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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十一,帝御宏文馆。

    “取灏吧。”殿中,在一众儒臣学士上呈的“御名”中,刘承祐挑了个“灏”字。

    “灏者,明净宏远,既合水德,又显官家广阔胸怀,甚好!”刘承祐言落,坐在侧首的陶谷张嘴便舔。

    作为自潜邸之时,便跟随刘承祐的臣子了,陶谷自然地升官,由给事中擢中书舍人、宏文馆学士、判祠部事。在宏文馆,只在大学士苏禹珪之下,苏禹珪,那可是宰臣。陶谷的目标俨然更清晰了,再进一步,政事堂可就有他一席之地了。

    对其恭维,刘承祐已然习惯了,反应很平淡。对于御名,刘承祐并不以为意,皇帝名字,不是拿来给本朝人叫的,至多在著史的时候,提一句。刘承祐更改,只是依旧例,与臣民方便。易一人之名,终究比天下人避讳名谓、书写作文,成本要低许多。

    面前候着的,都是些老臣,儒学之士,张昭、张允、李崧、和凝、李浣等人,可谓文气斐然。这些人中,似李崧、和凝,还是前朝宰相,虽有官身,且不低,但都被置于三馆,修书纂志,基本上是当吉祥物养着的,挺不受重视。

    大汉自立国以来,就十分轻视文人,自上而下。似杨邠,便异常鄙薄儒士,觉得文章礼乐,皆为虚事,不足为介,哪有帑藏丰盈、甲兵强盛来得重要。

    故,此番得到刘承祐的特殊召见以奏事,都挺喜悦的。

    “陛下,先帝驱逐胡虏,拯溺天下,梳构山河,以开大汉。经臣等反复讨论,先帝尊号,拟为高祖,谥睿文圣武昭肃孝皇帝。”礼仪使张昭出列,奉上册章,说:“所献礼乐,欲以‘观德’为名,舞曲歌辞另行编写。请陛下御裁。”

    闻言,刘承祐接过,虽然只是稍微浏览了一遍,但为表郑重,还是沉吟了几许,方才说道:“可!”

    彼辈或文才出众,但于此时的刘承祐而言,非急用人才,况以刘承祐的文化素养,还没有与其谈文说词的能力。为免尬聊,稍微表现了一番对文才的重视,暗示了一番“美好”的未来,刘承祐未有多说,便让彼辈退下了。

    登基之后,刘承祐将政事堂迁至广政殿侧。

    踏入政事堂,抬手免了一干中书门下僚属行礼,直入堂内。还是几张老面孔,杨邠、王章、二苏、李涛俱在,杨邠与苏逢吉正在争论着什么,只见杨邠厉色道:“彼辈既无德才,在任上,荒于政务,尚不能尽其职守,未罢其权职,已经恩德,岂可再加擢升?”

    有一段时间了,没听杨邠在政事堂内有这般大的嗓门,还这么激动。

    紧跟着是苏逢吉的反驳:“陛下行登极,恩赏文武,难道要厚此薄彼?欲使众臣如何看待陛下?”

    “你所提者,皆贪鄙之辈,纵一尉一簿,亦不得允,而况于六部司职吏员!”杨邠瞪着苏逢吉:“有老夫在,绝不允许无能之辈窃居庙堂,败坏朝纲!”

    “好大的口气!”苏逢吉脸色很不好看,这几乎是在指桑骂槐了,冷冷地回视着杨邠,讥讽道:“你杨枢相,还能代替陛下做主吗?”

    “你!”

    苏逢吉这个人很阴,每与杨邠针论,总是很自然地带上刘承祐,仿佛他是代表刘承祐的意思,使旁人看起来,杨邠是站在刘承祐的对立面一般。听得多了,刘承祐心里也有些不耐烦了,对于这种假其威而满足私欲的做法,刘承祐已心生不满。当然,归根结底的原因,还是到如今这个阶段,刘承祐已不需苏逢吉来抗衡杨邠了。

    在堂屋外驻足听了一会儿,对二人所争,刘承祐心里有些数了,无非是,苏逢吉想借刘承祐登基后封赏群臣的机会,给他的党徒们谋些升迁,顺便再捞上一笔,而为杨邠所拒。

    “咳咳。”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但是,估计是声音太轻的缘故,并没有引起宰臣们的注意,等刘承祐现身了,方才被“眼尖”的苏禹珪发现,当先起身行礼。

    “拜见陛下!”

    刘承祐面容冷硬地坐到主座上,没等他发话,一干宰臣都习惯性地坐下了。落入眼中,刘承祐似乎被迷了下眼一般,用力地挤了下眼睛,扫向杨邠与苏逢吉,出言敲打一番:“诸位都是宰臣,辅理国政,如此争执,若传将出去,大失体统!三人成虎,知情者尚晓二公是为国事各抒己见,那些无知愚民,恐怕要以为我大汉宰臣不和,个中有什么矛盾龃龉了!”

    被刘承祐这么一说,杨苏二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苏逢吉瞥了杨邠一眼,没多少诚意地对刘承祐道:“陛下所言甚是,臣等无状。”

    杨邠怒容收敛,抬头与刘承祐对视了一眼,旋即微微倾了下身体:“请陛下恕罪。”

    随意地摆了摆手,刘承祐明知故问:“何事,累二位相公争执如此激烈?”

    闻问,在二人争论期间,始终严肃着一张脸的李涛取出了一本册子,呈给刘承祐:“陛下,这是臣等拟定文武百官升赏迁调名册,二位相公,对其中些许官员,有所异议,故有此争。请陛下御览。”

    侍宦将册子恭敬地呈给刘承祐,顺手接过,翻开粗略地浏览了一遍,对上边的官员,除了少数人,他大部分都没印象,又或者是仅闻其名。

    而所谓的官员迁转,似六部尚书、侍郎、寺卿、六军大将军、将军之类的,只是将各人轮换了一圈,兵部转吏部,吏部转刑部,刑部转户部......而三司六部诸寺监的实职,才是杨、苏二人争执的重点。

    “诸公所议,朕基本没什么异议。”虽然看得漫不经心,但刘承祐决断却是做得迅速,提笔,在名单上钩划了几下,比如魏仁浦的位置调为枢密院直学士,范质升为中书舍人、知制诰。

    “至于有异议者,着吏部有司,综合评比审核,议定!”刘承祐斜了苏逢吉一眼:“朕欲造恩典,却也不当滥施官职,国家新立,虽乏人才,但大汉朝堂,也不是无德无才之人可居的!”

    此言落,苏逢吉愕然,杨邠也有些诧异,这一回,刘承祐的态度竟然是偏向他这一边的。打量了一眼刘承祐那平静的面庞,在他视线扫到自己之前,迅速地别过目光。

    同时,刘承祐这话,实则也是些冠冕堂皇之语,朝堂地方,无德无才而居权位者,可是一点都不少!

    “另外,俸禄加增之事......”

    刘承祐话有点刻意地不说完,但王章很机灵地接过,有点激动地禀道:“陛下,而今国库枯竭,府廪空虚,外有战事,内有饥荒,国用尚且不足,何谈加增。诸大臣、勋贵,既受大汉恩禄,自当与国休戚是同,体谅国事艰难。臣以为,俸禄非但不能加增,还当削减,缓解朝廷的用度压力......”

    在如今的大汉,冗官问题,实则还不是特别严重,但是,朝廷穷啊,其所带来的便是,养着那一干累朝勋贵,很费钱粮。

    “臣反对!”话音刚落,苏逢吉立刻跳了出来:“百官为国羽翼,为陛下治理天下,岂能苛待?”

    闻言,王章顿时怼向苏逢吉:“此非苛待臣僚,只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策,待翌日,国家富足,府库丰盈,再行恢复。”

    “此言大谬!削减俸禄,让朝臣们如何维持吃穿用度,照养家人?”苏逢吉冷斥一声,拱手向刘承祐:“陛下,王章此议,必失臣僚之心,不可不察!”

    “苏相豪宅数栋,良田千顷,还在意那点俸钱?”王章直接揭苏逢吉的短。

    苏逢吉脸色大变,恶狠狠地瞪向王章,更欲发飙。

    “好了!”刘承祐却出言打断:“此事容后再议......”

    为这场争论收了个尾,不过加增俸禄之事,却是不用再想了,至于是否如王章所言削减,这个刘承祐还需审慎而行。当然,仅针对于朝臣、勋贵,对禁军,待遇是一点都不会减少的,哪怕朝廷再穷。

    “各镇节度如何?”刘承祐转向另外一个话题。

    这回由苏禹珪给刘承祐呈上一封奏册,基本包含了眼下所有臣服大汉的节度。很整齐,除依前职之外,并同平章事,稍有不同的,也是再加一些官衔,升爵位,比如刘崇、高行周、符彦卿、安审琦......

    但这么一来,大汉天下,恐怕到处都是使相了!

    使相遍地走,团练不如狗?

    新皇登基,加恩天下,安抚人心,以求支持,是必要之举。但是,为了收买那些本难以收服的人心,表现得如此“卑微”,在刘承祐看来,却是没有必要了。

    虽然,天下节度并加使相,于汉廷而言,并没有付出什么实际的东西,但是,倘若如此,那这大汉朝的使相也太廉价了。且,加使相与不加使相之间,不只是加一个官衔,多层嘉奖的问题。

    还涉及到一个权力限制问题,在方镇官员的推举与任命上,前番刘知远降下了一诏,加使相节度的分量要明显重一些。虽然朝廷的诏令,对地方的约束并不强,但是,且看日后。

    另外,凡事也忌“一刀切”的做法,诸镇节度中,亦有强弱富贫之分,资历威望也有高低之别。

    考虑到这些,刘承祐直接发话:“仍需考量!”

    宰臣们有些诧异,眼神中都带着点不解,不明白这种几乎没有成本的拉拢手段,刘承祐为何不同意。显然,这些大臣,还沉浸在过去的思维当中。估计在他们看来,大汉与方镇共有天下,只需拉拢,勿使之叛乱即可,至于将各方镇复归朝廷控制,恐怕还没来得及想。

    刘承祐语气肯定,将之打了回去,苏禹珪虽显无奈,却也只能暂且应下:“是。臣等再行商议一番。”

    “还有何事?”深呼吸几口,似乎换了个心情,刘承祐扫视一圈,问道。

    “陛下......”杨邠拱手答道:“徐州来报,武宁军节度使王周在治所,病亡!”

    “嗯?”刘承祐有些惊讶,消息有些突然,前番才听闻其病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三日前。”杨邠答:“刚收到的消息!”

    “可惜了。”刘承祐叹道。

    王周这个人,官声很不错,在民间口碑不错,此前契丹南下,晋军投降,困守危城,还因感后晋恩德,差点自刎以报,宁死不降契丹。结果,为左右所阻(是否做戏,那就不确定了),大汉立,符彦卿自徐州移镇兖州,王周则被刘知远任命为武宁军节度使。

    当然,刘承祐心里哪有什么可惜之情,他与王周又不熟,甚至已经考虑着以何人继之,但是场面话,总归是要说些的。

    “派人告慰,以表朝廷态度!”刘承祐直接吩咐着,看向跟着刘承祐来的范质,唤道:“范质。”

    “臣在。”范质立刻拜道。

    “你写一篇祭文,以表哀思!”

    “是!”

    吩咐完,刘承祐对众臣道:“徐州乃东南财税要地,又与淮海相望,今我朝又与南唐相抗,恐唐主用兵北窥,需以能臣镇之,诸位,可议定一人,尽快!”

    “是!”对此,一干人倒挺起劲儿的。

    说了那么多,刘承祐嘴倒有点干,略作沉吟,看向杨邠,问道:“杨相,睿陵修建如何?”

    这,似乎在提醒杨邠他的“重点”工作应该是什么。

    杨邠脸色不变,微微抬手:“民力、物力不足,若朝廷不多加拨发钱粮,按照当下的进度,至少需半载的时间,睿陵才可能修好。”

    面皮微微颤了一下,要是把刘知远在万岁殿再放半年,估计早烂透。当然,皇宫里,是有冷库的......

    想了想,刘承祐叹了口气,吩咐着:“山陵之事,还需杨相费心了!”

    刘承祐此时的态度,很好,似乎同杨邠君臣之间,并没有什么矛盾一般。

    “是!”

    在回垂拱殿后,让刘承祐意外的是,中书侍郎李涛求见,单独一人。就他这么偷摸的表现,便勾起了刘承祐的疑惑。

    引起入内,落座,刘承祐直接问道:“李卿此来所谓何事?”

    李涛也不迟疑,起手微微躬身,直接道来:“陛下,杨、苏等相,倚其为开国元臣,秉执军政,而专权肆意,争执不断,私心浮泛,而致朝局不宁,于国不利,请出为节镇,延缓朝堂争端。”

    李涛说这话,刘承祐从其语气感受到了不小的怨气,他出此谏言,恐怕也是在担任宰臣的过程中,受了杨苏等人不少鸟气,事事都被压制,换谁谁不爽。

    刘承祐喝了口茶,方才幽幽问道:“依李卿的意思,可趁机放一人出镇徐州?”

    “臣正有此意!”李涛答道。

    “砰”的一声,刘承祐突然拍着御案,双目如电,盯着他呵斥:“大胆李涛!”

    李涛还有些愣,便问刘承祐一句疾厉的质问:“你是欲间朕与宰臣之间的关系吗?”

    面对刘承祐这突然发飙,李涛吓了一条,还没坐热的屁股一下子自座位上弹了起来。但见天子怒目而对,霸气侧漏,不敢直视,深深一揖,解释道:“臣只是为朝廷安宁计,断无他意,请陛下明鉴。”

    感受着刘承祐冷酷的语气,头一次,李涛有些紧张发慌了。事实上,哪怕以刘承祐不凡,但初登宝座,这些宰臣纵不敢轻视他,但也实在没有多少敬畏之心,快半个月了,这些人在面对刘承祐的都表现得十分放松。仿佛,刘承祐真的是在垂拱殿垂拱而治一般。

    观察着李涛的表现,刘承祐又快速地变了脸,收起了所有额外的表情,冷淡地说道:“杨苏二相,乃大汉国臣,朕多赖其扶持。先帝龙大去前,尔等皆为托孤辅臣,而今朕继位不足半月,便针锋相对,互相攻讦。莫非以朕幼弱,当朕可欺?”

    “臣不敢!”听着刘承祐的诛心之语,李涛心头一颤,老脸双颊生热,头深深埋下。

    “你所议,朕权当没听过了!”审视了他许久,刘承祐淡淡然地说道:“今后,似此等不利于君臣团结,朝堂和谐的话,不准再言。倘若再犯,朕绝不轻饶!”

    “是!”李涛赶紧道。

    “退下吧!”

    “是!”

    退出垂拱殿的时候,受外边凉风一吹,李涛方才回过神,思及方才殿中的情况,有种遭受打击的挫败感。心中颇有种“君心难测”的感慨,哪怕这个皇帝很年轻。

    就他的观察,刘承祐与杨邠早有不协,以杨邠的专横,碰上少年天子的强势,当有驱逐其心才是。但是,奏上去的结果,非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被训斥了一顿。

    此事,若传出去,他在政事堂,估计日子更加不好过了。他这番,不止是得罪杨邠,连同苏逢吉那条戾蛇也一起得罪了。

    “哎......”重重地叹了口气,李涛迈着有些沉重的步伐朝广政殿方向而去。

    垂拱殿内,刘承祐坐着出神,沉思着。方才李涛的建议,刘承祐倒不是完全不作考虑,只是,在国家大局未宁之前,他实在不想有太多的波澜。

    同时,李涛的举动,也让刘承祐彻底认识到了,如今大汉的这几名宰臣们间关系。杨苏、杨李、苏李、二苏、王苏......基本人与人之间,都是矛盾。

    作为皇帝,或许欣喜于臣子不一条心,当宰臣们互相攻讦,私心重于公心,私欲大于国事,对朝堂的安宁,国家的安定,便是大患。尤其是,这一干宰臣,在治国之道上,实在差强人意,秕政不断。

    要整肃朝纲,当朝的这些宰臣,大部分都得清除出权力中心!刘承祐心中的决心更坚定了。

    缓了缓,刘承祐对随侍在垂拱殿的范质吩咐着:“派人去枢密院问问,有没有凤翔战事的最新进展。”

    “是!”

    继位以来,刘承祐真的是日理万机,比当太子监国之时,要累得多,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已有些心力交瘁之感。当然,伴随着的,权力欲望得到释放的满足感。



    凤翔此地,秦岭南屏,渭水中流,陇岳西阻横亘,沃野布于渭北。东连京兆,南接成、凤,西邻秦陇,是关陇平原上的一块重要枢纽。

    唐末之时,李茂贞曾据之以自立,几次教育长安小朝廷,而封岐王,威震西陲,其势盛时,整个西北几乎都在李氏的势力辐射范围之内。在“五代”初期的历史上,虽然“梁晋争霸”一直是主题,但凤翔“岐国”在这段历史间,也扮演了一个份量极重的角色。

    刘承祐在东京时刻为之牵肠挂肚的关陇战事,已至一个十分重要的阶段。蜀、汉两军,总计六万余人,在陇州、宝鸡、大散关这一片区域内鏖兵。

    蜀雄武节度使率七千蜀军自陇上出,为彰义军节度使史匡懿亲自率泾原之军,阻于汧阳县安化镇,动弹不得。

    蜀军三万余主力,则为北面行营招讨使张虔钊所率,出散关,迫宝鸡,与王峻所总诸部汉军,在渭水之南,围绕着鸡峰山,进行野战。

    正月中,王峻率禁军西来关中,与晋昌军破蜀将李廷珪大军两万于斜谷镇,直接挫败了蜀军三路攻雍的如意算盘。

    李廷珪战败的消息,于蜀军而言,有如当头一棒,顿时止步,西路蜀军,将帅其议不协,以至迁延不进。张虔钊原意,自然是能招抚凤翔节度使侯益,无损拿下凤翔,他们此番北上,本就是受侯益的“勾引”。

    结果,耳闻蜀军东路军大败,侯益原本暧昧的态度一下子坚定起来了,欲为大汉“忠臣”,率岐军积极设阻于渭河。翻脸之快,让蜀军措手不及。再加北路何重建军受泾原之兵的侧翼威胁,蜀军的锋芒一下子就被遏制住了。

    在那样的情况下,蜀军将帅各有心思,或主进,或主退,主帅张虔钊也是举棋不定。综合考虑之下,还是暂退于散关。

    如此逡巡迟疑的决策,也正给了汉军足够的反应时间。王峻在斜谷镇击溃李廷珪之后,没有专注于扩大战果,而是转而马不停蹄,率禁军急入凤翔,携大胜之威,入驻宝鸡。王峻的头脑很清楚,也一直记住刘承祐的叮嘱,凤翔才是与蜀军争锋的关键。

    蜀军既撤,面对汹汹而来朝廷禁军,老迈的凤翔节度侯益是一点不敢再起心思了,派人迎奉。在进驻宝鸡城之后,王峻便雷厉风行地,解了侯益兵权,将四千余岐兵置于自己指挥之下。同时拿出刘承祐的密诏,命侯益入东京觐见,一番手段,果决而迅速,派兵护送侯益及其家小东去。

    然后,皇帝刘知远驾崩的消息传来了。闻之,王峻后怕加庆幸,仍在散关窥看关中局势的张虔钊则跳脚不已,大呼失策。同时,蜀军的心气也来了,在他们看来,汉廷逢国丧,新主继位,必是上下紊乱,无暇顾及关中。这简直是天假大蜀夺取关中的良机,一方面奏告成都,一面细作于凤翔散播流言祸乱人心,另一方面,取得了麾下各军的支持,提兵两万余众,再出散关。

    谁料王峻也是硬气,亲自率禁军浮渭河南下迎击,败其前锋三千,以弱势之兵,反逼得蜀军后退至宝鸡东南的鸡峰山一带。

    以“哀兵”之势,再败蜀军,汉军士气顿时大振。虽前后连败蜀军,但在凤翔,汉军仍是守有余而攻不足,但王峻初独挡一面,本为建功而来,锐气很盛,蜀军若是缩回汉中还好,然北上趁火打劫,他却不能满足仅仅击退张虔钊了。

    发文邀彰义、静难、晋昌之军西来,此前,以斜谷大胜之功,刘承祐下诏,以王峻为西南行营招讨使,全权负责击蜀事宜。又以史匡懿为西南行营部署、赵匡赞为行营马步军都虞侯,并告关内诸节度,发兵配合作战。

    以战胜之故,关中诸军并援而来,史匡懿独扛于北线,凤翔这边,王峻以禁军、岐军、雍军为主,并邠、同、华的一部分兵马,合马步军一万七千余,南下与蜀军战于鸡峰山下。

    而张虔钊这边,亲自体验了一番汉军的战斗力后,自觉仅以麾下之兵,难以战胜汉军,也下令,将留守阶、成的守军北调,又自兴元府发兵,前后增调一万余兵,方有了同王峻扳手腕的底气。

    双方于鸡峰山、大散关一线间,鏖兵十日有余,虽然真正接战不过三日,但从一开始,战斗便异常激烈。

    汉军人寡,蜀军人众,几乎倍于汉军。且汉军成分复杂,禁军、岐军、雍军并关内诸州的散兵,看起来就是一干“杂牌军”,且统属不一。但是,就是这干“乌合之众”,硬生生地将蜀军给压制住了。

    鸡峰山,山如其名,有峰岳之奇,鸡峰插云,天柱矗立,玉笋排空。三峰并峙,乃一邑之冠。陈仓县易名宝鸡,便源于此山。

    当然,峰景虽奇,却不算兵家天险,太危险的地方,不利于攻,又岂利于守?蜀军占西峰下寨,以其与大散关成掎角之势,可互为依托。

    而汉军则不管那么多,于山前立寨逼战。蜀、汉之间的这场战争,明明是蜀军挑衅,发起进攻,发展到如今的局面,反而是汉军以弱势之兵主攻,蜀军主守。

    鸡峰山,蜀营傍山而立,分为三处大营,营砦颇多,但显得有些杂乱,近三万的蜀军便被逼迫在里面,很是憋屈。

    山前,汉军的营寨,则简约得多,也森严有条理得多,甚至,显得有些猖狂。蜀军不是没有下山出击过,为汉军的劲弓强弩,悍卒猛士交易一顿。到如今,鏖兵十余日,只能龟缩寨墙,被动防守。

    事实上,若鸟瞰两军攻防,不论从营防、兵力,还是自补给来看,在整体形势上,蜀军都是占据优势的,然而现实就是,正面交锋,即便以一敌二,蜀军也不是汉军的对手,况且,大军作战,也不是单纯的一对一,一对多。

    汉军在力压蜀军主力的同时,还能兼顾到大散关的蜀军,以弱势之兵,力抗两方,从气势上,完全压过了蜀军。但是,此乃险策,只要稍有意外,汉军便岌岌可危。

    比如,北面的史匡懿被突破,王峻杂聚众军,能两面对抗蜀军,已是分外极限,三面受敌,估计会直接溃败。王峻此次的作战风格,当真是出奇出险。

    另外,也是最重要、最危险的问题,汉军的粮秣,不足了!

    为了进行这场会战,凤翔府库,已然被王峻给搬空了,战事一起,粮械的损耗,太过厉害。

    马蹄声急,嘶鸣声切,交伴着杀声,回响在大散关以北的一片开阔地上。在经过长达半日的骚扰之后,两千余汉骑,在将领的亲自统率下,朝出关欲东援鸡峰山的蜀军发起致命一击。不出意外的,蜀军溃败。奋起直追,一直到散关数里外。

    望着逃奔关隘的蜀军败卒,杨业勒马而止:“停止追击!”

    “将军,为何不将之赶尽杀绝?”身边的虞侯,战意犹盛,挥动战刀问。

    杨业指着前方道:“大散关前,山峦叠嶂,地形险恶,非马兵用武之地。蜀军经此败,定然肝胆尽丧,不敢再轻出,我们目的也就达到了!”

    说着,杨业换了个手执缰绳,嘴里嘀咕着:“这些蜀军,也太不经打了!”

    杨业,此番以护圣指挥、凤州团练使之职,随王峻西来。基本上,是被刘承祐放出来历练的。此前斜谷镇一战,率本部马军绕袭李廷珪,立功不小。

    及至凤翔,与蜀军主力鏖战,在解决了蜀为数不多的骑兵之后,王峻以杨业为马军统军使,集雍、岐马军并其本部护骑共计两千余人,尽付与他,让他于西线监视大散关的蜀军,以免影响到鸡峰山的决战。

    显然,王峻大概也明白刘承祐的意思,经前番一战,杨业英勇也打动了王峻,让他放下了顾虑。杨业也做得不错,打仗也很聪明,该莽的时候莽,该怂的时候怂,硬是将大散关的近万蜀军,死死地钉在关内。

    此番,是蜀副帅韩保贞亲自率军,结阵而行,欲缓推向东,支援张虔钊。事实证明,想法是好的,初时尚有效果,但在杨业的耐心骚扰下,终究以失败告终。

    原野上,步军对骑军的局限性,便在于此。况且蜀军军械不够犀利,士卒不够精炼,连将领都显愚笨。

    “此番是蜀军副帅韩保贞亲自统军,没想到此人如此无能,为统军你不费吹灰之力所败!”虞侯嘴巴乐开成一朵花,搭配着脸上溅着的血迹,完全一副百战勇士的风采。

    “派人报告大营,说我军已阻大散关蜀军,告诉招讨使,他可放心攻打张虔钊!”自领一军,身负重责,杨业气质比起以往明显凝练不少,冷声吩咐着。

    “是!”

    “救助伤员,打扫战场,搜捕俘虏,收兵回驻点!”调转马头,杨业率先远离山隘而去。

    不过在望着东面的时候,杨业眉宇间也不禁浮现出些许忧虑。



    虽然综合各线战况,汉军都占着场面上的优势,但其间的风险,就算凭着战将的嗅觉,杨业都能感受得到。汉军,几乎是在刀尖上跳舞,不能出现任何意外,否则必然陷入崩溃的境地。

    鏖兵至此,汉军已经尽了全力,不能出现任何意外,还得求速战,以关中如今的情况,根本无法支撑大军长久作战。打消耗战,汉军绝对耗不过蜀军。王峻出用险策,南出逼蜀军决战,一定程度上,也有些无奈。

    当然,王峻若没有存着一举击溃蜀军,得建大功的心思,选择稳妥地守在宝鸡的话,局面同样也不会这样紧张。

    蜀国在孟昶的治理下,承平十数年,军备不精,蜀兵的战力,虽较于中原、雍岐之军弱上不少,但也不全是捞货。其间就有一部分来自成都的“禁军”,再加上,随何重建投靠后蜀的秦凤兵,战力不俗,在与汉军的作战过程中,很顶,给汉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回撤期间,沿途走过战场,收容伤员,驱俘败卒。

    “统军,这些蜀兵,打仗不行,溜得倒挺快,惯会翻山越野,钻入山林,很快便没了身影,我们实在追之不及,没抓到多少人......”手下一名指挥,策马至杨业身侧,嘴里报怨道。

    此前忙于追亡逐北,无暇偏顾,自然给了蜀军败卒亡命的机会,蜀卒也多机灵,散入山野。

    闻言,杨业收起心中的顾虑,抬眼望了望周遭的山野,脸上倒没多少意外:“逃了就逃了吧,俘虏多了,还浪费我们的粮食。此间荒野险地,彼入其间,能否活下多少人,都是问题。”

    耗费了不断的时间,战果基本统计出来了,汉军折骑卒两百余,直接杀亡蜀卒便有上千,至于践踏而亡、受伤、失踪等其他损伤,则无法统计。总之,随韩保贞出散关有六千余军,大抵折损过四成,能逃回关卡的,恐怕更少。

    即便如此,也是一次以寡敌众的大胜了,与其他军官的兴奋相比,杨业却表情严肃:“竟累我伤亡了这么多弟兄!”

    不过,杨业那严肃的表情间,似乎透着点“得力便宜还卖乖”的意思。

    俘虏不多,只抓到了三百来个蠢蛋,轻伤的还给救治,重伤者,都不用杨业多吩咐什么,都被补刀,解除痛苦。

    粮食倒是缴获了不少,蜀军出关,足足带了两百多辆骡车,运输粮械的同时,也方便摆“车阵”抵抗汉骑。结果,全便宜了汉军,韩保贞这是做了一回尽职尽责的“运输大队长”。

    “留下一部分军用,剩下的全部运到大营去!”对这批粮械,杨业直接做了决定。

    ......

    鸡峰山,西峰。

    蜀军中垒下,随着攀上营栅上的岐军被蜀军逐渐驱赶而下,也宣告着汉军一整日的猛攻,再度以失败告终。杀声渐止,回首望了望西斜的夕阳,在阵前督战的王峻脸色铁青,几乎是咬着牙说:“收兵!”

    伴着鸣金声响,溃散下来的岐军跑得更欢了,一窝蜂地朝汉营而来,然后被守营禁军控制约束。蜀军营垒下,倒了一地的尸体,随着最后一名跑得慢的攻寨士卒被蜀军的箭矢射死,场面渐渐安静了下来。

    随着中军这边罢战,负责在蜀军两翼做牵制的汉军,纷纷撤军还营。这已经是汉军连续进攻蜀寨第三日了,除了第一日,收获最大,差点击破蜀寨之后,接下来两日,汉军攻势更猛,但蜀军的守势也更稳。

    蜀军似乎也找到了对抗汉军的窍门,正面野战对决打不过你,倚寨怂守,还拖不死你?张虔钊似乎也明白了这个道理,亲自坐镇中垒,激励士卒,汉军的急躁欲战,似乎让他意识到了什么。彼愈急,他愈安稳,左右蜀营中,粮秣充沛。哪怕蜀道输送粮秣艰难,刨去先期的各类损耗,蜀军仍旧不缺粮......

    而汉军这边,气氛则有些压抑了,伤兵还营,呻吟不断,怨气滋生。汉军终究是禁军与方镇兵糅合在一起的,战事进展不顺,拖延下来,矛盾自然地产生了。

    而在中军帐中,王峻头一次,冲着诸将发火了:“蜀军兵非精兵,寨非固寨,营非险营,侵攻三日,不得存进,尔等枉称精锐!”

    他这一发火,禁军将校还算给面子,虽然有所不满,却没有反驳,直接表现出来。但在场的方镇将校们则受不了这个鸟气,一个个脸色难看,尤其是今日攻寨失败岐军。

    “战事不利,招讨使身为统帅,不思己过,反而诿罪于将士,是何道理!”帐中只沉寂了一下,很快一道稍显暴躁的声音吼了出来。

    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王峻闻声而视,表情一阴。在帅案侧首,一名颇为英武的年轻将领,严肃端正地坐着,身着亮甲,气质出众。他便是晋昌军节度使,燕王赵延寿度儿子赵匡赞,此时仍在军中。此帐中,论名爵当属他第一,但职却暂居王峻之下。

    当然,出声反驳的,不是赵匡赞,而是他身后,一名满脸凶相的粗壮大汉。此人名叫赵思绾,是赵匡赞的牙将,说他“凶相”,是因为他脸上刻印着几道狰狞的疤痕。

    王峻冷冷地盯着他:“你是在质疑本将吗?”

    赵思绾俨然早看王峻不爽了,直直地顶道:“将士们凭这一腔血勇,冲击营垒,在蜀营下已倒下两千多人,何其壮烈。招讨使不思自己决策之失,将兵之过,是何道理。”

    赵思绾话说完,赵匡赞的脸色变了,王峻的脸色也变了,变得更加阴沉,直接暴喝道:“一个小小的牙将,竟敢咆哮帅帐,顶撞主将,不知军法之森严?来人,将此獠给我拿下!”

    帐前卫兵立刻入内,准备拿下赵思绾。赵思绾见状,脸色一狠,下意识地去拔刀,被自身后的赵匡赞给按住了。

    “招讨使!”赵匡赞冷静地看着王峻。

    刚开口,却见王峻厉声下令:“拿下!”

    这下没给赵思绾反应的时间,被控制住了。见状,赵匡赞面皮抽搐了一下,吸了一口气,说道:“王使君,恕赵某管教不严。赵思绾粗人一个,口无遮拦,莫与之见怪。”

    王峻回视着赵匡赞,又瞥了眼满脸不服的赵思绾,冷冷地说道:“区区牙将,竟然如此嚣张跋扈,赵节帅,是该好好管教......”

    王峻话还没说完,却闻赵思绾又在那里引战了:“这两日冲阵在前的,都是我等岐军、雍军,听闻朝廷禁军战力不俗,何以龟缩在营中——”

    “闭嘴!”这回,却是赵匡赞回头狠狠瞪了赵思绾一眼,避免他说出更“露骨”的话。

    禁军与方镇兵之间,自然是有矛盾的,禁军自认高人一等,也是很正常的事。但这其间的问题,是不能拿到嘴上说的,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赵思绾当着众将的面说这话,影响是很坏的。

    果然,帐中不管何等身份,脸上都露出了异样。

    见状,王峻的脸色已经不是用铁青就能形容的了,眼神冷酷,当即下令:“将此狂贼拉出去斩了!”

    “王使君!”赵匡赞急了。

    “赵节帅!”王峻以更大的声音压制住赵匡赞,环视一圈,冷声道:“此贼顶撞主帅,妖言惑众,挑拨军心,实乱军之贼。不杀之,何以正军法,何以肃军威?”

    “拉出去!”

    “我不服!”见王峻想杀自己立威,赵思绾却是忍不住了,顿时反抗着高呼,此人力大,在两名力士的钳制下,还差点挣脱了。

    卫士却是不管,拉着他便要出去行军法。

    “且慢!”赵匡赞也忍不住吼了声,几乎喊破嗓子。

    不管赵思绾其罪是否当死,但当着他的面,要杀他的牙将,这可是正面打他的脸。严肃盯着王峻,赵匡赞说:“王使君,阵前杀将,可不利于军心士气!”

    “若任此獠猖狂,才更加败坏士气!”王峻冷淡道。

    闻言,赵匡赞捏紧了拳头,逼视:“使君真要杀赵思绾?”

    “必杀!”王峻强硬地回道。想要吓住他,赵匡赞还嫩点。

    二人对视着,帐中气氛眼见着更加紧张了,良久,赵匡赞深吸了一口气,指着赵思绾道:“赵思绾作战勇猛,纵有罪,杀之可惜。莫若以其冲阵,戴罪立功。明日,我遣其率雍兵冲寨,必破蜀军!”

    赵匡赞,显然有点意气用事了。

    王峻脸色仍然阴着:“若不能破寨呢?”

    “只要赵思绾没有战死,我亲自砍了他的头,给王使君一个交代!”赵匡赞冷冷地掷下一句话。

    闻言,王峻似乎考虑了一会儿,轻蔑地看了赵思绾一眼:“本将暂留其一条命!”

    一场激烈的争端,暂时被压制下来,稍微观察了一圈帐中各将样态,形色不一。

    在帐中踱了几步,王峻心思沉重,一咬牙,郑重地说道:

    “明日,本将亲率禁军为攻寨主力,众军辅之!不破蜀军,誓不休战!”

    王峻也是豁出去了,高声说道:“明日攻寨,本将若在敌营弓矢射程之外,三军将士,但可对我执行军法!”

    此言一落,众不禁愕然,但见王峻那张生硬的脸,原本的些许怨气,一下子被压制住了。

    待众将退去,王峻落于帅案后,不由抬手揉了揉眼睛。他的决定,显然是冒险,但从一开始帅师南来之后,没个结果,他就只能继续冒险下去。

    思及军中的各路镇军,包括暂由他统一调度的岐军,他也是头疼不已。王峻打心底,是个骄傲自矜的人,以他的心气,对这些不服管教的杂兵,就该以最严厉是手段打击。但是,想想可以,却也不敢真这么做。

    “派人,盯着赵匡赞那边!”王峻对麾下都校吩咐着。

    “您怀疑他们有异动?”

    “有备无患罢了!”王峻叹了口气。

    稍晚点的时候,杨业那边大胜的消息传来的,同来的,是大量缴获的物资。

    得悉情况,王峻大喜,连叹杨业少年英雄,皇帝陛下没有看错人。当即着人大肆于军中宣传,鼓舞士气,同时,自辎重营中取出肉食,犒赏三军,以振军心。



    翌日清晨,汉军伙营正常造饭,全军正常进食,尔后并没有什么动作。王峻的军令,除必要的守备之外,全军安居各营,养精蓄锐。蜀军背东向西立寨,汉军由西向东而攻,旭日起于东方,以视线所阻之故,上午不利进攻。

    最大的动静,大概各军军使都在挑选精干之卒,以作攻寨之用。经昨日帅帐风波,虽未彻底挑明,但或多或少都憋着一股气。尤其是禁军,所有方镇兵都盯着他们今日的表现。

    待春日高照的时候,汉军齐出,按照晨前帐议制定好的计划,奔向各自的进攻目标。王峻率禁军、岐军居中,赵匡赞为右翼指挥在南,另有静难军使药元福为左翼指挥在北。

    战鼓擂动,进攻展开。

    汉军的大动静,作为正面对手的蜀军自然一开始便注意到了,立时便戒备起来了。不过又前几日的应战经验,蜀军上下看起来,并没有多紧张。甚至望着顶盾持刀,推着防车,踏着鼓点,保持着严密阵列,谨慎压迫而来的汉军,砦内的一名蜀军校尉还同部下开着玩笑:“这些北军不吃教训,又来送死了!”

    闻讯赶至寨前察看的蜀军主帅张虔钊,见着这副场景,则没有那么乐观。汉军此来的声势,明显不寻常,尤其是中垒前,那一片黑甲玄旗的前击队伍,分明是大汉禁军中的精锐。

    张虔钊已是花甲之年,岁数虽长,却无一点疲弱之态,尚能引弓持刀而战。须发泛白,脸上沟壑纵横,观其样貌,年轻时候估计也很丑。他本是并人,身材魁梧,自少时起,素以武勇闻名,在军中颇具威望,蜀军此前能扛住汉军的冲击,也多赖其统驭调度之功。

    “传令下去,让各军各寨各营,给本帅严密防守。挡住了汉军这波进攻,他们就败了!”张虔钊冲身边的传令小校严肃地吩咐道:“让南北两寨也给本帅警醒些,不得大意!”

    峰岭下,回旋吹拂的是春风,但异常干燥,蜀人不习北方的风水,许多蜀卒嘴唇都是冰裂的。

    等到汉军推进至蜀军弓弩射程范围之内时,箭如雨下,攻防之战,再度爆发开来,且从一开始,便朝着最激烈的阶段攀升。王峻果如其言,将帅旗立于敌寨前,大方地站于观望车上督战。虽有盾车亲兵环护,但免不了流矢乱窜,王峻面无惧色,汉军的进攻意志,在他的督迫下,显得很坚决。

    这个时代打仗,许多时候,就是靠硬拼硬打,再加上一些运气,谋略诡计什么的,受限于实力,大部分作用当真没有太大的作用。两军接战,就看士卒训练,将校武勇,就看谁先扛不住。

    南面,赵匡赞亲率四千步卒,以其部曲并雍兵为主。英俊的面貌间,尽是沉凝,双目似电,盯着蜀军南寨。

    “节帅,我这就带人进攻吧!”王峻的军令至,赵思绾表情更加凶恶了。

    “你先不急!”赵匡赞止住急躁欲动的赵思绾,冷静地下令,以雍兵前击。

    随着将旗一挥,步军使统率一千雍兵,在车盾兵与弓箭兵的掩护下,朝蜀军南营发起攻击。不是一窝蜂地往上冲,行进有序,略有条理。

    此一回,三面汉军,是不遗余力的,基本上,今日难克敌,那王峻便要考虑,如何全师而退了。故,在接战后,汉、蜀两军之间的交锋,很快便趋于白热化,厮杀激烈。

    日头渐渐西移,一个半时辰之内,汉军各军,轮番向蜀营发起了三次进攻,一次比一次猛烈。按此前的情况,汉军已然罢兵了,但今日,犹不罢休。蜀军营垒,尤其是作为主攻的中垒,摇摇欲坠。

    处于防御方的蜀军,也不复此前的“轻松”了,寨前,张虔钊按剑而立,额上热汗冒出。一双老眼,扫视着寨前攻防,不时降令,调度兵员补充上去。爆发出来之后,论起直接战斗力,汉军的战斗力明显要更强。

    但是,张虔钊此时也清楚,汉军就是那一股气,等那股气势散了,他就赢了。故他命麾下牙军,不断在军前宣喝:“顶住这波攻势,汉军便败了!”

    中垒前,王峻严肃地望着寨前绞肉一般的战斗,心思略沉。

    “招讨使,蜀军的抵抗太激烈了。他们终究人多,兵员轮换,硬拼下去不智啊!”将军齐藏珍跑到王峻身侧,挥手抹过快迷了眼的汗水,对王峻高声道。

    耳边不时传来箭矢钉在盾牌、盾壁、观望车上的声音,且越来越密集,王峻的站位有些太嚣张了,蜀军的弓弩,早开始认人了。在这种生死边缘坐镇督战指挥,王峻的头脑一直保持着清醒。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王峻也清楚这个道理,眼下,正是汉军士气最盛的时候,要是这一次,仍被蜀军扛住了,那就真危险了。

    他现在面临着一个抉择,身后,尚有两千禁军的生力军,一直未有动用。这是预备军,以防不测之用,要不要投入攻坚战斗。要是投入了,那就是真的孤注一掷,没有后路了。

    蜀军南寨前的战斗,同样激烈,几次攻击下来,雍兵的直接战殁便有五百余卒。按照这个战损比例,再加仰攻的劣势,雍兵也快扛不住了。

    赵匡赞的将旗,也朝前挪了不少距离,就近指挥。

    “什么禁军精锐,打了这么久,还不是没打下!”赵思绾在旁,急不可耐,不时望着北面,出言讥讽。

    赵匡赞没搭理他,死死地盯着蜀寨一片被撞破了一道口子的寨垒。深吸了一口气,粗声叫来赵思绾,指着那道口子:“带着你的人,冲上去,拿下敌寨!”

    “是!”早憋了一肚子气的赵思绾当即吼了一嗓子。

    赵匡赞却是一把抓着赵思绾的胸襟,将之拽至跟前,厉色地对其说道:“要是拿不下敌寨,而你还活着,我一定亲自砍了你,给那王峻一个交代!”

    说完才松开他,赵思绾退后两步,朝赵匡赞一礼,高声道:“请节帅观战!”

    言罢,赵思绾便退下去,召集他的部下。人不多,仅三百余人,但人皆如豺狼一般。

    赵思绾虽则勇悍,但为人凶残暴虐。他手下有三百卒,都被他勒令,同他一样,在脸上刻有伤痕,狰狞可怖,号“鬼面都”,战斗力异常恐怖。

    赵思绾立于“鬼面都”前,直接卸了衣甲,光着膀子,舞着战刀拍在胸口,满脸的煞气:“若不能攻破敌寨,节帅砍我头颅之前,我一定先砍了你们!”

    “随我冲!”

    很快,赵思绾冲锋在前,三百余部曲随其后,朝着攻势渐缓的蜀寨前攻去。蜀军抵挡这么久,又岂是那么简单的。

    事实上,“鬼面都”作战,不提他们的战斗力,仅那一张张沟壑纵横的脸,便足以吓住敌军。那,仿佛是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骇人无比,在这血腥弥漫的战场上,更添其凶恶。

    从赵匡赞的视角,可以望见,赵思绾裸着上身,呼啸着,带人玩命冲锋。至蜀寨前,踩尸扶梯踏栅而上,厮杀近两刻钟,率先突了进去。

    眼尖,见赵思绾建功,当即命后续部队跟上,他也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手中仅剩的数百生力军,亲自率着,一股脑儿地投入进去。

    在北寨,交锋的惨烈程度,一点都不下于其他两线。左翼指挥药元福,也是打了一辈子的老将了,且是中原战将中,少有的外战能手,打契丹、打党项,皆是威名赫赫,其部曲亦以能战著称。年纪虽老,但胆气犹在。

    将其佩剑立于蜀寨前两百步,言退过其剑者皆斩。又下令,攻寨士卒,敢后顾者斩。亲自带人,自后督战,阵前执行军法便逾百人,老将以厉法鞭策众军,效果显著。在南寨被破不久,北寨也随之告破。

    反倒是中蜀军中垒,在张虔钊的指挥下,纵使压力巨大,仍旧将将抗住了。但是,蜀军山寨,本是相互依存,两翼坏事,中寨岂能独存。崩溃,几乎是一瞬间的事。蜀军,硬扛了数日,还是兵败如山倒。

    王峻这边,最终还是没有动用那两千禁军,兵凶战险,作为统帅,对战事的直接负责人,不到万不得已,始终得留着点余地。在胜局已定的情况下,带人上前进行收尾工作,将敌寨彻底踏平。

    这一仗,赵思绾与其“鬼面都”打出了威名,死伤近六成。王峻心中芥蒂犹盛,但与大胜的喜悦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王峻赌赢了,大获全胜。



    乾祐元年二月望,帝御崇元殿,大朝。

    这是刘承祐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大朝会,十分隆重,十分慎重,刘承祐也异常重视,前期筹备充足,甚至为奏报事,列了个小抄。

    方入寅初,刘承祐便自御榻起,盥洗进食,素食小粥垫肚,粥很干。更朝服,仅将那套华丽繁琐而沉重的冕服加诸于身上,便耗费了小半个时辰。及至晨曦,东京五品以上职官并进奏吏、外使依序进宫,刘承祐方在控鹤军士的护卫下,乘车舆,过宫门,至殿前,在众臣的目光下,稳步入内,登御阶,上金座,居高临下,坐北朝南。

    朝拜,尔后是由礼仪使张昭亲自宣读的一份贺赞辞。然后是刘承祐降制宣读:“朕以渺躬,获缵洪绪,念守器承祧之重,怀临深履薄之忧。属以天道犹艰,王室多故,天降重戾,国有大丧,群寇幸灾而伺隙......”

    此制文,基本上就是陈述了一遍刘知远驾崩后,大汉的艰难处境与险恶局势,描述他以幼主继位,尝胆履冰,废飧辍寐的忧虑与忐忑。回顾前番创业大汉、经构江山的过程,谦虚地提了一下他鼎定河北、平叛邺都的功绩。又表示了一番他保延洪之运,守不拔之基,使天下承平,永安遐尔的志向。冀望于群臣辅弼,将士用命,上下协心,以卫江山......

    寥寥千言,尽显陶谷的文采。似这等官方制文,陶谷写起来,是得心应手,四平八稳,格外老辣。

    其后,便是诸使进告。基本上,就只吴越国与马楚的使者,二人还未离去,被拉来充数的几名胡人不能算。刘承祐于大朝会上,承认二国主尤其是因政变被推举上台的钱弘俶名分,降制加恩:“东南面兵马都元帅、两浙节度使、检校太师、兼中书令、吴越国王钱弘俶加诸道兵马都元帅,天策上将军、湖南节度使、检校太师、兼中书令、楚王马希广加守中书令。”

    后又是诸道州节度、州使的进告,依叙奏报,以河东、成德、魏博、镇宁、河阳这几镇为主,陈述汇报地方州县治理情况,都是喜事好事,没有一点坏讯,匪盗止,民安定。

    又有不少“神异”之事发生,一并奏来。恒州有深山霞光万丈,数十里外可见;晋阳佛寺,突生仙音袅袅,似有佛陀临世;河阳渔民捕得大鱼,剖其肚,得“无字天书”;西京洛水上神碑浮现,上刻神纹,伫于水面半个时辰落;京郊有白鹿现......

    以上异象,懂得人都懂,但是,传播开来,对天下愚民,当是很有效果的。

    告一段落后,本次大朝会的戏肉来了,新主继位,对在京百官、禁军并天下道州节度的恩赏制书。内容很多,很长,由两名常侍,轮番朗读,亦费了小半个时辰,方才结束。

    百官的恩赏,如此前所提,没有太大的变化,多轮转官位,加些虚衔。最主要的,还是对朝中实职权位的调整。

    杨邠以枢密使迁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判吏部事,彻底从枢密院“解脱”;王章仍为三司使,加检校太尉、同平章事;苏逢吉以左仆射、集贤殿大学士、同平章事、判刑部事;苏禹珪为右仆射、宏文馆大学生、同平章事、判礼部事;窦贞固仍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加司空、判工部事;李涛以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加检校太尉;另外,以守太师、齐国公冯道为尚书令、同平章事,冯道这个老狐狸,直接被刘承祐复起为相,入政事堂理政。

    七名宰臣的任用算是正式定下,除了冯道的“乱入”与杨邠职权削减之外,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当然,只有刘承祐自个儿心里清楚,这只是暂时的。

    郭威以枢密副使进枢密使,这是刘承祐几经考量后,做下的决定。魏仁浦为枢密院学士,陶谷为中书舍人、翰林院待诏;范质为中书舍人、知制诰......

    余者不叙。

    而在东京的侍卫亲军人员上,刘承祐还是没能忍住下手,没有大动作,史弘肇、刘信仍旧为一、二把手,其余高级将帅各加恩典,但是对于马全义、韩通、向训等旧部,都有实职擢拔。

    韩通加为护圣左厢都虞侯,向训以东西班都虞侯兼令皇城使。马全义,作为跟随刘承祐最早的将领,若不是因为实在太年轻,刘承祐都有心直接以其为龙栖军都指挥使了,他才二十二岁。另外,刘承祐侍卫头子李崇矩,被他任命为内殿直都知,统兵去了,搞情报、玩特务,他实在不擅长。至于刘承祐秘密组建的那支情报队伍,暂时没有考虑好用谁统管,甚至如何处置,都还犹豫。

    对军队,刘承祐最大的动作,便是将控鹤、内殿直、散员这三支长驻于皇城的三支军队,交由大舅李洪建统帅。虽未明确表示,脱离侍卫司的统管,但界限已经出来。刘承祐,这也是在为“殿前司”的成立,做铺垫,东京禁军,尽归于侍卫司统率,实在是太让人心惊肉跳了。

    此前,虽然设立有殿前都部署、大内都部署之类的军职,但基本都是名头响亮,所辖力量薄弱,且没有从制度、机构上面明确独立出一个衙门来。刘承祐这是,小作尝试。

    趁着恩制下的机会,造成既定事实,彼辈将帅,受刘承祐恩典,纵使心有不甘,也只能暂且捏着鼻子认了。

    至于天下诸节度,皆有恩赏,但在刘承祐的意志下,终究有个高低差异。河东刘崇、幽州赵延寿、邺都高行周、兖州符彦卿、襄州安审琦、泾原史匡懿、夏州李彝殷并加使相、功臣名号,进爵,余者悉加虚衔,像什么侍中、侍郎、司空、司徒之类字样的官位,根本不要钱,随便洒。

    至于已故武宁军节度使王周,追加公爵,以河阳节度使武行德移镇。

    ......

    “陛下,石氏不能守江山,乃立大汉,而今天下乃乾祐当朝,然邺都仍属广晋府,京兆仍驻晋昌军,其所谓广晋、晋昌者,实不合时宜。请陛下易其名,以倡大汉天兴!”宰臣窦贞固声音洪亮,请奏。

    日头高照,将崇元大典照得透亮,大朝会,已经持续三个时辰了,对于殿中所有人都是个不小的考验。

    刘承祐也一样,无论精神还是体力的消耗都异常大,高居御座,还不能乱晃,身上的冕服此刻变得异常沉重,微微颤动的十二旒珠都有些晃眼。

    闻其报,刘承祐深吸一口气,提了提神,沉声说:“诏改广晋府为大名府,晋昌军为永兴军!”

    “是!”

    此事,自然也是早与刘承祐通过气,定好的。否则,刘承祐的反应,还不至于这么快。

    随着窦贞固奏完,百官奏事,也已经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了。殿中,慢慢地安静下来,似乎无事可奏了。

    看得出来,在场大部分官员,尤其是那些老臣,真的扛不住了,身形都有些发颤。

    “报!”“恰”此时,殿外突传一通事郎的大声奏报。

    “启禀陛下,凤翔王招讨使奏报,于宝鸡鸡峰山,大破蜀军,杀敌上万,俘三千人,蜀军主帅张虔钊率残兵狼奔山林,我军趁机,转攻大散关,已夺之!”

    此报一出,满朝雀跃,已有些萎靡的朝臣们,一下子来了精神,皆面带喜色。很快,以苏禹珪为首的一干儒臣,开始向刘承祐歌功颂德。

    事实上,一场大胜,对于如今的大汉朝廷而言,就是一剂强心剂,对固基业、稳人心、慑天下,有无比积极的作用。

    当然,此事同样的,刘承祐也提前一天便收到了消息,压下不发,留到今日朝上,最后,搞出这么一出“通报仪式”,为刘承祐再添一分神圣性。



    入夜渐微凉。

    夜风送寒,自窗扉细缝间透入,侵入肌体,让刘承祐哆嗦了两下,不禁将披在身上的貂裘紧了紧。

    放下手中的军报,刘承祐不禁揉了揉眼睛,抬眼注意到微微晃动的烛火。红烛将尽,光线黯淡,眉梢小勾了一下,刘承祐唤道:“来人。”

    “官家。”

    “添一盏新烛!”

    “是!”

    隐约间,刘承祐仿佛听到了伺候小太监挨管事训斥的声音,如此没有眼力,掌灯添烛,竟要由官家亲自吩咐。

    换过新烛之后,御案前果然亮堂不少,视线也清晰了许多,再度落于手中的军报。这封来自凤翔的战报,这一日夜间,刘承祐已反复阅读了不下五次。对于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对外战争,取得如此大胜,他心中着实欣喜。

    自去岁冬,蜀军北出,一直到鸡峰山之战为止,蜀军前后总计调动了六万余军队,粮械更是无数,结果损失过半。其中,包含大量的后蜀禁军。李廷珪所率奉銮肃卫,在斜谷镇逃得过快,损失倒不算严重。归张虔钊调动的卫圣、匡圣两军,可就损失惨重了,卫圣、匡圣两军,可是蜀国禁军的主力部队,孟知祥建蜀之初,便存在的军队。

    蜀虽有禁军十数万,但经此役,也算是伤筋动骨了,也就是两川地利得天独厚,能抵外侵,而汉军余力不继,否则能打到兴元府。即便如此,散关这个川陕的重要门户也丢了。

    而刘承祐细察战报,却是不禁生出些后怕之感。在鏖兵前后的策略、谋算与战场形势上,王峻虽未详言,但本有些军事眼光的刘承祐,也能察觉出其间的风险。稍有不慎,那可就是满盘皆输,军败尚且不可怕,要是丢了凤翔导致影响到整个关中的安危,那才是要命。

    王峻的胆略,头一次让刘承祐吃惊了。要是换他亲自领兵,绝对会在稳守宝鸡的基础上,再另行寻找机会,绝不会像他那样,冒奇险,逼敌迫己,几乎不留余地。自从去岁在栾城那次惊天大冒险之后,刘承祐就暗下决心,绝不会再冒险乱来。毕竟,若常在河边站,必有湿鞋之日。

    当然,风险往往都是与收益成正比的,鸡峰山大破蜀军,基本可以宣告,大汉西北,暂可消外患。蜀军再想北出,恐怕都得掂量掂量了,甚至还得担忧,汉军是否会趁机反攻秦凤阶成四州。

    这一点,王峻显然志气正激越,有些飘了,奏报中有提到,有心动兵,但还不敢自专,请示朝廷。

    对此,不说刘承祐,到枢密院,到政事堂,基本也就被否决回去了。已经将蜀军打回去了,保得方面之安,却一路之敌,朝廷的目标已然实现,岂能再轻启战端。

    当此之时,休养生息,发展耕织,苦练内功才是大汉的首要之事。因此战,刘承祐这皇帝的位置,暂时是坐稳了!于刘承祐这样有志的嗣君而言,屁股坐稳了,立刻便想要搞事。

    眼下,摆在刘承祐面前,最迫切的问题,唯二,朝堂与禁军。朝堂暂时稳住了,得放在后边,而禁军的改革,也仅仅开个头。

    如今的大汉禁军,高级将帅之中,无德才或能干不足的老将太多,直接效顺于他这个天子的将领太少,士卒良莠不齐,有能力的中下级军官提升困难。

    刘承祐改革之心很强烈,但头脑也很清楚,此事急不得。太着急了,容易出乱子,而军队,是最不能出乱子的地方。

    并且,如欲改革禁军,他还差一个更好的机会。脑中恍过思绪不断,刘承祐的目光,不由落到摆在案头的另外两封公文上。一封书信,一封王峻派人上呈解释的密奏。

    “官家,皇后来了。”内侍的通禀声,稍微将刘承祐的思绪打断了。

    闻言,也未有愠怒,刘承祐收拾了下脸上稍显阴沉的表情,说:“宣。”

    很快,在两名宫娥的陪伴下,大符迈着雅重的步子,走进殿中,宫娥手中,提着个食盒,显然,这是给刘承祐送夜宵来了。

    刘承祐起身相迎,语气温和:“皇后来了。”

    “官家。”大符朝刘承祐温婉一笑:“不知是否打扰到官家理政?”

    摆了摆手,邀其坐到自己身边,刘承祐摸了摸肚子:“朕这腹中正感饥饿,皇后有心了。”

    扫了眼自食盒中取出的食物,似汤似羹,主料呈丝状,其色晶莹,加盖着些许碎肉、佐料,有香气扑鼻,很勾食欲。刘承祐指着那些丝状物,好奇地问道:“这似乎是鱼肉切丝而成?”

    “官家好眼力。”大符的夸奖并不显谄媚,对刘承祐解释着:“此菜名为水晶脍,乃取鱼、肉细切成丝,烹煮而成,此菜为东京市井名菜。”

    “哦?”刘承祐略感意外,东京民间菜肴,已能精细到这个程度了?露出了点兴趣,说:“那朕倒要尝尝东京百姓们,都吃些什么......”

    事实上,刘承祐心中清楚,此菜或许流传于市肆,但能吃得起的,恐怕没多少人。在整个国家都陷入饥弊的大背景下,能得饱腹已是不易,除了那些高官贵族们,有多少人吃饭会如此讲究。

    不过看着大符那一脸好意的样子,刘承祐也就忍住,不发那无名之慨,坏兴致。先由内宦试吃,无异状,刘承祐方才接过小碗、汤匙,舀着吃。

    见刘承祐狼吞虎咽,很不顾天子形象。大符美眸中,泛起了些许柔光,带着点趣味的笑意,还是忍不住问:“官家觉得,味道如何?”

    “口感柔嫩,软滑爽口,不错。孔子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大抵如此吧。”刘承祐拿起丝巾,擦了擦嘴。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似随意地提了句:“而今正处青黄不接之季,国家亦少储粮,大汉百姓,多饥餐,无果腹。阖朝上下,当以俭约为先。朕为国家之主,当为表率,在吃食方面,倒是不必如此精细......”

    刘承祐说得,倒不甚隐晦,大符是个聪明的女人,面容现身一黯,但很快恢复了从容,洒向刘承祐的清亮目光中,透着一丝敬意,大方地说:“官家之心,我明白了。”

    闻言,刘承祐朝大符露出了一道僵硬的笑容,估计是怕自己的笑吓到了她,又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轻柔地摩擦了一下,以示宠昵。这几乎,是刘承祐能做到柔情的极限了,大符显然也感受得到。

    另外,皇后的手,真软,更重要的,手心带着的那股温热,却也容易勾得刘承祐心头骚热。

    晃了晃脑袋,压制住在脑海中泛滥的绮念,刘承祐又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深吸了一口凉气。

    命人撤下食盒,见刘承祐那一脸的疲惫,大符直起身跪在刘承祐座位侧边,探手替他揉捏起头上的穴位:“官家勤政,亦需注意身体。”

    明显是没有干过伺候人的活,符氏的手艺,很是差劲,比起耿氏差远了。不过,刘承祐倒也甚是享受这种夫妻间相敬如宾的感觉。

    “今日之辛劳,乃为日后之安逸。”刘承祐闭上了眼睛,叹气道。

    见状,大符不由发问:“这段时间,官家为关内战事,忧劳伤神。听闻朝廷在凤翔打了胜仗,击败了来犯之敌,西陲已安,官家何故仍如此顾虑重重。”

    “外患暂且攘除,内忧犹在啊。”刘承祐说。

    言罢,刘承祐睁开了眼,自御案上拿起其中一封书信,递给她:“你看看!”

    大符摇头,虽然眼中有些好奇,但还是谨守妇道地,表示不敢。虽然大汉没有明文规定,后宫不得干政,但真正聪明的女人,绝对不会轻易去触碰那条线。

    “无妨,我许你看。”

    在刘承祐的授意下,大符略作犹豫,余光小心地瞟着刘承祐,接过,浏览了起来。仅看到抬头,便有了反应,美目凝蹙,嫩唇微张,口出疑声:“其安敢如此?”



    信的内容,简明扼要,而耸人听闻,实令大符心惊。这是写给后蜀北面行营招讨安抚使张虔钊的,而发信人,正是大汉河中节度使李守贞。他以大汉苛政害民,刘氏无德不能享有江山,欲于蒲州起兵,约以张虔钊袭取关中,于京兆会师,尔后东进,共灭大汉......

    而观发信日期,正月二十八,那是刘知远驾崩的第二天。估计张虔钊率军再出散关,与王峻鏖兵,也有李守贞此信的作用,只是没想到王峻率汉军那么刚,没等到李守贞有什么动作,便被打垮了。

    而王峻得此信,深感事关重大,以密折专奏,并附书也一封做了详细解释,呈与刘承祐。

    御前伺候的内侍,已被屏退。

    “官家今日才明诏,对其恩赏嘉奖,又荫其子,他竟早怀叛意!于国丧之日,便发此逆文,其安敢如此?真是豺狐之心!”作为大汉的皇后,大符的屁股当然是坐在刘承祐这边的,一开始便气愤地表示出对李守贞的强烈谴责。

    “李守贞有异心,我固知之,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按捺不住罢了。”刘承祐倒是显得很淡然的样子。

    在他的记忆中,原本这段历史,其他或许模糊,但李守贞之叛,还有知道些片段的。并且,也正是因李守贞为首的三叛连横,使得后汉朝廷拼了老命平灭,反养肥了郭威。

    感受到刘承祐的默然语气,大符蛾眉颦蹙,观察着刘承祐脸色的同时,神情间有一丝后怕。要知道,她前不久可还差点成了李守贞的儿媳,这其间的干系,大符怎么会拎不清出。嫁给刘承祐,时间尚且不满一月,刘承祐对她是相当宠爱,但大符也不会认为自己在刘承祐心中当真有多重的份量。

    此刻,她些顾虑刘承祐因“前事”,对她与符家有什么误解。君心难测,熟读文史的大符,自然也明白其间的道理。

    “先帝逐契丹,定社稷,天下归属既定。官家虽初继位,天资英奇,聪颖睿哲,受群僚拥戴。朝廷拥强兵,雄踞中原,李守贞仅以一隅之地,何敢言叛?”深吸了一口气,大符沉声道,语气中透着少许的疑虑。

    闻言,刘承祐偏头看着她,以一种让人意外的玩笑语气说道:“朕,不是强夺了他所属意的儿媳吗?”

    刘承祐说得轻松,大符听其言,脸色却一变,反应很大,径直起身,步至御前,在刘承祐诧异的目光下,屈身行大礼拜倒。

    “皇后这是何故?”刘承祐问。

    “陛下!”称呼都换了,大符大胆地望着刘承祐,玉容严肃地道:“臣妾自嫁与陛下不久,然自知妇德,安守本分,一心系于陛下。若陛下以前事相疑,请此罪,无怨言!”

    见符氏反应如此激烈,刘承祐赶紧起身,越过桌案亲手将之扶起:“皇后言重了,朕岂有他意,仅戏言罢了。若有疑忌,岂会示与你,朕的肚量,可没那么小。”

    刘承祐这话,也可以反着听,若无疑忌,岂会示之以信。当然,刘承祐当真只是发个感慨罢了,至于符后会如何想,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听他的解释,大符受力站了起来,仍旧横眉以对:“陛下身为一国之君,这等戏言,还当少说!”

    刘承祐则摊了摊手,看着大符说道:“此事是朕错了。朕是皇帝,皇帝,可不轻易认错的!”

    见状,大符玉容这才缓和下来,看着刘承祐,忍不住轻轻地埋下了脑袋,似乎,有点忐忑。这是她头一次在刘承祐面前表现出她的烈性,对此,刘承祐倒颇感新奇。

    “这段话不准记!”刘承祐偏头,对在帘后的记录的老头严厉道。

    “是!”其人嘴里答应着,手中奋笔疾书不停。

    起居舍人名为贾纬,是个糟老头子,曾为后晋中书舍人、给事中,勤于撰述,长于记注,极具史才,《旧唐书》的编撰便有他的参与。此人性格刚强,一张嘴十分厉害。之前的起居郎,刘承祐不满意,冯道推荐了这贾纬,体验下来,此人足可为“太史公”。但是,这种一言一行都被人记录的感觉,当真不爽。

    “你还写?”

    “臣奉命停笔。”贾纬终于放下了笔,不过看他那样子,分明是已经记录完了。

    见刘承祐与贾纬的对话,大符却是不禁乐了,展颜一笑。

    气氛恢复如初,再度落座。有点没忍住,大符问道:“凶獠阴怀异心,官家打算如何应对此事?”

    “大汉眼下,需要弭兵,百姓需要休养!”一句话表明了刘承祐的态度。

    符氏点头,却很乖顺地没有继续深问下去。刘承祐则冲她,严肃地说:“此事,朕需慎重应对,不可外泄。”

    “请官家放心。”大符回答很轻,但语气让人信服。

    对李守贞,刘承祐自然不可能放过,只是需要暂且忍耐一段时间。刘知远杀了杜重威这只鸡,所以天下节度皆安。刘承祐,也正需要一只鸡,结果这只鸡还主动跳了出来,授以把柄。对蜀一战还不算,没有完全打上他刘承祐的印记。

    不消多的时间,只需熬至夏粮成熟,大汉粮荒缓解。

    另一方面,刘承祐也不愿中了别人的套。据王峻报,密信是在蜀军主帅张虔钊的帅帐中找到的,就摆在其帅案上,仿佛刻意让人发现的一般。王峻分析,张虔钊是欲以此信,引朝廷内讨河中,以缓解后蜀在凤翔兵败之后的压力。

    刘承祐思考过,可能性很大。

    “对了,你大哥昭信还未出仕吧。”突然地,刘承祐问道。

    大符微愣,很快意识到了什么,答道:“大哥尚在家中,奉养双亲。”

    闻答,刘承祐直接说道:“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我欲召其进京,为国效力,为官为将皆可。”

    “选贤举能,乃官家与朝廷诸公之事,我为妇人,不便插嘴。只教无有‘用人以私’的流言即可......”大符平静地回答道,但刘承祐能从其语气间,感受到些许愉悦。

    不提兄妹俩关系有多亲厚,仅从刘承祐主动提起此事,便足表他对符氏的重视。

    当然,刘承祐这么做,有一小部分理由确实是因为大符,仅是一小部分。更重要的是,刘承祐需要引入一股新的外戚的力量来平衡势力,平衡哪方势力,说出来可能有些不孝——母族势力。

    太后李氏昆弟七人,除早亡之外,余者尽在东京任着高官,掌重权。舅舅李洪信,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史弘肇、刘信之下就是他;舅舅李洪建,为大内都部署,刘承祐才把控鹤、内殿直、散员三禁军划归其属下;舅舅李洪威为侍卫马军都指挥使;连最不成器的小舅李业,也为武德使,掌握一部分宫门事物......

    细数下来,史弘肇、刘信二人,或许权重,但与李氏一族比起来,似乎又算不得什么了。当然,也就是几个舅舅能力一般,且不像是有什么野心的样子,可使刘承祐稍安,但是,该有的防范刘承祐是不可能没有的。

    李氏诸舅,占据禁军高位的情况,刘承祐是打算一道儿随禁军的改革一起解决的。不过在这之前,刘承祐打算将符家的力量,引入东京,毕竟将门世家,一族人才还是不少的。

    除此之外,刘承祐还打算将另外一个妻兄召入东京。符昭信在历史上或许没什么名气,但高怀德,可是大名鼎鼎,有高氏这层关系在,没道理不召入东京,委以重任。

    乾祐元年二月既望,刘承祐再下诏,曰:朕以眇末之身,托于王公之上,惧德弗类,抚躬靡遑,岂可化未及人而过自奉养,道未方古而不知节量。与其耗费以劳人,曷若俭约而克己。自即日起,宫闱服御之所须,悉从减损;珍巧纤奇之厥贡,并使寝停。应天下州府旧贡滋味食馔之物,所宜除减。(本段摘录)

    这几乎是对昨夜皇后所献“水晶脍”的后续补充。



    “相公回府!”

    伴着一声高呼,苏府大门开启,守卫、仆役们打起精神,严肃列队以迎,在一众卑躬的身影间,跨门而入。仅一个回府的仪式,便格外隆重,府中也紧跟着忙碌起来,为伺候苏相公做着准备。

    苏逢吉这官越做越大,这架子也跟着越来越大,而今既为辅相,弼助幼主,更是意气风发。苏府规模不小,且装饰豪华,若在东京列一份豪宅名邸的榜单,必在前十之列。

    整座苏府之中,包括苏逢吉的妻妾、子女、管事、卫士、仆役在内,总计逾一百二十人。

    这个人数,但看起来,似乎并不算多。但是,要知道如今整个皇城之内,除守备禁军之外,伺候刘承祐一家子的内侍、宫娥,也不足三百人。

    原晋宫中的宫人,石重贵苦心搜罗的那些美姬娇妾,大部分都成了耶律德光的战利品,被睡之后还被裹挟北上,或死于战乱,或散入民间,栾城之战后被救出的,也被刘承祐赏嫁了有功将士。

    苏逢吉对此,似乎没什么自觉,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妥的。

    “相公心情似乎很好?”一名侍妾殷勤地伺候着苏逢吉脱下朝服,见他翘起的胡须似乎都带着点笑意,不由问道。

    “本相笑那杨邠,骄横自矜,还当是先帝朝,先帝对其多有包容。不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当初天子还没监国的时候,本相便知道,我们这个少年官家,是不好应付的?”苏逢吉哈哈一笑,语气中满是幸灾乐祸:“已经不得皇帝之心,而今又得罪了太后,真是不知死活!”

    侍妾更好奇了:“那杨相公又做了什么事,竟然能得罪太后娘娘?”

    闻问,苏逢吉笑容一敛,脸一板,斜着侍妾:“此乃庙堂大事,非尔等妇人能够打听的!”

    “是,是......”

    见侍妾惊吓的模样,苏逢吉很满意,扫了眼其丰满的身材,嘴角又泛起些不正经的笑意,探手在其圆润娇挺的臀上用力抓了一把,惹得一声娇啼。

    他这个新宠,原本是东京一名勋臣的姬妾,为了此妇人,还把那名后晋旧臣给搞得家破人亡了。女人,还是别人的好。

    稍微放松了一下,缓解议政之余的疲乏,厅堂间,仆侍们已然于食案上摆满了菜食,水晶脍、圆子、奇豆、汤鸡、鹌鹑骨饳儿,甚至有一碟野狐肉。这仅供苏逢吉一人所用,菜肴极珍善,用度以奢侈,可见一斑。

    刘承祐在宫廷间节衣缩食的举动,似乎对他们这类人,没有多少警示。

    “今日的圆子不错。”用食结束,苏逢吉用湖丝织就的湿巾擦了擦嘴,点评道。

    “明日小人再命人做上一份?”边上负责伺候吃食的管事立刻机灵地问道。

    苏逢吉当即摇了摇头:“这美食啊,不能多吃,多吃了,腻!换个花样!”

    “是!”

    瞥了眼“残羹冷炙”,那还没动过筷子的汤鸡,还冒着热气,苏逢吉随意地摆手吩咐着:“莫说本相无善心,如前例,拿去赏给东京那些乞儿。”

    “是!”在旁伺候的管事有点谨慎地应道。

    一直以来,苏逢吉都发“善心”,将府中剩衣剩菜,拿出去赏给贫民、乞儿。不过,就苏逢吉平日吃穿所余,对府中的下人而言,都是难得的好东西。

    此前,有负责施发的管事,将残食偷偷带回家给妻儿,几次下来,为人所觉,告与苏逢吉。苏逢吉闻之,命人将那管事索至庭院,当着府中所有仆人的面,将其腿脚打断,扔出府门......

    自那之后,府中再没人敢对苏逢吉的命令打折扣。

    稍晚些的时候,苏逢吉踏入书房之中。苏逢吉的书房很大,布置奢华,十分气派,藏书很多。其中有许多书,都是他费了心思,搜刮强夺而来,用以装饰门面。苏逢吉于文事上有些才能,但也非浸淫其道者。

    “参见相公!”一名头戴软幞,身着锦裘的男子,待苏逢吉坐上主座之后,恭声行礼。

    此人名为李澄,是苏逢吉自晋阳带入东京的部曲,一直以来,帮他操持府内外,打理着在两京乃至整个中原的产业。

    “免礼。”苏逢吉淡淡地说了句,直接问道:“西京府宅、庄园如何,本相的地,耕种如何?”

    李澄身上尚且带着仆仆风尘,料想是才至东京,闻问,当即禀道:“经属下巡察,西京府宅一切安好,春耕之事,几名管事已然组织人力耕作,只是人手太少,土地太多,一时间忙碌不过来。”

    苏逢吉眉头立时便皱了起来,斥道:“没人不会招吗?”

    李澄立刻解释道:“朝廷下诏各地官府屯田,提供耕种、农具,租借耕牛,倘有流民,都到官府那里登记了。洛阳那边,实在招不到人了。”

    “朝廷屯田,却让本相无人可用了!”苏逢吉嘀咕了一句:“据闻各州屯田事宜不畅,洛阳竟有此意外?”

    “西京留守李从敏,受朝廷诏制,亲自推行屯田事!”

    “这些后唐余孽,就当尽数诛杀,以除后患!”苏逢吉冷冷地说了句。

    李从敏,是后唐明宗李嗣源的侄子,多谋善骑射,资历很高,大汉之立,被刘知远拜为西京留守。此前许国公李从益之事,苏逢吉便力主杀之,没能成功。此番,是迁怒到李从敏了。

    “手底下的民夫,近来有逃逸者,属下已命人严加看守!”

    听这话,苏逢吉直接便恼怒了:“把逃掉的人都给本相抓回来,断其手足!”

    “若无本相,他们去岁都饿死了!”苏逢吉斥骂道:“果真是一干贱民,不知恩义!”

    面对苏逢吉的斥骂,李澄在旁边附和着,并且说:“彼辈多逃为官府屯户,若得官府配合,想来会方便得多。”

    “直接去抓人便是!”苏逢吉说着:“难道还有不开眼的,敢拦我苏府的人?”

    “那是自然,相公为宰臣,谁人敢不给面子。”李澄顿时奉承道。

    “剩下的那些贱民,给他们带上铁锁,看他们还如何逃!”想了想,苏逢吉又吩咐道。

    “是,属下稍后便安排下去。”

    “对了,那王氏,还不肯就范吗?”苏逢吉突然问道。

    李澄的脸上不禁流露出些许无奈,拱手道:“相公,此妇人太过刚烈,属下使尽了手段,始终不愿过府。前番官家又下了令,不准人骚扰他们母子,属下等,实在没有办法啊!”

    “废物!”苏逢吉斥骂了一句,随即又捋着胡须,两眼中仿佛闪动着阴险的色彩:“不识时务,还真以为,官家随口一道命令,能保他们一辈子?”

    “相公。”小心翼翼地,李澄唤了句。

    “说!”苏逢吉瞥了他一眼。

    “那王氏虽则还有些姿色,但终究年过四十,又是先朝嫔妃,是不是不妥......”

    “你懂什么!”苏逢吉狠狠地斥责道。尔后慢慢地琢磨着:“看来,本相还得想个法子啊。”

    等苏逢吉琢磨了一阵子,回过神了,李澄又小心地说道:“还有一事需向相公禀报。属下在洛阳时听闻,太子太傅李崧之弟李屿、李鳷在坊间抱怨,与人言,相公你夺李氏家产。”

    “一派胡言!本相所得,尽是先帝赏赐,与他李氏何干?若觉委屈,怎么不找官家去,敢在坊间传本相的谣言!”闻言,都不用其细讲,苏逢吉便明白是怎么回事。

    苏逢吉与李崧之间,还另有一段渊源。当初刘知远入京,封赏有功之臣,便将李崧宅邸赏给了苏逢吉。

    苏逢吉也是妙人,不止占李崧东京之宅,还把其西京宅邸并一些产业给一并夺了。并且,在李崧家宅之内,发掘出不少其随契丹北徙之前,埋藏于家宅之内的财物宝器。

    李崧南归东京后,自然不敢向权掌中枢,正受宠的苏逢吉讨要。并且,还特意亲自上门,将两京的宅契献上。没曾想,反起了坏效果,惹得苏逢吉不悦。在苏逢吉看来,李崧那就是在提醒他占人家产的事。

    此时,再闻李澄言李家人的怨艾之言,苏逢吉更是不满,已阴怀报复之心。

    ......

    已是仲春下旬,气候日渐回暖,中原大地已然重新覆盖上了一层绿意,虽然仍不够浓郁,但总归是希望的气息。

    自凤翔战事结束之后,大汉终于平静了下来,方镇消停,民少动乱。对蜀军一场大胜,影响已在悄然之中扩散开来,人心民气这种东西,总在不知觉间,让你感受到它的存在。

    整体上,大汉的粮荒仍旧没有得到解决,尤其是南唐断了两国市贸,东京尤其缺粮。但是,万物复苏之际,总归强国冬季无所觅食的环境。另外,刘承祐的几道安民诏与积极政策的传递,也给了百姓们一些希望。

    如今东京市井间,少不了宣传官家勤政俭约的言论,士民日子若苦,仇恨值都吸引到类似苏逢吉这样奢靡成风的朱门贵族身上了。

    天子虽然年轻,但有明君之像,无能鄙薄的是那些大臣。

    让刘承祐稍稍安心的是,不似此前,坏消息不断。朝廷中,除了苏逢吉、刘信、史弘肇之类有“底气”的大臣外,奢靡之风实则有得到很大程度上的遏制,毕竟是皇帝的倡导。

    另外,契丹此前虽然蠢蠢欲动,终是按捺住了,让刘承祐与幽州喘了口大气。据闻,是契丹国内有贵族叛乱。至于南边的那些割据势力,眼看着后蜀被暴打后,老实了。

    而陆陆续续的,各镇节度,也将本该上缴的一部分去岁秋税,押送至东京。虽然都穷,量不算大,但加起来,也不少了。并且,这是一种信号。

    以刘承祐的皇叔,河东节度使刘崇进赋最多。河东毕竟安稳的数年,去岁刘知远进中原,虽然穷尽府库,河东各州为之出尽了血,大量军民外流,但始终在规治之下。

    “陛下,这是枢密院拟出,对蜀一战,各军有功将士的奖赏事宜。”垂拱殿中,郭威与魏仁浦联袂觐见,呈给刘承祐:“请陛下御览。”

    呈上后,刘承祐展开扫了几眼,便放下,并没有多少犹豫,提笔便做好批示。最主要的,是对王峻等将帅的嘉奖,前番已然下达过了,这只是后续补充。

    “西陲已安,凤翔可交由王峻逐步抚定,禁军可还!”刘承祐说道。

    王峻直接被拔为凤翔节度使,听刘承祐的意思,是打算将西征的那支禁军召还。

    闻言,郭威微讶,瞟了眼刘承祐,但见他面色如常,抬手应道:“是!”

    不过,刘承祐显然另有想法,看着郭、魏,征求二人的意见:“朕欲以西征的这支禁军,屯驻与潼关!二位觉得如何?”

    郭威与魏仁浦俱是一愣,不过都不是凡人,联想到潼关的地理位置,似乎明白了什么,二人对视了一眼,由魏仁浦开口说道:“潼关当关中、河南、河中三地咽喉,要冲之所,派军驻守,以备不测,臣以为可,并无意见。”

    郭威也点头。

    以备不测,备何不测,郭威与魏仁浦或多或少都有些数。近来,李守贞虽然安分了许多,但河中的消息仍旧纷传东京,再加平日议政议军,从刘承祐的扣锋中,都能有所察觉。

    何况,翻开地图便能发现,潼关距离河中府直线距离不过五十里,倘有事,北渡黄河便可直趋蒲州。用朝发夕至来形容,可能都是慢的。

    “西征禁军,尚余多少人?”刘承祐问道。

    “据前报,马军亡二百六十七人,伤一百二十六,步军亡八百七十七人,伤一千三百四十一人,马步军共失踪七十八人。所余将士,除伤重至残者之外,能战者尚余三千二百余人......”如数家珍一般,魏仁浦道出。

    “三千余马步军,足用!”对魏仁浦的强记技能,刘承祐已见怪不怪,直接说了句,又忍不住叮嘱道:“对了,亡伤残将士的抚恤,务求丰实,归家到户!”

    “是!”

    “陛下属意,何人领军镇守潼关?”郭威问。

    “杨业如何?”刘承祐毫不犹豫。

    见状,二人哪里还不知如何表示,郭威道:“杨业虽然年轻,但智勇双全,凤翔一战,可见其用兵之智,以其统兵,付以大任,臣以为可!”

    “臣附议!”

    “那就这样,于潼关设潼安军,以杨业为军使兼潼关团练使!一应军需,由西京、陕州、同州、华州,还有河中支应!”刘承祐招来范质,吩咐道:“拟制之时,补一句,让杨业给朕看好风陵津!”

    “是!”

    风陵津,是黄河南流东折的要津,自此北渡,可直逼蒲州。刘承祐针对的谁,几乎是赤裸裸的了,还让李守贞协调粮秣。

    殿中稍微沉默了一下,魏仁浦稍作犹豫地问道:“陛下,如此安排,是否会激怒河中?”

    “刺激是一定的!”刘承祐一拂手,袖袍扬起,冷冷地说:“朕容他自主,容他猖狂,但是,此次是朕出招,就看他如何接招!”

    “朕倒要看看,李守贞,敢不敢反!”刘承祐的声音回响在殿中,那是种憋了许久的郁气爆发出来的感觉。

    事实上,在刘承祐的计划中,等时机成熟,李守贞,不反也得反。

    “赵匡赞到哪儿了?”刘承祐突然问。

    “据此前陕州赵使君报,其已过石壕镇,估其脚程,此时应该到西京了!”郭威汇报。

    凤翔战罢,赵匡赞有“使命”在身,欲北上,顺便率部曲,押送数百蜀军俘虏东来献俘。

    “太慢了!”刘承祐想了想,说:“派人传讯赵匡赞,让他火速来京,俘虏另遣人押送!”

    “是!”

    注意到郭威与魏仁浦疑惑的目光,刘承祐叹了口气,将他收到了密报提了句:“幽州来信,燕王的病,加重了!”

    郭、魏二人,立刻便明白了。

    “白公就任京兆了吧!”

    “已然接管永兴军!”

    “古稀之年了,辛苦老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