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军南大营,高行周率着军中的高级将领们,亲自将刘知远迎入营中。一路行数里,听着那一路的“万岁”欢呼,刘知远心都醉了,甭管将士对他这个皇帝究竟有几分的忠诚与爱戴,至少这副震撼的场面,让他心情愉悦。
当皇帝的快感,大抵便有此,连日行军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不少,脚步都轻快了。为了安其心,刘知远将高行周唤至身边,并道而行,神色和善,以示亲厚与重视。而高行周也很识趣,言辞谦敬,举止恭顺。
对刘知远的到来,高行周心情是挺复杂的,既有放松,也有忐忑。这两月的多将兵经历,已使他身心俱疲,拖着衰体残躯,操持戎事,真的是一个不小的负担。所幸,刘知远的态度,稍宽其心。
中军中,早已奉命搭建了一座巨大的御帐,除了可容数十人的议帐之外,尚有理政、习武、就寝、出恭之所,设施完备,功能齐全。此时的汉军之中,在工程作业方面,是一点都不缺资源的,筑那些寨壁垒都练出经验来了。
“高卿与众将士辛苦了!”入帐坐定,环视一圈,朝着来见驾的十余名前线将校,刘知远以一种勉慰的语气说道。
高行周出列,以一种惭愧的语气,说道:“臣等只是尽本职罢了。率师来伐,受挫于城下,未能破城,擒贼克敌,反而劳陛下亲临,却是臣等的罪过。臣为统帅,更当守罪!”
高行周说这话,姿态便已放到了极点的位置上,而诸将闻之,也是齐齐地出列下拜:“末将有罪,请陛下治罪!”
慕容彦超也在请罪之列,这等情况下,他也不敢特立独行。
“诸卿免礼。”刘知远自是善加抚慰:“败杜重威,困叛贼于孤城,皆赖诸将士之功,何罪之有?在朕看来,自将帅下,非但无罪,反而有功。大汉初立,时局震荡,而致逆贼作乱,婴城而叛,大汉江山,尚需各位共同鼎持......”
“末将等惭愧!”刘知远这么说,众将更是给面子。
君将之间,分外和谐,皇帝的态度,真的挺重要,就这些宽言抚慰,顿兵以来的那种压抑紧张的气氛,消除不少。
事实上,东京朝堂上的风波,不可能一点都不传至军中,有不少将领,此前都怀忧虑,怕刘知远到后,找几个人问罪。不过这番,他的们定了,上层的军头们安心了,底下的将士们也就安心了。
“不过——”刘知远又来转折了,一张脸严肃地骇人,冷声道:“邺都的战事确实拖得太久了,让杜逆苟延残喘了这么长时间,也该有个结果了。朕此次亲提大军而来,便是要彻底消灭邺都叛逆!”
此言落,一干将校立刻齐声表态,天子亲赴前线督战,军心士气复振,必用命,为陛下破城擒贼。
“北来禁军,要尽快安顿入驻,勿出纰漏!”抚慰了一番,刘知远吩咐着。
“请陛下放心。”高行周保证道:“各营中,早已做好妥善准备。”
“高卿办事,朕自然是放心的。”
以车马劳顿之故,未有多议,便让迎驾将校各归其职。时下最重要的事,还是北来禁军入驻,调整布防的问题,这些都还要高行周这个前线统帅,亲自参与调度。
散帐之后,刘知远单独将慕容彦超唤至御帐问话,其人,脚步轻快地来了。
对于皇帝亲临,前线诸将之中,估计就慕容彦超一人心态最为放松,甚至有些欣喜,有种靠山来了的感觉。
被引入帐间,见着刘知远,慕容彦超纳头便拜:“臣弟参见官家。”
有点出乎慕容彦超意料的是,刘知远并没有回应,抬头,只见刘知远坐在座位上,正冷淡地盯着自己,黑脸凝霜,完全没有方才在众将面前的和颜悦色。
不禁纳罕,慕容彦超直起身,小声地叫了句:“大哥?”
“你,还是叫朕官家吧。”刘知远终于开口了,声音平淡。
闻此言,慕容彦超心中一堵,嘴角的轻松笑意凝固了,抬头,望了望刘知远,见他当真不是说笑,黑脸一肃,退后一步,拱着手,闷声闷气:“官......官家。”
“你可知罪?”刘知远问。
“臣有何罪!”慕容彦超微偏着头,硬着脖子,干脆地反问。
“有何罪?”见他这副态度,简直在挑衅自己的权威,刘知远直接爆发了出来,猛地一拍桌子:“轻军之罪!构军之罪!谤军之罪!还要朕给你一一数出来吗?”
刘知远这一爆发,倒把慕容彦超吓住了,尔后苦着黑脸,言语还有些顶:“我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做的?”
听他这么说,刘知远怒气更甚,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手指向外边,喝问道:“是朕让你轻慢违纪,妄为是非?是朕让你不听约束,怒怨主将?是朕让你挑拨离间,搬弄是非?”
“军令都不听了,你还想怎样?”刘知远冷冷地盯着慕容彦超:“你也从军多年了,军中什么规矩不知道吗?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妄自尊大!”
“先是擅自出击,而致军败,差点影响到朝廷平叛大局。朕几番叮嘱,让你谨守为将之道,仍不加收敛悔改,而致军情危蹙,士心动荡!”
“这一桩桩,哪个不是死罪?嗯?”刘知远的唾沫几乎都喷到慕容彦超脸上了。
慕容彦超则有些懵了,一股子怨气自胸中升腾而起,说道:“那请官家杀我头,治我罪!”
“你以为朕不敢吗?”刘知远以更大的声音瞪着他喝骂道。
与刘知远对视了一会儿,慕容彦超终是怂了,别开目光。刘知远素有威严,令人生畏,他也是一向畏服这个大哥,更何况大哥还当上皇帝了。
“那高行周屯重兵于城下,迁延不战,只知建那些营垒,我只恐他包藏祸心......”慕容彦超垂着头,有点委屈地说:“我也是为了大汉的江山社稷着想。”
“你倒说说看,高行周能有什么祸心?”刘知远讥诮地说。
闻言,慕容彦超抬起头,急声道:“高行周与杜重威是姻亲关系,他以女嫁之,那般打法,分明是顾其私念,官家不可不当心啊。”
当初,慕容彦超就是以此怀疑高行周,屡次与之作对争执的。在这个年代,打拼到一定地位,谁和谁都可能有点亲戚关系,哪怕双方在战场上打生打死是,也不是什么太稀有的事。
“朕不知道吗?”刘知远又是一通喝骂:“朕若以此事疑之,岂会以征讨大军付之?嗯?”
“何况,你就不知道动动脑子?”一下子拎过慕容彦超的胸甲,刘知远盯着他,几乎是从喉咙中挤出声音:“纵使他有异心,你要当面顶撞他?”
“要是逼反了高行周,你就是大汉的罪人!”慕容彦超被刘知远猛力一推,后退几步,没能稳住身形,直接坐到了地上。
“朕要是高行周,一定宰了你,以正军法!”
听刘知远“腹心”之言,慕容彦超神情反倒慢慢放松了,麻利地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凑了上去:“我是您的兄弟,他不敢杀我。”
看慕容彦超这副模样,刘知远有种呼他一巴掌的冲动,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脸提?你在军前,败坏的不只是你自己的名声,还有朕的脸面。为了维护你,朕已经盯着任人唯亲,枉顾军纪的骂名了!”
“朕让你来监军,不是让你来乱军!邺都之战,拖延至今,你要记首过!”刘知远冷冷地说。
呆在那儿,慕容彦超张了张嘴,最终从嘴里憋出一句,语气委屈:“臣知罪。大哥您息怒。”
深吸了一口气,刘知远平复下心情,坐回到座椅上,吩咐着:“明日,你当着众将的面,给高行周赔礼致歉。”
“我......”闻言,慕容彦超立刻便有话说。
“嗯?”刘知远只轻嗯了声。
慑于威严,表情阴晴转换了一阵,慕容彦超垂着头应道:“是!”
“朕乏了,你退下吧。”
等慕容彦超退下后,刘知远摇着头叹了口气,不过,将慕容彦超训斥了这一顿,他的心情却是好了不少。
“周王呢?怎么一直没看到他?”喝了口热茶,刘知远突然问道。
内侍赶忙去查问,很快便回来禀道:“启禀陛下,周王殿下去巡看营垒,观察敌情了。”
“哦。他倒是......”闻言,刘知远的心思有些复杂。
刘承祐这边,散帐之后,让郭荣领着在汉营各处巡看,左顾右盼,听着郭荣在旁边介绍。
转悠了足一个时辰,方才将南大营给走了一圈,站到营壁前端一处悬建于两丈高度的楼道上,居高临下,指着身后一眼望不到边的营帐,感慨道:“这营垒真......大啊!”
“自兵临邺都城下,我军做得最多的事,便是安营扎寨,修筑栅砦,十数万军民,合两月之功,方有此成果。”郭荣说着。
身后的营垒,布局庞大,营寨勾连互通,森严肃穆,就如一只凶猛的巨兽,虎视眈眈地对着元城。刘承祐说道:“不管高令公打法如何,这大营,修建得还是不错的。”
郭荣有点把握不住刘承祐这话的心理如何,调侃抑或是其他什么,附和道:“高都帅年高持重,当世之将,论驭兵之才,能出右者,也是不多。”
“只是——”
“只是什么?”刘承祐瞥向郭荣。
“以高都帅的战法,弱敌士气,耗其粮秣,自然可以最小的兵力损伤拿下邺都。”郭荣叹了口气,说道:“但是,这于朝廷而言,却是极大的负担。鏖兵两月以来,耗费的钱粮无算,对于州县的破坏则更为严重,征调丁壮过多,聚敛财赋过重,而致秋收时节,河北竟多冻饿死。尤以魏博为甚,殿下此来,恐怕也所察吧,民生凋敝,人心动荡,盗匪丛生。比起契丹入寇时,也强不到哪儿去。”
“倘若天下承平,国力强大,府库充盈,如此做,也就罢了。”郭荣继续说:“但是以如今大汉之情势,慢战,要不得,还当速决。”
“你说的这些,孤也知道!”被郭荣说得气氛有些沉凝,刘承祐仰头,任由冰凉的秋风打在脸上,望着邺都那耸立的城墙,握着拳头道:“官家便是察城下情势,恐有佗变,故亲征以拔城缚贼,还大汉以太平,还百姓以安宁!”
闻言,郭荣脸上的凝意消散不少,看向刘承祐:“若是官家一开始便能听从殿下的建议,亲提雄军而来,邺都战事不至于拖到今时!”
刘承祐眉毛一扬,抬手止住他:“此等言论,不要再说了!”
“是!”郭荣也反应过来,自己有些浪言了。
“听说城中那支燕军,给大军造成了极大的麻烦?”指着邺都南城,刘承祐很自然地转变话题。
“城中那支燕军,是契丹北撤时遗驻在邺都的,不过两千来人,不过战力甚强,指挥使名张琏。之前攻城,功败垂成,除了天公不作美之外,便是此人率众将我们的登城士卒赶了下来!”郭荣解释道。
“战力甚强?”刘承祐摆出了个琢磨问题的姿势,想了想,指着北方问道:“比起栾城之战的燕军,强弱如何?”
“强了不止一筹,这支燕军,作战意志尤其坚定!”郭荣给出个答案。
闻言,刘承祐表情上倒没有什么顾虑之色,沉吟了一会儿,仿佛在自问:“贼势日危,这些燕军,想来也不会愿意给杜重威陪葬吧......”
郭荣立刻便从刘承祐的话里听出了什么,问道:“殿下是欲行反间?”
“天子都亲临了,接下来,必须一战而下邺都,不允许再有任何拖延!”刘承祐竖起食指,表情严酷:“此事,可以操作一番!禁军中,可有些整编而来的燕人!”
“得与城中的燕兵取得联系才行。”郭荣说。
刘承祐看着他:“此事,便交给你了!”
郭荣也干脆地接下来刘承祐给的这个差事。
轻轻地扶在栏杆上,刘承祐突然指着底下侍候的两个年轻人,好奇问道:“我方才便注意到那二人,颇为英武,身上有股锐气,是何人?”
郭荣顺着刘承祐的目光看去,随即轻笑应道:“这二人一个叫马仁瑀,一个叫潘美,是末将到澶州后招兵时前来投军的。马仁瑀膂力惊人,勇猛善射,潘美聪敏节义,见识过人,皆是青年才俊,一直带在身边培养。当初于陆家店救慕容......慕容使君,便有赖这二人拼死相护。”
听到这两个名字,刘承祐忍不住朝下边的两个青年多看了几眼,回头以一种异样的眼神,对着郭荣。倒把郭荣看得纳闷了,问道:“殿下,有什么问题吗?”
“听你这么说,见猎心喜,我都想将之收为己用了。”刘承祐淡淡地说。
闻言,郭荣有些意外,看着刘承祐,想要分辨出他是否认真的。
不过刘承祐迅速地收回了目光,摆了摆手:“既是俊才,你就好好培养吧,异日若能成为一方大将,为国效力,也算一段佳话。”
“是!”
冷风吹多了,感觉到鼻间湿湿的,直接探手抹了一下,招呼着回帐。至于其他四门的军寨,暂时也无心去巡看了。
回帐期间,撞见了高行周,刘承祐上前打了个招呼:“高令公!”
“不敢当!”刘承祐十分客气,高行周则更加客气:“末将参见周王殿下!”
“令公免礼!”刘承祐伸手虚抬一下。
打量着高行周,年纪当真大了,须发斑驳,一脸的老态,神情之间掩饰不住疲惫。心有所感,朝其拱手道:“令公为国操劳若此,实令孤敬仰万分!”
“殿下的胸襟,也令末将佩服!”
被其说得一愣,这老令公恭维之辞说得这么顺嘴?愣神间,只见高行周郑重地朝刘承祐行了个礼:“前番朝堂上,多谢殿下仗义执言!”
刘承祐反应过来,大气地挥了挥手:“令公勿需如此,孤只是出于公心,说了句公道话,如是而已!”
不管刘承祐怎么说,显然,高行周是将这份恩情记在心中了。
就在当夜,自元城中,有数十人缒城而出,投降汉营,引得城上城下,发生了一片骚乱。同时,有人出,也有人偷偷地进......
翌日,天方亮,刘知远便于御帐之中,召集全军的高级将领,举行一次御前军议。算上伴驾而来的军队,前后有近十万的禁军,再加上助战的地方军队,近百人的将校,也是将宽敞的御帐挤得满满当当的。
正常的行礼拜见后,众将发现,刘知远并没有发话,反而是看着慕容彦超。一下子,众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了。
慕容彦超呆立不动,在大量的目光下,黑麻脸变幻了一阵,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走到高行周面前,干脆地跪下:“高都帅,此前末将无状,口出狂言,这厢向你赔礼了!”
说完,便自闭着一张脸,埋下头。
对这场面,帐中的将校们都感讶异,作为当事人,高行周也愣了下,下意识地瞥了眼坐着的刘知远,然后动作不慢地将慕容彦超扶起:“将军请起,万勿如此,老夫当不得!”
人老成精,高行周当然知道,这是刘知远吩咐的,否则以慕容彦超的脾性,怎么可能会如此服软赔罪。皇帝这么给他面子,高行周又岂会端着架子。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功夫得做足。
这个小插曲过去后,刘知远这才开始军议,没有什么废话,单刀直入:如何拿下邺都。
众将仍旧分为两个意见。
一个以高行周为主,在他看来,邺都已是强弩之末,崩溃就在眼前,天子御临,更对其士气人心造成严重的打击,昨夜士卒缒城逃逸,便是明证。只需再等些许时日,可不战却敌。
另外一个,仍以慕容彦超为主,简单粗暴得多,攻!且支持的人,这回多了太多。十万大军,面对势单愁城,没必要再畏手畏脚,何况,再拖下去,就要立冬了!
两方之间,仍旧有所争执,只是争执的程度,没那么激烈罢了。
“今日何日?”刘知远问随驾在营的苏逢吉。
苏逢吉立刻答道:“九月二十!”
“二十五日前,朕要入邺都!”刘知远一锤定音,只给了五日的时间,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更赞同进攻。
刘承祐自然参与了军议,只是从头到尾,他都缄口不言,没有发表意见。
休整,又花了一日。
既然做下了攻的决定,在没有结果前,那便没有任何多嘴的余地。包括高行周等将在内,迅速地统一认识,协调诸军,准备进攻事宜,高行周仍是营前都部署。
不过在进攻方向上,又产生了异议。高行周建议以南城为主攻方向,毕竟此前汉军就是主打此门,将士对此处的城防、兵防也最为熟悉,护城河也填得差不多了......
但是慕容彦超觉得,南门的情况,邺兵也清楚,故南城这边,也是叛军防御的重点。他提出建议,应该反其道而行之,转攻其他三门,以收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效。
眼见争端渐起,还是苏逢吉站出来,建议更加简单粗暴:“朝廷十万大军在此,叛军将寡兵疲,何需分主次,一齐攻上去便是。”
刘知远是厌烦了这种凡议必有异议的情况,直接拍板,四门齐攻。不过,主次还是很有必要的,乱战虽然可能奏效,但太没有章法。认真权衡利弊后,还是决定以南城为主攻,胜势在手,宁走熟路,不辟蹊径。
在皇帝的意志下,邺都外的汉军,有如一架战争机器一般动了起来,各军、营间,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攻城的准备。此前耗费了大量人力、物料的“攻城巨兽”被推上了前线,被挑选出的冲城士卒依附在其侧,蠢蠢欲动,只待进攻命令下,便发起冲击。
平叛大军受阻于城下这么久,军民皆已厌倦,刘知远御驾至,对士气的提升有显著的效果,基本都鼓起气力,一举破城,结束这场难熬的拉锯战。在刘承祐的建议下,随军的文吏组成了一支宣传队伍,与各军、营中大肆宣慰、激励,基本都是拣着军民之所向而宣示:破城,还家,过冬。
在筹备进攻的过程中,刘承祐亲自在军中挑选了**嗓门大的士卒,分为四波,于邺都四门,拿着制作的简易“扩音器”,轮番朝城内喊话。这等打击士气,削减其抵抗意志的事情,不知为何,高行周等人竟然没有想到。
为此,苏逢吉还自动请缨,卖弄文采地写了一篇辞藻华丽的《为天子亲征杜叛告邺都军民书》,刘知远看得挺头疼。
刘承祐见了,则直接弃用,提笔亲自写了一小段话,就两句话,言简意赅:朝廷讨逆,只诛首恶,余者不论。邺都内外,取杜重威首级者,封侯。
二十二日清晨,当一切准备待续,刘知远都亲自登高观摩战事。结果天上飘起了雨滴,且越飘越大,进攻之势顿止。冒雨攻城,尤其是冒着冰冷的秋雨攻城,那是不可能了,上下都十分郁闷地,取消作战计划。
前后筹备了这么久,在将要出手的时候,老天来作对了,分外憋屈。根据几日来的天气,起雾凝霜是常见,不当有雨才是。
天佑叛军?底层的士卒与百姓愚昧,此类的想法,若经有心人挑动,绝对会出大问题。即便汉军管控严厉,经过这么一通折腾,士气也不可避免地下滑,刘知远亲临的磅礴大势,被一场雨给破了。刘知远还御帐的时候,黑脸阴沉得可怕,似乎更黑了。
让人倍感郁闷与苦抑的是,这雨一下,便是一整日,不大,却是恼人。雨雾蒙蒙,整座汉军大营都笼罩在一片雨幕之中,放眼望去,能看到那沸腾的水汽,惑人眼球。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凉意仿佛能沁入心底。
“秋风秋雨愁煞人吶!”御帐前,刘承祐文青地感叹了句。
抖了抖身上的雨珠,抬起麻木的腿,在帐前的一根栏杆上蹭了蹭脚底沾上的淤泥,清理地差不多了,方才进帐。
帐里帐外,显然是两个世界,凉暖迥然。转入“书帐”内,更是温暖如春,架着一座火炉,烧着木炭,就是气味有些重。
“父亲。”刘承祐叫了句。
刘知远坐在御案后,似乎枯坐很久了,脸上阴沉的表情,就如这冰冷的天一般,生人勿近。
“坐。”刘知远搭理刘承祐的兴致并不高。
刘承祐在炉前烤了烤,将附着在体面的寒意去除了,方才坐下。看着刘知远:“您心情不太好?”
“明知故问!”刘知远斜了刘承祐一眼,说着又自案上拎出一封奏章:“东京转来的,孟蜀又不安分了。蜀军三路出击,欲取凤翔、京兆,侯益与赵匡赞上表朝廷请援。”
内侍将奏章拿给刘承祐,刘承祐稍微阅览了一遍,眉头也不禁褶皱了下,抬眼对着刘知远:“这是想要趁火打劫啊!”
“先是高从诲,再是孟昶,这些割据诸侯,一个个地都跳出来了。此皆战事迁延招致的恶果啊!”刘知远并没显得太过激动,只是语气中的愤恨与怒意却是收敛不住。
“关右纷纷扰扰这么久,一时半会儿,确是难以平息下来。其路遥,朝廷如今捉襟见肘,也是鞭长莫及啊。只能靠凤翔、京兆两镇本身的力量阻遏蜀军了!”刘承祐在旁,叹息着说道。
“蜀军卑弱,更无将帅之才,不足为虑。朕所忧者,是那些心怀叵测之辈。”刘知远沉声说。
刘承祐眼神飘向刘知远:“您指的是,侯益还是赵匡赞?”
刘知远冷冷地说道:“朕既然接受了赵延寿的臣服,赵匡赞料想无虞。唯有这侯益,于西面用事多年,前朝之时,便有私通西蜀的嫌疑。更遑论如今,蜀军来逼,其若反了,那关右的局势将要彻底糜烂!”
刘知远的脸上,带着一些无奈之色。
刘承祐表情也是有些凝重:“不论如何,朝廷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朕已传诏京兆赵匡赞,陕州赵晖、泾原史匡懿,同州薛怀让,令其自守。关右再乱,也不能祸及河洛!”刘知远说道。总觉得,他的安排,跟没有安排也差不了多少,只是底线倒是挺明确的。
“只能等魏博乱定,才能腾出手顾及关中啊!”刘承祐说:“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破了邺都!”
听刘承祐这么说,刘知远顿时忍不住骂了句:“这场该死的雨!”
“你来见朕,有何事?”
闻问,刘承祐方才回过神一般,嘴角扬了扬,对刘知远道:“儿此来,特为您献上破城之策。”
目光不由得在刘承祐身上打了个转儿,并不是很重视的样子,问:“何策?”
“城中燕兵指挥使张琏,已愿意反正,率麾下投降朝廷!”刘承祐说。
刘知远两眼顿时一亮,急忙问道:“当真?为何不早报?”
刘承祐解释着:“这两日,我遣德清都指挥郭荣,负责联络此事,如今已然基本确定了,才敢上报此事。”
“好!二郎,做得好!”刘知远的脸色眼瞧着阴转多云、多云转晴。不过,很快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疑虑:“可信吗?”
“自大汉出河东以来,前后招降的燕兵不计其数,连赵延寿都能委幽燕之事,这区区两千燕卒,又算得了什么,只需给其保证,安其心,料想无异。”刘承祐说着:“再者,其欲降,也要先给我们看到他们的诚意!”
“什么?”
“先行作乱于城内,掩攻城内守军。城内不乱起,我军不进攻!”刘承祐回答着。
“张琏还将城中守军的虚实,尽数遣人告知。这是自城中传出的,叛军兵力布置!”刘承祐自怀中掏出一份城池的布防图,递给刘知远:“另外,张琏透露,城中军心动荡,将士降意甚烈。粮秣已然不足,此前所传言的‘兵精粮足’,都是杜重威派人宣扬的,意欲虚张声势,致朝廷投鼠忌器......”
刘知远拿着那张布防图观察着,僵硬的面庞眼见着柔和了许多。
“燕军额外提出了个要求。”
“说!”刘知远心情很好地挥了下手。
“城破之后,放其还乡。”
“此事易耳!”刘知远大气地说道:“幽燕也是兵荒马乱的,彼辈若归心炽烈,朕自当放行。”
“传谕各军指挥,来御帐参加军议。”说着,刘知远有点迫不及待地吩咐着。
......
这场雨,大概只是对汉军耐心的考验,下了一昼半夜,在子夜时分,终于停了。第二日拂晓,天色仍然是灰蒙蒙的,南大营前,孙立率着三千精选齐装的小底军士,待命。这主攻的任务,是他吼粗了脖子,方才挣来的。
另有两千余兵壮,扛着干木板,准备铺路。以雨水之故,路面泥泞,不便云车等重型攻城器械推进。
“厢主,怎么还没动静?城中当真有内应?”清晨天格外冷,手下一名指挥使忍不住搓着手问道:“天都快亮了,将士们身体都快冻僵了。”
“官家说有,那就有!”孙立对手下,那是动辄喝骂:“都给本厢主听好了,传令下去,待见到信号,城中乱起,出击之时,动作都给本厢主麻利点。谁要是拖了后腿,战后我砍了他!”
“是!”
又过了小半刻时间,周遭仍旧雾色黯淡,但眼见着亮了许多。终于,自城中发生了一阵杀声。
城外的汉军仍旧未动,一直到杀声逼近城门,自城头上竖起了几面招摇的白旗,城下的汉营中猛然爆发出一阵轰鸣的鼓声。
收到进攻的命令,就如演练好的一般,铺路,推车,同时进行。营前离城垣不远,很快,几架云车便被推进至城下,探至城头。城上的守军,显然真被搞乱了,根本不似此前,有迟滞的反击动作。
后边,孙立见状,挺剑而出,亲自带着麾下士卒,抗盾持刀,冲了上去。几乎没有废多少力,成功登上城头,源源不断。
到这个地步,也不怕城中耍什么阴谋诡计了。
冷兵器时代的城战,攻防之间,城垣是重点。但只要攻方攀上的城头,进入了短兵相接的局面,那对攻守方来讲,便是优劣势互易,进攻方完全可以凭借着优势兵力,源源不断压进,打破城防。
当然,于汉军而言,这个过程,要更加轻松一点。在内有燕兵作乱,外有汉军强攻的情况下,本就士气的低微的邺兵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崩溃了。纷纷弃械投降,入城的汉军,得到了上头的命令,叛军若降,勿增杀戮。
有的邺兵,干脆很自然地“战场起义”,调转刀口,对准“顽固分子”,尤其是那些杜重威委任的督战军队。战场上,督战的队伍,从来都是招人恨的。有些督战士卒很识趣,有样学样地,表示“起义”,结果为邺兵一拥而上斩杀。
孙立领军在第一线,见着这等情况,也不管,上头只说不让汉军杀降,邺兵自相残杀,死多少人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他的目标,可是杜重威的人头。同燕兵汇合后,孙立直接支使着领头的将领,连名字都没问,让他带自己去攻节度府。
被点到的将领,自然是张琏了,鼻子差点没气歪。这汉将太嚣张了,简直不将他放在眼里,没有他们燕兵在内策应,其能这么轻易地打进城?不过,纵使心里再腻歪,还得低着头带人引路。很快,燕兵的士卒们发现,他们的张指挥使暴躁了许多。
在南边战起的同时,其余四门也相继发起了进攻。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再者,还能策应南门战场。只是比起南城这边,进展要慢许多,不过在南门这边的情况扩散开后,相继破城。
汉军南大营,刘知远亲临战场督战,站在高高的观战塔楼上,望着汉军轻松占领城楼,顺利突入,不由抚掌大笑:“好!燕军果不诓我,张琏当记首功!”
“我等围城两月有余,寸步难进,反而受挫颇多。官家一来,便有义军效顺,轻松破此恶城,真乃天命所归!”慕容彦超在旁,拍着马屁,不过这眼神直往高行周身上瞟。
高行周面皮抽搐了下,似乎有点尴尬。
刘知远黑脸仿佛一朵绽放的菊花,摆手谦虚道:“若无众将士前番鏖兵苦战之功,亦难有今日之古胜果,这是众军的功劳,非朕之力。”
刘知远此时聪明起来了,不可学庄宗啊。二十多年前,他虽然还只是个小角色,但是李存勖矜功于己身,而寡恩于三军,下场如何,他也算是见证过的。
“然若无陛下天威,城中又岂会有此变故?将士击敌,终不能尽全功,还是仰赖陛下之威!”苏逢吉紧跟着舔道。
“周王做得也不错!”微微一笑,心情放松之下,刘知远扭头夸了刘承祐一句。
“这皆是德清指挥使郭荣之功。”刘承祐云淡风轻地把功劳让给郭荣。
龙颜大悦下,刘知远也不吝惜夸奖,说道:“郭文仲养了个好儿子,前番陆家店力挽狂澜,稳住平叛局面,此番又有破城之功。如此青年俊杰,当重赏,好好提拔!”
“启禀陛下,南城中门的守军已被彻底控制,邺兵大部投降,余者向城中溃散。孙都指挥使已率军汇合燕兵,向节度衙门进攻而去!邺都诸门皆被石、木等物堵死,城门尚不可通达!”很快有负责通信传令的禁军小校前来禀报。
“好!”刘知远几乎已沦为只会叫好的吃瓜群众了。
神采飞扬地,对高行周吩咐道:“高卿,立刻安排后续部队杀入,以最快的速度清剿叛军,控制全城,尤其是诸衙署、库、馆!召集人手,将城下阻路的杂物清理干净!”
“是!”高行周应了声,匆匆而去。慕容彦超坐不住,也跟着去帮忙。
“邺都一下,去朕一块心病啊!”望着城头已然倒伏的“杜”旗,刘知远重重地吸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长叹道。
大概是凉气吸得过猛,刘知远不由得剧烈咳嗽了几声,身形摇晃。刘承祐见状,赶忙上前扶住他,关切地问道:“您没事吧。”
刘知远嘴上仍挂着笑容,摆了摆手:“没事。”
嘴里这般说,却是无意再于塔楼上久待,让刘承祐监军,自己则在内侍的搀扶下,慢悠悠地下楼,还御帐去了。刘承祐从后边,望着刘知远的背影,神情木然,眼神很深邃,他方才分明感觉到,刘知远身体有些颤抖。
看来......
刘承祐很快收回了目光,不过注意到,苏逢吉也在看着刘知远的背影,为刘承祐一盯,心脏不由得一跳,迅速地挪开视线,四下顾望,指着元城,有点心虚地说:“也不知,谁能拿下杜重威的头颅,得享封侯之位。”
刘承祐平静地看着苏逢吉,淡淡地说:“那就看谁,更幸运了!”
城中,乱起之时,杜重威在府衙中,搂着美妾睡得正熟。昨日汉军的大动作,把他吓得够呛,尤其是汉军那些蛊惑军心的喊话,更让他神经紧绷到了极点,觉得谁看他的目光都异样得很。
所幸,上天眷顾他,下了那场冻雨,导致昨夜,他都睡得比较安稳。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在汉军下一次发起进攻前,派人议降。
在睡梦中被亲兵叫醒,杜重威还自发怒,得知战起,头脑都还有些不清醒:“汉军怎么可能攻城?”
在他看来,昨日刚下雨,道路泥泞,城壁湿滑,汉军绝对不敢贸然发起进攻。待得知燕兵叛乱,迎汉军入城,杜重威直接一个激灵,起床忙不迭穿着衣服,嘴里大骂着燕兵贼子。
派人去查看情况,一去不会,反而是周边的杀声越来越响亮了,尤其是打南边来。这下,杜重威彻底慌了,赶紧召集牙兵,严守节度衙门。邺都的节度衙门,实则就是座小城,足以依托拒敌。当然,杜重威的目的并不是借垒壁以顽抗,只是为了保护他的家人与财货,他太知道外兵破城之后是什怎样一副场景了。同时,派心腹出城,向刘知远投降,只求得保住性命与家产,为求保险,保证降意送达,派出了十几人......
不过,杜重威显然选择投降的时机,太晚了。
“你们想要干什么?”大堂上,杜重威与其家小聚在一块儿,又惊又怒地看着围上来的士卒,怒喝道:“还不快给本帅退下,把府衙给我守住!”
两个领头的,一高一矮,都是杜重威平日里最信任的牙将。互相望了望,其中的高个儿冷冷地说道:“杜帅,朝廷大军已经破城了,弟兄们不想死!”
明显从牙将眼中看出了杀意,杜重威心头一凉,有点惊慌地说:“我已派人献降!”
闻言,那高个儿却是冷冷一笑:“单纯的投降,我们日后岂能好过。朝廷对杜帅悬赏甚重,我们更愿意借着杜帅头颅,以谋求个晋身之资!”
说着,高个儿牙将拔出了腰间的刀,吓得杜重威连连后退了几步,伸出颤抖的手指着他:“你......你们焉敢如此?我一向视尔等为手足,竟然想杀我!你们这些忘恩负德,不忠不义东西!”
“论恩德忠义,杜帅你,可没有资格说我们!”高个儿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十分突然地蹿上两步,一刀捅入杜重威腹部,根本反应不过来。
堂间,顿时一通惊叫,杜重威的子嗣妻妾,慌作一团。不过大堂早被牙兵围住,高个儿则不管,兴冲冲地割下杜重威的头颅,血腥残酷,却使得他更加兴奋。
还没高兴几个呼吸,一把刀自后边捅穿的他的胸膛,剧痛之下,只听见一声冷笑:“这封侯的好处,还是由我来拿比较好!”
矮个儿脸上露出了开怀的笑容,右手持着染血的刀,左手拎着杜重威的脑袋,扭头看着堂间杜重威的家小,目光一狠:“杀!”
周边的牙兵很听话,举起刀就朝杜重威的儿子、女眷砍去,打算斩尽杀绝。
四下奔走,只有一名年轻的美丽女子,站了出来,镇定地冲乱兵喊道:“你们不能杀我,我是朝廷统帅高行周的女儿!”
这句话,还真吓住了这干牙兵,都看向矮个儿牙将。
只见他眼珠子一转,提刀拎头朝高氏行了个礼,笑道:“高帅的女儿,自然不能杀。来人,给我请下去,好好保护。”
高氏被带离大堂的时候,耳边又传来堂间凄惨的哀嚎声,默默地叹了口气......
在原本的历史上,杜重威叛,前后持续的近半年,哪怕在刘知远亲征的情况下,仍旧没有拿下邺都。朝廷耗尽国库不说,汉军的伤亡还很大,最后,还是城中粮秣无以为继,杜重威出降,方才“体面”地结束了叛乱。
那场叛乱,对于初生的汉朝来说,是一次重创。
这一回,刘知远亲征的时间早了很多,朝廷的力量也更强大,准备也更充分,故三个月,便定其叛。即便如此,时间也拖得够长了。
不过,杜重威倒是不走运,没能来得及投降,便被牙兵作乱反杀,还几乎被灭了满门......
节度府衙中,很快陷入一片更大的混乱中,这府城中,可有不少好东西,或多或少都存着趁乱捞一把的心理。孙立领军至时,见此情况,不由分说,直接下令杀,以杀止乱。花了小两刻钟,将之弹压既定,控制节度府诸机构,面对如狼似虎的汉军,杜重威的牙兵慑其威而降。
踏上府衙大堂,看着那一地皆着绫罗绸缎的尸体,妇孺儿童无有幸免。盯着杜重威那失去了首级的尸身,血肉模糊的,孙立问:“这是杜逆?”
“回将军,正是!”
“谁杀的?”孙立爆喝一声。
矮个儿吓了一跳,脸上浮现出一丝犹豫,还是壮着胆子答道:“杜逆见大事不妙,欲潜逃,为防其走脱,小人故杀之,以报朝廷。”
说着,这牙将还把被他偷偷藏起的杜重威的头颅献了出来。
对其这番说辞,哪怕是孙立这个大老粗,都能察觉到其中的问题。背主之徒!盯着这矮个儿,眼中杀意一闪而逝,若不是这么多人看着,尤其是周遭的燕兵,他还真想将此人斩了,把功劳夺了。
“这两百户食邑的侯爵,让你小子给拿了!”孙立不咸不淡地说道。
能“笑”到最后,矮个倒也不傻,察觉到了危险,心头惴惴的,赶忙说道,声音放得老高:“小人愿将杀贼之功献与将军。”
周边闻声的士卒都不由将目光投向孙立,四下一扫,孙立不由一怒:“本将是夺人功劳的人吗?”
“小人失言,请将军恕罪......”见状,矮个儿牙将顺势告罪,还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子,姿态放得极低。
见他这副表现,不知为何,孙立总有种上了套的感觉。
“杜重威那逆贼抓到了吗?”恰此时,一队汉军闯进了堂间,领头的将领,急声问道。
来人,是小底军都虞侯,史宏朗。见其人,孙立不由讥诮地说道:“史都虞侯,来得真是够巧啊。可惜啊,这斩首这功,已经有主了!”
史宏朗的性格是随他哥史宏肇的,见其态度,顿时怒声斥责道:“孙立,你敢对本将无礼?”
孙立也是个脾气火爆的主,对史宏朗这种无片功寸劳而走关系升拔的人,一向瞧不起,强硬地怼道:“如何?史娘子?”
“史娘子”,自然是孙立对史宏朗的蔑称了,毕竟,史宏朗长得也是五大三粗的。
“你......你敢如此辱我!你太嚣张了!你太跋扈了!”史宏朗直接被气到了,手下意识地按到了刀上。
见状,孙立来了兴致,盯向他:“怎么,还想要动武?”
被孙立恶狠狠的眼神一瞪,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没敢拔出刀。
“怂货!”轻蔑地骂了句,孙立转而当着史宏朗的面,朝属下吩咐道:“向陛下汇报,我军已占领并控制节度衙门,魏博牙兵降,逆贼杜重威已授首,为......”
“你叫什么名字?”孙立问那牙将。
矮个儿神色一喜,当即答道:“小人鲁端竨。”
“为邺将鲁端竨所杀,就这么汇报!”孙立打发掉手下。
见自己被这般忽视小觑,史宏朗心中的怨恨却是攀至最高,表情阴冷地盯着孙立:“孙立,你不敬上官,屡番辱我,迟早让你付出代价!”
“我等着!”孙立不屑道。
“厢主,他毕竟是史都帅之弟,这般得罪,不好吧。”带着人清查节度府时,手下一名指挥使小声地对孙立道。
孙立则完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某家还是周王殿下的人了,过命的交情,怕什么?”
在高行周等将领的调度下,后续部队陆续入城,占据城中各要害地方,而随着邺都诸门被打通,更多的汉军涌入城中。虽然在刘承祐的建议下,刘知远事前曾严令,破城之后,不得侵扰百姓。但是,汉军将帅对麾下士卒的统驭也远没到如臂驱使的程度,人一多,正是容易出现问题的时候。
不知从哪支部队开始,有汉军开始向城中士民行侵掠之事,并且以极快的速度扩散开来,破城一个时辰,城中局面非但没有稳定下来,反而更加动荡不安,乱声渐炽,动荡的根源,就在汉军大掠邺都。
刘承祐是后面随军入城的,见着邺都各处,烟火四起,沸声盈城。对此情形,刘承祐脸色十分难看,大怒,当即遣随他入城的龙栖军,由马全义等将带兵,分赴各城弹压。同时,派人通报高行周、慕容彦超等将帅,勒令各都指挥使,严厉约束麾下,斩杀剽掠将校,以止兵乱。
汉军破城,耗费的时间不过一个时辰,但因兵乱,弹压控制,反倒花了数倍的时间,哪怕刘承祐监军反应的速度已经足够及时,也一直到日昳时分,城中方才,稳定下来。而汉军,冲城没伤亡多少人,因违反禁令、触犯军纪被直接斩杀了上千人,中下级将校数十。
城外的汉军,除了禁军之外,还有来自洺、博、澶、郓等地的团练、乡兵、义军,而这些人,军纪尤差,也正是由于他们剽掠,带动得诸军大掠,禁军同样受了影响。
那洺州团练使易全章,前番还与刘承祐有过一宴的交情,因为带头闯入民居,搜掠财货,奸**女,被刘承祐抓起来,当作典型杀了。
周王殿下的严厉手段,再度让全军上下的将校士卒深刻地感受了一遍。
城中纷扰不断,有些出入意料地,皇帝刘知远,一直安稳地待在大营中,自破城之后,便一直未有露面。
御帐周边,控鹤军士严密守备着,其内,刘知远靠躺在榻上,身上紧紧地裹着一张厚绒被,双目略显浑浊,似乎刚刚醒过来不久。静静地听着,应召而来的苏逢吉,汇报着邺都的情况。
“杀了不少人?”刘知远问。
“周王殿下照严执行军法,杀了诸多军校士卒,人头滚滚,有许多都是有战功的将士。”苏逢吉小心地禀道:“动乱弹压既定,殿下仍在军中,搜检清查为恶之将士,抓了不少人,欲究其罪。几名指挥使暗奏,说军中颇有怨言,不忿周王苛待功臣......”
“该杀!”刘知远却冷冷地呵斥了句:“我儿杀得好!明目张胆违背朕的军令,其敢有此言?”
“是。”见刘知远发怒,苏逢吉的腰立刻弯了几分。
沉吟几许,刘知远又叹了口气,说:“传谕全军,周王所做,皆是依照朕之诏旨。诸军将士,当谨守军纪军法,再有违犯,依前事重处!”
顿了下又道:“派人通知周王,已经杀了那么多人,抓起来的那些将士,略施惩戒,便放了吧。法不责众啊......”
刘承祐这边,仍旧忙着巡察各城,派人张贴安民告示,又遣人策马穿梭于城中里坊,抚慰士民。
得知收到刘知远的命令,还是私下的传话,只是微微愣了下。
犯法的将士,都被拘押在西瓮城下,去了军甲武器,以绳索缚身,穿着单衣裤,秋风中瑟瑟发抖。
“殿下。”奉命看押的,是刘承祐的亲信将领,龙栖军左厢指挥使马全义。
站上瓮城,刘承祐低头审视着那些军官士卒,漠然的表情令人生畏。底下的几百将士,也都注意到了刘承祐,齐齐地望着他,忐忑、畏惧、不安。
“尔等可知罪?”站了一会儿,刘承祐冷冷地问。
“我等知罪了,殿下饶命啊......”就像排练好的一般,立刻有一名军官跪了下来,天太冷,激动的声音颤得厉害。
紧跟着,乱七八糟的,嘈杂声起,都是悔罪的表现。
“今日这番冰寒侵体,便是给你们的惩戒,如有再犯,孤定不饶!”刘承祐高声说:“把他们放了。”
“谢殿下饶命!”闻言,一干违纪将士,顿时面露喜色,拜谢。
“放了?”马全义则有些惊讶地看着刘承祐,这,可不是刘承祐的风格啊。
“放了。”刘承祐重复道,又补了一句:“把所有人,军职、姓名记录清楚后,便放了吧!”
不管心中如何想,刘承祐都不至于抗旨.....再者,刘承祐心底,实则也没有真将这些将士全杀了的打算。此前定乱之时,确实已经杀得够多了,他周王的威,也立得差不多了。
再杀这些人,对刘承祐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好处,反而可能起到过犹不及的效果。军中虽讲究强权军法,但这个时代的军队,尤其是没有用“正确思想”武装过的军队,不是好惹的。御之以威,抚之以恩,才是上佳之策。
不过,这些被记录在档的官兵,有此前科,未来在军中的发展,不会太好。
得知刘承祐这边,毫不犹豫地贯彻落实了自己的口谕,刘知远颇感欣慰,天色渐暗,等城中彻底平息下来,刘知远终于自御帐出,再度踏入邺都。
对邺都,刘知远可是一点不陌生,当年,他可还当过一段时间的邺都留守。
进城之前,刘知远又下了一道诏书:邺都军政事宜,着周王善后,将士功劳,诸军报与评议、核定,还朝叙功迁赏。
刘知远此诏,让刘承祐格外诧异,这差遣的份量可极重。
刘承祐一眼就看出了刘知远诏令背后隐藏的巨大好处,善后邺都,虽然绝是个苦活累活,但真有野望者,又岂会嫌苦累,分明能借机大赚名望,刘承祐只会积极去做。关键是议定军功,这可是给他正大光明施恩将士、收买军心的机会。
如此安排,可与此前的提防、打压之内的动作,大相径庭啊。刘承祐自己,心中是属实惊诧。甚至忍不住猜想,这老父亲这般安排,是否存着试探自己的想法,又或是......
甭管心里怎么想,刘承祐办起事来却是一点也不含糊,并且更加用心。邺都虽大,却显然不好容纳十万大军,更不便,刘承祐权力在手,第一道命令便将大部分的汉军调出城外驻扎,看守降卒,城中只留必备的军队,控制城池,维持治安。
城外虽然不如城中舒坦,但好在营寨设施齐全,为发起致命一击,屯积了大量的辎需,固物资也未短缺,天气虽寒,柴、炭等取暖物料也是充足。刘承祐此前的威严,可吓住了众军,本不敢有什么异议,再加刘承祐让粮料官拿出了大量粮、肉,并稀少的烈酒,用以犒军。
于安民方面,刘承祐则以随行的几名文官加投降的魏博节度推官王敏为助。安民,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只要有粮。事实上,经过那半日的动乱,只要朝廷的“匪兵”别在行剽掠之事,于城中的士民便是莫大的恩德,根本乱不起来。
以杜重威当政时,压榨士民过重,刘承祐请旨,直接废除了其所设的各类苛捐杂税,虽然于眼下,并无卵用,邺都士民并没有得到具体的实惠。选了一些官声好的官员,于城中宣扬朝廷拨乱反正的恩德,近来,刘承祐组建一支宣传机构的想法愈强烈了。
然后,实惠来了。此前,杜重威尽取士民百姓之粮充军需,城中百姓饥疲渐久,多无人色,已有冻饿而死的情况。有鉴于此,刘承祐开府库取其粮秣,周济城中受难的百姓,虽然邺都府库所余不多,但就这小恩小惠,却也足以揽一大波民心。
有些事情,靠说的无用,只要做到实处了,旁人看到了,是非公断自在人心中。刘承祐只在邺都做了两件事,打击不法,周济百姓,树立威信,三两日下来,便已有称周王殿下贤明了。
在此战将士功劳的评定上,刘承祐则显得更加慎重了,这等事情,尤其不能马虎。军中是有功过簿的,此战前后功过人员,只要有考,基本都记录在册。刘承祐这边收到各军递交的册案之后,基本都仔细地阅览过一遍。
具体操作的过程中,刘承祐召集各军将校,共同讨论商议,并且,他只参与营指挥以上将校的叙定,并务求功有所出,过有所依,而致人无怨言。倘闻有异议者,刘承祐还亲自召来,与之“推心置腹”一番交谈......
事实上,刘承祐的目标也正是笼络住这些中层军官,他们最能决定一支军队的属性。至于营队以下官兵的功过,尽委各军都指挥,他只做最后的审定。如此既可省他心力,还可施惠于各军统将,毕竟各都指也是需要对麾下将士施恩的。
一番处置办法,虽然不可能做到绝对的公平,但刘承祐是冲着相对公平去的,至少稳住了大多数人。当然,对于那些踏过底线,比如虚报战功者,一旦被发现,那便只有杀头以正军法了......
邺都军政的措施,繁而杂,但刘承祐却是一点都不显得忙乱,御文武解其劳,将诸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始终从容不迫。凡有事,不管好坏,总能从他这里找到解决办法,至少有个方向。
不过三两日的时间,邺都局势渐安......
刘知远虽将军政庶务委于刘承祐,却也不是完全不视事,否则落在别人眼里,他这个皇帝可能是出了什么毛病。不过,有刘承祐给他分担,他确是轻松了不说。而刘承祐的一切表现,刘知远都看在眼里,听着底下人汇报的情况,也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此前提过,邺都官库中的粮秣虽不足,但杜重威的私库中,财货可是不少。在攻占节度衙门后,自其家库中找出了大量的粮食、绢帛、金银器皿等物,第一日不算,一直到第三日方才点检清楚。
“自杜逆十座私库中,共得麦四万斛、粟三万五千斛、面五千担,绢七千匹,钱二十万缗,另有金银、珠宝、名器四十箱......”苏逢吉汇报时,头埋得很低,声音微颤,两眼发红,那是一种贪婪的颜色。
秋季,已只剩下个小尾巴,因前几日秋雨故,天气冷得骇人。节度衙门内的一间亭榭中,刘知远与刘承祐父子俩,对坐饮茶交谈,听着苏逢吉的汇报,两个人都愣了一下。抽了口冷气,却难凉心中那股热意。
“竟然有这么多!”刘知远声音略显沙哑,感慨道。
刘承祐也是有些叹为观止:“这杜重威,聚敛的本事,竟然如此惊人!”
“据说,这是杜重威,历镇各州,费十年之功所得!听闻当初契丹括借钱粮,他拼着得罪契丹人,求到契丹主那儿,方才得免。原来是,此人藏有如此巨富......”苏逢吉说着。
语气中竟有些艳羡,还有一丝羞臊。他自入汴,为大汉宰臣后,也算收获颇丰,汉廷诸臣,他自认聚敛最富,还常有自得之心。如今与杜重威比起来,自己简直就是个土财主。
杜重威所敛聚虽丰,却也还没到让刘承祐动容的地步,在栾城,自契丹人手中所夺,比这多了何止十倍。
真正让刘承祐感到诧异的是,有这么多钱粮,宁锁之于府库,也不愿拿出来分赏将士,当真完全无法理解那究竟是种怎样的心理。
“倘若杜重威尽其粮财,以赏励士卒,大汉想要拿下邺都,当真不容易!”刘承祐感慨道。“只是如今,却便宜大汉。朝廷府库空虚,此前不是还在头疼赏赐将士之资吗,有此足以,还可填补一下此战国库的耗损......”
别看杜重威声名狼藉,只要他舍得,魏博之军,有的是愿意为他卖命的人。有钱有粮,才是王道。
“暂且将钱粮封存,派专人严密看守,容后处置!”刘知远吩咐了句。
“是!”苏逢吉应声而退。
刘承祐望着其背影,心中却暗自怀疑,此人贪婪,大概率会有贪渎行为。
“杜重威此人,当年石晋初建时,朕便耻与之同列!”刘知远的语气中满是嘲弄,到如今,仍旧瞧不上杜重威:“此人庸碌,徒以鬼戚任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在我大汉天下,仍不识天数,妄图对抗朝廷,给朕添了这么大的麻烦,简直死有余辜!”
“那个取杜重威首级的邺兵牙将叫什么?”刘知远问。
刘承祐答道:“鲁端竨。”
“虽是背主之徒,令人不齿,但于大汉毕竟有功!”刘知远说道:“也该兑现朝廷的诺言,封其新丰侯!”
封一个侯,对刘知远父子来说,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一个有点胆识并抓住了机遇的小角色罢了。略作沉吟刘知远看向端坐在面前的刘承祐,说:“你这几日的善后处置,朕很满意!”
“儿臣也是战战兢兢,没有辜负官家的信任,儿已心满意足!”刘承祐轻声道。
刘知远则眉头一耸,斥道:“你我父子间,何须说这些谦辞!”
“是!”刘承祐应道。
“议定军功,有几名旧将表现出色?”喝了口热茶,随意地问道。
刘承祐点头,摆出几个:“奉国指挥使刘词、王殷,皆有将才,统兵有方,作战英勇,前番攻城不克,率军力战。王殷面中箭,顾之如常,后竟折镞于口中,血气励士,真豪杰。兴捷厢指挥杜汉徽,身先士卒,登城而战,数中流矢,身被重创,犹力战,观者壮之......”
闻言,刘知远嘱咐了一番:“刘词、王殷、杜汉徽者,朕皆有所闻,都是良将。彼辈新附我朝,为国讨叛,却能尽其忠,竭其力。此皆纯正之士,当善加抚慰,勿寒忠臣之心!”
刘知远的声音,透着股苍劲儿,对刘承祐,似乎是种教育的语气。事实上,不用刘知远教,刘承祐自个儿也知道怎么做。
“朕已决定,立冬之日,班师还朝!”刘知远看着刘承祐,向他征询意见:“魏博这边,虽则破坏严重,但仍当国家之重,你觉得,当署何人镇之。”
闻问,刘承祐略作思量,回答道:“高令公如何?”
刘知远脸上露出了点笑容:“吾儿所思,与朕不谋而合啊!高行周,可用!”
“朕欲以郭荣为澶州节度使!”刘知远又突然说了句,似乎在给刘承祐好处一般。
“嗯?”刘承祐未喜,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迟疑:“郭荣年轻,如此,是不是升得太快了?”
“赵匡赞年岁更小于郭荣,朕都委其为一方节度。郭文仲父子,于国有功,如何封赏不得!”刘知远淡淡地说道。
“儿臣替郭荣,拜谢官家!”刘承祐说,也不掩饰与郭荣之间的亲厚关系。
诏制很快下,刘知远封高行周为邺都留守、临清王。出乎意料的,高行周固辞不受。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对这句朴实话语,刘承祐的理解更加深刻了,历代以来的国策,以农为本、重农抑商,都是很有道理的,切合国情实际的。再没有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事了,于黎民百姓而言,他们吃得了苦,受得了罪,但要是让他们挨饿受冻,必然生变,而致社会动荡,治安败坏。
而于军队,那便更恐怖了。民若乱,尚可以军队镇压。但若是让军队饿了肚子,本身就是暴力机器的他们,只要有个引头,便足以改天换地。
有了杜重威府中资财,平叛大军的日子却是好过了些,刘承祐料理事宜也更加从容了,对负责水、陆转运的王景崇等官员压迫也放松了。随着天气愈冷,辎需转运越发困难,途中损耗也越大,要是战事持续下去,汉廷的后勤补给迟早崩溃。很可能,在原本的历史上,刘知远在亲征邺都还答允杜重威投降,便是军需供应出了问题。
刘知远欲以杜重威家财,就地赏赐有功将士,着刘承祐负责。这道命令,又是一道甜枣,竟让刘承祐有些不适应。
在刘承祐的统筹调度下,开始对各州的镇兵、团练、乡兵进行遣散,发放粮食、赏钱。同时,自各地征集的丁壮,也着其州吏,放其还乡,多多少少,都发放了一些粮钱,以筹其苦劳。
对于死在邺都城下的丁壮,只命各将吏统计完毕,着各州县官员善加抚恤。这其实是一道无用的命令,纵使朝廷有令,地方上的官员又岂会照此执行,浪费米粮?不只是国库空虚,地方的仓廪,估计也能饿死老鼠。但是,朝廷的命令,还是得下的。
现实就是那么操蛋,活着的人能得到抚恤,伤残的人还能稍多些,至于献出了生命的人,基本无人问津。能不弃尸荒野,并报丧与其家人,已是官府的“仁慈”了。
对于这些,刘承祐已能足够冷静地面对,不是他变得更加冷漠了,只是更加现实了。国家草创,公私帑竭,穷困异常,朝廷实在没有余力顾及到方方面面,只能择其紧要者重视,比如说军队的抚定。
依前评议之功,刘承祐作为“宰夫”,刘承祐对各军将士进行封赏。平叛主力自然是禁军,而以前期作战的兴捷、散指挥以及破城的小底军三军,封赏最为优厚,次一等得苦劳,再次一等便只有参与奖了。众寡虽然不一,但有理有据,诸军未有不服者。当然,在军队中或有不服者,但军队终究不是个什么事都讲道理的地方。
对于死伤的将士,抚恤则更重了,一应将士信息,悉数收集记录在案,后期有专人负责。这是必须的,做给将士们看的!
至于战后军职的调整迁补处降,则需等还朝之后,由枢密院总其明细,详审权衡,再作区处。一方面,此事更加耗时耗力,另一方面,刘承祐也不好在邺都便将枢密院的事都给做了。
另外,除了军中将士的赏励之外,其余有功诸衙、各司将吏,一并容后议攻。毕竟,打仗不止是前方将士作战的功劳。中央朝臣,抚定后方,支移粮械,也是功不可没的。虽然后方,并不怎么安宁,至少没出什么大乱。
刘邦功人、功狗之论,大汉的朝臣虽当不得功人,但总归发挥出了些作用。在刘承祐看来,东京众臣,以王章居首功,此人在军需筹集供应上,一直是兢兢业业的。
随着地方军兵以及大量民夫的遣散放还,邺都城外的军队,一下子少了许多,不过,军队的规模仍旧庞大。随着战事结束,空置的营寨也开始着手拆除,拆下来的木料悉数用以烧火取暖。
城中,一处安静的小院中,从征的几名“老龙栖军”将校聚在一块儿,喝酒聊天。郭荣、孙立、马全义、韩通、向训,包括杨业等几名指挥。仗打完了,一个个轻松地很,负责做东的,是李崇矩,刘承祐没有现身,但基本所有人都知道怎么回事。
院里烤着一头肥羊,两名亲军翻动着,不时撒上点盐、芥末,再刷上点油、酱料,动作十分熟练,弥漫开来的香味,很快便使得场间的气氛更加热烈。
几名有幸与会的几名营指不由用力地嗅了口,不知是在闻这香味,还是在体会这气氛。
由于时不时地下场雨的缘故,近来天气很冷,几近于寒冬。诸将围成一圈,取着暖。酒,边上热着,也已喝开了。
“这天气,是越来越冷了,孙某却是越发想念东京府中小妾的被窝了,前番新纳了一房,那等水灵,那胸前二两肉,端是柔软温暖......”孙立放肆地说着荤话,粗鄙地很。
此言一落,却是哄笑一团,杨业也跟着笑出了声。被韩通盯上了,取笑道:“杨业,你笑什么?家里连个娘们都没有,你估计还是个没尝过女人滋味的童子吧!”
在场诸人,就属杨业最年轻,从军多年,也还真没试过。不过当着这么多人,杨业岂能丢了面子,直接吹着牛:“韩军头,杨某早在十三岁,便与领家的小娘子试过了!”
“哦?是吗?给大伙说说,什么滋味啊?”韩通问。
直接被问住了,正欲编讲一番,郭荣轻咳了一声,打断了这干人。否则,不知道还能扯到哪儿去。
“自东京整编后,我等却是许久没有聚在一起了......”
李崇矩适时地起身,端着酒,一脸稳重地说:“诸位将军,末将替殿下,敬诸位一杯。殿下不便,遣末将向大家问好!”
说完,一饮而尽,众将也都附和着。孙立乐呵道:“李将军,你只管回复殿下,我等都明白,请他放心。”
明白什么,明白多少,也许只有心里各自清楚。在场的这些人,原本在龙栖军的时候,可没有这般“融洽”,即便此时的和谐,有几分真心,也是不好说的。
郭荣又意味深长地给他们这场聚会定了个性:“我等今日小聚,只为同袍之间,相聚闲谈,喝酒,吃肉......”
“郭将军说得是,赶快,取肉食之。”孙立迫不及待招呼着:“闻着这香味,我便饿了。”
在这秋寒之日,一干人聚在一起,靠着羊肉,喝着热酒,聊着天,还是很惬意的。
“还要恭喜郭将军了,日后,我们得称呼你为郭使君了。”向训举杯,遥敬郭荣。
周边人闻之,也都俱向他道贺。在此次平叛战役中,实则就郭荣出彩一些,收获最大。次者便是孙立讨了个破城之功,余者似韩通、向训这干人,基本都只走了个过场,混了个资历。
刘承祐虽是主角,却也不能保证,凡有战事,就他的人表现出众,其他人都是蠢材......
面对众人的道贺,郭荣显得很谦虚,拱了拱手:“还仰赖陛下与殿下的提拔。郭某这心里,实则战战兢兢。”
郭荣的头脑还是很清醒的,也明白,若没有刘承祐的影响,仅凭此前的战功与郭威的影响,是不足以助他登上一方节度之位的,尤其是澶州这么重要的地方。
不过其他人,看着郭荣,或多或少都带着艳羡。要知道,八个月以前,他还只是郭威府上一操持长短庶务的养子,如今,年纪轻轻地,却已官至节度,为一方使君,人生之际遇,端是神奇。
如今的郭荣,显然属于那种站在了时代风口的人杰,直接起飞。
......
刘承祐这边,被刘知远叫上,在高行周下榻处拜访。
面对父子俩亲临,高行周是受宠若惊,迎拜都有点慌乱。亲自带肉上门,也是在庭院中,随侍的宫人在旁伺候着,烤肉喝酒。
一开始,基本上只是寒暄些场面话,虽然无用,却有必要。喝了些酒后,刘知远问道:“高卿,魏博乃国家鼎足之地,朕以你老成持重,威德服人,拜你留守,替朕安守,以你统军之功封王,更是应有之义,何故拒绝啊?”
似乎早就等着刘知远的问话一般,高行周直接答道:“臣老迈不堪,此番领军,已是身心俱疲,恐无力承受镇守邺都之繁重。”
停顿了下,又道:“至于封王之事,更是万万不可。平叛之事,臣所行庸钝,而致国家空费钱粮,已是万分惭愧。破城灭贼,更是陛下之威与将士之功,臣又岂敢居其功而封王爵?”
对高行周的这副谦恭的态度,刘知远很满意。闻其言,笑了笑:“在朕看来,高卿是对朕与朝廷不信任,惧朕生疑,心中难安啊!”
“臣不敢!”高行周立刻抱拳,有点激动。
刘知远摆了摆手:“朕此来,便欲带给高卿一剂安心良药。”
“吾弟彦超,此战让高卿受尽了委屈,朕心中清楚,已教训了他。他倘若仍在澶州,恐你难安。高卿想来也听说了,朕欲将慕容彦超移镇他处,以郭荣为镇宁军节度,这个年轻人,很不错。”刘知远操着那越显磁性的声音,对高行周幽幽道来:
“另外,朕闻高卿有女,聪敏秀丽,处变不惊,欲纳之为我儿承祐侧妃,我们君臣之间结个亲家,你看如何?”
前边的话,高行周听得认真,等刘知远真道明来意,有些呆住了,看了眼边上抱着个酒壶暖手的刘承祐,愕然道:“臣女庸贱之姿,又尝为叛逆之媳,岂能伺候周王殿下千金之体?”
“朕说可以,便可以!”刘知远摆了摆手。
刘承祐小心地瞟着刘知远,眉头稍微蹙了下,此事事前,刘知远可没同他打过招呼。
高行周仍旧迟疑,还欲说话,被刘知远伸手一挡,反问道:“难道高卿心中,对朕与朝廷,仍有芥蒂?还是,瞧不上周王?”
“官家言重了,老臣岂敢?”高行周哪敢接这茬,赶紧否认。
“此事就这么定下了!”刘知远微微一笑,强势地说:“班师前有吉日,趁着平叛事定,就在邺都举行嫁娶之礼,求个双喜临门!”
在刘知远的目光压迫下,高行周略略苦笑,朝他恭敬一礼:“臣遵命!替小女,谢官家隆恩!”
“今后,你也是皇亲!都是一家人,对朕所委之任与封赏......”
到此刻,刘知远已经十分给面子了,诚意十足,高行周轻轻地舒了口气,起身郑重地拜道:“臣奉诏谢恩!”
“周王!”将事情定下了,刘知远这才看向刘承祐,朝他示意了下。
刘承祐神色平静,仿佛他俩谈的事跟他无关一样,等刘知远叫到他了,又很是干脆地起身,朝高行周行礼:“小婿,见过岳翁。”
“殿下免礼!”高行周可不敢端架子。
达成了目的,又喝了会儿酒,刘知远领着刘承祐告辞。离开途中,刘承祐被唤至御辇上伴驾,时不时地,刘知远要咳嗽几声。
“父亲要保重身体!”刘承祐蹙着眉,表示关切。
“无妨。”刘知远应了句,掀起窗帘,很没素质地朝车驾外吐了口痰,转头问刘承祐道:“你可知,朕为何让你纳高家女?”
“父亲要用高令公,欲安其心。”刘承祐说。
刘知远追问:“还有呢?”
刘承祐继续答:“高家三代为将,根基深厚,高令公名望甚隆,军中多故旧,联姻以笼络之!”
闻言,刘知远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刘承祐,沉声问:“还有呢?”
“唔......”沉吟了一会儿,刘承祐尽量含蓄地答道:“魏博重镇,社稷所依,财赋所出。既任高令公为守,坦诚心腹,结为皇亲,可消除不少祸乱的风险!”
听完刘承祐的回答,刘知远眼神盯得他更紧了,沉默了一会儿,挪开了视线,嘴角翘了翘,轻声道:“你回去准备准备,纳妾事宜。”
“是!”
显然,刘承祐的回答,并没有在“点”上。但刘知远并没有再继续追问,他该是看出来了,刘承祐或许什么都清楚。
刘承祐当然清楚,与高氏结亲,不只是给他塞一个女人那么简单。娶高家女,一方面是笼络高行周,于大汉江山的稳定大有益处。而另一方面,此事若成,对刘承祐的益处才是最大的。
再联想到出征以来,一直到如今,刘知远的那些安排。他刘承祐,可以用帝心所钟来形容了。
激动、顾虑、疑惑、好奇......刘承祐的心情是五味杂陈,甚至有怀疑,是否自己自作多情了。
高行周这边,神情慨然地将高氏唤至身边,把皇帝赐婚的事情与她讲了一遍。
高氏女名怀瑾,端庄美丽,落落大方的,听完后,只是很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了,爹爹不用担心。”
见其反应,高行周说道:“只是委屈你了,夫、翁新丧,这番又要新嫁!”
髙怀瑾轻轻地摇了摇头:“爹爹是不能拒绝皇帝的,否则必将为高家招惹祸端,为了父兄,女儿也甘愿!”
闻言,高行周重重地叹了口气。
见状,髙怀瑾终于螓首轻抬,看着老父,疑惑道:“陛下欲以我嫁周王,又封您高官显爵,显然是想要拉拢爹爹,足表其对您的重视。爹爹不必太过担心,我没事的!”
“我哪里是在担心这些啊!”高行周说。
迎着高氏疑惑的明亮眼眸子,高行周解释着:“要说这周王,年岁虽小,但观其才能,却是个良配。你乃新寡,入其门,恐受委屈啊!”
“不妨事的。”髙怀瑾平静地摇了摇头。
“更重要的事,我观这周王,实非池中之物,志向颇大,极受皇帝宠幸。前有破契丹之功,声威震撼天下,此番战事,更是被付以重权。这样的人物,唉,东京还有个魏王......”高行周道出他的顾虑所在:“日后这汉廷很可能有继嗣之争,周王若败了,恐怕又苦了你啊!”
髙怀瑾显然是个聪明的女人,经高行周这么一提点,反应过来了,细嫩的唇角绽放开一道淡淡的笑容,看起来有些苍白,转而安慰着其父:“如果真是那样,那也是将来之事。如今,爹爹与女儿,都没有选择。再者,周王殿下如爹爹所说,是个少年英雄,得伴其侧,却是女儿的幸运......”
婚事筹备地很快,并未大作操办,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宾客都没请满两桌,不过,却有阖城内外二十余万军民的祝愿。
用红绸装饰过了婚房之中,刘承祐一身喜庆,站在榻前,静静地打量着摘下凤冠的髙怀瑾,这还是刘承祐头一次见到这个女人。高氏的年纪实则并不大,只有二十岁,不过年纪虽小,但一身成熟的少妇风韵,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毕竟尝为人妻。
有些奇妙,正是他刘家的朝廷大军灭了杜氏,累其“家破人亡”,血债尚欠下不久,她这番却要嫁给刘承祐。
这是个美丽的女人,一般来讲,出身越高,家族越有底蕴的女人,就越漂亮,毕竟基因越优良。事实上,刘承祐并不是特别在意髙怀瑾的长相,哪怕她貌若无盐,丑如猪猡,他一样得娶。
只是,长得漂亮,带给人的心情会好不少。并且今夜,他可以怀着轻松愉悦的心情,与其敦伦。否则,刘承祐定让其坐守空房。刘承祐头脑清醒冷静,但大老二没法不挑食......
髙怀瑾微垂着头,搅在一块儿的玉指凸显着其不平静的心情,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平静与淡定。尤其是,在面对刘承祐的审视的目光的时候。悄悄地打量了刘承祐一眼,这个周王殿下,长相还是很不错的,就是那张脸,严肃地令人生畏。
她,有点不敢看刘承祐的眼睛,这个男人,给她一种十分特殊的感觉,淡漠之中透着强势。
“站起来!”终于,刘承祐说了句。
终于听到了小郎君的声音,髙怀瑾轻轻地吸了口气,听话地站了起来,并且紧随着刘承祐的命令,原地转了两圈,有些不明白,刘承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刘承祐,自然是在检察这高氏女的身段了。显然是被开发过的,身材丰腴,该凸的地方磅礴,该翘的部位圆润,该瘦的地方果然紧致......
气氛,被刘承祐搞得有些怪异,大概是紧致的缘故,髙怀瑾心中直感发闷。忍不住,抬起头直视看向刘承祐,唤道:“殿下。”
刘承祐没有再说话,只是双手摊开伸直。
见他摆出这个姿势,髙怀瑾一时有些发愣,明亮的眼眸中恍过一丝无措。但这本是个聪敏的女人,很快便反应过来,轻迈莲步走到刘承祐面前,扬起玉手,给他解下外袍。
然后,从腰带开始,伺候着刘承祐脱起衣裤。二者贴近间,髙怀瑾能够感觉到刘承祐渐渐灼热的呼吸,慢慢地,她的脸红了。
婚房布置地很暖,坐在榻上,刘承祐又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一番高氏羞怯的“卸甲”秀,方才邀其共赴巫山。
这一夜,刘承祐与髙怀瑾没有太多言语,但是交流,却是十分深入,耗费的时间也挺长的......
刘承祐纳高氏之后,在邺都,再无要事。立冬迫近,诏令下,平叛大军乃还,刘承祐携新妇随驾而返。九月十日御驾自东京发,战事终结,立冬而还,前后历一月的时间。
邺都乃至河北的事务,刘知远基本委托给高行周了,为了给高行周省却麻烦,又将职在澶州的慕容彦超移镇天平军(郓州)。有种发配的感觉,顾及慕容彦超的感情,以其同平章事,以使相之尊镇郓州,对这小弟,刘知远也是十分优厚了。
慕容彦超既移镇,郭荣则十分顺当地接替之,上任镇宁军节度,替朝廷治守澶州这北门锁钥。
还师途中,路经白马之时,刘知远果断将义成节度使刘信给调离了,给他升了官,擢为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领许州节度、同平章事。
刘信上任滑州,不过几个月,聚敛成性,贪黩无忌,又于治内大行酷法,苛虐百姓,滑州境内,是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刘知远是实在没办法,只能将之给调离。即便委之为许州节度,也不让他就镇,而是命其随驾回开封,统领禁军。
此前就是因为信任,刘知远方才把滑州、澶州这等拱卫东京的要地交给刘信、慕容彦超。但经此行,刘知远是反应过来,这两兄弟虽然可信,但实无镇定地方的才干,反而长于祸害百姓,真以要地与之,初衷达不到不说,反而容易出大问题。
刘知远是真无奈,遍观宗室皇亲,要么就是才德欠缺,要么就是少不更事,可堪一用的,数一圈,竟然挑不出三两个。所幸,刘崇那个弟弟在太原,没有乱来,否则,他真想不出一个足够信任的人去镇守河东这龙兴之地。
刘信调离滑州,关于继任者,刘知远征求了刘承祐的意见。那股子意思,越来越明显了......
对此,刘承祐基本上是猜测刘知远的心思,给出一个人选,护圣都指挥使郭从义。
郭从义为人谨慎,富有谋略,文武双全。当然,这些是次要因素,最重要的是,郭从义是“老革命”了,与刘知远交情深厚。
当年因罪谪迁,因母丧北归还乡,刘知远出镇河东时,启用其为河东马步军都虞侯,其后便一直追随刘知远,剿匪、平叛、抗击契丹。大汉之立,亦有从龙之功,刘知远走晋、绛出河东,郭从义一直是先锋之任,最先进东京城的汉军将领,也是他。此番随军平杜重威,虽没有什么拿得出来的战绩,但苦劳总归是有的。
郭从义多才艺,能写文作诗,擅长工书,大概是因为有文化的缘故,为将十分内敛。在大汉朝诸将之中,不算出众,存在感不似史宏肇、刘信等人那般足,但确是那种不可或缺的类型,每有事,总能想到他。
这样一个有才干、资历足、值得信任的宿臣,用来镇守滑州重地,无论怎么权衡,都是上佳人选。刘承祐的举荐,显然很合刘知远心意,刘承祐几乎是眼见着其露出笑容,直接知会随行的中书官员书写委任制书。
杜重威之叛,于中原刘汉朝廷来讲,就像是一道坎儿,跨过去了,或许不是康庄大道,但动荡不安的局势眼见着稳定下来了,至少这个泥足巨人,又能艰难前行了。有杜重威的下场在前,作为国家重要组成部分的各方节度们,眼见着消停不少。
不过好消息,姑且算是好消息吧,来自北方。燕王赵延寿报,辽军苦战幽州不克,撤退了。在幽州,耶律阮率大军南攻,也打了足足三个月的时间,眼见着入冬,粮秣不继,士气衰落,而坚城难下,无奈退兵。不过撤退之前,掠汉民数千人北返。
北边的战事,可比邺都要残酷得多,损伤最大的,还得数幽燕的汉民。起初,耶律阮初至塞南之时,对萧翰、耶律解里等契丹贵族苛虐汉民,致汉人反辽异常不满。
要知道,耶律阿保机、耶律德光父子,花费了几十年的时间,才是治下胡、汉能够勉强“和谐”共存,这一下子,便使矛盾爆发出来,且异常尖锐,相互之间,血债满满。
耶律阮是个喜好汉家文化的人,对汉人也有一些特殊的“感情”,继位成为辽帝之后,便不顾诸大臣的反对,立他自开封抢的熟妇甄氏为皇后。
不过,围攻幽州难下的情况下,也就不憋着其豺狼之心了,派军大肆搜掠汉民,以其冲城。辽军厂于野战,短于城攻,自然不会以短击长,去强打幽州。以往南侵作战,胡骑主野战剽掠,攻城这种脏活累活都是又契丹国内的汉人、燕兵去做,但是如今燕人反了,幽燕动乱,于契丹人而言真是莫大的损失。
按照耶律阮的初衷,幽州城强打不下,那便围,困死赵延寿,城中那么多人,料想也坚持不了多久。但他显然错估了城中的情况,那场针对胡人的清洗,使得燕军聚敛了大量的辎需,赵延寿又自涿、易补充了不少。以屠胡之故,城中的抵抗决心也格外强,就那么硬抗着,困城三月余,纵城中有百姓饿死,仍旧死撑。
赵延寿也是在城中宣传,幽州若失,契丹人必屠城,这一点,大部分人都坚信,没理由不相信。果然,把辽军给熬退了......
撤退之前,耶律阮十分不敢地派骑兵,于涿、易搜掠,甚至有嚣张者继续向南,被慕容延钊、李筠合力挡了回去。
幽州这场鏖兵,以辽军攻城未果北撤告终,但前后,辽军除了耗费了大量物资外,兵力的减损并不大,但是,收获也很干,可以用得不偿失来形容。
契丹国内,经过这一年的大喜大悲的转换,战败、内乱,又倾尽国力来取幽州,失败。本就艰难的契丹,这个冬季,一定十分难熬,比大汉朝廷好不到哪儿去。
至于幽燕,虽然军民合力,击退了辽军,但经此动乱,用民生凋敝都难形容其苦痛,各州满目疮痍,几成废墟。赵延寿报,幽州城内外,死汉民四万有余,更遑论其他。本是秋收时节,田亩中的粮食,也大部分被辽骑抢掠、破坏,燕军处于被挨打,只抢收到了一小部分。
今岁冬,幽燕可能还会死更多的人......
对幽燕的局势,刘承祐实则早有过推演与猜想,但真当这样的结果成为现实的时候,刘承祐有些自闭了。
拿着北边发来的奏报,刘承祐只觉沉甸甸的,有些恍惚,他心里已完全没了当初“奇计”告成的自得与喜意。基本可以说,幽燕之殇,皆出于他的手笔。
日后的史书上,定然会记上那么一笔,周王毒策乱幽燕,纵使用春秋笔法美化一番,此策背后的累累尸骨,是怎么都无法抹除的。
事实上,幽燕的汉民,在契丹统治的这十年中,勉强能够用“安宁”来形容,至少,在幽燕境内,享有了十年的太平。
有那么一刹那,刘承祐甚至自我怀疑,自己的做法究竟对不对。
“我,是不是做错了?”与刘知远对案而坐,刘承祐沉着一张脸,低声问道。
见他这副表现,刘知远则直接呵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软弱了?当初,在朕面前,是怎么样意气风发地叙说幽燕之议的益处的?”
刘承祐面皮抽搐了下,以幽燕之乱,减轻北国疆防的压力,换得大汉天下的稳定。说得,却是挺轻松的。但是,这大汉江山,稳定了吗?
“异日如欲北取关山,宁祸幽燕,也不可使其为契丹助力!”刘知远冷冷地盯着刘承祐。这些想法,当初也是刘承祐说与他听的。
闻言,沉默了许久,刘承祐终于平视刘知远,看着老父那苍老面孔上的坚定表情。拱了拱手:“儿臣,明白了!”
刘知远气势又慢慢地弱了下去,佝着身体,思量了一会儿,召来人吩咐着:“着中枢遣使,北上幽州,替朕嘉奖燕王,勉慰抗击契丹的将士,祭奠死难的军民。”
“另外,传诏,对南逃的燕民,着成德、横海、义武三节度,并瀛、莫、祁、泰诸州将吏,尽量收容安置......”
“是!”
刘承祐是麻木着一张脸,回到自己的帐篷的,新妇高怀瑾安分地待着,见到刘承祐那张脸,有些诧异。
南归途中,两个人也慢慢地有了些交流,在高氏眼中,刘承祐脸上虽然甚少有什么表情,平日里不露声色,但像这样,明显地心情不好,却还是头一次见到。
“殿下。”高怀瑾试探着叫了声。
“嗯。”刘承祐随口应了声。
坐在行军榻上,沉思着。见他这副模样,高氏没来由地,母性泛滥,跟着坐了下来,轻轻地挨着他,温柔地探手,握住他的手。
触碰之间,吓了一跳,她发现刘承祐的手格外地冰冷。不过很快,柔柔地将刘承祐的手,拉着自衣衽放入其衣襟内,贴着细嫩的肌肤,给他暖手......
手被温热包裹,刘承祐回过了神,扭头看着高氏,见着玉容微蹙,忍耐着胸脯间的冰凉。刘承祐拿出了手,嘴角竟然扬起一道笑容,这是高怀瑾第一次看刘承祐笑,只是不够暖。
“去拿点酒来,陪我喝几杯。”刘承祐声音仍旧平淡。
听闻其吩咐,高氏立刻顺了顺胸前的绫乱,应声而去。
刘承祐本不是什么脆弱的人,早已恢复过来,他只是在反思。透过幽燕之事,他又有了一层更深的体悟。到了他这个身份与地位,真的是一条建议,一个策略,甚至一个想法,都关乎千万黎民的生死荣辱。日后,万事都得慎重,三思而后行。
入冬之后,天气渐寒,东京城内外的百姓都有意识地减少了外出的活动,汴河之上,也眼见着萧条起来。邺都战事消弭,随着朝廷平叛成功的消息传来,此前京城之中的紊乱立消,虽谈不上士民皆安,但局势总归向着稳定变化。
于东京乃至中原的百姓而言,虽然并不能确定这大汉朝能持续多久,但总能支撑些年头吧,从梁至唐晋,哪怕是最短的石晋,也有差不多十年的国祚......只要没有战争的摧残,过几年安稳日子,就算苦点,也不是不能接受。
天寒地冻,东京城南,难得地聚集着大量的百姓,嗡嗡声议论不断,一张嘴便是热汽涌动,给这寒冬带来些许温暖。
周边侍立着数营禁军,举着仪仗,排着整齐的队列,同时分人维持着秩序。杨邠等文武,俱盛装而来,锦缎貂裘,豪贵气质,与周遭粗布麻衣的百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已经得到的消息,大军今日到京,百姓们聚来,基本不是感受得胜之师归来的威武,他们对汉廷还没有那种自豪与归属感,大部分人,是为了等候从征的父兄子弟......
有的人翘首以待,不断张望;有的人默默祈祷;有的人面露忧虑,紧张不定......形形色色,显示着不同的心情。
以杨邠为首的文武,也站在冷硬的土地上,感受着凉意自脚下侵入身体。
杨邠表情严肃得有些过分,面部肌肉仿佛凝固在了一起,印堂之间透着阴沉的味道,仿佛遇到了什么十分忧虑的事。王章站在其侧,眼瞧着瘦了一圈,满脸苦意,鬓角增添了几丝灰白。另有苏禹珪、窦贞固、李涛等宰臣在列。
史弘肇与留京的几名禁军高级将领候在另外一边,文武之间泾渭分明。史弘肇没杨邠等人的耐性,站不住,走来走去的,不住地搓着手暗骂了一句这糟糕的天气。
“御驾昨日不就到陈桥了吗?这都正午了,怎么还没到?”史弘肇报怨道:“派人去看看!”
昨日御营便至陈桥,刘知远传谕,不必迎候。不过,作为立国过第一场大规模的平叛归来,怎么能没有所表示,杨邠等人还是自发地前来迎驾。自辰时起,等了快两个时辰了,还不见动静,手脚都僵了,还不见大军的影子,也难怪史弘肇焦急不耐。
“枢相,看样子一时半会,官家还到不了,再去歇歇吧。”苏禹珪有点受不了,凑过来,对与杨邠建议道。
他们这些高官大臣,当然不可能真就在冬日枯站两个时辰,中间都换着在边上的蓬寮中歇过几次了,甚至架起了火炉,煮着茶,仆役伺候着......
杨邠抬眼望了望天,难得地有太阳当空照,不过还冷,主要是风吹着难受。一张嘴,便是一口白汽:“天寒,列位若是难熬,可暂去歇息。”
而他自己,却没有再动弹的意思,微微垂下脑袋,考虑着事情。他这番姿态,其他人却不好去了,只能原地挪挪脚,抬手朝手心哈着气,什么朝臣风度、仪表体统,也懒得装了。
“都给我闭嘴,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这个时候,史弘肇突然爆发了出来,朝周遭迎候的百姓呵斥道。
他是被嘈杂的环境给搞烦了,就是纯粹得想要发泄。他这一发怒,周围一圈,声音立时小了许多,史都帅的“威风”东京的百姓基本都有所耳闻。
“这个史弘肇,越发张狂了!”王章喉咙有痰,轻咳了一声。
杨邠闻言,也朝史弘肇那边望了眼,表情冷然,收回目光,没有说什么,但眼神中的厌恶却十分明显。
又等了片刻的功夫,又禁军骑卒归来,高声通报,大军将至......
“臣等恭迎陛下凯旋!”
鸾驾至时,一干文武齐齐行礼,声音整齐,一时间竟把周围的嘈杂声给盖下去了。
“免礼!”刘知远下得车驾,看着杨邠等臣,又扫了一圈,轻轻地斥道:“朕不是说过吗,诸卿各守其职,勿需迎接。怎么还搞出如此大的阵仗,天气如此寒冷,还招来这么多百姓围观?”
闻言,杨邠恭谨地说:“陛下不辞劳苦,亲征叛逆而归,臣等坐守东京,实在惭愧,自当迎奉。至于这些百姓,都是自发前来迎候,臣等岂敢行扰民之举......”
刘承祐在旁边,瞥了杨邠一眼,这位枢相身上越发有威势了。大概察觉到了刘承祐的目光,杨邠斜了他一眼,却不敢与其久视。
对其说辞,刘知远也没有多说什么的意思,摆了摆手:“大军进城!”
归来禁军在各自将校的统领下,有秩序地进城,入驻各自原本的营房,在这个过程中,不时能听到周遭百姓欣喜的的声音,那是见到亲人的欢呼。当然,今日过后,同样有不少百姓家里会挂起白幡。平叛之中,总归是死了不少军士的......
“朕出征期间,朝中情况如何?”回宫之后,刘知远径往垂拱殿,只召见杨邠、王章等少数几个臣子。
“有魏王殿下监国,处理朝政,安抚人心,一切有序。”杨邠垂着头禀报,只是声音有些低沉。
闻言,刘知远点了下头,随即好奇地问道:“咦?魏王呢,朕怎么没看到他?”
此言一落,底下的杨邠等人一时没有说话,互相望了望,目露迟疑,似有些难以启齿。
“怎么回事?”见他们这副表现,刘知远凝声发问,语气已有些冷。
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杨邠抱拳答道:“回陛下,魏王殿下他,病重在床......”
亲征以前,刘知远以魏王刘承训监国,深感重任在肩的刘承训,自是勤勉,日夜操劳,处理朝政,稳定民心,还要调集粮械军需,供应邺都。这是一份高强度的工作,哪怕有杨邠、王章等臣倾力支持,诸事缠身,刘承训仍旧没有能够扛得住。此前身体本就没有好彻底,骤理万机,终于在邺都战事终结的消息传来后,直接病倒了,一病便卧床不起,十分严重......
听其解释,刘知远直接猛力砸了下御案,怒声朝杨邠等人吼道:“为何不早报与朕?”
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砸得手太疼,刘知远发声间手直打颤。
面对刘知远的怒声质问,一干大臣头都整齐地往下埋着,还是杨邠叹声道:“是殿下交代的,他恐陛下您担忧,故......”
不等他说完,刘知远直接打断他,严厉地发问:“魏王现在如何,可有御医诊断,怎么说的?”
“据太医说,殿下前染风寒,未能痊愈,此番病倒,实因操劳过度导致。已然开具药方,仍未见好转,据说......”
没有兴致听杨邠说话,刘知远直接拖着近来愈感沉重的身体,吩咐着:“摆驾魏王府!”
本章短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