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汉世祖 > 全文阅读
汉世祖txt下载

    随着刘知远一道封王诏书下,议储风波戛然而止,仿佛有了个结果一般。事实上,也正是这样,魏王+开封府尹,基本是继嗣的标配了,魏王这个封号,在这个时代份量极重,至于开封府尹,那更不是一般人能做的。甚至可以猜测,此前刘知远一直空置此官职,便是在衡量“合适”人选。

    至于刘承祐的封爵加官,则更像是一种安慰,在他原本的中书令、枢密副使基础上,加个京城巡检。但是,京城巡检又不是个一般的职位。

    故,从刘知远的安排来看,是留有余地的,他心里仍旧有所犹豫。不过就结果来看,刘承训是占了上风。在原本的历史上,入汴之后,仅封了长子刘承训为魏王加开封府尹,根本没有其他儿子的事,所以那个时候,刘承训虽无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

    然而,当刘承祐这个异数降临之后,同样的封赐,却没有“定局”之效。相较于其他人不一而足的反应,作为正主,刘承祐表现得很从容,接诏、谢恩,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不过暗地里,倒对刘知远的决定做了一番点评,不够果断,犹犹豫豫,终会败事。

    大概是因为没有替刘承祐说话,李氏心里存着些“愧”意,事后将刘承祐唤进宫中,温言安慰了一番,语重心长地解释了一番。还以梁、唐、晋三朝故事,劝诫刘承祐,让他好好与父兄,共兴大汉,保延国祚。

    刘承祐呢,面对苦口婆心的母亲,能如何?只是泰然地向李氏保证,为家国计,自己会以大局为重,日后定然全心全意,辅弼父兄,不敢有所过分奢求,云云。

    刘承祐的这等器量,反倒让李氏诧异了,望着他那张“苦”撑着的面庞,只觉委屈了他,心中怜意更甚。当刘承祐的表态传播开之后,更有不少人赞他贤明,气度宏阔。连刘知远都有些纳闷,不过终究有些人是不信他这番话的,比如杨邠。

    倒是刘承训这大哥,在面对刘承祐时,有点不好意思。

    随着秋意渐浓,东京各处的枝叶,都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变黄,刘承祐府中的园圃,也一样,悄然之间,便染上了一片金色。

    府邸的牌匾,早已更换,“周王府”三个遒劲的大字,虽则古朴,却沉淀着威严与地位。

    这段时间以来,汉廷之中,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安定,刘承祐在朝廷,除了低调地参赞军机之外,最主要的,便是着手对开封治安的整顿,重点打击杀人、偷盗、抢劫等罪恶,半个多月下来,成效显著。虽无法杜绝罪恶,但市井里坊之间,一套依托在制度框架下的秩序,重新建立起来。在这个过程中,刘承祐将开封城中一部分巡检禁军,掌控在了手中......

    难得的休沐时间,就着日渐冷淡的秋阳,刘承祐在王府后园中的那口“平湖”边上垂钓。裹在一件硕大的黑袍底下,头上还有模有样地戴个斗笠,手里握着鱼竿。说是垂钓,实则只是盯着湖面发呆,那秋波荡漾,层层水纹,还是很有一番美感。

    “二郎!殿下!我的周王殿下!”迈着一阵急促的脚步,李少游走到刘承祐身侧,只扫了一眼,不由焦躁地唤道。

    “啧!”刘承祐呲了下嘴,放下鱼竿,回首朝他抱怨了声:“好不容易有鱼上钩了,被你吓跑了!”

    李少游一愣,看了看平静的湖面,又瞄了瞄空空如也的鱼篓,眉毛一扬,直接盘腿坐下,说道:“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垂钓?”

    “什么事,让你这么火急火燎的?”刘承祐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怡然自得地淡定说:“又听到什么风声了?”

    “什么事!”李少游声音大了些:“你都要被外放出镇了!”

    闻言,刘承祐眉头一锁:“怎么回事?”

    “今日官家再度问起储位之事,杨邠向官家建议,为免出现双龙夺嫡的局面,把你外放一地,绝了二子相争,骨肉相残的可能!”李少游回答道。

    刘承祐眉头锁得更紧,这等消息,他竟然没有收到一点风声。扭头看着他:“你从哪儿听来的?”

    知道刘承祐在疑惑什么,李少游解释道:“不久前的事,我爹进宫拜见,听到的。我这边收到消息,立刻跑来告诉你。”

    “哦!”刘承祐应了声,眉头渐渐舒展,平静地说:“这杨邠,也是什么话都敢说,莫非是恃宠生骄?”

    见他这副不急不躁的反应,反倒是自己急得有些莫名,李少游不由道:“你就一点都不急?”

    “急有何用?”刘承祐反问,脸上带着淡淡的思索:“准备把我外放到哪里?”

    “成德节度!按杨邠的说法,幽燕战起,正可顺势派你北上,与你用武之地,发挥你的才能。”

    在不久之前,调理好国内,稳定权位之后,趁着秋高马肥,辽主耶律阮征集诸部兵马,挥军南下,剑指幽燕。大兵十数万,直趋蓟城。

    燕王赵延寿那边,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派军接战,三千前锋,被歼过半,果断地缩回幽州,婴城据守。龟缩防御的同时,赶紧派人,南下求援。使者快马南下,直至东京。

    对此,如今的大汉,关中、中原、魏博都还没理顺,又哪里有余力管幽燕的事。但北部边防,又不能完全不顾及,朝廷只得好言安抚,同时降诏成德张彦威,让沿边诸军,适时支援,对幽燕,进行有限支持。

    如今,杨邠抛出这个方案,再联系到朝堂上的局面,一定程度上,确是蛮合刘知远心意的。

    “真是个不错的建议啊!”刘承祐点评道:“左右,幽燕的事情,也是我搞出来的,让我去收拾处理,真是两全其美,一举多得啊!”

    见刘承祐还有心情在这儿感慨,李少游都不禁替他着急:“你不会真的打算去北边吧!”

    神情慢慢严肃起来,刘承祐食指交叉,沉思着。自入东京以来,刘承祐一直保持着低调,不搞事,不闹事,任他局势变化,我自岿然不动。但是,让他出镇,远离权力中心,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这个时候出镇,可不是什么“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在东京,有朝廷,有十几万禁军,这些才是国之根本,是绝对不能放弃的。

    别看从李嗣源、李从珂到石敬瑭,包括刘知远,都是以方镇之兵逆袭中央,攫取权力,登上帝位。但其间的艰难、风险与运气,又岂是寻常。哪怕是在这个时代,地方节度或许强大,但在正常的情况下,只要中枢不出问题,是万难与中央相抗衡的。自后唐至后晋,发生了不止一次方镇叛乱,但除了那几个逆袭成功的,其他诸如朱守殷、范延光、安重荣、杨光远之类的,妄图以一镇而对抗中央,都是以失败而告终。

    从唐末至此,天下乱了几十年,中央王朝更替不断,但这实则也是个强干弱枝、中央集权的过程,虽然十分缓慢。到如今,地方节度手中虽然仍旧掌握着极大的权力,但与中枢的强大相比,却又弱了不止一筹。

    中央强大的根本,在于禁军。原历史,在后汉之后,真正能决定国运、帝位、皇权的,便是禁军。周代汉、宋代周,都是禁军内部的权力更迭,根本没有其余方镇的事,包括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释得也是禁军高级将领的权力。至于消除地方节镇的威胁,收其精兵,制其粮谷之类的,也是后边略次一等的事。

    刘承祐的脑子很清醒,故让他去东京而就方镇,他是绝不会就范的。人在东京,刘承祐便心安,局势若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境地,他还可借在禁军中的后手行事。若是被排挤出去了,那局势可就完全脱离他的预想和掌控了。

    也不得不承认,要让杨邠将此事促成了,那真是蛇打七寸,切中要害,绝对会让刘承祐痛入脊髓。

    刘承祐想得认真,李少游在旁不敢轻扰,但见他回过神了,才问道:“你打算如何应对?听我爹说,官家可是动心了!”

    “也不知娘亲,是否知道此事。”刘承祐呢喃一句,转头直视李少游:“你有多久,没进宫给皇后请安了?”

    听刘承祐突然来这么一句,李少游略微呆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反应过来:“你是说,利用姑母——”

    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刘承祐斥道:“话说得太过难听了,什么叫利用?嗯?”

    讪讪一笑,李少游轻柔地给了自己一嘴巴子,呵呵道:“我说错了。我这便进宫,问候一下姑母。”

    ......

    宫城中,刘知远站在一张舆图前,望着直出神。关中、河东、中原、河北,名义上归属于他的大汉王朝的地盘,着实不算小,还都是帝业所兴之地。可惜,注视着布于其间的大小州镇,刘知远心中腾生起扫平一切、权归中央的野望与冲动。估计自梁以来,每个皇帝,不论昏庸还是贤明,都有此心。

    但是,也就只能在心里想想,到了他这个年纪,已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就这段时间以来,理政、治政,都将他累得够呛。

    时值今日,这些地盘中,真正被大汉朝廷掌控在手中的,不过半数。河东、成德、河阳、东西两京畿并一些零散的州邑。

    “陛下,皇后来了!”内侍的通禀声让刘知远回过了神。

    有点意外,李氏谨守妇道,这理政之所,从来没有踏足过。摆手便吩咐着:“请进来。”

    很快,李氏迈步走了进来,见着刘知远,直接行了个大礼:“臣妾参见陛下!”

    此时的李氏脸上,全无平日里的温雅,面容冷淡,凤眉频蹙,有种雌威侧漏的气势。难得地见李氏有此等状态,看得刘知远心中直泛嘀咕。

    含着笑,亲手扶起李氏,刘知远问道:“快起来。寻朕何事?观你面色怏怏,难道是谁惹恼了你,跟朕说,定然重罚!”

    起身,李氏目光压迫向刘知远,声音微凝,直接问道:“陛下欲使我母子骨肉分离吗?”

    刘知远一愣,脱口问道:“三娘,此言何意?”

    “陛下难道还欲瞒骗于我吗?”李氏质问道:“听闻你要将二郎发配出京,难道要二郎远赴北方后,才告知我这个母亲吗?”

    李氏很少发怒,但这一怒,那嗔目切齿的模样,便将刘知远给震慑住了。刘知远哪里会不知李氏其言所指何事,但闻她挑明,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信口装傻:“哪有的事?定然有奸人在信口胡言,切莫轻信。”

    李氏则吃刘知远这一套,与他对视着,强势地说道:“为家国天下,二郎已甘做退让,还有人欲行逼迫事?我不管那些外臣怎么说,若欲使我母子隔千山万水长相别离,我不同意!”

    但闻其言,刘知远嘴角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苦笑,立刻矢口否认:“断无此事!二郎亦吾子,谁欲使我骨肉分离,我亦不饶他!”

    “陛下此言当真?”李氏直勾勾地盯着刘知远。

    刘知远掷地有声:“君无戏言!”

    得到了刘知远的保证,李氏这才敛起气势,对他露出一道有如春天般温暖的笑容,躬身请罪:“妾身莽撞气急,言语有不当之处,还请官家恕罪。”

    但见李氏恢复这低姿态,刘知远纵使心中有点气,又哪里怪罪得起来,叹了口气,扶着李氏的肩膀,温声说:“你我夫妻,何须如此?”

    凤目四下扫了一圈,李氏仍是那个贤惠明理的皇后,后退一步,拜别:“官家忙于政务,妾身不便多扰,这便先行告退。”

    “嗯,去吧。”

    等李氏退下后,刘知远竟然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经皇后这么一番逼迫,他倒也不用纠结了,事实上,从他内心底,对让刘承祐出镇一方,也是有所犹豫的。

    刘承祐出镇之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得知宫中的消息,他松了口气,至少不用他再多费脑子与精力了。原本,他都做好了准备,李氏若劝说不动,他便装病,刘承训都病了,还不允许他有个头疼脑热。只是,他似乎有些小看李氏对刘知远的影响了。

    虽然轻描淡写地避过了此事,但刘承祐对杨邠,心中愈恨。以一个客观的角度,杨邠如此做,只是站在不同的立场行事,并没有大错,且也没把刘承祐往死里整。但是,刘承祐又岂会站到他的立场上去思考问题?

    而杨邠那边,得知这个情况,却是暗道可惜。同时,忍不住连道了两句“妇人之见,牝鸡司晨”。当然,更让他感到郁闷的是,刘承训对此事,也是持反对意见。

    天福十二年,是闰年,闰七月。

    时间总能冲淡一切,随着第二个七月过半,中原的局势总算能用“平静”来形容了,虽然有些勉强。饿殍满州县,盗匪聚山林的情况仍旧没有得到多少改善,只是各州的地方官们,观望地差不多了,眼瞧着刘家在东京待住,局势短时间内不会有反复,于是“活”了过来,开始以“大汉”的名义统治士民。

    秋意浓稠,中原各地稀拉的天地中,已然走向成熟庄稼,也带来了更多的希望。在官民期盼着希望的同时,花了两个多月在中原站稳的脚跟的大汉朝廷,终于有余力,将注意力投放到京畿之外,天下各州。

    垂拱殿中,几名军政重臣并刘承祐俱在,同刘知远一道,议政。殿议主题只有一个:方镇。

    随着禁兵的整编进入尾声,朝廷的底气也明显充足了,也有余力对其他州镇伸手指点了。或者说,需要立威,而立威的目标,也找到了那只最肥、叫得最响的鸡,杜重威。基本也在预料之内,诸节度中,只有杜重威在冒头。

    “陛下,据各州报,前番调迁的各镇节度,相近者基本都已到州履任。路遥者,如青州、安州,尚在途中。”杨邠开始汇报着,说出一个好消息。

    在上个月,开封局势稍有缓和之时,刘知远便降诏,对各道州的节度们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迁任,替换、对调。

    宋、许、兖、徐、邓、襄、安、郓、魏、青等,中原、河北的节度,基本被换了一茬,这实则也算是基本操作。被调迁的那些节度,心里自然也不会乐意,毕竟被挪窝了嘛,不过刘家势头正盛,又多加恩赏抚慰。纵使心中不愿,也多收拾着,上路。

    不过这进度嘛,自然有快有慢。比如由平卢节度移为安州节度的杨承信,从青州到安州,水陆两途近两千里的路程,一大家子迁徙,别说一个月,给他三个月都不一定能到任。

    “嗯。”刘知远点了下头,直接问道他最关心的一镇:“杜重威呢,还没有动静?”

    杨邠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说:“仍旧没有任何动身的迹象,恐怕杜重威是打定主意违背陛下诏旨,与朝廷对抗了!”

    刘知远对此,只是神情冷淡了几分,却没有更多意外之类的表情了。原本,刘知远是将杜重威与归德军节度使高行周对调,并准他携家小、领扈从,全其家财,为了安其心,还特地委任他的“把兄弟”李守贞为河中节度使,已经十分有诚意了。只要杜重威肯移镇,一切都好说。

    但从移镇诏令下达后,其余诸镇或多或少都有所响应,唯独杜重威那边,没有一点反馈,充耳不闻一般。直到东京这边遣使察问,方以移镇事繁,需要时间,正在准备之中答复。

    如此便拖了好几日,大汉朝廷也是表现地极有耐心,并打算派人“协助”他移镇,杜重威立刻表示拒绝,这下自邺都的人反馈,其终于开始了搬离动作,将家私装车。杜重威的家底,还是很丰厚的,又让他拖了几日,然后又没了动静。

    直到朝廷二度降诏催促,杜重威干脆上表称病,言不便远行,其后又上报说,魏博之地,匪盗突起......总之,不便移镇便是了。

    对此,朝廷更加“通情达理”,遣使告之。东京广大宜居,医疗完善,可使杜公先过东京养病,待病愈,再行赴宋州就镇。至于魏博的匪患,朝廷自遣兵马,由新任的邺都留守高行周负责剿除。

    如此迁延往复,一直到如今。事实上,到这个地步,双方之间,基本都有数了。

    “陛下,根据澶州上报,杜重威已禁闭城池,派兵封锁邺都至濮阳之间的道路,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朝廷,必须得做好准备,随时应变。”郭威跟着禀报。

    “兵马调配如何,粮械辎需准备如何?”刘知远问。

    针对于杜重威,大汉朝廷实则早就在做准备了。闻问,史宏肇立刻禀报:“兴捷、广锐两军,已奉调北上,驻往白马、濮阳,郓州、兖州、洺州之军业已受命做好防遏准备。在京诸军,随时可北上作战!”

    王章紧跟着说:“这段时间,臣奉命征调,粮械、车马、舟楫,已备得五万马步军,半岁征战之用,不过,朝廷如欲行征伐之事,最好等到秋收结束,粮税入库。”

    杨邠在旁,表示赞同:“如今各地,丁口匮乏,民力匮乏,只恐无力满足征发之用。如早发民壮,必然破坏生产,而致民心动荡......”

    “等粮税入库,已然入冬,届时还如何作战?”听这二人一唱一和,史宏肇当即反驳了一句。

    “只要战事未起,拖的时间越长,朝廷准备的便越充分,国家的实力越强,彼消我长,朝廷的胜算便越大。”杨邠也以更快的速度反击过去。虽然在针对刘承祐上有所“默契”,但在军政事上,杨邠与史宏肇之间的冲突是从来没减弱过,意见不合是常有的事。

    论嘴皮子,讲道理,史宏肇当然不是杨邠的对手,脸上老肉一跳,正欲强言耍横,苏逢吉站了出来。瞥了杨邠一眼,朗声道:“杨相此言差矣。杜重威拥兵自重,违背陛下意志,对抗朝廷诏令,反迹已露,对此等悖逆之徒,以臣之见,宜剥其官爵,从速出兵,击灭之,以昭朝廷威严。”

    “否则,让天下其他节度如何看待此事,此前移镇,彼辈观望者甚,他们若依样学之,那么大汉天下,恐怕未及承平,便又要乱了。朝廷禁军强且众,但又如何能兼顾四方,如今能够侧重一方,自当迅速攘灭凶顽,将更大的祸患消灭于未然。”

    苏逢吉这个人,贪婪、恋权、好杀,品行虽然不行,但还是有些见解,总能说出点道道来的。

    “此言大谬!国家忧患,宜分主次。如今幽燕有契丹动兵,关右有西蜀窥伺,南面荆南、南唐皆不安分,当此之时,稳定国家才是要务。魏博拥强兵,朝廷若轻启战端,倘不能速胜,我朝这大好局面将一朝而丧!”杨邠也立刻怼回去。

    冷冷地盯了苏逢吉一眼,在杨邠看来,此人惯会逢迎的小人,以谄媚幸进,常出妄言,祸乱朝纲。

    感受到杨邠的蔑视,苏逢吉冷笑道:“你是欲放纵杜重威,养虎为患?”

    “你这是断章取义!”杨邠微怒:“杜重威必须要制伏,魏博问题必须要解决,但不宜操之过急!”

    “彼辈如此猖獗,若不锐意作为,欲置陛下与朝廷威严于何地?”苏逢吉反问。

    “够了!”眼见着这二人又在朝堂之上争执起来,刘知远眼神中恍过一丝不耐,冷冷发声。

    见状,两个人住嘴,赶紧俯身告罪:“请陛下恕罪。”

    随着刘知远的“镇压”,杨、苏二人之间的火药味消散了不少,不过气氛却眼见着紧张了许多。刘知远扫视一圈,刘承训不在,刘承祐站在那儿,一直未发表意见,目光游离,老神自在。

    “周王,有什么看法?”沉默了一会儿,刘知远问。

    游离的目光一下子便恢复清明,刘承祐心中当然是有想法的,仍旧琢磨了下,方才拱手道:“两位相公所言,皆为国家筹谋,都有一定的道理。魏博人口、税赋,占天下之重,自不必我细说。此等要地,万不能久握于杜重威之手。”

    “杜重威,如今就如大汉肌体上的一颗毒瘤,已到了不得不割除的地步,拖下去,朝廷或许集聚更强大的力量。但是,这颗毒瘤若是爆发、糜烂、扩散开来,影响的就不只是魏博这一镇了。故,纵使再艰难,也要咬牙除之,早使魏博归于治下,恢复发展,与民休息,朝廷方有余力,应对外敌。”

    “否则,拖得过久,不只国内方镇生异,如杨相公所言,孟蜀、荆南、南唐,也会趁机对大汉咬上一口。若不能剿平内患,何以对付家门口的群狼?”

    刘承祐此言落,杨邠表情一凝,苏逢吉嘴角则露出了一丝笑意。刘知远琢磨了下刘承祐的话,问:“这么说来,你是倾向于朝廷动兵?”

    “以邺都那边如今的情况看来,这兵戈恐怕是避免不了的了,杜重威显然不会束手就擒。朝廷针对其周边的布置,只怕给杜重威带去了极大的压力,他方有那些无力的反制措施。”刘承祐说:“不过,若欲顾及其他州镇,朝廷倒也不用主动发难。只需做好战争准备,待其举叛,便派军将之歼灭!”

    “呵呵。”史宏肇突然轻笑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这殿中,很有些刺耳。

    “何故发笑?”史宏肇的行为有些无礼,刘知远横了他一眼,问道。

    “臣失礼!”史宏肇竟然知道自己有失礼节,只是那种忍不住的表情更让人厌恶,瞟了下刘承祐:“臣只是觉得,如周王殿下之言,若邺都那边始终保持着此等局面,杜重威引而不发,难道朝廷摆着那么多兵马钱粮空耗?若拖过了今岁,那与杨相所说,又有什么区别?”

    一干人的目光落在了刘承祐身上,刘承祐仍旧那副淡淡然的样子,点了下头:“史将军所言,确是有道理。”

    看都没看史宏肇一眼,刘承祐朝向郭威:“郭枢密,方才那封奏报......”

    众臣的视线又转向郭威,只见郭威自袖中掏出了两份文书,朝刘知远禀道:“启禀陛下,殿议之前,枢密院收到了莫州防御使慕容延钊的奏报,言于其境内截获了一名行迹可疑之人,擒下自其身上搜出了一封书信。经审讯得知,那人是杜重威的信使,信上所书,乃杜重威投诚契丹之辞,并邀契丹主破幽州之后,南下中原,与其合兵。奏报并书信在此,请陛下御览。”

    两份文书呈至刘知远面前,只稍微浏览了一遍,刘知远重重地拍在了御桌上,怒声道:“好个杜重威,真是贼性不改,朕对之已是极尽宽宥抚慰之能事,仍旧欲壑难填,以蛇蝎之心,妄图勾连北狄,祸害我汉家江山!简直死不足惜!”

    “诸卿,你们怎么看?”刘知远横视一圈,再问一遍。

    这下,杨邠没敢再反驳了什么了。苏逢吉则眉飞色舞的:“陛下,杜重威反心毕露,猖獗至此,断不能容他!”

    “杜重威既不念朝廷恩德,欲行螳臂当车、自取灭亡之事,朕成全他!”深吸了一口气,刘知远冷冷地吩咐着:“派人,将此信送与邺都,将内容昭示天下!”

    “是!”

    基本可以肯定,当这封信置于案头之时,杜重威绝对坐不住,必反。

    “陛下,既如此,朝廷便要彻底地做好征讨准备了!”眼见事成定局,杨邠迅速地转变思路,积极谏言。

    刘知远颔首,沉吟几许,说道:“兵马、粮草调度,加快速度。诸位议一议,这统帅人选!”

    此言落,殿中又是一阵沉默,各个交换了一下眼色。杜重威那边,拥兵近五万,哪怕刨除那些充数的民力,可战之兵也有两万余。朝廷若欲平之,动用的兵马绝对不少,统大兵在外作战,涉及到军权这种敏感的东西,都不得不慎重。

    只沉默了一会儿,史宏肇便主动请道:“陛下,臣愿往!”

    目光在史宏肇身上停了一下,刘知远只稍微考虑了下,摇了摇头:“侍卫司、东京禁军,尚需史卿劳心劳力,不可轻离。”

    被拒绝,只略有点失望,史宏肇倒也未太过在意。如今他执掌侍卫司,是东京禁军的一把手,威风得意,飞扬跋扈。若是出征,胜负难料不说,反倒有丢掉禁军统帅的可能性。仔细权衡利弊,还不如待在京城,如今的史宏肇,已不复河东时刘知远麾下的纯粹战将,这官僚作风已经吹起来了。

    刘承祐呢,他倒是有当这统帅的意愿,不过几乎可以肯定,只要他提出来,必然遭到反对。

    想了想,刘承祐主动禀道:“儿臣以为,与其委将帅出征,莫若陛下亲征,率大军,携雷霆之势,荡平奸凶!”

    闻言,刘知远眉头眼见着皱了起来。

    PS:关于更新,拆成两章发嫌短,合在一起又嫌慢,真的难啊。

    对于刘承祐的亲征建议,刘知远还没发话,杨邠便忍不住出言劝告:“杜重威再猖獗,不过一冢犬,着一大将率师可擒,兵凶战危,何劳陛下亲往。陛下为天子,当居国中,理阴阳,定人心,岂可轻出。”

    听杨邠这番说辞,刘承祐心中不免厌烦,若是太平年代也就罢了,如今这个世道,马背上的皇帝,怕什么兵凶战危。刘知远入开封,一路坦途,未彰君德,未显君威,亲征杜重威,正可借机煊威天下,震慑异己。

    至于亲征的风险,毕竟成败关乎皇帝的威严,严重点甚至完全影响到国运与江山稳定,但是,以如今朝廷的实力,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若不能拿下杜重威,那这大汉也就没资格雄立于中原了。

    当然,刘承祐自然也存着小心思。刘知远若亲征,他必请随行,将兵在外,可供他活动的空间可就大了。

    不过,刘承祐显然些一厢情愿了。刘知远并没有直接表示看法,而是不动声色,以一种不可捉摸的语气,征询其他人的意见。

    在这一点上,包括苏逢吉在内,都表示皇帝不可轻出。只有郭威,也只是保守地表示对刘承祐的支持,建议先遣兵马征讨,看结果如何。

    接下来的商议,就那么平淡地避过了“亲征”的话题,君臣一干人商量着主帅人选,这个不合适,那个不合适,讨论地热火朝天。不过在这热烈的氛围中,刘承祐只有一种感触最为深刻:这不是他的朝堂!

    不苟言笑,前脚走入枢密院,后脚郭威便跟了上来:“殿下!”

    “郭公。”刘承祐朝其点头,打了个招呼。

    随着两人入内,几名属吏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又迅速地低下头。枢密院内,包括魏仁浦在内,有十数名属官,各劳其事,司其职。

    若说如今大汉的诸衙署,最像模像样,井然有序的,也只有枢密院了。三名大佬,从杨邠、郭威到刘承祐,或刚烈,或审慎,或肃重,有他们三个镇压,底下人根本不敢玩忽懈怠。

    将郭威引至自己平日办公的位置,屏退殷勤奉茶的属吏。郭威问:“您心情似乎不好?”

    刘承祐摇着头:“谈不上。”

    “您是在对朝廷的安排有所顾虑?”

    “也谈不上。”

    见刘承祐这副表现,郭威则自顾自地说着:“高使君威名显赫,声望隆重,戎马多年,有他领军,部署邺都,杜重威必定不是对手。魏博兵虽强,但囿于统帅乏能,杜重威早不得人心,以地方对抗中央,既无大义,更悖于士民所求。如此外强中干,实不足为道。”

    “郭公之言有理!”对郭威的说法,刘承祐表示赞同,不过表情再平淡,那股子意兴阑珊,始终萦绕在眉宇间。

    方才的殿议,几经考量,做下了决定,倘若战起,便以检校太师、兼中书令、守太傅、邺都留守高行周为主帅,讨之。

    高行周,写“五代”早期历史的,估计都有提到。名帅之英,这又是一个自唐末便开始便活跃于军政坛的名将,先仕桀燕,后仕唐晋,能征善战,灭国讨逆,击贼平叛,抗击契丹,在累朝乱世中一仗仗打出威名。另外,他还有个比较出名的儿子,“开宋名将”高怀德。

    论出身、资历、名望,刘知远与高行周相比,实则也弱了不止一筹。刘知远倘若真敢拜之为主帅,将兵讨逆,那这器量,可是不小。当然,就刘承祐的观点,高行周为帅,亦无不可,能力、威望都足以驾驭诸军。

    在归附的方镇中,高行周算是那种比较顺服的了。最重要的是,高行周已年过花甲,到了这个年岁,基本不会有什么过分的野心了,至多为子孙后代谋划一番,求得荫庇。

    但是,凡事就怕个但是。在打算用高行周的同时,刘知远又欲以刘承祐那个叔父,镇宁军节度使慕容彦超为其副,就是安插个监军。

    这样的安排,从刘承祐内心而言,并不是太看好。他那个叔父是什么德性,当初在白马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了,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印象实在不好。

    不过,这些想法,刘承祐并没打算同郭威说的意思。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刘承祐叹了口气道:“结果如何,尚需时间检验。不过,今日议定,这枢密院,却是又要忙碌起来了......”

    郭威点头,目光游移了一下,身体微微朝刘承祐倾了些许,沉声问道:“殿下,关于莫州的奏报,唔——”

    郭威露出了少许迟疑,刘承祐见状,淡淡地说:“怎么了?”

    郭威眼神中恍过一些疑思,继续压低声音:“下官只是觉得,略有些奇怪罢了。”

    闻言,刘承祐扭头,看着郭威。两个人对视着,目光在空气中交流了一番......

    汉廷的办事效率,明显提升了不少,也许是涉及到兵事,又或者是特事特办的缘故。自东京城中,使者数出,而就在当日下午,散都头军调动北出,直趋黄河,再连夜东进。而后续,武节军也奉命,做好了开拔准备。算上前期的布置,针对杜重威,禁军并州镇兵,朝廷已经调动了马步军六万余人,也算格外重视了。

    同时,大量的作战物资也自东京,向邺都那边运输,用船运,走汴水入大河行进。事实上,东京距离邺都的距离并不算远,有水运支撑,若配合作战,真正需要调用的民力,并不算多。

    此次所用兵马,除了先期北调的兴捷军之外,余者基本以整编的“杂兵”为主,用去对付杜重威。汉廷的这种安排,往深了想,有点“阴谋”的味道。

    邺都那边,朝廷使者将那封“关键”的书信递给杜重威,结果不言而喻,直接急眼,怒喝一句“朝廷欺我太甚”,随后便亮明旗帜,叛乱。没有将使者杀死,还放其归朝,给朝廷回复,扬言迟早要打入东京。

    抱有必死之心而侥然得生的使者没有发现,在看到那封信时,杜重威的表情变化,愕然,嘲弄,愤怒,决绝。

    随着东京与邺都方面彻底撕破面皮,战争英的开始笼罩在黄河两岸上空,天下的人目光都汇聚到魏博那边。

    叛乱——平叛,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才是立国之初,中央与地方之间关系的“正确”打开方式。不来上这么一回,刘家凭什么坐稳中原江山,而刘汉王朝究竟有多少斤两,就看“讨杜”之战打得如何了。若是能迅速扑灭之,那么一切都好说,否则,有的是苦头吃。

    八月秋高,汴河两岸,黄菊盛开,空中弥漫着的桂花陈香,沁入开封城垣,给东京的士民们带去一丝柔和。

    渡头上,又是十余艘船,扬帆北上,竖起的旗号与船上守备的禁军,透露着那是公船。船上装载的,除了粮食、军械之外,都是新赶制的一批被服、鞋袜、雨具等军需物资。

    自“讨杜战争”开始后,除了官坊之外,东京城中的各类大小作坊,纷纷开工,不过是在官府的调控,甚至“勒令”下,赶制军需,售与官府。并且,价格被压得很低,获利并不多。

    只是官府在调控,纵使积极性不高,也不敢违逆,否则,自有兵丁、衙差上门,强征。当然,若是配合着,倒也相安无事,或许赚不了多少,但总归有些收获。

    这些事,自然是三司使王章搞出来的,初闻之,刘承祐觉得其敛聚过苛。然而深入了解一下,刘承祐却没有多发表什么意见,当然,说了也不会有太大的作用,既逢战事,一切都得为战争让步,朝廷没有临时加税,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王章也不容易,为了支撑魏博的战事,他也是绞尽脑汁了。即便各种省,国库之用也是如流水一般消耗,打仗,苦的真的是一大片人。

    渡头上,刚刚卸完一船货的几名脚夫聚在一块儿,小作休息。其中一人张望着离岸朝西北方向驶去的船队,议论道:“这已经是第十一批了。”

    “听说广晋府那边战事进展不顺利,朝廷的兵马还没有拿下邺都。”另外一人,小声地说。

    “朝廷打得怎么样,与我等何关,只要别短我们的工钱。只盼吶,今日米面,别再上涨了。”一名面色黝黄的汉子,瓮声道。

    对面一个清瘦的小个子则摇摇头:“有魏王与周王两位殿下在,应该不至于此。”

    凡战事起,物资匮乏,物价上扬这是很正常的事,但总是少不了那些囤积居奇者。这段时间,刘承训的开封府与刘承祐的巡检司联合执法,打击奸商,平抑粮价。然后发现,打击了粮商,自各地输送入东京的粮食数量锐减,对粮价并没有做到有效的遏制,仍旧居高不下。

    官府的粮食也不多,然漕运废弛,输入米粮有限,且还有着重供养朝廷与支持作战,流通与民用的,终究是少数。

    没有办法,只能无奈得放松打压,只是在价格上划了一条红线,给了那些粮食掮客与商人以利润空间。毕竟粮价再高,总归比饿肚子好。而这件事,也给刘承祐提了两个醒,一为官仓储粮,二为漕运。

    “官府能靠得住?”一人忍不住抱怨道:“那魏王殿下倒是仁善,平抑冤屈。那周王,吓人吶!”

    “要我说,周王殿下还算明理,巡检司的士兵不敢太过放肆,要是撞到侍卫亲军的那些军头手中,能活命都是运气......”

    “你不要命了!”听两人越聊越开,黄脸汉子紧张地呵斥道,其二人赶紧住声。

    为了保证京城的稳定,这段时间以来,朝廷再度加严了对开封的管控。而在开封城中,有三个衙门对坊市治安拥有执法权,刘承训的开封府,刘承祐的巡检司,以及史宏肇的侍卫司。

    三方共管,权责不清,而三方的行事风格也截然不同。刘承训为政以德,宽仁和善,喜亲力亲为,以服人为主,纵有伏法者,也多称道之;刘承祐一如既往,巡检从法,执法从严,但严而有理,且一视同仁,巡检吏卒有作奸者,罪加一等重处;只有史宏肇那边,突出一个狠厉,侍卫军吏,巡视街巷,但见有“异”者,先捉而察之,察之不清,便拿回侍卫司狱拷问,京中百姓,畏之如恶虎。

    因为这等事,刘承训还与史宏肇争执过,被那武夫气得不轻,差点没再病倒。而刘知远,纵有耳闻,也只是囫囵处置,小小地警示了史宏肇一番,让他收敛。据说,皇帝刘知远对史宏肇“乱世重典”的思想,很是认同。只要东京不乱,一切都好说。

    “也不知这等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沉默了一阵,其中一人哀叹道。

    “等邺都那边打完仗,朝廷没有战事了,也许就好了。”说话人不坚定的语气中含着期盼。

    “照这个架势,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去了。要是北边作战不利,朝廷再征发徭役,说不准,我等便要被征调上战场了!”

    “我倒宁愿上战场,若能加入禁军,杀几个人,立点战功,日子便好过了。要是死了,也免得活着受苦!”小个子望着北边,言语间含着辛酸。

    “呵!”此言顿时引来讥笑,一名粗壮汉子指着小个子嘲弄道:“就你?去了邺都,恐怕也是填城池的命!”

    “你不要小看人!”

    “......”

    “哎!”黄脸汉子则又叹了口气,无意再听这些人争论,仰头看了看天,天空一片澄净。心中暗想着,这几日积攒了点钱,晚点去市上置办点面、鱼、油盐,今日,毕竟是中秋,与家人好好过个节。

    “都给某起来干活,有船来了!”没能歇多久,他们这段渡头的管事,带着几个人随从前来催促,嘴里叫喝着,见不动弹的,“亲切”地踹上一脚。

    不远处,一艘吃水很深的船,缓缓地靠岸,估摸着得有个三百石左右,在汴河之上,也是大船了,自东南来。

    一干人,立刻撸起袖子,缠紧腰带,积极上前,为生计卖力。

    PS:明天上架了,头疼的是,没有存稿......

    在汴河北岸,沿河除了城垣、壁垒,便是一栋栋高低不齐的楼台。站在其中一栋四层高楼上,凭危远眺,望着脚下秋风萧瑟、洪波涌起之景,刘承祐这心里也不禁生出些怅惘之情。

    开封当天下之要,总舟车之繁,控河朔之咽喉,通淮湖之运漕,其建城根本,立都之基,便在于汴河。这条沟通南北的黄金水道,随着政治、经济重心的转移,其重要性日益凸显出来,几乎事关国运命脉,是帝国的生命航道路。

    这上边,本该是公家运漕,私行商旅,舳舻相继,不绝如缕。然而那等盛景,于此时的汴河而言,只存在于文字之上了。虽则随着中原渐定,舟船往来,日益加增,但前番战争的影响、契丹的破坏太过严重,遗症至此,再加上淮海江南之物产,几在“敌国”,汴河的开发潜力,仍旧很大。

    即便因战乱之故,漕运废弛,到如今,河上的货物吞吐量,也是不小。

    刘承祐自然不会有闲心去叹河运衰颓,兴漕运,那是以后事,眼下只要还能发挥效用,支撑东京即可。当此之时,最重要的,还是邺都那边的战事。

    讨杜之战,自爆发后,便时时刻刻牵动着朝野的心。他在城中走了一圈,当真是升斗小民,都在替朝廷忧虑,抑或是在替他们自己忧虑。自前朝灭亡,契丹入寇,东京城前前后后已经乱了七、八个月了,也就这俩月,稍微安定了些。

    虽然在新汉的统治下,日子仍旧过得艰难,但总比没有秩序来得好,至少有了点期望。若是这新朝廷再倒了,又不知要乱到几时方休。故,哪怕如今的汉朝廷,冶政乏善可陈,甚至已有蠹恶滋生,仍旧没有普通的黎庶会盼着他垮掉。就刘承祐看来,这大概也只有用“人心思定”来解释了。

    邺都那边的战事,就如刘承祐此前所顾虑的那样,终究还是出了问题,也正是出在他那个叔父慕容彦超身上。

    杜重威初举兵之时,以澶州当东京锁钥,又迫在广晋府南,于邺都亦为肘腋之患,故主动发兵进攻,欲取德胜城(德胜北城为今濮阳)。

    杜重威嘴里虽叫得凶,但估计也没有取澶州之后,南渡进军开封的野心。其真实目的,更可能的,还是拿下德胜口之后,再西攻黎阳,将汉军挡在河南。再等北边的消息,他已派其子杜宏遂北去,请求支援,万一契丹“爸爸”能够突破南来,那他就还有救......

    汉军这边,朝廷的前期布置可不是摆设,虽然各路军队没有到齐,统帅高行周也还没到位,但根本不惧杜重威的翻腾。

    但是,慕容彦超开始搞事了。他自负刚勇,又矜其才,对朝廷委高行周那风烛残年的老朽为帅,颇不服气。闻邺兵南来,喜而应战,不顾防御使郭荣的劝阻,率领驻守的五千禁军出击,双方接战于德胜城近郊。

    若是直接败了也就罢了,关键是杜重威的先锋部队不顶用,竟然被慕容彦超一击而溃。由此,慕容彦超其气愈骄,他的字典里估计也没有“适可而止”这个词,率军追击,远离城防。然后,撞上了杜重威的中军大队三万余众。

    双方将士皆勇,但在两名主将的指挥下,硬是打成了菜鸡互啄。慕容彦超倚仗中央大义并禁军之强,但抗不住杜重威兵多,莽战一个多时辰,便被围困于清丰县内的陆家店。

    眼见势孤军危,还是防御使郭荣,不辞辛苦,带领德胜城中仅剩的千余兵马,冒死突破邺兵的阻截,强行将慕容彦超给救了出来。

    接应着慕容彦超的败军,一路且战且退,直至退防德胜城,勉强守住了。

    郭荣也是没办法,大部分军队都被慕容彦超带去迎战,若慕容彦超被杜重威给全歼了,那他仅凭剩下的那千余兵马,势必难以抵挡住。德胜渡口若失,必然牵动到西面的黎阳,若两个渡头皆失,那么汉军想要北渡可就难了。

    纵使最终能够消灭杜重威,那么要付出的代价必然倍增,且这可不仅仅是杜重威这一叛的问题。

    视野广阔,很有大局观,正是因为看到了其中可能产生的后果,郭荣方才选择行险,孤注一掷。当然不排除郭荣想赌一把的心理,风险越大,往往也意味着收益越高。结果,郭荣赌成功了,九死一生的结局,硬是让郭荣撞到了生路。

    而杜重威也实在拉胯,被郭荣千余兵搅乱阵脚,救走慕容彦超也就罢了,那么多兵,只需分一小部偏师袭取德胜北城,那么汉军必然溃败。硬是选择与汉军缠斗,一步一趋,直到汉军退守城防。

    对于慕容彦超,前番拼命规劝无用,以致兵败,郭荣也是怒极。当真只有亲身体会共事之后,才知道这个人究竟有多难伺候。杜重威猛攻关口而不下,无奈退兵。待其退后,慕容彦超又接过了指挥权,以救援不力诿过于郭荣。这下,郭荣愤而派人上表东京,弹劾慕容延钊。

    讨杜之战,第一次接战,以汉军败退告终,前后伤亡两千余人。当然,杜重威也没能讨得了好,前锋的溃败加上其后的激战,损兵有近三千,比汉军还多。不过,无论是从场面还是从结果来看,都是邺兵告胜了。

    事实上,邺兵的士气并不高,将士作战意志薄弱,并没有多少反叛意愿,只是为杜重威所胁从。但经陆家店一战,汉军的士气也好不到哪儿去了。

    出师不利,总归不是什么好兆头。

    败报传到东京的时候,满朝哗然,甚至有点措手不及。刘承祐也是分外无语,暗骂慕容彦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是考虑到德胜口的重要性,为防杜重威南下,朝廷才屯重兵于此地。

    有五千禁军在手,只需要稳稳地守住,待朝廷其他军队汇集,联动出击,便能稳稳地平推至邺都。这慕容彦超硬是要自作聪明,若不是郭荣力挽狂澜,平叛的局面恐怕就不容乐观了。

    不过,于郭荣个人而言,却是一下子赚足了名声。为了减弱败事的影响,朝廷对陆家店一战使了春秋笔法,尽量避败绩而不谈,反而着重宣扬郭荣反败为胜、痛击叛军,摧毁了叛军夺取德胜口的阴谋。

    为了奖励功臣,也为了安抚士心,刘知远降制,以其为德清军都指挥使、领澶州防御使、邺都行营排阵使。

    而对于慕容彦超的处置,刘知远则犹豫了,按照朝臣的意见,自当问罪,再不济,也要召还东京。结果,刘知远硬是轻轻放下,避其罪不谈,言以观后效,留其于军前,仍领原职,为高行周副。

    慕容彦超一败,完全打乱了朝廷预想中的平叛节奏,兵马的损伤倒不算什么,关键在士气,冷兵器作战,士气的重要性有的时候更在训练、装备之上。这主帅还没到位,士气便被慕容彦超给泄了。

    闻得败讯,在朝廷的催促下,原本从容不迫的高行周,只得加快奔赴军前的速度。老将军不辞辛苦,疾驰百里,汇合后续的禁军渡河北上,至德胜城,顾不得风尘仆仆,便劳心劳力地给慕容彦超擦屁股。

    仅收拾军心,恢复士气,便多费好几日的时间。高行周的统兵之能,自然不用怀疑,威望也是十分靠谱的,出征的汉禁军中多“晋军”,而高行周曾经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后晋禁军统帅,将校之中,有不少人曾是在他麾下待过。有这层情谊在,如今同在“大汉”的旗帜下作战,高行周发号施令,倒也没有多少滞涩。

    一切准备妥当过后,高行周率马步军五万余人,自德胜城北上。而杜重威大概是上一仗打出了自信,竟然率军来敌,还是老地方,两军接战于陆家店。杜重威自以为,汉军受前番败绩影响,定然士气衰微,可是他太小看高行周的驭军之能了,结果不言而喻,损兵折将,败退。

    年纪大了,高行周用兵,老辣的同时,也渐少了些锐气,重在稳妥。见邺兵败得太快,只让众军谨慎追杀,求一个稳妥。但慕容彦超不以为然,此前丢了面子,急于抓住机会证明自己,强烈地建议疾进,为高行周所拒绝。慕容彦超怒而斥之,为其反制。

    高行周是什么人物,哪里会受慕容彦超这“小儿”左右,顶着其压力,稳扎稳打,随时调控全军,一直追蹑至邺都城下。

    慕容彦超建议趁势急攻,为高行周所拒绝,在他看来,邺都城池坚固,杜重威留有余力,不便强攻,于是下令扎营,屯兵城下。慕容彦超一心想要洗刷此前的耻辱,急躁欲战,但就是为高行周压制着。

    两个人争执不休,最终还是高行周以军令压制,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先行削敌士气,再发起致命一击。但慕容彦超就是等不了,甚至当面辱高行周怯敌畏战,在他看来,高行周能胜,徒以兵多,前番他要是兵力足够,早擒杜重威于马下。

    平叛汉军在高行周的统帅下虽然取得了胜利,但主、副帅的不合,给战事蒙上的一层阴影,且直接影响到了后续的战况。

    慕容彦超就像一根搅屎棍,屯兵城下,每有决议,必与之高行周相左,极大地影响军中士气。对此人,高行周当真有种杀之以正军威的冲动,但实在顾及其身份,分外无奈。

    中间,高行周尝试性地发起过进攻,但邺兵野战或许难顶,但守城总归压力不大的,失败。然后,慕容彦超便嘲讽起高行周来了。

    纷扰之中,平叛大军围叛军于邺都,相持不下,直至如今。



    邺都的战况,于东京朝廷而言,分外揪心,自古围城相持,久战不下,对双方来讲,都不是好事。站在汉廷的角度,生怕出了什么意外,为城中邺兵所趁,导致败绩。

    这种事又不是没有先例,当年后唐末帝李从珂坐困愁城,而一朝之间反败为胜,甚至直下洛阳,夺了皇位。当然,那是李从厚自己作死,幼儿持戈,为庸臣所惑,操之过急,而至败亡。两者之间,并没有可比性。

    但是,朝廷诸公,显然是被慕容彦超那一败搞得有些神经紧张了。更重要的是,他们不想将这场仗打成一场持久战,国库实在消耗不起。并且,战事不利的消息传扬开,对大汉而言,当真是个压力不小的考验。

    当然,在刘承祐看来,情况远没有朝堂诸公想象中的那么危险,他们是自己吓自己。通过前方战报与身在前线的郭荣的私信可知,邺城的局面基本牢牢掌控在汉军手,虽进攻乏力,但杜重威也别想翻腾出什么水花来。高行周老成持重,用他为帅,是用对了。

    但是慕容彦超......

    提起慕容彦超,朝堂之上,最感尴尬的,估计只有皇帝刘知远自己了。对这个弟弟,他真的有点怒其不争,完全没有领会到自己安排他副职高行周的意图。

    在阵前,上蹿下跳,搅扰军心不算,前不久还递密报来京,弹劾高行周拥兵自重,请朝廷早作准备。刘知远要是真昏庸点,受其蛊惑,这江山恐怕还真撑个半载就走下坡路了。

    然而,对于慕容彦超,还是置之不闻,只是使人告诫之,同时降诏勉励抚慰高行周。皇帝的颜面,有的时候,还真是挺没道理的。

    事实上,邺都那边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将帅的问题,朝廷安排的问题。但是经那么一折腾,城下汉兵的锐气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到眼下这个地步,哪怕换帅,都解决不了问题。

    所幸,哪怕邺都战事不利,没有什么进展,朝廷的支持仍旧没有减少,自东京,大量的军需物资,仍旧通过运河向北边输送而去。同时,刘知远没有隔着几百里,对前线进行微操,催促攻城作战什么的。

    前方战事再焦灼,后方的生活还得过,再苟且,中秋佳节不能含糊。凭栏远眺,吹够了冷风,擦着泛红的鼻子,刘承祐回府。

    此时的周王府中,正处忙碌之中,仆人们张罗门庭,结饰台榭,有刘承祐的叮嘱,并未铺张,不过毕竟是过节,再缩减,王府的排场总归是要有些的。府中的洋洋喜气,倒冲淡了些许刘承祐脸上的严肃。

    “殿下,您回来了。”耿氏一身淡彩的衣裳,亲自将刘承祐迎入堂中。

    作为刘承祐到如今为止唯一的姬妾,以女主人的姿态,在府中张罗着。

    “这些事情,让李婆与府中管事去做,哪用你亲劳?”刘承祐说了句。

    “不妨事。”耿氏展颜一笑,美眸中秋波,几乎要将刘承祐融化。

    探手,轻轻地在她肚皮上摸了一下,刘承祐牵着其手,与其入得花厅。

    大概前番韬光养晦,造人运动,耕耘不辍,不久前,耿氏被发现有了身孕。这个是件大事,对刘承祐,对皇宫里的帝后,都有特殊的意义。耿氏肚里的孩子,不论男女,可都是刘知远与李氏的第一个内孙。

    孩子,又是刘承祐的一个加分项。

    大哥刘承祐比刘承祐大了不少,二十五六岁了,膝下竟无一丁半女。很早便娶了妻,姬妾也有几人,可是无有孕者,实在不得不让人怀疑,他的身体出毛病了。

    而耿氏有孕,前番更是引发了这个问题。然后,嗣君之议再度爆发,不过这一回,有聪明人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由刘知远定下盟制,帝位传承,兄终弟及。

    听起来,倒是个不错主意,既完美化解了仍旧延续着的储位的争端,维护了国家的稳定,同时兄终弟及,还能避免出现主少国疑、江山不稳的情况,简直一举多得啊......

    然而,稍微想深一点,就知道有多不靠谱了。刘知远传刘承训,刘承训传刘承祐,刘承祐传刘承勋?刘承勋又传谁?

    根本经不起推敲,正常情况下,兄终弟及,绝对是取祸之道。湖南的马楚就是这么做的,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然后搞出了个“五马争槽”的典故。六月马希范才死,如今马希广与马希萼两兄弟已经兵戎相见了。

    进言将此条写入祖制的大臣,不是愚蠢,便是别有用心,该杀。

    厅堂上,也张挂着彩头,布置着秋花,分外雅致。坐下,耿氏自婢女手中接过一盘糕点,自盂中净手,拿起一块,喂到刘承祐嘴边:“二郎,这是新制的桂花糕,你尝尝。”

    刘承祐瞟了眼,方方正正,亮黄亮黄的,卖相很不错,散发着酥香,不大,一口可含。

    “怎么样?”

    “不错。”

    刘承祐的反应虽不够积极,但得到了认可,耿氏也是笑靥展开,柳眉轻弯。

    “准备准备,今夜随我进宫赴宴。”歇了片刻,喝了口水,刘承祐对耿氏说道。

    “是!”玉面之上,喜色洋溢。

    望见在庭中支使着王府仆人的李崇矩,刘承祐想到了什么,将之唤来问话:“东西都已送到各府了吗?”

    “按照您的吩咐,十二的时候,已然送至。”李崇矩躬身答道。

    中秋佳节,这人情往来,是免不了的。此前,刘承祐命人置办了几十个礼盒,分别送往与刘承祐关系亲近的朝臣府上,当然,最重要的是他那些旧部。礼物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就是些时令瓜果、物产,心意送到,也不虞别人说什么闲话。

    傍晚时分,拾掇一番,刘承祐便携耿氏,进宫赴宴。宫内,也是张灯结彩,不过仅针对于仁明殿。以国事艰难,在李氏的建议,并未有大操大办,只是叫上刘承训这几兄弟,进行一场家宴。对文武大臣,则下诏勉励了一番,并自宫中分赏了一些秋食。

    讲道理,刘知远这皇帝做得,很平庸,或许于民尚未有恩德,但自身倒是挺自律,基本没有奢靡铺张的举动。治政方面,也算勤勉,然而,这大汉江山在他手中,仍旧如泥足巨人,迈步艰难。

    说到底,还是用人的问题,并且,在简政厉行,革除弊病上,刘知远并不积极。

    而朝堂上,“河东系”的那些将相,争斗不断也就罢了。在这中秋,皇帝一家子都清简庆节,外边的大臣们,有不少却是“喜迎佳节”,呼朋引伴,在府中饮酒玩月,好不热闹。尤以苏逢吉、史宏肇为甚。

    就是一场家宴,刘知远夫妇,刘承训三个亲弟兄,再加独女永宁公主及其夫宋延渥,还要算上刘承赟这个养子,总共就九个人。

    耿氏穿着一身命妇装,自怀孕后,他被刘知远封为晋国夫人。画着淡妆,有些局促,与刘承祐大嫂、姐姐一道被李氏唤过去叙话拉家常。母以子贵,对耿氏,李氏显然十分关心,私语间叮嘱不断。

    至于刘承训这几兄弟,则聚在一块儿,喝酒畅聊。刘承训身体似乎恢复得差不多了,至少从外表看不出来,只是时不时地要咳嗽两声。

    直到刘知远至,近来心情显然不好,不过也强露出个笑容,话不多,只是说了句:“国事不宁,一切从简,莫嫌清苦。”

    “不敢。”

    “我们这一家人,有许久没有这么聚在一起了。”李氏叹了口气。

    一家人在一起,也没有刻意地去讲什么宫廷规矩,没有那么多束缚,就如普通百姓,闲谈间便感受着亲人间的温馨气氛。

    两名宫人,合端来一块饼,饼如圆月,曰“小饼”,实际上就是月饼。小饼不小,李氏亲自操刀,一家人分而食之,味道没有太特殊,吃的是节韵与气氛。

    几杯酒下肚,气氛也就彻底放开了,话开始多了,刘承祐的表情比起平日里都丰富了许多。

    刘承训饮酒略急,大嫂坐在他身边,小声地劝说,可是有点劝不住。大嫂长相算不得绝世佳人,出身小门小户,但气质温婉,为人贤惠,甚得其心。

    大概是心有所感,刘承祐不禁对刘承训劝道:“大哥,少喝点。”

    刘承训也朝刘承祐露出一道笑容,摆了摆手:“无妨,今日过节,高兴。二郎,为兄敬你一杯......”

    刘承训这段日子,心中也是憋着事,子嗣的事,挺糟心的。

    刘承祐附和着,一饮而尽。酒是新开封的陈酿,味道醇厚,略甘。

    抹了把泛红的脸,刘承祐又主动去敬姐夫宋延渥。刘承勋那小子,被放开了管制,竟然跟刘承赟拼酒,没几杯下肚,便醉醺醺的,靠在养兄身上。宴间的气氛,始终其乐融融的。刘知远看着这一切,心态倒也彻底平和下来。

    及至夜深,东京城中,各处仍旧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火光,无论是高门贵族,还是寻常百姓,基本都聚在一起,赏月聊天,相互慰藉。丝篁笙竽之声不绝,坊间长闻,闾里儿童嬉戏的声音。

    不管日子如何苦抑,都是明日的事了......



    枢密院中。

    这段时间以来,是忙碌一片,各司僚属,脑中都绷紧着弦,邺都战事不顺,最忙的就是他们。处理急务,调整兵防,支移军械,配给辅丁......基本都围着讨杜之战进行。

    刘承祐坐在书案后,眉微蹙,下巴磕在交叉的十指上,盯着案上的一张地图纸出神。图纸所画,乃前线的汉军布防图,很详细,邺都的攻防局势清晰可见,上边还配有兵力、地势、沟池、壕寨等解释。

    就刘承祐所观,一股子“稳妥”的气息,扑面而来。自几番试探进攻失败后,高行周便在邺都城下开始了“工程”作业,大肆修筑寨垒,一副要死磕到底,困死杜重威的样子。

    汉军这副架势,显然骇住了杜重威,他虽然有些看不清局势,但凭感觉就知道汉军的动作对他威胁很大。忍不住派军出城,想要捣毁那些寨垒,打断汉军的立寨节奏,被早有准备的高行周派军痛击。数番来往,折兵三千余,吃了几次亏,杜重威也学乖了,老实地龟缩在城中,不敢轻出。

    等邺都城外,寨垒勾连成片,犬错獠牙,直向城池之时,叛军已是动弹不得,彻底被压制住。其后,高行周以行营都部署的名义,传檄魏博诸州县,不出意外的,州县俱降,宣布与杜重威划清界限,向朝廷表示臣服,甚至主动供给军需、丁壮,以解汉军之乏。

    魏博地区,首在邺都,但若没有其余州县的支持,邺都之内纵使兵再多,粮食再充足,那也是只困兽。况且,这只困兽,本就不算尖利的爪牙,已然被磨平。

    就刘承祐看来,高行周已经做得足够好,还是在有慕容彦超那样拖后腿的情况下。只是,失之保守,不过刘承祐倒也能理解,并在一定程度上支持,毕竟,邺都城坚,既不可卒克,那就在城下先站稳脚跟,徐徐图之。

    但是,对他的打法,朝廷却是非议不断,似杨邠、史宏肇等人,有些不认同他的策略。在他们看来,统重兵击之,后边又取得了不少胜果,穷途末路的杜重威,当一战破城,毕功而还才是。

    但高行周这般,拖拖拉拉的,说得好听点,用谨慎稳妥来形容。若是难听点,那就是养寇自重、别有居心了。没错,已经有人在刘知远耳边念叨了。

    说到底,还是信任的问题,若换个河东旧将统兵,纵有非议,也不致于此。对于朝廷中弥漫的这股风气,刘承祐顿觉悚然,将帅统重兵在外,朝廷在后妄自猜疑,这从来都是大忌。

    刘承祐直接坐不住,站了出来,于朝堂上怒斥那些进谗的大臣,谁说话怼谁,此前一直试着交好引以为援的苏逢吉也没放过。为了给高行周站台背书,刘承祐是头一次正面与朝臣撕破脸皮地争执。

    当然,刘承祐不是在孤军奋斗,王章、郭威、王峻等人,倒是坚定地支持他的意见。就事论事,王章平日里与杨邠基本上是同一个步调,但这一次,意见相左。

    私下里,刘承祐也十分郑重地向刘知远劝说,都不用讲太多大道理,将以前的历史,类似的故事讲一遍,就足以让刘知远警醒。

    当然,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但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否则自古以来,类似的君将相疑而至自毁长城的事,又怎会重复上演。

    此前议了那么长时间,既然用了人家,如今人家还在前线尽心尽力地给你卖命,这般在后面猜疑,算怎么回事?刘知远确实谈不上昏聩,且身上还带着点自低层打拼上来的“江湖习气”,被儿子教育了一番,纵使面子挂不住,但还是降诏,禁止朝臣再发猜疑之论,违者重处。

    刘承祐也是看出来了,这满朝汉臣,若说没有智者,显然不是,但这些人,真正一心一意为大汉江山着想的,恐怕没有几个。包括杨邠、史宏肇,他们之所求或许不同,但都有共性,达济自身。君臣义绝,才是这个时代皇帝与大臣之间的真实写照,因为说不准,皇帝宝座上就换了人。

    高行周比较幸运,有刘承祐在朝上为之疾言争辩。他此次,倒是纯粹地出于公义,未有掺杂任何私心,但他此番展示出来的担当,传扬开后,倒让他获得了不少人心,将校之心。

    在刘承祐的强势干预下,朝中那股名为“猜疑”的歪风邪气得到了遏制。但是,邺都的战况,仍旧是摆在朝廷面前的一道难题,是必须要解决的。总不能,就那么一直围着吧。

    朝廷也有自身的难处,王章理三司,原本为平叛筹措了半载辎需。但是,实际的消耗,往往比你预期的消耗要多得多,尤其是战争这么不可控的事情。

    谁能料到,平叛之战会打成这么个持久战,就高行周在邺都城外建起来的那些“龟壳”,所消耗的人、物力便远超那些不明其理的朝臣想象。就这,还是汉军得以成功将战事局限于邺都这一隅,并就近调用了大量魏博本镇的资源,否则窟窿还要大。

    归根结底,还是随着帑藏日渐枯竭,而战事进展不顺,让朝廷平叛的底气不那么足了。王章那边已经在准备,对东京的商贾、百工之人,进行一次加税了,并且有向朝臣、将校“募捐”的意向。在黎阳渡那边,着专人组织了一大批人,打捞当初契丹北渡之时覆没的船只,也不管靠不靠谱。

    当然,已至深秋,各州县的秋收工作都已经展开,收割秋粮。但是,从收割到缴税入库,这也是需要一个时间过程的,不解近渴。故,就在昨日,朝廷已下令,邺都汉兵,先就近取魏博粮食而用,战后再行对百姓进行补偿。

    命令下得轻松,但真正操作起来,于魏博之地的百姓而言,又将是一场“灾难”,这是痛失民心之举。但是,没有办法,只能紧着战事,至于民心,只能日后慢慢收拾了。平叛之事若出了问题,就不是那点民心能够弥补损失的了。

    “殿下,邺都急报!”思虑间,魏仁浦急步赶入,呈给刘承祐一封军报。

    观其标志,加急。

    吸了口凉气,顺手接过的同时,刘承祐还没看,便直接问道:“破城失败了?”

    魏仁浦点头,表情严肃:“是的!”

    就在九月初一,邺都围城已有月余,迫于各方面的压力,刘知远终究忍不住了,发金令,勒命高行周进行攻城。毕竟主动权完全在手中,一直拖着不是办法,总得尝试一下。这不,结果来了。

    “所幸,局面没有太糟糕,一切还在我军的掌控之中!”几乎一字一句地阅览了一遍,刘承祐松了口气。

    自邺都那边的军报,几乎是一日一报,这一封除了军情汇报之外,也算是高行周的告罪书。其下令攻城,将士蚁附冲城,力战猛攻邺都数日,未能下城。前后折兵五千余,伤者倍之,请求朝廷治罪。不过,这一回,高行周有了个比较肯定的承诺,再给他一个月的时间,邺都必破。

    “不过,陛下与朝堂诸公这边,不好交代啊。”魏仁浦叹了口气,此前的那场风波,他可是亲历其中。

    在魏仁浦面前,刘承祐也基本是有话便说:“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很难为高令公了,能维持邺都的局势,高令公是有大功的。说到底,还是朝廷用人遣将的问题!”

    这等话,魏仁浦也就听听,不敢妄议。刘承祐分明在暗指皇帝对慕容彦超的任用问题。

    “杨枢相和郭枢密还没回来吗?”刘承祐问。

    杨邠与郭威两人,一个去御前议政,一个去察看甲械、检视禁军。枢密院这边,刘承祐当值。

    “没有。”

    “孤这便去垂拱殿!”刘承祐拿起军报,雷厉风行地去。

    对垂拱殿,刘承祐也是十分熟悉了,也不用通报,刘承祐直接便往里进。其间,刘承训没有去开封府坐堂,与杨邠等臣俱在,而刘知远正在发怒。

    稍稍有点意外,已经收到破城失败的消息了?

    “怎么了?”刘承祐小声地问了句。

    刘承训也低声简单地给他解释了下。

    “岂有此理,这个高赖子,这是在威胁朕吗?”刘知远突然暴喝一声。

    事情,当真也不算多复杂,就是闻杜重威叛,汉廷围剿不利,南平王高从诲又坐不住了。遣使东京,给刘知远带来一封信,请求朝廷将与荆南接壤的郢州、复州割与他,否则......话不挑明,但就是那个意思。刘知远怎能不怒。

    刘承祐心中默叹,这便是久战不下,带来的不利影响了。高赖子那边是急不可耐,跳得欢,邺都那边要是再拖久一些,恐怕有更多的牛鬼蛇神要出来蹦跶了。

    “嘀咕什么呢?在殿上窃窃私语,成何体统!”刘知远转而便将矛头指向刘承祐,瞪着他问:“有何事上报?”

    “邺都的战报。”刘承祐微微低下头,双手捧着那封可能惹得刘知远更加震怒的公文。

    不过,有点出乎刘承祐意料的是,看完之后,刘知远并未发怒,只是沉默了下来,不过那脸色显然不怎么好看。

    很快,在场朝臣都知晓了破城失败的情况,一片寂然。

    “安审琦到任襄州了吧!”刘知远突然问道。

    不敢怠慢,杨邠立刻答道:“回陛下,安使君已就镇一月有余。”

    想了想,刘知远一挥手,帝袖随之扬起,冷冷地命令道:“高赖子这边,不去理会他,把他的使者,给朕赶出东京。传诏安审琦,荆南之军若是安守本分也就罢了,如有异动,给朕打回去!”

    见刘知远态度这般强硬,杨邠张了张嘴,想要劝说两句,然而望着刘知远那张跟以前的刘承祐有的一拼的自闭脸,老实地闭上来嘴,恭声应道:“是。”

    又自闭了一会儿,一股子疲惫不禁浮上面庞,扫视一圈,刘知远声音显得分外苍然:“克城不利,邺都战况若此,为之奈何?”

    殿中,基本都是文臣,互相张望了几眼,却是没有敢贸然提出意见。

    事实上,到这个地步,可选择的余地并不多。

    撤围,那是不可能的,不说前期的胜利战果,朝廷投入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可不能打水漂了。最重要的是,要是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让杜重威给勾活下来了,那大汉朝廷还何谈威严,还拿什么去震慑天下节度与诸割据政权。

    所以,就是死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下杜重威。

    “要不,再等一个月?”宣徽南院使李晖出列,小心地试探问道。

    刘知远只给了他一个眼神,其人识趣地埋头退下了。

    从刘知远的态度可知,他显然是没有多少耐心了。

    见状,刘承祐适时地出列,作了个标准的揖礼:“据儿臣所察,邺都局势凝滞,杜重威已是强弩之末,不足畏惧,我军攻而不克者,皆士气难振。儿臣以为,若陛下能够亲历前线,以天子至尊降临,势必高涨士气,一鼓而破贼!”

    刘承祐说得虽有些夸张,但建议已经明明白白了。

    刘知远看着他,只觉心情复杂,这儿子年纪虽轻,当真是历练出来了,那副沉着冷静的大将风度,竟有点将他这皇父比下去了。

    脑中浮现出当日殿议之时,刘承祐的提议,仍旧是那般肯定,只是自己没听,而致如今的局面。

    没有考虑多久,刘知远一下子站了起来,也不再多垂询,表情格外地坚定:“朕议,择日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就这么被刘知远给定下了,独断专行了一把,甚至没有考虑杨邠这等重臣看法的意思,语气都是不容置疑的。看起来,甚至有点草率。

    当然,刘知远不可能真的被刘承祐这三言两语便轻易说动的,亲征这件事情,他实则早就有念头,在邺都战事不顺的时候便有了。

    当皇帝,刘知远虽然算不上合格,但他的眼光见识犹在。放下心中的偏私想法,客观地看待邺都的战事,刘知远当然知道,高行周没有什么过错。甚至于,他自己心里清楚,造成如今平叛战事进展滞涩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将帅不和,从来都是大忌,何况是慕容彦超这个拥有特殊身份的“监军”。

    前两日,刘知远擢升了两个前朝旧臣为宰臣,窦贞固拜司空、门下侍郎、平章事、弘文馆大学士,李涛为中书侍郎兼户部尚书、平章事。

    自入汴之后,朝堂纷扰不断,诸相争权,而致朝政萎顿。刘知远也是有点忍受不住这些元从功臣们的肆意,提拔窦贞固与李涛二人,一下子便使得河东旧臣对朝堂的垄断被打破了,同时,也是刘知远对元臣们的一种警示。

    当然,被选中的两人,刘知远也不是随便提拔的。窦贞固与刘知远有旧,曾同事于石敬瑭麾下,性情相宜,有过那么一段香火情,以其持重有名望,拜为宰臣。

    至于那李涛,则是靠着实在的才具得到刘知远赏识。之前,他暗奏于刘知远,分析邺都局势,条分缕析,鞭辟入里,甚得刘知远心,也建议刘知远亲征,更合其意。再加上此前有迎奉入东京之功,得以骤至宰臣,成为皇帝面前的红人。

    是故,亲征之议,刘知远并不是头脑一热便应下刘承祐所请,而是早就经过深思熟虑的。

    刘知远这大汉王朝来得稍显侥幸,但自一马夫成长为皇帝,这其间的艰辛与苦楚,又岂是“侥幸”二字便能尽数诠释的。虽然刘苦于年老,暗伤反复,身体日渐羸弱,但终究是个马上皇帝,真要他站出来上战场之时,却也绝对不会含糊。

    诏令既下,朝廷军政诸司衙门,紧跟着便筹备起来。最忙的,还得属枢密与三司,调配兵马,供给军需。经过商议,刘知远此去,开封城中剩下的禁军,得带走一大半。大内诸部署班直军,控鹤军雷打不动为贴身近兵,散员都在列,侍卫司下辖诸军,小底、龙栖这两大军并护圣两厢马军随征。凡五万余军,可谓是,精锐齐出,就这规模与动静,可知刘知远此行必取邺都而平叛的决心。

    七日正式诏令下,八、九两日准备,到十日,刘知远便率大军自东京出,北向。

    东京这边,刘知远也做了一个比较妥善的安排,以魏王刘承训监国,杨邠、王章、史弘肇等文武辅之,为了避免他不在期间,朝堂上出现什么幺蛾子,直接把苏逢吉给带在了身边。对苏逢吉,刘知远似乎真的有种“特殊”的喜爱,格外包容。

    至于刘承祐,如他所期盼的那般,顺利地被刘知远点将从征,为行营都监。

    除了将士行军必备的粮食给养、兵甲军械、军帐被褥之外,北发禁军也算是轻装简行了,又自民间征调了许多丁壮与骡马随行,更省却了不少将士精力。

    刘知远身处中军,没有催促进兵,没有一点急躁,皇帝若此,整个大军行进的过程都显得异常从容。以每日八十里速度行军,费二日时间而至滑州,歇一夜,第三日便至澶州。

    关于澶州这个地方,在历史上,最有名的事件当属“澶渊之盟”了。不过在“五代”这个时期,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兵家必争之地真的多......),到中后期,重要性日益凸显,尤其在拱卫开封的作用上。当年庄宗灭梁,双方夹河对峙,黄河一线,基本上就是在魏、澶这片区域进行的,而围绕着德胜渡,双方反复拉锯,大小凡百余战。

    而其核心,便是德胜渡,这个沟通大河南北的重要渡头。州城名曰德胜城,分南北两城,还是当初符存审(符彦卿老子)奉命夹黄河而筑。

    能作为大河枢纽渡头,自然是适宜涉渡之处,尤其是大规模的转渡动作。黄河流域,所过之处,地势曲折起伏,水势汹涌,在这个年代,沿着大河,也就能寻着那么几处津要。

    大军已在南城驻扎而下,城垒外原本就有驻军营房,虽不足以容纳这么多人,却也省却了新立之苦。按部就班而扩营,埋锅造饭,毕竟是大汉最精锐的禁军,整编之后,磨合时间虽然还短,战力未至巅峰,但基本素质还是在那儿的。出征作战,军队纪律性被突出强调,再加有诸军将校严厉约束,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

    夜幕降临,德胜渡前密集的汉军营盘,也慢慢地陷入了沉寂,将士安歇休整,缓解连日行军的疲惫。周遭,风声、水声、畜鸣声,反倒清晰起来。

    在各军之中巡视了一圈,展示了一番他周王殿下的存在,刘承祐带着一队人,径往渡口。被委任为行营都监,监理全军,权力很大,行军、屯驻、操练......阖军之事,无所不察。当然,刘承祐一如既往地,主抓军纪条例,就这么两三日的功夫,他“俊阎罗”的雅号又在传扬开来。以前只是在龙栖军中,如今,是整个出征禁军。

    冬季的枯水期还未来临,水位不算低,滑、澶之地,地势平坦,河流至此,已经没那么湍急。居高临下,以观河水,夜空之中,月色黯淡,遥见水面上雾气纵横,四溢缭绕,远远地便能感受到其幽冷。

    渡头上,停靠着朝廷征集的数百艘大小船只,有渔民、船夫栖于其上。沿岸滩涂的茅庐、棚寮内,三四千的丁壮劳力瑟缩在里边,躲着秋风度夜,据说,为了支持战事,澶州境内的青壮,前前后后被征调了一大半。

    岸上,不断有兵卒、押差巡逻而过,用一种凶狠的目光,扫视着那些劳役,以防动乱。

    在临水的埠头上,一名将领在一干将吏的簇拥下,正指指点点,商讨什么。刘承祐缓步走了上去,打了声招呼:“王将军。”

    将领是王峻,此次从征,被刘知远任命为行营水陆部署。说起这王峻,在大汉建国前后,也是积极为之奔走,竭力为刘知远称帝鼓吹造势,也算开国功臣,苦劳甚多。到东京之后,刘知远对其也算恩遇甚厚,加兵部侍郎,整编禁军,以之为散员都指挥,遥领巴州刺史。

    不过,王峻这个人野心显然不止于此,有些不满足,但是,想要往上爬,但上层空间牢牢地被杨、史等文武把持着。此次得幸随驾,是卯足了劲儿,要好好表现,营前部署,十分卖力,力求做到不出疏漏,下属倘有差错,罚起来比刘承祐还狠,鞭笞杖责都是轻的。

    两个人之间,也算有些交情的,当初在晋阳的时候,王峻出使契丹而还,刘承祐还咨之以中原事,收获颇多。其后联系虽然少了,也还保持着,前番发声支持高行周,王峻也是与刘承祐站在同一立场的少数人。

    “殿下。”见到是刘承祐,王峻原本严肃的表情立刻柔和下来,回了个礼。他身边的将吏们也忙不迭地跟着,行礼。

    “你们先退下,按照我的命令准备,明日渡河,不许有任何差池!”王峻严声将属下屏退,很有股子威势。

    “将军真是尽责啊!”站在河岸,能感受到水流扑腾而来的震动,刘承祐夸了他一句。

    闻言,王峻嘴角泛起一点自得的笑意,说话倒挺谦逊:“末将只是略尽本职差遣罢了。”

    闻言,刘承祐却是叹了句:“方今天下,道州节度将校职掌吏员,能尽本职者,又有几人?”

    河边风大,杂音甚多,说话都得扯足了嗓子。二人步至后方的一处棚寮叙谈,刘承祐问:“有将军在,渡河之事,料想无虞吧?”

    提及此,王峻语气很肯定:“军中未有重械,只要天公作美,明日一日可渡!”

    “将军真干才!”

    “殿下谬赞。”

    透过草席帘子,眺望北面,哪怕视线晦暗,对岸的德胜北城轮廓依稀可见,王峻说道:“郭家养子有大功,保住了德胜口,否则,平叛战局必然糜烂,也不会有我军今时从容渡河了。”

    闻言,刘承祐顺着他的目光向北望去,想了想,说:“将军对军机事务一向颇有见解,不知你对邺都的战局,有何见解?”

    “殿下这是在考末将吗?”王峻扭头看着刘承祐,笑问。

    “想听听将军的看法。”

    “以殿下的英明,对邺都局势恐怕早洞若观火,烂熟于心了吧。”王峻却是先吹了刘承祐一句,然后笃定地说道:“杜叛已是穷途末路,官家亲提国中精锐北上,一旦兵至,邺都旦夕可下!”

    “将军何以如此笃定?”

    王峻直接答道:“朝廷不得不胜!”



    翌日。

    老天很给面子,天气很好,虽已至秋暮,但风轻云淡,又有秋阳笼照,得益于准备充分、调度有序、执行有力,就如王峻前夜所说那般,一日之间,而全军尽渡。

    北渡之后,刘知远有意地放慢了行军的速度,以日行六十里的速度,稳稳当当地向邺都进发。

    至于刘承祐,则暂时脱离了大军,率领一部骑兵,向西往永济渠巡查。却是前线反应,军需供馈近来不够及时,水路转运使王景崇报,言河道不畅,影响了粮械转运效果。

    围城至今,邺都城下的汉军供给,大部分都来源于水路转运,陆上虽然也有车马输送,但费时费力,且效率低下,只是作为补充手段。运河沟通东京与邺都,此次平叛战役,自相持以后,通济——黄河——永济这段河渠发挥了十分巨大的作用,可以说是补给命脉。听说这里出了问题,刘知远格外关心,派刘承祐前往察看情况。

    刘承祐呢,也正想去瞧瞧看,点了一营马军随行,营指挥杨业。

    “杨业,近来你在护圣军中的名声却是越发响亮了!”途中住马歇息时,刘承祐把杨业叫到身边,以一种调侃的语气对许久没有正面交流的杨业说道。

    闻言,杨业刚毅的脸上不由露出了点尴尬:“殿下,您就别取笑末将了。”

    前番整编禁军时,侍卫司下护圣马军,糅合诸马卒,共整合出两万马军。分左右两厢,下辖十军二十营指挥。杨业呢,迁调至护圣左厢,为其中一营指挥。

    原本,以杨业的资历与年纪,哪怕跟着刘承祐在河北立了些战功,却也还不够资格为二十指挥之一的,但是,上头有人提携啊。

    军中老人甚多,整编的同时,也是分蛋糕的时机。他们都不够分,突然冒出杨业这么个小辈,自然多有不服。在军中,除了军法兵规之外,没有什么是真正公平的,老人欺负新人,是常有的事,哪怕他是周王殿下的人。

    但是,杨业是那么好欺负的吗?年轻的杨业,哪怕在军队中打磨多年,身上的“任侠”之气依旧旺盛,负气逞勇,不肯吃亏,向以强硬示人。一来二去的,护圣军中都知道了,杨重贵,那是个刺头,不好惹。

    事实上,若不是刘承祐在上头时不时地维护着杨业,他早被“社会毒打”,不知发配到哪儿犄角旮旯去自闭了。即便如此,也屡受排挤,明亏不吃,但暗亏吃了不少,刘承祐也不可能事事都回护他。

    相较之下,同分在护圣军中韩通,就要圆滑得多了,他乃护圣十军指挥之一,虽然性情同样烈性,但总归年纪在那儿,资历见识,都足以让他在禁军中站稳脚跟。

    杨业,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瞥了他一眼,刘承祐淡淡地说道:“军中的关系,还是要处理好,可年轻气盛,骄狂却是要不得!”

    听刘承祐这么说,杨业脸上是沉稳像,语气中却透着淡淡的不屑:“军中多庸才,徒以资历凌人,耻与之为伍!”

    闻言,刘承祐眉头微蹙,杨无敌年轻时候,这么狂的吗,还是被自己带偏了?

    抽了口气,刘承祐以一种告诫的口吻对他说道:“就是你这性情,必须收敛,否则,纵孤护得了你一时,日后终将要吃大亏!”

    略作沉吟,又补充道,语气有些严厉:“军中或有弊病陋习,但对同袍,岂可长期负气用刚。何为同袍,上了战场,那是可以寄托性命的。你自问,护圣军中,有多少人,是你可以生死相托的?”

    “末将麾下弟兄!”杨业语气肯定,但是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些,仿佛底气不足一般。

    刘承祐紧跟着,扭头盯着他问到:“你准备一辈子,就当这一营指挥?”

    听刘承祐这么一说,杨业沉默了,慢慢地垂下头,神情间的漫不经心彻底消散,转而替代的,是认真思索的表情。

    场面看起来稍显怪异,明明刘承祐比杨业还小,但被其教训,杨业规矩极了,老实听训,一点也没有在军中的那等意气。

    经过长时间的建设,刘承祐这威严肃重的形象已然深入人心,不只是杨业,许多人都已经从潜意识里忽略了他的年纪。包括史弘肇,在东京时,他可从来没有再敢如当初在晋阳时那般,小觑刘承祐,把他当个黄口小儿。

    杨业稍稍琢磨了下,似有所悟,很快回过神来,郑重地向刘承祐抱拳道:“多谢殿下教诲,末将会注意的!”

    观其态度,刘承祐的表情慢慢地舒展开来,恢复了平淡。

    刘承祐清楚,杨业并不是跋扈之人,在军中,很多情况,杨业是有点委屈的,但是,刘承祐还是忍不住想打压一番。

    要论委屈,他周王殿下这一路来,受了那么多气,都没多说什么,你一个小小的营指挥,哪儿来的那么多骄气。

    受“杨令公”的影响,虽然没有去“舔”杨业,但对他的看重却是做不得假的,且经过这半年多观察,刘承祐发现杨业也确实很有潜力,就算能力不如演义中那般夸张,但绝对是上人之资。

    慕容延钊当初,就悄悄给刘承祐提过,说杨业有将帅之才,只是年纪尚轻,欠缺打磨历练。慕容延钊都这么看好杨业,那么刘承祐则更没有必要对自己的眼光表示怀疑了。

    不过近来,闻得杨业在护圣军中的情况,刘承祐心里却是泛起了嘀咕。经过他的提拔,杨业这半年以来可谓是少年得意,他有些顾虑,是否会揠苗助长?

    堂堂的杨令公,若是被他给养残了,可就罪过了。故,今日刘承祐特意将其拎来,多说了些话。结果,杨业的反应让刘承祐很满意,他若是敢表露出一点不耐烦抑或是不以为然之类的态度,哪怕他叫杨业,刘承祐这边也要重新审视了。

    “殿下,末将能否问您一件事?”杨业突然对刘承祐说道。

    刘承祐摆了摆手:“你都开口了,孤还能不听吗?说吧。”

    “嗯......”杨业沉吟,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方才看向刘承祐,目光中带着探寻:“末将受殿下简拔于卒伍,屡有提携回护,心中实是万分感激。虽自认有几分粗勇,但也未有异于常人之处。心中实在好奇,您为何对末将,如此看重?”

    闻问,刘承祐诧异地看转过头,注意到他眼中的好奇,估计这个问题,杨业埋在心底很久了。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刘承祐脸上浮现过一些微的异样,总不能告诉杨业,自己是听着杨家将的故事长大的吧。也不好如当初回答张彦威那边,对杨业说,我喜欢你吧......

    琢磨了下,刘承祐不答反问:“你觉得自己,有名将之姿吗?”

    杨业认真地想了想,恍惚间,脑海中又浮现出当初年少时,走马畋猎,与徒附少年发出的意气之言。嘴角泛起一点自信的笑容,杨业答刘承祐道:“我他日为将用兵,犹用鹰犬逐雉兔尔!”

    此言,当初在晋阳,刘承祐第一次接见杨业时,还拿此事相询,那个时候,杨业的答复谦虚而矜持。如今,却已能自信复述,而心态如常。

    “这,便足够了!”刘承祐淡然道:“孤相信你,也相信自己的眼光。但愿,你不会让孤看走了眼!”

    杨业没有出声,只是退后一步,十分郑重地给刘承祐行了个礼,躬腰九十度。

    “走吧!”

    出现问题的那段运河,在内黄县境内,距离德胜城也不远,不足百里的路程。轻骑赶到。

    在内黄县西北永济河段,漕渠上漂泊着十几艘满载的军需船只。每条船身上,都锁挂着上百条粗紧的纤绳,岸上,则是一排排纤夫,嘴里高声地喊着号子,吃力拉拽着,同时,船身吃力向东北航行着。

    转运使王景崇带着数百护船兵卒在陆上,既做监督,也做护卫。

    “殿......殿下。”见刘承祐带人前来巡视,王景崇亲自前来迎接,表情很是不自然。

    毕竟,当初在朝上,他还当了一次刘承祐的“拥趸”。

    “孤奉诏来察问,物料转运怎么回事?”刘承祐只在他身体停了一下,面无表情,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

    王景崇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禁忐忑地禀道:“这一段永济河渠,年久唯有疏浚,河渠下泥沙淤积,这一批军需至此,突然搁浅。”

    这一次,有杨邠的推荐,被委以水路转运使之职,王景崇是喜而赴任,干劲十足,欲在平叛战事中,赚得功勋。谁料,在内黄航道突然出了这等岔子。

    要是因为此事,影响到了前线战事,别说功劳了,能否保住命都得看杨邠还愿不愿意保他了。

    但见刘承祐冷漠着一张脸,王景崇又赶紧汇报道:“得知此况,下官立刻带人前来处理,临时疏浚河道来不及,故征集了一批纤夫,前来牵引......”

    “需要多长时间?”刘承祐打断他,直接问。

    秋冷,但王景崇额头上却忍不住冒汗,却不敢打保票,只能低着头说:“下官一定尽力!”

    “孤不需要你尽力,只要你尽快将军需运往邺都!”刘承祐冷淡地说。

    面皮抽搐了一下,王景崇深吸一口气,头埋得更低,咬牙道:“最迟明日,下官一定输送到前线!”

    瞥了王景崇一眼,刘承祐引着人,去观察起永济渠的情况来。



    邺都并不是古邺县(今临漳),与两汉、魏晋以来的邺城不是一个地方,经过时代的变迁,已经不足以都一地。只是自汉末,曹操封魏王,都邺之后,长期以来,魏与邺同,属同地异名。

    这个时期的邺都,城名元城,原属魏州,今属广晋府。后唐同光年初,改魏州为兴唐府,建号东京,后又改邺都。石晋时期,改兴唐府为广晋府,仍称邺都。

    秋日寂寥,此时的邺都,已成愁城,笼罩在一片萧索冷淡之中,寂然无声,气氛格外地压抑,毕竟,围城已有两月。困城鏖兵,总归是被围的一方,压力更大。尤其在这种孤城一座,内乏粮料,外绝援兵的情况下。

    城外,是连绵的汉军营垒,将元城死死地锁住,扼得邺兵动弹不得。

    南城这边,交战的痕迹很重,此前的进攻,应该是汉军的主攻方向。城垣后,为数不多的邺兵瑟缩着,蜷曲着身体,但凉风仍旧不住透过甲袍往身体里钻。

    城上这些邺兵,是安排在城墙上防备的,更多的人则躲在瓮城之内。不过,看起来明显不怎么上心,自上次汉军强攻被打退之后,又有十来日没有动静了。再加上,所有的城门都让杜重威派人彻底堵死,铁了心龟缩在城中。

    围城至今,邺都的城池仍旧坚固,但是城内军民的士气已然低微到了极点。杜重威并不受军队爱戴,更别说民心了,再加两次陆家店的损失,更受打击。

    能够抗到如今,杜重威也是使尽了手段。一者,派人在城中宣扬,汉军破城后欲屠城,恫吓军民吏员;二者,他组织了几支督战队,轮番不舍昼夜巡察监督,以厉法约束;三者,城中尚有一支战力强悍燕军,为其效力,甚至于,比那些邺兵更受杜重威倚重;其四,便是大肆压榨城中士民,搜掠其粮货以供军需,但是,他自己府宅之中屯有大量的钱粮,却吝于周赏士卒......

    敌情如此,没能攻下,基本是汉军本身的问题。当然,不只是将帅不合的问题,城下的汉军,包括那些禁军在内,都是大汉次一等的军队,战力强不到那个份儿上,再加高行周的保守打法。

    事实上,从围城开始,除了前一次猛攻外,双方并没进行多少次交锋,这场城池攻防战,场面上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残酷。

    但战争的残酷,并不仅止于战场的直接体现。民事的破坏,才是最严重的,城中除了仅剩的三万余邺兵外,尚有超过十万的百姓,这些人,成了杜重威盘剥的对象,且随着战局日蹙,已经视之为累赘。

    而魏博境内百姓的境遇,尤其是广晋府内,也是一言难尽。前番,朝廷下诏,邺都行营汉军,因粮于州内。受令,汉军也是这么做的,趁着秋收,不断派兵联同地方官府下乡征粮。

    名义上是征借,实际上迅速地便演变为抢,最开始只是抢粮食,后来几乎是连人带粮一起抢。前线的汉军垒壁,可不能多浪费朝廷将士的体力去筑造。到如今,邺都城下,已聚集了平叛大军十余万人,半数多都是就近征调来的青壮。

    结果便是,南城这边,随着时间的推移,高行周所搭设寨垒是稳步移筑至城下,很近,只有两箭不到的距离,基本上,只要汉军出营,跑几步,便能直接进入冲城阶段......对于这等威胁,杜重威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朝廷兵马的战刀抵到他鼻子上。

    城东南的一处山冈,原本是茂林一片,此时也只余光秃秃一片,其间的树木,都与砂石、泥土一道,化作城下的那一座座营寨。

    邺都之内寒寂压抑,城外的汉军实则也好不到哪儿,在两军相持的情况下,治军尤其残酷,这些日子以来,已经有不少士卒,因为触犯军法,被斩杀。其中有些人,便是因为无故喧哗而丢了性命。

    所幸,比起城中的守军,朝廷将士的日子要好过些,至少辎需基本没有短缺过。吃或许谈不上好,但足饱腹。天气寒凉,朝廷又补充了许多秋冬被服,再加高行周拖着老躯,不断巡视,安抚军心。

    相较之下,被掳召至军前效力的那数万百姓,则要凄惨得多,虽然没有刻意去虐待,但在军前干苦力活,那日子,却是人不如狗。

    这段时间下来,倒在邺都城下丁壮,前前后后有近两千人了。累死的,病死的,为军法处置的,还有被守军杀的。前段时间,突然降温,一夜下来,足有四百余人直接被冻死......

    南大营中,寨垒后方,一片空地上,秋风卷地,枯草纷飞,征集的工匠正集中打造攻城器械。都是些大家伙,巢车云梯、木幔临冲,周遭来来往往是搬卸物料的民夫,敲敲打打的声音响个不停,配合附近凄切的寒蝉鸣叫,显得格外忧伤。

    郭荣带着一队人,巡视而过,住脚观察了一番,召来负责的器监,问了问进度。凉风刮在脸上,已有些疼意,郭荣苦着一张脸,四下瞧了瞧,叮嘱一番,带人往北边去了。

    南营寨前,一营的民夫,在军监的指挥下,对最前沿的砦垒进行着加固修缮,态度强硬,见有偷懒者,便毫不留情地赏一鞭子。郭荣到时,就见着这副场面,并没有正义感爆棚,上去说些什么体面话,以表心中仁慈。

    参与这次平叛战争,郭荣才是真正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慈不掌兵。相较于此前在栾城破契丹,那时何等豪情踊跃,杀他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也不觉得什么,反而大感快意。

    然而面对这种内战,大汉军民残酷厮杀,这让郭荣更加触动。如前言,双方在攻防两端上的血腥程度没有太高,但是这城内外二十多万人的鏖战,影响之大,波及之广,所带来的后果之严重,更让他倍感压抑。

    郭荣是知道民间疾苦的,也知道魏博乃至黄河南北的百姓为这场平叛都付出了什么。而他作为朝廷的将军,纵使心有不忍,却不得不为了战争的胜利,去劳役庶民。

    郭荣注意到了修缮寨垒的那些民夫的眼神,麻木冷漠,看向监督军士,目光中甚至带着仇恨。

    攀上营前的一座哨楼,郭荣朝元城望去,目光几乎凝实,良久,方才叹了口气,随后冷硬的表情变得更加坚定:无论如何,这场战事,必须得尽快结束!

    “郭将军!”一名传令兵急匆匆地找到郭荣。

    “何事?”

    “天子御驾将至,都帅召您还中军,准备迎接!”



    前前后后,经过九日多的时间,刘知远终于率大军,赶至邺都城下,速度已然不慢。五万禁军主力气势汹汹而来,威武雄壮之师,立刻给围城的汉军打了一剂强心剂,尤其是,皇帝御驾亲临。高高在上的皇帝能够亲临战场,不管什么时候,对于军心士气而言,都是一次巨大的提升。

    当然,要是皇帝亲临,战事仍旧无法取得突破,邺都仍旧攻他不下,甚至败了,那么,结果也绝对是凄惨。

    不过眼下,汉军上至将帅,下至走卒,不会有人抱有此等想法。不说其他,五万东京马步禁军精锐的份量太足了,足以将所有战场的不稳定因素消除。

    得到通报后,早早地,高行周便在军中做了迎奉准备,调整布防,腾出营帐,准备热食......动静闹得很大,反倒让元城内守军紧张了,一度以为汉军又要发动进攻了,惊闻之下,杜重威都亲自到城头察看。自然看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吩咐麾下心腹将校提高警惕。

    城中消息塞绝,自然不清楚外界是何等情况。直到自城外突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万岁”山呼声,声浪滚滚,直冲干云,邺都城池,都不由震了震,城中守军闻之,无不色变。

    “刘知远亲自来了?”得到汇报,躲在节度衙门中的杜重威直接跳了起来。

    “难怪此前城外汉军那么大的动静,原来是在准备迎驾。”惊诧之后,杜重威反应过来了,喃喃道。

    杜重威这个人虽然不怎么样,但卖相属实不错,脸型方正,蓄这长髯,看起来威严雄武的样子。

    不过此时,那张脸上满是沉抑,难看极了,瞳孔紧缩,眉宇间都仿佛配合地凝着阴云。

    “那马夫竟然亲自来了,看来真不欲罢休,铁了心要破成了。”杜重威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说话间,声音都在发抖。

    自家人知自家事,经过围城前后的一番毒打下来,杜重威早没了当初起兵时候的那番心气。

    仗,没能打得过,高行周那老匹夫太难对付。

    逃,他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汉兵初临城下时,他舍不得多年积攒的资财,现在是想逃都没地逃了。

    至于原本期待的契丹爸爸,根本不见影子。他却是不知道,在北边,耶律阮亲率契丹大军,也正与赵延寿鏖兵于幽州城下,拉锯着。

    这两个月的围困下来,杜重威是一日比一日惶恐,但最恐怖的,还不是城外的汉军,毕竟还没打进来。真正让他坐立不安的,反而是城中的情况,军队、官吏、百姓。一味的强硬措施,过激的聚敛手段,能镇得一时,但总有品尝恶果的时候。

    杜重威都能感受到此时邺都城中的暗流,他最近都在担心,汉军没打进来,手底下人就把他给办了。故,此时的邺都城中,守备最森严的地方就是杜重威的帅府,虽然不得人心,但这么多年了,总归能带出一些死忠的。同时,对于那股燕兵,是越发器重,一应供给,皆优于邺兵,更使军心离散。

    在九月初,高行周扛不住朝廷的压力,发起进攻,差点就给破城了,只是运气好,在汉军进攻的最后一日,下了雨,而致其无功而返。

    那给了杜重威一点期望,再守一段时间,便与朝廷请和,表示臣服。在他想来,耗了这么久,朝廷恐怕也知道他的实力与邺都的难打了,再打下去也是两败俱伤,只要他这边稍微服一下软,给朝廷一个台阶下,想来朝廷也不会为了这一镇之地与他死磕的。

    如意算盘打得好,但还没开始实施,汉皇竟然亲自来了。哪怕再迟钝,杜重威也能感受到刘知远此来抱有的决心。

    汉廷的强硬,实在太过出乎他的意料。

    “节帅,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汇报的将领紧张地望着杜重威,脸上挂着明显的畏惧:“不只是汉皇来了,还新增了好多大军,估计是东京城中禁军主力。”

    一丝无力感涌上心头,杜重威颓然地坐在铺着貂绒软垫的座位上,注意到将领的畏惧,一股气窜了上来,恶狠狠地斥骂道:“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蠢货,你说怎么办?”

    他这一发怒,候在堂间的邺将都不由低下了头。然后,有个人,十分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困守孤城,兵匮粮乏,如何守得住朝廷大军。莫若趁鱼死网破前,投降了......”

    若是之前,有人敢言降,估计杜重威会直接发飙,将人杀了。但这个时候,此言一落,杜重威竟然没有发怒,反而下意识地开口说道:“降?前番那般恶了朝廷,朝廷会接受吗?”

    底下的几名邺将,沉默了。不过,沉默间,杜重威感受到了一种让他心惊肉跳的气氛。

    有点惊慌地,杜重威赶苍蝇一般挥着手:“本帅要好好想想破局之策。尔等先先去统兵,约束好士卒,给我守住邺都,不许松懈......”

    散议之后,两名军甲服色明显有异于邺兵的军官凑在一块儿,悄悄议论着。这二人,是原本被契丹人遗驻在邺都的燕将,带头的将军名为张琏。

    “将军,汉皇竟然御驾亲征,邺城肯定是守不住的,杜重威这条船要沉了,我们不能陪他送死啊!”跟在张琏身边的军官小声地说:“方才堂间,看那些晋将,恐怕都有投降的心思了,我们不得不早作准备啊!”

    听着麾下的话,张琏粗糙的脸上也带着愁色,随口回道:“准备?准备什么?投降?”

    军官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这等事情,宜早不宜迟啊!”

    手下说话大胆,张琏不禁瞪了他一眼,心虚地朝四周观察了一圈,发现没人注意他们,将之拉回了营房,方才说:“你以为本将没想过?我们前番与汉军交锋,也杀了不少人,怎么降?”

    “打仗哪有杀人的,大家各为其主,我们若降,朝廷难道还能以此问罪于我们吗?倘若如此,日后还有给敢投降朝廷?”军官大大咧咧地回了句。

    张琏忍不住吸了口凉气,表情间仍旧略显犹豫:“可是......若是有引荐之人便好了。”

    手下还欲劝,却被张琏挥手给止住了:“先不急,看看情况。你吩咐下去,接下来让弟兄们都给我警醒些,眼下是要命的时刻。对了,不要给督战的那些疯狗抓到了把柄......”

    “是!”

    事实上,得知汉皇亲自领军北来之后,不止是这些燕兵,其他的邺兵,也是各种心思齐飞,没有多少人愿意跟着杜重威同朝廷对抗到底。

    甚至于,杜重威自己都没有一条道走到黑的想法与勇气......

    要是刘知远知道,仅仅是他御驾亲临的消息,便使得城中局变如此,他恐怕能得意地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