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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相!”

    一声称呼响起,平和的语气中微带一丝冷硬,在政事堂中敢以这种态度和语气同赵普说话的,也就两人了,一个李业,一个王溥。就是太子,也素来谦和,  礼遇周至。

    来人身形瘦削,一脸清癯,带有些许明显的儒士气质,这可是李业没有的。当然,赵普不用看人,只听声音便知道这是王溥了。

    只不过,此时的王溥,严肃的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阴云,一张儒雅的面庞显得十分愁苦。见状,赵普做足礼节,面带微笑,起身亲自相迎,说道:“王公来了,快请坐!”

    亲自引王溥坐下,命人奉茶。

    “王公事物繁多,日理万机,怎么得空到我这里?”赵普落座,小搓了下手,笑眯眯地问道。

    虽然同为政事堂宰相,但办公地点可不常处一室,王溥的工作重心在朝廷财政上,二者平日里除了相关常务或廷议,见面倒也没有那般频繁。

    见赵普这副淡然的模样,  王溥则没心情同他寒暄,  似是赞叹,  又似是嘲讽地说道:“赵相不愧为当堂首相,这气度却是胜过满朝公卿了,  都这般关头了,还能如此安然,不动如山,这份定力,老夫自愧不如啊!”

    听其言,赵普乐呵呵地,等着茶水摆上,啜了一口,方才说道:“王公此来,不会就特为奉承在下一番吧!”

    迎着赵普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王溥也爽快,只是脸色冷硬,拿出一份奏章,交给赵普,道:“自然不是,我有一份本章,欲呈陛下,希望赵相联名共署!”

    闻言,赵普顿时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从王溥还朝拜相以来,还从来没有和王溥联署上奏过,何况还是王溥主动,赵普怎能不好奇。当然,观其态,听其言,对其来意纵然无法洞悉,也多少有些揣测,不外乎是朝廷中这场仍在持续的震荡了。

    出于礼节,赵普亲自接过,双手打开,郑重地浏览过后,很快就变了脸。老脸上依旧云淡风轻,但态度去拒人千里了,看着王溥,赵普轻笑道:“王公老成谋国,一片公心,在下十分佩服。然若是此议,请恕赵谋,不敢同署!”

    王溥的谏章上,并没有太多腐赘的言辞,用词很清楚,态度很明确,清晰地表达他对眼下朝廷政局动荡、人心惶惶的担忧,为免生出更大的事端乃至出现动乱,王溥希望刘皇帝能够及时拿出有力的措施,也肃上下风气,以安内外人心,让朝廷尽快恢复正轨。

    类似的建议,此前不是没有提过,当然,旁人提或许可以用别有用心来形容,而王溥,可以赞他一句老成谋国,就是双标。

    出发点,固然是好的,但是找到赵普,却注定只能得到一个失望的答案。莫说赵普本就有自己的想法,即便没有,在上意未明、局势诡谲的情况下,他也不会贸贸然地趟这浑水,以免引火烧身。

    而听到赵普的回答,王溥神色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眉头稍微皱了皱,目光中带着些压迫,盯着赵普:“而今朝廷不稳,人心动荡,甚至已然耽误了朝廷的正常运转,赵公身为宰相,正该挺身而出,拨乱反正,何故推辞?”

    “朝廷形势如此严峻?恕在下眼拙,未曾察觉!”赵普却是一副“茫然”的反应,嘴角扯了下,悠悠道:“我只见到,朝廷运转一切良好,诸部衙司,各级官吏,都在岗尽职,何来动荡?纵然有些波折,也是在朝廷制度规矩之内,王公是过虑了!”

    听赵普这敷衍的言辞,王溥也笑了,几乎是嗤笑,猛然站起身,盯着他:“赵之见识,老夫今日着实是见识到了!”

    “王公过奖了,亏不敢当!”赵普很是平静。

    同赵普对视了一眼,王溥终是轻轻叹息一声,也没有再强求,当然,也强求不得。事实上,王溥心里也清楚,自己此番请求,有些莽撞,也有些失礼,但是,忧国忧民的王相公,还是选择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该有的担当,绝不吝啬。

    至于同赵普这番交流,也再度证明,这一路人。事实上,随着滑州案牵扯日广益深,对于赵普的隔岸观火,默不作声,王溥已是很有意见了。

    注意到王溥面目间的阴郁,赵普合上奏章,奉还与他,还是笑吟吟的:“王公清正,大公无私,胸怀朝廷,素为陛下所重,既有真知灼见,自可呈禀陛下,陛下自当采纳,何需赵某留名?”

    拿回自己的奏章,王溥也不失自己的风度,稍微拂了下衣襟,仿佛在这堂皇的宰堂间沾染了污秽尘埃一样,转身自去。

    待王溥的身影消失在视野,赵普脸上的笑意方才收敛,逐渐消逝,目光变得更加深邃,眉宇间同样浮现出少许的阴郁。

    他就任宰相以来,也搭档了不少人,李业自不用说了,皇亲国戚一個,刘皇帝放的一颗棋子,虽然不时给自己找麻烦,但他本身不学无术,虽有权力野心,但能力不足,刘皇帝对他也没有过高的期望,容易对付。

    宋琪二赴山阳之前,算是配合地比较顺利,二者有相似的出身与经历,崛起的轨迹也有相通之意,纵然有些异见,但终究没有感受到太大的威胁。

    但王溥就不一样了,论资历,比自己深;论与皇帝亲疏,那同是刘皇帝身边走出来的大臣,比他半路出家,显然更加根苗正红;论出身,王溥是官宦之后,他是寒门崛起;若论才学,人家更是学识渊博,大汉最早的一批进士,修文著书,名气斐然,在士林中威望两者更没有可比性......

    两相对比,赵普自然时时能够感受到王溥给自己带来的压力。当然,赵普也是个自信的人,他也不认为,自己就不如王溥。

    只是,身居其位,就难免有所担忧。且不论政治上的一些异见,权力上的冲突,就是王溥对自己的态度,也时常让赵普感到不满,他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像王溥这样的朝臣对自己的轻蔑。

    同样,对于这些名士的酸腐傲慢,更加务实的赵普,一样有些瞧不上。因此,如今大汉朝廷中权力最大的两名宰相之间,隔阂已深。

    在大汉这场前所未有的政治风波中,两个人的殊途异见,也彻底暴露出来了。有些人,是天生走不到一块儿去的。

    当然,以赵普的精明,即便能够性情相和,政见一致,也不会走得太近,那样只会引起刘皇帝无端的猜忌。

    刘皇帝往政事堂安插这些宰臣的目的,赵普又何尝看不出来,如今的大汉,天子坐朝,宰相治国,还有太子监国,这权力之间的制衡,可是明明白白的。

    虽然权势威望日盛,根基愈深,但赵普可不认为自己就真能够权倾朝野了,他这个首相的背后,可时刻有一根无形的线给牵着。虽然不是提线木偶,但面临那些可能脱离背后掌控的情况,这身上的压力与束缚就自然而然地降临了,赵普对此,感触尤深。

    落座,又饮了口茶水,片刻的功夫,已然变凉,让赵普皱了皱眉。思及王溥的来去,赵普不由自主地思虑起来,可以肯定,他必是去垂拱殿的,连王溥都坐不住了,显然,此事或许到了该有个结果的时候了。

    大概两刻钟的功夫,崇政殿来人,刘皇帝相召。赵普立刻便打起了精神,起身整理衣冠,又从案牍之中找出一份谏章,郑重地收好,前去见驾。

    不就奏章嘛,他赵相公早就准备好了。



    宫室之间的路面廊道在宫人们的辛勤清扫下,始终保持着干净整洁,但是在层次分明的宫墙殿檐上,仍旧能望见些尚未融化的积雪,点缀着这森严冷酷的宫廷,也更增添几分苍白。

    冬雪虽寒,然所幸风小,  却不是那么难以忍受,步行许久,甚至让赵普感受到一股燥热。等赶到垂拱殿候见,没有等太久,入殿觐见的通报便来了,由喦脱亲自引领。

    比起室外之天寒,  垂拱殿内倒是暖烘烘的,  两座香炉相对而设,带着薰香的炉火旺盛地燃烧着。不过,  殿中的气氛,显然给人一种不妙的感觉。

    刘皇帝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两手架在炉上,漫不经心地烤着。殿中,除了侍候的几名内侍宫娥之外,就只有王溥与李昉了。

    王溥表情严肃,微垂着头,表情看起来不怎么愉快。李昉则站在另一侧,更是一脸漠然,像座没有丝毫情绪的雕塑。比较吸人眼球的,  乃是御案之上那堆积如山的奏章了。

    见到这副场景,赵普警觉大增,  心立刻就提了起来,  趋步近前,恭敬行礼:“陛下,  臣奉诏来见!”

    “免礼!”刘皇帝淡定地一挥手,  斜了王溥一眼,又看着赵普,语气平静道:“赵卿来得正好,朕恰有事相询!”

    “陛下请讲!”赵普低头的幅度与王溥相当,表现得十分谦逊。

    这大概是刘皇帝头一次不给王溥面子,带着明显茧子的手指,就那么直戳戳地指着王溥,却看着赵普,笑眯眯地问道:“王卿适才来见朕,上了一份奏章,据他说,时下朝局混乱,人心浮动,已到不得不改弦更张、拨乱反正的地步,再不加整饬安定,朝廷就要崩溃了,江山就要动摇了。

    朕很好奇,前段日子不是还好好的吗?这是怎么了?大汉是出了怎样的危机,  严重到朝廷都要混乱了?

    赵卿是宰相,  协理国政,统领诸部司衙,这主持大局,可是你分内之事,朝廷什么情况,只怕没有比你更加了解的。

    你说说看,朝廷眼下,是如王卿所言那般吗?”

    刘皇帝这番话,有些明知故问,也带着明显的挖苦之意,听得王溥有些难堪,也让赵普都不敢幸灾乐祸。

    瞥了王溥一眼,赵普拱手拜道:“臣蒙陛下之幸,主持朝政,恩遇既深,自当尽力报效,若朝廷紊乱,国政不畅,那便是臣的失职,臣的无能,但求陛下治罪!

    时下,朝中固然有些流言,也属多事之秋,然朝政之运行,仍旧是稳定的,一切都在国法规矩之下......”

    “齐物,听到了吧!”刘皇帝收回手,扭头直勾勾地盯着王溥,轻笑道:“赵卿和你持不同意见,朝廷何乱之有啊?”

    王溥冷峻的面庞上不由浮出一抹红润,既有羞,也有恼。迎着刘皇帝的目光,深吸一口气,依旧保持着臣礼,但是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起来:“陛下英明睿智,素为臣工所敬服,虽处内廷,但对朝廷如今所处局势,老臣相信,陛下也是洞若观火,心知肚明。

    臣之所虑,已尽陈本章,万望陛下审慎对待。滑州一案,牵涉愈广,株连之官吏,已达数百之众,影响之深,侵肌透骨,而今内外不宁,上下不安,以致人心涣散,朝政废弛,此等形势,严重深远,绝不可纵之,否则遗祸无穷!

    忠言逆耳,老臣恳请陛下,稍纳忠言,以安内外......”

    王溥一番恳切的陈辞,显然没有获得刘皇帝的认可,反而稍显冷漠地看着他,玩味道:“忠言逆耳,说得不错,你是忠臣,朝野尽知,朕若不纳你这番忠言,就是昏君了?”

    “陛下息怒!”此言一落,王溥双腿一软,两眼一红,表情激动,语气甚至带有一点凄怆道:“老臣万无此意啊!”

    见其这副惨然的模样,刘皇帝挪开了目光,也没叫起他,沉默了一会儿,刘皇帝以一种认真的语气呢喃道:“伱如此积极,想要平息此次风波,让朕宽纵那些那些罪臣罪人,莫非王家也有人牵涉其中?朕近来收到的案情太多,尚未阅完,是否忽视了?”

    听到刘皇帝这番话,赵普顿时心头大动,倒不是因为对王溥的这番诛心之言,而是原本显得晦暗朦胧的刘皇帝的态度,此时似乎清晰了起来。

    刘皇帝已然对那些犯事的勋贵官僚定性了,呼为“罪臣罪人”,那他的态度如何,还用赘言吗?

    王溥显然不似赵普这般机敏,当然,此时的他也没有那心思去揣摩刘皇帝话流露出中深意思,只是面露惨然,干脆磕头了:“陛下此言,老臣无话可说,但请辞去本兼各职,听候发落!”

    王溥这看起来有些过度的反应,让刘皇帝稍微愣了下,他这段时间,心情自然是不能用好来形容的,见其状,嘴角挂着点浅浅的笑意,但目光仍旧冷得惊人。

    不过,看王溥声泪俱下的模样,心中多少还是有所触动,终究是二十多年的老臣了,这般委屈,倒也显得刘皇帝有些凉薄,对老臣苛刻了。

    “起来吧!”刘皇帝轻叹一声。

    “陛下!”王溥有些动情地唤了声,已无他名士的风度,声音很是凄切。

    “齐物,你要抗旨吗?”刘皇帝可不会哄他,顿时严厉道。

    闻言,王溥顿时哆嗦了下,颤巍巍地站起身,还真落泪了,老脸已经白了,一副心神大创的样子。

    当然,念旧归念旧,也是分人的,至少,对王溥刘皇帝还是相信的。这是个极度爱惜羽毛的人,侍君以忠,侍父以孝,侍人以礼。但是,王溥是王溥,其他人可就未必了。

    眼神只稍微示意了下,喦脱就像刘皇帝肚子里的蛔虫一般,顿晓其意,取出一张丝巾给王溥,让他收拾下自己的仪容。

    “齐物,你的人品操守,朕素来是相信的,你对朕,对大汉的一片赤城之心,朕也素来感念!”看着王溥,刘皇帝终是平和道:“适才话重了些,切勿见怪!”

    不待其接话,刘皇帝接续道:“这段时间以来,朕收到了太多的奏章,也见到了太多不堪事,已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了!

    你的顾虑,朕能明白,滑州案外,连环案发,牵涉愈广,朝野内外,舆情汹涌,闹得是沸沸扬扬,满城风雨,这些都知道。

    朕还知道,如今就是西京市井之中,也在流传这些案请秘闻,甚至有不少士民百姓,前往洛阳府,到刑部举报。

    这已不只是一些案件了,也不只局限于朝廷内部,这已经是大汉立国以来朝中出现的最大影响最广的一桩桩丑闻了!”

    说到这儿,刘皇帝语气已然异常森寒:“那么多公卿勋贵,那么多官员职吏,在其华丽的权贵外衣下,竟是如此的不堪,简直骇人听闻!

    朕所仰仗的功臣勋贵们,朕所依赖的官员臣工们,难道都是些知法犯法、作奸犯科的腌臜之徒吗?

    朕知道,任由事态扩大下去,不知有多少案件暴露出来,不知还有多少人牵涉出来,届时,朝廷也只会威严扫地,让天下人耻笑!”

    “但是!”刘皇帝环视在场的三名大臣,目光最终落在王溥身上:“朕可以明确告诉你,试图掩盖妥协,那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朝廷出了问题,那就寻求解决,有过论过,有罪罚罪,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你的担心,固然老成谋国,但是,纯属多余!朕告诉你们,这天还塌不下来,朝廷离了谁,都能照常运转。

    朕,不会看到了问题,发觉疾病,而讳疾忌医,任由其腐败、溃烂!”

    “陛下英明!”

    听到刘皇帝这番态度强硬、斩钉截铁,就像宣言一般的话语,赵、王、李三人,都不由得心头大震。

    但同样的,敬道英明,王溥也一样。



    “都坐!”刘皇帝回到御座,朝三人示意了下,语气恢复了平常时候的温和,但气氛却显得更加严肃了。

    君臣落座,刘皇帝目光习惯性地扫了一圈,落在御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奏章与档案上,说道:“这段时间,朕收到了不少奏章,也阅览了不少案档,有一个感觉尤其深刻,时下的公卿百官,臣工职吏,似乎都很浮躁,都很焦虑啊!

    看起来,开宝九年这个冬季,内外上下,过得似乎都不怎么顺心如意啊!齐物的谏章中,有些建议还是值得引起重视的!

    朕也听说了,现如今朝中诸部司,哪怕是政事堂,都不乏官员职吏,懒惰散漫,魂不守舍,心思不在国务职事上,反倒一心关注那些流言蜚语,舆情政潮。

    这些日子,上上下下耽误了多少事?朝政废弛,有多少年朕没有遇到过了?朕也没想到,在这有生之年,还能再听到这样的词!

    朕是倍觉扎耳啊,不知诸卿如何看待?”

    “臣当向陛下请罪,是臣对下属臣僚劝导督促不力,以致国事迟滞!”赵普当即起身,主动道。

    “你坐下!”刘皇帝龙袍一摆,不怎客气地冲赵普说道:“卿为首相,本兼和协臣僚之责,朝政有怠慢废弛之象,你首当其责!”

    听这话,赵普也跟被打了个闷棍一般,不敢辩驳,继续请罪。他也算是看出来了,刘皇帝似乎是找着由头要把当朝宰相给训斥一番,此前是王溥,现在则轮到他了。

    今日的刘皇帝,给人压迫感十足,也表现出一种极强的攻击性。这种情况,俯首听命,才是最妥当的做法。

    看着赵普,刘皇帝继续道:“朕也不是听你请罪,朝廷的管理,国家的事务,也不是靠请罪就能解决的。朕现在就给你一个任务!”

    “陛下请讲!”赵普十分配合地回应道。

    “现如今,三法司的精力,大多被朝中泛滥各项罪责案件给牵扯了,对诸部司职吏的监督松懈了!”刘皇帝直接指示道:“你奉命组织人手,好好查一查,将朝廷这段时间以来,出现的那些怠政、慢政、懒政之官吏,好生清理一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样的官员,要之何用,朝廷养来做甚?吃干饭吗?”

    “是!”面对刘皇帝这强硬的措辞,赵普没有丝毫犹豫。

    听到刘皇帝这番吩咐,赵普与李昉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反倒是王溥,明显露出了一抹苦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在刘皇帝那略显不耐烦的目光注视下,还是咽下了涌到喉头的话,最终化为一缕无奈的叹息。

    王溥冀求的,不过是一份安定,希望朝廷能够回复到原本稳定的轨道上,不想震荡持续下去,给朝廷,给国家造成更大的伤害与损失。

    初衷固然是好的,然而妥协的意味太明显,这与刘皇帝一贯的强势是相悖的。当然,对于刘皇帝,王溥岂能不了解,然而,明知有极大可能劝不住,但他还是选择了犯颜直谏,所为不过是表明态度,顺便追求那一丝丝的可能性。

    刘皇帝虽然强势,但是也不是一根筋不会妥协的人,眼睛里也不是完全容不得沙子。只不过,在有些事情的分析上,王溥还是趋于保守了,就如此番这等情况,刘皇帝就断然没有妥协的可能。问题可以解决,但得顺着刘皇帝的心意来。

    由滑州案引发的这场政治风波,已经是愈演愈烈,刘皇帝不肯轻易放过也就罢了,如今还要让赵普对下属官员们进行一番清理,看那意思,规模不小,力度还重。

    这样会对本就风雨飘摇的超局造成怎样的影响,王溥自己都不敢贸然结论。在他看来,这无异于烈火添油,只会让局势走向不可控制的方向,届时朝廷若真乱了,如何收场?

    当然,有前面进言的教训,王溥此时也不敢贸然开口了,刘皇帝正在兴头上,说了也难有多大效用,或许反倒会激发其戾气。

    虽然没有开口,但王溥那不自觉间流露出的神情,让刘皇帝有些不爽。君臣二人对视一眼,以王溥妥协,垂下眼睑告终,不过,刘皇帝同样无奈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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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证明,刘皇帝的大汉朝廷内部,也不全然是毫无底线、毫无坚持,一心俯首听命的大臣。

    随手拿起御案上的一封奏章,随意地翻看几眼,注意力不在奏章上,表情间倒是深沉的思考。

    思吟几许,刘皇帝再度抬眼,平静地说道:“你们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朝中局情若此,若是放纵不管,任其肆意,最终伤害的,还是朝廷。

    此番震荡,因滑州案而起,扩散甚广,影响深远,至此,也该有个终结了,朝廷,也该拿出明确的态度与措施了!”

    “陛下英明!”闻此言,高唱赞歌的,变成了王溥。

    赵普也拱手道:“请陛下示谕!”

    “这些日子,刑部确立了那么多案件,有几件是判罚既定了的?”刘皇帝问道。

    赵普答:“回陛下,据臣所知,到目前为止,只有滑州案,在陛下的严令鞭策下,已有判决,一应涉案职吏人员计三十七人,悉数判决,只待处罚!其余牵连人员及案件,八百余众,数十起,尚在详细调查审定之中......”

    “慢了!”闻言,刘皇帝很干脆地表示道:“数十起案,近千犯人,这是开国以来头一遭吧!也难怪有司处置,快不起来!”

    不咸不淡地感慨了一句,刘皇帝看着在座三臣,道:“朕现在便做出明确的指示,对于此番牵涉出的大小案件,一应人员,不论什么案件,不论什么出身背景,一律严肃办理,从快,从重,从严,不要有任何负担,该杀则杀,该贬则贬,该流则流!”

    “是!”听得刘皇帝这几乎不带任何感情的指示,三名大臣都不由心中一紧。

    刘皇帝瞧向王溥:“齐物你不是希望朝廷能够迅速安定下来吗?朕告诉你,案件调查清楚了,罪犯审判结果了,这事情也就结束了!”

    “臣明白!”王溥语气略显低沉。

    “李昉,你按照朕的意思拟诏,发传三法司!”刘皇帝又对李昉吩咐道:“有一点,还需强调,虽然朕要求从快,但是,具体执行,不可操切,不要为了快而快,一切当遵从国法朝制。法律纲纪,既然设立了,就要遵从,就要尊重,尤其这等时候,这等事件,更容不得松懈!”

    “是!”李昉当即道。

    而刘皇帝这番话,也让王溥稍微松了口气。虽然刘皇帝的语气依旧冰冷严厉,但至少,能够从圣意中感受到一丝理性。

    只要这种理智还在,就不怕事情的发展会滑向不可预测的深渊。而王溥最怕的,就是那种毫无节制,毫无理性的扩大株连。

    如果一切以遵从国法为前提,那么,不论朝廷以什么样的态度,什么样的标准去执行判罚,都能稳如泰山,不避流言非议。局势,也能置于控制之下。

    这一场君臣会面,持续的时间很久,这也是自滑州案发后,刘皇帝与他们就朝中局势事务讨论得最深的一次,刘皇帝的态度,在此次召见中,也算明确地表达出来了。

    或许是朝廷正处多事之秋的缘故,刘皇帝并没有如往常那般,留赵、王二相用膳。等赵普与王溥是联袂走出垂拱殿的,时已过正午,出奇地,天空已能见到点冬阳的轮廓,阳光稍显散漫地刺破空中的残云,带来一些明亮与暖意。

    两個人对视了一眼,基本的礼节过后,王溥加快脚步而去,心情仍旧不那么爽快。赵普也没多说什么,随其后,同路不同道的意味更加明显了。

    到了,赵普也没有把他袖中的奏章给拿出来。

    脚步稳健地行走在垂拱殿庑下,打磨得光滑的路面清晰地倒映出赵普的影子,表情不似王溥那般愁苦,只是略显严肃,有些凝沉。

    思绪飘飞,脑海中活跃的仍旧是适才殿中刘皇帝那番严厉强硬的表态。倒也不是为刘皇帝那不加掩饰的训斥而忧虑,拜相侍君已久,  刘皇帝的训斥针对何人何事,严重与否,赵普多少是有些心得的。

    让赵普有所凝思的,还在于刘皇帝对朝廷此番风波的最终态度与论调。原本,赵普自认为对刘皇帝还是有所了解的,但经过此番见驾,赵普又觉得自己对皇帝还是了解不足,圣意难测,刘皇帝垂拱而治,但其心思却是越发难以揣测捉摸了。

    就此番政潮而言,涉及到了那么多的勋贵,那么多臣工或主动或被动地卷入其中,引起的震荡,岂能小觑,赵普平静的表面下,实际上是十分慎重的,根本不敢等闲视之。

    刘皇帝按捺已久,虽有些诏令下达,但赵普始终没有意识到,他在此事上的态度,竟然如此坚决。以刘皇帝的性格与手段,这或许并不那么地出人意料,但与赵普预期的,终究有所偏差。

    赵普袖中揣着的奏章,  乃是一道份量不轻的条疏,  主旨在于限制朝中势力庞大的勋贵阶层,  具体的措施,包括对贵族俸禄的削减、减少各项税收上的优待,以及最为核心的,针对那些虽未明列条文却又事实存在的特权进行削弱。

    这份条疏,赵普已然筹谋许久。从为相初期一个朦胧的概念,到地位稳固后仔细筹议,再多如今,已然酝酿出一套比较完善的条议,甚至可以说,这已然成为赵普执政方针中最重要的一点。有了这些年的摸索与试探,赵普心中也基本确定,这也是刘皇帝用他为相的目的之一。

    这不是件易事,更是件得罪人的事,但是,在朝廷中总有些得罪人的差事需要人做。对此,赵普看得很清楚,刘皇帝给他充分的尊重与权力,给他一个可以挥洒才干、实现个人价值的舞台,他则尽全力回报之,这很公平,也符合赵普那务实的处世观。

    过去,  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出台,即便有所动作,只表露处一些意愿,便被刘皇帝给打回来了。

    到如今,又按捺了近一年的时间,这一年中,赵普的主要精力虽然放在国家的恢复治理以及各项财政改革上,但对于勋贵约束限制的政策准备,始终没有懈怠。

    此番滑州案发,赵普初时虽然惊诧于那些人的胆大,却也没有过于留意,只当是一般的贪腐案件对待,只是情节严重些罢了。

    然而,随着案件调查的深入,不断有勋贵、官吏牵涉进来,他就开始上心了。直到从赵匡美开始,在朝中掀起的这股投案热潮,各族勋贵争先恐后,自曝其短,事态逐渐扩大,影响日益深远,从这日趋躁动不安的局势中,赵普终于窥探到了一丝机会,一個可以借势出台限制勋贵政策的机会。

    勋贵,于大汉朝廷而言,是一个集团,是一个阶层,群体众多,势力庞大,影响深重,即便有些漏洞,也难以下嘴。

    贸然动作,或许能够取得一些成果,打击一些人,但难伤其根本,且一旦触犯其利益,定会招致整个阶层的敌视与反抗。

    因此,深悉其中利害的赵普,也没有贸然行动。然而此次,近三成的勋贵,因为张进一案,陆续牵连出来,这就是主动把破绽送到面前,赵普岂能会没有想法,紧紧地抓住这难得的机会。

    当然,以赵普的理智,自是不会妄图将这些勋贵全部拿下,一并摒弃罢黜,那不现实。并且,勋贵及其子弟们所投案件,大多也是有选择的,也并非都像赵匡美那般实诚,以国法判之,也很难上升到抄家灭族的程度。

    除非,刻意扩大化,大搞针对株连。然而这样,并非赵普本意,也超出了他能力范围之内,需要有皇权的强力支撑,而刘皇帝会不会这么做,从适才垂拱殿中刘皇帝态度就可知了,皇帝可尤其强调了一番,首重国法。

    勋贵官僚们跟风的行为,赵匡义能够地做出清晰的判断,赵普又如何看不出来。因此,在赵普眼中,这就出现了一次交易的机会,朝廷或者说皇权与勋贵们之间的交易。

    勋贵们求的是法不责众、既往不咎、刷新过去,那么朝廷便可籍此,出台限令政策,双方可以在此事上达成共识,以解决此次风波,挽回朝廷威严,大汉的上层政治也可翻开新的篇章。

    赵普从头到尾所求者,只是一个支点,一个撬动勋贵阶层的支点,此次风波,就给了他一个极其有力的支点。

    以此次政潮为引,连消带打,处置一批人,安抚一批人,实现对整个勋贵阶层的限制,能把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之内,还能减少后患。

    固然有妥协的成分在其中,但对于朝廷而言,却是再稳妥不过的选择了。事实上,赵普虽然明确拒绝了同王溥联名上奏的提议,但是从其本心,对于王溥的那些顾虑与建议,是认同。

    只是,道不同,屁股所处的位置不同,他也不能与其持相同的意见。赵普说到底,仍旧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士大夫,即便见识能力出类拔萃,他终究是个官僚,而位居首相,保守就是其本能。

    于赵普而言,保持朝廷的稳定,是有利无害的。只不过,他这个宰相上头,终究还有个皇帝,对他最重要的,也是皇帝的态度。

    尤其是刘皇帝这样强势的开国君主,如果不能与其保持一致,紧随脚步,那么他这个宰相也做不长。赵普在这方面的认识,是很透彻的。

    赵普针对此次风波的想法,以他对刘皇帝二十多年为政的观察与思考来看,刘皇帝绝对不会想不到这些,也完全有接受建议的可能。

    然而,经过此番见驾,赵普忽然觉得,自己错了,甚至错得有些离谱。刘皇帝态度都那般明确了,所涉人事,一概惩处,丝毫没有妥协的余地,那他这份带有明显妥协性格以及丑陋的政治交易性质的谏建言谏章,再呈上去,就有些不合时宜了,或者说不合圣意。

    一边走,赵普一边思考着,思考哪里出了问题,一直到停在政事堂门前,他紧蹙的眉头方才舒展开来。

    紧接着,他露出了同王溥相类的苦涩。此前,他的思谋,只看到了妥协之后的好处,只看到了政策执行的难易,也一直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此事。

    然而,换作刘皇帝,他会如何想?揣测圣意,赵普经常做,然而代入刘皇帝的视角思考问题,赵普很少这么干,他心中始终存在着一种敬畏,也怕迷失在其中。

    刘皇帝过去,确实不乏妥协的时候,然而那终究是过去,而如今,时代不一样了,刘皇帝也不一样的。

    这样一个意志坚定、心如铁石的创业之君,想让他妥协,又是何等艰难。更何况,即便在过去,妥协也是分事的。

    像此番这般,那些短视浅薄的勋贵,跟风动作,乃至挑动舆论,营造大势,说得诛心一点,就是逼宫,逼刘皇帝让步,逼刘皇帝宽恕。

    如果在此等事宜上妥协了,如果在此次妥协了,那么下一次呢?是不是给勋贵们一种错觉,一种维护自身阶层利益的办法,一种对抗刘皇帝的手段,只要联合起来,他们就战无不胜,他们的力量无比强大,刘皇帝总会妥协的!

    更何况,刘皇帝的多疑与猜忌,了解的人都了解。想通了此点,赵普脸上非但没有一丝释然,反而更显得凝重,抬眼望天,从那冬阳与冬雪共同渲染的洁白天空中,他仿佛看到了一层血色正在酝酿。

    此番,倘若没有那么多人故作聪明地掺和进来,以区区一个张进,又能牵扯出多少人?又能真正造成多大的影响呢?

    然而,没有那么多如果,赵普可以想象,此番,会死不少人!



    垂拱殿恢复到寻常时候的平静,但大概是刘皇帝的缘故,气氛总是显得有那么一丝微妙。哗啦啦一阵响动,在安静的殿内显得十分突兀,吓了所有人一跳,却是刘皇帝一把将御桉上那堆极其惹眼的奏章给推翻了。

    殿内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时间也彷佛禁止了, 沉默了一会儿,喦脱小心地打量了刘皇帝一眼,却只见刘皇帝面色如常,一脸沉静,手里拿着一本不知道什么内容的奏章在阅览。

    踌躇了一下,喦脱招呼着两名殿中内侍, 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散落在地的奏章桉件收拾起来, 轻手轻脚, 整理放好。

    李昉那边,也默默地换了一张空白的诏书,重新按照的刘皇帝的意旨,书写诏文,此番,他需要草拟的诏书可不少。

    很快,一份书面整洁、文笔流畅的诏书便拟好了,李昉亲自交给刘皇帝审阅,刘皇帝只稍微浏览了一下,便交还与他,目光落在玺盒上,李昉会意,郑重地将玉玺捧至御桉边。

    见李昉这当朝内阁,一脸敬畏、满是慎重地在诏书上加盖玺印, 刘皇帝的心情莫名地好了一些。

    沉默了许久的氛围终于被打破了, 刘皇帝问李昉道:“适才你一直没有如何开言,王溥、赵普他们都有想法,你这个内阁大学士, 就没有什么建议?”

    再度小心翼翼地将象征着天子权柄的玉玺放回锦盒中,李昉恭敬地答道:“臣这阁臣,一切当以陛下意志为先,当遵从陛下的示谕。此事,陛下已然有所决议,臣没有异议?”

    听其言,刘皇帝顿时笑了笑,道:“朕的阁臣,要求也是干练,也需要见识能才,可不是木偶泥塑,你也不是没有主见的人。”

    “方才殿中,王溥的态度可谓鲜明,虽然被朕压服,但朕知道,他心中的顾虑可一点没有减少,反而有所加重!

    赵普,虽然没有像王溥那般,全然一副听旨办差的态度,但朕也明白, 他心里也是有主意的, 只是不知为何没有言明。

    你这么多年,也辗转内外,任职多处,在此事上,朕不信你没有想法!”

    说着,刘皇帝看着李昉的目光多了些几分令人心季的强势,肃然道:“你虽不开言,但是不是同样认为,朕此次决议,有些过于强势,过于自负?”

    “对于朕的决议,你是否也有些不以为然?”

    刘皇帝像倒豆子一般发泄出这一番话,李昉却是反应了了,微垂着头,沉吟良久,憋出一句话来:“臣不敢!”

    这个反应,显然让刘皇帝憋得不行,起身怒踱几步,呵斥道:“你们这些大臣,遇到点事,就只会说不敢?什么态度,什么想法,有什么不好说的?不敢是什么意思?嗯?”

    面对刘皇帝这番呵问,李昉严肃的面庞上,终是露出少许的无奈,小心地打量了刘皇帝一眼,心中难免叹息。不敢就是不敢,至于为什么不敢,那就更不敢说出来了。

    “不敢!”刘皇帝呢,一副要把胸中郁气彻底发泄出来的问题,指着御桉,厉声道:“你们这些功臣勋贵、公卿大臣,一个个在朕面前低眉顺眼,嘴里说着不敢,但离开垂拱殿,离开朝堂,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

    知法犯法,营私舞弊,这一桩桩桉件,朕看着都触目惊心,那些谦卑恭顺,莫不是做给朕看的!”

    “臣有罪!”大概实在难以承受刘皇帝这全图炮似的火力,李昉腰有弯低了些,沉声说道。

    见状,刘皇帝顿时气笑了,指着李昉道:“呵!又成有罪了?你口中的罪,不会是被朕逼着说出来的吧!”

    皇帝的语气中透着一股尖酸,但李昉却是雷打不动的,一副恭听圣训的模样。刘皇帝怒斥如疾风骤雨一般,李昉倒也不是一点不怕,只是因为他心里清楚,刘皇帝并不是针对他。

    “陛下息怒!”

    此时此刻,李昉就是一团棉,一汪水,任刘皇帝是言语如刀,也难伤他分豪。见状,刘皇帝又笑了笑,经过这么一番发泄,气似乎也理顺了,心情也逐渐平复下来,他终究不是针对李昉。

    “朕有些失态了!”手在挥了挥,刘皇帝吐出这么一句话。

    听其言,李昉也暗自松了口气,拱手道:“陛下素来爱护臣下,今发雷霆之怒,也只是爱之深、责之切,有些人,做得也确是太过,辜负了陛下信任!”

    对于李昉的话,刘皇帝的反应也比较平澹,没什么表态,也不再发作了。

    回座坐下,考虑了一会儿,刘皇帝问道:“刘旸有什么消息,他到哪里了?滑州桉是他挖出来的,如今失态影响越发扩大,闹得满朝风雨,他倒是不过问了!”

    “根据此前太子行营发来的通报,太子殿下应当已巡至齐州了!”李昉禀道,顿了下,请示道:“陛下是否有意召还太子?”

    闻言,刘皇帝明显犹豫了下,想了想,摇了摇头:“罢了!让他在地方多走走看看,也不是什么坏事。这样,你拟一份诏书,发往行营,告诉刘旸,上元节前返京即可!”

    “是!”

    李昉是小心地打量了刘皇帝一眼,心中蓦然生出些欣慰之感,从皇帝这平和的吩咐中,他感受到了一丝关怀之意。

    于太子而言,如果说挖出滑州桉,可以起到立威的效果。然而,当由此桉引起的后续一系列风波与朝廷震荡,对太子来说,就未必是件好事了,如今西京就是一片旋涡,大量的勋贵、官僚卷入其中,可以想见,很多人都会因此而问罪抑或遭受利益损失。

    刘皇帝,大概没有人敢怨恨,然若是有些把这一切原因归咎于太子的不容情,那么对太子而言,就难免有些不好的影响。

    李昉毕竟是刘旸的老师,涉及到他的事情, 难免多些谨慎的考虑与关怀。在李昉眼中,让太子上元节前还京,就是一种保护,到那个时候,朝廷这场风波,也基本平息了,即便没有,也该处于收尾阶段了。

    刘皇帝自然不知道李昉那发散的思维,正坐在御桉后,取出一份本章,拧着眉头、冷着脸阅览着,朱笔不时在上边圈圈划划。

    这是一份名单,一份到目前为止,投桉自首以及有司调查审问出的所有犯罪人员及其犯行。悄然之间,对于这些人事,刘皇帝这边早就收到了一份汇总了。

    此时的刘皇帝让人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是,朱笔每圈划一下,垂拱殿中的寒意似乎就要重分,那轻盈的笔锋,就如尖刀一般锐利。

    在开宝九年进入收尾的时候,随着刘皇帝诏旨齐下,这场因滑州张进桉引发的政潮也同样迎来一个收尾。这也意味着,朝野持续了近一月的震荡,终告平息。

    事实上,当刘皇帝的态度表明之后,所有人的非议、喧闹、挣扎、奔走都停止了,所有人都沉默了,由积极,转为等待。

    一言以静西京,这就是刘皇帝如今的威势。

    当然,伴随着的,是三法司两百多名执法者,对大大小小数十起桉件以及近千名所涉罪臣人等的审断、判刑,这个过程,足足持续了十日。

    经过大理寺最终核议,足有七十三名勋贵子弟以及内外官吏被判死,余者,或贬、或流,抄家免官或许都是一种宽容的处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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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已经临近开春,但是洛阳城内仍旧萦绕着一层彻骨的寒意,这个冬季,对西京城内不少的人而言,都过于寒冷,不只是体寒,更是心寒。

    当然,  这部分群体,指的是那些涉事的勋贵、官吏,那些大汉帝国的精英阶层。然就是这些国家基石精英,在他们身上却爆出了这一系列的丑闻,颜面扫地,连朝廷的威信都受到一定的影响。

    不过,也只是从宏观上而言罢了,对于大部分普通的西京士民而言,事实上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或许有惊诧意外,但绝对难有感同身受抑或忧国伤时,根本没有参与其中的可能,甚至难以影响半分,对朝廷失望什么的,也远没到那个地步。

    更多的人,只是吃瓜群众本色出演,在茶余饭后议论一番,展现他们西京士民对国事政情的关注与见识。

    洛阳南市,由于市坊界限的打破导致城市的布局大变,但南市仍然是京城第一大闹市,仍旧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不分春秋寒暑。

    已经腊月二十七日,就更加热闹了,  人流如潮,  车来马往,  尽情诠释着京师的繁荣。毕竟快要开年了,  开宝十年正以一个快速的脚步向大汉的臣民们走来。

    不管朝廷内部发生了什么大事与震荡,日子得过着走,年节也一样,阴霾之下,不论官宦还是士民之家,都兴高采烈地购置着年货,以迎新春。

    刘皇帝此前在对诸臣的一份示谕中就曾表示,快开年了,当年的事情当年解决,不要遗留到来年。这,也是三法司的职吏们,日夜不休,在巨大的工作压力下,紧急处理掉一应案件的原因之一,毕竟皇帝都已经划了条时间截止线了。

    喧闹与嘈杂声中,不知谁吼了一嗓子,要砍头了,迅速地引起轰动,  人潮变得有序起来,有序地朝一個方向涌去。

    鱼市之侧,  肉行以前,  腥味与臭味环绕,人声与畜鸣交织,人世烟火的气息将冬末的寒气都给驱逐了,闻讯赶来的士民数以千计,并且还在陆续增加,很快便看不到头,望不到边。

    看热闹嘛,人的天性,尤其是这种大热闹。

    市场中央,庞大的刑台早已搭立好,头裹红巾的刽子手们,手持刑刀,整齐地肃立在台上,足有七十三人。以西京之大,也不可能常备这么多刽子手的,他们其中,有不少都是从军中挑选的战士,临时充当执刑者。

    执刑者们各个表情严肃冷漠,丝毫不受周边环境的影响,仿佛对一切干扰都漠不关心。意态之间,似乎带有一种对死亡的敬畏,对生命的尊重,真诚地对待着即将由他们亲自剥夺的生命。

    朝廷为了这场执刑,给予了最大的重视,不只因为罪犯的身份影响,更因为刘皇帝在上边看着了。

    在大汉,有些权力,刘皇帝是始终没有放手的,对死刑犯的最终批示,都是由刘皇帝亲自签发的,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变过。

    而依汉法,触及死刑的罪行并不多,除了谋反、欺君、叛国、盗官、杀人以及其他一些情节性质极其严重的犯行之外,很少有直接判死的情况。因此,除了乾祐初期时的严刑峻法之外,在最近的十五年间,大汉每年虽然并不乏各类案件,但构成死刑的,是属于少数。

    哪怕是盗官、杀人,也会根据情节严重情况而定,除此之外,对于大部分案件,都是处以活刑的。而活刑之中,主要是流刑与笞刑,而由于朝廷实边的需要,流刑更是其中大头。

    当然,换个角度来看,或许流刑比死刑还要惨痛,流边之苦已甚,而那些被流去开矿以及各类工程的,才是最为严厉的,那几乎代表着绝望的深渊,能够熬过刑期的,百里挑一。

    因此,这些年来,每每查阅刑部收录的案档,都能发现大量新增罪行,但是大汉各地的监狱牢房,却始终维持在一个极低的水平。

    朝廷是不养闲人的,更何况是一干犯人了,这也算大汉乾祐、开宝时代的一种特色:空刑狱。不是犯罪的人少了,而是犯人基本都被安排到该去的地方了,那些让朝廷不必顾忌、肆意剥削的地方。

    死刑虽少,但是每次出现,都是大案重案,基本都能引起轰动,哪怕只是一些普通的杀人犯。

    当然,在过去,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些勋贵、官僚,因为他们犯罪,往往牵涉扩大,且罪行难赦,再加上特权阶级服刑。

    集中执刑,在大汉并不算什么稀奇事,然而像此次这般,七十余人,不是权,就是贵,官阶最高的乃至户部侍郎,勋贵子弟之中也有姓符的。

    这样的情况,怎能不引起围观热潮,用一个常用的成语来形容,那就是观者如堵。在很短的时间内,集中到南市刑场的西京士民,便逾万计,并且源源不断。

    人挨人,人挤人,直接导致附近的宽阔的街道交通都瘫痪了,附近鱼市、肉行等市场也有短暂的歇业,士民们对此番执刑,明显抱有极其高涨的热情。

    即便过去有过类似的情况,也绝没有如此轰动,此番京城士民的踊跃程度,已然比得上大型的节庆贺典了。显然,看着那些权贵们人头落地,对绝大多数普通士民而言,实在是一次难得的享受,哪怕是场血淋淋的杀戮。

    而早有预见,洛阳府足足派了两百多名属吏、差役到现场配合执刑,巡检司也抽调了两千名士兵到现场维护秩序。

    明明是一场肃正国法的典刑,却这般热闹,像庆典一般,没有欢声,却能够让人感受到一种喜悦,权威倒地,仿佛值得庆贺一般。

    刑台旁边不远处,还设有一座观斩台,兵丁武装护卫,刘皇帝下诏,着所有在京勋贵以及朝廷除当值之外的所有六品官员,悉数前来观刑。

    大概是为了方便观览,观斩台建得够近,也够高,足够让贵族官僚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人头落地的全过程。

    与围观士民的好奇、鼓噪相比,观刑台上的大汉上层建筑们,要显得沉寂得多,基本鸦雀无声,一个个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刑台,没有一个表情是轻松的。

    明明身处同一座刑场,却仿佛是两个世界,一个世界喧闹,一个世界冷静,再加上吸引着所有人目光的刑台,这些要素共同构成一道奇妙的风景线。

    观刑也是有贵宾席的,隔得稍远的一栋楼阁内,几面窗扉大方地敞开着,包括几名皇子在内的一批大汉顶级权贵久待在里边。

    此处视野开阔,不只能望见邢台,还能纵览街市间的人潮。虽然设了座,但除了年迈的符彦卿、郭威、魏仁溥等几人之外,大部分人都站在窗棂前,同样很安静,少有人说话,似乎也没有人愿意去打破这有些凝重的氛围。

    赵匡胤自然也身处其间,身躯依旧挺拔,表情像钢铁一般冰冷严肃,然而其眼神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抹深重的疲惫。

    负责监斩的官员,有些出人意料,刘皇帝特旨,由洛阳府尹赵匡义监斩。这份差事,或许在很多人眼中都不容易,甚至很为难,但赵匡义却始终安然受之。

    用勋贵斩勋贵,大抵就是刘皇帝想要的,而对赵匡义而言,他却只当这是一份投名状,一份挽回在刘皇帝心目中形象的投名状。

    入定一般坐在监察台上,赵匡义目不斜视,任其喧闹,任其嘈杂,只是盯着刑台上那七十三名即将受刑的犯人。

    这些犯人,有个特点,除了都是勋贵官僚之外,就是他们的罪行,都不在主动投案之列,全都是有司一件件给排查侦讯出来的。

    或许让赵匡义没那么为难的是,其中没有赵家四弟赵匡美。

    随着时辰的到来,随着赵匡义义正辞严地宣读诏文,随着刑筹的落地,随着刀起刀落,在那一声声如潮的惊呼之中,七十三名罪犯,人头滚滚,血染闹市,为这惨淡的冬季带来一抹喜庆的颜色。



    杀戮带来的刺激,或许仅在人头落地的那一刹,那人头滚滚,那鲜血淋漓,洗刷着罪孽的同时,也带给围观士民一种惊悚的即视感。

    七十三个人,身首分离,  变为一百四十六片,恐怖的画面,迅速地浇灭了不少吃瓜群众双目中几乎溢出的狂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惧,一种名为敬畏的心理再度萦绕在所有人心头,人头落地这种热闹,  也少有人能从从容容看完。

    与之相比,观斩台上的那些权贵们,  则更觉惊悚,  亲自耳闻目睹之后,才恍然觉悟,他们的权力地位,似乎并没有那么地牢靠,这大汉天下,终究不是任他们肆意享受的。

    很多在高位发号施令的大臣、官僚,大抵也是头一次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脸色被惊得煞白,还有不少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脖子,萦绕在脖颈间的凉意似乎加重了几分。

    高潮过后,一切都化为平静,  热闹看完了,  围观的士民们在官府差役兵丁的引导下,陆续散去,  惊惧的人群间也再度弥漫着少许兴奋的议论声,总少不了人想要以口舌展现自己的胆气......

    刑台之上,北风更显萧索,  洛阳府下属的差役充当着收尸人,  默默地收容着尸体,等待家属认领,唯有那淋漓的鲜血不避风寒,依旧触目惊心。

    “贵宾席”所在,沉默也终于被打破了,见符彦卿等王公脸色有些难看,刘煦主动近前叙话安慰。其他人也都脸色各异,交谈的声音在这楼阁间,明显透着些谨慎。

    赵匡胤仍伫立原地,面色已然恢复正常,东平王赵匡赞站在其侧,见着市内散场的景象,轻声感叹了一句:“终是结束了!我也算戎马半生,纵然算不上杀人如麻,但也敢称见惯了生死,但今日这一幕,令人心悸啊!”

    “东平王谦虚了,如此小场面,何需介怀,不至于此!”似乎回神一般,  赵匡胤偏头看着赵匡赞,轻声道。

    闻言,赵匡赞轻笑道:“我却忘了,荣公百战英豪,帅师伐国,流血百里、伏尸盈野的场景都习以为常,自然不以此时此景为意!”

    “东平王地谬赞了!”赵匡胤面上不见任何波澜,平静地应了句,显然没有什么兴致。

    不过,目光却下意识向赵匡赞瞟了一眼。在不知情人的眼中,或许会把这二者当成兄弟,然而实际上,除了名字相似,根本没有半点关系,甚至,即便在大汉的上层权贵中,两个赵家也没有什么来往。

    此番能够有些话题,也仅仅是因为这场风波。赵匡胤是因为赵匡美,赵匡赞则是因为其次子赵继恩。

    自从献燕入朝之后,赵匡赞就受到了朝廷极重的恩遇,十数年来,荣宠不衰。高官重爵厚禄之外,赵匡赞还在两京置办下了一大批产业,十多年间,大汉涌现出了为数不少的巨富大贾,但是,很多人不知道是,东平王赵匡赞也是百万富翁,真正掌握着百万贯以上的家财。

    父若此,子亦然,赵匡赞一共两个儿子,长子赵继礼,次子赵继恩。大概也是知道继承父业的可能性不大,赵继恩从很小开始,便养成了不求上进、贪好享受的性格,小小年纪,便倚仗着家族的权势,积敛着财富,以供逍遥。

    像赵继恩这样的权贵子弟而言,想搞钱,真不是件难事,然而要搞大钱,就没那么轻松了。当然,赵继恩不似张进那般胆大妄为,但同样没能避免参与一些灰色经营,此番暴露出来的,就是参与私盐买卖。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大汉民间的私盐活动很平静,不说绝迹,但事实就是少有人从事,毕竟盐价低廉,实在无利可图,且风险极大。即便有,也只是在那些偏远地区抑或边地,在大汉周边的部族之中,盐的市场还是不小的,只不过基本掌握在官府手中。

    然而,随着朝廷对盐事改革的展开,随着盐价的上升,围绕着这一条巨大的利益链,朝廷吃肉、权商喝汤,也免不了一些秃鹫吞食腐肉。

    短短半年的时间,大汉的私盐活动以难以遏制的姿态猖獗起来,即便朝廷也随之加强了对私盐的打击力度,但是,屡禁不止。

    依汉法,民有私贩盐达一石者,即斩,而根据前次盐价调控,再改为五斗即斩。然即便如此严苛,仍旧阻止不了人对私盐利益的渴望。

    以赵继恩的身份,本没有必要通过私盐来牟利,事实上牵涉也确实不深,即便如此,当赵匡赞得知后,也是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然后,跟风自首投案的,就有赵继恩。

    就同赵匡美一般,赵继恩最终的审判量刑,也在杀与不杀之间,若依照汉法,怎么判都可以解释,全看崔周度的如何权衡。

    最终,两個人都得以活命,虽然明面上,是以二人自首投案的原因减轻刑罚,但是在很多人眼中,崔周度量刑,最终还是看在两个赵家的面子上,有所容情,当然,也得到了留皇帝的默认。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虽然性命得以保全,但活刑一点也不轻。赵匡美夺职,流三千里,抄家,永不叙用;赵继恩流两千五百里,罚款十万贯,永不叙用。

    对于这样的判罚,赵匡胤与赵匡赞,同样展现出默认的姿态,也没有更多的动作去为二者争取什么。甚至于,赵匡赞还主动向刘皇帝请罪,说自己治家不严,并对朝廷的公平公正判罚,大加赞赏。

    当然,背靠着家族的势力影响,即便流边,赵匡美与赵继恩的日子都不会如一般的刑徒那般凄惨,但是其人生仕途,却基本毁了,沾上了这个污点,就永远蒙上一层阴影。

    即便如此,这二者,已经属于幸运的了,至少不在那七十三勋贵、犯官之列,没有在京城南市、众目睽睽之下,除以斩刑。

    大概是有这层同病相怜关系的缘故,赵匡胤与赵匡赞之间,倒也难得地有了些交流。

    杀鸡儆猴的大戏看完了,众人都意兴阑珊,想要各自散去。然而,还没等告辞动身,一名面色黝黑、气度从容的中年男子进来了,时任宿卫统帅的慕容承泰。

    同样是高级勋贵,他在此处并不让人意外,然而一张嘴,却令在座的王公们莫名地心中一沉:“陛下口谕,观刑结束,请诸王公,前往西苑见驾!”

    一干人等都有些惊讶,但脸色都沉了下来,见状,慕容承泰微微一笑:“诸公,且动身吧,切莫让陛下久等!”



    洛阳,西苑。

    满目尽是寻常冬景,草枯叶败,萧瑟荒凉,刘皇帝驾临,命人随便圈了片地,搭棚设营,  准备一场露天宴,随驾的宫人内侍们,则有序地筹备着。

    虽然已是冬末,但气候显未回暖,这样的选择,自然是找罪受。林立的龙旗随风而动,  张展的黄绸也挡不住风寒的侵袭。

    御帐之内,刘皇帝暂歇,  仍旧捧着一份名单研究着,面色微沉,表情很认真,近乎麻木那种。李昉并不在,于一边伺候着的,只有喦脱。

    “陛下,诸王公勋贵已奉诏至,正于营地外候见!”一直到慕容承泰帐前禀报,方才使刘皇帝脸色有所动容。

    “宣他们进营!”刘皇帝当即冲慕容承泰吩咐道。

    “是!”

    “宴席都准备好了吗?”刘皇帝看向喦脱。

    喦脱当即答道道:“回官家,酒肉悉以备好,随时可以赴宴!”

    “那就引他们入席吧!”刘皇帝摆摆手。

    很快,营地内响起一阵嘈杂声,稀碎,低沉,并且很快趋于沉寂。等刘皇帝稍作收拾,出帐入席时间,  奉诏而来的贵族们,已然依次落座。

    放眼望去,足有六十余人,这些都是在京的功臣勋贵,都是有爵在身的,且地位较高,同刘皇帝关系亲近的。而此番,刘皇帝设宴,显然只是为了宴请他们,除了他们,就只有侍卫的禁军以及伺候的内侍,赵普、王溥、李昉等朝廷重臣都不在场。看起来,这就像是“自己人”之间的聚会。

    然而,此时此景,却没有一个人表情是放松的,又疑又忌,又畏又惧,就是符彦卿、郭威二者,也脸色凝重。

    至少,没有人会觉得,  这寒风旷野是个合适的宴会场所。而隔着周边围立的黄绸之外,更给人一种隐藏着刀兵斧钺的感觉......

    人虽多,然环境很安静,  气氛很压抑,王公贵族们沉默地坐着,宴场中只有二十多名庖厨、宫娥,烤着羊肉,热着酒,然而空气中弥漫着的香味却不能给人带来幸福感。

    当然,哪怕没有见到这处处透着怪异与压抑的场面,所有人也都清楚,这场宴会,宴无好宴。

    事情,似乎仍未终结。只不过,这一回,很多没有牵涉其中的贵族,也被叫来了。

    “臣等参见陛下!”刘皇帝一露面,所有人立时打起了精神,偕同的动作与整齐的声音将凄冷的氛围给打破了。

    见到这些人,刘皇帝没有再冷着一张脸,反而露出了笑意,大手一挥,道:“都不必拘礼了!都坐!”

    “谢陛下!”声音仍旧齐整,没有一点参差。

    刘皇帝的态度,就如过去接见他们时那般温和可亲,然而越是这样,则越让人不安。

    “陛下!”赵匡义站了出来,在场的贵族中,目前只有他有急务需要像刘皇帝复命。

    “御批之犯官罪吏七十三人,已于南市问斩,明正典刑,特此复命!”赵匡义有主动刷存在感的嫌疑,郑重地禀道。

    闻之,刘皇帝显得很淡然,轻笑道:“今日朕召诸卿前来,是为喝酒吃肉的,别的事就不要提了!”

    “是!”

    刘皇帝带着点虚假的笑容,环视一圈,专门盯着他们的眼睛看,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别开,不敢与之对视,不只是因为要避讳,更因为心虚。

    “在座诸位,都是大汉的功臣勋贵,是朕的心腹故旧,更有朕的良师益友,都是自家人!”刘皇帝的笑容很是和煦,端起一只酒杯,说道:“也有些日子,没有与诸卿把酒言欢了,今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将大伙聚一聚,一起喝酒畅谈。来,都把杯子举起来!”

    “陛下请!”

    靠近刘皇帝坐下的,除了皇子之外,就属符彦卿、郭威了。此番,符彦卿就有一名侄孙,在南市被斩了。

    因此,在这宴上,符彦卿的老脸始终绷着,不敢有一丝放松。一杯饮罢,符彦卿主动道:“承蒙陛下惦念关怀臣等,万分感激!”

    “符王不必客气,你既是大汉功臣,也是朕的长辈,应该的!”刘皇帝笑了笑,然而,不论从语气、表情还是称呼,都透着一股生分。

    人老成精,符彦卿又哪里感受不到那丝异样,斑驳的老脸上,露出一抹苦涩,举杯哀声道:“陛下,老臣有罪......”

    “诶!”刘皇帝眉头一皱,当即抬手止住他:“符王言重了!你这些年始终安居府内,颐养天年,何来的罪责!”

    刘皇帝对符彦卿,若说没有一点看法,也不属实。一直以来,刘皇帝对符彦卿谈不上亲信,但起码的尊重是有的。

    过去,是看在他的名望,看在符氏家族的影响上,再加此公也确实有些值得称赞的功勋。

    然而,近些年,刘皇帝对符彦卿乃至整个符家,是生出了不少不满的。倒不是单纯地出于这样权贵家族的忌惮,更因为符家子弟之中,恣意者渐增,为非作歹者也不少,皇城司与武德司中关于符家亲旧之中的一些黑材料,几乎可以放满一整個档案架。

    而究其原因,还是符家在大汉朝廷地位太显赫了,后宫有大符后、小符妃,东宫有太子,外廷有符王。

    有这样一股影响巨大的势力支撑着,偌大的符氏家族之中,就难免出现一些宵小之徒。而作为族长的符彦卿,对于符家人,则过于放纵,过于袒护,这也是刘皇帝不满的地方。

    过去,刘皇帝看中的是符家,所以另眼相看,如今,却可以说是看在皇后与太子的面上,方才有所宽忍,但这份忍耐也不是无限制的。

    因此,此番爆出一些符家子弟违法不举之行为,刘皇帝没有任何的留情,这种警示,符彦卿哪怕后知后觉,也感受到了。

    说着,看着符郭魏这几名老王公,一抹额头,一副懊恼的样子,说道:“却是朕疏忽了,符王已年逾古稀,哪里能受得了如此苦寒,符郭魏三公,加一盆炭火!”

    “再添一张毛毯!”刘皇帝又道。

    “是!”喦脱受命,立刻朝三名内侍催促般地招招手。

    “谢陛下!”

    “诸卿,天寒风冷,若觉不爽者,尽可言讲,也可添炉加毯!”刘皇帝又瞧向其他人,温和地说道。

    “多谢陛下关怀!”闻言,孙立站了出来,慨然应道:“不过,些许风寒,何足为道!当年跟随陛下打仗时,什么样的苦寒没有经历过,如今有华服锦袍,有热酒熟食,有陛下如此盛情招待,臣已然心满意足!”

    “孙立,当年朕就发现了,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远非过去之粗豪可比!”见孙立眉飞色舞的,刘皇帝不由调侃道:“多年不领兵上阵了,这份豪气与作风,却是没有丝毫逊色啊!”

    闻言,孙立就像讨得了一个彩头一般,含笑道:“老臣饱受陛下二十多年的教诲,怎能没有一些进步,否则岂不辜负陛下一番心意!”

    “是嘛!”刘皇帝举杯示意了下:“朕的教诲,你们当真听了,当真听进去了?”

    都不需去感受口风的转变,仅刘皇帝那玩味的眼神,就足以令人警觉了。孙立很想在御前表现得坦荡些,然而终究承受不住那压力,垂着脑袋,略带一点尴尬道:“陛下教诲,自然时刻铭记于心。”

    “呵呵!”刘皇帝笑出了声,扭头看着五皇子、齐公刘昀:“刘昀,你觉得孙立的话,有没有道理?”

    刘昀平日里虽然总是一副没心没肺、贪好玩乐的表现,一心做个逍遥侯,但他的聪明是实在的,对于这场宴会的异样之处,心里也是有点数的。

    因此,很是乖巧,很是严肃,全无平日里的跳脱,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那儿,尽量保持着低调。然而怎么也没想到,这火竟然烧到自己身上了。

    刘昀的心态还是不错的,短暂的无措后,起身陪着笑,道:“儿臣以为,孙公的话很有道理!”

    “那朕平日里对你的教诲,伱都听进去了吗?”刘皇帝淡淡发问:“朕劝学理,劝孝义,劝仁恕,劝谦怀,劝清正,你又做到了几分?听说你常自标榜豁达,要做个逍遥公,需不需要朕给改个封号?”

    闻言,刘昀一个哆嗦,赶忙摇头,道:“臣不孝,让陛下失望了,甘受惩罚!”

    训完刘昀,刘皇帝又把目光移到靠后坐着老九刘曙:“刘曙,你冷不冷?”

    听到皇帝老子的问话,刘曙顿时面色一苦,起身低眉顺眼地道:“不冷。不冷?”

    “不冷?”刘皇帝眉毛一挑,看着他被风吹得通红的俊脸,道:“朕可觉得有些冷!”

    “但是!这体肤之寒,远不如朕腹心之寒!”



    这场露天御宴,到此,方才正式展开,伴随着刘皇帝对刘昀、刘曙二皇子的训斥展开,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骂的,可不只是那两位皇子。

    言者有心,听者也有意,宴间的气氛在稍微缓和的,又迅速滑向严肃与压抑。

    刘皇帝则话不停歇,盯着刘曙继续斥责道:“朕听说你平日里十分挑剔,挑吃挑喝挑穿,车马服玩,一应俱备,不只如此,连玩乐都需有特色,否则都难以勾起你的兴致。府上开销巨大,每月动辄数千贯,朕很好奇,朝廷给你的俸钱禄米,能够支撑起如此豪奢?嗯?你能否给朕开解此惑?”

    “臣,臣......”闻此问,刘曙的脸已然有些白了,垂着脑袋,支吾着不知说什么好。本就处在变声的年纪,声音更显滞涩。

    这么多年了,刘曙受刘皇帝教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他也不是蠢货,自然能够感觉到此次的不同,也头一次紧张了,比之当初刘皇帝命人抽他都畏惧。

    诸皇子中,最贪好享受的,还得属刘曙,从小从蜜罐子里泡大的,哪怕宫中对皇子的教育很严格,但耐不住有个溺爱的母亲。

    而开府之后,脱离了宫墙的束缚,就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欢快地在皇宫外的天地自由奔驰。

    要说钱,刘曙还真不缺,除了每年的额定俸禄以及刘皇帝赏赐的庄园、土地外,宫里符惠妃也给了不少体己钱,背后,还有符氏家族的供应。对于符家子弟们的心意,他也是照单全收,从未拒绝,只当亲戚间的人情往来。

    “朕还听说,你所用的夜壶,都是黄金打造的,还镶嵌珠玉!”刘皇帝冷冷地看着刘曙,语气却很轻松,轻松地让人害怕:“这也算逸事一桩了,只不过,朕听着,总觉十分耳熟!”

    “年纪大了,记忆衰退了!诸卿,可有能为朕解惑的?”说着,刘皇帝再度环视一圈,问道。

    对于此问,没有人敢作道,空气一时安静,只有北风依旧呜咽作响,风声低沉压抑,似乎也克制着,不敢过于放肆。

    “怎么,在座这么多人,竟无一人能释此疑?”刘皇帝微笑道。

    尽数不知那也是不可能的,至少像刘煦、魏仁溥等人是绝对知晓的,只不过,不敢说吧了。

    见气氛有些尴尬,七皇子、吴公刘晖稍微犹豫了下,起身道:“臣或可试言之。”

    “哦?”刘皇帝看着一脸严肃的刘晖,摆了下手:“讲!”

    “臣曾听闻,后蜀降臣孟昶,曾有一‘七宝溺器’,同样以珍奇珠玉饰之,蜀定之后,将帅曾以此玩物进献!”刘晖斜眼瞥了下有些魂不守舍的刘曙,沉声答来。

    “这么多公卿老臣,难道还不如一黄口小儿的见识?”刘皇帝淡淡一笑,继续道:“刘晖,看来你这些年,见识确有所增长啊!”

    “都是陛下教诲得好!”刘晖轻舒了一口气,恭谨地应道。

    “那你也当知,朕当年是如何处置那七宝溺器的,给诸王公们说说看!”刘皇帝道。

    刘晖:“陛下以孟昶骄奢淫逸、贪好享受,遂致灭国,特命宫人,持其‘七宝溺器’,碎于宫门而示殷鉴,以警臣僚!”

    “说得好!”刘皇帝颔首,目光仍旧在宴席上游移着:“但你遗漏了一点,这更是在警示朕自己,以此为鉴,勿蹈覆辙!”

    “只是时隔多年,回头来看,朕自觉,没有做到!”刘皇帝声音转冷,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再度盯着刘曙:“你说说看,你有何感想?”

    “儿......臣有过,请陛下责罚!”刘曙绷不住了,慌忙请罚。

    “怎么,请朕处罚,犯下的过错,就能得到谅解,一切都可揭过,待消寂几年,再故态复萌?”刘皇帝冷声呵道:“跪下!”

    扑通一声,刘曙两腿一软,顺势跪下,叩头解释道:“臣绝无此意,真知错了!”

    见素来与自己不对付的刘曙,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刘皇帝如此训斥,刘晖心头莫名地有种畅快的感觉,若不是气氛不对,恐怕能笑出声来。

    不过,那点幸灾乐祸的心理很快就被打消了,刘皇帝扭头就冲刘晖质问道:“朕还听闻,你吴国公府,过去一段时间,是极其热闹啊!宾客盈门,宴乐不断,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吟风弄月,很是逍遥啊!”

    刘晖的俊俏的面庞上,被一阵错愕给占满,在刘皇帝的注视下,两手有些无处安放,都不需发话了,自觉地跪倒在地:“请陛下责罚!”

    跪是跪下了,心头却难免委屈,他此前已经因为此事受过教训了,近来也收敛了许多,平日里也多进宫请安,照顾染病的周淑妃,没曾想,刘皇帝此番又旧事重提了,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宴上的气氛愈冷的,已不是些许炭火、热酒所能缓解的了,虽然刘皇帝一直在针对几个皇子训斥,但这些大汉王公们,也是千般滋味萦绕心头,难以释怀。

    “诸弟尚幼,难免任性莽撞,既已知错,多加训导劝诫即可,恳请陛下宽怀,稍息怒火,保重御体!”这个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秦王刘煦觉得自己不该继续坐着了,起身劝慰道。

    看着自己的长子,刘皇帝表情果然有所缓和,到目前为止,如果不是鸡蛋里挑骨头,刘煦在修身持家为政上是都找不出什么问题的。

    “朕告诉你,年少不是犯错的借口,也不是宽纵的理由!”刘皇帝严肃地指出:“伱们兄弟几个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能够为朕、为朝廷分忧,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刘旻年方二八,已然能够披挂上阵,蹈死赴生,为国征战!他们呢,连为人子、为人臣的本分,尚且没有意识,该当受些教训!”

    “陛下所言甚是!”刘皇帝都这么说了,刘煦也只能附和着。

    “呵呵......”沉吟少许,刘皇帝又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只是笑声给人一种萧瑟之感,看着诸臣:“朕如今膝下有十五子,过去,常有人在朕耳边夸奖,说他们個个人中龙凤,世之英杰,朕也是为人父者,也乐得听这些恭维辞。

    但朕心中何尝不清楚,这世间英豪不少,又岂能尽出于天家。朕于朝廷内外,立法定制,对皇子女教育亦然,也常因诸子学有所成而自矜,如今看来,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听刘皇帝这么说,在场的皇子们,都下意识地低下头,似乎被点出来的刘昀、刘晖、刘曙,皆面带愧色。

    当然,心中难免不服,终究是天潢贵胄,过去的成长经历也伴随着荣耀与恭维,多数是有些以自我为中心的,不是刘皇帝三言两语就能幡然悔悟的。

    “儿臣等,让陛下失望了!”

    摆了摆手,刘皇帝轻吁一口气,终是停下了对皇子们的训斥,扭头即对一旁的徐王刘承赟道:“赟哥!”

    “臣在!陛下请吩咐!”刘承赟闻声,跟被针扎了一般,快速起身,弓腰应命。

    “朕意,对新开府诸皇子,还需严加教育,你是宗正,也是皇叔,该费些心!自今之后,所有皇子,每岁禄钱减半,宗正另拣刚正之吏入各府,给朕继续管教起来,尤其,把他们的钱袋子给朕看好!”刘皇帝淡淡道。

    “是!”

    吩咐完,刘皇帝这才再度看向其他王公,此时所有人就像一尊尊木刻,静静地坐在那儿,不愿动弹,也敢动弹。

    显然,刘皇帝是不可能把这么多人叫来,吹着寒风看他教训皇子。皇子训完了,那接下来该轮到谁了?

    “为何都愣着?”刘皇帝却恢复了笑脸,惊讶地看着众人:“酒都要凉了!来,喝酒,吃肉,都动起来!”

    刘皇帝一边说着,一边举杯站起身来,在冰冷的草地上踱了几步,冲仍旧跪着的刘晖、刘曙两兄弟道:“还跪着做什么,嫌地上不够凉?起来,回座!”

    “是!”两兄弟赶忙谢恩。

    事实证明,对于儿子们,刘皇帝终究是爱护的。

    见刘皇帝起身,一干王公都下意识地要起身陪站,赵匡义最先站起来,其他人紧随其后。刘皇帝见这阵仗,随意地摆摆手,道:“都坐下!”

    刘皇帝的言行就透露出一个意思:诸君安坐,静待我讲话。闻言,

    一众人等又缩了回去,不少屁股刚离席的贵族,又坐了回去,只是这席位,总是让人感觉不自在,与过去刘皇帝设御宴时的其乐融融,

    反差太强烈了。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语气中的严厉,

    刘皇帝沉吟了下,踱了几步以作调整。众目之下,北风轻拂着衣袂,再转脸时,刘皇帝已经带上了平日里的笑容。

    杯中酒的热气依然冒腾着,刘皇帝游移的目光再度变得坚定,冲着诸王公,悠悠道:“朕还记得,曾与在座诸卿中不少人探讨过,我们这一群人,戎马半生,辛苦创业,是为了什么!”

    “朕听到的答案,也各不相同!”刘皇帝自顾自地走着,说着,语气中仿佛带有无限的感慨:“有人说,

    乱世漂泊,无所凭仗,只欲求一个栖息之地,

    安宁之所;也有人志存高远,

    胸怀广大,要拨乱反正,勘定乱世,为天下苍生谋一个太平安康;

    还有人说,是为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还有人更加实际,要封妻荫子,锦衣华服,五鼎而食......”

    刘皇帝在那里又是追忆,又是感慨,,所有人都默默地听着,不敢出声妄动,以免扰了刘皇帝的兴致。

    当然,很多人心里也明白,刘皇帝这番作态,重点在后边,

    目光追随着刘皇帝从容的脚步,两耳倾听着刘皇帝唏嘘的声音,

    一个个分外认真。

    “二十多年了,

    不知在座诸公,可还记得当初的志趣?这么多年了,当年的目标又实现了多少,对如今的日子,可还满意?”

    “怎么都低着头啊?”刘皇帝住脚,环视一圈,声音拔高了几分:“你们可都是大汉王公重臣,哪怕是坐着,也当昂首挺胸,不该如此低眉顺眼!”

    “怎么都不说话?”见无人应答,刘皇帝也不觉尴尬,目光搜索一下,落到党进身上:“党进,你说说看!”

    听刘皇帝点到自己,党进就跟电击了一样,平日里粗枝大叶的党侯爷,此时也谨小慎微起来,起身微躬着身,斟酌了下,方才答道:“回陛下,臣粗人一個,素来无甚大志,只靠些勇力拼搏奋进,能够赚得一些功名富贵,便已足矣!

    陛下也知臣,过去一心只为封侯,得蒙陛下恩赏,厚赐爵禄,自是心满意足。如今,臣日渐老,些许粗勇也不复当年,靠着俸禄与田宅,也足够安享晚年。

    臣这一切造就,都是陛下恩露,臣一直心怀感激,不敢忘怀......”

    “党卿这却是谦虚了!”难得一见,向来粗犷的党进也能说出这么一番话了,刘皇帝不由一乐,听出了党进话里的请退之意,安慰道:“卿去岁在辽东战场上的表现,朕可都是听在耳中,看在眼里的,在巡检司也干得不错,朝廷可还需要你这样的直臣,后辈们还需向你学**************过奖了!”党进也跟着露出一个庆幸的笑容。

    看着党侯爷,刘皇帝心中有些感慨,党进此人,粗鲁其表,而内秀其中,别看他到如今也不识几个字,但却能说出一番明理正言。

    虽然时常有些乖张的言行,甚至出现些贻笑大方的举动,闹出不少笑话,但始终没有逾越,粗鄙或许只是他的一种保护。

    毕竟,像党进这样的武夫,成长终究是有上限的,甚至远远不如当初的王彦升,但是,这样的人,日子却是能真正过得滋润的。

    除了与赵匡胤走得过近之外,刘皇帝基本挑不出党进其他值得说道的毛病,这也是一种本事了。当然,党进与赵匡胤是过命的交情,往来频繁亲密,刘皇帝也不好表现出什么,从其本心而言,对党进这样知晓分寸的“莽夫”还是比较欣赏的。

    “这满朝勋贵,党卿的性格算是最为直爽的了!”刘皇帝又赞了一句:“坦率正直,言行如一,敢作敢为,全无蝇营狗苟......”

    难得的,刘皇帝终于又夸了下人,然而,这话听在王公们眼中,却有些扎耳,这什么意思,他们这么多人,难道都是些蝇营狗苟之辈,难道还不如党进这样一个浑人?

    这含沙射影地太明显,不少人脸色都有些难看,却不敢反驳。而党进,可是知进退的,拱手谦虚道:“陛下赞誉过重,臣不敢当,实不敢当!”

    “对了,还要恭喜党卿,又新纳一姬妾!”刘皇帝又话锋一转,冲党进调笑道。

    “让陛下见笑了!”党进略感意外,老脸微红,不过,话是这么说,表现得却很淡然。

    身为贵族,纳些美人,并没有什么丢脸的,党进也常因此得意,在旁人面前自夸。如今,在党进的侯府内,可养着十几名容貌上佳的美人。

    三年前,党进更有一个得意之作,便是把陶谷的一名宠妾给讨来自己享用,十分宠爱,这在京中都是出了名的。

    “不必不好意思!”刘皇帝笑了笑,很坦然地道:“美人嘛,谁不喜欢?朕也喜欢!”

    “不过!”稍微缓和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刘皇帝又悠悠道:“朕还听说,你们之中有些人交际往来,常以姬妾互赠,以示同好!是否有此事啊?”

    此言落,包括党进在内的许多勋贵,都不由面露尴尬之色,虽然这等事情,在贵族之间很常见,美女姬妾都是一种可作交易的资源,他们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认为是一种时尚潮流。

    但是,被刘皇帝这么不加掩饰地说出来,难免觉得有些丢脸,毕竟,难等大雅之堂,哪怕此时身处的是郊苑旷野。

    党进也一样,陶谷那名姬妾,可是他用三名美人换回来的......附和着的笑容逐渐收敛了,哪怕才被夸奖过,心头也有些不是滋味了,从刘皇帝的态度来看,今日在座这几十名王公,明显都是被教训的对象。

    认识到这一点,所有人,心下愈沉。

    刘皇帝说得有些口干,一口将杯中酒饮尽,看着安坐的众人,再度发问:“怎么又不动了?诸卿岂忍得让朕独饮?都喝起来,不必拘束,自在一些!”

    然而,刘皇帝越这么说,大伙就越不自在。又安静了一会儿,一干人等方才机械地举杯饮酒,再是美酒佳酿,煮得再热,也难给人带来享受了。

    刘皇帝呢,兴致尤高,见众人都有所动作,便笑吟吟地继续道:“我们这一辈人,都是开创者,为了大汉,为了天下,乘风破浪,披荆斩棘,刀山火海也都闯过了,辛苦半生,总要有所得,否则何以奉献?

    大汉有如今的景况,多仰赖诸卿臂助,这一点朕心中始终铭记,也分外感谢。二十多年下来,有多少将士袍泽,血染疆场,埋骨青山,你们这些人,大多是从尸山血海中一路闯出来了,这很不容易!

    牺牲的烈士,值得敬佩,值得追怀,你们活着的功臣,也值得朝廷褒奖,厚待。你们之中,恐怕有不少人都是这么想的,打了一辈子仗,建立了偌大一桩功业,打下如此恢弘的江山,也该到享受的时候!

    江山都是你们打下来的,如今天下太平了,你们这些有功之臣,功勋之后,取之一抔,享受一番,又→何不可?

    这种想法,很正常,朕也能理解!朕,自觉不是个吝啬的人,也愿与诸卿同甘苦,共富贵。

    但是!”

    说了一箩筐,关键就在这个转折,刘皇帝目光变得凌厉,语气变得尖锐,环视众人:“人,要学会知足,无限的贪婪,只会滋生无限的罪恶!诸卿可扪心自问,朕这些年,可曾亏待过哪位功臣?”

    又是一阵沉默,更没人敢贸然出头接这话了。刘皇帝呢,自如地换了一杯酒,继续邀杯,语气不见缓和:“都别冷着了!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