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小葱豆腐,一碟竹笋炒肉,再加一碗鲫鱼汤,看着挺简单,荤素搭配,有汤有菜,于刘承祐而言,已是“生活改善”了。
筷子夹起一块豆腐,水嫩水嫩的,送入口中,往嘴里刨了一口饭。咀嚼间,盯着那盘豆腐,刘承祐却在想,自己这点喜好,却是为人所熟知了,得改。
“要是有点辣子,就更好了......”不过,还是有些忍不住,刘承祐小声地嘀咕了句。
“官家,宫苑使李少游,奉诏觐见。”内侍通禀。
“宣!”
“贾公,请暂且回避一二。”刘承祐偏头朝侧面小案后的贾纬说道。
“是!”这一回,贾纬没有多少犹豫,直接起身作揖:“臣告退。”
刘承祐语气平淡,但透着坚决,贾纬却是听出来了。这段时间下来,贾纬也差不多摸清了刘承祐的脾性,这是个极有主见天子,继位之初,对臣下或有容忍,但绝不是一味的容忍。
这老先生虽则性格刚强,号称一张“铁嘴”,但也不是完全不识时务,也知分情况的。当然,作为一名史官,他若当真是一味地负气用刚,在这个时代,也活不到如今。
“臣拜见官家。”李少游一入殿,便躬身规矩地行礼。哪怕关系亲厚,在刘承祐面前,李少游也表现得十分恭顺,当然,在外人面前,就不一定了。
“免礼,赐座。”
“谢官家。”
刘承祐仍慢条斯理地吃着饭,李少游瞄了一眼,主动道:“官家还是一如往常,躬身节俭,用此简食。”
“就此简食,寻常百姓,一日两餐,又有多少人能吃上?”刘承祐叹了口气,说道:“朕当以身作则。”
“官家爱民之心,臣感佩万分!”李少游说道,恭维是真,语气也不假。
边上无人记录,刘承祐仍出此言,这倒是发乎于真心。刘承祐当真爱民吗,恐怕他自己都有些不确定了,或许是,装得久了,他自己都已经彻底当成习惯了。
话一说开,李少游又有些佻了,语气中透着些鄙薄之意,说道:“官家俭约若此,可是有些人,却不知收敛,于此国困民乏之时,仍骄奢难抑,大行铺张浪费之事......”
“你指的是谁?”刘承祐淡淡地问道。
“官家不知道?”李少游似乎有些惊讶了。
“说说看。”
这下,李少游反倒有些犹豫了,瞟了瞟刘承祐,想看看他的眼色,结果只能看到那张不动声色的面孔。
“嗯?”刘承祐的声调上扬了一些。
见状,李少游眼睛轱辘一转,这才说道:“可能是流言吧。臣来时听闻,今日苏相公,以堂食鄙陋,不可食,命家厨送膳进宫,极尽珍馐......”
刘承祐的手中的筷子顿住了,政事堂虽然有两个苏相,但刘承祐清楚,李少游指的是哪位。放下筷子,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刘承祐拿起丝巾擦着嘴,看着李少游,平静说道:“你的消息,还是这般灵通啊。连宰臣进食,这点小事,都清楚。”
闻言,李少游却是心中一紧,似乎感受到了刘承祐话里隐喻,腰杆一绷,低声解释道:“官家是知道我的,就这双眼睛与耳朵灵敏些,闲来无事,有所见闻罢了......”
见其表现,刘承祐端起食案上的茶盏喝了一口,说道:“朕召你来,有差遣交给你!”
提及正事,李少游严肃起来,也顺势换了个话题:“请官家吩咐。”
“朕继位以来,游哥打理皇城内苑之事,一切妥当,朕甚满意。以兄之才,宫苑使太屈就,朕欲以你为武德使!”刘承祐说道。
“武德使?”李少游有些意外。
大概知道李少游在疑惑什么,刘承祐解释道:“宣徽南院使李晖移镇河阳,朕以小舅接替之。”
“此议,不是为杨相所拒吗?”李少游问道。
刘承祐说道:“太后都发话了,娘亲难得求朕一次,朕能拒绝?”
太后李氏虽则贤明,但人皆有偏私之心,她也不例外。昆仲兄弟共七人,李氏对幼弟,尤其疼爱。哪怕这个弟弟眼高手低,才识短浅。宣徽南院使有缺,故亲自开口,为其求官,然后,为杨邠所拒。
“何况,官职任免,难道朕还得事事先向杨邠请示?”刘承祐又冷淡地说了句。
李少游点点头,不禁嘀咕了句:“宣徽使乃御前要职,小叔能胜任吗?”
自中唐设立宣徽使来,发展到如今,宣徽使已经成为实权职事,总领内诸司使及三班内侍名籍,掌其迁补、郊祀、朝会、宴享供帐,检视内外进奉名物。
听李少游的语气,对他这小叔,似乎也有些看不上。不过,他心里更好奇的是,刘承祐让他接任武德使是什么意思,虽则武德使为天子近臣,为腹心之任,但眼下还没膨胀到一定程度。
而李少游,凭其感觉,刘承祐应当另有托付才是。否则不至于亲自召他而来,还屏退左右,如此谨慎地下令。
“官家,是否另有交待?”李少游望着刘承祐,试探着问道。
对其机敏,刘承祐也不觉意外,略作沉吟,说道:“自去岁从征邺都,凯旋还朝之后,朕便一直未出过东京城了。及至登基,朝政纷繁,忙于国事,除前次躬耕,更是连皇城都没踏出过一步。”
“待在深宫,难免于消息滞涩,耳目不清。奏章上治国,终觉浅陋,易生秕政。朕知如今大汉治下,民多疾苦,却不知民间疾苦为何。朕为天子,当采听明远,兼取消息......”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以李少游的机敏,哪里还不明白,再加上,探听消息,本他所长。此前刘承祐领兵在外时,内间消息,便多由他关注告晓的。
“官家是想让臣......”
看李少游小心翼翼的样子,刘承祐盯着他直白地说道:“朕欲设武德司,以你为武德使,为张耳目,树爪牙!你不是耳聪目明吗,朕要让你给朕监察天下,就从东京开始,军军中情状、官情民事、市坊讥议,悉听具报!”
“人手,朕会调动一批人辅助于你,另自军中简拔亲信可靠者,先将衙门机构搭建起来,余者后续补充......”
“你,可明白?”
李少游稍微沉吟了一会儿,拱手应道:“臣明白!”
见状,刘承祐也略作迟疑后,补充道:“记住,朕要的是耳目。武德司,成立之初,务求低调,尔等有刺探监察专奏之权,却不可恣意妄为!”
“是!”
退出垂拱殿的时候,李少游那还算英俊的脸上,仍泛着点思虑,不过透着点兴奋意。刘承祐的给他的新差事,他很感兴趣,刺探天下舆情,想想都有些兴奋。
回首望了望垂拱殿,思及与刘承祐的一番交谈,李少游的神情又不禁沉凝下来。
当初的刘二郎,真的不一样了,虽然对他仍旧亲善有加,但身份变化带来的那种压迫感,李少游同样感受得到,甚至于,在与刘承祐交流的过程中,他竟不自主地感到忐忑,根本做不到以往的那种轻松了。
不过想到刘承祐委以的重任,心中又不由一安,至少证明,皇帝还是很看重信任他这个表兄的。
“得提醒提醒老头子,要收敛些啊,似苏逢吉那等恣意,只恐自取其祸哦......”轻声自语着,李少游出宫而去。
殿中,李少游告退后,刘承祐继续吃着他的午饭,饭菜都已经凉了。
成立武德司,是刘承祐几经考虑后,决定的。权责与大宋的皇城司,自然没法比,时下大汉的国情,也没有条件出现皇城司那种庞然大物。但是,并不影响刘承祐进行尝试,先做个雏形,打个基础。系统性的情报(特务)组织,在维护皇权,巩固帝位上,是必要的。
当然,最初的那个情报组织“枭”,刘承祐也没有解散的意思,只是欲将之隐藏得更深。
盯着自己案上的简食,刘承祐又不禁发出点冷淡的感慨:“原以为,杨、史会是最先清理出朝堂的,或许,得换个顺序?”
本章水,建议跳过。
东京南城,一匹老马拉着一驾马车,晃晃悠悠地穿过狭窄的街巷,几经兜转,停在一所宅邸面前。宅门不小,却透着一股子凌乱。
赶车的是名粗豪壮汉,配着武器,一看就知道是饱经战阵的行伍之人。一跃下车,朝马车内恭敬地说道:“主公,到府门了。”
车帘掀开,一名须发灰白的老者探出了头,佝着身子,在马夫的搀扶下着地。神情间满是疲惫,叹了口气:“东京的道路,还是这般拥挤难行!”
“叫门去吧!”
“是!”
这老者,便是前凤翔节度使,侯益。自从被“护送”到京后,侯益便被撂在府中,无人问津,他有主动上报请求面圣,结果没有回音。
天子与朝廷这样的反应,让这老儿倍感惶恐,思及自己在凤翔首鼠两端的动作,更是难以自安。其后鸡峰山大捷的消息传来,更让侯益寝食难安,只觉性命之危就在眼前。这段时间下来,侯益尽出家财,携重礼,投帖拜访大汉的权贵们,尤其是那几个宰臣,希望能为其说道说道,只可惜,效果了了。
哀声叹气地,在看门的部曲迎候下,步入府中。扶着腰,毕竟六十多岁了,这些时日奔走,纵使身体一向不错,也有些熬不住了,最主要的是,心理压力有些大。
侯府中总计有七十余口人,除了侯益的亲属之外,尚有数十名部曲相随,都是死忠。稍微安抚了一下迎上来的军汉们,侯益问管事:“三郎呢?”
管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支吾着,低声解释了一句。
“这个逆子!”
伴着一声怒喝,侯益表现出了他的老当益壮,拎着根木棍,快步便闯入侯府后园的一处别院中。堂间,一名三十来岁的小胡子,正与一名侍婢调着笑,脸上泛着醉态,应该喝了不少酒。
见着侯益手执木棍闯了进来,一个激灵,推开侍婢,摇摇晃晃地地便要逃跑。
“爹,别打了!”几声惨叫之后,男子大着舌头告饶。
“你这逆子,老夫在外奔走,卑躬屈膝,你倒好,在府中逍遥,啊?”侯益吹胡子瞪眼,怒斥道:“玩物丧志!”
男子名叫侯仁宝,是侯益的第三子,一向胸无大志,贪图享受。不过倒不是那种嚣张跋扈的二世祖,属于那种“咸鱼度日”的典型,既不从军,也不从政,只是喜欢玩乐嬉戏罢了,混了三十多年,还指着老父养他。
见老父脸色有所缓和,侯仁宝揉了揉被打的手臂,壮着胆子,龇着牙,上前扶着侯益,顺手将那棍子抛得远远的,说道:“爹,我也想陪你出去,这不是怕给你丢脸吗?”
“你还有脸说?”见侯仁宝那一脸咸鱼表情,侯益顿时斥骂一句。
闻到他嘴里的酒气,更是怒由心起:“天子明诏禁酒,侯家本就危在旦夕,还敢于府中放肆,你是怕招不来开封府和巡检司的人?”
“额。府中都是自家人,没人会外传的。”侯仁宝讪讪一笑:“入东京后,儿子已经听您的吩咐,老实地待在府中,门都没出过......”
“你是还想要老夫表扬你吗?”侯益反问道。
侯仁宝埋下头,装死。见他这副模样,侯益忍不住叹口气,对这个儿子,他也是死了心了。所幸其他几个儿子,还算长进。
见侯益表情缓和下来,打了个嗝,侯仁宝凑上前,表情正经了些许,问道:“爹,见那些宰相没用,你何不直接去觐见天子?”
听这话,侯益差点没气出脑血栓,双目一瞪:“我若能见到天子,还用去求他们?”
“都敷衍着老夫,尤其是那苏逢吉,收了我的礼,不为我说话也就罢了,竟然还欲向我另索礼物?此人脸皮,竟然如此之厚,这等人也能当宰相?我看呐,这大汉朝也好不到哪儿去!”侯益抱怨一句。
闻言,侯仁宝似乎吓了一跳,摆摆手:“爹,这话可不能乱说,侯家危在旦夕,要是传出去了,可就更加不妙了。”
“滚!”侯益给了一个简洁的回应。
侯仁宝屁股则未挪一下,反而腆着脸,说道:“爹,儿子想来,天子应该不会杀我们一家。”
“为何?”
“感觉。”
原以为这个儿子能说出什么有见地的话,结果,果然没让他“失望”。
“滚!”
“儿子告退!”
“再敢酗酒,我一定打断你的腿!说到做到!”侯益冷冷地说了句。
闻言,侯仁宝缩了一下脖子,两腿微颤,忙不迭地退下了。
回到书房,侯益独处,思及这段时间以来四处碰壁的经历,不免愁闷。良久,叹了口气:“失策啊!”
“当初,怎么就迷了心窍,受那王处回的引诱。接受契丹伪命的人那么多,除了杜重威,朝廷也都赦其罪过。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
侯益暗自嘀咕着:“不过,那逆子说得倒也不错,天子应当不至于杀我,否则绝不是这种反应。况且,老夫终究没有反叛,最后交出兵权,助朝廷对抗蜀军,也是立了功的。”
“看这东京的情况,这些宰相们,并没有掌控住朝堂。一切,还得看天子的态度啊......”
侯益虽从一贫里农夫,从军四十余年,从梁晋争霸,一直到唐、晋先后灭亡,先投靠契丹,又臣服大汉。一路从底层打拼到如今的地位,所倚仗者,除了那一身武勇之外,便是还算敏锐的政治嗅觉。
这个人,虽然没什么文化,但见识出奇地高,且很会说话,目光敏锐。在几十年的战乱之中,每每能站对队伍,屁股坐正。
这一次,算是个意外。大汉成立之初,可怎么都看不出一个新生王朝的兴盛之像,就如当初李存勖时代的后唐一般。原本侯益也没有真叛乱,勾连孟蜀,也不过打算挟以自重。只是没想到,汉廷那般坚决,王峻那么能打,而新继位的天子,那么不好惹......
所幸,在最后时分,侯益果断地又坐正了屁股,亡羊补牢。
......
侯益在东京的情况,刘承祐这边当然有所了解,晾了他这么久,一方面是为了打压,另一方面,也是还没想好如何处置他。
杀,是没打算杀的。冯道拜相之后,给刘承祐介绍了一番侯益,给刘承祐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论审时度势,臣不如侯益。
在这方面,能让冯道都甘拜下风的,显然也不是个凡人。
拖了半个多月,在侯益心态“被平静”下来之后,刘承祐终于想起了此人,传召。
“罪臣参见陛下!”一见面,后裔便稽首拜倒,姿态放得尤其低。
刘承祐打量侯益,给他的感觉,活似一个田舍老翁。
“平身吧!”
“罪臣不敢!”侯益仍伏在地上。此人,当真放得下身段。这副表现,看起来,倒好像刘承祐在欺负老人一般。
“你口称罪臣,罪犯何事啊?”刘承祐瞥着他,问道。
“大汉立国,罪臣迟迟未入京觐见,竟未及得见先帝君颜!”侯益声音洪亮地回答道,表现得很自然。
见其避重就轻,刘承祐也就陪着他扯淡,将御案上的一封奏章盖起来,清冷的声音自嘴里吐露出:“你可知道,先帝是如何评价你的?”
侯益一愣,盯着殿中地板的眼睛转了两圈,问道:“老臣不知。”
“貌顺朝廷,心怀携贰。”
八个诛心之言响在耳边,哪怕是老狐狸,侯益心里也不由一揪,头立刻便磕了下去:“先帝这是何意,罪臣一愚拙匹夫,实在不解。”
“要朕给你解释解释吗?”刘承祐淡淡地说:“私结伪蜀、暗通敌国之事,这么快便忘记了吗?”
“与伪蜀枢密使王处回密信往来,送兵籍粮册与敌帅张虔钊,这些事,难道不是空穴来风?嗯?”刘承祐一顿诘难。
感受着刘承祐严厉的语气,老侯益身体紧绷着,额间冷汗盗出,脑子急速旋转,沉吟了一会儿,方才颤着声音答道:“臣非私通伪蜀,只是欲诱其北上以歼之。”
扯淡!
“这么说,鸡峰山大捷,还是侯使君谋划之功了?”刘承祐平淡地问。
“臣不敢!”
“侯益,你也是累朝老将了,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你?”
闻问,侯益心头彻底紧张起来了。暗自琢磨着刘承祐的心态,但脑子一时有些乱。突然,侯益直起了身体,拱手向刘承祐:“陛下,臣有密事相告!”
“讲!”
“臣在凤翔之时,曾收到河中李守贞密信,其邀臣随其起兵造反。陛下,李守贞阴怀异志,朝廷需善加防遏啊。”侯益决定,拿李守贞出来做挡箭牌,顺便当个“污点证人”,以求赎罪。
闻其言,刘承祐却有些乐了,语气莫名地说了句:“看来,这李守贞,联络的人,还真不少啊!”
说得侯益略愣,对刘承祐的平静不禁讶异。
“你是如何回复李守贞的?”刘承祐问。
侯益满脸严肃,郑重地说道:“老臣断然拒绝!”
“为何不早报?”
“额......事关重大,为免事泄,老臣欲亲自面陈陛下。”
接触之后,刘承祐发现,侯益这老儿,真的很聪明。身上没有一般武夫的骄狂,又或许是在刘承祐面前收敛起来了。
还巧言善辩,通敌叛国的重罪,侃谈间,不经意地便被他淡化成,思虑不周的过失,顺便转移的刘承祐的目光,将李守贞拿出来抗伤害。并且,还主动请缨,愿披挂上阵,领军为天子与朝廷征讨不臣,以弥补过错......
欲服软效顺以苟求宽免,思想行为上就做到了极致,从头到尾,侯益姿态放得格外低,低得刘承祐纵使想杀都不好意思杀他了。
更何况,刘承祐还真没有杀他的意思,侯益也是看出了这一点,否则,任你舌灿莲花,又岂能免罪?一番交谈之后,刘承祐甚至连惩罚的心思都淡了。
像这样一个老油条,识时务,知进退,既善自保,纵使心思有贰,对皇朝的威胁也绝对不大,尤其是在经过此次的教训之后。
不只不杀他,高举轻放,刘承祐还决定宽免抚慰,以其为太子太师、卢国公,留之在东京,以备咨询。
这个老儿真的有几分见识,刘承祐问他朝廷如何平定李守贞,直接进言,河中不叛,朝廷不动,时间在我不在贼,拖得越久,朝廷准备越充分,日后平叛就越轻松,甚至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河中李与此前魏博杜的情况,完全不同。甚至于,朝廷还可将恩制安抚,以迷惑李守贞。
一番论调,深得刘承祐之心,也就没遵从一开始的打算,让他去洛阳养老。
......
开封东北,通往封丘的官道上,一支两百来人的队伍,不疾不徐地,向北驶去。打着旗号,书“赵”字。这是随赵匡赞北上幽州的队伍,至东京后,第一时间便受到了刘承祐的召见,一番“推心置腹”的交流过后,除依前职外,刘承祐还当廷加封他为太尉,册为燕王世子。这第二日,便放其回北方。
“世子,这汉帝就这般轻易地放我们去幽州了?”赵思绾骑着坐骑,凑到赵匡赞身边,斜了眼随行队伍中的两名礼部官员,低声问道。
“不然呢?”赵匡赞英俊的脸上很平静,淡淡地反问道。
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更显俊逸,这个人,比刘承祐还要帅一点。
赵思绾说:“大王拥兵在北,末将原以为,朝廷召您到东京,是想以世子你为质。”
“你这可是小人之心!”赵匡赞瞥着赵思绾,笑骂了一句,随即若有所思地道:“这汉家天子,年纪虽轻,看起来却是个有作为的人物。同以幼龄继位,比起前唐唐愍帝,可要厉害得多了。倘若没有意外,这大汉朝,应该能享有些国祚。”
闻言,赵思绾有些意外,表示怀疑:“这少年天子,当真那么厉害?”
“不厉害,能压制住东京那干旧臣宿将?能以寡军,大破辽帝?”赵匡赞说道。
看向赵思绾脸上那凶恶的刀疤,赵匡赞又道:“你要也要感谢天子仁道,庆幸你的脑袋还在脖子上!”
“什么意思?”赵思绾有些纳闷。
赵匡赞给他解释着:“我也是到觐见完天子之后才听人说道,那王峻上表朝廷,说你赵思绾虽则骁勇,但凶暴残酷,狼戾不仁,不加防备,异日必生祸乱。建议朝廷,把你杀了,以防后患......”
“那贼子王峻,心胸竟然如此狭隘,背后施冷箭,进此谗言,欲暗害于我!”闻言,赵思绾直接爆发出来了,指着西边破口大骂:“异日有机会,某一定宰了他!”
“提醒过你很多次了,你的脾性得收敛!”赵匡赞教训着赵思绾:“那王峻是汉廷重臣,受天子信任,此番又击败蜀军,立了大功。他上报要杀你一个小小的牙将,若不是天子明察秋毫,你以为朝廷会吝惜于用你的头颅去安抚王峻?”
“没有我等拼死冲锋,率下攻破蜀寨,他王峻能建此功勋?没兵败身亡,已算他幸运了!那匹夫,真是小人!”赵思绾还是忍不住骂道。
“不过这天子确实不错,是个明理的人,没受其谗言蛊惑......”说着,赵思绾竟然夸了刘承祐一句。
“不过,等我们回了幽州,燕王自拥一地,就是天子,也无法奈何我们了!”
听其猖狂之言,赵匡赞眉头皱了皱,遥望北方,神思不定。良久,突然说道:“你以为,到了幽州,就自由了吗?幽州现在,就是一个泥潭,形势根本不容乐观。汉帝放我父子在幽燕,就是想以燕人为屏障,为他抵挡契丹人,缓解北部边防的压力!”
赵匡赞的脑子,倒是十分清醒的。
“这一点,末将也知道。天子既需倚仗大王与世子,必不敢有所欺辱压迫。否则,我们大可与契丹人合作。”赵思绾很“聪明”地说道。
赵匡赞暗骂了句鄙夫,斥言道:“你都能想到的,天子和朝廷想不到?”
赵思绾略愣:“怎么回事?”
赵匡赞简单地将自赵延寿密信间,所言“幽州屠胡”与“离间风闻”的的状况解释了一遍。
闻言,赵思绾倒吸了一口凉气,眨着眼睛,感叹着:“我赵某自认凶狠,没想到这天子还要狠,还要毒!这不是逼着燕王与契丹不死不休?”
若不是知道赵思绾的脾性,赵匡赞还真想侮他一番,你也配和汉帝相提并论?
“你以为,天子为何这般干脆地放我北去?”
“不是因为大王思念世子?”赵思绾说出表面上的情况。
赵匡赞则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父病重了!天子是找不到能顶替我父给他守备幽燕的人,怕我父有个意外,幽燕局面崩溃,为契丹人所趁,坏了他的谋划!”
“否则,以汉天子的城府,会对我如此厚待,直接封我为燕王世子,这般痛快地放我北去?还不是,欲以我继父位,替他守备幽燕。”
“非我自傲。以此时幽州的情况,除了我,再难找出一个人,能在我父病笃的情况下,协调各方,保持局势的稳定......”
听完赵匡赞的描述,赵思绾脑子一时没能转过弯,良久,才叹道:“这汉天子,竟然如此阴险?”
“也不知我父的病情,究竟如何了?”赵匡赞则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之中。
偏头扫了眼行进的队伍,当即吩咐道:“太慢了!传令下去,加快速度,直奔幽州!”
状态不行,这一章,一言难尽......
二月二十八,刘承祐亲赴政事堂,察问政事,顺便与苏逢吉一道儿,品尝了一番他家私厨的手艺,味道确实很不错。
“官家若喜欢,臣可每日遣人奉上膳食,抑或,将家厨送入宫内......”见刘承祐“满意”的反应,苏逢吉脸上带着点谄笑,恭敬地对他道。
瞥着苏逢吉,见此人眉色间的讨好之意,刘承祐面皮微微颤动了一下,顿了顿,方才淡淡地说道:“既是苏卿府上的私厨,朕岂可夺人所爱。”
“臣之所有,皆先帝与官家的恩典,岂吝惜于一名庖丁。”苏逢吉显得很大方。
见其反应,刘承祐有些好奇,过去的苏逢吉在刘承祐眼里,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总归有些见识,能办成些事。但近来,似乎除了拿来对抗杨邠,并没有其他用处了,相反,对其贪渎奢靡,刘承祐心中是越来越厌恶了。
“参见陛下。”杨邠冷着一张脸出现在堂阁内,淡漠地瞥了眼候在一旁的苏逢吉,朝刘承祐行了个礼,打断他的念头。
审视了杨邠一下,刘承祐抬手:“杨卿免礼。”
注意到他手中的公文,直接问道:“卿有何事?”
杨邠平静地将公文呈上,嘴里汇报着:“陛下,依前诏,各州刺史、团练、防御,招抚辖内流民群盗,根据上报,总其人数,中原、河北道州,已知收容安置约以三万七千六百余户,计二十一万余人......”
“这么多人?”刘承祐微感诧异。
前番下诏,天下群盗,三月一日前下山归附,尽赦其罪,划放土地,复其家园。此诏下,效果自然是有的,毕竟大汉整体还是向着稳定缓缓发展。寻常百姓,若非无奈,没人愿意为匪为盗。为盗也是个技术活,得抢得到,还得逃避官府的追剿,相较之下,还是还乡种地过日子,来得安稳。
刘承祐预料之中,会有效果,但没想到结果比他预期的要好不少。不要小看这二十一万人的数字,几十年的战乱下来,整个中原也没多少人口了。
最重要的是,刘承祐对如今大汉治下那些地方刺史、将吏的执行能力,实在没有抱有什么信心。他所求者,只是地方尽快归治,恢复生产,能招抚多少人,就是多少人。
“陛下限定群盗下山归治日期将止,彼辈愚民,纵使刁滑难驯,不服王化,也要畏惧官府的清剿。”杨邠则显得很自然,自然的语气中,透着对百姓的蔑视。
见状,刘承祐眉头微微蹙了下,心中一叹。杨邠对黎民百姓的这等态度,简直视之为豕狗,就冲着这态度,以其为相治国,大汉能长久才怪了。
“在招抚匪盗归治的过程中,有几个州县,处置有方,安排得当。”杨邠继续说着,似乎向刘承祐暗示着什么。
刘承祐显然也感受到了他的意思,与杨邠对视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既为有功之人,当按事酌理奖赏,杨卿判吏部事,自可处置。”
“臣遵命!”杨邠拱了拱手。
这个时候,苏逢吉在旁插嘴了,有点激动地对刘承祐道:“陛下,那些仍隐于山林,不肯归治的贼盗,必是铁了心不欲为大汉的治民。对于这些冥顽不灵之徒,不可再心慈手软,朝廷当下诏各州官府,让他们做好剿匪的准备,将那些祸乱地方乡里的匪盗尽数清除,恢复天下的安宁!”
看苏逢吉那杀气腾腾的样子,刘承祐便知道,此人杀心再起了。
“对于匪盗之徒,朕自然是不能容忍其搅扰地方,影响大汉休养生息的国策!”刘承祐背着手,踱了几步,抬指吩咐道:“降制吧,天下各道州节度、观察、团练、防御、刺史,对各自辖境内的贼盗进行清剿,务求消除匪患!”
“另外,告之地方,剿抚并用,抚为主,剿为主,少造杀戮!”最后,刘承祐又严肃地叮嘱了一句。
......
三月朔,帝不视朝,以高祖梓宫在殡故。稳住局势,皇位坐稳之后,刘承祐开始讲规矩了。
当日,鸡峰山大捷所获蜀军将校士卒精选八百七十一人被押至东京献捷报,直至宫阙下。刘承祐登阙楼受献,诏尽释蜀卒,给其衣服,设怀威都指,统之。
垂拱殿中,不相干的人被屏地远远的,李少游低头垂手,静静地候在下方,等待着刘承祐的反应。
刘承祐端坐于御案后,手里拿着李少游上呈的报告。上书武德司成立这几日间,刺探得的一些消息。
都是近期发生的一些事。
比如,汝州刺史空缺,苏逢吉找了一个对象,欲强卖之,要价五千缗。
下朝后,杨邠与苏逢吉因出宫顺序,争执于宫门。
宰臣窦贞固于家中设酒宴,招待友人。
宰臣苏禹珪的家仆为其殖货,无信毁约,吞商旅货,商旅告之,为苏禹珪授意开封府判官打压。
史弘肇有亲信解晖,横行不法,民有犯之,率属下将其强索入侍卫司狱拷打。
杨邠次子杨廷伟,淫属下军官之妻,为其所觉。杨廷伟,仗其父权势,夺人妻,将军官流放。
总之,基本没什么好事。
“啪”的一声,刘承祐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报告。
殿中的气氛明显紧张了许多,沉默了许久,刘承祐方才淡淡地说道:“消息都还不少嘛。”
“这就是朕的臣子们!这还只是近段时间探到的,那些未尝为人探到的,可想而知是怎样的龌龊!”刘承祐发泄了出来。
“继续给朕探!事无巨细,悉数报来!”
感受到刘承祐的怒气,李少游埋着头,沉声应道:“是!”
“官家......”待刘承祐怒气稍微平复了一些的时候,李少游小声唤了句,有些犹豫:“还有一事,臣不知当不当讲!”
“你既然都开口了,又何须做此姿态?”刘承祐瞥了他一眼:“讲!”
“事关皇叔刘信......”李少游说,小心地注意着刘承祐的反应。
果然,只见刘承祐的眼神中似乎闪过一道晦色,目光微凝:“何事?”
“前日,军中有一都头犯事,皇叔知晓,派人索至官衙,召其妻子,对之脔割,令自食其肉......”
李少游说完,刘承祐沉默了。
又过了许久,方才长吁一声:“朕知道了。”
“只是正常的妊娠反应,胎儿一切正常,娘子不必担忧。”翠芳殿内,老太医操着一口关中口音,恭敬地宽慰着淑妃耿氏。
耿氏玉手轻柔地抚在肚皮上,秀丽面容间散发着一层母性的光辉,闻其言,微微松一口气,说道:“那便好......”
语调中透着说不出的娇柔,神情间,又隐约浮现着一抹焦虑,抑郁。
见状,老太医起身,退后一步,拜道:“老朽再开一副安胎药,娘子只需如常起居胎养即可。”
“有劳胡太医了。”耿氏回过了神,朝老太医露出了浅笑。
“老朽告退。”
“送太医。”耿氏朝一名侍婢吩咐着。
翠芳殿有翠芳园,晚春之风分外和煦,在侍婢的搀扶下,耿氏于园圃小道间散着步。周边一片生机,耿氏面容却始终带着点愁绪。停下于亭间小坐,不由探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发福触感明显。
“哎......”神色愈苦。
耿氏怀胎已有八月了,肚子已是圆滚滚,身体也微胖了一圈,胸脯也明显硕大不少,刘承祐此前感受过,手感更甚从前。可惜,耿氏的心情却是日渐郁郁,不得乐。
说到底,还是自觉被冷落了。要知道,即便当初刘承祐专宠耿氏之时,都没有太多时间与其你侬我侬,更遑论如今娶了皇后,纳了贵妃,再加上她身子不便。
耿氏本是柔柔弱弱的性子,安分体己,但也有些敏感脆弱,虽不与争宠献媚,给刘承祐后宫添乱,却也难免暗自垂怜。
“娘子。”一名内侍自园圃外跑至亭前。
耿氏从怨艾的情绪走出来,看着内侍,轻柔地问道:“御驾出发了?”
内侍点着头,微喘着气:“御驾已过虹桥,向西巡行。”
耿氏略呆了下,方才说道:“皇后与高贵妃果真随驾在侧?”
“是的。”
闻答,耿氏沉默了一下,面容生出些许哀怨之态,眼眶慢慢地红了。
“娘子有孕在身,不便舟车劳顿,官家也是顾惜您的身体。不然,官家一定也会带上娘子的......”见耿氏的戚戚状,旁边一名宫娥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态,不由劝慰道。
“我知道。”耿氏柔柔地应了句,情绪不加好转。
“多嘴!”在边上,一名老妇人朝那宫娥呵斥了一句,随即温声对耿氏道:“娘子不要想太多了,官家国事繁忙,无暇顾及后宫,对皇后与贵妃,也非专宠。您现在怀有身孕,养好身体,为官诞下麟儿,才是最重要的。唔......官家出巡,您或可,去仁明殿陪伴太后,尽孝于前。”
听老妇人这么说,耿氏回过了神,看了看她,脸上的幽怨之意淡去不少。想了想,说道:“我知道了。多谢李婆指点。”
这老妇人,便是此前李氏派在刘承祐身边伺候的老婆子,进东京后,被召还仁明殿,为尚宫。耿氏怀孕后,以其熟悉,又被派遣到耿氏身边,照顾着。
见耿氏有所恢复,李婆微笑以应,心里也微松。她可知道,要是让耿氏一直这么郁郁寡欢的,对腹中龙子可不友好......
......
长处深宫,不知民间情状,刘承祐以此为由,做下“西巡”的决定。此议一出,立刻遭到了杨邠为首的朝臣们的反对。刘承祐登基后,杨邠低调了一阵,但一段时间下来,发现刘承祐一心致力于调理国家,阜定民生,又有些抬头,开始与刘承祐“作对”了。
不过,此番大部分朝臣都站在杨邠这一边,他们觉得,国家方定,天子初登宸极,当坐镇东京,以稳天下。又以四境不宁,宇内不安相阻。理由一箩筐,说到底,还是觉得刘承祐这个天子有些不安分。
但是,他们这些理由,反倒是刘承祐西巡的动力。耳闻终究还是有些虚,趁着时局初步安稳,刘承祐决议亲自看看民间的情况。他的意志坚决,朝臣根本拦不住。
宰臣之中,以苏逢吉与冯道随驾,余者仍以杨邠为首,郭威为辅监理国政,龙栖军随行护卫,史宏肇奉诏率人护驾,为行营都部署。
刘承祐注重,御驾西巡,一切从简,并未大张旗鼓,更不欲劳民伤财,除了必要的卤簿仪仗、随侍护军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张罗场面的东西。连随行的皇后与高贵妃,也几乎是“拎包”随驾。
虽则西行,但刘承祐也未打算走远,最远便是西京洛阳,着重查看两京之间州县情况。
时下,国家人口稀少,土地荒芜,经济萧条,为政废弛,吏治糜烂。刘承祐此行,主要便是为了体察民情,安抚民心,鼓励生产,发展经济。同时,也显示一下他这个新天子的存在,刷一波眼球。
数千人马,缓缓西行,宽大的车驾上,刘承祐喝着茶,看着书,倒显得挺惬意。只是行进间,不住地晃动,且越发远离东京,晃得越厉害,哪怕御驾是经过“减震”措施的,也有些难受。
掀开车帘,朝外边瞧了瞧,路很烂,坑坑洼洼,俨然多年未加休整。
“得修路!一定得修路!”颠簸间,刘承祐严肃地下着决心。
不过,很快脸上又浮现出些许无奈,以如今的国情,心有余而力不足,百姓吃穿都是问题,哪来的人力、物力搞“基建”。
已入暮春时节,西行路上,沿途平原上,已能见到一些垦种过的土地,以麦、稻为主,绿意并不算浓郁,但刘承祐见之则喜。别的地方不好说,但近畿之地的农事,显然是没有废弛的。
出开封后,刘承祐的第一道命令便是,严禁践踏田亩,毁坏稼苗,有违者,无论何人,斩首。
然后,几乎是打刘承祐的脸,禁令下达后不久,史宏肇麾下几名骑士因马惊蹿入民田,为行营都虞侯马全义所执。史宏肇还欲维护,那几人是他的心腹,闹到刘承祐这边。不罚或者轻罚,那是不可能的,否则刘承祐这天子的威信何在?
结果自然是注定了的,几个人,全部斩杀,传首行营,以儆效尤。不止如此,那几匹马,都是好马,一道儿被杀,以表天子重视农事,维护苗圃的决心。
这下,行营随众,上至大臣将校,下至士卒马夫,全数警醒,皇帝的诏令,不是闹着玩的,是真要杀头的,连史都指挥使都保不住的。对于刘承祐杀他属下的事,史宏肇很生气,私下里口出怨言,基本都在最快的时间内,传到了刘承祐的耳朵里。
“官家,中牟县到了!”
只在御驾上小憩了一会儿,醒过来时,太阳正西斜。中牟县属开封府管辖,于东京而言可谓近在咫尺,直线距离不足六十里。
“天色已经晦暗,是否下令扎营?”前来汇报的马全义问道。
刘承祐看了看天色,确已近日暮,本就是体察民情,巡视民生,并不赶,直接吩咐着:“在中牟歇一夜,你去安排吧!”
“是!”马全义并不废话,一如既往地干练。
照理说,这些事情是要史弘肇来做的,可是,根本没有见到人影。刘承祐凝眉问道:“史弘肇呢?”
“中牟县闻御驾至,官民迎驾,史都相先行前去县城,准备迎驾事宜。”马全义答道。
“朕知道了,你去吧。”刘承祐眉头稍微皱了下。
中牟县城前,十几名县衙官吏并驻守当地一部禁军,早规规矩矩地等候着,另外有三百多名百姓也老实地候在土城垣下。天子驾临,士民迎驾,自然是荣幸之事,但是,被强驱而来,那味道就便了,纵使乐意也不乐意了。
史弘肇领着一队部曲站在前面,一身外慑的威严,令人生畏。可惜等了许久,眼见着西巡队伍就地安营,而刘承祐身边的殿直军官很快前来传他口谕:“朕不入城,召中牟县令、丞、尉前往御营问话!”
“臣等奉诏。”
“都相,下官等已于城中准备好了天子下榻事宜,陛下这是何意?难道下官等有什么做得不妥之处?”闻召,中牟县令,凑到史弘肇身旁,小声地问道。
“我怎么知道?”史弘肇语气格外冲,瞪了这七品小官一眼,都不搭理,踩着马镫上马,领着部曲便回行营而去。
县令等不敢怠慢,没马骑,只能提着官袍,小跑着前往御营觐见,心头忐忑。留下迎驾的士民队伍,尴尬地待在城下,继续等不是,散似乎也不妥。
于营中接见中牟令,刘承祐都没怎么正眼看,漫不经心又疾言连发几问。县官吏人数,县治民几户几口,府库情况,田有多少,良瘠如何,春耕进展如何,......
稍微让刘承祐正眼视之的,是中牟令虽然回答地磕磕绊绊的,但基本都依序答来,未有疏漏,看起来,是做了些功课。派范质核查,虽有些出入,但至少证明,这中牟令还算个有为官员。
察其官声,在民间口碑一般,其他方面没有突出的政绩,但是于屯田安民上,费尽心血,或者说自前番刘承祐对全国降下一道“劝垦诏”后,这中牟令便十分积极地劝课农桑。
不说其他,就这领会中央政策的聪明劲儿,便值得肯定,中牟令也算一个偏才。但是,作为近畿大县,有此政绩,刘承祐此前竟然在奏章上没有看到过,提都没提到过。
刘承祐亲自见到了,直接降诏嘉勉,虽然没有直接进行什么大跨度的擢拔,但是,既入帝眼,也足使其兴奋不已。若是够聪明的人,耐心应该也不错,或许还会更加卖力地把事情做好。
在中牟歇一夜,第二日,按照既定行程,继续西行。以中牟迎驾之事,刘承祐再度下诏,派骑卒先行发往沿途州县:御驾西巡,诸州县官员不需接见,严禁扰民。
慢吞吞地,花了足足三日的时间,御驾方至郑州。对于已故魏王刘承训在中原搞的屯田事,在奏章上刘承祐见得太多了,但耳闻为虚,眼见为实,故一路慢行细看,十分认真。
没有让刘承祐失望,郑州屯民数万,朝廷前期也投入了不少财物力,再加有刘审交这个能臣在。
自深入郑州境内之后,见着那连田阡陌,青苗密布,就足使刘承祐满意。农户们虽然仍面有饥色,过得不算好,但至少安稳下来了,这个世道,能得个稍微安稳的日子,真的太不容易。
虽是西巡,但也只是走马观花,说刘承祐认真,也只是相对意义上的。亲民之举,也只是接见乡里贤达,邑镇小吏。至多,也只是在大符与髙怀瑾的陪伴下,亲自在田园间作秀一般地走了一圈。
至于微服私访,查恶惩奸的事,根本不存在。
郑州城,是刘承祐沿路来,第一次进入的城邑。在州衙,帝后妃一道,接受刘审交为守的郑州文武职掌吏参拜。刘承祐也是练出来了,说了些劝慰、激励、警示的场面话。
“老臣参见陛下!”夜间,郑州宾驿临时改造成的行在中,闻召而来,刘审交谨慎地朝刘承祐行了个躬礼。
“刘卿免礼!”刘承祐起身,亲自将之扶起:“赐座。”
态度亲善,让这老臣有些受宠若惊:“谢陛下。”
比起当日在洛阳接见的时候,刘承祐对刘审交的态度明显更好了。至少在洛阳的时候,刘承祐明显还端着架子,一举一动都凸显着他皇帝的威严。
如今,他倒不需要那么刻意了。
“在东京时,自奏章中,朕常见,郑州归治,士民安定之言......”落座说了两句客套话,刘承祐淡淡地发着感慨:“然西巡入郑州以来,亲身历闻之后,朕才发现,郑州的情况,原比奏文所描述的,更加安定。此皆刘卿抚理之功啊!”
“在其位,谋其政,这都是老臣应该做的。只是老臣年迈昏聩,万幸没有辜负朝廷信任。”刘审交回答地四平八稳的。
这些累朝老臣,言行始终,总能让刘承祐感受到一丝“油滑”,只是比起当日在洛阳,刘审交对刘承祐的态度,也稍微亲和了些。毕竟活了那么大的岁数,宦海浮沉多年,看人看事的眼中总归有的。虽然刘承祐登基以来,还没有进行太大的动作,但就冲着这月余以来的施政手段,便足以证明,这会是个有为之君。
皇帝有为,对他们这些还有些志气臣子来讲,总归是好消息。
没在郑州事上多咨询多久,该了解的,明里暗里,刘承祐早就了解清楚了。要知道,如今中原道州各城,除了东京,就数郑州的情况,刘承祐最清楚了。
“朕召刘公来,有一事相商!”刘承祐以一种商量的语气说道。
“陛下请讲。”刘审交稍微有点诧异。
也不啰嗦,刘承祐直接解释着:“汝州乃近畿重州,然烦弊甚多,政事废除,民不安宁,号为难治。至今治御人选,仍旧空缺。朕苦思人选,遍数朝堂地方,唯有刘公,能担其任了。不知刘公,可愿往汝州一行?”
听刘承祐道明目的,刘审交老脸上仍旧平静,稍微思考了一会儿,抬眼看了看,见刘承祐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应道:“老臣愿往。”
事实上,别看刘承祐一口商量的语气,但又真的给了这老臣选择的余地吗?
“只是,辛苦刘公了......”
“汝州虽号称难治,但想以刘公之威能,到任即可尽去烦弊。但郑州之重,犹甚于汝州,不知刘公卸任,谁人可继,续其政。朕,想听听刘公的意见。”刘承祐又问,这又是打算向刘审交卖好了。
“陛下与朝廷可自决。”
“朕不希望人走政息的事情发生。”刘承祐道。
刘承祐都这么说了,刘审交也就认真地考虑了会儿,轻声说道:“秋曹郎景范,可主郑州事!”
“好,朕明日便下制,任其为郑州防御使!”刘承祐紧跟着说。
刘审交愕然:“陛下听说过此人?”
“没有!”刘承祐大气地一挥手:“刘公推荐的人选,自然足以胜任!”
虽然嘴里说着,朕信任刘公的眼光之类的话,但背后,刘承祐还是很谨慎地召来范质,咨之以景范其人。巧的是,范质对景范,还真有所了解,倒不用刘承祐特地发信往东京查问。
景范于后唐年间,以明经科举擢第,入仕十数年,辗转地方,为吏掾令,每任职,则政治清明,属内肃然。不过,在这个“武道昌盛”的时代,纵使有干才,也如大部分的文人一般,能才得不到施展,并且此君为政为人,都太强势了。一路也得罪了不少人,已经四十多岁了,而今仍在东京混着个秋曹郎的官位。
“听你这么说来,这景范还是个强干之才。”刘承祐双手合十,看着范质说道,神情间微微放松。
刘审交、范质相继言此人有才,那么兼听之下,刘承祐尽去心中疑虑。
范质则表情平淡,又以一种客观的态度,改变口风,说道:“景范厚重刚正,勤奋廉洁,无所屈挠,确有干才。然就臣所观,此人长于大局,理繁治剧,非其所长。”
“你的意思,是景范不适合委郑州军政?”刘承祐问道。
范质摇头:“臣非此意,只是将臣所知,悉以告知,以便陛下参考罢了。”
刘承祐缓缓地点了下头,刘承祐说道:“而今天下难治,便是缺少强干之才,以治州郡。若得吏政清明,境内肃然,民心稳定,朕又何虑繁剧之事,难以理治?郑州已有刘公打好的基础,若得这景范,肃清吏治,那才算彻底归治!”
刘承祐出此言,也就基本代表着,刘承祐欲用景范之心。事实上,听范质描述,最打动刘承祐的,还是“强干”二字。
不过,略微沉吟过后,刘承祐还是吩咐道:“发朕诏令往东京,命景范西来御营,朕要亲自接见他!”
“是!”听刘承祐这最后一句话,范质的神情间,明显流露出了一抹赞许之色。
既然重视郑州,对于其防御使职,又岂能不慎重,仅凭儿臣的进言推荐便草草委任。只是,心中有所偏向罢了。
放下了心头一桩事,刘承祐看着已坐于案旁,动笔书写起诏旨来。
要说强干之才,这范质,也能算一个。别看此人此时沉毅,但他实则性烈急,为政处事,严肃强势,在中枢的时候,有不同意见,敢与杨邠正面争论冲突。若不是刘承祐回护着,早不知被贬到哪里去了。
英才还得遇明主,方有挥洒才华之地。刘承祐脸皮不厚,却也自认明主。
发好诏令之后,刘承祐趁着谈兴正浓,命人奉上茶食,与其讨论起时弊。仅以郑州论,虽然在刘审交此前的治理下,整体上还算稳定,但吏政,当真不算清明。仅以一老臣,又哪里能做到尽善尽美。
天下吏治,崩坏太久了,久到大伙都已经习惯了,对“大治”的标准,都放得格外低了。基本上,无动乱,少匪祸,也就差不多了......
范质给刘承祐的建议,如欲尽去烦弊,一切还得从制度律法上,约束天下。但是,想要朝廷重新树立起一套管理天下的制度,首先得有那个权威与实力。二者何来,谈到最后,又将目光放到禁军上了......
军制、官制、法制,都需要改革。纵使任重而道远,却不妨碍刘承祐早做准备,以范质审刑明法,兴头上,刘承祐直接给了他一个任务,等还东京之后,召集三馆学士,主持重新编制出一套大汉刑律来。对此重任,范质慨而应诏。
“官家。”见到刘承祐漫步而来,伺候在皇后身边的侍御赶紧行礼,有些紧张。
夜渐深,刘承祐难得地没有熬夜,在东京已经够勤政了,西巡以来这几日,也是够辛苦了,没必要继续苦着自己。
刘承祐瞥了侍御一眼,这是大符的陪嫁媵妾,得封侍御,长得不错,胸也还可以,够挺。可惜,刘承祐眼下的兴趣,并不在其身上。
“皇后呢?”刘承祐问道。
在刘承祐目光打量着自己的时候,女侍御既欣喜又紧张,但在他挪开关注之后,又两眼之中又难掩失望。闻问,立刻收拾心情,回答道:“圣人正在沐浴。要不要贫妾前往通报?”
“看来朕来得不巧啊。”刘承祐叹了一句,不过却很自然地往里闯。
帘帐层层的屋内,已经白汽笼罩,水雾氤氲,湿润的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勾人心弦的香气,一道婀娜的身影,正在戏水。
不让女侍通报,吩咐着让解去身上衮袍,刘承祐赤条条地搞了一个突然袭击,内里很快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惊呼,在一阵缠人耳朵的动静过后,紧跟着的是啪啪的声响,恰似中流击水......
刘承祐西巡还要带上大符与高怀瑾,所谓何事?除了装点场面,以示宠爱之外,自然免不了生理需求了。自登基以来,刘承祐的压力很大,身心都是,于是出巡的这几日间,刘承祐是打算轮番在后、妃的协助下卸压。
再者,为皇室添枝散叶,也是刘承祐的重要职责。此前,刘承祐实则也是有些冷落后宫的......
过郑州之后,刘承祐基本难保持神秘好脸色了,虽然他的脸色本就很少有好看的时候。事实证明,中牟乃至郑州的情况,于整个大汉天下而言,只是例外。贪官废政,污吏猖獗,而致民生疲敝,才是真实的写照。
刘承祐此前所下之诏,对于县镇一级,似乎没有太大的作用。苛政犹在,杂税照收,欺民之事常存。农垦之事,倒没有刻意去祸害,毕竟朝廷几番严令,再加农民不种出粮食来,怎么去压榨。但是,若以彼辈行什么积极的劝农政策举措,却也是困难。官吏若此,民间岂得安生?
地方上县、镇将吏,实则也多由武人担任,或以军功升迁,或以节度、观察等上官委私,剩下的,或走中枢大臣的关系,还有不少地方豪强、地主靠行贿之类的手段,谋得职司。真正由朝廷量才任用的,那当真是凤毛麟角......
照理说,皇帝出巡,纵使境内再不堪,你造个假,弄个形象场面也好。然而地方上的官吏们,似乎无动于衷。说到底,还是皇权不振,对于地方上的官吏们而言,天子的威严太虚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又换了呢?
结果便是,沿途所过,但有怠政不法之官吏,尽数免除,有贪暴餐残虐者,还被刘承祐下令摘了脑袋,不管什么身份,不管其后台是谁,断不容情。御驾过处,可谓是官不聊生,一片哀洪,而民气大振。
自郑州至洛阳,两百来里的路程,所过州县镇,未有一州一县,无官吏为刘承祐整治。
两京之地,本为朝廷直辖,其吏况民治尚且如此,而况于那些仍掌握着地方军政大权的节度方镇?这由不得刘承祐不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一番严厉的惩治手段过后,刘承祐是痛快了,但问题又出现了。免了那么多官员,谁人继之,短时间内哪里去找那么多人来弥补空缺。世上不会缺少做官的人,这话是不假,但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又岂能为政一方?
事实上,短时间内,刘承祐还真只能由地方上的“阿猫阿狗”们暂代其职。
科举选材,一下子充斥在刘承祐的脑袋,这天下,还得确实还得靠文人来治,靠由朝廷选拔的文人。同时,刘承祐心中暗下决定,回朝之后,他得将而今朝堂上养着的那些虚职文臣,外放一些到地方任职。
都说腐儒无能,但以如今的国情,刘承祐倒不需要地方文官有什么惊世的理政才能,只要求得安稳,勿扰黎民,即可。甚至于,哪怕无为而治,放民自养,也比一干武夫乱政来得好。
西京洛阳。
上百的大小官员,并驻守兵马,以及数千百姓,等候在城外。毕竟是天子西巡的终点站,一场稍微像样点的接驾仪式,总归是要有的。
迎驾队伍中,百姓麻木,军队淡漠,官吏彷徨,就是没有多少欣喜的意味。刘承祐这一路,贬过来,杀过来,名声已经传开了。
为首的便是留守,莒国公李从敏,站在前列,目光向东,视线尽头,已隐约能望见林立的龙旗旌仗。李从敏将入知天命之年,但整个人看起来异常地衰老,样貌看起来远超其年龄。
神情十分严肃,他毕竟身份特殊,乃前前朝宗室,当初被刘知远任命为西京留守,也只是安抚人心之举。如今换了新皇帝,对他会是什么态度,也不得而知。
并且,这段时间,他才得罪了宰相苏逢吉。而此次,天子西巡,苏逢吉奉诏随驾,由不得他不担心其打击报复。天子此行,已经处置了那么多官员,李从敏并不认为自己屁股干净。
“这便是洛阳?”御驾缓缓转至洛阳南门,探首望着洛阳城池的时候,刘承祐的语气中带着些诧异。
以顾念老臣,冯道被叫到御驾上陪刘承祐聊天,此时一同望着洛阳城,也有些深沉的感慨:“正是。多年未履至西京,老臣竟觉陌生。”
刘承祐所发感慨,倒不是惊诧于城池的雄伟壮丽,而是城池显得太过古旧衰颓了。城自然是雄城,毕竟千年古都,底蕴深厚,城垣之广大,是东京开封都比不了的。但是,没有东京的那股“生气”。
“臣,西京留守李从敏,率西京诸衙属、将吏、勋臣、百姓,恭迎圣驾!”及至御驾临近,洛阳文武在李从敏的率领下,齐刷刷地拜迎。
刘承祐出车驾,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扫了一圈。对西京官员的第一印象便是:怎么这么多官!
人太多了,并且刘承祐敢肯定,大部分都是虚职,这累朝下来,不知产生的多少勋爵旧臣,而今全让大汉接手了,毕竟得收买人心,就如留用大量后晋官员于东京一样,一个道理。
在那些垂首躬身的官员身上扫过,又看了看周遭“蜂拥”而来的百姓,踊跃谒君迎拜的场面根本没有,气氛显得很严肃,严肃地有些压抑。
刘承祐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命人传谕,让东京官民免礼,诏嘉士民。
“朕三令五申,不需迎拜,严禁扰民。这洛京官员,仍旧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是欲做什么,邀宠献媚吗?”进城的时候,刘承祐淡淡地说道。
冯道在旁绷着屁股坐着,闻言面皮不禁抽搐了下,他觉得刘承祐待下有些过严了,若真不欲扰民,他这个皇帝旧不该出巡,老实地待在皇宫垂拱而治,绝对不会扰民。
当然,这也只是老狐狸心中腹诽罢了,根本不会说出来,甚至神情间都不会有一点表现。想了想,轻声劝慰道:“洛阳亦为国都,而今陛下驾至,群臣士民喜迎,如盼甘霖,想来是发乎于衷心......”
冯道的话,刘承祐没有当真,不过却也没再多说什么了。照理说,洛阳文武的恭敬迎奉,应当取悦刘承祐才是,然而,就是违背了刘承祐此前的命令。使得刘承祐感受有些复杂,当然,他也清楚,自己不好显得太过苛刻......
贯穿洛阳南北的天街,还是那般宽阔,只是显得凌乱了许多。亲身历洛京,能够发现,城内外,有太多年久失修的痕迹了。
入紫微宫城,御正殿,接受留洛阳文武的朝贺。这是洛阳的文武第一次见刘承祐这个天子,也是刘承祐第一次见他们。这边,几乎就是一个小朝廷,哪怕刘承祐就在洛阳理政治天下,似乎也没什么问题,文武百官召之即来......
按照事前准备好的演讲稿,没有多少感情地,刘承祐讲了一遍。大概就是阐述一下西巡安民、劝农、察政的目的,稍微对一路以来的“整治行动”做了个解释,又出了些安抚之言,至于起了多少安慰的效果,那就不得而知了。
洛阳宫城残败,西京官府根本没有余力去修缮,宫内也没剩什么器玉财富了,据说是前番北狄凭陵时,为契丹人搜掠一空。不过刘承祐,并不讲究这些,能住便好。
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刘承祐便是召见李少游,听他做汇报。在西来之前,刘承祐便遣他这个武德使,亲自带队,先行至于西京,暗查情况。
李少游汇报上来的情况,让刘承祐恼怒异常。
洛阳这边的情况,实则一个词便可以概括:瓜分殆尽。
无论是当朝新贵,还是前朝旧臣,抑或是外镇大吏,基本都在洛阳置有产业。
以苏逢吉为例,自进中原后后,他便派了一批家仆部曲,在洛阳,圈地占房。近一载的时间下来,洛阳城内,有苏宅五处,洛阳周边有庄园十余处,分别控制着属于苏逢吉的五十余顷土地......
这还只是苏逢吉一家,东京的朝臣,多多少少都有学之,连一向以清廉著称的杨邠,在洛阳城内,亦有两栋宅邸,洛阳周遭的土地同样有他一份。据说,是杨邠的几个儿子派人所置。
东京有多少官员,洛阳又有多少官员。开封城在天子脚下,故没有多少人敢肆意妄为,洛阳这边就不一样了。
具各方面的消息,大概做个估计,洛阳周遭的土地,有约八成都为大小官员所占。至于李从敏在西京展开的屯田,只是很小的一块规模。
而由此牵扯出了一个问题,便是隐户的问题,光有地可不行,他们得找人耕种,于是大量的无主农民,成为了他们的庄客佃农,并且很可能是“被自愿”的。
毕竟朝廷的政策在,只要登记籍簿,便可得到属于自己的土地。但是,政策也是要人施行的,而施行的人,基本上都是这些占田的官僚阶级。
似乎,是个恶性循环。
各地流民,本该属于朝廷所令,分配土地的自耕农,为朝廷缴税纳粮的!封建时代,自耕农才是朝廷财税的来源的主力军。
也就是这个年代,人口稀少,到处地广人稀,在土地上基本没有太大的矛盾。但是,洛阳的这等反常的兼并现象让刘承祐异常心惊。他仿佛看到了,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卓锥之地的景象。
当然,全国各地,不至于都如此,洛阳自有其特殊性。但是,这样的情况,如不压制,一旦扩散开来,国家必然不稳。想得远一些,只要天下恢复宁定,人口进入暴增阶段,用不了几十年,估计整个国家又要迅速地陷入土地矛盾那个怪圈中去。
心中有那么一股冲动,下诏将洛阳这些魑魅魍魉、牛鬼蛇神都给处理了,但也仅冲动了那么一下。恼怒归恼怒,但于刘承祐而言,还不至于被恼怒冲昏了头脑。
洛阳的占地情况虽然严重,甚至可以用恶劣来形容,但是,以当今天下的局势,要说这些官员们真犯了多大的过错,那倒也不至于。
在遍地荒芜废弛的大环境下,官员们“身体力行”,积极招抚丁口,开垦务农,恢复生产,为国家创造税收,这应当是值得“鼓励”的。真正让刘承祐感到震怒心惊的是,这些官吏们占田的手段与吃相太难看看,并且,涉及到的占民问题,那基本就是在挖朝廷的墙角,以及最重要的,税赋问题。
按照旧制,这些官员所占土地,除根据职官等级得以免税的一部分额定田亩之外,余者都应照常按制进行夏秋两税的缴纳。但是,这其中的操作空间可就太大了,让官僚自己给自己的土地为国家收税,可想而知这其中会发生些什么。
并且占地官僚中,不乏似苏逢吉这样位高权重的人物。并且,而今天下,地方财政尚且未归中央,地方财税,也只有一小部分输送向东京,数目多少,还得看地方上的实权官僚、将吏们的觉悟。
仍以西京为例,倘正常税收入库,洛阳周遭能收上多少税收,绝对要打上一个大问号,逃税避税甚至抗税,恐怕是这群官僚的基本手段。基本可以肯定,财赋大部分会来源于那仅占着两成地的自耕农或半自耕农。
同时,收上来的这部分税,大部分又要用于西京衙署正常的运转支出、驻军的供给以及养的那些勋臣贵族。能输送到东京,供朝廷调用的,可想而知会是怎样一个渺小的数目。
事实上,去岁秋税,就是这般的情况。
直接便能联想到大宋的情况,赵匡胤的赎买政策,虽然收了兵权,抑了武臣,却也催生了大量的贵族地主,勋臣、官僚乃至地方豪强,都能合法地兼并土地,广置豪宅庄园。而于国家而言,税定然收不齐,每年还得拿出大量的米粮布帛来养他们,勋臣、官僚可是都要拿俸禄的。这对国家的财政,当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赵匡胤靠土地、俸禄、名爵、赏赐来收买军心,达到“杯酒释兵权”,解决自唐末以来兵乱“根源”的目的,却也极大地加速了封建王朝下土地矛盾的积累爆发。
有一说一,换作周世宗郭荣,绝对不会选择这样的手段,不是能力上的差距,而是性格问题。郭荣刚毅性急,为了增加国家财赋,可是连“灭佛”都做得出来,又怎会给国家背上这么个重负。
思绪稍微飘远,刘承祐也能稍微透彻点地理解,宋代于诸路州府设置转运使,专掌握地方财赋的目的。除了强化中央财税,削夺地方节度财权之外,恐怕也是囿于那危险紧张的土地国情形势。若不将财税独立出来,任由地方官僚们操作,看他们会不会废私爱国,又或者不惧强权,尽责履职。
远的暂且不谈,现在问题摆在刘承祐面前,怎么处置?
下诏夺其夺其田宅,这是最简单粗暴,也是最容易引起变乱的做法。且起到的效果,很可能会适得其反。况且,这些人的土地,倒也不是全是非法侵占。一刀切的做法,恐失人心。
加其税,手段稍微温和一些,但结果恐怕也不会尽如人意。更有可能的,是这些“富产者”将压力转嫁到为他们耕种的佃户身上。
但是,这样的情况必须得遏制,适宜的制度与政策,能够想到不少,但是,再好的政策,也得有人去实施,而刘承祐缺人,更缺权威。纵使此刻,他下一道诏,严禁天下官员私自圈地占民,谁了他?动了阶级利益,必然引得群情反抗。
“或许,朕还需要一干酷吏?”刘承祐心中默默嘀咕了一句。
不过,稍微幸运的是,“船小好调头”,几十年的战乱下来,纵使大汉接手了不少累朝沉疴,但是,那股子官僚力量实则还不算强大。只要中央够强大,皇权与朝廷的威严树立起来了,迟早能推动解决。
中央如何强大,皇权的威严如何树立,最终又得扯到军队上。没办法,这个时代,万事万务必然指向军权,军队是基础,强权即真理。
从大的方面,土地政策与制度,还需根据国情需要,重新制定。
整个天下的形势,绝对不像洛阳这边严重,毕竟占再多的地,也得有足够的人去耕种。以乱归治的阶段,地不值钱,人更重要。并且,仅以地方而言,那些节镇方镇们,如欲敛财聚赋,又岂会放任属下官员将吏太过放肆,影响地方的财税。当然,最大的地主,还得数那些节度、观察、防御、团练使......
洛阳这边,以其西京的特殊政治地位,情况显然是有些畸形的,针对于此,刘承祐也得想法子压制一番。
“军队。”刘承祐小声呢喃了一句。
李少游站在殿下,几乎是眼瞧着刘承祐由怒转阴,而后彻底恢复平淡,坐在那儿沉思。突闻刘承祐出声,来了精神,但是对刘承祐提到“军队”,却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自认头脑灵活,反应快,此时却也觉跟不上刘承祐的思路,圣心难测吶。
回过神,刘承祐瞥着李少游,突然好奇问道:“既然东京群臣,多有于洛阳置宅占地者,你们家呢?”
刘承祐的问话,让李少游悚然,这火是烧到自己身上了?小心地注意了下刘承祐的神色,平静如常,李少游稍微顿了下,老实地答道:“臣父子,共有庄园三处,田亩十顷,雇农约以百户。”
闻言,刘承祐点了点头:“朕登基以来,却未对你与舅舅有什么赏赐,这些庄园与土地,就当朕的赏励吧。”
“谢陛下恩典!”李少游当即谢恩,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略作沉吟,刘承祐食指轻敲在桌案上,严肃地对李少游吩咐道:“西京占农官员,给朕严查细查,将那些情节严重,手段酷烈,不法猖獗者,理出一份名单来!”
李少游先是诧异,很快恍然,迅速地拱手应道:“遵命!”
他心里清楚,依刘承祐的性子与手段,恐怕是又欲杀鸡儆猴了,这东京要起波澜了。同时,也对那些贪婪无度朝臣、官员生出些鄙视,尤其是那些前朝旧臣。于国家没什么功劳,谋起私利来却如此不知收敛。两京乃中原腹地,归治之后,可是朝廷直辖的财税重地。
国家缺钱缺粮,换个角度,这也算是朝廷手里抢钱、抢人。尤其是抢人这一点,国家需要人口耕种,这些官员却有不少强役百姓为佃民。思索间,李少游脑子里也渐渐想清楚了,该给刘承祐提供一份怎样的名单。
占地过多是一个条件,谁手下人多,才是最为关键的因素。至于“欺压良善、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之类的,只是非充分条件。
当然,刘承祐这边,大抵也是类似的想法,直接夺你地,释你农,显得朝廷手段严刻,吃相难看,但整治贪污,维护法纪,惩戒不法分子,这总是正当理由。顺带着,或还可抄个家?
夜渐深,几点亮光缓缓移向刘承祐暂居的文明殿,远远的,守殿班直早注意到了情况,待离近了,方才瞧清楚,那是几名打着宫灯的侍婢,簇拥着皇后符氏。
“参见圣人。”当值殿直立刻迎了上去,低声见礼。
“免礼!”大符气度大方,伸手虚扶,朝灯火明亮的殿内看了眼,问道:“官家在吧。”
“末将这便通报!”
经过通报,进殿之后,大符发现,刘承祐正扶着御案,捏着鼻梁,似乎格外疲惫。
二者之间,也算熟悉了,没有过多的客套。刘承祐瞄了她一眼,嗯,没带夜宵来......
“你怎么来了?”拉着他的皇后的手,引至身边坐下,轻轻地把玩着,刘承祐舒了口气,问道。
“这洛宫清苦,冷夜孤枕难眠,心中惦记官家,特来探视。”大符面色有些红润,温声应道。
她这话,是很容易引起歧义的,好像有种欠安慰的意思......
大符瞟了眼御案上摞起的奏章,问道:“没有影响官家理政吧。”
“朕呐,迟早要累垮在这奏折堆里边!”刘承祐不禁抱怨了一句。
哪怕是西巡,来自东京的一些重要奏折,仍旧专驿至御前,供刘承祐御览批示。刘承祐说这话,很明显是口嫌体正直,若没有这些奏章的烦扰,他又要心怀忧笃,担心大权旁落。
但刘承祐眉宇间的疲惫倒是一点也做不得假的,见状,大符不由劝道:“官家乃明君,勤于政事,为国操劳,也要顾念身体啊!”
“这沿路处置了那么多昏官暴吏,治下清肃,民气大振,官家何故仍如此忧虑?”能够感受得到刘承祐心情并不好,大符温柔地表示着关切,想要替他纾解一番。
“到了洛阳,朕才发现,这西京一域,竟不为朕所有!”刘承祐语气中透着点郁愤。
大符顿时诧异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官家何出此言?”
“这......”刘承祐张了张嘴,随即强行咽下,摆了摆手:“罢了,不提这些烦心事了!”
“不看了!正好,我肚中饥饿,你陪我用膳。”刘承祐起身伸了个懒腰,扭了扭身体,对大符道。
“官家不阅奏章了?”大符有些诧异。
“需要我批示的都处理过了,剩下的,也都由宰相们处置过了。今夜,便由得朕偷个懒!”刘承祐说。
“是!”大符这才应道。
自有内侍准备吃食,刘承祐至殿东堂庑间,眉头稍微蹙了下,二人对坐,似乎仍显清单,于是吩咐着:“派人去看看贵妃有没歇息了,若未就寝,让她前来......”
当然,刘承祐都这么吩咐了,纵使髙怀瑾真歇了,也得起榻前来侍驾。不过在旁听到刘承祐的吩咐,大符秀额微微蹙了下,尔后很快恢复正常,神情间倒没有不愉之色。
这一夜,没有发生什么刺激的事情。
以禁酒之故,自然不能喝酒,否则刘承祐或可借着酒意,试一试一龙二凤的滋味。
......
李少游这边,办事效率很高,不过两日的时间,便给上呈给刘承祐一封名单,并且每个名字后边,都交代得很清楚。身份,履历,名爵,田产如何,占农几何,所犯罪孽等等。
东西两京的官员都有,前朝旧臣为主,势孤望弱为先,再加上深得刘承祐之心的那些“条件”。李少游,显然是用了心的。
事实上,这些问题,基本不用太过费劲儿去查,彼辈做那些事,几乎未加收敛。但是,挑选出这几十只“鸡”,才是最费神的。
“做得不错!”刘承祐的收起那份成册的名单,对李少游说道。
李少游松了口气,当即谦逊地表示没有辜负皇帝的信任。
在刘承祐审思间,李少游眼珠子转悠了两圈,主动拱手请道:“官家,是否让臣,带人照名单抓人?”
闻言,刘承祐不由瞥了他一眼,但见他一脸谦恭的模样,又思吟了一会儿,刘承祐放下名单,淡淡地说:“此事,不当由武德司处置。”
瞳孔深处不由闪过一丝失望,但李少游还是恭谨地应道:“是!”
名单既然拟出来了,自然不是放着吃灰的,得厉行处置,并且负责的人选,刘承祐也想好了。
稍晚点的时候,刘承祐召史弘肇入宫觐见。
“我且问你,官家召我何事?”在文明殿外,史弘肇直接抓着内侍的手臂,严厉地逼问。
史弘肇手劲儿大,内侍吃痛,却又不敢大声喧哗,压抑着“哎哟”声,扭曲着表情,以一种告饶的语气说:“奴婢不知。”
史弘肇这才松开这没卵子的阉人,见其不堪的表现,双目中鄙薄之意甚浓。
“臣史弘肇,参见陛下!”在刘承祐面前,史弘肇仍显“矜持”,端着架子,连拜见的动作够感觉有些牵强。
刘承祐扫了眼,停笔起身,亲自扶起,动作一气呵成,态度亲和:“史卿免礼。”
被刘承祐扶起时,史弘肇有些意外,他从刘承祐的行为中,感受到了一丝名为“善意”的东西。
亲自引其落座,奉上茶水,在刘承祐的刻意营造下,君臣间的气氛,头一次显得很和谐。反倒是,史弘肇有些不适应。他虽然粗鄙,却也非彻底的蠢货,自然能够感受得到,刘承祐平日里对他的不喜。
饮茶间,暗自思索,却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默默地等着刘承祐说话。
“史卿乃大汉的擎天臂柱,朕自继位以来,还未与卿深谈过,却是朕的疏漏。”刘承祐先道出一番谦辞,顿了下,看着史弘肇说:“朕这几日,不时回忆起先帝创业之艰难,想起去岁,史卿与诸军将士浴血厮杀,驱逐胡虏,还复社稷,共创大汉。史卿,更是进取中原的第一功臣,劳苦功高。而今思来,却是无限感慨......”
刘承祐一番恭维,更让史弘肇心头纳罕,不过紧绷着的表情,倒稍微放松了下来。提及他的功劳时,嘴角也不自觉地挂上了少许得意。
但看着刘承祐那张年轻的面庞,直接问道:“陛下召臣何事,直言便是!”
对其态度,刘承祐不以为意,直接说道:“朕近来,思禁军将士,竭忠效死,乃有大汉。前番虽有赏拔,犹觉不足。故欲以两畿之沃土,分赐将士。”
听刘承祐这么说,史弘肇一下子来了兴趣,拱手说:“官家英明!”
“不过——”刘承祐适时地表示转折,表情间流露出愤怒与无奈的情绪:“然至洛阳后,派人请丈土地,发现西京周遭,竟已无一寸土地,可供封赏!”
闻言,史弘肇更显意外:“怎么会,伊洛之地广大,怎会缺少土地。”
刘承祐摊开手,叹了口气,有点郁闷地将情况解释了一遍。偏向明确,避重就轻,基本上把仇恨值,往那些旧臣、勋臣上拉。
果然,史弘肇当着刘承祐的面,一拍椅子,暴怒道:“将士们浴血沙场,忍伤捱痛,尚不得封。彼辈何功,敢如此肆意,侵占土地?”
史弘肇一家,在西京这边,也是置有产业的,只是不算多罢了。此番自刘承祐口中,清晰得知那干官僚勋臣,竟然得了那么多好处,自然不满了。
为将士进言,抱不平,还是虚的,心理的不平衡,才是真的。
对史弘肇的反应,刘承祐表示很满意,而后开口了:“朕欲整饬,然此事艰难,需一震得住场面的大臣负责......”
“这有何难?”史弘肇直接道:“陛下但可交与臣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