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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家,冯相公求见!”没让刘承祐晃悠多久,垂拱殿内侍急急忙忙地前来通禀。

    在殿外,吹着冷风,头脑清醒,刘承祐原本想召冯道,君臣二人在冬风中来场“论道”的,不过思及老狐狸岁高,怕他冻坏了身体,也就将生起的趣味给压下了。

    快步一回到殿中,一股在热意扑面而来,解开披在身上的裘袍,立刻有侍者接过,拿下去收置好。

    “老臣冯道,参见——”望见刘承祐,正自品御茶的冯道,赶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礼。

    刘承祐直接抬手打断,示意他:“冯卿免礼。”

    别看在殿外吹着北风挺潇洒,回到室内,还是习惯性地往暖炉上靠。炉子内,静静地燃烧着炭火,火烧得还挺旺,加了香料,两手贴近,烤了一会儿,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方才活络了不少。

    “天寒地冻的,冯卿还当保重身体!”刘承祐随手同冯道寒暄着。

    天子这般关切,冯道老脸上顿时面露感激,很自然地表现一副动容的模样,拜道:“多谢陛下关怀。”

    见老狐狸躬着腰候在那儿,挺辛苦的样子,刘承祐当即摆手:“冯卿但坐!”

    刘承祐站着,冯道哪儿敢言坐,摇着头,定要恪守人臣之礼。见状,刘承祐只得归御座,冯道这才恭谨地坐下。

    “不知陛下召臣,有何吩咐?”冯道问起正事。

    “淮阳郡王开府,太后不放心,欲给他选一个王太傅,此事落在朕身上。皇室血脉不丰,朕就这么一个弟弟,虽独立出宫,但年纪尚幼,心性不定,需严师约束管教......”刘承祐也不多废话,直接道明意图。

    前不久,经过太后允许,刘承祐正式将皇弟刘承勋放出宫去,封为淮阳郡王,遥领淮南尹。一个封号,都难掩刘承祐蠢动之心。

    对于刘承勋,刘承祐表现得十分重视,给淮阳王府中,配齐了上下属官属吏,辅助其读书习武,还自控鹤军中调了一队精卒充当王府卫士。眼下,就差一个总领教习的太傅了。

    说句不吉利的话,刘承祐若有个意外,就眼下的情况,能继大统者,非刘承勋莫属。

    而在这个问题上,宰相杨邠,又犯了一条大忌,竟然主动请命,愿亲自教习刘承勋。这让刘承祐心中原本稍有所缓的忌刻,再度攀至顶峰,不是针对刘承勋那懵懂小子,就是针对杨邠。

    而眼下,冯道闻其言,心里则嘀咕了起来,听天子的意思,貌似是想要他去教刘承勋?老狐狸迅速往利弊方向琢磨......

    不过,很快便闻刘承祐说:“冯卿于当世素有元老之名,多晓上下贤能俊达,可有人选荐上?”

    闻言,冯道反应过来,是自己想多了,迎着刘承祐的目光,认真地琢磨了一会儿,拱手应道:“集贤殿学士李崧,历仕唐、晋,位至宰辅,向具名望,功才考实,陛下以为如何?”

    李崧,刘承祐嘴里咀嚼着这个名字。对于这些前晋遗臣,这么长时间下来,刘承祐也多少有些了解,其中就包括这个李崧。

    尤其在此前苏逢吉案,查察其罪之时,便有关于此君与苏逢吉之间的房产矛盾报上来。苏逢吉遭贬后,刘承祐还做主将其两京之房邸,还给李崧。

    李崧这个人,要说文才,或许算不得惊人,当世当朝便有许多人都能超过他。不过这个人,履历异常丰富,当过很多官,州镇职吏,三司六部,宫廷翰林,累至宰相,可以说,当官办事的经验十分丰富。

    在前晋的时候,可谓其仕途巅峰,即便受举于耶律德光,也颇受厚待。不过,自归附大汉以来,便开始转霉运了,虽然朝廷对类似他这样的旧臣一直是赏个官位,供养着。此前得罪苏逢吉,差点被迫害,此后一直在集贤殿,苏禹珪属下,混日子。

    “栾城一战,所救晋臣之中,就有他吧!”刘承祐考虑间随口问道。

    “正是。说起来,陛下对李学士还有活命之恩!”冯道含笑道。

    “前番契丹主入东京,所获晋臣中,唯有冯卿与李崧,最受荣宠。得与冯卿并列,其才具,朕倒是有些信心的!”刘承祐慢悠悠地说。

    听刘承祐这番言语,冯道这边,反倒心头一紧。以他对天子的了解,当不会无的放矢才是。何以提到契丹事,莫非对“降辽之臣”有什么看法?

    想到这儿,冯道又小心地转变口风:“李崧之才具,臣也是十分佩服的,世无完人,就是识人眼光,偶为障蔽。”

    “冯卿所指,莫非石敬瑭?杜重威?”刘承祐说。

    “陛下聪颖,老臣叹服!”冯道夸奖道。

    石敬瑭出镇河东,杜重威率师抗辽,此二者,都是李崧极力举荐的。虽然可能是出于当年时势国情的缘故,但从结果上看,唐、晋之亡,都与石、杜二人,有莫大的干系。

    自动屏蔽其恭维,刘承祐又想到了什么,说:“洛阳查办的李鳷与李屿,是他的兄弟吧!”

    西征还师途中,经停洛阳之时,刘承祐处置了一批违法的官员,那二李就在其列,是被当作典型来树立的。

    闻其言,冯道终于回过味来了,禀道:“陛下若心怀顾虑,为淮阳郡王,另择良师即可,朝中人才咸集,翰林学士李浣,文才卓著,学问通达......”

    李浣,是宰相李涛的弟弟。

    “就选李崧吧!”刘承祐却突然抬手,朝左右吩咐着:“让陶谷拟制,以李崧为淮阳王太傅!”

    “是!”

    解决了一桩事,刘承祐心情又松了些,瞄向冯道,顺势问道:“中书门下,可有新事?”

    “正要回禀陛下,大名府上报,临清王已斩成德军副使张鹏!”冯道观察着刘承祐的表情,小心地答道。

    果然,闻其言,刘承祐眉头直接深锁起来,以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绪,喃喃自语道:“怎么都是一镇节度副使啊!”

    “可曾查明,何故杀之?”刘承祐问:“朕要听实情!”

    闪过那么一抹犹豫,冯道还是老实地答道:“张鹏以‘降辽’之事,讥讽临清王!”



    张鹏,并不算出名的一个武夫,得以载于史书上,大抵还是因言获罪,为高行周所杀。此人,早年是跟着后唐末帝李从珂讨生活,累迁军职,有勇力,士伍多服其勇,亦有戍边抗辽之功。大汉立国之后,被刘知远任为成德副使。

    不过有异于大部分武夫的是,此人少时当过和尚,识字,善口辩。并且,此人喜大言,管不住自己的嘴,常出高谈阔论,大放厥词。前番南下,欲进京谒君,路过邺都,高行周亲自设宴款待他,然后一场指点江山的大论,竟惹得杀身之祸。

    此人在邺都群僚面前,大谈后晋倾覆之事,议君论将,评点政策,明里暗里,有点替晋少帝石重贵洗白的意思。要知道,以当下的“主流”看法,晋室之亡,多落在少帝的昏聩上。

    而张鹏,突出奇论,说是藩辅之臣,不作为,惟务敛财,寡忠于国家,投降于契丹,以致宗社泯灭......私下里如此说也就罢了,关键是在高行周对他的接待宴上,简直是指着和尚骂秃驴。

    说张鹏此人,也算取死有道了。即便到了汉廷中枢这边,大部分臣僚也是支持杀之,包括冯道这个老好人在内。阖国藩辅,当初投降契丹之人,何其多也!

    此前,邺都那边,上表东京,请斩张鹏,刘承祐心怀迟疑,留中不应。

    “临清王另上告罪表,言怒而杀张,请朝廷治罪!”在刘承祐心情复杂之时,冯道又轻声补充了一句。

    “以妇翁之宽和,竟生杀心,可想而知,张鹏其言之失,犯其怒何甚!”刘承祐幽幽一叹,话里却是偏向高行周了。

    纵不提其国丈的身份,就冲着其坐镇邺都,以眼下东京的情况,刘承祐正需岳丈的支持。

    故,哪怕对于高行周的做法并不满意,刘承祐也得压下心头泛起的别扭感,并对此事收尾。

    “传诏,成德军副使张鹏,受大汉俸钱禄粟,不思报国,反念前朝,心怀异志,口出狂言,蛊惑人心,意图不轨,当处以极刑!”刘承祐淡淡地说着。

    顿了一下,又吩咐着:“张鹏虽有罪,临清王不待朝廷制下,擅定其罪,处刑罚,亦失妥当。着削其半年俸禄,以示惩戒!”

    两道诏意,算是刘承祐给张鹏之死做定性收尾处理了。总得来说,张鹏死得并不冤,多言横议,自取灭亡。

    刘承祐真正不满的是,在朝廷未下诏处置的情况下,高行周随随便便就把张鹏给杀了。说得严重点,这就是在蔑视天子与朝廷的权威,既然知道事前上表,还在朝廷未允的情况下,将其斩杀了,一定程度上,打脸的性质更加严重。

    当夜,怀着一个不怎么好的心情,刘承祐幸瑶华殿。来得突然,让贵妃高氏都有些措手不及,忙不迭地收拾迎奉。

    “妾身参见官家。”艳丽的面庞间,带着意外的喜悦,髙怀瑾盈盈下拜。

    “平身。”刘承祐伸手亲自将高氏扶起,随后一摆,对因他到来,上下忙碌起来的宫娥侍宦们吩咐道:“都不用折腾了,一切从简,弄点吃食来即可。”

    刘承祐的语气,让人听不出咸淡,高氏秀丽面容间的笑意稍微敛起了些。官家一如既往地沉稳肃重,但显然,今日的心情不怎么好。

    怎么都是枕边人,与刘承祐深入交流也有一年多了,这点异样感,高氏还是熟悉的,隐晦地朝殿中的侍使了个手势,示意彼辈按刘承祐的吩咐办。

    高氏是个聪明的女人,面无异状,曼妙的身姿袅袅而动,亲自引刘承祐入座,侍驾在旁,含笑应道:“官家国事繁忙,今日怎么有暇到妾身这边来?怎么也不提前吩咐,倒让妾身手忙脚乱。”

    原本因老丈人之事,刘承祐是怀着点怨气而来的,然感受到美人的温柔,刘承祐心绪自然而然地平静下来,他刘承祐,还不至于拿女人来出气。

    不假思索,刘承祐抓着髙怀瑾的手,一股温热的触感,慢慢涌上心头,嘴角咧开一道轻松的弧度:“许久没到你这里,我来看看。”

    闻言,高氏美眸几乎眯成一条细线,与刘承祐依偎在一起,声音愈显轻柔悦耳,低低地答道:“官家能惦念着妾身,妾身心里,也就满足了。”

    把玩着高氏的手,不似大符的柔软,以习武之故,要稍微粗粝些,但别有一番感触。

    一边叙着话,高氏边亲自给刘承祐削着梨,动作熟练,切成小块。美人不管做什么事,都显得赏心悦目的,刘承祐侧着身子,平静地观察着高氏身姿动作,心头微微荡漾。

    拿起一瓣梨肉,高氏自己咬了一口,将剩下的一半递到刘承祐嘴边。刘承祐只需动动嘴,品尝的同时,舌头还顺势在高氏玉指上卷了一圈,增添了一番男女间的情趣,惹得美人面带臊意。

    “这是新贡进宫的鹅梨,皮薄多浆,香味浓郁,有去火解毒的功效......”高氏在旁介绍着。

    “鹅梨帐中香......”刘承祐脑中下意识地蹦出这个短语,貌似还是在前世看某个宫斗剧,落下的印象。

    收起那不知飘飞的思绪,刘承祐慢慢地坐起身,示意高氏朝自己靠近些,手随意放到美人的娇臀之上,很自然地替她活络经血。

    嘴里,刘承祐随口问道:“你兄妹而今都在东京,累妇翁独镇邺都,是否想念?”

    感受着刘承祐羞人的动作,高氏面颊生热,正气息微喘。但听其问,快醉了的头脑,立刻又清晰起来,精致的眉目之间,闪过一缕黯然:“不能侍奉爹爹膝下尽孝,却是我兄妹的罪过。”

    在高氏身上嗅了口,刘承祐作恶的手停下,眼神一刹间似乎变得深邃了许多,道:“妇翁终究年老了,替朕坐镇邺都,稳定魏博,已有一载,操劳日盛。朕有意召其入京为官,就近辅弼,休养身体,还可使你们父子团聚。”

    闻言,高氏顿时面露喜色:“倘如此,妾身谢陛下厚恩。”

    贴着美人私言密语这么久,没感觉就不是男人,很快刘承祐便不再压抑自己,拦腰抱起高氏,便往榻上去,贵妃也不扭捏,很善解人意地迎合......

    榻上帐间,在谈话前,高氏已提前命人,布置好了夕熏,沁鼻之香,催人情欲。

    折腾了不短的时间,等帝、妃相偎而出内寝之时,准备好的晚膳,已然凉透了。

    第二日,髙怀瑾便派人,暗中探查,朝中出了什么有关高行周的事。这个女人可不傻,刘承祐绝不会无缘无故到她这里,提起召高行周来京任职之事。

    很快,得悉其事,贵妃认真地思考了许久,亲自写了一封信,让大哥高怀德送往邺都。



    冬至日将临,整个东京内外,都陷入一片热闹而祥和的气氛中。刘承祐的皇位渐固,权威日盛,朝局稳定,随着时间的流逝,好处也慢慢体现出来了,政稳军稳,方使民稳。

    尽管东京的底层百姓,日子仍旧艰难,但比起去年,可要好过得多。开封这座城,似乎自带商业因子,时局稍一稳定,这氛围就起来了。

    为过冬至,上至勋贵,下至贫者,无不更易新衣,备办饮食。而帝都的达官贵人,高门大户,多广散其财,采办节货,整个东京市面上,慢慢进入了一个短暂的消费繁荣。

    天虽寒,万物萧索,但东京的热闹,却是没有掺半点假。开封城外,汴河以南,闾舍密布,馆店颇多。冰冷的天气下,阻绝了大部分人出门的意愿,但道路间,仍有不少人来人往,出入开封,为生计而奔波。

    汴河之上,已有数座虹桥,沟通两岸,是连接南北的要栈。临近虹桥,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客驿,但挺热闹,看其招牌,以售各种羊肉为主。

    骡铃声在这寒天之下,显得格外清晰,远远可视,自远处旷野中,一支商队正缓缓东来。骡车二十余辆,护卫几十人,这等规模的商队,在当世,也不小了。

    道左,已然候着一名中年人,身着绵袍,跟着两名家仆,从其气态,当是个商人。此人名叫何福殷,是东京城内一个名气不小的大商贾,家财万贯,靠山挺硬,乃燕王府,早年曾为赵延寿行过商。

    他候于道旁,显然就是专门等人的。待商队靠近,立刻遣仆人上前问话,搞清身份之后,露出职业性的和善笑容,迎了上去,亲切地招呼着。

    帘布拉起,一名唇衔长须的壮年男人,一跃而下,动作还挺矫健,拱手还礼。

    “李兄!”

    “何兄!”

    商队的主人姓李,名进,见到何福殷,收敛起了身上的那股剽悍之气,语气中带着点恭敬:“岁寒,怎劳何兄冒犯风亲迎?”

    “无妨!”何福殷呵呵一笑,上前拍了拍李进的肩膀:“以你我的交情,别说这点北风,就是再加冰雪,又有何碍?”

    “途劳道远,暂于馆舍歇息,再行进城,为兄已备好了酒席。”

    “悉听兄长安排!”李进应道。

    商队在很快便被驱赶到那客驿后的空地上,着人看守,就近用食。何福殷与李进两个,则入内交流,酒已闷好,肉已考好,只待享用。

    座位靠着窗,透过缝隙,隐约能望见客舍外的冬景。

    “汝州此行,可曾遇到什么麻烦?货物如何?”几杯酒下肚,何福殷问道。

    “基本还算顺利!”注意到何福殷的眼神,李进轻笑道:“何兄放心,这一批煤炭,没出问题!”

    见状,何福殷也是呵呵一笑:“有李兄亲自前往,我自然是放心的。”

    李进是依附与何福殷的商人,跟着何氏,这两年也小有家资。此番,是受何福殷之命,带队前往汝州,采购煤炭。东京是座城市,各类资源需求巨大,临冬之后,对于取暖的煤炭、木炭、柴火之类的物资更是奇缺。

    看中了这一点,何福殷便动了心思,而在中原,汝州的煤炭,还是很有些名气的。此番李进拉至东京的煤炭,有七成都是何家的。

    气氛渐渐热烈,李进开始给何福殷讲起汝州的见闻:“汝州那边,防御使刘使君是个能吏,治下安定,经过朝廷的几番剿匪,中原匪盗几乎绝迹,一些毛贼,我自可料理。如今做此等货殖,比起以往,却是安稳不少。否则,逾四百里往东京拉煤,恐无利可图啊!”

    “若非早知这等情况,我又岂会让李兄前去冒险。”何福殷笑眯眯的。

    “如欲谋利,还是得走船啊!”李进摇着头,感慨发自肺腑。

    事实上,在交通不便,运输艰难的情况下,往东京拉汝煤,真赚不了多少钱。但是,对于这批煤,何福殷另有用处,腊月将至,天气只会更寒冷,正是雪中送炭的好时机,东京的达官贵人们,恐怕没有一家不缺这取暖良材的。

    “只是朝廷明文免除关税,但这一路走来,除了汝、郑二州,可是一点不曾少啊!”在何福殷把玩着酒杯的时候,李进又一脸肉疼地道。

    闻言,何福殷却摆手安抚着:“货物安全皆可,所缴关税,悉由我出!”

    此话落,李进那粗犷的面上,顿露爽彩。

    “对了,何兄。我自汝州,带回了一车当地的瓷器,质地颇为不错,以我之见,若贩之,或有利可图。”突然想到了什么,李进随口说道。

    何福殷也不以为意,随口说道:“先看看情况!”

    “这天真冷啊!”感慨声落,李进猛地灌了一口酒,感受着喉咙的辣意,说道:“还是这酒水生意好做啊,不愁获利。不知此家主人,背后站着谁?”

    “朝廷禁酒,如今开禁,又划归官营。没点门路,想要做起这生计,难呐!”何福殷也感叹着。

    前番,朝廷禁酒,虽有打压,然仍旧屡禁不止。终于,在粮荒有所缓解的时候,刘承祐下诏开禁。不过王章,很快便出台了一份他筹备很久的政策,酒曲官营。还没有实行多久,但仅开封一城,已为朝廷贡献了不少收入。

    见状,李进带着酒意的脸,朝何福殷凑进了些,好奇问道:“难道以何兄的关系,都不行?”

    何福殷晃着脑袋,瞥着李进,淡淡道:“若付出的代价太大,何必费力。你看此间酒馆,能赚几何?只可惜,燕王不在东京啊。”

    谈至兴头,李进不由发问:“何兄,就不曾想去幽州,凭何家与燕王府的关系,有什么生意做不成?”

    提及此,何福殷眼中闪过一道异彩,旋即隐去,朝李进敬了杯酒,道:“为兄与你说句实话,幽州那里,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丢了,哪有在中原来得安稳。再者,我在东京——”

    说到这儿,戛然而止,何福殷打了个哈哈,转变话题:“如今在东京,多的是获利的机会,丝绸、瓷器、水货、瓜果、粮食......”

    说到粮食,何福殷也不由露出愤愤之色:“那南唐主,真是断我等好大一条财路啊!”



    何福殷话里喷薄而出的怨气,几乎能将不算牢固的窗棂给冲破,举杯闷了一口酒。

    他原本是做“国际贸易”的,往来于开封、淮南,从南唐那边往东京贩些江淮的物产,从大汉立国之后,凭着旧有的关系,在米粮、食盐二事上,牟得了大利。

    而今在大汉,最赚钱的生意,无外乎粮米油盐此类的。于盐政上,虽由官府垄断,但实际上,由于监管不到位,再加国情所限,一直是公私共营。

    此前,对于从淮南买用的食盐,朝廷也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何福殷这样的人,在其间,可谓如鱼得水。

    但是,自大汉帝位更继,刘承祐受命之后,南唐主动找麻烦,两国关系恶化。南唐主李璟下诏关闭两国边境的榷场、商市,断绝两国商旅往来,快一年了,淮河一线,景状凄清,片舟不得北渡。

    这也是何福殷口中所言“断财路”的由来,对他们来说,损失巨大。当然,在国内仍旧能贩米粮甚至食盐,但哪有从南唐那边利润高,这少赚的,就是亏损。

    “也不知这两国之间的关系,什么时候才能缓和!两国交恶,苦的是我等商旅,苦的是大汉的百姓啊......”见何福殷情绪怏怏,李进也不由出言,附和道,这粗壮汉子竟能说出些“忧国伤时”之言。

    “也不知那伪唐主如何想的,唐军能与我大汉争锋?前番淮河南北,战云涌动,折腾那么久,打又打不起来,当真不晓得其何苦来哉?”

    两个商贾在这客驿间大议国是,不过都还知道收敛,何福殷很快岔开话题,自嘲道:“你我二人,满身铜臭,还是莫替庙堂的公卿将相们操心了,眼下,稳住经商的门路,才是最重要的。”

    “何兄说的是!”

    “这天真冷啊!”随意地把话聊到天气上,李进拿起一块焦嫩的烤羊腿,往嘴里塞,就着酒,囫囵地说道:“还是东京好,在汝州,可吃不到这等好肉!”

    “李兄此次辛苦了,马上就是冬至,趁着这个寒冬,可回府好好歇息一段时间,等开年,我等当有大把发财的机会!”何福殷淡淡地说道。

    “何兄可是知道,某可是坐不住的主。”闻言,李进随手擦了下嘴间油污,有些期待地望着何福殷。

    “不急!不急!”何福殷却端起了架子,稍显敷衍。

    二人闲谈之间,馆外官道上,又传来了一阵动静,一行数十骑踏着风霜打西面驰来,蹄声急促有力,卷尘草而过。

    闻得此番动静,馆中为数不多的客人,注意力登时被吸引了,何、李二人也不由将临案的窗户打开,朝外望去。

    望着那一队骑兵,各个孔壮有力,策马之间,身姿矫健,一股子剽悍的武勇之气,萦绕于其间。被围护在中间的,是一老一少。

    “不知是哪家的贵人?”李进两眼之中,闪过一丝灼灼的艳羡之意,下意识地感慨道。

    何福殷双手抱怀,窄眼中闪过些许凝思,微点着头道:“这几日,不断有藩镇上的使君进京觐见,看这场面,不出意外,应该是一方节度。就是不知,是哪一家......”

    走南闯北多少年,那点眼力还是有的,就如何福殷猜测的那般,路过的这队骑兵,正式入京觐见的节度队伍之一。

    奔至虹桥前,方才减速而止,在桥下,可守着一堆巡检士卒,盘查行人,原本还承担着收过桥费的职能,只是后来被刘承祐给取消了。

    这一队人,也算张扬而来,早引起了注意。不过,在其旁,早有一名文吏,观察着状况,迎了上去,机灵地拜道:“敢问,可是来自府州的永安军折使君?”

    领头的老者,须发张扬,在冬风中更显恣意,扫了那小吏一眼,浑厚的声音自其口中吐出:“正是老夫。”

    “在下乃祥符驿的馆丞,奉命在此迎候!”闻言,那脸冻得通红的驿吏顿时喜上眉梢。

    折从阮有些意外,不过嘴上挂上点笑容:“有劳!”

    馆丞受宠若惊,难得见到这般平和的节度军汉,更加恭敬:“京中有令,请使君暂往宾驿歇息,待上报,再行进城入宫觐见。”

    此番,对于陆续来京的藩镇,自刘承祐往下,表现得十分重视,接待什么的,早就安排好了。

    见状,折从阮也不由露出满意的神色,伸手道:“敬听安排!”

    馆丞见折从阮始终表现得很有风度,心中更松一口气,有些逢迎地上前,亲自给折从阮牵马,领路。

    折从阮已是近花甲的年纪,也算老而弥坚了,这大冬天的,竟也耐得策马奔波之苦。当然,在队伍后边,还跟着一架马车......

    其身旁那一少,是一美貌少女,乃折从阮孙女,就是大名鼎鼎的“佘太君”。少女英姿飒爽,朝气勃勃,善骑,年纪虽小,然技勇过于常人,为折从阮所钟爱,此番进京,带在身边。

    “祖父,这边是东京城啊!”折赛花清亮的瞳子东望开封,好奇地问道,一张嘴,淡淡的白汽自嫩唇中吐出。

    虽然对开封也不怎么了解,但折从阮在孙女面前保持着见多识广的形象,淡定地点头:“是啊!”

    “看起来,好像不如洛阳大。”折赛花似乎有点失望地嘀咕道,不过很快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比洛阳热闹。”

    “毕竟乃国家都城,首善之地。”折从阮被孙女的娇俏模样给逗笑了。

    “皇帝就住在这里吧!”折赛花秀眉挑了挑,说道:“若见了,我要问问他,怎么这般不通情理,让祖父跑这么远的路,就为了拜见他?”

    “哈哈!”折从阮笑出了声,探手在罩于貂帽下的少女脑袋上轻抚了下:“此番,可是老夫主动要来觐见的,京师不比府州,在这里,可不许无礼。”

    对祖父还是十分敬重的,闻其叮嘱,折赛花当即应了声:“是!”

    不过明亮的眼眸中,明显闪动着些许顽皮的色彩。

    折从阮瞥向自家孙女,慈爱的目光在其尚显稚嫩的面庞上停留了一会儿,眼神之中透着点深意。他此番进京,将孙女带上,显然存着某个想法。



    折家在大汉西北地区的影响,已然十分大了,其发迹甚至上追溯到折从阮祖辈,府、麟一体,其父折嗣伦还做过麟州刺史,卒于任上,故在府、麟地区,折家可谓根基深厚。麟州杨氏与之相比,也只能算个“土豪”了。

    当然折家真正崛起,还是靠着折从阮几十年来在这乱世中一刀一剑,打出的地位与威名。

    年轻的时候,折从阮是跟着后唐庄宗打天下的,当过李存勖的牙将。有一说一,李存勖的牙将、侍卫、近臣出身的,当真有太多的牛人了。

    后唐建立后,折从阮被封为府州刺史,然后开始了其长达二十余年的镇戍生涯,历经唐晋汉三朝兴替的风云激荡,始终屹立不倒。抗击契丹,卫护乡梓,尤其在石敬瑭割让云中的过程中,呕心沥血地维护着汉家在府州的统治,始终不曾向契丹人低头。

    刘知远镇河东,两方之间,关系维系得也还算不错。

    石重贵与契丹绝交之时,两国交锋之际,折从阮也曾率军北攻,但是囿于实力,虽然有所斩获,但总归是后继乏力。

    待刘知远称帝建国,折从阮也是率先响应支持的少数地方势力。当然不排除,府州就在河东老巢旁的缘故,这里不安稳,刘知远不会安心南下。

    为了笼络折氏,刘知远升府州为永安军,把折从阮的团练使也升为节度使,一直到如今。

    二十多年的时间,把折氏的影响力深入到府州的一村一镇,事实上也是如此,府州早成了折家的自留地,而折从阮在当地的威望更是高不可攀。他的两个儿子,也是辅助于他,分管州中军政。

    若不是府、麟二州的地理以及发展潜力有限,难以孤存,而折从阮又是个有见识眼光之人,这府州折氏同占据夏州的党项李家,恐怕也不会有太大区别。

    此番折从阮进京,当然是来表忠心了。就和大汉所有地方节度做的一样,从刘家占据中原,建立大汉开始,折从阮也是一直观望着。直到李守贞作乱,刘承祐亲征平叛还朝之后,方才有了此主动的积极动作。

    虽远在西北边陲之地,但刘承祐继位这十个月的时间以来的种种作为,还是有所耳闻,尤其是刘承祐的下的那些晓谕全国的诏策。

    眼瞧着开封城近在面前,但真正入城,仍旧有一段不短的路要走。

    “到京的节度中,已经有哪些人了?”扫着前边殷勤地替他牵马的小吏,折从阮突然出声,朝他打听着。

    闻问,馆丞立刻恭敬地应道:“回使君,就小人所知,这半个月来进京的,有郓州泰宁军慕容使君,恒州成德军张使君,沧州横海军王使君,青州平卢军刘使君,贝州永清军李使君,相州彰德军郭使君。相州的郭使君,听说是昨日傍晚方至的......”

    听回答,折从阮心里琢磨了一下,问:“都是河北的节度啊.......怎么没有中原藩镇来京?”

    “使君容不禀,这就不是小人所能知道的了。”

    “嗯!”折从阮点头应了声,却不为难之小吏,仍旧锐利的双眼露出点思忖之状。

    这一想事情,老态便露出了,毕竟年纪大了。注意到折从阮脸上不经意间显现的疲惫之态,折赛花不由关心地劝道:“祖父这一路来太累了,还是早早地到馆驿歇息吧。”

    感受着小孙女的体贴,折从阮恢复常态,腰背挺地老直:“老夫这身体可还硬朗着,吃得了肉,拉得了弓,这点苦累,比起打仗,可差得远了!”

    见老祖父那不服气的固执模样,少女不由娇笑,当即附和着。他这个祖父,性情温厚谦恭,脾气也好,就是不服老。

    进城,在馆丞的安排下入主宾驿,上报情况,很快折从阮父孙的进京的消息,便传到刘承祐耳中。

    这几日,打河北来的节度,刘承祐都是一一亲自接见的,足表重视。

    这不,消息传来之时,刘承祐正与相州节度郭谨相谈,甚“欢”。

    郭谨的履历,没什么好介绍的,亦无出奇之处,和大部分的武夫一样,在后晋朝之时,便当过一方节度,禁军统帅。

    建国之后,得授禁军之职,破受刘知远信用。相州节度出缺之时,众臣议以郭谨多年前曾镇安阳,可以收拾那边的残弊,复以之为彰德军节度。

    看起来,刘汉建立后,郭谨的际遇可比大部分石晋旧臣要好得多。而其人能得此恩遇,缘故也很简单,就像宰臣窦贞固一样,与刘知远有旧。用刘知远的话来说,叫乡国旧臣,郭谨是太原晋阳人。

    “折太尉到了,诏迎奉职吏好生伺候,一应照料供给,不得短缺!”刘承祐面露“喜色”,当即将圣意传达下去。

    而闻其言,坐在殿中一名浓须灰发的锦服老者不由起身,拜辞:“陛下若有事,臣当告退!”

    此人便是郭谨,看得出来,这老头似乎有些局促。同刘承祐的交流,显然并不如表面上那般“愉快”。

    因为,刘承祐与他闲聊之时,似无意地提到了一事。郭允明与郭谨是同宗,两人私下交通往来,郭允明前以御酒赍增郭谨,郭谨堂而皇之地收纳享用。

    刘承祐只是当说笑一般地提了句,可是郭谨却吓到了,他那个同宗之死,可不是个新闻。

    天下节度,虽有桀骜不驯,恃权耍横者,但能主动进京来觐的,对朝廷都还算是抱着一颗敬畏以及亲近之心的。而以相州的实力,也不足以支撑这郭谨对朝廷起什么对抗之心。

    故,此人前后倒保持着恭顺,至少在君前。刘承祐可收到了武德司的汇报,这郭使君进城,虽不至横行霸道,却也谈得上张扬。

    当然,刘承祐也只是简单地敲打一句,对于这种主动进京表示臣服的节度,他也不好过于苛求。

    “郭卿便暂回府歇息,明日再行进宫赴冬至宴!”看着郭谨,刘承祐笑容显得出奇地温和。

    “是!”

    一直到郭谨恭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刘承祐方才收回目光,思及折从阮之事,自语道:“从府州到东京,一路千山万水,也有两千余里吧。这折太尉甘冒风霜亲来,倒足见其诚!”

    听到了刘承祐的话,侍候在旁的王溥主动说道:“折公为国家镇府州二十余载,保华夏衣冠,劳苦功高,令人敬仰。”

    “安排在哪里?”刘承祐问。

    王溥:“祥符驿。”

    刘承祐不假思索,对王溥吩咐道:“让折公歇息半日,届时你亲自去迎他进宫见朕。”

    “是!”



    跋山涉水,迢迢千里,其间苦累,可不如折从阮嘴里说的那般轻松,豪不矫情地接受宾驿的款待,进食、洗漱、睡觉,享受中原花花世界的腐蚀。

    常年待于边鄙之地,过惯了苦日子,即便中原“穷困”,但真正享受的东西,也是差不了的。在刘承祐的授意之下,对于折从阮的接待规格很高。

    当然,所有的节度之中,也只有折从阮有这待遇。其他的节度在东京,都置有别业,馆驿招待再周到,哪有关起门的自家府宅来得自有舒适。

    即便老年人眠少觉浅,等折从阮醒来之时,两个多时辰已不要钱地流逝而去,已晡时。

    屋外的风似乎又大了些,打开窗,透过空档便往里钻,吹在脸上就像刀子刮一般。不过这点北风,对折从阮来讲,自是算不得什么了,府州内地可是传统的苦寒之地,不过这困顿倒是消散地很快。

    “我家女郎呢?”随口,折从阮问起折赛花。

    “小娘子去逛冬市了!”牙将回答。

    闻言,折从阮脑中似乎浮现出了自家雀跃的表现,嘴角稍微翘了一下,随即收敛。虽然知道随行牙将会安排好,仍旧忍不住发问:“随护人员可曾安排好?”

    “请节帅放心,有两名家将保护,馆驿中也派了一名小吏当向导。末将提前吩咐了,看时间,也要回来了!”

    闻言,折从阮的面上流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既是对牙将的安排,也是对朝廷的招待。

    “听说这祥符驿,是新布置出来的,名字还是天子亲自取的!”在牙将陪同下,折从阮逛了逛简约而有序的馆驿,感慨道。

    “看来,天子与朝廷,是真的很重视我府州!”牙将语气中带着自豪。

    折从阮活动了一下筋骨,老将的身体看起来是真的挺硬朗,噼啪响动声听着就有种强健的感觉。一口浊气自肺中吐出,折从阮道:“朝廷如此礼敬,我们也要给人家面子,吩咐随众,东京不比乡里,都给我收敛些,不许惹是生非,否则莫怪老夫军法从事!”

    “是!”

    历来地方藩镇觐见,在东京搅弄风雨,惹是生非的,可不在少数。

    “节帅,那馆丞求见。”

    很快,馆丞那卑敬的身影出现了,从其口中得知,宫里来人了。

    当身穿朝服、头顶进贤冠的王溥站在折从阮面前,得体的风度与仪表立刻得到了折从阮的好感,尤其是得知王溥乃制举第二名,天子近臣,更少小觑之心。

    有的时候,观天子近臣的表现,就能从侧面感受到天子如何。作为时代俊杰,在折从阮面前,王溥风范十足,应对得当,很给刘承祐长脸。

    折从阮对王溥,也表现出了足够的亲善,进宫路上,与其攀谈着,顺便试探着情况。

    似乎明白折从阮的心思,王溥也讲着折从阮关心的方面:“此番诸使君进京,陛下心中甚喜,得知折太尉来京,更是早早便做好的迎待准备......”

    “若非顾念太尉旅途辛苦,只怕午前便要召入宫中叙谈了!”

    闻言,折从阮白眉都不由往上挑了挑,捋着胡须谦逊道:“老夫何德何能,劳陛下如此看重?”

    在折从阮看来,这天子对他的热情,表现得有些过了,稍显不真实。就是不知,对其他节度又如何,不过这等话,折从阮不好说出口。

    注意到折从阮的神色,王溥温文尔雅地说:“陛下之言,太尉戍定边远,劳苦功高,当得!”

    “陛下英明啊。”这大概是折从阮第一次夸刘承祐。

    ......

    折从阮入宫觐见,刘承祐在宫中,可不是呆呆地等着。他正在接见一个名气比折从阮大太多的人,一个道士。

    垂拱殿内,宽椅之上,道士一脸平静地坐着,袍服古旧,意态自然,浑身透着一股出尘的味道。即便在刘承祐的注视打量下,也安之若素,得道之人的形象,异常饱满。

    刘承祐盯着道士已经看了一小会儿的功夫了,这样的观察,稍显失礼,但刘承祐实在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奇,这大概是他头一次在外人面前如此“失态”了。

    若没有调查出错的话,眼前的道士,快八十岁了,然观精壮的体格,违和感太足了。发髻长髯,免不了泛白,但反衬出其饱满的精神,连面部的皱纹,都苍老得不够明显。

    就任由刘承祐打量着,道士很恬然,眼角之间甚至带着点平和的笑意。

    “道长可让人好找啊!”刘承祐的城府让他的失态持续不了太久,很快便收起了惊讶,以一种感慨的语气说道。

    “让陛下久等,还请恕罪。”老道表情没什么变化,应道。

    这老道,自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陈抟老祖了,此前刘承祐诏令下,让华州的地方官延请老道来东京。可惜,几番进山,无果。后来华同巡检使吴虔裕,甚至派军进山搜查,当然也是白费功夫。

    华山广大,奇狭险绝,想要找个人,实在太难了。若不是有进山的樵夫言见到过老道,地方的官员早就放弃了。不过,在大雪封山之前,老道主动现身于华州官衙,然后被一干凡人当成神仙中人,毕恭毕敬地护送至东京。

    “道长这些年都隐居在华山?”刘承祐问。

    老道点着头,笑容很有感染力:“正是。早年间,倒是往武当、峨眉、青城等地游历过。”

    心里嘀咕了一句,这老道倒是能跑。

    “那么多人,遍寻太华而不得,道长莫非当真神仙中人?”刘承祐说。

    “缘分未至罢了。”老道免不了神叨叨的,不过并未让刘承祐有那种厌恶排斥心理。

    事实上,只是刘承祐的双标心理在作祟,在仁明殿中,刘承祐也见过那几名给太后讲佛的和尚,人家同样是得道高僧。

    对陈抟老道,刘承祐显然另眼相看:“底下人不懂事,搅扰安宁,有碍道长清修,还请道长恕罪。”

    “无妨。”老道稳无老狗,笑容都没有变过。

    “道长既肯现身,当是缘分已至!”刘承祐脸上闪过精明的意状,两眼之中突然饱含着期待:“以道长之见,朕可有仙缘?”



    刘承祐灼灼目光中满怀殷切,但其样态,分明另含深意。陈抟老道仍旧处之泰然,面态似乎丝毫不受寒冬所侵,和煦的笑容仍旧挂在脸上。

    在天子的注视下,老道以一种看穿一切的语气,悠然道:“陛下太过高看贫道了,贫道不过一凡俗老子,一双肉眼,岂能识仙辨缘,更不敢断言人皇之资。”

    见老道回避,刘承祐玩味地追问:“听道长的意思,朕是无寻仙觅道之资了?”

    闻言,这老道忽施一礼,平静地看着刘承祐:“陛下欲得长生乎?”

    刘承祐先是意外,尔后“兴致”愈高,目光冷淡了几分,晏晏一笑:“道长可有长生之法可传?”

    慢慢地摇着头,老道很坦然而简洁地答道:“贫道既不得天机,又不得吐纳养生之法,实无方术可传。”

    “闻道长服气辟谷历二十余载,但日饮酒数杯,每寝处,多百余日不起......这些,岂非神仙之术?”刘承祐好奇发问。

    “臣虽爱睡,然乡里讹传,陛下慧眼,当明辩之!”

    对陈抟的实诚,刘承祐满意了,微微舒一口气,也不再做试探之类的无谓动作了,主要是面对老道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他感觉自己的表现分显多余。

    顿了下,刘承祐肃容对陈抟道:“修仙觅长生,对此飘渺高远之事,朕志不在,自是不抱奢求。然长生纵不可得,长命或以难求。这延年益寿之法,想必道长有所心得吧,还望不吝赐教。”

    可以说,陈抟这道士,完全满足了刘承祐对于“修道者”脑补的形象。而对于他的养生之法,尤其感兴趣,这可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效果,他本人就在面前。

    老道终于向刘承祐投以意外的的目光,或许是以其理性,又或者以其“坦诚”。想了想,陈抟道:“陛下乃人主,肩负天下,修帝王之道。贫道之法,清心寡欲,餐风露宿,恐怕不适合陛下。”

    刘承祐道:“无妨。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道长之法,或可佐朕帝王之道。”

    两个人,搞得挺像做谈论道。

    “陛下富有春秋......”

    “总会老的,健体养生之道,不怕早!”刘承祐头一次打断陈抟。

    见状,老道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嘴角微微抽搐了下,打量着刘承祐,他有些摸不准,这个少年天子,分明很理智,年纪虽小,为何对养生之法如此钟爱。

    犹豫了下,陈抟自袍中,掏出了一本古旧的册子,道:“这是贫道闲来所撰《指玄八十一章》,上有述导养还丹之法,或许对陛下有所裨益。”

    张德钧立刻机灵地上前接过,稍作检查,十分慎重地呈递给刘承祐。扫了一眼,册页无名,并不厚,翻开稍微阅览了一下,看不懂。

    “多谢道长赠书,朕必细细研读。”

    老道泰然有度。

    而刘承祐心里,并没有获得“宝书”的惊喜,他问法与陈抟,更多的是抱着一种好奇与尝试的心理。就如老道所言,他所行之法,并不适合他的“帝王之道”。

    养生之法,既朴素又复杂,然而很多事情,都是知易行难。刘承祐这个世俗皇帝,处乱世国困之际,若想要仿陈抟之道,基本上痴心妄想。这一点,刘承祐自个儿心里,实则也清楚。

    “对了,尝闻道长有点石成金之术。”收起书册,刘承祐又直勾勾地盯着陈抟。

    老道嘴角又抽了一下,拱手慨然道:“陛下乃四海之主,当以致治为念,奈何留念黄白之事?以陛下之英明,岂以之当真?”

    “黄白之物,也事关国计民生,朕近来深为之恼。”刘承祐顿时一摆手:“顽石之质,自难成真金。然石若含金银铜铁之精华,道长手中难道没有点化之术?”

    这下,陈抟明白天子的意思了,说道:“陛下若欲炼化之法,贫道实不长于此道。”

    见其状不似作伪,刘承祐也不深究,左右他也只是随口一问。反而从其应答,刘承祐感觉,这老道不是个“神棍”,一切都显得很坦诚,不愧是“得道仙师”。

    “朕召道长进宫,是为阐道讲法。朕对道长所修,亦颇为敬慕,但侧耳倾听!”东拉西扯过后,刘承祐终于提到正题,朝陈抟做出个请的手势。

    老道面态如常,说道:“贫道喜读《易》,经年以来,倒偶有所得。”

    “且试讲之。”刘承祐做出一副专注的表情。

    在天子“鼓励”的目光下,陈抟悠悠道来:“易者大易也,大易未见气也。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日易......”

    事实证明,对于那些高深的道学思想,刘承祐并没有理解的天分,或者说耐性不足。认真地听了片刻的功夫,注意力便不集中了,开始考虑起禁军、钱赋、藩镇、边防这类他更感兴趣的事务。只是为免失礼,刘承祐面上,仍旧绷着。

    陈抟老道对刘承祐的变化,自然觉察到了,卡在约两刻钟的时间,主动停下,起身恭谨道:“陛下国事繁忙,贫道不当多扰,这便告退了!”

    闻声,刘承祐立刻回过了神,闪过那么一丝尴尬,不过影响不大,睁着眼说瞎话:“听道长讲法,如沐春风,如浴甘霖,朕深感天地之广远,大道之无穷......”

    “与道长相谈,朕所获匪浅,欲留之于朝,时时答疑解惑。”刘承祐说道:“这样,朕以道长为翰林院学士,备听待诏......”

    面对刘承祐的封赏,老道慢悠悠地摇了几下头,以一种真诚的语气说:“陛下,贫道山野之人,于时无用,非入世之材,不敢在朝,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眉头稍微褶皱了下,不过但感老道平稳语气中的坚决,刘承祐也不“为难”他:“如此,那可真是可惜了。唔......道长隐居华山,朕将少华山赐与你,以作洞府,另赐号希夷!”

    陈抟难免愕然,但是很快恢复平和,一副不以物喜的样子。不过面对刘承祐的恩赏,倒未拒绝,悠然一礼:“谢陛下。”

    虽为以金银宝器之类的物质去腐化老道,但只一名一山,便足表天子的看重与恩遇。当然,对于刘承祐的某些心思,陈抟大概也猜得到,毕竟,灭佛抑佛的征兆,已经十分明显了,地方的将吏,对于各自治下佛寺苗庵的调查监视,已经不加收敛了,其中,尤以洛阳史弘肇为甚。

    见老道不再拒绝,刘承祐再度满意地点了下头,说道:“太后闻道长此来,也是十分欣喜,意欲接见,可往仁明殿一叙。”

    给陈抟布置了一个任务,老道也未拒绝。



    同陈抟一番交流,于刘承祐而言,挺累的,虽然场面上看起来挺轻松融洽的。对于陈抟老道,按刘承祐原本的打算,是欲将之留于朝中为官,当个供奉,甚至直接封为国师,以达到礼敬兴教的目的。

    不过一番交流下来,听其言,观其状,刘承祐也差不多试探出来了,这老道是真的淡泊名利,也就息了那心思。只是有点失望罢了,据说五六十岁了,都还参加过科考,只是落第了,其后才完全纵情于山水,修道著经去了。

    不过,厚待是仍旧免不了的,并且刘承祐打算推波助澜一番,在民间造一波“睡仙”的声势。

    “官家,庶吉士王溥携永安军节度使折从阮正于殿外等候觐见。”

    “宣!”

    对于接待折从阮,刘承祐的兴致可比对那老道要高多了,毕竟人家一方节度,手握兵权,不过气度威严,要肃重得多。

    “早在晋阳之时,朕便闻折公之名,见日得见公颜,果然名不虚传!”见礼之后,刘承祐一边打量着折从阮那温恭的气度,一面恭维道。

    “陛下天人之表,臣亦敬服。”老将很给刘承祐面子。

    “折卿在馆驿歇息得可曾安好,可曾满意?底下人是否有招待不妥之处?”引其落座,命人奉茶,刘承祐随口寒暄道。

    折从阮应道:“一切甚妥!”

    “听闻折卿在东京尚未置有别府!”刘承祐语气肯定地问道。

    折从阮下意识地应道:“是!”

    紧跟着,刘承祐便对侍候在旁的张德钧吩咐道:“去,知会一声国舅(李业),让他在内城内寻一宅邸,给折卿作住脚之所!”

    “是!”内侍干脆地应下,直接去了。

    面对这突来之赏,折从阮虽显意外,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忙拜道:“谢陛下。”

    没什么好推辞的,左右是皇帝赏的,况且他本就有心置一府宅,如此正可省他一笔钱帛。不过就这短短的几句交流,折从阮便直观地感受到了天子做事的强烈风格。

    “自前唐以来,折卿镇府州业已二十余载,石敬瑭对契丹称儿割地,致我塞北州县,沦于胡寇之手。府州虚悬边陲,直面契丹威胁,得保国土不失,生民居安,皆折卿之功。”刘承祐说话的腔调中满带着感情,举杯奉茶:“其间艰难困苦,朕感同身受,特以茶代酒,敬折卿一杯!”

    刘承祐这边直接肯定自己在府州的功劳,折从阮也不作惺惺之态,举杯便应。

    喝了口宫中的御茶,折从阮也无心去品其味道有什么特殊之处,动情地说道:“得保府州不失,岂臣一人之功,亦有万千军民,协力以卫乡梓!”

    “蛇无头不行,兵无将不动,若无折卿,府、麟之地早失!”

    再度强调了一遍折从阮在守御府州边陲的重要性之后,刘承祐方才咨之以府州军州事:“不知永安军下,如今得民多少,得兵多少?”

    稍微瞟了刘承祐一眼,似乎有些迟疑,不过思量之后,刘承祐方才道:“府州地瘠民贫,又处边鄙,屡受契丹侵扰,臣苦心经营护持,得民亦不过一万一千三百余户,口近八万。永安军下辖牙兵及镇戍兵及乡兵,共五千余卒,可谓全民皆兵,其中马军一千二百......”

    听其言,这点人口,这点兵马,与二十多年的经营相比,实在是太寒酸了。刘承祐潜意识里有些不信,但虑及多年的战乱以及府州的环境,再将他所所知州县人口做个对比,又觉靠谱。

    “折卿实在是不容易啊!”感叹了句。

    试思之,似乎府州那等穷鄙之地,能守其地,且育养八万人口,也是很不容易了。估计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是冲着折从阮的威名去的。

    觉其坦诚,刘承祐心中好感更甚。因为同样的问题,此前他也问过先行来京的诸节度。结果,除了贝州节度李殷以及沧州节度王景之外,剩下的人,基本都回答不出来。或不知民,或不知政,有的甚至连底下兵有多少都不清楚。

    比如刘承祐的旧臣,在潜龙掌兵过程中帮衬甚多的成德军节度使张彦威,可谓一问三不知,倒不是完全不知,只是让他说出个确切的数字,难为他了。

    然而张彦威镇守恒州一年半,却能使境内勉强苟安,得无大失,前番面对契丹入寇,应对亦得当。只因为,此人有自知之明,身边有被刘承祐升为节度判官的李毂及诸位将才帮衬。李毂,那可是宰相之才,在冀中尽情发挥着其才能。

    “折卿在府州,直面契丹,而今边防御备如何?”刘承祐再问。

    对此,折从阮则更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很是豁达地对刘承祐叙说开来:“臣所以能保府州者,除治下军民齐心之外,多赖黄河及长城之险。臣这些年,也算勤休墙橹,广筑镇据,非契丹人轻易可下。”

    见折从阮如此自信,刘承祐抚掌道:“折卿此言豪情,朕可为府州军民心安。”

    “府北之契丹人,可有异动?”刘承祐再问。

    “前些年契丹人骄狂难制,每逢秋高,必南下劫掠。不过自去岁以来,收敛了许多,臣亦遣细作往云朔之地探查,其兵马多有收缩。以臣之见,此乃契丹人在我中原遭受重挫,尤其是栾城一战为陛下所创过后,国力衰退的表现,再加并州一域山高地险,不利契丹骑兵作战,故有此现状......”折从阮将其心中想法道,并旧事重提,恭维了刘承祐一句。

    刘承祐认真地思考着,对其所言,也觉有道理,不住地点头。

    旋即炯炯有神地看着他:“燕云诸州,石敬瑭赠与契丹,祖宗之地,岂能轻弃,他日朕必复夺之,折卿可愿助朕?”

    闻言,折从阮眉头不由蹙起,这样的大话,当初石重贵也说过,他还奉命北攻过朔州。

    心里的迟疑,并不影响面上表态,折从阮郑重地道:“臣与契丹之间打了一辈子仗,可谓仇深似海,陛下如欲北伐,臣必率府州军民,以襄盛举。”

    刘承祐笑了,摆摆手:“不过,得劳折卿多等些年头了......”

    从刘承祐脸上,折从阮分明看出了点老谋深算的味道,不过由此,他对着天子心中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同在河套之地,府、麟与定难军相邻,对于定难军,不知折卿有何看法?”刘承祐脑筋又转到夏绥地区。

    闻此问,折从阮表情一肃,没有丝毫犹豫,十分郑重地对刘承祐道:“请陛下务必警惕之......”

    “......”

    同折从阮就边事畅谈了足半个时辰的功夫,刘承祐自是精神奕奕,意犹未尽,若不是看老将疲态难抑,还不欲放过他。

    而折从阮告退出殿后,则是感慨甚多,百闻不如一见,同刘承祐一番交流,他对这少年天子印象更深刻了。

    睿智、英明、果敢、强势、有野望、富有韬略、胸怀远见......

    总之,不可轻辱。

    由此,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态度,对于这大汉朝廷的信心也足了些。就冲着今日这番会面,此番进京,便没有白来。事实上,只有亲自接触过了,似他这样的节度,心才会真的定下来。



    时至傍晚,天黑得尤其快,无边的暮色就像一头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将天地间本就不怎么明亮的光线吞噬个干净。

    明显冷了几分的寒意,让人颇感不适,殿中伺候的内侍有序地添置着炭火。

    刘承祐有些受不了浑浊凝滞的空气,命人打开门窗透气,自外边汹涌而入的寒风,立刻将殿内刚攀升而起的温度给压制下去了。

    站在窗口,稍微吹了吹凉风,张德钧很是殷勤地取过一件裘袍:“官家,天寒,切勿着凉了。”

    刘承祐并不逞强,接过披在身上,只驻脚了几个呼吸的功夫,便回转至殿内,烤着火,随口问候在陛前的王溥:“齐物,对定难军,你有何看法?折公对这股党项势力,可是忌惮得很呐!”

    王溥此前,一直侍候在边上,虽没有发言,但二人的对话也都听在耳中。此时闻问,揖手道来:“对定难军,臣知之不详,不敢妄加评论。不过,折公所言,想来也不是危言耸听!”

    对于王溥这种严谨的态度,刘承祐很满意,也难怪其人有史才。王溥前番被在史馆修史的贾纬看上来,近来常常被叫去辅助编修《高祖实录》,对于这等展示其能才的事,刘承祐并未阻拦,反而鼓励。

    “陛下,如折公之言,定难军自李思恭始,数十年以来,实力不断增强,据河套之地,占夏绥数州,拥兵数万。尤其是拓跋李氏一族,对党项诸部族的掌控也在加强。”

    在刘承祐的目光下,王溥还是简单地说了说他的看法:“以臣之见,定难军的壮大,自是不利于大汉西北边陲的稳定。但是,以我朝如今的情况,对于定难军实无钳制约束之法。定难节度李彝殷已掌夏绥十四载,彼辈若也野望难抑,随时可扯旗作乱,脱离大汉的统治。”

    “朕,也正是大患于此。夏州,终究非大汉治下其他藩镇啊。朕平河中之时,李彝殷便引夏州之兵蠢蠢欲动!”刘承祐的手仍架在炭火上,火光将他的手映得通红,热意根本驱不散他的忧虑:“彼时若非朕速平河中,震慑群小,关右恐怕佗生剧变!”

    闻言,王溥有些诧异:“据臣所闻,当时不是定难军与延州军起了冲突吗?”

    刘承祐直接给王溥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以王卿之灵光眼界,会看不透这浮面表象?”

    王溥不由露出一抹谦恭的笑容。

    笑意微敛,王溥小心地扫了眼刘承祐的侧脸,略作犹豫,沉声道:“陛下,以夏州的实力,与大汉相比,自是不值一提,然倘若其真反,朝廷也无力制之。大汉如今更重要的,是弭兵罢战,致政养民。即便国家度过此段艰难,朝廷的重心也当放在对抗契丹与削平诸国上......”

    观察着皇帝的表情,见他仍作倾听状,只是不动神色,沉沉地吸一口气,以一种劝谏的口吻道:“陛下目光深彻,高瞻远瞩,然定难之虑,实乃远忧,非当下紧要之事啊!”

    “你是怕朕分不清主次吗?”刘承祐问。

    “臣非此意。”王溥赶紧道。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刘承祐朝他扬了扬手,说:“也就是接见折公,话题赶上了。既定之战略国策,朕又岂会轻言更张。”

    “陛下英明。”

    “以卿之见,对这定难军,朕当如何应对?”刘承祐回坐到御案,悠悠然地问:“朕清楚地记得,当初回鹘进贡,彼辈还夺了贡马!对大汉朝廷,彼辈又何曾放在眼里?”

    “陛下当悉加安抚,加其官,进其爵,以保西陲安宁!”王溥肃声道,说出这番话,表情似乎格外凝重。

    刘承祐道:“这些都是朕已经做了的!”

    王溥声音放得极低:“陛下,若得必要,李彝殷尚未封王......”

    平静的目光瞬息之间变得锐利起来,刘承祐盯着王溥:“你的提议倒是大得很呐!”

    王溥也是很郑重地禀道:“臣只是觉得,若得西北平稳,些许虚名,不足吝惜!”

    刘承祐却很严肃地说道:“就怕他化虚为实!”

    看刘承祐这样子就知道,对于封王之事,他显得有些敏感。当然,也仅仅如是罢了,真到要紧之时,莫说一王位,将整个河套乃至河西走廊暂时封给李彝殷,他都做得出来。

    说起来,人人都在骂石敬瑭儿皇帝,割地卖国。然而,倘若他能在后续的作为中,稳固江山,北击契丹,收复燕云,恐怕那又是一个传唱千古的“卧薪尝胆”的励志故事了。只是,石敬瑭失败了,且留下一个祸根,注定要遗臭万年。

    “高允权与夏州嫌隙益重,几动刀兵,朝廷支持延州,与其相抗,用以钳制党项人,如何?”刘承祐心血来潮,向王溥咨询道。

    刘承祐眼神的意动之色几乎化为实质,见状,王溥不假思索,很严肃地答道:“陛下,朝廷若过多动作,只恐反惹得夏州生疑,与朝廷离心。倘若其受契丹拉拢,偏向北虏,两面为祸......”

    “说来说去,朕就得受其威胁?”刘承祐微怒。说到底,刘承祐打心底,还是想法多。

    王溥默然。沉吟一会儿,还是谨然而应:“以臣之见,对于西北边况,听之观之即可。”

    “放任自流?”刘承祐问。

    “若夏州与延州冲突加剧,以致兵端,朝廷还当出面调解!”王溥说。

    “不提了!”刘承祐甩了下袖子。

    面对天子有异于平日,意气满面,王溥难免有些意外。正自琢磨着,如何劝解一下这少年天子,便闻刘承祐沉默了一小会儿后,又忍不住出言:“倘若能引夏州与契丹交恶,借其力应付契丹,朕或可安心!”

    提及此,王溥也是两眼微亮,君臣两个顿时就此方面进入深入的探讨,不过,没能议出个所以然。说到底,大汉国力不足,没有多少拿得出手的筹码。

    天愈晚,刘承祐为示君恩,留下王溥一道用晚食,之后,方才放其告退,顺带着给了王溥一个新任务。

    把陈抟老道给的《指玄八十一章》交与王溥,让他给翻译翻译。



    冬至这天,肃静已久的汴宫,难得地热闹起来,尤其汉宫正殿,崇元殿,宫中各司局的内侍宫忙碌于其间,做着最后的筹备与布置。

    天子早有诏,欲于冬至日这天,举办一场宫廷宴席,后宫嫔妃、公卿大臣、两衙将帅、轮贵族勋臣以及进京觐见的藩镇节度,俱受邀赴宴。

    这,大概是刘承祐继位以来,最“铺张”的一次活动了。他虽然提倡节俭,但在国势初定,帑中尚存薄粮,简单地操办一场盛会,用以联络感情,振奋人心,也是很有必要的。

    大汉立国多风云,刘承祐继位这不足一年的时间内也多坎坷,歌舞升平的假象,有的时候也是需要维系的。

    刘承祐前有言,旨在臣民同乐,故降诏,东京宵禁闭市时间,延长至子时,以供市民尽欢。开封距离夜不闭市,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市坊制度虽渐有打破的趋势,但为便于城市的管理,此前仍旧严格地执行着。

    东京士民对于节日的热情,也远远超出刘承祐的想象,不论勋贵官僚,还是普通的富户贫民,都喜庆节气,着新衣,吃饺耳。冬至大如年。

    皇城以北,宣武门侧,一片宽阔的军营,校场、营房、食房、军械库等建筑设施整洁齐备,驻有重兵。

    殿前司下属新编铁骑两厢八千余骑,便驻扎于此,与西北侧的侍卫龙捷军一起,共同拱卫宫城。

    原本铁骑军的编制为万骑,但碍于将校、士卒,尤其是战马短缺,且顾忌把侍卫马军给拆废了,最终不能足额,即便如此,就马军上,铁骑军也足以同龙捷军分庭抗礼了。

    此时军中,只余不足半数的士卒,除了当值军官、孤身以及家小不在东京的士卒外,都被允放休还家。不过营中,也是彩旗招展,平日里肃穆严禁的气氛北冲淡不少。

    一车车酒肉押赴营中,堆放于校场之中,驻营的各军,皆出人手,在各自军官的率领下,集中领取。这是刘承祐下诏,由帑藏出财储置办,分赏两衙禁军,矢志不移地收买军心,欲达到君臣军民同乐的效果。

    几万在营将士的犒赏物资,又是一笔足以三司使王章肉疼的支出。

    校场上,气氛虽则热烈,但有序的场面完全将铁骑军士新编的训练素质体现出来了。杨业一身干劲的军袍,嵌在身上的甲胄被擦得锃亮,扶剑而立,亲自监督着酒肉的分发。效率很高,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便分领到位。

    杨业自潼安军卸任,随刘承祐还京,以镇戍及平叛之功,整军过后被封为,铁骑军左厢都虞侯、领夔州刺史,协助韩通掌管铁骑左厢马军。

    犒赏物资显然是按人数算的,诸军、营领取后,便只剩下一小半车的东西。见着校场中剩下的一片狼藉,杨业当即对左右吩咐着:“将之打扫干净,剩下的财货物资,录入营库。另外传令下去,陛下犒赏三军,众军士欢庆,然不可忘形违纪渎行,着各军指挥使,善加监督。”

    “是!”跟在身边的军吏,对于杨业的安排,以一种感慨的语气道:“虞侯公忠尽职,令卑职等敬服啊!”

    剩下的那半车财货,杨业竟是不曾多看半眼,以三代以来军中风气,十分难得。

    说着,军吏好奇地看着杨业:“陛下于崇元殿设宴,虞侯为何不去?”

    铁骑军两厢都虞侯以上的高级军官,只有杨业一人,留守营中。

    朝宫城方向拱了拱手,杨业道:“陛下之恩,本将铭感五内。然军中不能无人掌事,况且,能与弟兄们同庆,足矣!”

    看了看天色,耳闻各营传来的喜庆喧嚣之声,杨业一招手:“走,随我去巡视各军!”

    同铁骑军这边的情况差不多,开封城内外,东京禁军军营,热闹不减。一次过节,一场犒赏,足以继续消弭整军分权带来的压抑与异声。

    ......

    宫城内,崇元殿,傍晚将临之前,已是彩绸密布,烛火点缀。宫里宫外,朝里朝外,应宴将臣及其家室,足有上千人与宴,陆陆续续提早进宫。

    以崇元殿的空间,当然无法容纳这么多人,干脆将两殿庑派上了用场,再临时于殿外搭建了一大片篷寮。即便如此,仍显拥挤,但是另外一方面,大冬天的,正可聚众取暖。

    自刘承祐继位以来,汉廷宫城之内,可还从来没有似这般喧哗热闹过。

    折从阮携孙女也是提早进宫与宴,在侍者的引导下,入座,他的座位,自然在殿中,还比较靠前。为了这场冬筵,汉宫中的那些宦官宫女根本不足用,刘承祐还调了一千宫中禁卫专门用以伺候。

    “这便是皇宫正殿吗?真壮观!”折赛花跟在折从阮身边,这个来自府州小娘子已被宫中壮丽景观迷花了眼,扫着周遭忙碌的景象,惊叹道:“真热闹啊!”

    “这便是开封,聚天下精华之所啊!”折从阮当然稳得住,虽然他这辈子也没怎么经历过这等盛景。

    不过,折小娘子嘴里却不由嘀咕着:“不是传言天子崇俭尚朴吗,这样一场筵席,得耗费多少钱粮?”

    周遭虽则嘈杂,折赛花的声音也小,但折从阮还是听清楚了,赶紧止住这小孙女,教育她,在这宫内,可要慎言。

    折从阮资历不浅,然长在府州,满殿的公卿之中,认识的并不多,有交情的则更少了。不过,他人坐在那儿,倒有不少认识他的人主动上前来问候一句。毕竟天子对于折太尉的看重,已然传开了。

    等天候渐晚,人愈多,场面也愈发向着宫廷夜宴的气氛转变而去。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人也到得差不多了,刘承祐与太后李氏、皇后符氏,三者一道入殿到场。贵妃高氏,没能在压轴的这一小撮人中。

    而随着皇帝与两后到场,大殿内外,原本热烈的气氛顿时一敛,不过那喜庆的气氛依旧。刘承祐只稍微扫了一眼殿中盛景,一切都井井有条的,此番筵席,是交由国舅、宣徽南院使李业筹备的,刘承祐发现,他这个小舅在这方面,似乎还是挺有些本事的。

    等御阶,坐龙床,同两后一道,接受内外群臣的朝拜祝贺,正式开始这场宫廷御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