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祐元年秋七月戊申朔,刘承祐御崇元殿,大朝。
自他继位以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总共也没有进行过几次大朝。然每次大朝,议国政时事,时长且繁。
“启禀陛下,近畿诸州夏收已然完成,各州府廪,夏粮入库。中原、河北各镇治下,亦已进入尾声,行夏征之事。”三司使王章出列,向刘承祐汇报着“喜讯”,同时也是向群臣通报。
此言落,刘承祐的面部肌肉果真柔和了许多,在场群臣也是一样。快一年了,大汉朝廷深受粮乏之苦,虽然朝廷用尽手段筹粮,甚至不惜与后蜀签订“丧权辱国”的合约,但总是杯水车薪,入不敷出。到如今,东京的底层百姓,包括诸多小官小吏,几乎都是面有饥色。
熬了这么久,总算迎来了真正的转机。当然,秋种夏收,去岁以国家未宁加兵祸之故,秋耕规模并不大,故夏收产出,想来仍差强人意。大头,还得看秋收。但是,河北以连月以来的旱情,对农事而言有是个不小的打击,且已扩散到中原......
不过,即便困难再多,又岂有去岁以及刘承祐初继位之时艰难?得新粮入库,便是好事。
“诏勉诸州职掌军使吏民,七月之前,完成夏收诸务,结止夏税!”刘承祐正襟危坐,声音洪亮,吐字清晰,说话间,冕上琉珠都未怎么晃动。
顿了下,又道:“诏诸道州府,今后夏税,以六月一日起征,秋税以十月一日起征,永为定制。”
又考虑了会儿,刘承祐说:“另,诸道州府,夏秋两税,自留四成,余者输东京!三司拣精干之吏,为粮料使,分赴各州,专督其事!”
“是!”王章没有任何迟疑地应下。
“陛下,青州节度使刘铢报,蝗灾已消,境内州县共捕得蝗虫五万余斛,田苗无害。”王章奏罢,门下侍郎窦贞固起身禀报。
旱灾往往是伴随着蝗灾的,上月,河北诸州旱情渐重,以平卢尤甚。蝗虫突起,泛滥成灾,大肆毁坏民田。闻彼讯,朝廷的公卿们,第一反应,祭天求雨,设坛祈告“蝗神”,稍微有丁点用建议便是禁捕瞿鸽,因为瞿鸽食蝗。
悉为刘承祐所拒绝,直接降诏,晓谕青州及河北道州诸职掌吏民,蝗坏我稼,我即食之,励行灭蝗之事,捕而食之。蝗虫,可极具营养价值。
群臣态度迟疑,然此诏,是有例可循,可考,故未加阻拦。
诏下,平卢节使刘铢,反应极快,迅速地传达朝廷诏令,天子圣意,组织境州县将吏率百姓扑灭蝗虫。事实上,在朝廷诏令未至之时,刘铢早已经做好了捕蝗的准备。是故,费一月之功,巡检淄、青,略无遗漏,庄稼没有过多遭受虫灾,反而白得了数万斛“粮食”。
当然,对“田苗无害”,刘承祐是不怎么相信的,旱蝗之灾害,影响怎会小。纵使虫灾被抑,累日无雨的旱情,也足以使秋粮减产。青州那边,刘铢是反应迅速,其他地方呢,这得打个问号。
“降制,嘉勉青州将吏,加刘铢司空衔,同平章事,自节度以下,平蝗护田者,叙功迁职论赏。”刘承祐仍旧稳稳地给回复。
“是。”
仔细算下来,夏收之后,有余力供东京的州镇,实在不多。两京近畿之地是大头,开封、洛阳、郑、汝、许、宋、毫、陈、蔡等。
而这些州县中,又以两京及郑州为核心,郑州还因原武决口受到了影响。余者,汝、宋、毫初治,许州被刘信折腾,陈蔡之地以南临割据受限。
其他的,徐州饥情稍解,兖州尚可,郓州在皇亲慕容彦超的治理下自给尚难。
至于河北诸镇,魏博之地以去岁战火疮痍未复,余者皆受旱灾,也就成德、横海、平卢三镇,稍微好些。
另外,河阳及河东,军政算得上稳定,产有余用。但是,去岁河东一大半的人口随刘知远南徙中原,潜力也被削减得差不多了,馈粮难以丰足。
关中自动被忽略,至于剩下的,或在边鄙,或朝廷掌控不力,或需朝廷反哺。
总之,于大汉而言,夏收过后,粮荒虽可解,却仍不可乐观。要是这天继续旱下去,麻烦会更大。而近来,以旱情之故,刘承祐是愁闷日盛。
“陛下,御史台得闻,天下以讹言而行杀戮者甚,地方州县、藩镇上奏刑杀,朝廷不究其实,而顺其请,更有不奏而专刑弑杀者,致使天下枉死之吏民,不可胜数。苍穹之下,怨声盈野,请陛下降诏整治,以消民怨,彰圣仁德。”进奏的是御史中丞边蔚。
边蔚话落,坐在前列“首相”杨邠脸色有些不好看,因为地方或奏刑杀,他都以建国之初,法行深刻为由,一概应允。
刘承祐也瞟了眼杨邠,一提气,直接开口说道整治措施:“自今以后,凡州镇上奏刑杀,大理、刑部当核其实,再行处置。诸道州府,凡涉人命案狱,需报上级,加以复核,不得妄杀。另,大汉刑统重编,加快进度!”
“陛下英明!”
“是!”
“陛下,恒州、沧州报,今岁自夏以来,北土饥谨,户民南逃,恒州收容燕民三千七百四十一人,沧州收容四千三百六十人。”宰臣李涛报。
“着张彦威、王景,依前例,善加安置!”
“是。”
“陛下,滑州郭从义报,鱼池决口,已然解决,田亩有损,无民伤亡。”
......
“启禀陛下,综各方奏报,经过朝廷与地方将吏近半载的整治清剿,自建国以来,为祸地方之盗贼已基本肃清。到如今,可以说,大汉匪患已除!”杨邠作为宰臣,是不可能不进言的,一开口便是则喜讯。
“此皆陛下英明奋武,军政协心,生民归附,天下乃治!”苏禹珪跟着拍马屁。
派禁军分赴地方进剿,效果显著。若如不然,仅凭地方自行其事,有得拖沓了。并且,匪患平,固然可喜,然若不施善政,民复为盗,恐怕也只在旦夕之间。
“请陛下收禁军还朝,诏奖击贼有功之士!”杨邠刻板着一张脸,请道。那带着点矜持的表情,让刘承祐心里颇感异样。
“准!”刘承祐表情不变,平淡应下。
就如同过往,一场朝会,开了近三个时辰。诸事纷杂,似乎天下所有军政要务,都集中在这一天来解决。当然,有急务,也有早就处理好的通报事务。
而真正紧要的,却不适合放到大朝会上与朝臣讨论。大朝散去,宰臣枢密们都很识趣,很默契地同道前往广政殿,显然,还有事务要议。
比如,幽州的状况,河中李守贞的异动。
“这个叶仁鲁是怎么回事?朕几番强调,平盗之事,剿抚并用,少造杀戮。仍充耳不闻,蔑视君令,枉顾国法,还敢滥施酷刑,杀良冒功,其猖獗如此?”广政殿内,刘承祐的嗓门振聋,以一个严厉的质问开场。
此言落,在场文武,有两人脸色变化,一个是杨邠,另一个是郭威。
卫州刺史叶仁鲁,治其属下盗贼,向以狠戾闻名,建树颇多。不久前,得讯有残匪扰治下村民,自帅兵捕之。时村壮十数人聚而逐盗,追之山中,盗散。叶仁鲁率兵后至,见逐贼之民,以为盗,悉擒之,断其脚筋,暴于山野,宛转呼嚎,累日而死,闻者不胜其冤。
“叶仁鲁此人,朕早有耳闻,捕盗必刑虐至死,略无幸免。其心狠厉,其行毒辣,何以代天牧守生民?”
“中枢还下诏褒奖,这是想干什么,让天下州吏都效仿叶氏,做那残虐之徒,行暴苛之政?”刘承祐这话,几乎是对着杨邠喷的。
杨邠面态看起来,比以往明显苍老了不少,被刘承祐含沙射影地针对训斥,一张脸拉得老长,面涌怒气。这段时间以来,他自认本着公心,操劳国事,为小皇帝分担重负,查漏补缺,对天子的“任意妄为”,也是足够容忍,一再退让,其仍不罢休,简直逼人太甚。
“陛下!”杨邠粗着嗓子喊了句,随即起身拱手,袍袖带风,直视着刘承祐:“对卫州之事,臣等是经过综合考量,才做下的决定,叶仁鲁虽有过失,去不掩其功,卫州整肃,匪盗匿迹,皆属其功,陛下岂可因一过而弊全功?”
听其言,刘承祐显然被气到了,一拂袖,扶案前屈,对着杨邠:“残虐生民,草菅人命,只是一时之失?”
“只误当彼等为盗!”杨邠音量不减,矢口应道:“匪盗之徒,搅扰治安,乃俗世大恶。陛下一再强调怀柔盗贼,难道陛下的仁德,都用在这干恶贼匪盗身上吗?”
“你!放肆!”呵斥声脱口而出。
不过,杨邠这话,让刘承祐有些哑口。他不是无能狂怒之人,杨邠之言虽然难听,倒让刘承祐警醒了些。自己虽穷尽心思,欲添人口,但对盗贼的态度,确实显得有些“软弱”,容易使地方官员误会,也会使那些犹为盗者产生错觉,需知过犹不及,恐致匪盗猖獗。
但是,纵使有所反思,却也没有认怂的道理。深吸了一口气,刘承祐紧绷着的身体,恢复端坐姿势,也没再与杨邠继续争辩。
殿中的大臣们,看了这一场戏,有些没反应过来,哪里想到,一开场就这么劲爆。不少目光都小心地瞥向杨邠,真的顶,满朝之中,也只有杨邠,还敢如此硬怼天子,质问乃至训斥了。
似冯道、苏禹珪、赵莹者都下意识地微低下头,仿佛这样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般。
不待刘承祐吩咐,杨邠自顾自地坐下,神情漠然。殿中,变得安静起来。
“陛下。”这个时候,郭威站了出来,恭声打破平静:“叶仁鲁既知其过,已有悔错之意,不敢接受朝廷的嘉奖,并自请其罪。为赎己过,散家财以抚恤赔偿被误杀百姓的家属。”
郭威,一下子将刘承祐的注意力吸引到他他身上。刘承祐扫了他一眼,见其神色谨然,未显傲意。
轻轻地吸了口气,刘承祐情绪平静下来。对郭威,心中有些感慨,其言分明是在替叶仁鲁开脱,甚至于,刘承祐猜测,那叶仁鲁的补救举措,也是郭威属意的。
叶仁鲁乃河东旧将,建国后被委任为卫州刺史,在军中之时,作战勇猛,也曾亲率士卒,随刘知远在河东击破过契丹人。最重要的是,他是郭威的旧部。就冲这一点,哪怕心里也不满叶仁鲁的行为,哪怕明知会惹得刘承祐不愉,郭威也得为他说话。
但是,郭威显然还是小瞧了刘承祐的气量,对此,刘承祐倒是看得开,并未有怪罪的意思。
想了想,刘承祐终于开口了:“让叶仁鲁为冤死的百姓立碑公祭,对其家属善加抚恤补偿,功是功,过是过,贬谪他州!”
“是!”
刘承祐这番表态,虽然仍旧强硬,但却是一种妥协的态度。
同样一件事,对杨邠与郭威,刘承祐的态度有明显的区别。或许是固有的偏见,当然更重要的是,杨邠实在不知守人臣的本分。
情绪收敛的很到位,从刘承祐脸上已看不出任何异样,似乎方才的君臣激烈相争只是错觉一般。又沉默了一会儿,刘承祐清咳了一声,扫视一圈,说道:“燕王赵匡赞上奏,请朝廷派遣大臣北上,为燕军都监。众卿以为,当遣何人?”
“陛下,幽州为北挡契丹的要地,所遣之人,需得股肱腹心之臣,才能卓著之士,有韬略,性机敏,处事妥当,随机应变......”闻言,宰臣李涛出列滔滔不绝,表达看法。
刘承祐直接问道:“李卿且直言,何人可托付北面之任?”
闻问,李涛一愣,随即有点尴尬地应道:“臣苦思中枢之臣,皆身领要职,脱身不得,故,一时难以想出个人选。”
见状,刘承祐又看向其他人,一时俱默然。北上的人选,确实不好擢定。
“冯卿,你可有推荐人选?”刘承祐直接问冯老狐狸。
老家伙此前出使河中宣抚,得到了李守贞的热情招待,足足被挽留了一个多月,方才舒舒服服地被放回东京。
冯道一副苦思状,答道:“请容臣思虑一番。”
这可不好轻荐,在冯道看来,北面直面契丹兵锋,不是善地,要是相熟之人,可是害了他。若是推荐非人,倘出了差错,那他也会受牵累......
“陛下,臣保举一人,可付重任!”一臣站了出来,朗声道。
刘承祐一看,眉头微凝,此人名为聂文进,官居枢密院都承旨、右卫大将军,是先帝旧人,为人骄横。
“讲!”刘承祐淡淡道。
“枢密院学士魏仁浦,能言善辩、足智多谋、才德俱佳、出类拔萃,若以其北上,必能善抚北土,和协军情,巩固疆防!”聂文进瞄了眼旁边的魏仁浦,嘴角微勾,说道。
听其建议,刘承祐心头有些恼怒。从实际出发,聂文进的建议并不算差,以魏仁浦之才,当然足以托付重任。但是,聂文进其心不纯,荐才是假,排挤魏仁浦出朝廷才是真。
在枢密院,以嫉妒之心,聂文进看魏仁浦很不顺眼,屡次辱之,但皆为魏仁浦大度容之。很多人都知道,刘承祐很看重魏仁浦。聂文进却仍进此言,要么是无敬畏体上之心,要么就是纯粹的愚蠢!
不待魏仁浦有所反应,郭威主动开口了:“魏学士乃干才,掌枢密机务,条分缕析,略无纰漏,身肩要职,正当于朝廷发挥其能。用以北面之任,太过屈才了。”
却是郭威明白刘承祐的心思,主动为其说话,倒省得刘承祐亲自下场拒绝,顺坡下驴便是。而聂文进见心思落空,颇不乐意。
“尔等仅思在京朝臣,可有想过地方能臣?”刘承祐稍作思吟,询问道,眼神不经意地朝郭威瞟了一下。
“请陛下示意。”苏禹珪很是积极地问询道。
“潞州巡检使高防,明慎沉厚,有干蛊之才,经略之能,以其北上,如何?”刘承祐道出他心中的人选。
高防,这也算是刘承祐的“旧臣”了。在晋亡汉兴的这波浪潮中,也是起帆弄舟的,去岁在上党,襄助举义以迎率龙栖军先锋南出刘承祐。当时便给刘承祐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潞州巡检使之职还是刘承祐举荐的。
去岁潞州举义“三杰”,除了高防外,另外二人,王守恩以其贪婪无忌,被初出茅庐的刘承祐偷偷做掉了,李万超仍在泽州,这也是刘承祐委任的,继位之后扶为泽州刺史。
细数下来,刘承祐的“旧人”当真不多,与他有些交情的,就更少了,故自登基后,对于这些从龙旧臣,都有所表示。
当然,继位的这五个月以来,日理万机,百务缠身,又岂能随时都关心着这些旧人。
对于幽州都监人选之议,高防能进入刘承祐的视野,却是他主动蹦跶出来的。前不久,高防上书朝廷,弹劾昭义节度使常思,说他在潞州不思牧养生民,施善政,反而贪渎受贿,以聚敛为事,致使军政废弛......
常思可是河东旧将,元从功臣,潞州节度也是高祖刘知远亲封的,在朝中关系深厚,与之相比,高防又岂能扳得倒他。若不是刘承祐偶闻其事,恐怕弹劾的奏章都不会呈至其案头,便给打发了。
对于高防所奏,刘承祐自然是相信的,以高防的性情,还不至于行诬告之事,还是针对常思这么个显贵。
若是不知也就罢了,既知之,如何处置,却又让刘承祐头疼了。降罪常思,刘承祐想都没想过,常思的所作所为,乃如今天下方镇的通病,尤其是武夫当政的节度,若罪常思,那么天下节度无不可罪者。
况且,刘承祐还要给郭威一点面子。没错,郭威也不能免俗,纵使公忠体国,也难免有徇私之情,他不是圣人,为常思说道了两句。
而常思所为,在这个时代,以当世之风气,还不算太过。贪渎财货,聚敛成风,怠政慢民,真不算什么大罪。比起那些贪敛不算,还扰乱民生、残虐百姓、草菅人命者,刘承祐的容忍度总归是要高一些的。刘承祐那皇叔被贬许州之后,就像得了失心疯一般,以杀人为乐,已经让刘承祐不止一次想要请出“龙头铡”了。
常思那边闻高防竟敢向朝廷弹劾自己,怒不可遏,事后派牙兵包围了高防的官邸,威吓其家人。还好,这个人做事还有一点底线,要是他敢把高防给杀了,那么刘承祐就不得不施辣手重惩了。任何事情,都有一个限度的。
不过,常思与高防之间,矛盾显然已是不可调合。同时,二者的矛盾,可不止是明面上那点问题,背后还涉及到权力之争。节度使与巡检使,一部分职权重叠,常思到潞州后,直接收高防权,夺潞州兵,威凌之。从一开始,矛盾便在酝酿之中。
对于潞州的波折如何解决,刘承祐一直在思量,正巧碰上赵匡赞所请,顺势为之。至于遍询群臣,只是做做样子,似这种他已圣心独裁的,并不容更改。
刘承祐提议高防,首先起身表示赞同的,又是郭威:“臣附议。”
因为此事又牵扯到他,今日他对刘承祐的决议,都显得十分迎合。
“陛下的眼光,自然不会错。”这样的恭舔之辞,不是出自苏禹珪,便出自冯道。
对于北派都监,殿中这些大臣们,实际并没有太过看重,故刘承祐提出,也都顺势同意了,包括杨邠。
当然,对于常思,必须的是,朝廷得降诏申饬,罚俸削爵,总要有些处置措施。这也是属于政治正确,对于此等事,朝廷必须有个明确的态度。
事实上,登基以来的这五个多月以来,刘承祐最觉心累的,便是这满朝满天下的元勋故旧,开国功臣,就没几个能看得过眼的。
刘知远给他留下的将臣,不是贪婪,就是残暴,要么就是骄横,或是不法,或者就是无能。而称得上有能才的,两只手都数得过来,这还得包括杨邠、王章、郭威。
一个王朝的开国功狗,尽是些贪暴鄙薄之徒,岂能不亡。正史上的幼主刘承祐,大权旁落,而群小用事,后汉还能得国近四载,不可否认的是,杨邠等宰臣并郭威,还是有扶天之功的。
“河中那边是什么情况?”到如今,对李守贞,已没有多少忌惮可言了,可以直接拿来群议,不怕走漏消息。
“回陛下,潼安军使杨业上报,河中以粮食歉收为理由,中止了对潼关的那部分军需供应。然据察,河中诸县,夏粮颇丰!”魏仁浦报。
嘴角轻微地咧了下,那是个不屑的小动作,刘承祐淡淡地吩咐着:“发文,质问李守贞。”
“是!”
“启禀陛下,以河北旱情之故,夏粮产出不足,方镇输送夏税进京,是否酌情减免?”中书侍郎李涛进言发问。
对此,刘承祐稍微思考了一下,说道:“中枢根据河北诸州旱情状况,酌情减免,最少不可低于一成!”
方镇之钱粮,输入中央,许多地方已经废弛,刘承祐这是要重启“税道”,重塑权威。
“是!”
慢慢地,殿中群臣都进入的议政状态,这番,汇报处置的,都是一些细务。
“安国军节度使刘在明卒于任上,节镇尚空缺,臣等拟议皇兄刘承赟出镇邢州,陛下以为如何?”杨邠又起身了,严肃地问道,语气格外生硬。
刘在明原本是建雄节度使,老臣一个,去岁契丹入寇,弃镇而入汴觐见耶律德光。当初,在刘承祐于邢州处置了当时的节度使薛怀让后,由是空缺,刘知远后署刘在明为安国军节度,以拢旧臣之心。
对杨邠的提议,刘承祐稍微考虑了一下,道:“可!”
让刘承赟这个养兄就镇地方,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杨邠此举,是否有其他意思?刘承祐下意识地多想,不过想不出有什么问题。
......
“杨兄,你这是何必呢?”散议之后,王章主动找到杨邠,叹息道:“天子英睿刚毅,却也非听不进人言之主。你本公心,只需好好劝谏,自然能说服他。又何必与陛下当廷相争,正面冲突啊?”
王章与杨邠是同乡,在刘知远时代,两个人共秉军政,走得很近。但刘承祐上位之后,两个人眼见着疏远了,王章也不再是杨邠应声虫。
此时,闻其言,感受着其劝示之意,杨邠仍旧一个固执的回答:“天子年轻,自以为是,如不直言警醒他,只怕他会越发骄愎,容不得人言!”
“可是,你的做法,已失人臣本分礼节,当廷质言,置天子颜面权威于何地?天子终究年轻,只恐招惹祸事啊!”王章仍旧行劝说之举。
杨邠淡淡地一笑:“天子若容不得我等旧臣,自取老夫头颅便是,何惧之有?”
“难道杨兄不顾忌家小?”
杨邠沉默了一下,不过很快深吸了一口气,瞥了王章一眼,沉沉地道:“王兄,异日若有事,还请照料一下几个不成器的侄。”
说完,杨邠便自顾自地,往政事堂去了。
在背后,望着老友稍显落寞的身影,王章重重地叹了口气。
虽然有一冲动,说不看书评了,但是,不可能不看的,有的书友的意见,还是很靠谱的。
关于本书,主要有以下几个问题:
1、书名问题。
汉世祖刘秀,不用大家科普,我知道。至于为什么还这么取,因为我喜欢,不行吗?书中栾城一战,本就有点致敬“大魔导师”的意思,虽然有些类比不当。
再者,常闻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硬要个解释,等主角死后,后人议定庙号,以“世祖”为宜,把刘秀的庙后给改了,不行吗?
2、近来争议最大的,估计就是耿氏之死了。
关于这一点,有说过,很早之前就设定好的。最初的想法,是参考原史,因耿氏后事问题,与杨邠进行一场剧烈冲突,引发一场朝争,政局变动。只是,被一通数落,也就一笔带过了。对杨邠的处理,也要放到后边了。
另外,还与对皇长子塑造的铺垫,赤子丧母什么的,这算是个剧透吧,但之后不一定那么写了。
3、关于主角性格塑造与面瘫的问题。
对于这一点,纯笔力不足的缘故,什么目光一冷,心中一阴,眉头一蹙啊什么的,我自己看着都尬。在后边,已经在尽量避免刻意去强调这一点。但是,就书中眼下主角所处的环境,面临的局势而言,可能还是会忍不住表现其愁苦,因为就我自己想象一下,都有些自闭。
4、沙陀人身份问题
对此点,呵呵以对。喷《匈奴皇帝》,我无话可辩,然就本书,仍拿着“胡杂”“蛮夷”去喷,真的,服气。再有无脑喷异族,刻意带动民族节奏的,直接永久禁言。
5、关于本书节奏的问题
能坚持到现在还在追书的,应该都知道,本书是慢热型的吧。对于主角的成长与发展,我都尽量往“合理”方向写,当然,肯定有很多疏漏的东西,这点欢迎指正。
有不少人,说这主角太怂了,登基以后,也是任人骑脸。但是,有认真看书的,应该能发现,主角当皇帝以来,真的已经做的不少事了,却边患,废秕政,罢苛务,安人心。
宰臣中,苏逢吉被拿下了,加窦、李、冯、赵等前朝遗臣权力,河东权臣已经被打压抑制了,难道还要尽数清除出朝堂,将朝堂变成一言堂,使权力失衡?
军队方面,史弘肇、刘信或迁或贬,用尚洪迁为帅。主角的旧部,韩通在护圣军,孙立在小底军,马全义为龙栖军二把手,向训为皇城使,李崇矩在内殿直,杨业镇潼关,慕容延钊、罗彦瓌等人戍北疆防。
符昭信与高怀德两个大舅子也用为禁军将校,平衡李氏外戚,赵延进、王汉伦、李重进、张永德等少壮派也在提拔任用中。史弘肇、刘信的心腹也有所贬抑,这点我明确提过。
这还不够,难道要一步到位,将十几万禁军,全部重造,才够,凭什么?找死找乱?看到则评论,说主角登基后,对旧部不闻不问,从哪儿看出来的,前边的提拔,任以要职,不算数?或者说,主角与每一个旧部的交流,都得详细描写?作为一个皇帝,他平日里与他打交道的,不该是宰辅大臣高级将帅?
新政方面,不说狂飙急进,总归是有所建树吧,罢不急之务,平盗贼,减民负治农桑,修刑统,收兵器作坊,制举......这些都看不到。若说政策,一日百策,主角都能提得出来,但是,谁去执行,谁去监督,不用考虑现实因素,地方反应?
PS:看到有书友就主角反对“大赦”提出异议的,说得也算有理有据。对这点,我仅说说我自己的看法吧。
就我看来,犯了罪,就该接受他因有的惩罚,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仁政,不是用在一干罪犯身上的,如欲彰显仁慈、维护统治,尽人道,可准其家人探监,抑或因情酌减刑罚,但绝不需要一刀切的全部赦免,哪怕是小奸小恶。
古人大赦固有其道理,但在主角这儿,行不通。顾念恶人,于好人有何益?纵使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也得在接受完惩罚之后。
至于判刑偏差的问题,这是永远不可能避免的,只能从政策法律上,尽量给百姓一个“上诉”的通道,不可能尽善尽美。
PPS:本书的问题,欢迎指正,但是对那些恶意攻击,一味贬低的,不好意思,见到了,直接永久禁言。被毒到的,受不了的,拜送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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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附一份到此为止,大汉节度方镇表:
河南:
西京留守:史弘肇
忠武军节度使(许州):刘信
归德军节度使(宋州):张允
武宁军节度使(徐州):武行德
泰宁军节度使(兖州):符彦卿
天平军节度使(郓州):慕容彦超
义成军节度使(滑州):郭从义
镇宁军节度使(澶州):郭荣
威胜军节度使(邓州):刘重进
山南东道节度使(襄州):安审琦
安远军节度使(安州):杨承信
金州防御使(怀德军节度):康彦环(此地虽属汉地,实自专其事,未有节度之名)
河北:
天雄军节度使、邺都留守(大名府):高行周
彰德军节度使(相州):郭谨
安国军节度使(邢州):刘承赟
永清节度使(贝州):李殷
平卢节度使(青州):刘铢
成德节度使(恒州):张彦威
横海节度使(沧州):王景
义武节度使(定州):孙方简
卢龙节度使(幽州):赵匡赞
河东:
河东节度使、北都留守:刘崇
永安军节度使(府州):折从阮
昭义军节度使(潞州):常思
河阳三城节度使(孟州):李晖
建雄军节度使(晋州):王晏
保义军节度使(陕州):赵晖
护国军节度使(河中府):李守贞
关右:
永兴军节度使(京兆府):白文珂
匡国军节度使(同州):薛怀让
顺义军节度使(耀州):宋延渥
凤翔节度使(凤翔府):王峻
静难军节度使(邠州):药元福
彰义军节度使(泾原):史匡懿
保大节度使(鄜州):张彦超
彰武节度使(延州):高允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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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第二章,晚一些。
刘承祐徐徐而行,回到垂拱殿,神色虽然平静,但心情显然不好。在内侍的伺候下,脱冕服的动作都略显暴躁。
刘承祐登基以来,贴身伺候的内侍,已经换了几茬,都是不合心意,而今又自太后李氏宫中调了个宦官过来,名叫张德钧。年纪虽然轻,表现却也机灵,否则也不会被派过来。见刘承祐心情不好,很识趣地退下,不敢打扰刘承祐“深思”。
而思及此前广政殿中的情形,刘承祐有些难以抑制住心头的那股蓬勃怒气。用力地拂过御案上的的一叠奏章,散落一地,完全没有平日里内敛。发泄了一通,刘承祐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心绪方才慢慢平息下来,嘴角不由扬起一点冷笑,呢喃道:“为何要一再挑战朕的耐性?”
刘承祐身边,此时没有起居郎,这一点,装不下去了,一言一行都被记录,实在受不了。倒不是废置了,而是看情况、分场合,该屏退的时候就屏退。至于贾纬,刘承祐让他去修《高祖实录》以及编纂国史了,对于这一点,老史官倒也还挺乐意。
稍晚点的时候,皇后来了,基本上,每次大朝之后,大符都会来问一下安,顺便给刘承祐带来点吃食,陪他聊聊天,纾解一下身心的疲乏。
“什么人,又惹官家发怒了?”见着御案前还散落着的奏章,大符一面亲自拾起整理,一面轻声问道。
伺候的人都被屏退,以免打扰到帝后叙话抑或是行些私密事。大符带来的是碗面,农家做法,味道不错。闻言,嘶溜一声吸了一口,舔了舔嘴唇,有食垫肚,刘承祐的心态,已经完全恢复了平和,什么怒气,都已压下。
看着大符一副温婉贤淑的表现,刘承祐也没有刻意避及,直接说道:“宰臣轻我,我自认对其,已经足够容忍宽待,其犹不知收敛,自矜功劳能望,自专其事!”
从刘承祐的话中,仍旧能听出少许的怨气。大符心中的诧异感则更重了,这可是头一次见刘承祐如此直白表示对宰臣的不满。姣眉弯成一个恰当的弧度,大符语气中带着点试探:“是杨相公?”
近来刘承祐的日子也算枯躁压抑了,观其状,刘承祐心里涌起一股倾诉的冲动,轻轻地把着大符的玉手让其坐到身边,平心静气地,将广政殿中与杨邠的争执讲了一遍。
稍微消化了一下刘承祐所述,大符心里暗暗琢磨了下,温雅一笑,对刘承祐道:“妾虽处深宫,对天下剿匪弭盗之事,亦有所耳闻。”
起了个话头,也勾起了刘承祐的些许兴趣,看着她,示意她继续发表看法。
感受到刘承祐的应允与鼓励,大符提了提神,继续说:“经过官家与大臣们整治调理,天下匪患渐止,民几归治。天下纷乱数十载,杀人无数,百姓纵有无奈而为寇者,官家仁慈,念生民疾苦,不欲多造杀戮。到如今,仍旧啸聚山林,为匪寇者,都是真正不服王化的恶徒。然对于这些匪类,想来官家也是抱有攘除之心吧......”
刘承祐点了下头。
“那叶仁鲁,或许是真误以为盗,手段毒辣,却也是针对贼人。纵使陛下觉其手段残忍,难容其毒辣,可以残害生灵罪之,却不可罪之以剿贼。否则,传扬开来,天下会以为陛下软弱,纵容匪盗之徒为祸的!”
毕竟,不是所有为盗为贼者,都是被逼上梁山的。
听完其叙说,刘承祐叹了口气,面容柔缓,感慨的语气中带着点赞许:“皇后聪颖,有此眼光,果真奇女子!”
大符是说痛快了,此时被刘承祐夸,玉容微变了下,立刻起身躬礼,有点局促道:“妾身一时忘情多言,请陛下恕罪?”
刘承祐此时面态温和,挥了挥手,起身扶起大符,相伴落座,说:“何罪之有?你所提,朕深虑过后,已然认识到了这个问题。此前,是朕一叶障目了。否则,广政殿中,定不与之干休!”
“却是妾身自作聪明了,想来以官家的英明,明察秋毫,岂会勘不破其间的道理。”大符心下微松,不由小小地吹捧了刘承祐一句。
大符这个女子,真的很聪明,有目光,有见解,知书达理,最重要的是,少有骄气,这点是最让刘承祐感到舒心的。
不过,看问题,仍旧没有说到最关键的地方。刘承祐所气者,仅局限于匪盗之事上吗?当然不是,更重要的,还是杨邠的跋扈自矜,竟然当廷顶撞他,挑战他的威严。
他这皇帝也当了五个多月了,努力地树立维持他的权威,消除幼主的“负面影响”。但杨邠犹不自知,他这般行举,让其他人怎么看,若都仿之,他这个皇帝,如何坐得稳。
大符虽则聪明,但涉及到君相权斗、朝堂争端间的这些弯弯绕绕,却也难看透。当然,若是大符连这些都能洞察看透,那么这个女人可就聪明过头了......
在刘承祐这边,又讨得了点圣心,大符自然是比较开怀了,却不知身边的男人,心思已经“复杂”地跑偏了。
轻轻地偎在刘承祐身边,大符美眸悄悄地打量着他的侧颊,眨了眨,温雅地唤了声:“官家。”
“有话直言便是。”刘承祐偏头看着她。
似乎稍有些犹豫,大符低声说:“秾哥儿实在可爱,我心中着实喜爱,耿妃既去,皇子不好无母,希望能够亲自收养,必以亲子相待。”
刘承祐的皇长子的名字已然定下,名煦,小名秾哥儿。秾哥儿还是刘承祐亲自取的。
听大符突然提起此事,刘承祐下意识地直起了腰,瞥了她一下,已经嗅到了后宫之中,浓浓的对抗意味。
侧过身子,看向目含期待的大符,刘承祐一时未作话,似乎考虑了会儿,方才道:“朕国事繁忙,少侍奉于太后膝下,秾哥儿还是交与她亲自抚养,也顺便解其寂寞......”
“如此也好。”闻此答复,大符脸上并未露出失望之色,反而点头赞许道。
想了想,刘承祐又道:“你若想要孩子,我们生一个便是。”
言罢,刘承祐将皇后拦腰抱起,就欲往内寝而去。
大符惊呼一声,面颊绯红:“现在?”
夕阳虽然垂得厉害,还天还未黑......
“赟哥儿,国事难宁,纷扰不休,而今皇室平辈之中,以你为长,股肱贵胄,当为天下表率。此番就镇,两州十数万百姓都托付于你手,当施善政,养士民,抚人心,勿作侵害!”刘承祐将养兄刘承赟唤至御前,亲自叮嘱。
刘承赟才能不著,以皇亲身份,任事于禁军,为护圣左厢都指挥使,在军中素来也没什么威望,老实做人,规矩做事,无骄纵逾越之举。为人虽显平庸,却也还算是个本分的人,看起来并未太多心思。
与刘承祐交情不算深,此时闻其叮嘱,很是恭敬地应下:“臣定然牢记官家教诲,不敢有片刻忘怀,到镇之后,必严格遵从朝廷诏制。”
“兄有此心即可,那是邢洺百姓的福音。”刘承祐态度温和道。
对于刘承赟往镇邢州,刘承祐的要求并不高,心里的底线便是,勿生是非即可。
招了下手,侍奉在侧的张德钧端着两杯酒上前,刘承祐起身,亲自拾起一杯,递给刘承赟:“朕谨以此杯,为兄饯行。”
刘承赟哈着腰,双手郑重地接过:“谢陛下。”
送走了刘承赟,刘承祐命人将河中府及其周边的地区的舆图拿来研究,对于河中那颗钉子,刘承祐已经有拔除之心了。这段时间以来,尤其是夏收之后,李守贞是越来越跳了,似乎已经按捺不住了。
同样的饯行,在几日前,刘承祐已经送过宋延渥了。因为将姐夫“贬至”虎狼之地的缘故,姐姐永宁公主妇人心态,舍不得丈夫远行,还进宫找刘承祐“理论”,被刘承祐稍显严厉地打发掉了。
刘承祐与这个姐姐平日里交流虽然不多,感情也不怎么深,但还算谦和有礼。此番,“龙威”爆发,显然将之吓到了,哭哭啼啼地去仁明殿找太后李氏告状诉苦。李氏深明大义,自没有因为其无理取闹来给刘承祐添麻烦,只是轻言劝慰了一番。
随着宋延渥与刘承赟的先后调离,伴随着的是对东京职位的调整。京城巡检之职,以武节都指挥使盖万继任,将之调出了禁军。而武节军,又以前朝老将王全斌接任,由此牵扯出的,是一系列的人员升拔调动。借着此机,将军中年轻辈的中低层军官升了升。
另外一条线,刘承赟所任护圣左厢都指挥使,由下属左六军都校郭崇威继之,这也是名河东旧将,去岁有先锋之功,率先入开封的汉将中就有他。
同时,借着机会,刘承祐将两个大舅哥也调了调,符昭信为散员都虞侯,高怀德为护圣军都校,掌兵。
若不是因为幽燕情势不定,恐有战事,刘承祐是打算将慕容延钊、罗彦瓌等旧部,调回东京在禁军中统兵。彼等镇戍冀中一线,已有一载的时间,履历功劳上,没有什么问题。迁至禁军,纵不为高级将帅,称号军都虞侯抑或大军厢主一级别,总归是有资格的。
在这个过程中,军队的调整迁补上,此次是由枢密院牵头,侍卫司辅助的。在人事调方面,枢密院权威渐树,当然,这是在禁帅尚洪迁的主动配合下。并且,此番职位调动,基本都有升拔,最差也是平调,将校满意了,事情自然顺利。
至于侍卫将帅们,是否会因为权力的流失而心怀不满。身为统帅的尚洪迁都没意见,其余不在其位者,又岂会站出来当出头鸟?
......
河中府,河东城。
近来气氛越加微妙了,在李守贞累月的修缮下,城池越发坚固,夏收之后,辖下诸县镇钱粮都为其集于城内。李守贞又将治下县卒、乡兵尽数召至府城中,与牙兵一道操练,到如今,城内已经有蒲军两万卒。当然,良莠不齐,战力如何,有待商榷。
节度府衙内,李守贞召集着一干亲信,密议“大事”。
“看到了吧,纵使本帅断了潼关的钱粮,朝廷仍旧不敢有异动,只敢发此文,做些不痛不痒的申饬!”李守贞跨坐在帅案上,环视一圈,呵呵笑了几声,有点得意地说道,意态骄狂。
在堂间,两排坐着十来名文武,武将居多,看起来倒是济济一堂,只可惜,基本都是些无名之辈。其子李崇训与和尚总伦分居两首,看得出来,这和尚在李守贞这儿地位已远逾文武。
“只可惜,小皇帝那般折腾,朝廷竟然还没乱。”李守贞以一种失望的语气感慨着。
到如今,李守贞在属下面前,已经毫不掩饰其叛心了。
闻言,总伦在旁,捋着胡须,言笑炎炎,说道:“刘汉得其国,乃恰逢其会,侥天之幸。故汉祖在朝一载而终,盖因德行浅薄,难负社稷。而东京那少年天子,又有何才德,高居帝位,掌御天下?”
“入夏以来,先徐州饥馑,后黄河决口,再河北连月干旱,又有青州蝗灾,此皆汉天子无德,上天厌弃的警示。相较之下,河中则风调雨顺,收获丰盈,此乃明公气运之所钟啊......”
被总伦一通忽悠,李守贞眉开眼笑的:“如此说来,当真是上天都在襄助于本帅!”
从客观的角度看,只会觉得李守贞愚不可及,仿佛被施了降智光环一般。但是,身处迷局之人,当真是看不清局势,分不清情形,听不进人言。在反叛的道路上,李守贞自我陶醉已深,并早没了回头之路。
至于自己是否会功成,那是一定的,李守贞很有自信。自信何来,除了总伦法师的术法推算之外,近来在李守贞身边已经发生的不少“吉兆”了。
比如,三月的时候,龙门县报,有民见,河鲤跃于龙门,河峡深处,有龙吟阵阵。
五月望,清晨,又有喜鹊落于节度府后宅枝头,逗留盘旋,叽喳“祝愿”。
前不久,李守贞宴请麾下将校,酒醺,一时兴起,遥指堂中所挂“虎舐掌图”,说:“我若有非常之事,当中虎舌。”然后抬弓引弦瞄之,箭出,一发中的。
总之,大汉朝处水深火热中,而河中府这里风调雨顺,吉兆不断......
李守贞已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谁要敢戳破其美梦,恐怕第一时间为其所噬。
而在场的河中府将校,都是一心一意跟随李守贞?当然不是,李守贞还没有那个能望。只是为求富贵耳,汉廷立国未久,便逢大丧,幼主继位,占据的还是中原,怎么看都难守江山。
跟着李守贞,若是成功了,那便是开国功臣,若是失败了,投降便是。这么多年以来,多少“前辈”、“榜样”在前,他们只是循旧路前进罢了。
“在场诸位,都是李某臂膀,推心置腹。汉天子年少无知,坐困愁国,必不能守江山,此诚我辈用武奋举之时。本帅观当今天下局势,天时人事皆合于河中,欲起兵问鼎江山,逐鹿中原,诸位可愿随我,共创功业?”兴致一起,李守贞立身扬手,情绪激越道。
“愿随节帅!”这种情况下,哪有人会扫兴,一干人起身,齐刷刷地回应道。
李守贞神情雀跃,口呼大善。
“崇训,向诸位通报一下,这几个月来我们所做的准备!”笑容一敛,李守贞朝李崇训吩咐道。
闻言,塌着一张脸的李崇训立刻来了精神,作为“绿主”,在李守贞的造反事业中,李崇训起了十分积极的作用,卖力地为其父张罗。
在堂间,踱了几步,装模作样一番,方才拱手道:“诸位,为谋大业,这段时间以来,父帅遣使多方联络盟友,而今业已有结果。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已然答应,一旦河中举兵,必率夏绥之军南下。大河西岸,匡国军节度使薛怀让,去岁为汉天子所辱,深恨之,时怀忧恐,也欲同我们一并起事。”
“华州侯章,收河中厚礼,亦有举义之心。另外,塞北的契丹,两川的孟蜀,荆南高氏,南唐李氏,皆修书相邀,得其允诺!”李崇训说得很是兴奋,道:“只待河中大兵起,朝廷便是四面受敌,也是河中成事之机!”
此言落,在场的河中文武,不由互相望了望,或多或少都露出了些轻松之意。毕竟是以一府之地而抗天下之大,虽然十多年前,后唐末帝李从珂就成功过,但情势终究不一样,难免心虚。
纵然几十年来,造反谋叛乃常态,但是造反终究不是件低风险的事。成了固然光宗耀祖,败了也有投降反正的机会,但前提是,能活到最后,尤其是对于中低层将校士卒来讲,哪次不是腥风血雨。
此时听李崇训介绍,原来河中有这么多盟友,信心一下子倍增。
李守贞也顺着其话,伸手握拳,朗声道:“诸位,并非李某不自量力,有彼强援,多方并举,共襄盛事,我等岂有不功成的道理。”
“节帅,起兵进取中原,凭蒲兵的强悍,我等可自为之,何必要引契丹人南下呢?胡人势大,若再让契丹人进了中原,岂非为他人做了嫁衣?”这个时候,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似有疑窦。
闻言,李守贞脸色顿时不好看了,但见其人,眉色又转。说话的人名叫王继勋,乃河中牙将,长相粗豪,孔武有力,乃李守贞麾下一悍将,军阵之中善使铁鞭、铁槊、铁楇,号“王三铁”。
见是王继勋,李守贞笑眯眯地对其解释道:“契丹人强大,本帅自知。不过,我只是引其为援,以北兵南下牵制朝廷军力罢了。其余势力,亦不过受某利用罢了,待我等兵进东京,灭刘代汉,多了江山,其后再行对付彼辈!”
“明公豪气干云,可冲斗牛,可震日月啊!”总伦法师又给李守贞鼓劲儿了。
“节帅英明!”王继勋点了点头,拱手请道:“节帅,朝廷驻兵于潼关,显然就是为了防备我们。那小儿杨业,也是越发猖狂,占住风陵南津,近来更是几番越过河防北探。末将愿为节帅,领兵攻打潼关,拿下那杨业小儿的首级!”
听王继勋这么讲,李守贞神情也稍微严肃了些,冷冷道:“潼关当山河要冲,我等若举兵,必当先行拿下此关,切断朝廷与关中的联系,而后寻求东进!王将军放心,届时必以你为先锋!”
“谢节帅!”
“诸位!”李守贞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大事在即,诸位暂归营,秣马厉兵!”
“是!”
开完一场动员大会,李守贞独留其子与少数几名于后堂密议。
“说说吧,那些人的最新回复?”李守贞稳稳地坐在帅案后,神情比起此前,稍微收敛些。
“回节帅!”属下判官起身,拱手道:“夏州李使君已明确回复,只待河中起兵,同州薛使君,也一样。倒是华州侯章,态度属实有些暧昧,恐有反复!”
“哼!”李守贞顿时怒道:“候章这鄙夫,贪财忘义,收受本帅那么多礼物,难道还敢爽约不成?”
“父亲这倒不用担心,届时只需将两方来往的书信公告天下,华州不得不就范!”李崇训阴**。
“不错!我的礼物,不是那么好拿的!”李守贞颔首,又问道:“其他地方呢?”
“孟蜀那边,言前番方与朝廷签订合约,不便毁诺,搪塞答复;荆南高氏,本是反复之人,再加前番上书朝廷求告服软,而高从诲身体不豫,恐怕不足借力;南唐方面,与朝廷交恶,也允诺,届时用兵于淮上,共讨中原;至于契丹,道路遥远,使者仍无回返......”
“是这样啊。”李守贞琢磨了下,看向列座的和尚:“大师,你怎么看?”
总伦仍旧一副佛气逼人的模样,打了个佛礼,自信道:“孟蜀、荆南、南唐与朝廷皆有旧怨,只要明公起于河中,拥兵东向,汉廷动摇,彼等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纵使明公不与联络,也会主动扑上来咬一口。至于北面的契丹,去岁与刘汉更是结下了死仇,而今幽州还在赵氏手中,其又怎会不闻讯而动?”
“大师此言甚是有理!”李守贞哈哈一笑。
“节帅,既谋大事,仍不可不谨慎,朝廷那边对河中,可不是一点防备都没有啊!”旁边的心腹判官,不由提醒道。
“本帅当然知道!”李守贞冷冷道:“皇帝小儿,以为他准备的那些小动作,我不知道?笑话!”
“他任侯益为开封府尹,恐怕已从那老儿口中得知联络之事。还有那赵修己,装病还乡,过了黄河就托庇于潼关,恐怕,早已向朝廷出卖本帅了!”
“朝廷既知我李某心怀大志,仍不敢妄动,还善加安抚,却是为何?他不敢,朝廷不敢逼反河中,李某一反,必然牵动天下。稳了朝廷这么久,而今我蒲军兵精粮足,也该动手了!”
听李守贞这么一说,判官不由感慨道:“原来,万事皆在节帅的掌握之中啊!”
李守贞哈哈一笑,又得意了。
“现在,只望中原、河北的旱情再严重些,正可由本帅吊民以伐罪,代天而讨无道!”李守贞的语气间,满是幸灾乐祸。
河中的反叛筹备,进展可谓紧锣密鼓,已至箭在弦上的地步。
但所谓,事不密则泄,又或者是太过放飞自我,李守贞显得有些无所顾忌。
东京这边,城垣上空,一团又一团的阴云,凝在上空。积聚,酝酿,翻转,终于,瓢泼大雨,遽然倾泻而下。
殿中,刘承祐正审阅着文书,忽闻其声,神情大振,疾声朝外发问:“下雨了?”
“回官家,下雨了!下雨了!大雨!”内侍匆匆忙地跑进来,身上带着水汽,激动禀道。
刘承祐直接抛下御笔,快步奔出垂拱殿,直至殿前广场,摊手沐雨,一脸陶醉。隆隆雨声之中,刘承祐仿佛能听到,整座东京城,整个中原,乃至整个天下百姓的欢呼之声。
终于特么地下雨了!
于刘承祐而言,另有一层意义。就在上午,他才受制于朝野的舆情压力,亲幸道宫,祭天祈雨。
这才半日过去,全城大澍,这说明什么?一缕神圣的光芒,又将笼罩在刘承祐身上。
当然,刘承祐是有提前咨询过钦天监的官员的,近来当有雨......
一场及时雨,足以稳人心。后续各地传来的消息也是喜人,尤其旱情严重的河北,广沐秋雨。各地枯涸的沟渠,慢慢被蓄满,干燥的田亩与粟稻尽情地吸收着水分的滋润。
以旱情故,河北的田苗,多有损毁,但因这场雨,止损不少,可以说直接避免了饥荒复发的恶况。
“久旱逢甘霖,固然是好事。但是此雨连日,绵绵不绝,恐成涝情,当降制晓谕诸道州府,提高警惕,以防水患。尤其是沿黄河州县,堤岸之防,决口之地,尤需谨慎。”殿中,耳闻外边阴雨不辍,刘承祐对着一干臣子,以一种告诫的语气说道。
“是!”
“臣等只顾欣喜天降甘霖,着实汗颜。而陛下审思周祥,已虑背后隐忧,防患于未然,令人敬仰。”冯道坐在侧,身体微躬,恭维道,不过其语气间的赞许,倒有几分真心。
殿中文武齐备,王章、郭威、尚洪迁、李洪信、冯道、魏仁浦以及受邀列席的开封府尹侯益,再加个范质。
这些人,基本囊括了中书门下、枢密院、侍卫司、三司以及开封府这几个大汉朝廷最重要的衙门,也是处置朝政的中坚力量。人数只起,显然有大事要议。而最出人意料的是,这样重要的会议,向为文臣之首的杨邠竟然不在座。
旁人或许反应慢点,但似冯道这样的老狐狸,已然嗅到了那不寻常的政治信号。
稍微酝酿了一下,刘承祐神情微敛,淡淡地通报道:“朕召诸公前来,所议无他事。河中李守贞反心已炽,叛乱在即,朝廷当着手筹备应对之法。”
李守贞那边的异动,是消息如飞,纷至沓来,呈至刘承祐御案上,来源还不一。枢密院下属军情司,武德司的探事,刘承祐的暗枭,周遭驻防镇戍的汇报,以及河中内部偷偷向朝廷输诚者。
稍稍让刘承祐意外的,是高从诲,扭头便将李守贞卖了,将其联络书信,送来东京。看起来,高从诲是真的病了,否则,以高赖子以往的尿性,纵不在南边搞事情,也不致于将李守贞联络之事白于朝廷。
李守贞自认看穿了刘承祐与朝廷的想法与打算,对其动作尽收眼底,胸有成竹,智珠在握。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的一举一动完全暴露在刘承祐面前,略无遗漏。
“陛下,李守贞笃信术士妄语,阴怀叛心,不识天数,不知天威,妄图引兵作乱,谋抗朝廷,实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冯道率先起身,表示对李守贞的严厉谴责与鄙视。
紧随其后,是侯益,只见这老将,有些激动地道:“李守贞素鄙陋,虽为宿将,然不习戎事,沙场生涯,实无可称道者。彼在河中,自谓接英豪,聚人心,实乌合杂聚,为之效死力者能有几何。陛下与朝廷早有御备,彼辈岂能成事?”
刘承祐点了下头,朝郭威示意了下:“郭枢密,向诸位通报一下河中的情况!”
“是。”郭威起身礼毕,方才侧过身体,对在场大臣叙说道:“经军情司调查,入秋之后,李守贞已集蒲兵两万余人于河东城,日夜演练。今夏河中府丰收,李守贞重敛于民,以致河中士民,人衔怨愤。据察,李守贞于州府仓廪共屯有新臣粮秣近十万石,足可供河东城军民一载之用。”
“近来,其屡次召属下文武密议不轨,言辞张狂,毫无收敛,欲行非常之事。”
“另,其这几月来,李守贞遣使联络同州薛怀让、华州侯章,约以共叛。又阴谋北连夏州与契丹,南结孟蜀、伪唐,欲多方并举,共谋大汉。其蛇蝎之心,滔天野望,已是蠢蠢欲动。”
听完郭威之言,在场群臣顿时噤声,无不肃然。
“怎么,都被李守贞吓到了?”扫视一圈,刘承祐淡淡地问道。
“陛下,若独河中一隅之地,自不足惧。以朝廷之力,自可平灭之。然若三叛连横,四寇并来,朝廷应对起来,可就捉襟见肘了。”回话的是尚洪迁,似乎想到了四面楚歌的情形,表情有些凝重。
“魏卿有何看法?”刘承祐问神色平静的魏仁浦。
被点名,魏仁浦起身揖礼,徐徐叙来:“陛下,诸公。河中叛势,看似凶炽,实如空中楼阁。同州西面有邠、耀两州钳制;华州则处京兆与潼关的夹击之中,此二者若敢谋叛,第一时间便会遭到朝廷的毁灭打击。”
“薛怀让与侯章者,居无善政,苛敛财货,早为人所厌弃,彼无根之萍,有何可惧?况,此二人,虽为李守贞勾结,然岂是一心,只需朝廷发兵征讨,面对兵势,彼辈未必会同李守贞顽抗。所谓三叛连横,实只河中一家罢了。”
“至于四路外敌,西蜀这边,蜀主孟昶清除旧臣,朝局正当不稳,鸡峰山一役已使蜀军丧胆,再加前番与我朝签订合约,绝不敢贸然动兵。伪唐主李璟,素来暗弱,且唐军若于江淮,尚可借其水师逞威,其若敢出淮上,我中原虎师岂惧其弱旅?”
说着,魏仁浦问尚洪迁:“尚都帅以为如何?”
尚洪迁正听得认真,闻问,脱口应道:“唐军若敢北上,禁军儿郎必使彼辈有来无回!”
“至于夏州李彝殷,彼为党项众,凶猾狡黠,若见不得实在的好处,其岂会真响应李守贞,更有可能的是,坐观朝廷平叛发展,顺势而动。唯可虑者,还得属岭北的契丹,然倘若胡骑南侵,有幽州防线在,自可驳挡一二。”
“故,李守贞若举叛,至少在初期,朝廷直面威胁,唯有河中一隅!”
听完魏仁浦的分析,在场众臣,眉目多有舒展。仔细思之,情势似乎当真没有那么危急了。
“魏卿之言,深合朕心!”刘承祐起身,在人前晃悠了两个来回,方才冷肃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李逆潜蓄异志久矣,其有这些动作,并不出乎意料。早知其有异心始,朕便一直盯着河中,如观跳梁小丑。前以国情故,朕不闻不问,但如今,有赖诸公辅弼,朝政安稳,军心抚定,粮荒稍解,朕对此等叛逆之徒,断不可能再有任何容忍。”
“朕决议,发大兵,平此逆贼,消弭内患!”
“请陛下降令!”一干文武,齐声应道。
“尚卿、郭卿,枢密院与侍卫司,当着手挑拣平叛军马。”
“是!”
“王卿,三司可先行调度可供五万马步军半载之用的粮秣军械!”
闻言,王章暗暗琢磨了下,面露难色,不过迎着刘承祐的目光,还是咬牙应下:“是。”
“侯卿,自今日起,与巡检司一道,加强对东京的管控!”
“是。”侯益赶忙操着老腰。
“传诏北部疆防诸军,提高警备!”
当然,还有一项安排,没有当廷宣告。给武德司的,让其着实清除东京城中的蒲军探子。
散议之后,刘承祐翻出了李守贞此前勾连蜀军以及侯益的信笺,与高从诲呈上,一共三份,命人送往河中。
随其后下诏,河中节度使李守贞,移镇金州。
刘承祐的意图很明显,哪怕李守贞造反,也要看他的眼色
河中府,整个节度衙门沉浸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数百名甲兵,整装齐备,侍卫于其间,尤其是大堂内外,河中牙兵更是杀气腾腾以待。
“这是小皇帝亲自下的制书?”堂间,当真河东文武的面,李守贞掂量着手中的册页,冷笑着盯着独身站在堂中天使。
“使君身为人臣,竟敢对陛下无礼?”使者是个中年文士,蓄着短须,一脸儒气,但似乎有些一根筋,深处虎狼之地,仍不以礼忘质问李守贞。
李守贞不屑地笑了笑,蔑视地盯着使者:“小皇帝欲以此制让本帅就范?”
见李守贞张狂,使者沉声道:“朝廷制下,请使君移镇金州!”
闻言,不屑之意愈浓了,命人端上一个火盆,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制书抛入其间。
使者怒目而对。
见着由缓到急,被火苗吞噬的制书,李守贞扭头,杀气凛然地盯着使者:“当初冯道在我这里,都要小心赔笑。你这个酸儒,竟敢在本帅面前如此张狂,不怕死?”
见状,使者眼神中恍过一丝惧色,嘴唇微抖,昂着脖子,高声道:“使君若敢擅杀天使,正可给朝廷出师之名。我又何惜一死?”
“想不到,如此朝廷,皇帝小儿,竟然还有你这样不怕死的忠臣。”听其言,李守贞似乎有些感慨,冲着其叹了口气,严肃地说道:“既如此,本帅成全你,正可,为我起事祭旗!”
随即,在使者稍显惊恐的目光中,招呼着牙兵,将其拉下去解决了。很快,伴着一声惨叫,首级被呈上,拎着血淋淋的头颅高举,站于帅案前,李守贞厉声道:“事已至此,已无退路,本帅决议,克日起兵,以讨无道!”
“愿随节帅起兵!”在场河中文武,齐声道。这估计,是他们最后一次如此整齐嘹亮的高呼了。
乾祐元年秋七月己未(十二),河中节度使李守贞举叛于蒲州,自号秦王,发檄天下,召各路英雄共讨“暴汉”。
举叛之后,李守贞所作第一件事,便是派人联络同州、华州的俩哥们,并且,派其子李崇训与牙将王继勋领军一万南下,直趋风陵津,欲按照既定目标,渡河南下,夺取潼关。
然后,碰了个头破血流。
风陵津南岸,渡头上,一排寨垒勾连,似是临时搭就,却露獠牙。一阵强烈的欢呼声在其间爆发出来,他们刚刚又取得了一场小胜。
寨垒下的河水中,肉眼可见,一片狼藉,一些毁坏的船只、舢板与尸体,顺流而下,而更多打着蒲军旗号的叛军,正狼狈向北岸退去。
望楼上,杨业见着形色仓皇的叛军,沉凝的面容间,带着一丝疑惑:“蒲军如此不通军略,径来送死,莫非有什么阴谋,想要迷惑于我,让我军放松警惕?”
随王峻破蜀军,又于潼关独掌一面数月,一系列的历练下来,比起以往,杨业显然得到了极大的成长,仅从其面上的沉稳多思,便可知一二。
蒲军这边,李崇训与王继勋领军至风陵津后,不及调整,催促着麾下将士,登船拟舟,朝着南岸的官军营垒便冲去,欲取南滩而进潼关城,毫无技巧性可言。
作为刘承祐安排在关右的一颗钉子,杨业很尽职,时时刻刻都盯着河中的情况。闻彼变,立刻带人快速反应,率一千五百名弓箭手进驻早就搭建起的防御营寨。叛军莽打莽冲,在河水上,逞轻舟皮筏,就是一群活靶子,被官军仅以弓箭轻松射退。
王继勋连续组织了三波冲击,都以失败告终,折兵五六百。而官军这边,也就是官军士卒手臂给拉酸了,以及费了些弓箭,这段时间以来,刘承祐自东京向潼关支援了不少军需,箭矢的储备还算丰富。
这一次,蒲军似乎终于学乖了,缩在对岸,安营扎寨,不敢再贸然来攻了。
站在杨业身边的是一名文士,内着官袍,外罩军甲,显得不伦不类的。此人正是托庇于潼关的赵修己,被杨业上表推荐,以其过往履能,再加审时度势,提前反正,刘承祐干脆以其为潼安军副使,辅助杨业。
“李守贞用人不当。”见杨业怀疑,赵修己又是感慨,又是不屑,给杨业解释着:“李崇训才能平庸,既庶务之才,又无从军经历,仅以出身,为李守贞拜为统帅。至于王继勋,勇则勇矣,然为人粗莽,无谋略,若以其战阵冲锋,或可收奇效,但以其统大军作战......”
赵修己话已经差不多说透了,杨业想了想,说:“如此说来,倒是我多虑了?”
“军使当潼关要隘之重,谨慎持重,乃良将之举!”赵修己在旁恭维一句。
杨业已然蓄成了一层胡须,此时下意识地抚摸着,遥望对岸:“观彼岸之贼众,约以万计,李守贞这是将半数的蒲军都派出来了!”
“就我所知,叛军稍强者,不过那四千河中牙兵,余者都是其新招揽杂合之众,战力低微。”
“仅观其旗号不整,军情杂紊,便可知其况。”杨业嘀咕着说道:“本将都有心,率敢死之士,北渡反冲,试试其斤两!”
闻言,赵修己脸色一变,赶忙劝说道:“军使不可呀!经此一战,贼势稍挫,但毕竟人众。眼下,稳守潼关,控制住这咽喉要地,以待朝廷平叛安排,才最为要紧啊!”
与杨业共事这段时间以来,赵修己对其将才很是认可,也理解朝廷为何敢将潼关交与其驻守。但是,毕竟年轻,他怕杨业立功心切。
听其劝,杨业摆了摆手,豁然一笑:“先生放心,孰轻孰重,本将还是分得清的。”
见状,赵修己不由松了口气。思及这段时间以来杨业治军布防的沉稳泰然,不由自哂自个儿多虑了。
看了看天色,杨业琢磨了一会儿,说道:“时辰已晚,叛军应当不会再有异动了。此津乃咽喉之地,我军只需占住南渡,彼辈兵力纵使翻倍,也难轻易逾越。此处的防御,就交与赵先生了,此夜,趁机加固岸防。另外,提高警惕,以免其夜袭!”
听杨业的安排,赵修己有些意外,不由问道:“军使以重任托付于我,欲何为?”
“后顾尚有忧,关城不容有失!”杨业朝西边看了看。
顺着目光西望,赵修己若有所思:“您是顾忌华州的侯章!”
杨业深吸了一口气,自信地说道:“河中之叛,天子与朝廷早有所御备。京兆白公、陕州赵公,很快便会遣兵而来,我等只需守住关城与津头两日即可!”
河中的蠢蠢异动,事虽不小,却还不至于让朝廷紧张到过分地步。李守贞叛乱的消息还未传到,东京自上而下,一切如常,并且比起以往,更显秩序,朝政有条不紊。所谓,外松内紧。
刘承祐稳若台含,照常理政。
“陛下,河南诸州,除濮、郓、邓、襄、安数州之外,地方军器作坊,已悉数裁撤,军器监已收各州能工巧匠四百余人备役,制备器料陆续输送入京,而今诸库储备,可供诸作坊署两月之用。”
耗费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对中原地区兵器作坊的处置,也算是有了些成效,进度已然算快。但从结果上看,都是中央辐射控制力度够强的州镇,以及似郑、汝、滑、兖、徐这等对朝廷较恭顺者,即便如此,也不是诏下即俯首听命。再加上王章一向以来粗暴强硬的执行手段,几乎可以肯定,地方上对此事怨气不小。
“传诏,重申朝廷行此事的初衷与态度,晓谕各州,可改军器坊制民器。如有工匠遣散者,官府当适当作补偿!”略作思量,刘承祐吩咐道。
“是!”王章应道。
从其表情可知,对此并不是特别上心,抑或是知道可能的结果。哪怕经此整治,地方私制军器,又哪里真正能禁得掉,若有心,继续偷偷地制作便是。只有朝廷权威严树,逐步施重手整饬,才会有效果。而此前王章赞同刘承祐的“罢兵”的想法,也是看见了好处,而今,工匠有了,又收获了大量的铁、锡、皮料等制作物料,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对于这些,刘承祐不知道吗?当然也是考虑过的,就如同其他政策的想法一般,先逐步施理执行,把制度定下,以后,这便是秋后算账的依据。
“对其余方镇,暂停此务!”刘承祐又说。
“是!”王章再应下。也清楚,接下来,朝廷要全力着手应付河中,就暂时不在这等小节上去“撩拨”地方了。
“另外,军中所用弩、甲、刀、枪等武器,种类繁多,制式不一,臣议着手整改,根据禁军实用武器情况,进行制式专造,废除杂制军械!”王章又禀。
这是整合节约资源,提高效率的做法,也军队训练、后勤等方面也有裨益。此议深合刘承祐之心,念头只稍微一转,便同意了。
王章退下后,没一会儿,赵上交与陶谷二人受召而来,联袂入殿,哪怕在刘承祐面前,也能察觉到二者之间的不协,一种暗中较劲的感觉。尤其是陶谷,原本按照他的预料,又凭着与刘承祐的关系,知制举的差事算是稳稳的,结果,赵上交不开眼,竟然也上奏条陈,还提出了一条被他忽视的“糊名考校”。
“制举之事,筹备得如何了?”没有管陶、赵二者之间的那点不对劲,刘承祐直接问道,他只要事情做妥即可。
“启禀陛下,已按照条制筹备得当,贡院整理修葺,考官业已甄选完毕,皆三馆及翰林,护考官兵由禁军选派,考校条制流程已宣告来京应考之人......”赵上交如数家珍般道来,一副干练的表现。
话落,陶谷也紧跟着说:“陛下,前番所列条制规程,多参考唐制,然经臣等商议执行,犹嫌冗杂,陛下重开制举,欲求急用之才,故此番制举,臣等筹措,力从简练,以求实效,为朝廷选材举贤。”
显然,陶谷是深知刘承祐的喜好,晓得他对朝中许多冗虚之事很不满意,故说话奏事有意无意地顺着刘承祐的脾性。而闻其言,刘承祐果然满意地点了下头:“不错。”
“到尚书省报备登记的应考者,有多少人?”刘承祐看着赵上交问。
说起此事,赵上交脸上浮现出一抹尴尬,声音放低,垂首答道:“考校诸科,共一百八十九人。其中半数之上为进士科,明经科次之......”
“这么少!”刘承祐是真惊讶了,带着点不解的怒气。
讲道理,此次制举,准备了这么久,不说万众云集,也该热闹些吧。天子亲自下诏开制举,应试之人竟寥然至此。
这个时候,陶谷出列了,说道:“陛下,依例,应试的读书人,需在地方参加解试,考核合格后,取得官府解书之后,报送尚书,再与省试。然前因战乱之故,地方考举废弛,取得解书者本就不多,故许多有才者,并无资格与试。”
“臣以国家重启选材,可适当放宽条件,然为赵知举所拒绝。”陶谷斜了赵上交一眼,开始当面给他上眼药了。
闻言,刘承祐口风果变严厉:“朕渴求人才而开制举,属恩科,非常制,选拔为何仍限制于窠臼之中。非常之时,自有非常之制,岂能使天下人才,受限于一封解书之中?当放开限制!”
听刘承祐这么一说,赵上交立刻答道:“陛下,国家选材,本当层层选拔,纵制举,亦当有其规矩,岂能任意胡为?若无限制,恐有滥竽充数之辈,混杂其间。”
闻赵上交的回答,刘承祐还没反应,陶谷嘴角却是一勾,拱手道:“陛下,臣闻地方多有官员肆意妄为,收受贿赂,得不亲试而得解者。这些滥竽充数之辈,可同样有解书......”
“那毕竟是少数。”赵上交脸色不好看,反驳道。
“报备士人中,其所得解书,可多为前朝所发......”陶谷又阴阴地道:“而况,陛下亲开制举,应试者不足两百人,如此寒酸,可曾想过陛下与朝廷的颜面?传将出去,岂非让天下人觉得,朝廷不得士心?”
“朝廷所选,需良干之才,是要为官治民的,若无德才,宁愿不要!”赵上交胡须一跳。
见两人快在御前吵起来了,刘承祐抬手止住争端,沉重脸,好生思量了一会儿,抬眼道:“二卿之言皆有道理,规矩自然是要立的,但朕求才若渴,自当打破窠臼。这样,此次乃国朝初举,开特例,应试适龄士人,不看资历,不需解书,皆可与试。”
“为免滥竽充数者,可组织翰林、六部郎官进行一次初步筛选,再参加正考。另,于考校之事上,严格把控,行宽进严拔!”
刘承祐语气虽显平淡,但俨然不容置疑,陶谷立刻应道:“是!陛下英明。”
赵上交呆了下,也只能无奈道:“臣遵命!”
“制考日期定于何日?”
赵上交答:“原定于本月二十日,如今......”
“延后一个月,改至八月十四,放到中秋节前吧!于尚书台报备日期,截止于八月九日!”刘承祐直接吩咐着。
“是!”
两个人同时应道,都知晓,经刘承祐这么一变,尚书礼部与他们两知举,又有得忙了。
不过相较于赵上交的少许郁闷,陶谷则显得轻松多了,甚至有些得意,至少,这一次赵上交在皇帝这儿吃瘪了。
眼珠子转了转,陶谷又主动道:“陛下,此诏下,天下士人必定成倍增长,监考人员还需增备。另,已至东京的读书人,臣观多有贫苦之人,衣食难足。再拖一个月,只怕其难有栖身东京之资!”
“陶卿所虑甚是!”刘承祐点头,直接说:“已报备尚书者,可凭所发公状,至开封府领取钱粮。着侯益,酌情发放!”
“陛下仁德!”陶谷立刻恭维。
此举,刘承祐可得士人之心,作为提出建议的陶谷,也可借此提高名望,再加同知制举的身份,他几乎可以想象,自己能从中得到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