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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相国寺,立寺多久了?”冷刻的表情出现在刘承祐脸上。

    李少游微愣,不过反应很快地回答道:“相国寺始建于北齐,距今已有近四百年,唐末时曾遭焚毁,后重修......”

    东京城内外,佛寺也有好几处,但论名气,还是以相国寺最大,虽然如今无论规模还是繁庶,都远不至让人惊叹的地步。但是,地位在那儿,太后信佛,每出宫进香,都是选择相国寺。

    前番受命访查佛寺,对于这些情况,李少游早就有所了解。

    “那历史也不短了!”刘承祐莫名一叹,问道:“僧侣进宫,仅仅是为了讲经念佛?”

    “恕臣愚钝,仁明殿中,臣实不得其情。”李少游小心地答道。

    刘承祐斜了他一眼,若是连太后那边的情况都敢打探清楚,这忌讳,可是犯大了。

    “朕说,方才太后怎么会突然和朕谈起了佛法......”刘承祐冷冷地嘀咕了一句。

    “京畿诸佛寺的情况,都已经查清楚了吧!”微微吸了一口气,刘承祐发问。

    “回官家,京畿诸州县,大小佛寺庙庵数目,僧众,土地,佃民,武德司已详记在册。经臣所察,仅京畿诸州县,便有佛寺二百三十七座,僧众四万余人......”

    刘承祐严肃道:“稍后呈上来!”

    “是!”

    刘承祐琢磨着事,殿中安静了片刻,李少游拱手,谨慎地上禀,言语中暗含提醒之意:“官家,太后娘娘笃信佛陀,如欲行非常之事,仁明殿那边,恐生波折啊!”

    对于刘承祐欲为之事,李少游当然是清楚的。闻言,看了他一眼:“朕知道了!”

    这个表兄,对某些方面,当真是机灵过头。不过如其言,他欲灭佛,倘如李氏反对,于他而言,绝对是个大麻烦,虽然纵使李氏反对也阻止不了刘承祐,但能避免可能母子矛盾,刘承祐也会尽力避免的。

    抬手摸着自己的短胡茬,考虑了一会儿,刘承祐突然问道:“陈抟老道,还隐居在华山吧!”

    骤闻此问,李少游脑子里琢磨着刘承祐的想法,嘴里回答着:“臣立刻派人察问!”

    见他不能确定,刘承祐却挥了下手:“不用了,朕亲自下诏华州,延请扶摇子来京,为太后与朕说讲道经!”

    “是!”

    李少游恍然之间,正闻刘承祐淡漠地念叨着:“佛音听多了,也该感受一番道韵!”

    “官家英明!”李少游开口拍着马匹。

    慢慢地稳住心态,暂且忽略此事,刘承祐表情恢复了如初之肃重,问李少游:“朕欲大整禁军,你知道了吧!”

    “臣有所闻!”李少游直接点头,拱着手,眼神微微闪动:“官家是否有什么吩咐?”

    “表哥啊,你还是这般机敏!”刘承祐淡淡地夸了他一句,旋即语气转厉:“此事关乎全军,与上下将士息息相关,朕恐军心不稳,接下来,武德司给朕牢牢地盯住禁军中的情况,但有异举异动,随时来报!”

    “是!”刘承祐吩咐地郑重,李少游应得也严肃。以他的聪明机智,当然明白此事之重大,当然更重要的是,能从其中得到的好处。

    整军的政策章程虽然还未出台,但根据刘承祐的意愿,此次整顿禁军,绝对免不了高级将帅的职位变动。他爹李洪信,熬了这么久,可一直盯着禁帅的位置了。之前,只有一个“侍帅”,现在明显要多出一个“殿帅”,皇帝总该找点亲信之人吧。

    “退下吧!当好耳目,办好差事!”刘承祐轻轻地一扬手,对李少游吩咐道。

    “臣告退!”李少游地肃重一礼。

    退下前,只见刘承祐似随意地提了一句:“对了,听闻你又新纳了一妾,还有恭喜你了!”

    李少游这个天子表兄,有个明显的毛病,好色,家中可谓姬妾成群。

    刘承祐没头没脑地提起这么一件事,落入李少游耳中,却令他脸色剧变,明显愈加恭顺地拜道:“谢官家。”

    言罢,低佝着腰,缓缓地退出殿去。就那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出殿之时,李少游表情已然十分沉凝。这皇帝初归,却连他内宅纳妾这种私事都知道了。

    “看来我们这个官家,可不止一双耳目啊!”回武德司路上,李少游沉着脸凝思着,心头默默感叹,不过也只能憋在心头。

    回想起方才刘承祐的语气,隐约间,还暗含着一些警告的意味。思及此,李少游不由自省,自己是不是有哪里惹得天子不满了。

    刘承祐这边,对李少游的作为,确实是有所不满。因为他发现,李少游这个表兄,私心越来越重了。人皆有私,此乃常情,但是必须得有个限度,有个底线,尤其是掌握着武德司这等爪牙部门。

    李少游方才在他面前汇报了那么多事,有轻有重,有详有略。但从其嘴中,说的最多的,也就是尚洪迁的情况了,含糊的暗示,刘承祐自然感受得到。

    尚洪迁,固有其不妥之处,但在李少游避轻就重的叙述之下,似乎已有异心蠢蠢欲动。但刘承祐,毕竟不止一双耳目,脑子也足够清醒,没有偏听则信。而李少游有什么盘算,刘承祐大概也清楚。

    当然,不满归不满,对这表兄,刘承祐还是比较信任的,但是,为了保证君臣兄弟之间的情谊,一定的敲打,还是必须的。他执掌的,毕竟是武德司这样的敏感衙门。

    他相信,以李少游的机敏,应该能明其意。若是骄狂了,不解其意,仍旧不知收敛,那么到了不得不行某事的地步,刘承祐也不会容情。

    倒是,对李少游所报其他人和事,聂文进啊,郭允明啊,乃至小舅李业,刘承祐心里也暗下决心,一个一个地,要处置,清理。

    说起来,自继位以来,除了苏逢吉一案,刘承祐对于吏治,并没有太大动作。虽屡有警示,贪鄙违法的大汉朝臣们也收敛了不少,但吏治不清的本质,并没有得到根本性的改善。说到底,还是他此前,对朝臣们太“宽容”,处置太软。别看眼下大汉国法森严苛刻,但那是针对于普通士民的。

    而今,他刘承祐帝位慢慢坐稳了,威严日盛,也到时候,照着他的意愿,对大汉朝进行改造了。“乾祐新政”,将步入正轨,走向快车道。

    “陛下,赵、陶两位官人,殿外求见!”在刘承祐思忖不定之时,来人通禀。

    “宣他们进殿!”迅速来了精神,刘承祐吩咐道。

    此次制举,虽然碍于河中叛事,刘承祐错过了,但正因如此,他对这事更加上心。



    “臣陶谷(赵上交)参见陛下!”赵上交与陶谷二人,双双入殿,恭谨地拜道。

    “二卿免礼,赐座!”

    日常性礼节过后,刘承祐有点迫不及待地问起选材情况。

    赵上交色黑,美姿仪,仍旧一副风度翩翩模样,脸上洋溢着喜悦之情,看起来此次所获应该不少。

    不过哪怕感受着天子迫切的心情,赵上交仍旧保持着他的仪度,不疾不徐地,说道:“启禀陛下,此次制举,入京与考者,共计一千两百三十八人,其中进士科八百三十六人,明经科两百三十七人,余者皆为明法科、明算科及史科......”

    “人也不多啊!”刘承祐叹息一句,又赶紧问道:“及第多少人?”

    “陛下,经臣等省试考察过后,进士科取士八十二人,明经科取三十六人,其余诸科,取士二十三人。”陶谷也积极地站出来,禀道:“以国家乏才,求贤甚急,此番制举,臣等筛选条件略作低放。”

    闻报,刘承祐暗暗琢磨了片刻,按着这个比例,确实算大了。

    “进士时务策,考察哪几条?”刘承祐问。

    关于制举所考,刘承祐并没有过于插手,任由赵上交与陶谷发挥,他对于杂文、帖经,并不是过于看重,仅在策问之上,降谕划定了一个范围:乾祐新政。

    “吏治清肃事;京粮乏困事;刑律不倡事;漕运怠滞事;监察不兴事;臣等各拟题察问!”赵上交拱手禀道。

    “所察之事,倒是条条贴近时务,然参考士子,及第之人所答,皆能切中綮肯?”刘承祐想了想,问道。

    闻此问,陶谷十分积极地应道:“士有优劣之分,自不能人人应答如流,经臣等所察,应考士人中,独有二人,洞悉诸务,言之有序,当属一等!然论以何人为优,臣等争论日久,难出结果,排名未定,故奏以陛下圣裁!”

    “哪二人?”刘承祐兴致愈高。

    “郓州王朴,太原王溥!”陶谷说道。

    眉头一扬,刘承祐的脸上,闪过极为明显意外之色,不过意外之余,带着喜色,并且很快恢复平静。连见赵匡胤,刘承祐都能平和以待了,而况于这区区“二王”,实在难让他心里起太大的波澜。

    不过,耳闻贤才,喜悦是避免不了的。正史上,历后周一朝,王溥与王朴二者,都是十分有名的大臣,刘承祐对这段历史小有涉猎,虽谈不上详知,但也有所耳闻,至少二王的名字印象还算深。至于是否同名而非其人,刘承祐倒不觉得有那么“巧”。

    王溥入仕后汉,却早为郭威所发掘,经广顺一朝,累迁至宰相。郭威给郭荣留下了不少贤能勇将,王溥便是其中佼佼者,在郭荣励精图治,威震八荒的过程中,扮演了极具份量的一个角色。

    至于王朴,属于大器晚成的典范,则为郭荣所举,以其卓越的政治、军事才能,同郭荣一道,打造出了一个宣德王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虽则短暂,却足够辉煌。一篇“平边策”,提炼出一个“先难后北”的战略,便流传于世。

    “这是二人考举之时,所作辞赋、策文!”见刘承祐果一副感兴趣的样子,自袖中掏出了两份册页,上呈。

    刘承祐拿着,阅览起来,辞赋刘承祐没那个兴趣,欣赏水平也不够,稍微浏览了一遍,着重在策论上。果如赵、陶所说,针砭时弊,言之有物。王朴大概是年纪长上不少的缘故,世事洞察,言辞不露锋芒,倒是王溥,显得年轻气盛,直透时务,尽显见识能才。

    放下册页,刘承祐意态愈显从容。

    听赵、陶之汇报,对于此次制举,刘承祐心里也大概有所了解,少作思吟,朝二者摆出一副温和的面孔,道:“辛苦二卿,操劳制举之事了,朕很满意!”

    对视了一眼,纵使相看两厌,但赵上交与陶谷还是十分默契地回道:“为国选材,臣等不敢言苦!”

    刘承祐点着头,眼神飘了飘,吩咐着:“制下,经省试考察通过诸科进士,明日辰时进宫,于广政殿,不分科别,朕亲自出题考核,点定状元,重定名次。着诸宰及三馆群英,作陪共监。”

    两个人不由互视,俱感讶然,这“殿试”在唐高宗朝便已有先例,但在经过制举省试考定名次之后,再加一轮殿试,可是少见,就为了一个“状元”?

    心里虽有所疑问,但二者回应起来却还是很干脆。

    刘承祐突起念头,却是想到了自宋元之后,贡举选材的三级考察规矩,施行了那么久,总归有其道理,可以效仿。不过这一回,是完全抛弃“省试”的结果,一论而定优劣次序。

    并且,刘承祐作此考虑,更重要的是,他要表示对士人,对贤才的重视。另一方面,经殿试之后,也可以着力宣传“天子门生”的噱头了。

    赵、陶二人,匆匆应命而去,他们得迅速地做好殿试的准备,考举流程,张告公榜,通知及第的那一百多名士人。刘承祐就给了一天的时间,可有些赶。

    事实上,此次制举,参考的大部分士人,基本都还老实地待在登记的居所,等着朝廷的后续安排。基本上,就是等着皇帝的处置。

    很快,殿试的消息便传开了,反响不小。通过省试的一百好几十名士人,不少人对此有所非议。虽然此次参考人数不多,录取的人数不少,但是陶谷所言降低要求,只是相对于此前而言,具体的试题,仍旧很难,尤其是时务五条。

    好不容易及第了,又被告知要加试一轮,名次重定。但是,对于大部分人来讲,却是喜悦,兴奋。殿试,皇帝亲自出题,众臣监考,御点状元......

    似乎,士人的春天,将要来了。

    除了少数的倒霉蛋,不在东京,得以错过盛事之外,皆老实应考。

    皇城南门,一大早,百多号人集于此,老实规矩地候着,直到天放亮,凭借着前昨日贡部发放的身份凭证,入宫,引导至广政殿。

    筹备地仓促,刘承祐也不喜繁琐,简化流程过后,一百多人,落座,等候考题。

    辰时一至,由赵上交亲自举着刘承祐所书考题,进入大殿,高声宣读。

    就三个字:平边策。



    平边策,简单的三个字,却一点都不平淡,明显体现着刘承祐的志向与抱负,那股吞吐天地、包举宇内的雄心与霸气似乎扑面而来,所有与考人员都不由严肃以待。当然,并不会有那么玄乎,只是皇帝身份的加持罢了。

    四排考试桌案,摆放直接排出至广政殿外。在威严的大殿内作答,既是荣耀,又是压力,尤其是还有一干大臣以及三馆、翰林院名望颇高的饱学之士在旁监考。此次殿试,只因刘承祐一念而起,执行虽显粗糙,但场面还算严肃大气,足表重视。

    而应考诸人,表现也是形象分明,大都苦恼纠结,其情溢于脸上。三个字的命题作文,可没那么好答。不过,总有凤毛麟角者,迥异于常人。

    殿中前排,一名气度肃然的文士,便属麟角。一身素袍,颊带须髯,只是面目之间,老态稍显严重,正是王朴。在听到“平边策”三个字之时,两眼明显一亮,相比与旁人的苦思冥想,反应尤其泰然,只稍微思量了一会儿,嘴角泛起一点平和笑容,旋即一敛,提笔便写。

    坐在他侧边的青年,则是王溥了,风度翩翩,姿仪甚美,察觉到旁边的“前辈”的动作,只用余光瞥了眼,随即稳住心神,凝眉苦思。拾笔写下“平边策”三个字。

    盯着字眼思考了一会儿,终于拿起笔,正襟危坐,一些微的迟疑过后,落86小说文。淋淋洒洒,三百余字很快整齐地呈现于铺平的纸面上,正自下笔如神之时,注意到,身侧的王朴,已经停下了笔。

    很淡然地将笔放到笔格之上,稍微检查了一下,放下,举手示意,交卷。很快便有监考的官员收卷,将之移请出殿,至于他所书平边策,则直接呈往东庑内的考官阅读评断。刘承祐下的诏,为求效率,边答边批示。这番动作,又给应考者加以压力,毕竟那番动作保持着严肃无声,却也没有多少掩饰。

    而王溥,同样受到了点影响,不过笔只稍微停顿了片刻,便又继续将自己脑中的灵感书写出来。只是,嘴角泛起了一点微不可察的苦笑。

    “此次殿试的状元,不出意料的话,该是王朴与王溥了!”远远地,盯着殿试的状况,赵上交捋着胡须,满面感慨地说道。

    陶谷却幽幽然地反驳道:“那倒也不尽然!”

    “陶翰林此言何意?”听其言,赵上交瞥着陶谷问。

    “此二者,有文才,却还不致经风雨、泣鬼神,究竟如何,还有看他们写出的东西,能否入官家之眼。赵侍郎怎知,其余士子,就没有惊人之论?”陶谷淡淡反问道。

    赵上交点着头,不过嘴里却道:“陶翰林所言甚是,然而,我等议二王为优,便因其知悉时务,远甚于他人。平边之策,岂不利于其尽抒胸中见解?”

    “如赵侍郎所言,确是如此!”陶谷露出了一点赵上交感到难受的笑容,指了指政事堂方向:“但能否合官家心意,那可就不一定了。若是不达上意,只怕反陷不利!”

    陶谷这话说得,好像自己深明上意似的。

    赵上交的目光自陶谷身上挪开,心中有些不舒服,朝其作了个简单揖礼:“结果如何,那就让我等拭目以待吧!”

    “王朴下笔成文,如此之速,老夫却要一睹其文!”说完,赵上交便往东庑而去。

    望着其背影,陶谷斜眼看了看那些还在写文的士子,尤其那几名他看好的,慢悠悠地,循着赵上交的背影而去。从他心里,当然也是偏向王朴与王溥二人了,至于为何要反驳赵上交,那则是不需要理由了......

    想他陶翰林,自潜邸便跟随当今天子,但此次制举,竟然从头到尾,都被一个前朝遗老压制着,他心里自然也不爽。

    不过,此番制举,若能顺利结束,想来他也当挪挪位置了,升官加爵,天子当不会小气才是。陶谷对于政事堂,可是向往已久了。大概是对未来满怀期待,陶谷迈向广政殿东庑的脚步,明显轻快了不少。

    ......

    殿试的时间,限定于一个时辰。虽说是殿试,刘承祐以高规格对待,但他自己可没有一直待在旁边监考。

    距离广政殿不远的政事堂内,刘承祐正坐其中,接受王章关于铸钱事的汇报,这是刘承祐之前布置的“作业”。

    针对于铜料不足的现况,王章与僚属这两日间,商量好几次,议出了个初步结果。

    其一,降诏悬赏探察境内铜矿,收天下铜矿冶炼作坊,禁止诸到州府私铸铜钱,又铸钱监遣人分赴各地,统一处置管理。

    其二,禁止民间一切熔钱铸器行为,立法以征收民间铜料,凡职官士民私藏铜料五斤以上,便可依法定罪处罚,最高可判死刑,从乾祐二年正月起开始执行。

    其三,王章直接建议了,收缴天下佛寺之铜像、法器。显然,自河中寺庙征缴回的佛像,让他尝到了甜头。

    “先收军器作坊,又收铜器作坊,此策下,只怕天下又将生起一阵非议啊!”闻报,刘承祐淡淡地感慨道。

    军器——兵权,铜器——财权,不知觉间,刘承祐已经从两方面在针对方镇进行削权了。但是,如何执行,还得慢慢来,看效果。

    思及在东京的动作,刘承祐心里又不由泛起了嘀咕,忍不住反思,自己的是不是太激进了?

    认真地考虑了片刻,刘承祐吩咐着:“此三策,继续完善,落实细则,考虑执行情况,无朕允许,暂且不发!”

    闻刘承祐之言,王章有些意外,但见其平淡的表情间透着坚决,不由应是。

    在政事堂察问一番国政,一直到将近正午,广政殿来报,殿试已然结束。刘承祐这才从容地,往广政殿而去。

    “陛下,所有士子皆答写完毕,经臣等反复审阅,共选出了十篇策文,仅供陛下御览,议定最终名次!”广政殿上,赵上交将一叠策文呈上。

    殿中的桌案,已然撤去,刘承祐直接吩咐着:“将所有士子,都叫至殿中来吧!”

    “是!”

    传唤之时,刘承祐便开始认真地审阅着手中的“卷纸”。

    很快,所有士人,进殿齐声觐拜。然后,老实地等待着御座上,那个年轻的天子,对他们的前程进行宣判。

    殿中人很多,但很安静,只有不时的翻阅的沙沙声响。没有敷衍,十份策文,刘承祐每一篇都是认真看的,只是在其中两篇之上,阅读是时间最长。

    良久,扫了一圈殿中那一丛人,在气氛攀至最严肃之时,清了清嗓子,道:“经朕察诸文章,各抒己见,皆合时宜,以郓州王朴最合朕意,当为状元!”



    通览十篇《平边策》,最受刘承祐钟意的,当然是王朴与王溥所作。其余八篇,大抵就是用来衬托这二者的,基本都是些老生常谈,养生民,立君德,修甲兵云云。

    倒不是大汉朝的文人们都只有这点“见识”,只是刘承祐出的题太大,又是殿试,如此回答够稳,让人挑不出大错。这可是关乎前程与给天子印象的大事,若无过人的才情、见识与韬略,还是少出什么惊人言论。

    王朴的策文,几不出刘承祐意外,论调很清晰,先难后北,先易后难。不过,有所变化的是,他此番将南限定于“淮南”,北止于“燕山”。与赵宋南平诸国,北灭北汉的南北战略相比,大概只有个形似了。

    并且,王朴还强调了一点,三年之内,不得动兵。说了不少,总结来讲,就是建议好好种田。

    大概是珠玉在前,抑或是受固有印象的影响,王溥所作之文,总觉弱了一筹,明显是心理作用。刨去那些议论性的辞藻,王溥所书,于刘承祐而言,未太多新奇之处,倒也指出了一条清晰的战略路线。

    北守契丹,东南取淮南,西复秦凤,再行出兵北上,收复燕云,而后发兵南下,削平南面诸国,再行北伐,师出岭北,消灭契丹。

    先南后西,北而转南,再行向北。蓝图远大,壮志可嘉,也有一定可操作性,还是很受刘承祐中意的。不过,相较于远见,刘承祐更加在意于当下,而王朴对于近景,描述得也更加清楚,更得其心。

    权衡之下,刘承祐还是点了王朴的状元。当然在刘承祐眼里,设当状元,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值得重用的人才,点王朴,就当冲着其年龄,给个安慰奖。

    当廷训了一番话,对那些“老老少少”的应考士子进行了一番激励之后,殿试方才宣告结束。此次参考的人,年龄跨度尤其大,应考者,似王朴,已然四十二岁,最年轻的,才二十出头。

    “除王朴、王溥外,及第的士子,据其所长,尽数分与三司六部及御史,从副职吏任起,填补诸衙空缺!”日昳之时,刘承祐召集诸宰及大臣,对及第士子的安排作垂训:“杨卿既判吏部,此事就交由你主管,嗯,冯卿德高望重,又有识人之名,可为辅!”

    “是!”杨邠未应,冯道则主动地应道。

    杨邠在下,有些意外地看了刘承祐一眼,天子对制考士子的看重,已是人人皆知,但是对其安置,竟然会交给他,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

    注意着刘承祐的目光,只见平静如一汪清水,看不出什么来。不过,不管刘承祐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呆了一下,还是以一副从容的姿态,应下。

    刘承祐倒没有特别复杂的心思,只是觉得,在杨邠还能做事的时候,让他做就是。杨邠这个人,最让刘承祐难以忍受的就是傲上而欺下,但此人的办事能力,刘承祐倒没怎么怀疑过。

    至于其趁机邀买人心、图谋不轨之类的,如今的刘承祐,可不那么顾忌。杨邠此前在朝里朝外提拔了那么多亲故,却也尽数在刘承祐控制之内,而倘若他真有什么逾矩之行为,正好落以口实。

    “所有及第士人,以半载为限,依其办事能力,进行考核升贬。告诉那些士子,莫以位卑,多做实事。朕对他们期望很高!”刘承祐是看着冯道说的。

    “臣遵命!”

    对于这些士人,遣官任职,刘承祐当然不可能一上来,便委以要职重任。朝廷是需要补充新鲜血液,也缺官吏,但缺的是能做事的人才。这些中考的士子,通过考核,只是证明其有资质,具体的办事能力,还待考察,这一点,刘承祐脑子可清醒得很。

    原本刘承祐还打算将这百多人再进行集中培训,但考虑到现实情况,还是决定以实事来考察,拿来便用,大浪淘沙。至于“中央党校”,还是留待以后,国家有那个条件了,再展开了。

    “落第士子,还有多少人还在京?”想了想,刘承祐突然问道。

    刘承祐的问话,让人有些摸不准头脑,还是陶谷主动应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瞧了满脸恭敬的陶谷一眼,这厮当真够机敏,刘承祐说道:“去发则通报,凡在京落第士子,可于开封府登记造册,吏部酌情遣任为县、镇属吏!”

    “朝廷正是乏才之时,但凡有一技之长,皆可用之。”

    陶谷很快便反应过来,满脸的叹服:“陛下仁德,落第之人,虽无功名,但在县、镇衙署当个文吏,还是绰绰有余的。”

    刘承祐摆了摆手,心里也很清楚,只怕愿意到县镇之属为刀笔吏的士人,只怕也是少数。他们大抵,宁愿回乡继续苦读。

    赵上交在旁闻之,也很快提出这个问题。

    刘承祐想了想,直接补充道:“登记报名之士人,来年可继续参考贡举,着吏部差人,同样半载一考,优先升拔!”

    刘承祐想要的,并不仅是一帮读书人,若只会写辞作赋,于国家朝廷,则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用处。倘不习庶务,至少在当朝,是不会有太高的发展空间的。

    当然,哪怕对于那些士子而言,若有基层刀笔经验,在今后参试考取功名上,也是大有好处的。今后在贡举考核上,除了传统的帖经、辞赋,只会更加贴近实务、策论,更重细节。

    若是有机灵点的人,明白这点,那么来年贡举,及第的几率会高很多。

    “此次制举,赵、陶二卿,提领诸务,操劳繁琐,为国举材,差事甚得朕心!当论功行赏!”抬起头,环视一圈,刘承祐语调轻松,说道。

    “臣等不敢居功!”闻言,两个人都是精神一振,陶谷更是满怀期待地望着刘承祐。

    稍微考虑了下,刘承祐吩咐着:“传制,擢赵上交为礼部尚书,判昭文馆事,赏绢十匹,钱十万;以陶谷为中书舍人,知制诰,同赏!”

    “谢陛下!”齐齐谢恩。

    物质上的赏赐,实在有些抠门,但没办法,国库不丰,王章都是恨不得一子掰开当两子使,刘承祐又岂能大手大脚地花钱,只得在官位与权位上大方点了。

    原本,刘承祐是打算让赵上交直接将礼部事接过来,使名符其实的,但是考虑到苏禹珪还兼礼部的差事,近来又低调,没犯什么过错,不好无故夺其权。

    至于陶谷,以其接替范质的职位,对于范质,刘承祐另有考虑与任用。



    暮秋已深,秋霜愈寒,就着凉风,王朴与王溥二者相伴,跟着召唤的太监,行走在宫廷廊道之中。作为新进进士中的佼佼者,天子唯二另眼相待之人,两个人完全算得上是“秋风得意”了,暂被安置在学士院,暂无品秩。

    “文伯兄觉得,陛下召我二人,所谓何事?”放低声音,王溥问联袂而行的王朴。

    王溥脸上如沐春风,一副儒雅的样子,仪态似乎都融入了其走路的姿势之中。以同科进士之故,哪怕年纪差着十六七岁,二人仍同辈相交,且关系还不错。对于王朴,王溥也保持着一个面对前辈的谦恭心态。

    “君心难测,岂是我等所能猜度的?”王朴的声音中透着股苍劲儿味。

    见王朴仍旧四平八稳的样子,王溥不由轻轻地晃了下脑袋,跟着泰然起来。

    “二位官人请于此等候通报。”

    至垂拱殿,被拦在殿外,二人表现没有丝毫不妥,保持着恭谨。

    “臣王朴(王溥)参见陛下!”

    “免礼!”埋着头的刘承祐几乎连抬头的空闲都没有,只是伸手朝二人示意了下:“先坐。”

    殿中,刘承祐正批示着政事堂那边呈上来的奏章,二王应诏而来,倒是正好让他稍微放松一下。放下御笔,命人将最新朱批好的奏章发往中书处置,刘承祐这才将注意力投放到二人身上。

    两个人,仍旧微躬着身体,站着。不过,也悄然打量着御案后的少年天子,此前虽在广政殿见过,但那时的高高在上与此时的近在眼前,感觉总归是迥异的。勤政的表现,总能弥补年纪的不足,让人感到一股心安与敬服。

    “坐,不必拘束!”见二人仍坐着,刘承祐指着御前的座位吩咐道。

    这才落座,保持着礼节,没有发话,坐待天子训话。

    刘承祐在二王身上打量了几眼,王溥自是器宇轩昂,气度自若,只要心里不含嫉妒,就不会讨厌他。相较之下,王朴倒显得老成肃重,不只是年纪的原因,坐在那里,就有种不动如山的感觉,但胸中韬略才情,给人一种踏实感。

    “此番制举,朕虽喜得才过百,然更喜得二君!”审视了一会儿,一张嘴,刘承祐便表示对二者的盛赞。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即便自负才略,面对天子的夸奖,二人也表示着谦逊。

    态度极为和善,刘承祐寒暄着问道:“在翰林院这几日,可曾习惯?”

    王朴答道:“学士、翰林两院,钟灵毓秀,群贤毕集,臣二人入院,便有如井底之蛙,初入天地,心怀尊崇,不敢怠慢......”

    “这可真是过谦了!”见状,刘承祐轻笑道:“你们可是朕亲自点出的大才,文伯先生更为状元,不必如此!”

    和二者简单地寒暄了一下,刘承祐自御案上,抽出了二人殿试所作策文,在手中稍微扬了下,对二人道:“二位所作《平边策》,朕近日了,已拜读了不止一遍。心中有所得,颇合朕此前之计议,然犹有疑窦之处,今日召二位来,以作解惑!”

    刘承祐这副姿态,已是礼贤下士了,对王朴与王溥的看重,也是溢于言表。对此,二人赶忙起身,应道:“请陛下示下。”

    “朕小作总结,先南后北,先易后难,从二位的策文中,都能体现出来这样的思想!”刘承祐直接道来:“然文伯先生与齐物,皆有言,夺淮南而北顾。既先欲先易后难,何不完全削平南面诸国之后,再行北伐契丹?南方诸国的战力,总是比契丹人弱吧!”

    刘承祐的总结,让王朴与王溥都下意识地点着头,而对天子能解其意,都有所感。

    对视了一眼,由王朴开口。

    “坐下讲!”刘承祐无时不刻,不表现其对人才的礼重。

    “启禀陛下,以大汉如今的境况,北不可敌,只能暂避契丹锋芒,据幽冀而御备胡骑。如欲对外用兵,遍归四境,唯有淮南一域可图。”

    “自古以来,淮南便是丰饶之地,户民百万,杨吴借之以割据鼎足。伪唐据之,时时窥伺中原,侵犯徐淮,虽则南军战力不强,然对我中原京畿,仍具有巨大的威胁,如剑悬于首。”

    “故夺淮南,不仅可夺淮南之人口、土地、财富,还可解我朝腹心之患,巩固中原,同时,亦可以北兵,威临大江,为日后进取江南做准备!”

    听王朴亲口所述,刘承祐也跟着颔首,不过这些问题,刘承祐自己都分析得出来,故仍旧看着他。

    王朴则适可而止,将表现的机会,让给王溥,两个人显然对于《平边策》交流过各自的意见,又有所得。

    只见王溥拱着手,接话叙道:“陛下,自前晋少帝以来,中原屡乱不止,及胡寇南下,山河破碎,幸得高祖拯溺天下,建立大汉,及至今朝,陛下稔灭河中之叛而归,天下方得片刻安宁。”

    “北兵强悍,然我朝国力属实不足,生民困苦,非十年以上,势必难以恢复。”

    “而伪唐,自其先主代吴自立以来,得以据江淮泰半膏腴之地,潜心经营十余载,民殷国富,人心归附,拥兵十数万。前番又得以出兵平闽,其势正盛!”

    “以大汉之军力,倘若发兵南下,夺淮南尚且不易,更遑论渡江而灭之。”

    王溥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大汉空有强兵,但没钱没粮,提兵南下占便宜都不容易,要灭南唐,则更难,这强兵,估计还有打个引号。而对大汉的国库,有着异常深刻认识的刘承祐,闻之当然更是深有感触。

    见天子面浮思忖,王朴又在旁,补充说道:“即便陛下欲发兵南取淮南,亦需做充分准备,否则短时间内,必难竟全功。”

    “说说看!”刘承祐看着他。

    在抒发胸中韬略之时,王朴显得眉飞色舞的:“其一,大汉经乱未治,需要耗费时间,革除弊政,养民生息,恢复国力;其二,当各整饬吏治,强固禁军,使军政平稳;其三,当练水军,江淮之地,河渠纵横,又有运河相依,南军更习水战,如无水师策应,贸然南下,必然受挫!”

    “如此三者,非三载难以有功效,即便如此,陛下还当做好与唐军血战的准备。伪唐国力尚强,唐军战力犹在,淮南之地,当伪唐半壁江山,定然不会轻易放弃。”

    “即便如此,大汉还需考虑到其他诸国的反应,尤其是做好北疆的御备......”

    听王朴这滔滔不绝之论,刘承祐回了神,语调轻松道:“听二位之言,倒是料定朕会发兵取淮南了?”



    面对刘承祐有点不走心的问话,王朴与王溥并未直接回应,只是正身谨地候着,不过从其面上,分明能看出一抹笃定的神色。

    不待其回话,刘承祐自个儿,又面显凝思,悠悠自语道:“除了淮南,也着实无可动兵之处了?”

    当然,刘承祐种几年田,如真欲发动战争,还是有几个方向的。其一自不必说,打淮南;其二,西攻孟蜀,至少将秦凤阶成四州夺回来;其三,自然是北伐,打契丹。

    然而此三个方向,三条策略,只稍有些见识的人,都能明辨其利弊。

    “夺淮南,二位为何建议朕北征契丹?”精神回振,刘承祐又肃然发问。

    面对这一点疑问,王朴肃容,直接道来:“契丹人!大汉自立国伊始,便与契丹人结下了死仇,遍观四境,也唯有一统草原的契丹才是我朝最大的敌人。幽蓟十六州,我朝虽已夺幽、涿、瀛、莫,更兼复易、定,但关山之险,犹在敌手,契丹随时可南下。”

    “一旦我朝动兵,契丹人必定不会坐视不管,去岁先帝平邺都,今岁陛下平河中,契丹人皆有反应,今岁更是出兵南下袭扰。故,强敌在北窥探,大汉无论做什么,都如芒刺在背牵制,无法尽全力,克全功。”

    “故臣等建议,若得顺利夺淮南,威服江南,当顺势兵锋北向,复军都、燕山之险,巩固北疆边防。再行南向,削平诸国!”

    说到最后,王朴不免激动,毕竟能在天子面前,尽抒胸中大略,还是十分难得的,更难得的是这个皇帝听得认真。

    刘承祐是十分认真地考虑着,咀嚼着二王所言,良久,叹息道:“如二卿所言,夺淮需力抗伪唐,契丹人也必动兵于北,那又将是两面受敌的处境啊!”

    提及此,王溥也是满脸肃然,应道:“若依如今的情状发展,那将是必然,故陛下如欲取淮南,还需坐待良机!”

    “何来的良机?”刘承祐紧跟着问。

    王朴拱手答:“良机不定,然养生民,盈帑藏,练士卒,修甲械,乃必为之事。届时,纵强敌在北,能遏陛下南下之心?”

    正史之上,周世宗郭荣受王朴之策略,得以执锐奋武,南征北讨,威震华夏,一是有郭威广顺一朝打下的底子;二是高平一战后君威得树、强兵修政,得以尽展其才略;然而同样重要的是,北边的契丹自己拉胯了。

    辽世宗耶律阮得国四载,而死于兵变,继位的穆宗耶律璟,那可是大名鼎鼎的“睡王”,在他将近二十年的统治下,契丹国事荒废,政治混乱,内叛不断,可谓自废武功,契丹的发展完全陷入停滞乃至倒退。郭荣夺淮南,后决议北伐幽燕,未尝没有契丹国政日趋衰退的缘故。

    历史的发展,往往伴随着偶然性与必然性,逢英主振奋,总据天时、地利、人和,看起来,仿佛真受上天所钟爱一般。

    事实上,若不是契丹人自身出了问题,郭荣征淮南、复秦凤,只会更难。而赵匡胤纵有郭荣打下的基础,想要贯彻“先南后北”的方略,削平南方诸割据势力,也绝不会那么容易。一个北汉,对大宋与契丹之间的缓冲作用,并不能大到哪里去,毕竟,中原河北面临北朝的直接威胁,来自于失险的幽燕。

    而时下,辽国乃耶律阮当权,虽然因为皇位的问题,有所反复,但其地位也逐渐稳固,国力也在恢复中,平河中叛时,耶律安抟奉命南侵,便是证明。

    故,在刘承祐的乾祐朝,同样提出“先南后北”的战略,同样考虑到契丹,但对于北面恶邻的威胁,王朴看得更重。思考战略之时,王朴二人,当然不可能去考虑契丹那边发生“剧变”的前提。

    殿中安静了下来,习惯性地摸着下巴,又思量了一阵,说:“三年够吗?”

    闻言而知其意,王朴十分郑重地对刘承祐道:“以臣之见,大汉弭兵罢战,潜心发展,至少需三载,方有一战之力!”

    “纵有三载,能北抗契丹而南取江北?”刘承祐又问,语气中似乎有些不自信。

    两个人都沉默了,王溥昂首以向,神情激越道:“两面对敌,固然艰难,然陛下如欲扫平天下,本是筚路蓝缕、披荆斩棘之途。陛下只需庙算周全,做好北抗契丹而南攻伪唐的准备,成败,犹需看将来!”

    刘承祐轻轻地笑了:“那就三年!朕等得起!”

    “陛下英明神武,富有春秋,耐其烦劳,大业必成!”王朴有点出人意料地,对刘承祐表示恭维。

    似王朴、王溥这样的人才,见识深远,既通过制考以求入仕,且乐于在天子面前抒发其略,展示其才,当然冷眼旁观,看刘承祐有成就大业之姿了。否则,哪里会这般轻易地,便掏心掏肺。

    王朴提议三年,刘承祐也意属三年的备战时间。有点巧合的是,如不出意外的话,三年后,正好是契丹发生国变的年头。当然,两个人眼下,还都不知道。而刘承祐这边所考虑的,也是在北御契丹的情况下挥兵南下。

    “今日高谈细论之事,二卿切勿言与他人,走漏消息!”深吸了一口气,刘承祐冷着一张脸,针对于二人。

    刘承祐释放着他的威严,顿时让两个人郑重以应,他们当然有那个自觉。这可不是明面上一个《平边策》的问题,可切实地涉及到大汉朝未来国家战略的问题,看天子的表现,几乎是下定决心了。

    “与二位一番畅谈,朕疑窦大去,二卿当为国士大才!”沉下心,刘承祐意态之间,又慢慢地恢复了平和,对二王表示极高的赞誉。

    两个人当然是谦辞以对。

    刘承祐这边,稍微琢磨了片刻,对二人说道:“二卿有经世之才,然初入朝堂,朕不好贸然委以要职。”

    听刘承祐话里的意思,是要对二人做一个明确的安排了,涉及到自己,都不由直起了腰背。既入庙堂,自当求得权位,方有展其才能,实现志向的机会,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过两个人,面态之间,倒是如常。

    “朕意以二卿于翰林院下观政,为庶常吉士,加编修职,侍候御前,伴读讲经,起草诏制。另外,辅助翰林院承旨范质,编制《大汉刑统》!”

    “臣等受命!谢陛下!”两个人同时起身,齐刷刷地谢恩。

    范质此前受命牵头编制《刑统》,但身上担着知制诰的职位,时时伴驾在策,庶务甚多,导致刑律编制进度缓慢。故刘承祐移其官职,转移其工作重心。

    刘承祐对二王的任命,已是十分恩厚,为其专设庶吉士一职不说,还与其参与《刑统》的编制,即便是制举一二名,这荣宠也显过分了。



    乾祐元年九月乙丑,雪。将入本月下旬,今岁的雪,来得有些早,有些蹊跷,让刘承祐忍不住顾虑,别又来一次雪灾。

    垂拱殿中,暖香薰人,细微的炭火迸溅声,使御殿显得更加安静。在内侍的引导下,一名身形孔壮的中原官员,步伐随意的走至御前。

    “臣枢密院都承旨聂文进,参见官家!”

    “免礼!”刘承祐眼神只稍微抬了一下,语气有些冷淡,仍旧埋头处置着手头的奏表。一份是河北所报,辽军北撤后,善后事宜,另外一份,则是诸节度的觐见表。

    永安军折从阮、成德军张彦威、横海军王景、平卢军刘铢以及泰宁军慕容彦超等,近几日来,不约而同地上表东京,欲入京觐拜。

    “答复中书,诏允诸节度进京!”刘承祐朝左右侍臣吩咐着,声音虽低,却异常清晰,令人生畏。

    被晾在一边的聂文进见此状,心头却是一沉,他虽在枢密院内担任重职,但此前刘承祐可从来没有单独召见过他。随着刘承祐权威日盛,军政之间,再没人敢小瞧这个少年天子了。聂文进心里本就有点忐忑,但见刘承祐这冷淡的态度,则更悬了。

    枢密院都承旨,权位也算高了,这聂文进以其元从之臣的身份,在彼处颇为骄横,嫉贤妒能,也算猖獗一时。刘承祐此前一直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坐观其不矩,大汉的朝廷,不差这么一个鄙臣。

    但是如今,整军的同时,刘承祐也要正式开始着手吏治的整饬了,大汉朝廷的风气,必须得改,大改。首先,就要从天子近臣开始。

    “不知官家召臣,有何吩咐?”在刘承祐眼神中压迫感十足,让聂文进心中更生不妙,躬拜的声音都有些不稳。

    不似接见其他大臣,刘承祐也未令其坐下回话。审视了在自己面前还算老实的臣子,似乎在对密奏上描述之人,做个对比,完全看不出,平日里此人是怎样的骄横难制。

    “茶酒使兼鞍辔库使郭允明,聂卿可相熟?”刘承祐终于收回了投在聂文进身上让他颇不自在的目光,轻飘飘地问。

    “不敢隐瞒官家,臣与郭司使少时,同事于先帝帐下,乃多年好友!”虽然拿不准刘承祐有何目的,聂文进还是干脆地回答道,并且不忘提到刘知远,似乎欲拿刘知远来拉近一下关系。

    刘承祐轻轻地晃悠了一下头,嘴似含笑,以一种平静的语气对他叙来:“郭允明为近臣,掌皇家私务,然恃宠生骄,轻率跋扈,略无礼敬。交结外臣,竟赍御酒以遗之,僭上犯禁之心,可谓猖獗!”

    听其言,聂文进赶忙拜道:“臣万万不知,郭允明所赠,竟乃御酒啊!”

    “是吗?”刘承祐问:“若朕没有记错,禁酒令,朕还没有下制解除吧......”

    “请陛下恕罪!”聂文进不由缩着脖子应道。

    “朕受皇考太后教诲,对太原的元从故旧,多宽宏以待。然为近臣者,过宽则不逊,对朕尚且如此,而况于旁人乎?”刘承祐冷测测地说:“就在方才,朕已命人将郭允明捉拿,押赴宫门,斩首示众,以正国法!”

    此言落,聂文进表情可谓剧变。同为高祖旧臣,一定程度上,郭允明与皇家的关系可比他聂文进要亲近多了,然而,就因为犯了那么点“小过”,竟直接被逮起来正法了。

    刘承祐的话,显然不是在说笑,而其凉薄,让聂文进不禁心生寒意,再度刷新了一番认识,天子虽然年少,当真不可轻辱。

    更重要的是,此事为何要单独召见他聂某,说给他听。这才是,让聂文进心生惶恐的地方。

    “聂卿,也是跟随皇考多年之人了吧!”似乎感受到了聂文进心中的那丝紧张,刘承祐将话题转回他身上。

    “幸得先帝信任,臣效力于先帝,已有近十五载!”聂文进冷静地煊示着自己的资历。

    嘴翘讥冷,刘承祐说:“难怪......”

    刘承祐俨然话有余音,继续感慨着:“大汉立国之后,论功行赏,对聂卿还算恩遇吧!”

    聂文进跟着答道:“先帝隆恩,授臣以枢密院承旨、加领军大将军衔,臣万分感激!”

    “这么说来,是朕苛待聂卿了?”刘承祐语气转冷,刀子一般的目光扫向聂文进。

    “陛下何出此言呐!”聂文进双拳抱紧,赶忙道,语态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要知道,刘承祐继位后,恩赏众臣,也没落下聂文进,加其为枢密院都承旨、加屯卫大将军衔。

    见状,刘承祐站起身,自御案上拾起一小叠奏疏,慢悠悠地走到聂文进面前,亲自递给他:“你看看吧!”

    接过,夹在腋下,抽出一本,翻开览看,目光仿佛一下子被攥紧了一般,阴晴的表情闪现在脸上,聂文进疾言道:“此皆攀诬报复之言,臣行事虽偶有过激而忘情之时,深为小人所嫉恨,报复弹劾,陛下明察,万不可轻信谗言呐!”

    这叠奏疏,都是前前后后,针对于聂文进违法乱纪的弹劾,最新的,是自洛阳虽刘承祐东来开封的殿中侍御史赵砺,纠举聂文进滥用职权。用得着的时候,刘承祐便拿出来说事了。

    聂文进的辩驳,苍白而无力,并且有些熟悉,貌似,当初史弘肇面对群起之劾举,就是这般的反应,不过相较之下,史弘肇的底气可比聂文进足多了。

    刘承祐一双精明眼睛,紧紧地盯着聂文进,看得他额冒细汗,淡漠说道:“你都说朕明察了,朕又是那么好欺瞒的?有无实据,是否实情,朕不能明辨吗?卿于朕面前,还欲强言狡辩吗?”

    “以聂卿之资重,本当为朕股肱之臣,心腹之佐,朕也是一直如此期许的!”刘承祐面露森然之色,仍旧凝视着他:“只可惜,朕失望了!”

    刘承祐的表情和语气,越发严厉,越发漠然。聂文进身体哆嗦了一下,双腿不自主地一软,跪倒在地,抖着嘴唇,憋出一句话:“臣知罪!请陛下恕罪啊!”

    见其状,刘承祐神色方才有所缓和,慢慢回到案后,落座,平静地看着聂文进。

    “念你有元从之功,侍奉先帝多年,朕饶你不死!”

    此言落,聂文进当即大松一口气,慌忙拜谢:“谢陛下!”

    “先别忙着谢!”刘承祐挥手:“朝中你不能待了,去同州当个知州吧!”

    “遵命!谢陛下!”聂文进又赶忙道。这个时候,可顾不得许多了。

    “到了地方,当约束行举,善养生民。朕希望,你我君臣之间的情分,能长一些.......”刘承祐叮嘱道。

    “是!臣必定痛改前非!”

    待聂文进脚步匆惶地退去之后,刘承祐方暗自嘀咕了一句:能改得过来吗?



    聂文进能否有所改变,在刘承祐这边,尚需打个问号,不过只盼经他这番恫吓与震慑过后,能够真收敛些,否则,能杀一个郭允明,就不差一个聂文进。

    同样为元从勋贵,同样坐法,劾聂文进者更众,但刘承祐的处置的态度却是大为不同。聂文进虽贬,仍得权知同军州事,成为大汉第一名试行知州制度的官员,勉强算得上是一举两得。

    结果如此迥异,究其缘由,还在于二者的犯法性质不同。郭允明算是天子私臣家奴,但所为不敛之事,是乃蔑视君权,无视君威。

    而今正处刘承祐大树威严,强化君权之际,在刘承祐这儿,欺君之罪,暂时重过一切。

    而聂文进所犯之事,亦为当世文武之通病,相对而言,性质没有那么“严重”,此前,刘知远是纵容,刘承祐即位后是容忍。

    到如今,刘承祐开始整饬朝中的歪风邪气,郭允明受戮,聂文进遭贬,便是一个开始。

    天子施辣手,郭、聂两人一死一贬,效果显著,一时间,内朝外廷,无不肃然。从二者的身份权位来看,也是恰到好处,对于上下权贵,皆有极为直观的震慑效果。

    而宫廷之内,那些帑藏库使、飞龙使、阁门使、卤簿使之类天子近臣,眼见着都以肉眼可见的变化约束着自己的行举,郭允明的死对他们的冲击可是最大的。自高祖以来,宫廷近臣,有谁比郭氏更得宠?

    随后三两日内,外廷之上,又连续处置了十来名勋贵或犯法渎职官员,多夺职贬斥,情节严重者,立斩。这是自刘承祐继位以来,头一次对大汉的官僚系统下刀子。

    仁明殿内,刘承祐日常请安,亲自搀扶着李氏在园圃间漫步,周遭一片萧瑟之景。前两日的雪,果真只是个意外,雪霁融化之后,天气愈见森寒。

    “大内人烟虽不丰,但近来啊,宫中却是显得过于冷寂了......”望着满目秋殇景象,李氏意有所指地对刘承祐感慨道。

    闻言,刘承祐一脸恬淡的表情,轻声附和道:“自古逢秋多寂寥,娘你是触景伤情了。”

    “老了啊!”李氏语气中慨叹意味更浓。

    见其状,走了几步,刘承祐直接疑问:“何事让娘亲如此感伤?”

    凤目斜了刘承祐一眼,转过头,小作思忖,叹了口气,李氏说道:“昨日,老身召郭允明妻妇进宫,泣不成声,闻之颇为凄怆,不禁潸然!”

    听李氏这么说,刘承祐的眉头下意识地紧锁起来,心头思索着太后的用意。郭允明杀都杀了,李氏再发此言,定然有所考量。

    见刘承祐的表情,李氏继续说:“郭允明自先帝龙潜之时,便伺候左右,服勤既久,也算尽诚。今为国法所诛,留下孤儿寡母,无所倚仗,老身难免动些恻隐之心。”

    太后一副感伤的样子,作为孝子,刘承祐当然心疼了,未及多想,当即说道:“郭允明触犯国法,朕难容之,然念其侍奉先帝,多有苦劳。唔......其妻子,朕自养之,着内帑赏赐钱粮,其子成年,荫以官身!”

    面对刘承祐的表态,李氏终于满意了,很快揭过此事,与刘承祐讨论起刘承勋的事。对于是否放老三出宫开府,太后也有些犹豫。

    而随着刘承祐对郭允明妻儿的恩赏,这场并不大的整治风波,虽未彻底告止,但人心算是慢慢稳下来了。

    刘承祐,也是后知后觉地,领会到太后的意图了。这个娘亲,永远是那般明智宽慈,为他着想。

    此番整治内外朝风气,明面上,刘承祐虽然打着国纪、法律的名头行事,对郭、聂等人厉行惩处,但始终免不了苛待旧臣的名声,即便彼辈当杀、当罚,这个时代风气就是这样。

    但后续恩其妻儿,或多或少,能消弭朝中那无形的怨气,毕竟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天子“仁厚”了。

    太后李氏,显然是看出,刘承祐近来理政做事,越显急躁了。整禁军的事情,才刚起个头,又迫不及待地调政风了。

    ......

    枢密院内的气氛,愈加肃然了,骄横若聂文进,已然在西去同州的路上了。而随着王峻入府任事,上下僚佐,更被镇压地不敢多喘气。

    自刘承祐还都以来,枢密院诸房,除了日常诸务之外,只有一件事:整军。

    枢相郭威牵头,同侍卫司那边以尚洪迁为首的高级将帅,已经碰头商议了好几轮了,在不断的争执、妥协之中,总算完善出了一个整兵草案。

    堂房之内,刘承祐亲临察看,针对于整军之事,举行第二次御前会议。将敌方摆在这儿,为枢密院站台的意思,很明显了。

    枢密院以郭威、王峻、魏仁浦三人为主,侍卫司的人可就多了,尚洪迁、国舅三李、以及孙立、马全义、韩通、王全斌、杜汉徽等高级统将领。

    刘承祐面前,摆着一份整军的册页,正自研读着。而底下,王峻站着,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整军方案十分清晰地自其口中说出,看起来是给刘承祐解释,实则是说给与会的禁军将领们听。在此次御前会议之前,枢密院所呈的整军之议,都是在刘承祐的指导下完善的,皇帝私货很多。

    “殿前司下,设马、步两军,马军以铁骑为军号,步军以控鹤为军号。铁骑军下辖制万骑,分左右两厢十军二十指挥,拣禁军精骑以充之;控鹤军下,设内殿直、龙栖、小底三军,裁汰老弱,遴选精壮,以补之,兵额两万五千员......”

    “侍卫司下,马军以龙捷为军号,步军以虎捷为军号。龙捷军辖制,如铁骑军置。虎捷军下,设武节、兴捷、护圣、奉国四军,其余军号,一概革除,兵额四万员......”

    王峻介绍了下大概的情况,头一次闻之的将领,都不由色变,虽还未通报细节,从其描述便可知,此次的整军力度之大。

    此前,大汉东京禁军,算上各军杂牌,共计有约十四万人。其中有差不多两万卒,是长期驻于滑州、澶州及大名府邺都的。

    余者,西京、汜水、郑州及其他京畿要地,亦置有一万多军。真正驻于东京的,只有十万出头。此番整顿,着力于东京禁军,按照王峻通报,算上自外州挑选精锐入京,至少得裁掉两万卒,恐怕还不止。

    而新成立的殿前司,实力可有些强大。原本的控鹤军与内殿直自归属之,再将小底、龙栖这两支侍卫司下战力最强的两支军队划拨归其属,果成行,侍卫军的影响力,将直线下降。

    刘承祐没什么反应,仍旧盯着册页看,王峻见状,则继续汇报起具体的整军步骤来,从搭建殿前司的架构开始,首先便从原内殿直与控鹤军的整编开始......



    对于军队的整编,如何整编,编制如何,当然是十分重要的,尤其是殿前司的正式成立,几乎确定了今后两衙并立的局面,同时再以枢密院立足于侧掌调驳之权,这是刘承祐此次整军的最终意图。

    当然,于禁帅将校们而言,他们更在意的是,是在这个过程中,自己的得失的。如此大的整编,自然代表着军职的巨大变动与调整。此次整军的人事安排,眼下才是最重要的事。

    在王峻将时下东京禁军诸军的情况通报一遍,各军的整编计划也加以叙说,孙立、马全义等统兵将领有疑惑处,也尽由其解释。一时间,枢密院内,王峻成为了主角。

    待其叙述完毕,文武的注意力都投到他这个皇帝身上之时,刘承祐方才开其金口:“整军方案,朕很满意。”

    语气一顿,环视一圈,目露凛光,严肃道:“朕再强调一遍,整军之事,势在必行,断无异议之说,不得迁延逡巡。诸君皆乃军中将帅,为家国江山计,为将士军心计,当勇于任事,通达上意,安抚人心!朕与诸君共勉!”

    “是!”不管心头做什么想法,面对刘承祐的训话,都积极表态。

    “还是那句话,整军之事,当依章程,稳步推行,裁汰之士卒,当善加抚慰,妥当安置!”刘承祐语气加重:“三个月!朕要三个月之内,整军计划,初步完成!”

    “请陛下放心,三个月足矣!”又是王峻,站将出来,很有自信道。

    刘承祐稍微留意了下郭威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异样,就是任由王峻完全代表枢密院的意见。

    平静地点了下头,刘承祐又肃容说道:“关于殿前司将帅,朕意设殿前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及都虞侯各一员,品秩与侍卫将帅相同,以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尚卿为殿帅,侍卫副都指挥使李洪信为殿前副都指挥使,负责殿前司的组建!”

    将时下的侍卫司的一二把手,调到殿前司,就是刘承祐对以尚洪迁为首的那部分将帅的“安抚”。

    而听其安排,两个人,两种反应,两个表情。李洪信愕然之间带着不解,按照他的预期,殿前司与侍卫司,他总得当一个衙门的头头,并且机会很大,没曾想刘承祐竟会做这样的安排。李洪信估计很难想明白,若在军队,他一辈子都只能当个老二了。

    尚洪迁倒是稍作意外后,面露喜色。毕竟按照计划,新设的殿前诸军,编练成功后,将集禁军之精锐,再拣天下之壮士,那将是大汉最强大的一股力量。

    “臣必定竭尽全力,以报陛下!”看见了好处,尚洪迁头一次,表现得如此积极。

    对其反应,刘承祐则一脸淡然。他是一点都不担心将殿前司“暂托”于此人手中,只需看殿前司的组建成分便可知了。

    内殿直,兵力虽不多,但都指挥使是李崇矩,这可是刘承祐的侍卫出身。大汉立国后新组建的军队,此前为侍卫第一大军,但西征之后,中上级将被整治了一遍,周晖、吴虔裕两名高级将领也被调出,如今基本被刘承祐彻底收服了。至于龙栖军,那自不必提了,这是刘承祐起家的队伍,任何时候,都值得信任。

    若是尚洪迁真有足够高的政治智慧,就会发现,调离侍卫军,反而脱离了“根基”,殿帅的位置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而侍帅调离,则更方便刘承祐对侍卫军的改造调整。刘承祐虽欲集禁军精锐打造出殿前军,但不代表要将侍卫军给废了,他是要两军制衡了。目标中的侍卫军,兵力仍旧庞大,得将外驻的几万禁军给算上的,且裁汰老弱之后,战力也当刮训变强。

    对于这些更深入的考量,看尚洪迁的样子,显然没有意识到。

    收回目光,刘承祐又继续道:“至于侍卫司,以宣徽北院使白文珂为侍卫都指挥使,殿前都部署李洪建迁为侍卫副都指挥使!”

    “谢陛下!”舅父李洪建起身应道,亦微喜。

    对李洪建的任命,算是酬其此次西行平叛之功,虽然这个舅父,从头到尾,并没有太过出彩之处。

    “其余军职调动安排,由枢密院领衔二衙议定上报!”刘承祐做着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安排,目光囧囧地扫着众人:“此次整军,由郭卿,统筹其事!”

    “是!”

    此命下,王峻的脸色不禁变了变,前期章程的筹备都是他在做,“挂帅”的却不是他,他岂能甘心。但是,不满也只能暂流于面上。

    而听刘承祐之安排,底下的文武,多无异议。郭威面上若所思,非但没有受要任的兴奋,反而面色凝重。

    此次,刘承祐对禁军的整饬动作,规模可要比正史上郭荣整军要大得多,需以威望隆重统筹执行,细数内外,只有寥寥几人有资格负责此事。

    史弘肇、郭威,余者不论......

    至于担心郭威趁机扩大在禁军中的影响力,结党敛权之类,刘承祐会有所防范,但不至太过。

    一者,刘承祐更加强调的是,枢密院在此次整军中当起到的作用,郭威代表的,是枢密院的权威;二者,此次大整军,除了强化禁军战斗力之外,本就是为了弱化侍卫将帅的权力,转而增强他这个皇帝对禁军的掌控与影响。

    ......

    御前会议之后,刘承祐对于禁军的整饬动作,正式展开。东京禁军各军,依次进行变动。

    对于殿前诸军的组建,刘承祐是当真将侍卫司的墙角都给挖塌了,以内殿直、小底、龙栖三军为根本,大量其他军队的勇锐军官、士卒,都给划归殿前司。年轻的军官中,似高怀德、李重进、赵匡胤、张永德等人,都在其列。西征河中平叛过程中,功过军官的升贬,一道在整军中体现。

    而剩下的侍卫诸军,刘承祐又自龙栖、小底两军中分拨出一批可靠军士,用以充盈新编护圣、奉国、兴捷、武捷四军的组建,并且借机提拔了一批资历不足中下级军官。

    涉及到十数万人的整顿,当然是一项庞大而复杂的工程,但自启动之后,便如登上驰道的马车,不达目的,誓不停歇。

    在这个过程中,刘承祐当然是躬亲是问,隔三差五,便要亲自巡视新旧诸军,抚慰军心,煊示存在感。

    当然,免不了的,是军职被贬、遭受裁汰的一干军卒,彼利益受损,自不会轻易罢休。由于刘承祐对于军队的严密监控,有聚众闹事者,皆为所擒,火速平灭。

    早有鉴于此,对于裁汰下的老弱,刘承祐主要安排了三个去处。一为禁军辅兵,这是应有之义,待遇减半;二为京畿州县巡检士卒;三放置于地方,准其还家,为乡里职吏。

    同时,针对禁军将士,刘承祐新出台了一份军功授田的政策......

    多管齐下,在刘承祐及郭威等将臣严密掌控之下,大汉禁军的军改,就如刘承祐所期待的那般有序推进,虽然免不了波折,但整体平稳。

    为此,刘承祐在这段时间内,完全没有在其他方面,进行折腾,就为了营造一个安稳的整军环境。

    甚至于,高祖刘知远的丧葬仪式,都给耽搁了。

    在初入十月的时候,杨邠报,“睿陵”终于修建好了,而刘知远的遗体,还躺在宫中的冰室内。



    垂拱殿。郭威、王峻、尚洪迁、白文珂以及三司使王章,俱在。

    “自乾祐二年正月开始,禁军俸禄,便照此禄表发放,晓谕全军吧!”刘承祐亲自在一封册页上盖上玺印,环视一圈,对众臣说道。

    面上虽然平静,心中的压力又增了几分。重定禁军俸禄,这又是一道安抚军心的策略,自二衙都指挥使以下,俸钱与禄粟都有所提升。禁军中,正卒虽然削减了,但辅卒仍需发放俸禄,这一减一增过后,军俸之耗,反而增多了。

    这,还是穷国穷养的情况下。以侍帅为例,每月俸钱只150缗、禄粟20石,端是寒酸。

    到目前为止,大汉朝政的支出,最大的,还是养官、养兵之费。帑藏度支,仍处于一个紧平衡的状态。

    朝廷拮据,故对于官员勋贵,自置产业,也基本上是默许的态度,即便以权谋私的状况,成为了常态。

    得到刘承祐的批复,其他人还算平静,王章则一脸明显的肉疼之色,苦意似乎又增添了几分。不过,一直以来,在养军方面,王章还是很少有折扣的。

    “近来军心如何?”刘承祐问道,眼神瞟向尚洪迁与白文珂。

    白文珂很稳地鞠了个礼,说着好话:“此次整军,陛下思虑完善,筹备得当,将士皆知道陛下爱兵之心,又有诸公勤勉抚慰推行,故军心尚稳?”

    “裁汰下去的将士,怨艾如何?”

    “朝廷皆妥善安置,岂会有怨声?”白文珂应道。

    话音落,尚洪迁面带笑容,向刘承祐保证道:“请陛下放心,臣已发下话去,有不服者,径来寻臣,必使其心服口服!”

    对尚洪迁的表态,刘承祐嘴角稍微咧了下。神色如常,思虑片刻,对几人道:“此次整军,众卿辛苦了,朕铭记于心,事毕之后,自当重赏!”

    “谢陛下!”

    “都是臣等当做的。”郭威作着揖,疲惫的神情间,恭顺依旧。

    “行百里者半九十,整军之事时下虽则平稳,然后续事宜,仍不得疏忽大意!”刘承祐又叮嘱了一句。

    “遵命!”

    一句话结束此次御前会议,刘承祐将王章留下来,咨之以秋税事。根据他之前的诏令,秋税自十月初一起征,而今十一月已过半。中原各州,尤其是京畿州镇已陆续向东京输送了一部分钱粮,而更多的还需开春之后,再行输送。

    朝廷穷困潦倒,对于钱粮一道,自是格外重视。与王章商议了不短的时间,两人再度琢磨出了一条政策,为解各州府运粮之劳,朝廷于各道州设置转运使,专事各道州夏、秋粮赋转运,统筹调度,节约人物力,提高效率。

    一如既往,从朝廷掌控程度较高的京畿州县开始施行。到如今,基本上朝廷有什么新的政策与法令,都是先拿京畿州县来试行看效果,这已然成为了刘承祐的一种治政习惯了。

    王章去后,刘承祐又拿起一本名册,认真地看起来,面上略怀期许之色,似有心安之状。这是殿前司与侍卫司诸军将校名单,涉及到目前为止调迁之将校军职,说到底,此次整军,最核心的动作,便是对这些中下级军官的升迁任用。

    孙立、向训、韩通、马全义、李崇矩......这些名字一一恍入眼帘,足以让刘承祐安心。辅以李重进、张永德、赵匡胤、赵延进、王汉伦这些军校。

    而在两衙诸军之中,刘承祐看到了更多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俱在低级军官之列,比如韩令坤、王审琦......总的来说,此次整军,是对禁军更新换代的一次过程。

    当然,纵使大力提拔年轻将校,但军队,在短时间内,还不是一干年轻人说了算的。对于那些功臣宿将,刘承祐也不是完全抱有打压的心态,尤其是那些正值壮年,历经沙场,或勇猛,或将才的名将,仍旧重用。

    似王全斌、王彦超、史彦超、王殷、杜汉徽、王彦升、白延遇、郭崇、赵弘殷......这些人,在接下来很长的年限内,仍旧是大汉禁军的骨干基石。

    ......

    午后的时光,难得地犯了懒,没有宅在殿中,摆脱繁琐的朝政,刘承祐招呼着内侍,随他出殿转悠一圈。

    并没有走远,就在垂拱殿周遭。汴宫虽说规模不算大,但宫室楼台,又减奢华。人处其间,满目所见,殿影重重,有那么一个恍惚,刘承祐忽觉他这个皇帝的卑微与渺小。

    说起来,对整个汴宫,刘承祐还不怎么熟悉,继位以来,他的活动范围,永远是那几栋殿宇,连宫中花苑都甚少去。若是放他一个人在宫中吓转,绝对能走丢。

    正处冬中,冬月正酣,天气愈显森寒,宫殿周遭的冬景,着实不怎么样,尤其在看腻了的情况下。

    朝手心哈了口热汽,刘承祐缩在已经穿了一个半月的裘袍之下,回首扫了眼垂拱殿。霜寒天下,薄雾笼罩,但清晰可见,肃穆的宫殿,没有华丽的装饰,反而透着股失修的味道。

    见此景,刘承祐忽然兴致一起,指着宫殿,满脸“动情”地感慨道:“朕不以宫室华丽为美,实因此俭朴之状为傲啊!”

    闻其感慨,侍候在身旁的张德钧立刻上前,小作逢迎:“官家的俭朴,早已闻名朝野,东京的市民百姓,都在夸官家圣明仁德!”

    闻言,刘承祐当即问道:“你也久居宫内,侍候御前,从哪儿听得市井之言?”

    张德钧一愣,他只是借机迎合一下皇帝,哪里晓得刘承祐反应这么认真,支吾了一下,给出一个稍微合理些的回答:“奴婢尝闻觐见的百官,私底下议论过。”

    刘承祐玩味一笑,却是放过了他,心情也稍微好了些。他的俭朴,虽谈不上完全发乎真心,但身为天子,都这样“苦”着自己了,若还不能博得一个好名声,那可就太亏了。

    事实上,汴宫与东京市井,其间并没有千山万水的隔绝,宫内的消息,也是偶有传出。得益于宣传到位,民间对刘承祐的赞誉,还真的不少,圣主明君的人设,已经差不多立起来了。

    见刘承祐没有深究下去,张德钧也是松了口气,他可怕这官家,再突然来问一句,是听那些臣子传的。

    “快到冬至了吧!”突然,刘承祐问道。

    “回官家,还差五日,冬至便至!”张德钧赶忙答道。

    “今岁冬至,朕当与民同乐啊!”刘承祐说道。

    这个时代,对于冬至这个节气,可是看得十分重,朝里民间,庆贺往来,一如年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