殿中:“平身。”

    “湖南之事,就如此吧。加马希广为武安军节度使、湖南管内观察使、江南诸道都统,封楚王!”刘知远先看向杨邠,吩咐道。

    “是!”杨邠立刻应道。

    不久前,“湖南王”马希范死了,留下遗命,由其胞弟马希广继位。逢刘知远入汴,奉表称臣,以求维稳马楚政权。刘知远自然欣喜,为马希范那奢靡无度的昏主废朝三日,意思了下。

    后汉之立,南方的割据政权中,马楚这算是最先表示“臣服”。反倒是此前派人劝进的南平王高从诲,见刘知远真的入主中原了,没了动静。至于南唐与后蜀,南唐有意于淮北,不过有贼心没贼胆,后蜀嘛,眼下已成后汉京兆之患。

    “你们先退下吧!”刘知远又说,显然是想同刘承祐单独谈话了。

    群臣有序告退,错身而过之时,杨邠目光在刘承祐脸上停留了一下。刘承祐自然察觉到了,不露形色。

    “坐。”殿中更静了,见刘承祐恭敬地站在那儿,刘知远指御座下方的一张椅子。

    “是。”

    规规矩矩地坐下,方才杨邠便是坐这儿的,尚且能感受到一阵热度。刘知远继续注视着刘承祐,只是深邃的目光中,带上了明显的审量意味。

    一时没有说话,刘承祐老老实实地坐着,这心态却是不自觉间,平和了许多。刘承祐自问,没有什么值得心虚的。

    趁着这空暇,刘承祐也谨慎地观察着刘知远。一种很直观的感觉,威严更甚,那种隐约间的气势,让人不敢侧目。不过同样的,刘知远明显苍老了许多,那张苍然严肃的面庞上,增添了不少沟壑,神情间,透着疲惫,老态毕露。比起初继位时的意气风发,刘知远显然体会到了当皇帝的不容易。

    “壮实了不少,成熟了不少。”让刘承祐稍感意外的是,刘知远竟然流露出一丝舐犊之情。

    “这几个月,儿臣确是学到了不少,成长了不少。”摸不清刘知远的心思,刘承祐保守地顺着他的话说。

    “你此番东出河北,却是给了朕与朝廷一个大惊喜,若没有你,朕入中原,不会那么顺利,国家也不会这么快平定。可以说,这大汉江山,有一半都是你打下来的......”刘知远感慨着说,态度仍旧温和。

    不过,这话落在刘承祐耳中,却感愕然。功劳再高,但这评价,可有些高了,有些重了,重得刘承祐有点承受不住。

    “父亲过誉了。若无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与诸文武奋进,岂有如今的大汉。您,才是大汉的脊梁,天命所钟......”根本不敢接那茬,张口便来,十分谦虚,开舔。

    “确实长进了。”刘知远却笑了:“这等奉承之辞,你以往纵会说,却也不会这么顺畅。”

    刘承祐有点纳闷,这是在取笑自己?

    “前议开国之功,朕以史宏肇第一,你居第二,心中可曾不满?”刘知远声音越显低缓。

    闻问,刘承祐心中一紧,大脑急转,猜着刘知远何出此言。快速地眨了眨眼睛,语气中尽量自然地透露出点不忿之意,刘承祐答道:“儿臣不敢。”

    “只是不敢?”刘知远轻笑着问。

    刘承祐垂下眼睑,似乎是默认了。

    见状,刘知远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好像刘承祐反应在他预料之中一般,宽慰着说:“朕需考虑周全,不能不顾及其他将士感受。此事,你是受了委屈,朕心里清楚,会有所补偿......”

    “儿不敢有所奢求,只要能为您分忧,便心满意足了。”刘承祐立刻表态。

    脸上露出点欣慰色,尔后渐渐散去,略作沉吟,刘知远说:“赵延寿的事,朕听你兄长汇报过。你的考虑,虽立足于长远,但实在太过莽撞了,稍有差池,便是大败亏输的局面。契丹称霸岭北数十年,整合诸族,实力强大,栾城一战,虽伤其筋骨,但根基犹在。幽燕形势复杂,汉兵已有十载,未踏入其土。虽然让他意外地拿下了幽州,但那是契丹内斗,方给了他机会......”

    刘知远展开了说教,虽然刘承祐心中有些反驳的话,但很聪明地没有开口,只是神色平静地,表现出恭听训诫的样子。

    “而赵延寿此人,朕十多年前便知晓此人,虽小有才具,但不足为信,委兵于他,太欠考虑。”

    “父亲教诲的是,儿臣事后,亦觉胆战心惊,坐立难安。”刘承祐有点后怕地答道:“所幸,这异想天开,达到了应有的效果。”

    瞥着刘承祐,刘知远眉毛一横,听出了刘承祐的言外之意。不由再度审视着他,表情严肃,斟酌片刻问:“你自成德归,幽州那边,赵延寿能守住吗?”

    显然,刘知远还是很在意幽燕的情况的。失燕云则必祸中原,正是明白这个道理,当初他才会极力反对石敬瑭割燕云以求契丹臂助。

    “儿臣不知?”刘承祐的回答则很干脆:“一切,只能看双方攻防结果了,时下已入秋,只要那耶律阮稳定住国内,必定引兵南下。契丹人,是绝对不会放弃幽燕的!”

    言罢,注意到刘知远紧锁的眉头,大概能猜到他在顾虑什么,刘承祐继续说:“赵延寿得幽州,据坚城以守,得燕人之助,契丹人想要不付出代价,是不可能重新夺下幽州的。据探报,幽燕之地胡汉矛盾爆发,大量汉民南投,心向燕军,这些都是赵延寿对抗契丹的底气。而幽州城中,在燕兵入城后,发生了一起针对胡人的清洗与屠杀,仇恨已深,燕兵几乎是不可能向契丹人投降的。至于赵延寿,即便此人反复,纵使他有意再投靠契丹人,也要好好考虑一下能否有好结果......”

    “且,不论幽州那边的局势,接下来究竟会如何发展,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有一点可以确定,在未来数年,乃至十年之内,大汉北部边防无虞!”

    听着刘承祐侃侃而谈,刘知远不自觉地跟着点了两下头,然后很快反应过来。看着二子,慢慢回过味来了,刘承训向他汇报的,显然与刘承祐亲自说的,有所出入。见他这平淡之中指点江山、甫定乾坤的气度与风采,心中难免生出些复杂的情绪。

    “就眼下,背靠大汉,以挡契丹,才是赵延寿的最佳选择。而朝廷,也当给他与幽燕军民一定的支持,成为他们的后盾,让他们放心大胆地去抵挡契丹......”

    “你此前上表过,裂土封疆与赵延寿,就是这个打算?”刘知远盯着刘承祐。

    点头,刘承祐稍微纠正了一下刘知远的说法:“暂时寄放与赵延寿之手罢了,其若能守,日后必有献土归流之时;其若不能守,那么将来,我朝自发兵取之!”

    刘承祐这话,说得大气。刘知远也是微微一呆,舒出一口气,言语道:“看来,这燕王、幽州节度之尊位,还真就得允与赵延寿了。”

    听刘知远这么说,刘承祐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应该是被他说服了。他也不求其他,只求刘知远不要真听那些“杂言”,坏了他的谋划。

    也许是说干了嘴,刘知远命人奉上茶水,饮了两口,换了个话题说:“邢州的事,你做得过激了。”

    眉头一凝,端在手中的茶杯顿在了空中,放下,刘承祐问:“您指的薛怀让?”

    “不然呢?”刘知远看着儿子,不悲不喜的样子,只是平淡地讲:“他是一方节度,你说免了就免了。逐其人,抄其家,解其军权,吞其精兵,谁给你的权力!”

    说到这儿,刘知远手中的杯具定在了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气氛陡然间变得紧张起来,刘知远几乎就是在喝问刘承祐:“薛怀让到东京,跪到宫门前喊冤,细数委屈,闹得满城皆知。近日,朕已经收到了不止一份,地方节度上表问询此事的奏章。你觉得这些节镇,是如何看待此事?”

    “此事,我也有耳闻。”刘承祐倒是挺平静的,神色如常,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薛怀让心中不服,在邢州,留下他一条命,已是法外开恩,却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胆量与脸皮到东京喊冤,世上竟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至于那些节度,我行此事,本就是做给他们看的!”

    闻言,刘知远当即怒斥了一声:“刚愎自用,自以为是!”

    刘承祐表情一滞,这,还是头一次被刘知远这般不留情面地喝骂,感觉,倒还挺新奇的。

    见刘承祐脸色“难看”,刘知远又收起了怒容,平静地说:“朕以委任薛怀让为同州节度!”

    这下,刘承祐的脸终于变了色,稍显愕然地看着刘知远:“您可知薛怀让之罪?”

    “朕知道!”刘知远这般回答。

    刘承祐沉默。

    见他低下头不说话,刘知远反倒好奇了:“怎么,不服气?”

    视线微微上抬,刘承祐自闭地说道:“儿臣惟父亲之命是从,您既降下决定,心服口服。”

    刘知远洒然一笑,黑脸上挂着笑容,倒显得有些憨。叹了口气,方才冲着刘承祐语重心长地说道:“二郎,锋芒毕露,锐气过甚,不一定是好事!大汉新立,百废待兴,还经不起折腾。这江山社稷,还需慢慢收拾,急不得啊。梁、唐、晋之故事,就在眼前,岂能不引以为鉴?”

    下意识地抬头,与刘知远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了一下,迅速避开,刘承祐似有所得,喃喃地应道:“多谢父亲教诲。”

    心中则不禁纳罕,刘知远既然将事情看得这般通透,为何东京的局势,此前会混乱成那样?

    “罢了!”刘知远却是失了谈兴一般,摆摆手:“去后宫见你母亲吧。数月在外,甚是想念,听闻你归来,她近日一直盼望着。”

    提到李氏,刘承祐神情柔和了些,身体松弛下来,起身,恭顺地应道:“是。”

    “儿臣告退!”

    “对了!”刘知远叫住刘承祐。

    “父亲还有何吩咐?”

    刘知远似乎琢磨了下,但话说得很顺畅:“自入东京,河东兵与归顺晋兵相合,顿增数倍,号令不齐,指挥不一,朕已痛定思痛,决意整饬。已诏令史弘肇与郭威负责整顿禁军,重编军营指挥,你所率龙栖军,也在其列,一并整训!”

    闻言,刘承祐平静的表情变得有些麻木,一时没能接话,脑筋急转,刘知远也不急,似乎就等着他的回话。目光上瞟,瞥见了刘知远笃定的表情,他已然想明白了,身体慢慢地松弛下来,深深地鞠了个礼:“整训禁军,于国有利,儿臣自当全力配合,不敢有异议。”

    “好。”虽然只是通报刘承祐一声,但见他的态度,刘知远还是表示很满意。

    “朕在宫城外,给你准备了一座宅邸,在外征战数月,也是辛苦了,这段时间,在东京好好歇息一段时间。”刘知远笑眯眯地说:“另外,朕已决定,以你为枢密副使、中书令,加特进。”

    “谢陛下!”

    刘承祐此时,内心毫无波动。

    不服,不满,不忿。自然是有的,而且那种心情很强烈,只是刘承祐不好表现出来,或者说,事已至此,愤怒怨艾已无用,反而可能引起刘知远更大的戒心。

    陶谷此前与刘承祐讲过,到开封后,可能会面临皇帝一定的打压,这不,果然应验了。

    轻描淡写间,便把刘承祐对龙栖军的直接统辖权给剥夺了。以京兵乱象,整顿禁军,这是势在必行的事,刘承祐不会有任何异议,只是以这样的方式连带着打压自己,换谁都心里都不爽,哪怕云淡风轻,那也是装的。

    如今的龙栖军,有栾城之战的光芒加持,可称诸军之首。但是,整顿之后呢,尤其,还是让史宏肇主持整编事宜。

    史宏肇如今在东京的名声,是兵畏民惧官厌,让他去整兵。想到这儿,刘承祐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正因如此,刘知远才以史宏肇主此事?

    至于郭威,以其肃正笃重,有他在旁辅助监督,或可为整训结果兜底,不致让史宏肇做得太过。且不会引起太多矛盾与冲突,一直以来,郭威与史宏肇的关系处得都挺不错,在旁人眼中,他算得上是史宏肇的小弟。而郭威办事,又从来让刘知远放心......

    凡是就怕琢磨,虽然各种杂念只是短暂地在头脑中过了一遍,但刘承祐仍旧有种隐约间猜到刘知远心思的感觉。然并卵,心情仍旧不爽。

    不过,要说打压,也不是一下子打压到底,不是还赏了个甜枣嘛。加官,赏宅子,估计财帛之物也是少不了的。中书令则不提了,名不副实,枢密副使,倒是实权职位,仍在权力中枢,参赞军政,但是,上边有杨邠压着,而杨邠对自己的态度,难道让自己去与杨邠争权......

    “殿下,这边走!”前边引路的太监突然发声,打断了刘承祐的思绪。

    “嗯。”淡淡地应了声,刘承祐随其转入另一条通道。

    “官家。”垂拱殿中,一名老阉低着腰走至御前,轻声唤道。

    刘知远正看着奏章,抬了下眼皮:“他什么反应?”

    宦官答道:“二皇子出殿后,很平静,神色如常,去寻皇后问安了。”

    “有没说什么?”刘知远问。

    “没有。”

    “我知道了。”刘知远严肃的黑脸似乎有所松弛,吩咐着:“添一盏茶。”

    “是。”

    皇后李氏所居,曰仁明殿,刘承祐走到之时,已然收拾好了心情。习惯性地收拾了一下衣袍,不待通报,在两名宫娥的陪伴下,李氏已然走了出来,脚步略急,嘴里喊着“二郎”。

    数月不见,李氏仍如此前那般,慈祥温和,美丽大方,身上的穿着并不艳丽,却透着雍容高贵。提起袍脚,刘承祐便双膝跪倒,朝李氏行礼,磕了个头:“儿子拜见娘亲。”

    “快起来!”见刘承祐行大礼,李氏赶紧上前,端着双手将他扶起。

    “去见过你官家了?”

    “是的。”

    “瘦了,也黑了。”打量着在刘承祐身上好生打量了一会儿,李氏温柔的表情间带着关切,伸手将刘承祐额头的灰尘抹去。

    感受着李氏手指轻柔的动作,一股暖流淌过心间,李氏对他的好,刘承祐心中自知,且大概“自闭”之后,尤其体贴。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或许最初的时候,刘承祐曾抱有某些腹黑的想法与目的,但如今,对这母亲,他是打心里认可,敬爱。

    “也结实了。”刘承祐拍拍胸口,显示自己的强壮。

    “有没有受伤?”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李氏慈爱眼神仍旧在刘承祐身上转悠着。

    刘承祐温声道:“从征以来,儿一直身处虎贲保护之中,未伤及毫毛,反倒是不少将士,为了保护我,奋不顾身,丢了性命。”

    闻言,李氏高眉稍蹙,尔后叮咛道:“人当怀感恩戴义之心,那些死伤的将士,对他们的亲属后人,要善加抚恤,以告慰英灵,酬其忠勇。”

    “娘亲说的是,此事儿子铭记于心,如今归朝,便着手此事。”刘承祐答道。

    被李氏牵着,引导入殿中叙话。刘承祐乖巧地跟着,进入殿内发现,内部的装饰十分简约,没有一点奢靡之像,中央摆放着几台织机......

    迎着刘承祐诧异的目光,李氏轻笑道:“在这宫中,闲来无事,织造几匹布。已然入秋,天气渐凉,为你们父子裁就几件衣裳。”

    李氏说这话,没有一点做作,只给刘承祐一种平淡之中见真情的感觉。心有所感,郑重地朝李氏躬身一礼:“这天下,只有您才配母仪天下。”

    刘承祐突然来这么一出,倒惹得李氏发笑:“你这孩子......”

    “来,给为娘讲讲这几个月的经历。听闻,你率八千兵去打契丹几十万军队,胆子实在太大了,惹人担心,如今听来,仍觉心惊......”落座叙话,李氏便如寻常女妇一般,唠叨起来。

    刘承祐也没有一点不耐烦,将他出征以来的经历,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本该是一段精彩的传奇故事,尤其是栾城之战,但刘承祐实在不是个擅长讲故事的,一板一眼,平铺直叙道来。大概是因为讲解效果的缘故,其间的惊险刺激倒被掩盖了,倒不致让李氏过于后怕。

    不过,讲得平淡,听得认真,李氏并不觉得乏味的样子。

    在宫内与李氏谈话有半个多时辰,其后,又在李氏这儿蹭了一顿饭,吃饱喝足了,方才告退。

    出宫的时候,遇到了刘承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数月不见,这小子明显又长高了一些。正一身劲服,手里把玩着一颗翠珠,迈着轻快的步伐,在殿廊间晃荡着,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瞧见刘承祐缓缓走向宫门,刘承勋明显一惊,很是果断转向朝另外一边走去。

    “老三!”见状,刘承祐直接开口喝道。

    闻声,少年加快的脚步一下子停了,整个人似乎都绷了起来,回过身来,望着刘承祐,苦巴巴的表情很快转换成笑容,小碎步迎了上来:“二哥,你进宫了。什么时候到开封的,怎么不让人通知我一声,我好去迎接你啊......”

    刘承祐撇着他,说:“我看你,似乎并不想见我。”

    “怎么会?”刘承勋立刻收起了嬉皮笑脸,绷着小脸,小心地说:“我这准备回去读书,二哥你不知道,爹给我找了翰林当老师,那老先生,十分古板,布置了一大堆功课......”

    听刘承勋在那儿瞎扯,刘承祐脸色倒和缓下来,心中凭生出些许感慨。

    刘承勋“解释完”,便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对他这个二哥,心头还是直发憷。小眼神不时上瞟,一看到刘承祐那张严肃的脸,便如触电一般挪开,垂下头,盯着鞋尖观察。

    见其表现,刘承祐选择放过他,冲他摆了摆手:“你不是要去读书吗,去吧。”

    闻言,刘承勋两眼一亮,顿时又笑嘻嘻的:“二哥你慢走。”言罢,便风风火火地去了。

    收回目光,刘承祐继续迈着淡定的步伐,跟随引路的宫人,朝宫门外而去。宫门名叫宣武门,乍一看,还以为是玄武门。

    “殿下。”出门前,城门值守的控鹤军小校主动朝刘承祐打了个招呼。

    大汉的控鹤禁军,当初还是刘承祐亲自选建的,一直沿用至今,到了东京,也是大内亲军。对那小校,刘承祐有点印象,当初是他从龙栖军中选拔的。

    “我记得你,你姓......姓李!叫李俭?”刘承祐说。

    见刘承祐竟然还记得自己,小校有点意外加惊喜,当即答道:“正是末将。”

    在他身上扫了几眼,禁军下级军官的装束,刘承祐问:“升职了?”

    李俭答道:“李都帅信任,末将忝为宣武门城守,也有赖殿下当初提拔。”

    刘承祐知道,他指的是他大舅,控鹤军都指挥使李洪信。

    “舅舅识人啊!”刘承祐说。

    “尽忠职守,好好看守宫门!”留下一句话,刘承祐没有多驻足,离开了。

    “是!”李俭则恭敬地应了声,退回岗位。

    皇城外城门前,李崇矩率着刘承祐的亲兵扈从已然等待许久了,不敢靠近宫门,隔得老远,望到刘承祐立刻迎来上来。出征作战的时候,刘承祐的亲军编制是一营五百人,南下之前,被刘承祐缩减至五十人,仍由李崇矩统管,余者,或置于北边,或分调于龙栖军中担任低级军官。

    “殿下,您没事吧。”李崇矩望了望皇城,小心地问。

    刘承祐不由轻轻地斥道:“我去见皇帝,那是我父,能有什么事!”

    李崇矩有点尴尬,自知说错了话,赶紧闭上嘴。

    刘承祐则看向后边被别开的太监,强势地吩咐道:“官家不是赏了我一所宅邸吗,引我前去!”

    “是!”那太监,本就是受了此命的,不敢怠慢,十分卑躬地答道。

    汴宫的营建始于后梁,基本是仿照洛阳紫薇宫见建造的,规模虽小,布局却也差不多。北边是皇城,故兜一个圈子之后,方才走别门重入开封城。

    “龙栖军被安置在何处?”把李崇矩叫道车驾上,刘承祐发问。

    “暂时在城南大校场。”李崇矩答:“郭都虞侯派人传讯,一切都很妥当。”

    “派人通报诸军将校,东京不比真定,到了这里,都给我安分些,约束好士卒,不许惹事。另外,官家要整军,不管如何调整,积极配合!”想了想,刘承祐压着嗓子,对李崇矩吩咐道。

    李崇矩闻言微愣,不过立即应了声是,并没有多问什么。他这点很得刘承祐喜欢,踏实做事,从不多嘴。

    东京城内,坊市隔绝,管控很严,并不是很热闹,刘承祐暂时也无心去关注开封的坊里。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赶到了府邸,天色已经晚了。

    距离皇城不远,一座庞大而豪华的宅邸,足表刘知远的心意,与刘承祐的“节俭”风格十分不搭。据那太监说,这座宅邸占地上百亩,水榭歌台,楼阁园圃俱备,历数十年,辗转多家,都是累朝极具权势的人物有资格居之。后晋时是权相景延广的家宅,契丹入汴,被耶律德光赏给燕王赵延寿,后来又被留守东京的契丹国舅萧翰占为己有。

    刘知远进开封之后,便命人将之收拾清理,作为对刘承祐的嘉赏。

    府中是有人的,刘承祐还都挺熟悉,都是他在晋阳的那些奴仆。

    “二郎。”柔柔声音中带着惊喜,得知刘承祐归府,匆匆急急地,耿氏便提着裙子,小跑入前庭。

    显然,已经盼了许久了,待瞧见刘承祐那挺拔的身形,美眸中喜色更甚。一直近前,止住脚步,如水的目光在刘承祐身上流转着。美人柔怜,或许是心情激动,或许是跑得太急了,娇喘几口,缓了缓,方才盈盈下拜:“妾身恭迎殿下回府。”

    “起来吧。”刘承祐点了下头。

    耿氏还是如以往那般,娇柔妍丽,肌肤雪白,嫩得能挤出水一般,穿着刘承祐比较喜欢的素装,妆扮也很淡雅,没有一点妖艳的感觉。美丽的脸蛋上,挂着点红晕,但掩饰不住那种病怜的气质,很是勾人。

    虽比刘承祐长一些,但耿氏的年纪本就不大,尚不满二十。

    “嗯。”

    虽然刘承祐的反应还是如以往那般,没有多少改变,但正因为熟悉,耿氏反而松了口气,没有想象中那种数月不见的疏离感。

    “带弟兄们入驻府邸,尽快熟悉府中环境!另外,家中亲人已迁至东京者,可告假探访!”刘承祐扭头朝李崇矩吩咐了一句,而后在耿氏的陪伴下,进入府中深处,直入内堂。

    天气虽已转凉,但室内仍旧不免过热,将刘承祐脱下的外袍,挂到衣架上,耿氏亲自沾水给刘承祐挤了一张毛巾,递给他:“二郎。”

    还是那般娇柔的声音,有些勾人。

    一边擦着脸,刘承祐随口问:“什么时候到东京的?”

    “已经有一个月了,随晋阳官民,一道迁徙而来的......”耿氏帮刘承祐解着腰带,答道。

    “没什么意外吧。”刘承祐尬问。

    “有军马护送,又有府中卫士,自然顺利无事。”

    转过身看着耿氏,在刘承祐的目光下,美人手里还拿着刘承祐的腰带,羞涩地垂下了脑袋。耿氏这个女人,是个极品美人,胜过天下大部分女人,尤其搭配着那种柔怜的气质。

    感受着松垮垮的裤袍,伺候的侍女们早已识趣地退下。

    耿氏身体柔弱,经不起折腾,稍微尽欢,便放过了她。在贤者模式下,刘承祐真觉自己像个哲人,头脑清晰,思域广阔,格局庞大,双目释放着智慧的光芒,看什么事物都能想出一套道理来......

    然后,疲惫似洪流一般涌来,脖间被秀发摩擦地骚痒,耳边是美人轻声的呢喃。自耿氏口中,多的是家长里短,自晋阳的到开封的经历、府中的生活、宫中的赏赐、与东京贵妇们的交流等等。言语神态间掩饰不住的,是对刘承祐的思念与他归来的欣喜。

    说到底,耿氏只是个侍妾,出身也不好,刘承祐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基本属无依无靠,没有安全感,刘承祐回来了,便觉安心。而刘承祐也能感受到,枕边的美人对自己的那种依恋。

    于刘承祐而言,那种小女人的诉说,倒给了他新的感受,没有觉得厌烦,时不时地应承一两句,缠绵之中,心底的郁闷确是散去不少,直到,睡着。

    等刘承祐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在耿氏的伺候下,沐浴着衣,洗净身上残留着的惹人遐思绮念的异味与垢物,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夜里天凉。”耿氏很体贴地都给刘承祐披上了一件袍服。

    这个女人,十分地殷勤,但很自然,目光都没自刘承祐身上挪开过。在堂间,准备了一些吃食,菜色倒不复杂,刘承祐最喜欢吃的豆腐,鸡蛋羹、炒菘菜还有一盘烤羊肉,再加一碗小米饭,很讨刘承祐欢心。

    刘承祐从来不挑食的,实则有得一碗豆腐吃,便能满足。

    “这些食材,都是哪里来的?”刘承祐随口问道。

    耿氏答:“都是李婆打理的,每日都有专人送上府门。”

    刘承祐点了点头,筷子停住:“也不知,开封城中,有多少人家,能够正常购得这些菜食。”

    东京城中的情况,耿氏估计也有所耳闻,听刘承祐感慨的语气,不由劝慰道:“会好起来的,这段时间,城内外已安定了许多。”

    “你也吃点?”

    “妾身不饿。”美目盼兮,耿氏打定主意看着刘承祐吃饭。

    “启禀殿下,陶谷与魏仁浦两位官人过府拜访。”没吃几口饭,侍卫于堂门前禀报。

    “二人联袂来访?”刘承祐问。

    “只知二人同时到的。”

    刘承祐吩咐着:“引他们来此厅堂叙话。”

    “妾身先退下了。”耿氏见状,悠然起身回避。刘承祐冲她点了下头,这个女人的乖巧,让他感觉十分舒服。

    府中偏厅内,陶谷与魏仁浦照面,略感讶异,精明的目光扫在魏仁浦身上,以一种视小辈的语气问:“道济啊,你此番过府拜谒,很是迅速啊,家中可曾安顿妥当?”

    陶谷有些卖老,问话也有些不客气,不过魏仁浦并不以为意,洒脱地回答道:“在下在东京,孑然一身,倒无俗事烦扰。”

    “老夫有所耳闻,前朝为胡寇灭亡前,道济你将妻子尽数送还乡里,如今想来,却是有先见之明,保家人免刀兵流离之祸。这天下,有这等眼光的,绝对是凤毛麟角。也难怪,你能得殿下如此信任,殿下识人吶......”陶谷盯着魏仁浦夸,最后一句话,发音极重。

    魏仁浦则保持着谦虚:“陶公谬赞了,在下愧不敢当。”

    “二位,殿下在堂间等候,请随末将来。”闲侃间,李崇矩现身,对二人指引道。

    “有劳李将军了。”陶谷率先起身,脸上堆着笑容。

    二人跟着李崇矩在府中穿梭行走,曲折回廊,兜转数次,一路可见楼阁,甚是豪贵。陶谷有些感叹,瞳孔深处的艳羡几乎隐藏不住,魏仁浦则面色如常。

    至堂间,刘承祐饭才吃了一半,当即行礼。

    “免礼,坐。”

    “谢殿下。”

    刘承祐放下割肉的刀子,将一片娇嫩脆黄的羊肉塞入嘴中,擦了擦油腻的嘴和手,方才说:“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有意寻你们商量些事。”

    闻言,陶谷神色一动,侧俯下身,观察着刘承祐的表情,一脸精明地猜测道:“可与面圣之事有关?”

    “如陶公所言,打压已至。”刘承祐看向陶谷,也不卖关子,直接答道,随即将进宫面圣的结果简单地同二人讲了一遍。

    听完刘承祐的描述,陶谷一副果然如此、不出我料的表情,腰杆慢慢地直了起来,开口道:“此事早在预料之中,殿下不必过虑,只是没想到,天子会这般着急罢了。”

    不知为何,刘承祐总觉得,陶谷说这话时,有点小得意。

    “陛下此举,削权压制的目的,几乎明摆在眼前。然若说能有多大效果,那倒也不见得,殿下的威名,已为天下唱,非这点手段便能消除的。整编禁军之事,殿下只需与郭枢密多加联系,他是郭荣之父,有这层关系在,想必不难拉拢。通过郭枢密施以影响,整军之事,又岂能完全避过您。另外,再将龙栖军的这些旧部控制在手,便不虞其他,龙栖军就还是在您手中......”

    听完陶谷的话,刘承祐眉头不由地蹙了下,对他的建议,有点不满意,总觉太过急功近利,不怎么稳当。

    见刘承祐没什么反应,陶谷讷住了,嘴上的笑容消去,下意识地拎起了他的胡须。

    刘承祐看向魏仁浦:“魏先生怎么看?”

    闻问,魏仁浦斟酌了片刻,拱手回答道:“属下以为,动不如静。殿下的应对,已然不错,整饬禁军,事关社稷安危,从大局看,应当全力支持,无需抱有过多小心思。陛下这样安排,就是想要削减您的兵权,既存压制想法,殿下倘若有过多动作,岂非是与天子相对抗?”

    “至于龙栖军诸军校,殿下视他们为兄弟手足,本是恩威并重,浴血沙场、并肩作战半载的情谊,又岂是短时间能消除的,何需多余的手段去控制,只需如常维系即可。过多的动作,利或不见,反惹猜疑......”

    魏仁浦话说完,陶谷脸色眼见着难看起来,这几乎是将他的建议给全盘否定了,他哪里开心得起来。不过,仔细想想,却不得不承认,魏仁浦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抛却功利之心的时候,陶谷的头脑还是很清晰,很有见解的。

    “难道,我就什么都不做?”刘承祐问。

    “韬光养晦!”魏仁浦答:“陛下既委您为枢密副使,便如常参与军政即可。况且,龙栖军在手,只是龙栖一军。若整编之后,影响的,却是整个禁军!”

    “可是,史宏肇此人!”刘承祐道出他的顾虑:“此人骄横,若兵权尽付于此人之手,只怕日后更加难制!”

    陶谷见机插话,又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为统帅者,跋扈骄怠,常为人主所忌。史某若不晓收敛,天子又能容他几时,早晚自取其祸。”

    刘承祐若有所思,叹了口气:“看来,在这东京,我得低调行事了。”

    “整编之事,尚未有个具体的章程,结果如何,仍需观望,殿下实无必要,太过顾虑。”魏仁浦又说。

    “我明白了。”刘承祐点头,只是眉宇始终凝着。

    见魏仁浦在刘承祐面前又讨了好,陶谷琢磨了一阵,有点谨慎地发言道:“殿下此时应该顾虑的,应该是陛下压制您的目的所在......”

    “你想说什么?”看他那眼色,刘承祐直接问道。

    “大汉虽立,然东宫之位空悬,殿下同样是嫡子,当早做打算才是。”陶谷小心地说。

    此言落,魏仁浦也不禁抬头看了看刘承祐。

    刘承祐则没有表现出意外,也没说什么表明自己的态度,只是淡淡然地挥手,让二人回去休息。而他自己,则继续拿起刀子,割那已然微凉的羊肉,面无表情间,心绪却不禁起伏。

    “殿下。”晚点的时候,宽敞的书房中,刘承祐正在沉思,李崇矩走了进来。

    “何事?”

    李崇矩回答:“方才陶先生离开的时候,悄悄找到末将,说他在开封的府宅被一个武节军营指挥占了,讨要不得。不敢以此小事烦扰殿下,故寻到我,希望我能前去,帮他讨回来。末将觉得,此事还需禀报殿下。”

    “陶谷这是借你之口转述于我啊。”刘承祐第一时间便反应过来了。

    看李崇矩的表情可知,估计心里门清,他虽然老实,却也精明:“殿下您看,此事如何处置?”

    “陶谷落脚何处?”

    “暂时借宿于其友家。”

    “武节军的营指挥,史弘肇手底下的人啊。”刘承祐淡淡地说道,心中本有计较,直接吩咐:“你明日带几名卫士,拿着房契,找好证人,陪陶谷去一趟,帮他把宅院拿回来!”

    “是!”

    陶谷之事,于刘承祐而言,不过是一件小事,不足为道。不过,牵扯到史弘肇的人,呵呵,哪怕占着理,也不知那史都指挥使会不会跋扈跳脚!

    李崇矩恭敬告退,望着其背影,刘承祐忽然唤住了他。

    “殿下还有何吩咐?”

    刘承祐原本绷着的表情松懈下来,对他说:“府中的庶务,你接下来也多费心,不要仅把自己,当个侍卫!”

    李崇矩先是一愣,然后那张普通的脸变得更加普通了,长揖拜道:“是。”

    ......

    和刘承祐一样,刘知远也在皇城外赏了刘承训一座府邸,距离刘承祐这边也不远,就隔着一座里坊。

    夜尚早,不似寻常人家,远没到歇息的时刻,刘承训坐在书案后,挑着灯看两京各州县上报的民事民情。刘承训回朝之后,被刘知远任命为中书侍郎、政事令、同平章事,以流民难民泛滥之故,负责抚慰民生,还民休息之事。

    刘承训本就有仁爱之风,至东京途中,也亲眼见过了太多民间疾苦,对两京地区的那些百姓,也是抱有十分的同情。被委以此事,他倒没有多想“收买人心”之事,只是尽心地想要去帮助解决流民的生计问题。

    身上紧紧地裹着一件裘袍,看起来很冷的样子,不时咳嗽几声,自喉咙发出的闷声有点沉重。这几日,寒热交替,一个没注意,着了凉,一直于府中养病,刘知远也允他府中办公。今日刘承祐归来,他本欲去迎接的,只是身体颇感不适,也就作罢了。

    “殿下,杨枢相求见!”刘承训看公文看得认真,眉头紧锁,面色凝重,一名内侍走至帘幕外,打断了他。

    闻报,刘承训立刻吩咐道:“快请。”

    没一会儿,杨邠在内侍的引路下走入了房间,刘承训亲自迎了上去,拱手说:“杨相公。”

    “殿下。”

    打了个招呼,二人落座,奉茶。

    “您身体如何了?”杨邠问。

    刘承训笑答:“无妨,偶感风寒,休养一阵便好了。”

    “相公此夜来访,所谓何事?”两个人也算十分熟悉了,在朝堂上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稍作寒暄,刘承训直接问道。

    “殿下,二皇子回来了!”杨邠严肃着一张脸,说。

    刘承训轻咳了两声,嘴角挂着点笑意:“我知道,应该进宫见过驾了,正打算明日请二郎过府一叙。”

    见刘承训这种反应,杨邠眉头高锁,加重着声音重复了一句:“殿下,二皇子回来了!”

    这下,刘承训终于感觉到不对劲了,疑惑地看着杨邠:“相公想说什么?”

    “殿下,二皇子这是携不世之功而归,其势中天,您要早作准备啊!”抽了口气,杨邠又压低嗓音,说道。

    听其言,刘承训面色变了变,他又不傻,沉默了一下,方才问:“相公到底想说什么?”

    杨邠很痛快,也不拐弯抹角,说:“殿下,您是嫡长子,又受群臣敬重,又素拥贤名,本是继嗣之君的不二人选。但这近一年来,二皇子同开了窍一般,参与军政,此番又在河北闯出了偌大的名头,立下盖世功勋。这对您的地位,是莫大的威胁,不得——”

    “相公此言过了!”刘承训没等杨邠说完,直接打断他:“二郎小小年纪,殚精竭虑,百战沙场而归,对国家是又莫大功勋的。大汉方兴,正当我父子并群臣齐心,共造乾坤,济世安民之际。相公身为枢相,秉执军政,上佐天子,下顺黎民,岂可对二郎抱有猜忌之心!”

    听刘承训这么一套说辞,杨邠有点惊住了,很想教训一句“天真”,但见刘承训那一脸正气的样子,又有些说不出口。

    顿了一小会儿,组织了下语言,说:“殿下宽仁若此,殊不知人家是什么心思?若非心怀大志,以其尊,岂会冒风险,从军旅之事,亲历矢石?您提到济世安民,可曾记得唐太宗之故事?”

    说道这儿,刘承训的表情彻底绷不住了,有点难看。

    杨邠继续说:“如今,官家还未立太子,这便更给了二皇子窥视之机。殿下若不警醒,只恐为其所趁啊!”

    “够了!”刘承训似乎生气了,一拂袖,十分难得地冲杨邠发着火:“相公这是欲间我兄弟的感情吗?”

    “臣不敢。”杨邠脸色也不好看了,不过终究没硬顶。

    刘承训情绪激动下,不由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好不容易才缓了过来。但见杨邠闷坐在那儿,刘承训思量了一阵,收敛起了怒容:“孤话说重了,相公莫要介意。”

    杨邠摇摇头。

    刘承训能够感受到杨邠对自己的善意,实在不好责备他,想了想,说道:“父亲不是唐高祖,二郎不是李世民,孤,也不是隐太子。”

    刘承训说得很冷静,但从其语气间,杨邠还是感到了一丝波动,显然,刘承训并不是一点都不在意。

    再是君子,再讲究孝悌之义,刘承训终究不是圣人。在皇位面前,面临刘承祐迫近的威胁,又哪里能真正做到心如止水,无动于衷。

    这些年来,以其年纪身份、以其才能德行,刘承训自己潜意识里都将自己视为百分百的继嗣人选,却从来没考虑过他那两个弟弟的威胁,刘承祐这甫一崛起,只怕刘承训还是有些不适应的。

    都冷静了下来,杨邠看着刘承训,说:“殿下,不管二皇子那边如何,您是必须有所准备。军队,尤其是禁兵,乃重中之重,在这方面,二皇子有龙栖军,已占了先机。”

    杨邠开始替刘承训筹划着:“但是,过犹不及,二皇子年轻气盛,不知收敛,栾城之战虽让他名动天下,却也使其骄狂而不自知,惹得官家与文武忌惮。据闻,官家已暂夺其兵权,行打压之事。此番,以史宏肇整饬禁军,这便是您的机会,可与史宏肇联络,借机安插一些将领,掌控一部分军队,同时打压龙栖军。史宏肇此人肚肠不大,在晋阳之时便对二皇子多有小觑,想来也是愿意与殿下您多加亲近的......”

    脸上突然浮现出一团潮红,杨邠的话,似乎让刘承训有些羞臊,不过他此次没有开口反驳,只是俊眉皱得很紧:“史宏肇!”

    就如刘承祐不喜欢史宏肇一样,刘承训对其人,也是分外不喜,有些忌惮地说:“史宏肇专横无礼,狂傲暴戾,不可与之谋!”

    “殿下不可感情用事。”杨邠说:“史宏肇虽蔑视臣等,却绝不敢轻慢殿下。其人粗鄙,实不得人心,满朝非之,日后随手便可缚之。时下,却可多加拉拢。”

    杨邠的神色间,也不禁表露出厌恶。

    要说此时的汉朝堂,憎恶史宏肇的人中,杨邠绝对是最有份量的一个。史宏肇这个人,真的是神憎鬼厌,除了本身的性格讨人嫌之外,尤其蔑视文臣。入汴之后,史宏肇已经不止一次当众宣扬,文臣无用无功,不足以与其并列。更是几次当着杨邠的面,让其下不来台。

    刘承训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眉宇间的疑虑消去,却没继续再深入此话题的意思,反而有点刻意转变,起身拿起书案上的一篇文书,递给杨邠:“相公,关于京畿流民事,我拟了一个条陈,准备上呈,您帮我参详一二。”

    杨邠呆了下,目光自刘承训身上落到那封文书上,微微一叹,接过阅览起来。且看着,脸色渐凝。

    刘承训所列几条,大都没有什么新奇的地方,无非是分配土地,发放粮种,租借耕牛、农具等等。而观其细节,显然是有参考刘承祐在真定时的处置办法。

    抬头,注意到刘承训有点期待的眼神,杨邠还是摇了摇头:“殿下的想法,却是好的,不过,想要实现,却不容易。”

    “为何?”刘承训急问。

    “帑藏空虚,国用不足以支撑!”杨邠简单地说。

    刘承训显然是有所准备的,立刻说道:“我查看过,府库之中,尚有钱粮。夏粮入库,再加自契丹手中夺回的资财牲畜,足够支撑!”

    “殿下,东京城尚有数十万官、军、民需供养啊。”杨邠解释道:“何况,国库亦需留存足量的钱粮,以备不时之需!”

    “难道救济难民,还民休息,重建园篱,还非不时之需吗?”

    刘承训的眼光,显然仅局限于京畿这一片地区。杨邠抱着种教育的态度,对他说:“如今天下初定,各州节度来归,但终究只是名义上的归附。大汉初建,虽务怀柔,但于要害之处,朝廷必将有所调整,尤其是邺都杜重威。稍不遂其意,便可招致其复叛。关中地区,局面靡顿,混乱已持续半载之久,凤翔侯益、京兆张彦超虽飞表输诚,仍抱猜疑以观望。又有蜀军虎视眈眈,在旁窥伺。甚至荆南高氏、南唐李氏,这些都不得不防!”

    杨邠一番话,把刘承训说得有些难受,心胸之中仿佛憋着什么一般。怎么大汉的面临的局势,就一直没好过,入了中原,占了河北,反而每况愈下,刘承训是真不解。

    沉默几许,有些郁闷地说:“难道朝廷就要一直无所作为吗?”

    “凡事当有所取舍。”杨邠倒挺淡定,有点冷酷:“为国家大计,只能舍弃小家!”

    刘承训却很坚定地表示:“南来东京之后,我只觉大汉就如同架在烤炉之上,良政不兴,民怨沸腾,必须要改变。此安民之策,孤必担之,一力推行!”

    刘承训大义凛然,杨邠这回倒没再多说什么,拱手朝他拜了拜。

    ......

    同样在这秋夜,郭府之中,摆了一场家宴,为养子接风洗尘。郭家也算枝繁叶茂,皆随众迁徙至开封。郭威膝下,丁口不少,诸子尚幼,还没什么糟心事,一家子聚在一起,倒是其乐融融,十分和洽。

    一直到夜深了,家宴散去,郭威方叫上郭荣至书房,与之单独问话。

    “此次历练,感想如何?”对郭荣,郭威一向是满意的,闲谈间也分外温和。

    郭荣还是沉吟了一会儿,方才答道:“经契丹之乱,国民之疾苦,远迈前朝,各处民生凋敝,匪盗丛生,若不思良策镇定地方,以图拯溺,与民休息,早晚必有大祸。且汉祚虽兴,然实则内忧外患。北失强险,而有契丹,南面空虚,则诸国割据,皆大患。于内,则藩镇之弊病固深,朝堂之上......”

    说到这儿,郭荣看了郭威一眼,却没往下说了。

    “你看得倒也还透彻,至于朝政的混乱,却也没什么不可直言的。前番二苏任事,此二者以霸府幕佐,骤至宰辅,能所不及,为政混乱。杨邠与王章是有能力手腕的,有他们整肃,近来倒有拨乱反正之效,不过朝堂的争端,短时间内是难以平息的。”郭威基本是顺着郭荣的话往下说。

    “朝政何以混乱至此?”哪怕是郭荣,也是心怀疑惑的。

    “这,也非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的,你既来朝,多待些日子,也就明白了。”郭威叹了口气,顿了下,看向郭荣,沉着声音问:“你在二皇子麾下也这么长时间了,对他评价如何?”

    郭荣有点意外,但在郭威认真的眼神下,还是考虑了下,稍显慎重地回答道:“明睿雄断,器量恢弘,怀志图略,有征伐之能,济世之才,安民之智......”

    刘承祐若是知道,郭荣对自己的评价,有这么高,估计能笑出来。显然,郭威也是相信养子的眼光的,再综合他自己的观感判断,却是摇了摇头:“二皇子有此才器,于国家而言,是福是祸,犹未可知啊。”

    郭荣稍疑。见状,郭威起身自书案上翻出了一封不薄的公文,递给郭荣:“为父与史宏肇奉诏整顿京畿诸军,重编禁军,这是史宏肇牵头初步拟定的计划......”

    带着疑惑的心思,郭荣阅览了一遍,看得很认真,上边已详细地写着,裁撤哪些旧军,新编几军,编制如何,将校属谁......显然,整军的事,早做好了准备。

    很快,郭荣惊声道:“这是要将龙栖军拆分?史宏肇焉敢如此?这是欲彻底得罪二皇子?”

    “龙栖军如今的战力,已是诸军最强,散之充于诸军,有利于整个禁军战力的提升。”郭威解释道,这种说辞,只怕连他自己都骗不过。坐下,又补充说:“若无官家的授意,史宏肇又焉敢如此?”

    郭荣虽沈重寡言,然内秀其中,本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当即便意识到了:“天子欲打压二皇子?”

    “是啊,否则前番开封怎么会又那么多针对他的汹汹舆论!”郭威说:“时下大汉的情形,与唐武德年间,何其相像。但国家面临的险峻局面,却是数倍于唐初。”

    “皇帝,会忌惮自己的儿子吗?”郭荣问了句。

    郭威沉默,对此言,他有些不方便做评说。良久,叹道:“官家如何考虑,非我等所能猜测。但这储位之争,恐怕是难以避免的了。”

    郭荣微微垂下头,骤然接触到这种核心问题,他有点诧异,不过诧异过后,开始琢磨起,郭威今夜与他讨论此事的目的了。思虑一会儿,目光清明地看向郭威,低声好奇问道:“父亲您是大汉重臣,权在枢密,秉掌军事,必然波及其间。既然储位之争不可避免,您打算站在哪一边。”

    闻此问,郭威抬指虚空点了郭荣两下,似乎被问到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怎么看?”

    郭荣神情一肃,却是很坚定地答道:“以儿的想法,自然支持二皇子!”

    感受着郭荣那肯定的语气,郭威微讶,他知道自己这养子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却也没料到在这等敏感的大事上也如此果断,还是开口问:“为何?”

    “我对大皇子并不熟悉,但对二皇子却已足够熟悉,其有明主之资,岂有认生不认熟的道理。再者,大皇子虽有贤名,但太过文弱,于武功上没有建树威名,若在治世,以嫡长子之尊,二皇子万难与之相争。但,在此乱世,非雄主无以存身存国,这数十年来,自梁唐至晋汉,皆是这个道理!”郭荣娓娓而谈。

    “龙栖军的情况,我很清楚,将校多有勇略,且多为二皇子简拔于行伍,似马全义、向训,乃至那孙立,也他有生死的交情。还有布置在北边的慕容延钊、罗彦瓌,这些人,俱受其恩德,无论在哪里,都可为其所用。将士信奉强者,殿下年纪虽小,却已有强者之姿!”

    听其言,郭威突然问道:“你所说的这些将校,包括你吗?”

    郭荣似乎答非所问:“儿很佩服殿下识人之明,用人之智!”

    郭威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起身背着手,在书房中踱了好几步,透过窗扉望着屋外清凉如水的夜色,长叹一声:“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安重荣当年一席话,发人深省,却又让人脊背寒凉啊!”

    郭荣跟着起身,站到郭威侧后方,说:“这也是天下混乱的根源所在。皇权不兴,君威不振,兵不能为国有,而将帅私之,天下必乱!”

    眼见着话题跑偏了,郭威轻咳了两声,朝郭荣提醒道:“今夜我们的谈话,不可走漏出去了。”

    郭荣淡淡一笑:“自然不会。”

    沉吟片刻,郭威还是忍不住发出感慨:“纵使二皇子强悍,他想要顺利当上太子,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史弘肇、杨邠这些人,便是一道难以迈过去的坎,尤其是杨邠,有他的谋划扶持,大皇子的优势仍旧很大。更重要的是,君父若欲压制,为儿臣者,如何应对?”

    对于这个问题,郭氏父子都没继续挖掘下去的意思了,实则两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答案。

    “罢了,这些事情,非我们谈论便能够有所改变的。”郭威摆了摆手说,很快低收拾好心情,问郭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郭荣有些不明白地看着父亲。

    见状,郭威立刻把话说得明白些:“禁军整顿,你是欲继续于军中任职,还是谋求外放?”

    “您觉得呢?”郭荣征询郭威的意见。

    “这要看你自己!”郭威答。

    皱着眉想了想,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郭荣回答道:“京中恐无我这种后辈的用武之地,若得外放一州,施展拳脚,儿愿往!”

    “你想去什么地方?”

    “关中或者河北!”郭荣回答地很干脆。

    郭威露出了一抹笑容,说道:“去澶州吧,过几日,我荐你为澶州防御使,以你此次的功绩,再加我的面子,此事不难!”

    提到澶州,郭荣立刻就反应过来了:“朝廷要对杜重威动手了?”

    对郭荣的机敏,郭威表示很满意,淡淡地说道:“不是朝廷要对他动手,而是倘若他有异动,朝廷需要有所防备!”

    郭荣若有所思,郭威略作思量,又朝他嘱咐道:“外放之事,你亲自与二皇子解释一番。”

    “是!”

    刘承祐很听话,表现得也很洒脱,说让歇息休养,就老实地待在府中,舒缓半载戎马倥偬的疲惫与压力,表现地十分安分。

    抛却一切军政,每日就在府中读书、练字、习武、充实自己,如当初在晋阳那般,每日早晚进宫给母后李氏请安,回府便如往常,偶尔与耿氏调调情,还在府内的园圃中垦出了一片地,捣毁了原本的花花草草,种了点小菜。很闲适,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的。

    然而在暗地里,刘承祐对朝政、对国事、对京畿乃至天下局势,没有放松过片刻关注。

    清晨,晨色尚且朦胧,雾气尚未彻底散去,刘承祐便已身在仁明殿中,给李氏请安。殿中,则是日常的母慈子孝的场景。

    “来,试试,合不合身?”李氏亲自拿出一件锦袍,给刘承祐换上。

    刘承祐一副谦孝的表现,任由李氏在自己身上动作。知道刘承祐喜素色,李氏刻意挑选的灰锦,上边绣着一些银白色的山海花鸟图案,显得十分精致。

    “殿下,这些花纹,都是娘娘一针一线,亲自绣的。”边上,一名伺候的女官对刘承祐道。

    “慈母手中线。”闻言,刘承祐顿时朝李氏奉承道:“娘亲真是心灵手巧,您的手艺真是巧夺天工。”

    李氏则不由白了刘承祐一眼,如今刘承祐说些甜言,她也是见怪不怪了。退后两步看了看整体效果,凤眉一蹙:“有些偏大了,脱下来,我再改改。”

    “不用了,正合适。”刘承祐则抻了抻手,轻声道:“再过个一年,也就贴身了。”

    “早膳准备好了。”内侍前来禀报。

    刘承祐朝李氏一抱拳:“儿刻意没吃早饭,又要在您这边蹭一顿了。”

    “早准备了你的碗筷。”李氏伸手,在刘承祐额头轻柔地点了一下。

    一碗粥下肚,李氏凤目瞟着刘承祐,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这几日,在府中歇息得如何?”

    刘承祐回答:“甚好,已尽释征伐之疲。”

    “官家让你休养,你便好好休养,莫要焦虑,心情郁结。国家初立,百废待兴,还需你们父子,合力图兴......”

    听李氏这么说,刘承祐不禁抬首,诧异地看着她,只见她母亲的雍容玉面上,神态自然,嘴角噙着点柔和的笑容,那双慈爱的眼睛,却是有些深邃。

    “是!”将嘴里的糕点咽下,刘承祐轻声应道。心中却是不禁猜测,母亲突然说这话,是她自己的想法,还是受刘知远的指示前来安抚自己?

    自李氏那儿告退后,自垂拱殿那边来人,刘知远相召。顺道,刘承祐便去了,途中,遇到了同样受召的刘承训。

    两兄弟打了个招呼,寒暄两句,刘承祐看着刘承训问:“大哥,你身体如何了?”

    秋晨确实清凉,风冷飕飕地刮,不过却也没冷到那个地步。但刘承训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袍子,把头都罩起,似乎受不得风吹。

    刘承训的身体状态显然不怎么好,白皙的俊脸上泛着一团异样的红润,紧了紧身上的袍子,露出点笑容答道:“并无大碍,就是一般的伤害,服过太医开的药后,已然好转许多。”

    观察着刘承训表情,刘承祐眉头稍微蹙了下,提醒道:“大哥不要太过劳累了,流民之事,可多交与下面的官员去做,不需如此辛苦奔波。”

    “无妨。”刘承训摆了摆手。

    这些日子,刘承训基本都忙着处置京畿地区流民的问题,从刘知远那里还是取得了一定的支持,在郑州地区,划定了一片区域,用以实施官屯。还举荐前三司使刘审交为郑州刺史兼营田使,负责实施政策。

    这一回,刘承训倒是用对了人,刘审交已年逾古稀,但此人老而弥坚,且治政才能卓著。在这个混乱的时代,每历事,矜恤抚理,官民称善。以刘审交落实其事,却是十分顺利,井井有条,纵使日子艰难,有这么廉平慈善的老人做榜样,却也能抚定人心。

    刘承训呢,则一心扑在上面,时不时还亲自西去郑州察看情况。见那边有了效果,听说刘承训已经打算着手其他地区的。看起来,刘承训有些急。

    见刘承训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刘承祐也没再多劝什么,落后半个身位,两人联袂前往,随口问道:“大哥可知,父亲相召所谓何事?”

    刘承训扭头瞧了刘承祐一下,眼色微闪,轻咳两声,以一种不确定的语气说:“应该是整军之事吧。”

    近来,汉廷军政,以两件事为要,其一是诸节度调迁,其二便是禁军整饬。节度调迁,仍在商讨中,调谁,何时调,非特别紧要,但禁军的整治却是眼前的事,甚至于,只有禁军整肃了,汉廷才能腾出精力来对各地的方镇进行调整。

    垂拱殿中,枢密使杨邠、副使郭威、三司使王章,再加禁军统帅史宏肇并在。刘知远阅览着最终的整编章程,史宏肇则亲自向他汇报着。

    “侍卫司下马步军依前例,设护圣、奉国两军,两军属下分置马、步军。前朝众军,广锐、散都头二军沿置,余下如兴国、威顺、忠卫、兴顺、弩手、宗顺等军,兵不满员,将校空遗,尽数裁撤,兵马并入新军。北来河东兵马,留武节、兴捷、龙栖三军,余者裁撤并入三军。另,臣等议取诸军少年精壮者,新设大军,以为禁军精粹。以上大小诸军额满之后,余者另设小军,军号另置......侍卫司下辖诸军,整顿结束后,马步军计以十一万卒。”

    “皇城殿前部署诸军,内殿直、散员、控鹤三军沿设,另置新军,计两万兵马。”

    “......”

    史弘肇大概给刘知远介绍了一遍后,便静待他的反应,奏书所述,已经经过数次修改调整,很是详细,具体编制、兵力配备甚至于驻防区域都有所提,当然更重要的,附有一份名单,是整编完成后诸军将领的任用。

    这次整兵,基本是朝廷对前朝晋兵的一次大消化,原本的河东将校们,自然留用,还多少有所升拔,但其中的人事调动,可操作性实在太强。史弘肇与郭威“不偏不倚”地拟了一份名单,只待刘知远点头。

    刘承训与刘承祐两兄弟觐见之时,刘知运正看得认真,从其表情可知,应该还是很满意的。

    “侍卫亲军新设大军,军号小底,余者新军,可沿称梁、唐禁军军号。”刘知远提笔在奏书上勾勾画画,嘴里说着。

    然后盯着那份名单瞧,看得尤为仔细,在侍卫司的高级军官队伍中,史弘肇再张狂也不敢有所偏私,刘知远的嫡系将领如刘信、李洪信、尚洪迁、盖万、郭从义等,皆高高在列,最次,也为一大军军使。刘知远最在意的,也是这部分人,至于更低级往下的将校,则不需他这个皇帝亲自去关切了,至少,刘知远自己是这么看的。

    “大郎,二郎,这是整军章程,你们来看看,有何想法?”抬首看着两兄弟,刘知远说道。

    刘承祐低调地走进来,恭顺地站着,余光观察着殿中的情形,在史弘肇、杨邠几人身上扫过,而后入定。等刘承训看完了,刘承祐方才接过。

    事实上,这份整兵计划,从初稿告成之后,便以流到刘承祐案上,对其内容,基本都有所了解。走马观花一般浏览了一遍,重点便放在了龙栖军上。

    在京的龙栖三步一马四军,仅留马全义的第一军,以之为基,重新组建,辖万人,下设四军,分左右两厢,马全义为龙栖右厢都指挥使。

    余者,也做同样处置,不过是并入其他侍卫诸军。尤其是韩通所率一军马兵,全数划归护圣军。(护圣、奉国两军,分别是侍卫亲军马、步军军号,属于军种军号,下边才是龙栖、武节、兴捷等军队)

    “甚好,史、郭二位将军安排编制得甚是妥当。”这是刘承训的回答,他的目光只在名单上停留了一会儿,似乎在找着什么人。

    “儿臣并无异议。”刘承祐也很痛快地回答刘知远,面无异状。

    刘知远露出了笑容,对史、郭二人说:“就照此章程,整编禁军,朕要在一个月后,检视新军!”

    “是!”二人齐整地应道。

    心情比起之前,明显好了许多,刘知远瞟向刘承祐,轻笑道:“二郎,听说你近日在府中,修生养性,还亲自垦地,可是十分地惬意啊。”

    不明刘知远打着什么算盘,刘承祐只是很平静的应道:“农事之重,在国之根本,故为农垦,略通其道。有此闲情,倒让您见笑了......”

    刘知远呵呵笑出了声,似乎真的很开心,对刘承祐道:“朕可不能让你清闲了,明日入枢密院,理军政,上封事!”

    “是!”眉毛一扬,刘承祐躬身一拜。

    “郭枢密!”告退之后,刘承祐主动找到郭威。

    郭威仍旧一副谦和的态度,朝刘承祐抱拳:“殿下。”

    这是到开封后,刘承祐第一次与郭威正面交流。一道走了几步,刘承祐才语调平缓地说了句:“整兵之事,龙栖将校,有赖枢密回护!”

    在提拟章程之时,史弘肇果然是看龙栖军不爽,怀有嫉妒之心,又有上命,对龙栖军将校的安排有所偏私。也就是郭威从旁担待,不致让其做得太过分,是以龙栖军虽散,但将校犹在。对此,刘承祐心里清楚。

    闻言,郭威却是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对刘承祐说:“龙栖将校皆有勇略,统兵之才,于国家亦有功勋,下官只是以公心,依情理而断罢了。”

    听郭威这么说,刘承祐神色不变,严肃地对他道:“龙栖将士,随我出生入死,我自然希望他们能有个好的前程。郭枢密,自是出于公心,然于我而言,这份恩情,铭记于心。”

    见刘承祐这副郑重的样子,郭威不由露出点笑容,晃了晃脑袋:“殿下言重了。”

    “在军官名单中,似乎没有看到郭荣?”未在此事上纠结,刘承祐提出他心中的疑问。

    “此事,下官原意使郭荣亲自告知殿下的!”面对刘承祐疑惑的眼神,郭威说道:“不怕殿下笑话,下官有点私心,有意替其谋一个外放职缺。”

    “哦?”刘承祐来了兴趣:“属意何地?”

    “澶州。”

    “澶州?这是个要地啊!”刘承祐念叨一句,不由瞥了郭威一眼,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悠悠然地说道:“我那彦超叔父,却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啊。”

    闲谈几句,郭威却是主动刘承祐说:“殿下,下官有一个不情之请。”

    “讲!”刘承祐抬手,心中有点好奇。

    “接下来整军之事,诸事冗杂,亟缺熟悉兵事的干才。下官听闻,您幕佐中有一人,名曰魏仁浦,其人精明强干,博闻强记,曾在晋枢密院任职,对兵仗之事十分敏锐,恳请殿下割爱,暂借于下官,您看如何?”郭威笑宴宴地表明其意。

    眉头一下子便皱了起来,魏仁浦,如今可是刘承祐麾下最重要的谋臣。摸着下巴,认真地思量了一会儿,抬眼轻松说道:“以魏先生之才,我早有推举之意,只恐旁人说我因私而荐。若得郭枢密举荐,那么别人也就无话可说了。”

    “不过,郭枢密,魏先生的官职,可不能如前朝那般,给个属吏就打发了......”刘承祐半开玩笑地说。

    郭威笑了笑,道:“下官明日,便荐之为枢密院承旨!”

    枢密承旨,官虽不大,但权重,在枢密院,能接触到核心军政要务的位置。

    刘承祐挺满意,他倒不虞郭威来“挖墙脚”,毕竟他自己也在枢密院任事。事实上,就算不用郭威,他也能把魏仁浦给运作进枢密院。但有郭威,显然要容易些,他是在向自己卖好。

    两人之间的交谈,不知觉间,似乎更加融洽了。对郭威,刘承祐已没有初来之时,因“固有印象”而带有的那种“偏见”了,经过这么长时间,刘承祐对汉廷朝中的局势已有了足够清晰的认识。比起杨邠、史弘肇等人,他当真还只是个“弟弟”,论资历、威望,对刘承祐都还构不成威胁。

    况且,郭荣这个“五代第一明君”这数月以来,都当心腹用了,还用得很顺手,又哪里需要在此时顾虑郭威?

    想所以,对郭威隐约对自己的靠拢,刘承祐心情着实不错。

    PS:这章写得挺辛苦,五代的军制太特么乱了,本来想细写,又怕更枯躁,删删改改的,还是略写轻松点。其中的内容,基本是参考杜文玉《五代十国制度研究》。

    马车缓缓地行驶在坊里间,几乎占据了大半个道,开封城中的路况,十分不佳,拥挤、狭窄,多数不能容两辆骈马车驾同行。

    车厢内,刘承祐盘腿而坐,微闭目,脑中念头不断闪动。从今日殿中问话来看,刘知远显然没有彻底打压他的意思。

    食指点在膝盖上,刘承祐不禁考虑,接下来,自己的工作重心该放在哪方面。大哥刘承训在安抚流民上做得不错,那他呢?

    事实上,他头脑中的想法很多,他有太多看着不满想要改变的地方,军、政、官、民,大到国家战略,小到庶务耕织,有太多弊病需要革除,亟待改正。

    但是,眼下还轮不到他来对这个天下指手画脚,此前薛怀让之事,已经给他敲响了警钟。事情,急不得。

    有的时候,知道得太多,也不见得是好事。刘承训的染病,让刘承祐有些患得患失,心里清楚,哪怕自己什么事都不做,只要再熬个半载,什么都是他的了。他也是打算这么做的,然而,内心那种难以名状的躁动,近来实在让他不堪其累,远没有脸上表现出的那么平静。

    掀开帘幕,看向车外,望着开封的街巷里弄,眼神渐渐一亮,但旋即一暗。眼下开封府尹之职还空缺着,而开封到如今,仍处半军管期间,若是得治开封,倒也能有一番作为,比当个枢密副使,也许更有意义。

    只是,刘承祐若以皇子之尊求之,估计会很难。

    “殿下,到了。”李崇矩在车外,恭声禀道。

    掀开车帘,踩着亲兵备好的矮凳,刘承祐迈着大步,朝府门走去。脚步略急,在跨过门槛时,不由绊了一下,身形一晃,差点摔了一跤。

    李崇矩赶紧上前扶着,问道:“殿下,您没事吧?”

    摆脱搀扶,刘承祐蹙着眉头看了看脚下的门槛,嘴里唤道:“门房何在?”

    “小人在!”闻刘承祐唤,在旁惴惴不安的门子立刻凑了上来,紧张地跪下,声音都有些颤。

    “我家门槛,不该这么高。找人,改了!”刘承祐直接吩咐着。

    “是!”能给刘承祐看门的,也是在晋阳用熟了的老人,很清楚刘承祐的脾性,松了口气,果断应道。至于改变门槛的高度,会不会破坏原本大门的设计格局,那就不是他这种小人物去考虑的了。

    “魏先生在哪儿?”进府之后,刘承祐寻来一名管事问道。

    “回殿下,在东园。”

    得知魏仁浦在东京,单人独居,身边只一名仆人陪伴,刘承祐干脆让他入府居住,左右,他这府宅甚大,当然更重要的,还是方便刘承祐随时与他商讨议事。不说其他,就刘承祐这“礼贤下士”的举动,便十分收心。

    给魏仁浦准备的,是东苑中的一栋独立宅院,布置地十分用心,环境清幽宜居。刘承祐晃悠而至时,魏仁浦正在品茗读书。

    “先生好生悠闲。”刘承祐轻声道。

    起身作了个礼,魏仁浦泰然道:“以书娱情罢了。”

    “接下来,先生恐怕难得此闲情了。”一齐落座,刘承祐说。

    魏仁浦有点意外,问:“殿下此话怎讲。”

    刘承祐直接将举荐他入枢密院的事同他讲了,在魏仁浦思索间,刘承祐说:“郭枢密的美意,我擅做主张,先替先生应下来,先生不会见怪吧。”

    魏仁浦则抱拳向刘承祐,面上挂着些感激的情绪说:“还要多谢殿下提拔之恩。”

    经过这么久的相处,对魏仁浦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此君身上在能力、品质方面有着一串的闪光点,在为人处世上几乎是个“完美”的人。但他也从不掩饰对功名显达,对事业有成的追求。

    刘承祐摆了摆手,沉吟了一会儿,说:“今日垂拱殿中,父亲让我入枢密院理事了。”

    “整军之事,有结果了?”魏仁浦猜测道。

    “是啊。”刘承祐不禁感慨:“好好的一个龙栖军,被拆分得七零八落,我这心里,却也不是滋味。”

    “根据此前的消息,也不止是龙栖军,武节、兴捷等军,同样有所变动。殿下心情却也不必太过郁塞,京城禁军,前朝、与外兵数量极重,如此打乱重组,却是利于朝廷的掌控。”魏仁浦劝道。

    “若是仅针对我龙栖军,拼着受罚,我也得去闹一闹!”刘承祐小开了个玩笑,以他的性格,再怎么样都不会去做什么无用的撒泼举动。

    说着,刘承祐不由放低了声音,沉着脸说:“大哥,趁机往禁军中安插了些人,听说,还与史宏肇有所交往。”

    “有此举动,也是可以想见的。”魏仁浦有心劝解。

    却见刘承祐一下子又变了脸,十分轻松地说道:“看来,是我这大哥,感受到压力了......”

    与魏仁浦又谈论了一番天下大事,尽欢而散。晚点的时候,郭荣上门求见了,与刘承祐讲了讲去澶州的事,取得了他的支持。

    某些“尽在不言中”的事,两人都很有默契,一起探讨了一番杜重威与邺都的局势。

    对禁军的整编,很快便进入落实阶段,前期筹备地很充分,由史宏肇、郭威二人主持,枢密、三司等衙署配合,自上而下,对开封的十几万军队进行了一次从头到脚的调整。

    当然,这几乎只是对全军的一次系统性混编,以实现消化外兵的目的,减少军中冗事冗物。但是,这也是一次不彻底整训,没有裁汰老弱,没有去劣存优而致良莠混杂。重新整编过后的汉禁军,在磨合成功之前,战斗力是大幅度下降,这是显而易见的,且磨合的时间要多久,效果如何,也是未知数......

    当然,对军队的整编绝对是有积极意义的,此前乱象一扫而空,旧兵体系被彻底打乱揉碎,朝廷对禁军的掌控力度也空前提升。

    不过,总有人对此事表示不满,表示不适应,包括原本的河东军,包括龙栖军......

    条案上摆着白纸,刘承祐提笔,一板一眼地书写着,字练了这么久,总归有点效果。虽然还算不得漂亮,且毫无灵气可言,但刘承祐已然满足了。他相信,日后只要盖上了他的印章,必然“灵气”涌动,跃然纸上。

    “不在军中带兵,刮训士卒,来我府上做什么?”余光瞥着坐在边上,持杯牛饮茶水的孙立,放下笔,慢慢地走到孙立旁边,给他的茶杯添满水,淡淡地问道:“糟践我的好茶?”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刘承祐面前,这孙指挥使规矩了许多,不过以往的脾性仍旧没有多大改善,大大咧咧说:“殿下喜欢喝茶,末将回去给您搜罗一些,保证是上品。”

    “把心思,都给孤用在带兵上!”刘承祐坐了下来,注视着孙立:“说吧,找我做什么?”

    “也不知朝廷什么意思,好好的龙栖军给拆散了,将我们分开,忒憋屈......”孙立报怨道。

    “怎么,还有人敢给你孙都指挥使气受?”从其语气中听出了点苗头,刘承祐问。

    “弟兄们散了,把我们分到小底军也就罢了,凭什么让那史弘朗当都虞侯,压在我们头上,末将不服!”孙立直接道:“我看,是那史弘肇因私废公,把他弟弟放到高位!”

    闻言,刘承祐表情冷了几分,注视着孙立,平淡的目光让他脸上的激动之色立时隐去几分。

    “那你孙都指挥使想怎么样,让你和史弘朗,对调一下?”刘承祐轻飘飘地说道。

    小底军,是从各军中精选少壮将士万二千人而成军,龙栖军中便有不少人被选入其间,是朝廷十分重视的一支新军。孙立呢,因为其是跟随刘知远的老人,资历够,再加在河北也混了不少战功,被调为小底军左厢都指挥使,算是又往上升了一大级。

    原武节右厢都指挥使周晖为小底军都指挥使,史弘肇的弟弟史弘朗,被任为小底军都虞侯,而这史弘朗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然后这孙立不服气了。

    再神经大条,也能察觉到刘承祐语气不善,思及以往在龙栖军被刘承祐统制的情景,孙立一下子气势一下子便萎了些,小声地说:“那倒不用,龙栖军从组建起,末将便在。殿下您能不能替末将说说话,把握调回龙栖军,别待在小底军,受那无能之辈的鸟气......”

    “砰”,刘承祐一下子拍在了小案上,冷冷地盯着孙立,气势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军队是给你孙立讲条件的地方吗?朝廷整军,还要经过你孙立的同意吗?你也是跟随官家的老将了,不知军令如山,令行禁止?怎么有胆子,到孤府上,还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等话?”

    “我......”孙立一下子被刘承祐震住了,屁股被烫了一般,跳站了起来,站在那儿,诺诺不得语。

    盯着他,刘承祐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孙立,自栾城之战后,对他的感观有所改变。但有些骄矜的武夫脾性,估计是一辈子都改不了的了。

    起身,刘承祐竖起手指,在他胸前,一边点着,一边严肃地说道:“孤告诉你,不管你上边是史弘朗,还是周晖,哪怕是他史弘肇,给孤老实地当着你的指挥使。少说话,好好带兵!”

    “是,是......”孙立不敢放肆了。

    背着手,在孙立面前晃悠了几圈,见他那副模样,刘承祐舒出一口气,拉近身为,压低声音,叮嘱道:“孤不管其他,小底左厢那五六千军队,好好给孤带着!明白吗?”

    闻言,孙立有些愣,迷惑地与刘承祐对了下眼神,后知后觉地说:“明白。”

    也不知他是否真明白,朝他摆了摆手,刘承祐又补充道:“还有,以后不要这么大摇大摆地,到孤府上。”

    甭管头脑是否迷糊,应承着便完事了:“是。”

    “听说你的伤有复发的迹象?”面色慢慢地缓和下来,看孙立有点憋屈的表情,刘承祐问道。

    感受到语气变化,孙立露出了笑容:“落下了病根,没什么大碍,天气渐冷,隐隐生疼罢了,算不得什么,末将忍得住......”

    ......

    一大早,距离天亮还早得很,周遭尚笼罩在一片乌蒙之中,刘承祐便自榻上起,在耿氏与婢女的侍候下,悉数着衣。碧冠紫服,拾掇完毕,简单地吃了点干巴巴的饼,在朦胧物色笼罩下,刘承祐往皇城而去。

    今日,刘知远于崇元殿大朝。

    在京官员,够资格的,基本都到位,大量的后晋遗臣,大殿填充地很满。自入东京后,刘知远是很少视大朝的,基本上都是在垂拱殿中,与军政宰臣们商量着把事处理了。

    这种严肃的场合,刘承祐竟然十分地适应,以皇子之尊,站在前首,听着君臣奏议,没有一丝地不耐,反而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倾听着。

    “启禀陛下,宿州报,境内饿死民五百余人。”

    “罢宿州刺史、防御使,令拣干臣善后民事,诏宿州今岁秋税减三成!”

    ......

    “陛下,契丹已去,余毒未清,京畿各州官民器坊,仍有造契丹样鞍辔、器械、服装者。”

    “诏禁造!”

    ......

    听着群臣依次奏事解决,刘承祐聊有心得,虽则枯躁,但那种秩序、肃穆的景象,他感觉很舒服。

    刘承祐与刘承训站在一起,时间一久,他发现,刘承训脸色有些红,有些怪,是种憋得很难受的感觉。悄悄观察了一会儿,刘承祐心中猜测,他那是想打喷嚏?

    心思转动间,刘知远威严的声音又响在耳边:“......以太祖高皇帝、世祖光武皇帝为不祧之庙。”

    却是权太常卿张昭进言,请追尊六庙。除了头上四代先祖之外,便是追尊汉太祖刘邦与汉世祖刘秀了,这大概是两汉之后,所有“刘汉”王朝的基本操作。

    回过神,却见殿中安静了下来,大概是发现了刘承训状态不对,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下,刘知远吩咐人给刘承训搬上一张椅子,让他坐着议政。

    “谢陛下!”借着道谢,刘承训微微释放了一下那种“憋屈”感,同时,留父亲的疼爱,有些感动。

    早朝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了,天早已大亮,大概是说得口渴了,刘知远喝了口水,问:“还有何事?”

    静了一会儿后,一名官员动了,高声道:“启禀陛下,国家初定,然东宫空虚,为固国本,请陛下早立太子!”

    此言一落,殿中的气氛顿时跑偏了。

    PS:说说书名的问题,为什么叫汉世祖,因为作者喜欢。至于刘秀怎么办,非要个合理解释的话,变更就是了。

    继嗣问题,对于任何一个王朝来说,都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太子,半君之位,事关国本,从来疏忽不得。即便是初兴的后汉,也不得不将这个问题提上议程。尤其在,刘知远年纪已经不小的情况下,哪怕他不急,手下的文武也要替他着急。

    当初,刘知远册立皇后、封赏皇子大臣的时候,便有人提立太子之事,不过被刘知远轻飘飘地揭过了。

    最初,于刘知远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太艰难的抉择,很早的时候,刘承训的世子地位就已经被确立了。哪怕在初称帝建国之时,这点恐怕也是没有什么争议的。但是,刘承祐的突然崛起,成为了意外因素。

    在这个时代,一个能打仗,打胜仗的皇子,意味着什么,稍微有点见识人都知道。何况,是刘知远这些人。

    原本,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刘承训都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年纪、能力、名声都很合适,但是,他太文弱了。在乱世,这是一个硬伤。

    刘承训的支持者们,自然也看出了刘承祐的威胁,尤其是杨邠。事实上,当初在刘承祐击败耿崇美,刚拿下潞、泽二州的时候,便以兵少为由,暗使人进言刘知远召还刘承祐,只是没有成功。后来进入河北之后,刘知远有意召回刘承祐,也是受人影响。

    在刘承祐南来之前,京中那股针对他的舆情,便是伴随着议立东宫的风潮。只是皇帝刘知远态度暧昧,被他压着。

    从刘承祐入朝之后,开封城内那股关于国本之争的暗流便彻底涌动起来了,只是此前为东京有些混乱的局势掩盖了,如今,局势稍加缓和,立刻便有人站出来,重拾旧题。

    崇元殿内,静得出奇,秋风透过门窗钻入,凉意似乎让大殿中原本有些疲惫的群臣都惊醒了。连冯道这个“昏昏欲睡”的老家伙,也睁开了眼睛,意外地盯着进言的那名官员。

    冯道自至东京,不出意外地,得到了刘知远的热情嘉许,待遇优厚,拜为太师,虽未与他实权,却给了他上朝听政议政的资格。不过,这老儿很知趣,收敛得很,光听不说,基本不主动发表什么见解,表现得尤其恭顺。

    出列奏请的官员,名叫王景崇,刘知远入京,官拜右卫大将军,虚职。这个人,资历很深,曾经是后唐明宗李嗣源的牙将,颇受任用,终唐一代,没能混出头,不上不下,至于在后晋,则更不受重用,常自叹怀才不遇。

    在萧翰掌南国军政,立李从益为帝之时,王景崇积极投靠,凭着贿赂,得了个宣徽使的高官。不过这个人很聪明,早知萧翰守不住中原,在刘知远尚在洛阳之时,便暗使人送款投效,在刘知远那儿挂上了号。入汴之后,封官。

    察觉到殿中的“诡异”气氛,除了王景崇之外,后边似乎有更多的人跃跃欲试。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刘知远慢慢地放下茶杯,看着王景崇,说道:“是王卿啊。”

    “正是臣。”王景崇低着头,语气谦卑。

    “自立国以来,便一直有人向朕谏言太子之事。既然王卿今日于朝堂重提此事,那众卿便议一议吧。”刘知远不待一丝波动的声音响起在殿中,平静的注视着王景崇:“王卿以为,朕膝下诸子,何人可为嗣君。”

    此言落,群臣精神更振,大部分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看向前头的刘承训兄弟。刘承训精神爽振,摒弃身体负面状态一般。刘承祐则满脸的漠然,眼睑微垂,身体松弛,仿佛没有听到一般,混不在意,比起冯道还要佛系。

    闻问,王景崇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埋着头,张嘴便来:“二皇子承祐,文武英明,志略宏达,国之所兴,功勋卓越,可立为太子。”

    王景崇此言一出,刘承祐微讷,保持不住事不关己的状态了,余光瞥着王景崇,心中很是愕然。他与这王景崇,此前可没什么接触,甚至见了面,都不一定认识。但是,此人此刻,在这大殿上,却这般殷勤地推举自己,是为了向自己卖好?

    不知为何,刘承祐有些高兴不起来。

    “哦。”刘知远应了声,目光扫过刘承祐,并没在他身上停下,扫了一圈朝臣:“王卿觉得承祐当立,其他爱卿呢?”

    “臣附议!二皇子英勇果毅,亲历戎轩,威豪杰立,可为继嗣。”

    有点出人意料的,继王景崇之后,一串的人,跟着附议,表示刘承祐当立。当然,也有一些人坚定的支持刘承训,只是相比刘承祐的呼声,要弱得多。

    刘知远,显然也是有些意外的,自动略过那些呼声,目光在两个儿子身上打着转,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刘承训有些泛白的面庞,掩饰不住惊愕色,手紧紧地抓着扶手,泛白的指节显示着他不平静的心理。至于刘承祐,则已恢复了平静,只是默默地站在那儿,从其脸上并不能看出什么,不过,袍袖下的双手,下意识地捏在了一起。而刘知远也相信,他这个二子,内心绝不似他脸上表现出的那么淡定。

    刘知远双眼微微眯起,一时没有表态,让殿中的空气沉凝了一会儿,在气氛愈显沉抑之时,看着杨邠开口了:“杨卿,你觉得呢?”

    此前,像杨邠、王章这样的实权者,都稳得很,并没有发话。可以说,站出来的朝臣,基本都是些没话语权的。

    面对刘知远的询问,杨邠严肃着一张脸,毫不犹豫地抱拳,声音起得很高,坚定地表示对刘承训的支持:“嫡长有序,大皇子谦和孝义、宽仁有礼,达于治政,可为太子!”

    杨邠的反应,倒没出人意料,毕竟,杨邠与刘承训的交情,也是有些年头了,他支持刘承训,很多人都知道,包括刘知远。

    稍稍让人意外的是,史弘肇主动站了出来,瞥了刘承祐一下,略显傲然地大声道:“臣也觉得,大皇子当立。”

    这二人一发话,刘承祐的“压倒性”的优势效果立时便减弱的许多,那些支持刘承祐的人,吼得再热烈,都不及杨邠、史弘肇等人的态度。

    “郭枢密,你觉得你?”

    郭威腰微弯,面色如常:“册立太子,既是国事,亦是家事,请陛下圣裁,臣必全力拥护。”

    “逢吉,你呢?”

    苏逢吉是早想说话了,一双精明的眼珠子转悠了两圈,思及此前刘承祐对他的示好,横了杨邠一眼,近前一步,恭声说:“臣以为,二皇子雄干之才,大类陛下,合当为嗣。”

    “王相,你觉得呢?”

    王章拱手,回答比较谨慎:“太子之事,仓促不得,还需慎重,陛下春秋鼎盛,可对二位殿下多加考察,以定最佳人选。”

    听了几位重臣的意见,刘知远表情忽然放松下来,身体后仰微微靠在御座上,眼神一恍,飞到垂首而侍的冯道身上:“太师,你觉得,朕这两子,谁当主东宫?”

    冯道在下边,正饶有兴趣地当着吃瓜群众,忽闻皇帝垂询,很是惊讶,这等事情,是他能随便发表意见的吗,两个皇子,每一个是好得罪的啊。

    想了想,“颤颤巍巍”地出列,那双老眼仿佛更加浑浊了,禀道:“陛下,老臣以为,两位殿下,都是当世人杰,天资出众。老臣愚鲁,实在不管妄加评断,请陛下圣裁独断......”

    估计刘知远也没打算从冯道口中听到一个确切的名字,沉吟几许,转头,目光投向刘承祐,审视着他,幽幽地问道:“二郎,这满朝诸卿,大部分都属意你当太子,你自己,怎么看啊?”

    这下,崇元殿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到刘承祐身上了。此一问,巨大的压力降临到刘承祐身上,其他人的无所谓,但是刘知远的目光,让刘承祐感到了一丝紧张。

    若说一开始,刘承祐还有些懵逼、疑惑、不解,但随着那些他认识的、不认识的朝臣出言支持,他哪里还反应不过来。方才出言的朝臣中,也许并不是全部沟通好的,有些随波逐流,见机从众的。但,他才不相信那些人是为他“王霸之气”所折服,

    在此之前,他在朝堂上可没什么根基,这么多人,若是都议立刘承训,倒也不会太意外,然而,现实恰恰相反。组织起这么多人,一齐发力,支持他当太子,事前他还不知道。

    捧杀啊!

    有人在背后算计他,他大哥刘承训估计还没这个心机,那么,只有杨邠了。

    余光冷冷地扫了眼杨邠,此人满脸平和,但是,刘承祐总觉得他的嘴角,有些得意。

    “朕的问题,让你很为难吗?”刘知远又问了,语气略显不耐烦。

    眼皮一抬,目光与刘知远稍微接触了一下,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刘承祐深吸一口气,拱手说:“自古以来,立储之事,以嫡长为先,次者以贤。然而,儿臣论长论贤,都不如大哥。儿无德行,不敢与兄长相争。”

    刘承祐沉抑的声音很稳,不过其言落,殿中却是有些哗然。尤其是那些从众之人,听那意思,正主都不欲与兄长争了,要不要改口?

    “陛下,二弟聪敏果毅,远胜于我,请立为太子!”更出人意料的,刘承训几乎紧接着刘承祐的话音,开口表示谦让。

    看了看两个儿子,刘知远突然轻笑了一声,语气莫名:“你们二人,却是谦让起来了!”

    言罢,苍老的脸上浮现出疲惫之色,刘知远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朕乏了,今日就到这儿吧,退朝!”

    说完,几乎不给人反应的时间,便先行离开了。

    ......

    下朝之后,刘承祐没有去枢密院,而是直接回府。回府路上,神情一直是阴着的。今日朝上,从表象上看,基本就是,他刘承祐有志于东宫,联合那些朝臣,向太子之位发起冲击。

    其他人怎么看,刘承祐管不着,但刘知远呢?

    “殿下,陶给事中求见!”回府,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李崇矩前来禀报。

    “带他进来!”刘承祐有点压制不住怒气。

    魏仁浦被安排入枢密院之后,陶谷这厮坐不住了,这个人很有意思,见刘承祐时,给了他一点“暗示”。为了不厚此薄彼,刘承祐也就为他运作了一番,以陶谷以往的资历,被任命为给事中。

    陶谷这边,估计是下朝之后,直接往刘承祐这边来的。还未入堂,便听见从其间传来的瓷杯摔碎的声音,不禁一震,能够想象到,这个时候的刘承祐,是如何地愤怒。

    “殿下。”入内,扫了眼地上的碎瓷片,陶谷小声地唤了句。

    “你来了。坐。”刘承祐闭着眼睛,微微地喘息几口气,睁眼,看向他,说:“朝上之事,你如何看?”

    “这是遭人算计了。”陶谷叹了口气,眉头皱起:“这般群起议立,只会适得其反,背后谋算之人,心计很深呐!”

    “臣今日在朝上看着,都是心惊肉跳啊!”

    “是我大意了!”刘承祐叹口气。

    “这等事情,是防不胜防的!”陶谷却摇摇头,给刘承祐分析着:“对方这是捧杀之策,甚毒啊。此前,陛下本就对殿下有所忌惮,朝堂之上,本不是殿下优势所在,此一番,则更加重了陛下的戒心。而大皇子那边,反倒更显其谦恭孝悌,而殿下,则是心计深沉......”

    陶谷所说,刘承祐心里实则很清楚,此前“见”到的,“听”到的,此类的事情,太多了。

    然而正因如此,他才愤怒,愤怒之余,却有些憋屈,羞恼。

    刘承祐没做这事,他自己心里清楚,但是刘知远那边就不一定了。也许在他看来,刘承祐于暗中,不声不响地收买了那么一批朝臣,趁着大朝之日,突然发起,意欲起到一锤定音的效果。

    “接下来,孤当如何?”刘承祐板着一张脸,两眼中闪着寒芒,似乎想要搞事。

    见状,陶谷赶紧劝道:“殿下,当此之时,万不可贸然动作。否则落在陛下眼中,情势更恶。”

    陶谷这个人小心思很多,但已然上了刘承祐的船,此时也是用心地替他谋算:“接下来,还是先观望一阵局势发展变化,在做区处。今日殿上,您主动谦辞,是极佳的应对。太子之事,陛下那边显然也是在犹豫的,只要还没定下,有的是机会......”

    “此番受人算计,落了下乘,若是东宫之位,由此而定呢?”刘承祐已然冷静下来了,突然问了句。

    闻问,陶谷一愣,但见刘承祐那淡漠的表情,眼神一闪,咬咬牙,低声道:“纵是定下了,那也只是太子!自古以来,能以太子之尊继位的,能有几个?”

    “陶谷,你这话,说得很大胆呐!”刘承祐猛地凝视着陶谷。

    在刘承祐注视下,陶谷身体一颤,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臣妄言,臣只是忠于殿下......”

    “罢了!”刘承祐摆了摆手,竟然出奇地露出了一道笑容,喃喃道:“你说得也对,纵使定下来,那又如何。”

    “说句你可能不信的话。”

    陶谷一愣:“什么?”

    “孤在崇元殿中的谦辞,是有几分真心的!”

    “我不欲发难,有人却是要来谋算我。此事,我记下了!”

    大概是商量秘事的缘故,书房中的色调都沉暗了许多,微弱的秋阳光芒透过窗缝照在刘承祐脸上,其态微寒。

    刘承祐淡淡地对李崇矩吩咐道:“让我们的人,给我盯紧杨邠、史宏肇那些人,尤其是杨邠,接下来他的一举一动,我都要清楚!”

    “是!”

    粮草未动,情报先行,对于情报信息,刘承祐一直以来都很重视。早在真定的时候,他便从军中精挑细选了数十名斥候,以彼为基,组建了一支情报部队,专事打探消息,军政民生无所不刺。

    自进开封之后,刘承祐则更加重视,不过,斥候出身的密探,终究有其局限性,让他们于兵荒凶险,刺得军情,或许不算什么难事。但要他们在人生地不熟的开封,还是去监察朝野,伏探消息,那便力有不逮了。情报战线,从来都不是好混的,是需要天赋的。

    故,这段时间以来,刘承祐致力于筹建他的密探队伍,完善消息来源,尤其是对政敌们的监察。暗中,命李崇矩小心地网罗了一批眼线,负责盯察,还派了些人,混入杨邠等人的府中......

    不过,一直到如今,进展仍旧十分缓慢,“特务”的组建,哪里那么容易。

    “‘枭’部的组织训练,进展如何了?”刘承祐问。

    枭部,又叫暗枭,很中二的名字。是刘承祐花了大力气,从军中、民间,精选了一批人,重新组建的一批密探。

    “一切已入正轨。”

    “嗯!这些枭卒,要将他们训练成为孤的眼睛和耳朵,不得懈怠!”刘承祐点头,叮嘱道,顿了下,问:“钱粮可还足备?”

    李崇矩回答得很简单:“殿下前番自府库调拨,足用!”

    无论什么时代,要做事情,都少不得资源支持。刘承祐这边,平时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他手中还真的掌握着不少钱粮。且大部分,都是自契丹手中夺回的那些财货中,暗中截留的。

    全数上缴,刘承祐没那么傻。这个时代的将臣,不论是击贼平叛,惩奸除逆,有所缴获,基本都是往自己兜里揣,几乎不加收敛。刘承祐呢,则低调得多,个中的操作余地本就很大,做起来根本不难,注意着吃相。

    “抽个时间,我亲自去看看!”

    李崇矩一拱手:“末将去安排!”

    “还有那个王景崇,给我盯着他,看看此人,怎么回事?”已然完全冷静下来,琢磨了一阵,刘承祐摩擦着下巴,冷冷地吩咐。

    刘承祐几乎可以肯定,这王景崇是受人指使,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冒头,具体如何,盯着此人,想来是会有收获的。

    沉吟了一会儿,又突然问:“还有,我大哥的病,怎么样了?今日朝上,观他气色不佳。”

    李崇矩将刘承祐的吩咐都记在心中,突闻此问,有点意外,近来,刘承祐似乎很关心刘承训的病,并没有多想,只是快地禀道:“本不是什么大病,据说已经好转许多。”

    “哦......”

    ......

    就如刘承祐猜测的那般,王景崇是受杨邠所用。下朝后,派家仆盯着杨府,一直待天候稍晚,得知杨邠自枢密院归,便迫不及待地携着礼物,登门拜访。

    方回府的杨邠,心情显然很愉悦,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不过,屁股沾上椅子还没多久,得知王景崇来访,脸色顿时便不好看了,不屑地说了句:“此人,这便坐不住了?”

    这要是被有心人看到了,岂非落人口实。有心回绝,但想到王景崇已在府门前,捏着鼻子请他进来,心情却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在杨邠面前,王景崇表现得很谦卑,摧眉折腰,低声下气,极其逢迎。

    “枢相,您看。”见杨邠冷淡着一张脸,王景崇更加小心,将一个装饰华美的檀木盒子展示在杨邠面前,打开盒盖,露出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圆滑光润,泛着一阵晶莹的水蓝柔和光芒。

    “你这是干什么?”杨邠只瞄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王景崇则陪着笑:“这是下官的一点心意,此等珍华之物,不是下官这等粗人能够拥有的。”

    “你这心意,可真是重啊。”杨邠不假辞色,道:“收起来,拿回去吧,你的心意,我也心领了。这等贿赂之事,少作,好好为朝廷效力即可!”

    看杨邠那不咸不淡的样子,明显是热脸贴了冷屁股,王景崇站在那儿,很是尴尬,脸上堆着的笑意,都显得有些委屈。

    注意到王景崇那“无所适从”的表现,似乎也觉自己有点不近人情,杨邠神色稍加缓和,轻咳了一声,说:“今日殿上之事,你做得不错,我都看在眼里。”

    “能为枢相效力,是下官的荣幸。”王景崇立刻道。

    见杨邠点头,王景崇打蛇上棍,再度露出谦卑的笑容,凑上前,腰弯得更低,试探问道:“那下官的事情......”

    闻其言,杨邠双眼一眯,心道果然,抬手欲去端茶杯,王景崇又快速地先行拿起递到杨邠面前。对此人的逢迎,杨邠愈感不屑,吹了口热汽,抿了一嘴,方才斜眼瞟着他:“你不用着急,暂且耐心等待,朝廷很快当有动作,届时与你谋取外放,纵一方镇节度,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感觉杨邠有些敷衍,王景崇面浮急色。

    刚开口,便被杨邠喝止了:“可是什么,难道我还会违诺吗?”

    “下官不敢!”王景崇赶忙赔罪:“枢相恕罪,是下官急了。”

    “你历仕唐晋,宦海沉浮二十载,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难道还没有耐心等一段时间吗?”杨邠比王景崇大不了几岁,却是以一种教育晚辈的语气对他说道:“立嗣之事,尚未结束,你此番上门,便有些莽撞了。”

    闻斥,面皮抽搐了一下,王景崇愈加低眉顺眼:“枢相教训得是。”

    提及此,观察着杨邠的神色,王景崇刻意地想要再拉近关系,拿朝上事说:“今日这么多官员请立二皇子,倘若陛下应允了,那岂不是弄巧成拙?”

    听其言,杨邠呵呵一笑,冷淡的语气中透着强烈的自信:“有我与史宏肇在,储君之位,岂是在当朝就能成功确立的!”

    身形仍旧矮着,王景崇开口舔道:“相公乃大汉元臣,劳苦功高,深受陛下信任,储君之立,您的意见,就是陛下,也不得不慎重考虑......”

    王景崇呢,自然是想要多与杨邠交流交流,拉近一下关系,可惜,慢慢地杨邠脸上的不耐之色几乎是不加收敛了。于是,只能按捺住心头的羞辱之情,识趣地微笑告退。

    出得杨府,王景崇面无表情地步行离开,走到街角,回首望了望那高大威风的杨府大门,王景崇再也绷不住脸,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什么东西,敢如此轻视于我!”

    “将军。”跟在身旁的仆人吓了一跳。

    深吸了一口气,王景崇很快便将心情平复下来,脸上再度露出笑容,只是双目中闪着冷芒:“好个杨枢相,迟早要你好看!”

    “回府!”一甩袖,王景崇扭身离去。

    王景崇所不知道的是,在街角对面,一双眼睛已盯上了他,并且尾随而行。

    皇城中,下朝之后,刘知远回垂拱殿歇息,大朝上听政,那么长时间,于他而言是个不轻的负担。一直到午后,起身问政,阅览群臣上奏事,不过兴致并不是太高,且面露不耐。因为,所呈奏章,多与储君之位有关。

    抬手揉了揉鼻梁,再睁开眼,眼神中疲惫之态顿显。旁边的内侍上前问道:“官家,要不要再休息片刻?”

    “摆驾仁明殿!”将手中奏章随手丢弃于御案,刘知远起身,吩咐道。

    自入汴宫之后,忙于庶务,刘知远到李氏这边的次数并不多。没让人通报,刘知远直接漫步而至,恰逢一名男子自殿中出,长相很正,不过眉宇间透着点油滑之气。

    见到刘知远,男子吓了一跳,缩着脖子,上前拜道:“臣参见官家。”

    “嗯。”刘知远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应了声,便越过其人往殿中而去。

    望着刘知远的背影,男子松了口气,他对刘知远一向很是畏惧。此人名叫李业,是李氏的幼弟,为人轻浮,志大才疏,眼高手低。入汴京后,以外戚之身,被刘知远封为武德使,混在大内,整日无所事事。不过,家中幼子,从来都是最受疼爱的,李氏也一样,对他这个幼弟十分怜爱。

    “妾身恭迎官家。”得知刘知远到,皇后李氏亲迎。

    “免礼!”刘知远亲自扶起李氏,扫了眼殿中清俭的布置,感受着李氏手上被机杼磨出一层茧意,刘知远叹了口气:“三娘你辛苦了。”

    李氏温婉一笑,让殿中摆弄织机的侍女都退下,引着刘知远坐下谈话,问道:“官家国事繁忙,今日怎么有暇来妾身这儿?”

    闻言,看着李氏那雍容华面,刘知远叹了口气,说道:“心中烦闷。”

    李氏问道:“是朝政遇到困难了?”

    “孩子大了!”沉默了一下,刘知远说。

    眼神闪了一下,看刘知远满脸的疲惫,李氏起身,站到刘知远身后,抬手轻柔地搭配在他头上给他按捏起来:“官家是说二郎?”

    “嗯。”感受着李氏的动作,刘知远脸上露出了舒服的神情:“三娘,你有许久未像这般给我按捏过了。”

    李氏温柔如水:“那今日,妾身便好好侍奉您......”

    刘知远又是一叹,闭上眼睛,将今日大朝上的情况,给李氏讲了一遍。随即,便问道:“三娘,依你之见,大郎与二郎,谁更适合当太子?”

    刘知远的问话让李氏颇感意外,手中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揉动着,轻声道:“储君之议,乃国家大事,关乎江山社稷,妾身不过一深宫妇人,见识浅薄,岂敢妄加评议。”

    “三娘过谦了!”刘知远仍旧闭着眼睛,说:“以你的见识,足以胜过时间万千男人!”

    李氏轻轻地晃了晃脑袋:“妾身乃后宫之人,不敢干政。”

    “你我之间,快三十年的夫妻了,两两相知,何分彼此,直言便是,就当我们夫妻私话。”刘知远按着李氏的手,诚心地说。

    李氏沉默了许久,叹声说:“长幼有序,为保社稷安宁,以妾身愚见,还是立大郎吧。”

    刘知远头靠在李氏胸前,仰头望着她,有些意外:“你不是一向,疼爱二郎吗?”

    李氏身上那股贤惠明理的气质更甚,回答道:“我疼惜二郎是真,但于社稷江山,却不得有偏私,大郎,也是我的儿子。废长立幼,取祸之道,于国家不利。”

    “不瞒三娘,我本意便是以大郎为嗣,但是,他太过文弱谦和,于治世,可行王道,为传世之君,但这个世道,我只恐他镇不住那些骄兵悍将,藩镇节度。二郎这一年来,变化甚大,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沈重冷峻,沉稳勇毅,行事虽显偏激刚烈,却深谙此间存世之道......”刘知远幽幽而叹,道出他的犹豫。

    李氏悠悠地说道:“他们兄弟间,一向相处和谐,感情甚好,可以二郎辅助大郎,不就两全其美?”

    可能李氏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说这话时,气息都略显不足。

    果然,刘知远面露苦意地笑了笑:“这帝位之争,有多残酷,以三娘的聪颖,难道不知?自梁、唐,至晋,为了这张位置,争得你死我活的事,发生得还少吗?”

    闻言,李氏面上也是闪过忧虑之色,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平日里虽关心刘承训比较少,但不代表她不喜欢他。

    想了想,李氏有点郑重地对刘知远道:“既如此,官家更当早定君臣名分,以免拖得久了,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境地,届时悔之晚矣......”

    “朕在想想。”憋了一会儿,刘知远这样回答。

    夫妻俩,再没说话,只是相偎在一起,感受着那难得的静谧。

    没有在李氏那儿待太久,刘知远自归己殿,不过经过同李氏的那一番谈话,心情舒畅了许多。

    夜间,明黄的灯火闪烁在刘知远脸上,严肃而认真。脑中回想起今日崇元殿上的情形,良久,刘知远叹道:“太着急了,不是好事啊......”

    说这话时,刘知远神情间透着一抹坚定。

    翌日,刘知远便降诏,封刘承训为魏王、开封府尹,刘承祐为周王、京城巡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