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社县,节度府衙,装饰自是华丽异常,即便生民贫苦,似刘信这样的贵胄高门,从不减豪奢。要说当年跟着刘知远打天下的时候,刘信也是能吃苦的,但自建国之后,堕落的速度实在惊人。
初春之际,天气回暖,清风和顺,和煦的春光也容易带给人好心情。此刻,刘信的心情就格外不错。
碧堂之上,帷幕之间,刘信正集参佐幕僚,举行宴席,歌舞助兴,觥筹交错,一副靡靡之像。底下的幕僚,皆是曲意以迎,谄谄以奉。刘信的行事作风,都已习惯了,稍有不合,便遭打罚,硬骨头的人,骨头已经被打断了......
这段时间下来,遣出的兵卒陆续归来,所获颇丰,得钱帛价值以千万数,私库愈丰,刘信很是得意。
“武判官,我让你们准备的迎奉之物,都准备好了吗?”趁着一曲舞罢的空暇,刘信问一名中年官吏。
“回皇叔,皆已筹备妥当,只待御驾过境!”那武判官答道,很是恭顺的样子。
“好!”刘信呵呵一笑:“来,喝酒!”
宴罢,刘信醉醺醺地被亲信老仆搀扶着回内宅。
“皇叔......老奴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直说!”见其支支吾吾,刘信眼睛一瞪,不耐烦道。
“先帝梓宫将来许州,如此大肆饮宴,是否有些不妥?”老仆显然是跟随刘信多年的人了,一般的人,可不敢对刘信的举动做什么指点。
即便如此,刘信也不免喝骂:“民间死了人还有吃丧宴,喝丧酒。先帝都驾崩一年了,我喝点酒算什么。”
闻斥,老仆的脸上的忧虑色更甚,说道:“这段时间,您派军搜掠,各路牙兵,扰民过甚,眼下,诸县民怨四起......”
“我说老杨头,你今日怎么如此多的话?”刘信不满了,酒气直喷在老仆的脸上:“一点民怨算什么,还敢造反吗?”
“皇叔,老奴是怕此事,传到天子的耳中。”老仆道出顾虑。
闻言,刘信的酒意终醒了些,紧锁着眉头,似乎也有忌惮。不过很快,忧色隐去,洒然笑道:“我这是为了向先帝尽忠尽孝,他能说什么?再者,我怎么都是他皇叔,都已经被他贬出东京了,他还想怎么样?”
“好了,你这老朽,勿在我耳边啰嗦。去,从库里再挑选些稀罕之物,届时献给我侄子,可以了吧......”刘信摆摆手,吩咐了一句,自归内院找周公交流去了。
......
对于许州的风波,刘承祐暂且还未有详闻,他携太后及公卿百官,护送着高祖刘知远的梓宫,正在由开封南下许州的官道上。白幡林立,哀乐齐鸣,车如流水,声势很大。
铁骑军开道在前,龙栖军殿护在后,此番护陵的,都是殿前军的禁军。拱卫在中段的,则是唯一一支独立于殿前、侍卫两司的军队——奉宸军。
这是由原宫卫控鹤军改编而来的,当初在晋阳之时,还是由刘承祐亲自选建的精锐之师。在前番整编中,又经扩充,军力长至七千余众,专事宫廷宿卫,乃是真正的皇家卫率。
此番南下,半个朝廷都随行了,当然,许州乃近畿,风险不大。即便如此,在东京,刘承祐也做了妥善安排。由王章、冯道、王峻等臣控束朝堂,又由李洪信、白文珂、韩通等将帅掌军,制衡一道,始终保持着。
在肃重的气氛中,队伍行进得并不快,只日行四十余里的速度,耗费了四天的时间,方才缓行至许州。
虽在途中,但刘承祐这一路,与在东京之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接见文武,处置国事,不曾荒怠。读书习武,一如往常,甚至于若是他乐意,可以召随行的皇后与贵妃侍寝......
午后小憩了,醒来之时,已感天色黯淡,朝外招呼了一声:“张德钧。”
这内侍明显是时刻候着,话音刚落,便答话了:“官家有何吩咐?”
“传向训!”
“是!”
向训乃是奉宸军都指挥使,此番随军南下,被刘承祐任以行营部署。
在车驾里待闷了,刘承祐直接探出身体,靠坐在在辕木上。天子如此坐在身边,明显察觉到,赶车的军官,身体紧张了起来,显得尤其慎重。
很快,向训驱马而至御前,欲下马步行随驾,被刘承祐挥手止住了。
“快到长葛县了吧!”刘承祐问道。
“回陛下,过淯水,已在长葛县境内,西面五里,便是县城!”向训很顺溜地答来:“陛下,天色已黯,是否至长葛县城下榻?”
刘承祐望了望光色黯淡的夕阳,吩咐着:“你去安排吧,今夜营于长葛城,明日再行西行,后日至睿陵!”
“是!”向训策马而去。
刘知远的睿陵就建于许州阳翟县境内。
精神尚好,刘承祐下车,前去问安太后李氏,长处宫中,甫遭此车马劳顿,刘承祐还真怕李氏的身体受不了。
事实证明,刘承祐的顾虑是多余的,李氏的精神状态很好,并且有两个媳妇殷勤地陪伴在旁,与其闲聊,解行路之乏。
目光在大符与高氏两人身上转悠了一圈,对于二者之间的愈加对立的争宠行为,刘承祐是故作不知,不动声色地,加入闲谈之中。
一直到长葛县城侧,行营已然搭建而起,倒不是向训的效率高,而是刘信派兵征集两千多丁壮,专门布置。并且,率许州僚属将吏,亲自迎候。
虽然,打心底对刘承祐十分不满,但迎驾表面功夫,做得还是不错,诚意十足。大概是觉得,一切做“妥当”,刘承祐当无话说了。
不过,扫着那些被役使的百姓,刘承祐确实没多说什么,只让安排梓宫、大臣及护军入驻。
御营之中,刘承祐与李氏一起,接见刘信,怎么都是皇叔,皇室嫡亲之人。能够感觉到,叔侄俩之间关系的不和谐,李氏是有些缓和的。
不过,帐中,当刘信笑眯眯地,朝太后献出一整箱子珠玉宝器之时,大唱赞歌,吐露他搜集这些贡物费了多少劲儿.......
连李氏表情都有些尴尬了!
刘信得意而不自知,刘承祐平淡而衔冷意,李氏在叔侄俩身上扫了几眼,稍微叹了口气,说道:“叔叔,老身与官家一路劳顿,都累了,你且暂时退下吧!”
闻言,刘信戛然而止,看了眼正座上脸色生硬的刘承祐,心中生堵。所幸,太后面容,慈和如旧,拱手应道:“嫂嫂与官家且先休息,我就不多扰,先行告退了!”
言罢,又有点勉强朝刘承祐一礼,告退出帐。
帐中静了一会儿,见刘承祐表情逐渐默然,张了张嘴,以一种宽慰的语气劝道:“二郎,这也是你皇叔一番心意......”
显然,李氏说这话,情绪里都带着些许怅然。心里当然充斥着怒意,但刘承祐也不好朝太后使脾气,起身,走至刘信进献的那口大开的箱子前,随手拿起一串珍珠,色泽晶莹,透着宝光。
“听皇叔所言,这是产自岭南的上好南珠,价值不菲!”刘承祐随手将珠串抛下,淡漠道:“可是,要之何用?不能吃,不能穿,仅供把玩娱嬉?”
“二郎,我知你素倡简朴,心里有气!”
“继位之处,我便降诏天下诸道州府,一应珍奇贵器,奢玩之物,尽数罢贡!”一股子怒气,压抑在心头,刘承祐寒着声音:“朕提倡简朴,在宫中节衣缩食,这这些功臣勋贵们,何从放在心上过。天下节度,其他藩镇也就罢了,他刘信身为皇叔,宗室嫡亲,不思为人表率,反倒放纵奢靡。”
“眼前只这一箱珍玩,这背后,他所聚之财,所敛之物,又当有多少?在东京,我便有耳闻许州之民苦刘久矣,怨愤之声,盈野载道。这方进许州,就给我献上好大一份重礼啊!”
“哎......”见刘承祐不掩怒意,李氏摆手唉声道:“先将你父的后事处置了,莫节外生枝。你皇叔之事,容后处理吧!”
李氏永远都是这般温婉大方,深明淡定,相较之下,倒显得刘承祐有些躁动。
不过,以刘承祐的心性,发泄一番,也就恢复了平静,迎着母亲温和的目光,刘承祐揖手道:“是我失态了,惊了凤驾,请恕过。”
“我知你也不容易!”李氏说:“你我母子,就不需说这等话了!”
“娘你先作休息,我先告退了!”见状,刘承祐长拜道。
观察着刘承祐的表情,李氏点着头:“去吧!”
等刘承祐离开后,李氏不由轻摇了几下头,蹙着凤眉,扫着刘信那箱礼物,摆手让人收起。尔后,想到了什么,凤威凛然,对帐下伺候的侍者,严肃警告道:“官家方才所说,但走漏了出去,所有人,必施严惩,断无容情之理!”
“是!”当李氏严肃起来的时候,那股子威严,压得所有侍者几乎抬不起头。
脚步生风,刘承祐回到自个儿的帐篷,直接朝张德钧吩咐着:“传武德使!”
感受着刘承祐严厉的语气,张德钧这太监根本不敢多话,赶紧安排传唤去了。
李少游就在营中,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奉召而来,稍带疑问地恭听圣训。
刘承祐也没与其多啰嗦什么,板着一张脸,语如连珠:“让你的人给朕查,给朕探,这许州官场,颍川民间,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遵命!”李少游很有眼色,也是干脆地答应着。
“张内官,不知官家,何故生这么大的怒?”出帐后,李少游小声地向张德钧打听着。
闻问,张德钧清秀的脸立刻凝起来,瞥了御帐一眼,晃着头:“李司使,小人愚钝,虽伺候在官家身边,但对官家的事,着实不知啊!”
扫着张德钧,见他那谨慎的模样,李少游心中暗叹,这个阉宦,年纪不大,口风倒挺紧。脸上仍旧带着点笑容:“有劳了!”
以李少游的机明,又岂能一头雾水?慢悠悠地行走在御营中,李少游心里暗自琢磨着:“看来刘信,献礼都献出差错了。看官家的意思,这刘皇叔,此番是要讨不了好了。调查,要做到哪一步?”
......
刘信的事,暂时只是个插曲,此番南下,至少表面上,刘知远的葬礼事宜大于一切,容不得差错。又耗费了两日的时间,方才至陵地。
阳翟境内多山,睿陵的选址也是看风水的,在阳翟东北郊。当初谁也没有想到刘知远崩得那么快,从乾祐元年二月开始修建,前后几度停罢,朝廷也不断调拨增钱粮、民力,前后也耗费了十个月方才竣工。
不过受限于国家财政,规模并不大。
至睿陵,梓宫奉安于下宫,候司天监杜升等臣所选吉日吉时,下葬入陵。刘知远的葬礼,从发东京时开始,一直到灵驾至陵,前后过程,刘承祐已尽量精简,但仍旧冗费不少时间与精力。
但似丧葬这等大事,刘承祐不得不表示出足够的重视。
一直到梓宫入陵,皇堂掩埋,刘承祐与太后携后妃、大臣、将士祭拜。
山陵前,入葬仪式已然进入尾声,夹着春寒的清风,吹得幡旗飘扬不止,拜祭中央,一道颇为凄怆的哭声持续着,只是这哭声,显得有些独。
是宰相杨邠,或许是情至深处,收敛不住,悲从中来,在陵前嚎啕大哭,磕头不止,嘴里念叨着刘知远对他的恩德之类的话。
离着他并不远,刘承祐余光扫着其表演,心中略空,脑筋略僵,目光略冷。
要说这恸哭之礼,早就进行过的。而眼下,礼将终,杨邠却当着如此场面哀嚎痛苦,仿佛在怀念着什么一般。
刘承祐这心里,能好过才怪。但当着这么多人,也不好表现出什么。
绷着张脸,一直到哭声突止。
“官家,杨相公哀伤过度,哭昏过去了!”侍者小心地禀道。
“杨卿对先帝的忠诚,由可知也!”刘承祐嘴角一扯,抬手吩咐着:“带下去,好生照顾!”
“是!”
等祭礼结束,安排好护陵事宜,方才彻底告终。此次南下,最重要的事情完成了,拖了近一年,刘知远终于入土为安了,刘承祐这个不孝子啊......
御驾至阳翟落脚,刘承祐的近臣心腹们都知道,天气的心情很不好!
葬礼毕,暂归阳翟行营。
行营内,一顶宽敞的庐帐中,两道气质不俗的人影对案而坐,两个宰相,门下侍郎窦贞固,中书侍郎李涛。送了先帝最后一程,二者身上还披着丧绸,面上似乎还带着点忧伤之意。
拿起茶杯,轻晃着脑袋对刚泡好的茶水吹了下,李涛以一种讥诮的语气说:“窦兄啊,你看今日,先帝陵前,当着众人面,杨相那般哭天抢地,哀恸不断,可真是悲痛万分啊!”
而今朝堂上,前晋遗臣,基本已抱团了。而诸宰之中,李涛与杨邠的冲突,最为剧烈,政见常有不同,互相弹劾参奏,也不止一次了。
“陛下不是说了嘛。杨相公对先帝,一片丹心耿耿,忠诚可嘉!”窦贞固幽幽而道。抿了口茶,细细品味,不知是在品茶中之味,还是在品话中之意。
瞄了眼窦贞固,李涛自明其意。淡淡一笑,心下了然,果然,这窦相公平日里虽然一副低调的表现,但很多事情,心里可清楚得很。
“只可惜啊,时下是我皇乾祐当朝,对于先帝再忠心,又岂能讨得陛下欢心?”李涛语气中难免玩味:“大汉天子下,可不是可欺者。如此浅显的道理,我们的杨相公,似乎不明白啊!”
听其言语间的机锋,窦贞固也淡淡然地出了口气:“局中人,往往是不够清醒的。杨相开国元臣,心高气傲,终高祖一朝,秉执国政,权掌中枢,无人敢缨其锋芒。然陛下继位的这一载来,亲掌军政,屡施打压,以杨相的心气,哪里忍受得了!”
李涛点头附和,眼睛微眯,凝着目光看向窦贞固:“窦兄,朝堂之上,杨邠常常倚势欺压我等,吾心实难忍之,去岁曾建议陛下遣其就镇,不允,反遭斥责。”
“杨邠骄愎,居功自傲,时时忘却人臣本分,天子虽然多容忍之。然天子性情刚烈,能忍一时,岂忍一世?以我之见,杨邠早成陛下心中的一颗刺,亟待拔除,不除之,绝难安心!”李涛语气中,透着自信。
“李兄欲何为?”窦贞固急声问。
稍微捏了下拳头,李涛压低声音:“杨邠不敬君上,蔑视群僚,不得人心,还妄图把控朝政。陛下欲除之,只是差个借口与机会罢了,在下以为,我等为陛下,为朝廷,为陛下,都该积极进言了......”
闻言,窦贞固神情微凝,认真地思虑了一会儿,应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窦兄有何顾忌?”李涛皱眉。
窦贞固低调的神情间,泛着些许狡黠的色彩:“既然李兄都看出来,天子容不得杨邠了,我们又何必多此一举?”
“可是,每思及杨邠对我等的欺辱,心中不忿啊!”
......
高祖梓宫既入山陵,刘承祐遣部分随行将臣及襄事官员虞主还朝,行虞祭,刘承祐则自率大部,移驾长社。
即便地处近畿,天子御驾亲临,对于长社士民来讲,也是件分外稀罕的事。上下职吏自是殷勤迎奉,刘信亲自率节度属官,大尽地主之谊。
但是很明显的,许州的底层士民,对皇帝之来,反应很淡漠。自古皇帝出行,只要摆明车撵,就没有不扰民的。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行在内,刘承祐毫不掩饰其怒意,厉色发泄着:“身为大汉宗亲,朕的皇叔,所行所为,与禽兽何异,较穷匪恶盗何异?”
“亏他做得出来,打着先帝与朕的名号,率掠吏民,以谋私利,这是败坏朝廷的威望,败坏先帝与朕的名声啊!朕委他方镇之职,出此恶举,让朕如何面对受害士民?如何面对天下人?”
“他这是在断大汉的根基呐。谁能载舟,亦能覆舟,再是粗鄙,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他是欲逼得许州百姓,揭竿而起,造大汉的反吗?”
“......”
刘承祐很少这么激动,在御案走来晃去,喷着唾沫,未加收敛的声音惹得帐帘发震。
李少游低调地埋着头,保持着谦恭的模样,静静地等待着皇帝宣泄情绪。对于刘承祐的震怒,他也有所预料。
这几日下来,李少游广布武德司下属密探,深察细探,就许州的情况做着调查。将近的半年的时间了,武德司势力,在近畿诸州也有所扩散。调查起来,并不费劲。
当然,也没有值得费劲的地方,刘信的所作所为,几乎都摆在明面上,明明白白,略无避忌。就像常年以来,为恶地方的武臣将吏一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收敛,什么叫敬畏。况且,刘信还一直是打着皇叔的身份行事。
然当底下人,陆续将情况报上来,哪怕是李少游,都不由对刘信表现出“佩服”之情。胆子真的是太大了,欺压良善,鱼肉百姓什么都是轻的。
贪污受贿,卖官鬻爵,也算不得要命的罪。率性刑罚,草菅人命,更是常事。州府官吏,役之如犬马,稍有得罪,虐之入鸡鸭。
但真正让李少游愕然的,还得数此番,刘信抄掠百姓之举。似顾桥镇那边,双方“谈妥”,进献钱帛,终究是少数。更多的情况,还是牙兵直接搜刮强掠。
亮明旗帜去抢,李少游是真的“服气”。哪怕派兵装作土匪盗贼抢掠,影响都要小些,更遑论,打着迎奉先帝梓宫,贡献天子的名号。
最后这一点,是最让李少游“惊叹”的,如此犯忌的事,也敢做!当真以为,有个皇叔的身份,就是保命符了。
果然,得其报,刘承祐的反应并没有出乎李少游的意料。
刘承祐呢,还在喷着:“东京之时,便以其残暴苛虐,贪腐渎货,祸乱军心,贬斥出京。朕让他到许州,不求他尽忠尽职,恩养生民,哪怕荒嬉怠政,朕都能容他。谁能想到,不思悔改也就罢了,反而变本加厉......”
“官家请息怒!”也是发现刘承祐的语气有所回缓,李少游终于开口了。
深吸了一口气,刘承祐落座,盯着李少游一字一句地责问道:“眼下,许州民间恐怕是怨声载道,百姓们都在抱怨朝廷,骂朕是个无道昏君吧!”
李少游讪讪道:“那倒不至于。”
“不至于?哼!”捏着李少游上呈的奏报,刘承祐冷哼一声,扭头便对张德钧招呼道:“传赵延进!”
赵延进就在在外当值,稳步入内:“陛下有何吩咐!”
刘承祐语气甚急:“你带一队甲士,去把忠武军节度刘信给朕拘了!”
“啊?”赵延进惊愕地望着冷着脸的天子。
这个时候,还是李少游上前,小心地出言:“官家,毕竟是皇叔,依臣见,此事还是从长计议......”
见刘承祐以垂询的目光看着自己,李少游当即道来:“刘信既是皇叔,又是一方藩镇,纵有罪过,官家亟行处置,还当堂堂正正......”
“朕降诏拿之,难道还不够堂堂正正吗?”刘承祐不待他说完,便打断,质问道。
“臣非此意。”李少游不慌不忙的,再一揖,说:“臣只是觉得,眼下还不可贸然拿之,需有理有据,查有实证,否则传扬出去,恐不利于官家的名声,且容易引起旁人内不自安,对朝廷心起疑忌。”
“再者,太后与群臣,亦需有所交待。另外,许州节度上下,有罪者又岂皇叔一人,其所属职官僚佐,借势作奸犯科,欺压良善,不可胜数。忠武军辖下,尚有数千牙兵,其间有不少助皇叔为恶之将吏士卒,为免动乱,还需慎重处之......”
随着李少游的叙说,刘承祐的神情已然十分平静:“你这番话里,意味颇深啊!旁人,哪个旁人?”
“不过,你考虑事情,倒是越发妥当了。许州之事,你心里恐怕早有考量吧!”刘承祐盯着这个表兄。
李少游躬身应道:“官家有命,臣不敢不多加考虑,仔细思量。”
闻言,刘承祐彻底摆平了心态,抬手朝赵延进做了个退下的手势,自个儿思量了一会儿,虚握拳头,朝李少游吩咐道:“朕懂你的意思,接下来,将你所查刘信的罪状,给朕一一落实明细,搜集固定证据,不是要堂堂正正吗,朕就给他来一个光明正大!”
“是!”李少游赶紧答道。
“张德钧!”李少游退下,刘承祐只沉吟了一会儿,冷声唤道。
“在。”
“知会下去,御前当值的内侍、女官、侍卫,都给朕把嘴闭牢了!”刘承祐的语气格外严厉。
后面半句话不用讲,张德钧哆嗦了一下,赶忙应和着。
“传御史赵砺!”
“是!”
独处一室,刘承祐随意地拿起一份发自东京的奏章,是关于河东转运钱粮的事。可惜,刘承祐有些提不起兴致。怀着一个稍显复杂心情,在屋中转悠了几圈,步至窗棂前,背手而立,平静地看了看窗外带着带着绿意的春景,目光逐渐冷淡而坚定。
此番南下,除了处理刘知远的葬礼之事外,刘承祐另外存着的,还正是处置刘信的念头。对于他这个皇叔在许州的作奸犯科,他是早有耳闻,只是在处置力度上,有所迟疑。然而,到许州后,经过此番调查,他才意识到,自己这个皇叔为祸程度到底有多深。
事实上,到此时,刘承祐的心思已经足够坚决,对刘信要从重处罚。鸡,是需要时不时地杀一杀的,而皇叔这只鸡,份量恐怕是最重的。
......
赵砺自皇帝行在退出,自归下处,脚步急促,神情间带着少许的激动。此次的随行御史中,以他官位最高,最受皇帝信任。随着刘承祐的对监察系统愈加重视,他这个御史台的骨干重吏,也算是春风得意。
事实上,此番南下许州,赵砺暗中也筹谋着办一件大事,御史台的权威,除了皇帝支持,也需要他们搞点大动静,以正名。而巧的事,赵砺选中的目标,也是刘信。
对于重拾京外道州的监察,御史台也是用了心的,从近畿诸州开始,然遍观诸州,也就许州这边事多。这几日间,非只武德司在调查刘信,许州的御史也在暗中体察民情,搜集证据。
而赵砺,别看他此前,以勇于进谏,敢于直言为刘承祐简拔于洛阳。但此次,存着对付刘信的意思,他这心里,实则忐忑异常。得知的消息越全面,对许州的情况越了解,越加恐惧,他相信,只要自己敢弹劾刘信,这皇叔绝对敢带人将他拿下,暴刑酷法招呼着。
不过,恐惧归恐惧,心思反而愈加坚定,毕竟是,名扬天下,声震朝堂的机会,对于他这样的言官来说,机会难得。当然,他也看准了,天子与刘信叔侄之间,关系并不算友善。
然而今日,赵砺心头的那最后一次犹疑被掐灭了,一次面君,刘承祐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有点出乎赵砺意外的,天子竟然也有心整办刘信。
“院使。”一名年轻的监察御史,奉命而来,正见满脸干劲的赵砺。
“搜集的东西,都整理好了吗?”赵砺看着年轻的下属,颇具威严地问道。
闻问,御史立刻拿出了几封册书,恭敬地呈给赵砺:“不敢怠命,经属下等整理,共计十条!”
“嗯!”赵砺接过,稍微一览,嘴里夸奖道:“进士出身,这笔杆子,真是不错!”
“院使谬赞了!”青年御史拱手道。倒是挺谦逊,难怪能被赵砺带在身边。
见埋头于案牍的赵砺,青年御史神气面庞间浮现出少许的忧虑,拱手道:“赵公,这所列十条,桩桩重罪,皆指向许州节度。然而,那毕竟是皇亲,陛下的亲叔叔啊,如此,如此......”
抬起头,看着这后生,赵砺淡定地道:“怎么,害怕了吗?”
御史并不掩饰自己的畏惧,答道:“这几日,我等走访民间,刺情探事,已引得州兵监视。下属们,如今都不敢出去了。”
面对其状,赵砺也不以为哂,只是拿起手中册页,问道:“你倒是实在,心中有惧,也是常理。不过,尔等可忘记了,边中丞的告诫,秉公直言。陛下的教诲,亦要我等不避权贵!”
御史默然,只是把头埋得很低。
见状,赵砺嘴衔着点笑意,问:“老夫入仕甚早,然一世蹉跎,四个月前,也不过西京区区一留台御史。而今,却蒙圣恩,得掌御史一院事,你可知为何?”
青年御史一愣,随即拱手道:“下官有所耳闻,是院事当初,直谒天子,弹劾西京留守史弘肇之不法,得到陛下赏识。三院之中,无人不对院事的忠正、胆略,表示钦佩啊!”
赵砺面上带着些自信的意味,仿佛也回忆起了当初位卑之时的自荐一举,悠然道:“彼时,老夫便差点丢了性命。”
“这一回,老夫仍旧报有此心!不为其他,就为许州受苦的官民,为还许州一片清平!”赵砺一脸大义凛然。
“赵公高义!”
“呵呵!”见这年轻后生被忽悠得郑重无比的模样,赵砺微微一笑,又以一个轻松的口吻道:“不过结果,或许没有想象中的严重。”
“此言怎讲?”
赵砺摇摇头,却没有解释。
待屏退下属,赵砺又沉醉于对呈报细务的审查中,良久,直起身,深呼吸几口,似乎调节了一番情绪,表情严肃地提笔,奋笔疾书。
落笔所书,成数百弹劾之言。
长社城内,潜流暗涌,渐成风雨欲来之势。
而处在暗涌中心的刘信,仍旧自在着,在他那奢贵华丽的堂轩内,招待慕容彦超,叙着话。虽是夜下,堂间烛光明亮,气氛渐近酣畅。
“自当初,我镇滑州,你镇澶州,你我兄弟,快有一年半没见过了吧!”已然喝了不少酒,刘信醉醺醺的,开始同慕容彦超追忆起从前:“谁能想到,当年我等不过大哥身边一走卒,竟能有如今这般滋润日子!”
说着刘信摸着自己锦袍下微凸的肚腩,哈哈一笑。
瞄了一眼,慕容彦超也是道:“许州中原富庶之地,可比我那郓州好多了。”
“再好,能好过东京吗?”刘信冷嗤一声,满脸的郁愤:“可惜啊,大哥就是走得太早了,让那小子上位任事!”
听其抱怨之言,慕容彦超眉头一锁,问:“信哥,你还是心存不满啊!”
“你我兄弟之间,没什么好避讳的!”刘信似乎是酒喝多了,抬手指着自己的心口:“我这心里,憋得慌!”
“你说,这大汉天下,若无大哥率我等一路厮杀,刀口舔血,哪有他刘二郎今日在明堂之上发号施令?你,我,还有太原的二哥,可都是他长辈,大汉的宗亲。可是崇哥,甚至连东京都没进过,为他在晋阳守御江山......”
刘信看起来是满肚子怨气,在慕容彦超面前也不忌讳,嘴不带停的:“去年,大哥驾崩,他幼年继位,满朝的功臣勋贵,骄兵悍将,若没有我,他能压制住杨王史苏郭那些人?转脸就不认我这个皇叔,把我赶出东京,不就杀了点人,贪了点钱吗?那也值得小题大做?”
“前番,刘三郎那黄毛孺子,无功无劳,徒以皇弟之身,便被封为淮阳王。我们呢,要身份有身份,要功劳有功劳,他就一点表示都没有?”
“哼哼,若不是大郎早故......”
“信哥,你喝醉了,说话怎么这般没有边际?”见刘信当着自己的面,如此数落皇帝,慕容彦超脸色微变。朝堂间伺候下人挥了挥手,令彼辈退下。
刘信冷哼:“我说的难道不是实情吗?”
慕容彦超道:“我看官家,对我等还是不错的。加官进爵也没少,去年冬,我入京觐见,所有节度中,就数我这个皇叔得赏最为丰厚......”
“一点黄白之物,就把你给收买了?”闻言,刘信面露不屑。
慕容彦超却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喝了口酒:“你也知道,我就喜金银财货,就算官家是投我所好,那也是有心了。信哥,我看你对官家,有所误会了,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刘信醉眼醺醺的,指着行在方向,说:“那日,梓宫南行,初入境内,我率属下群僚,几十里前去迎驾,把库里的珍奇宝物都献上了。算给他面子,表一份忠心了吧,结果呢?换得一张冷脸,要不是嫂嫂在,我都不知道如何收场!”
听刘信这么说,慕容彦超默然了,良久,方才叹道:“信哥,我知你心中有气,但那毕竟是官家,是天子,他这个皇帝,做得还是不错的。我等不只是他的皇叔,还是他的臣子啊!”
闻慕容彦超郑重其事一番劝解,刘信身板一直,酒意似乎消散不少,盯着他:“想不到,兄弟你我一武夫,如今竟然也能说出这般道理,果然是长进不少啊,谁教你说的?”
“官家不是提倡多读书吗?闲来无事,找幕僚帮着,学了学字,听了听故事......”
“哼!”一口气,几乎是从鼻孔里喷出来的,刘信叹了口气:“非我不想尽这君臣之事,只是啊,我们这个官家,看不上我这皇叔啊。当然,我们俩,这是相看两厌!”
“如今啊,是谁都敢寻我的麻烦了!”
“怎么回事?还有人敢触怒你?”慕容彦超闻言不免多思,发出疑问。
刘信手中用力,几乎把拿着的酒杯给捏碎,冷冷道:“底下人来报,这段时间,州城民间,多有些鬼祟之人,探这问那,俨然是找我的过失来了!”
“都是些什么人?”慕容彦超虽然粗鄙爱财,但固有其精明,意识到了什么,严肃问道。
晃晃悠悠的,视线被烛火映得有些模糊,刘信呵呵道:“几个御史,那些言官,不知死活。另外......”说着刘信语气微寒:“还有武德司的那干狗,李少游那小子,狗鼻子竟然嗅到我身上来了。”
“你可要小心了!”慕容彦超感慨道:“武德司自不必说,此番随行的御史赵砺,那就是个胆大包天之人。我在东京修宅子,就被他参劾一本,说什么逾制越礼,还被官家叫去,训诫了一顿!”
刘信顿时表露出他对此事的讥讽:“呵呵,这天下乱久了,朝廷典制都不齐全,还谈什么逾越不逾越,可笑!”
“信哥,有传闻说,你在许州......”慕容彦超语带迟疑。
“没错,不是传闻!”似乎知道慕容彦超想说什么,刘信道:“我在许州干的事,都没遮着掩着,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实实在在的,还偷偷摸摸的,我怕他查?”
“哎,你糊涂啊!”慕容彦超摇着头:“贪点钱,杀点人,是不算什么。你为何要打着皇帝的旗号,行搜掠之事啊!你要知道,官家速来注重民心民意,怎么能不惹其震怒?”
刘信不屑道:“民意?尸山血海中闯出的人物,岂不知,民意敌得过刀枪?”
“不过今日啊!”表情头一次认真了些,刘信说:“行在那边传出消息来,官家先后召见了李少游以及那赵砺。我虽然算不得聪明,但也不笨,若是没有猜错,那二者,恐怕是在皇帝面前进谗了!”
刘信一副轻松之态,慕容彦超反应倒大了,蹭起身体,撑着食案,急问:“可知官家是什么态度?”
“御前之人,竟不露一点口风!”刘信郁郁而言,不过意态仍旧骄狂:“说不准,已经商量好,怎么对付我了!”
两个人喝的,当然是好酒,空气中弥漫着芬芳,不过,呼吸间,也夹杂着难闻的恶臭。沉默了许久,慕容彦超叹气道:“倘真如此,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刘信反问。
“怎么都是宗室近亲,你提前去向官家请罪,向他认个错,我再在旁为你说项!”慕容彦超建议道。
看得出来,两个人,关系还算十分不错的,慕容彦超是真在替他考虑。
刘信摆摆手:“人家都还没有动作,这便积极地去认罪了?这是要让我不打自招?不说其他,数十年来,可曾有过如此窝囊的藩镇?”
见刘信不领情,慕容彦超脸色也不好看了,侧过身去,一拍桌案:“你不要以为,仗着皇叔的身份,官家就真拿你不得?看他继位后办的事,不是好欺的!”
“我知道,否则我堂堂皇叔,十几万禁军的统帅,何以落到许州这边醉生梦死?”刘信两眼变得清明,幽幽道:“我许州,可还有数千牙兵,他们......”
听其出此言,慕容彦超表情剧变,不待其说完,直接站起了身,在堂间踱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盯着刘信:“信哥,不满归不满,但你本就有过错,有的事我可以帮你,但有的事,要是做过了,也别怪我不顾兄弟之情!你也知大哥从一马夫,打下这江山不不容易,我虽鄙夫,大哥的恩德我是长记心中的!”
被慕容彦超这般呵斥,刘信呆了会儿,随即呵呵笑了,摇头晃脑的,自斟自饮,动作慢条条地往嘴里灌,眼神逐渐涣散:“你看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我也就随口说说,我还能有什么心思不成?”
“官家此来,可带着禁军精锐,许州这点兵马,能做什么。我呢,就等着,看他能把我这皇叔如何?杀了我?哼哼......”
见刘信迷离入醉,慕容彦超摇了摇头,怒声招呼着被屏退的仆侍,自己则冷着黑脸离开。
癸酉日(二十九),刘承祐御临许州关公旧宅祭拜,东京南来文武及许州州县官吏皆随驾。许州底蕴深厚,有深广内涵的名胜古迹、庙观古筑甚多,然刘承祐独拜关羽,所念者无他,唯拜关公之“忠义”。
这关公旧宅,如其名,就凸显出一个“旧”字,年久失修,破楼烂鼓,墙瓦斑驳。甚至于,连牌位祭器都是临时拾掇准备的。这个时代,关公还没有那么大的名气。
不过,其地风水当真不错,历七八年犹存,供人瞻仰。祭拜过后,就在宅外,那简陋的周遭环境中,就着明媚春光,刘承祐邀众臣,席地而坐,坐而论道,大谈“忠义”。
“许州是个好地方啊!”
日头正高,处在一片明朗之中,刘承祐跨坐稍微擦拭过的石阶上,也不顾忌灰尘泥土。忠义之道,说了不少,似也不觉口渴,一副谈兴愈浓的模样,感慨道:“地处中原腹心,人杰地灵,后汉之季,天下崩乱,魏基昌于许。魏武帝以许昌为基,雄踞中原,虎视天下,文治武功,遂成霸业......”
事实上,刘承祐这用典,很不恰当,极其不合适。
话音刚落,随行的宰臣、集贤殿大学士苏禹珪不由起身,轻咳一声,老脸上带着少许的尴尬,朝刘承祐使了个眼色:“陛下!若非汉天子大义,又岂有曹氏聚贤良以成事之资?”
注意到苏禹珪这老狐狸的神色,刘承祐面色自然,轻拂袖,很是坦然地说道:“苏卿之意,朕明白!你是想说,曹操父子,窃居江山,篡夺汉室,高祖续汉祚,得立我朝,曹魏于朕而言,当是乱臣贼子,岂对仇敌,口出赞誉之辞?”
“陛下英明!”闻其言,苏禹珪稍愣,不过这四个字,是最好的应答。
刘承祐起身,稍微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埃,扫着这一圈文武臣子,朗声道:“不过朕告诉尔等,此事无需避讳。天下大乱,后汉失其鹿,群雄共逐其之,曹魏能代,那是人家的气运能耐!”
“至于我朝,虽续汉祚,追尊两祖,然七八百年下来,得其几分,空据其名也!岭南之地,尚有伪刘,僭称汉室,难道彼辈还与朕有同宗之情吗?”
“朕之意,乃摒其虚,而得其实!大汉江山,岂独在一‘汉’字?股肱之贤臣,忠勇之将士,以及千万心心所向百姓,才是大汉江山的基石!”
刘承祐话音落,底下文武,面面相觑,天子这话实在,但是大胆,有人敬佩,有人愕然,有人不屑,还有人干脆就没听明白。不过郭威反应很快,当先起身,满脸的敬服,恭拜道:“陛下此言高屋建瓴,臣闻之,有如醍醐灌顶,无比拜服!”
聪明人不少,不管心里作何想法,都起身附和着。
苏禹珪更是放开了恭维:“陛下之胸襟气度,恢弘广阔,可纳百川,实令臣等钦佩不已!”
“自唐季以来,天下分崩离析,朱梁据中原而起以代之,庄宗灭梁以拥中原而终,晋祖出河东而取中原代唐,如今,占据中原的是我大汉!但是,几十年的纷纷扰扰,帝位更替如走马换灯。”
刘承祐走了几圈,活动了一番腿脚,继续陈诉他的心声:“朕不度德量力,欲止戈弭兵,制暴平乱,以收天下人心。然自古以来,这人心啊,往往是最难收拾的。”
说这话时,刘承祐有意无意地朝盘腿靠在一旁的刘信瞄了两眼:“朕继位至今,虽只一年,然如履薄冰,为政治国,谨小慎微,生恐考虑不周,导致所颁政策,影响到国计民生,以失民心......”
“陛下仁厚!”又是一通赞歌。
说了那么多,刘承祐也需缓一缓,接过张德钧递上的茶水,润了润嗓子后,还有话说:“在座的,有勋贵公卿,有朝中大臣,有统兵将校,有方镇节度,还有地方职官,大汉的江山,就是靠尔等,共同守护拱卫的!”
“大汉立国以来,外寇不息,内乱不止,经过先帝与朕东征西讨,南北用事,穷两岁之功,方使兵锋少弭,国患稍除。而今,朝野内外,道藩州县,当咸分寄任,共体忧劳,更宜念彼疮痍,倍加勤恤,究乡闾之疾苦,去州县之烦苛,劝课耕桑,省察冤滥,共恢庶政,用副忧劳。诸卿,当体朕之苦心!”
“谨遵陛下教诲!”下拜的文武,此番声音很齐。
“看到了吧。我们的官家,说这些好话,讲这些道理,是越发顺畅了!”刘信对着坐在身边的慕容彦超,悄声说了句。
虽然刘信的欣赏水平不高,领会能力也有些欠缺,但也能感觉到,刘承祐所言所行间的针对之意。显示带着一票的文武,拜个什么“关公”,大谈忠义。后边又讲什么民心、民意,这可触及到了刘信的敏感处。
显然,刘信有些高看自己了,刘承祐亲拜关公,说干了嘴,发表那一番言论,又岂是为了这个不成器的皇叔?
“官家,祭拜已毕,是否返回行在?”见刘承祐似乎训话完毕,恭候着张德钧上前请示。
环视一圈,刘承祐在拇指上的黄玉扳指上摸了摸,很有仪度地挥了下手:“回吧!”
张德钧正欲宣告,似乎收到了讯号一般,赵砺从文官队伍里窜了出来,急走上前,表情严肃,双手高捧奏章过头,沉声一字一句道:“臣殿院事赵砺,有要事奏报陛下!”
刘承祐收回了搭着张德钧的手,又坐了回去,淡淡地示意他:“讲!”
赵砺深埋着头:“臣弹劾,侍卫副都指挥使、忠武军节度使、蔡国公刘信!”
一句话,似有提神醒脑之效,瞬息之间,在场所有官员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赵砺的身上。尤其是刘信,一下子挺直了身体,又有些游移的目光坚定起来,眼神冷酷地盯着赵砺。
“这个赵院事,胆子还真是大!”这大概是所有不明就里的官员心中感慨了。
刘承祐身体倒是慢慢松弛下来,目光注意着群臣的反应,一面随意招呼着,语气淡漠:“讲!”
“蔡国公在许州任上,违法乱纪,肆无忌惮,以致阖州上下,骂声载道,民怨沸腾。经臣等调查,其罪有十。其一,口出不逊,抱怨君上;其二,包庇恶奴,欺辱良善;其三,家私用度,逾制逾礼;其四,滥施酷刑,残害生灵;其五,贪渎财货,卖官鬻爵;其六,巧立名目,随意摊派;其七,横行不法,强占土地;其八,欺压僚属,***女;其九,公器私用,藐视国法;其十,纵兵为祸,抢掠民财......”
虽然弹劾书上仅十条,但看赵砺那样子,显然意犹未尽,估计,再让他编个十条,一样拿得出来。
张德钧接过奏书,快速地递给刘承祐。刘承祐呢,简单地浏览了一遍,合拢,在手里掂量了几下。
看向一边的刘信:“皇叔,这可是弹劾你的奏章。对其所言,有何看法?”
刘信冷漠地看了赵砺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暴虐,挪开,直接望着刘承祐:“陛下以为如何?”
场间的气氛,愈加凝重起来。
“皇叔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刘承祐仍旧以一个淡漠的语气问道。
刘信眼睛都不眨一下,冷着脸呵斥道:“信口雌黄,污蔑之语!”
刘信,竟然出口成典,看起来似乎早有准备。一双眼睛,竟然没有丝毫的心虚。
刘承祐点着头,扭头看向仍旧跪着,以头磕地的赵砺,冷淡地说:“赵院事,你可知你所纠举者,是何人吗?”
“臣知道。陛下皇叔!”
“你所指,可有证据?”
“桩桩件件,查有实证,请陛下明察!”
沉默了一会儿,刘承祐遽然起身,面无表情,快步而去。
撂下一句话:“赵砺啊,你今日可坏了朕一颗好心情!”
没有做具体表态,但没有态度,就是最好的态度。
长社城中的行在内,气氛明显紧张了许多,侍卫没有增添,巡视没有加多,但守备看起来就是异常严肃。自刘承祐归来,便是如此场面,周遭都是机灵人,知出了大事,卫士侍者,走路的脚步都轻慢不少。
张德钧谨小慎微地从御前退出,擦了把额头的汗,认准一个方向,快步而去。
拐个弯儿,正撞见皇后大符在两名宫侍的侍候下,小步而来,赶紧上前见礼:“拜见圣人。”
“不在官家面前侍候着,要往何处?”大符小声地问道。
“官家腹饥,命小人传膳。”张德钧答道。
往回廊尽头望了望,大符问道:“情况如何了?”
“这......”面对皇后的疑问,张德钧语露迟疑,一副有心怀顾忌的样子。
见状,大符淡然一笑,一双清凉如水的瞳子,看得这内宦十分不自在:“怎么,官家有叮嘱,有不方便说的?”
“那倒没有。”张德钧一副奴颜态,小心地应付着:“只是......”
大符却秀眉一挑,微翘着尖尖的下巴:“太后娘娘想官家了,命我前来,查问御前是个什么情况!”
更不敢看皇后的眼睛了,头埋得低低的,张德钧恭声道:“官家生着闷气,随行的大臣俱在,一个时辰了,什么话都没讲,就那么干坐着。”
“干坐着?”大符凤目含思,嘴里轻念着,旋而问道:“皇叔呢?”
张德钧:“皇叔与那御史赵砺,就跪在院廊间,等候发落。”
点着头,大符没再深问下去,朝张德钧示意了下去:“你去传膳吧,别让官家饿了肚子!”
“是!”
“我们也回去吧!”站在那儿,稍微思索了一会儿,大符以一副曼妙的姿态,缓缓而去。
“圣人,就这样回去,如何向太后娘娘交代?”大符身边,那名身姿之间颇具韵味的女侍御小声问道。
大符悠然道:“我不是已经查问过了吗?”
“可是,圣人就不打算见见官家?”
“官家正忙着大事!”大符双眸之中,仿佛闪着聪颖的光芒,一副通情达理样子,轻叹道:“外臣俱在,我们这宫眷之人,就不便打扰了!”
这行在,还是许州州府准备的,刘信还是用了些心思,布置一如的豪华。膳食传上,刘承祐也未吃独食,与众臣分享,稍微垫吧了下肚子,堂中的气氛才稍微生动了些。
“待了这么久了,也该有个说法了!”拿起一方绵布,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刘承祐扫着也在收拾着嘴巴的群臣,问道。
自御座上站起,踱起了步子,其他人见状,也都跟着站起身。刘承祐直接一扬手:“你们都坐!朕是坐累了,你们要是也坐累了,起来陪朕走走,也无妨!”
刘承祐都这么说了,在场的臣子,也就老实地陪坐着。
“御史赵砺弹劾许州节度,罪状十条,诸卿都说说看法吧!”环视一圈,刘承祐神情郑重地问道。
同样一句问话,态度是有区别的,都明白,此番是必须要回答的。
慕容彦超直接拱手,很强势地为刘信说话:“官家,赵砺挑拨皇亲,离间君臣,该治罪!”
“皇叔倒是,直言不讳啊!”
苏禹珪一张嘴,便是一口老气:“陛下,许州节度,毕竟是皇叔,事关皇室颜面......”
刘承祐很不给面子,不想听这些没营养的东西,淡淡地呵斥道:“皇室颜面?为奸作恶的时候,怎么不顾忌?其行若正,何惜‘颜面’二字?”
讨了个没趣,苏禹珪老眉跳了下,不作声了。
“陛下,赵砺所举,皆似是而非,犹待查证,以臣之见,还是从长计议!”李涛也起身说。
“从长计议......”刘承祐表情莫名,走了几步,指着堂外,质问道:“来许州,也有好几日了,诸位皆朝中大臣,耳清目明,就无所视,无所闻吗?”
刘承祐这番话下来,群臣缄默了,准备发话的窦贞固,也闭嘴了。刘信的事,分外棘手,怎么处置,都有阻碍。天子也是,一面要你发表意见,说了又不满意。而其态度,值得琢磨......
“郭枢相,你说!”见群臣默然,刘承祐点名了。
郭威面色不变,也是呆了会儿,方才起身作揖:“请陛下圣断!”
郭威这厮,滑溜起来,当真不沾手,直接将问题抛回给刘承祐。
也不逼问,刘承祐摇了摇脑袋。
“陛下!”这个时候,王溥主动道,一副年轻气盛的样子:“国家自有法度,赵御史言辞凿凿,皇叔矢口否认。既如此,依国家条例,遣能臣,行推鞫之事。将赵砺所举,深问细察,一一验证。若为虚,则治赵砺诬告;若为实,则依法查办皇叔。”
“王卿的建议,倒是简单明了啊!”刘承祐不咸不淡地给出个评价,一招手:
“让刘信与赵砺进来吧!”
随着张德钧一声唱报,刘信与赵砺先后脚入内见礼,两个人身形都有些狼狈。
“跪这么久,腿也疼了吧!”瞥着二人,刘承祐伸手:“朕时下心烦意乱,无意听你们再多什么了,是非黑白,待推鞫审断之后,自有公断!”
“来人,将蔡国公暂且收押鞫问!”
“官家要审我?”刘信昂着头问刘承祐,似乎不敢相信。
“身正不怕影斜!蔡国公不是说赵砺胡言吗,那就不怕些许查验之举!”
“呵!”见刘承祐那一脸正色的表现,没有多废话,从鼻孔出了口气,双手一摊:“要给我换身囚衣,带副枷锁吗?”
在御前,那副事到临头,仍旧桀骜的样态,却是让他“叹服”。刘承祐也不与他计较,挥手让人带下去。
刘信被带下后,刘承祐收回目光,微垂着头,又慢慢地踱起步子:“众卿之中,何人可审此案?”
御前一个个的,都埋下了头。显然,没人愿意,趟这浑水。王溥倒是跃跃欲试,可惜自知,他还没那个资格。
大概也料到了这个反应,刘承祐也不再拖延,直接点将:“郭卿,话,朕也不多说了,此案就交由你来主审,相信以郭卿能才,定能秉公办理!”
郭威显然是有心拒绝的,但见刘承祐的表情,终究还是老实应命。
“都退下吧!”
“是!”
“陛下委以重任,足见信任,还要恭喜郭枢相了,在下等,真是羡慕万分啊!”退出行在,李涛主动与郭威走在一起,恭维道。
郭威正沉着张脸,闻其言,神色缓和,拱着手:“若李相公有意,你我二人同回御前,向陛下请命,将此任留任移交李相?”
讨了个没趣,李涛当即打了个哈哈:“老夫可不敢夺人之功啊!”
“大任?大功?大麻烦呐!”郭威站在大门口,捋须默念着。回首看了看那闪着金色,透着宝气的行在,悠叹一声。轮廓分明的脸,紧巴巴地皱在一起,其间透着的那股子沉凝,无从掩饰。
郭威这心里,可剔透地很,刘信之事,有什么好审的,事情明明白白,肆无忌惮到他那般地步,查证又有何困难?真正难的是,如何处置判罚。
大汉宗室,血脉着实不丰,刘信已属近亲,又在立国之初,这般大张旗鼓地推鞫问事,自三代以来,都是极其稀罕的事。甚至于,升堂设案,审问一方节度,都属“奇闻”。
事实上,不论刘信皇叔还是藩镇的身份,皇帝若杀罚之,并不会有什么真正的阻力,这个乱世,根本不缺昏君、暴君。然而,刘承祐就是这般郑重其事地,要走“程序”,其所虑者为何,郭威这心里,实则也有所猜度。
要的就是一个光明正大,名正言顺,这是要做给满朝公卿,做给许州官民,更重要地做给天下节度看的。看吧,中原重镇、当朝皇叔的刘信,都被拿下了,其他人呢。
将此案成例,日后,便可依例而行了。至于是否会引起旁人的猜忌或疑虑,那是必然的,当然更重要的,还是震慑,朝廷如今,还有那个底气。
并且,事情若做得名正言顺,站在道义的最高点,便足可使利大于弊。乱世之中,大义这个东西,真不值钱,但用得着的时候,那便是价值千金。
回忆起今日刘信案发前后,郭威心中有底,恐怕是天子早有心办他的皇叔,赵砺只不过将之引发罢了。不过思回行在后那一个时辰的静坐,总觉得哪里没考虑到。
“刘信被拘在何处?”脑子里迅速地理出了个头绪,郭威发问。
“回枢相,暂时扣押在节度府衙中!”暂时调给郭威属下听用的赵延进答道。
“严密看守!嗯......不得轻辱!”郭威吩咐着。
郭威既被委以主审,刘承祐便给他配了些辅吏,包括赵砺为首的御史以及武德司的探事。
回到下处,郭威便雷厉风行地对赵砺为首的一干人道:“你们此前,想必已做了不少准备吧,一应罪证文书,尽数呈上来,我要查看!”
“是!”
赵砺这些人也不啰嗦,或是得了刘承祐的嘱咐,也表现得很干练。
没有多长的时间,郭威的案上,就摆上了好几层的文书。望着那积叠的罪证,郭威知道,自己要夜劳于形了。
也只有再翻看下来后,郭威才从那条条细文中,知道刘信为恶之甚,也知道刘承祐在暗中,到底做了多么充分的准备。
在刘承祐让群臣陪着静坐,当然不是无的放矢,就那短短的一个多时辰内,长社城内外可谓是风云突变。
城池戒严,大队的奉宸军出发,在武德司下属探子的带领下,按图索骥,捉拿皇叔刘信党徒,州府职吏,自节度判官以下,几乎被搜捕一空,受召而来的几名县令、长,也被拿下一半。
至于节度牙兵,则直接被马全义带兵围困,控制缴械,其将校,集中收监。
刘承祐这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
“都控制住了吗?”内堂中,刘承祐单手背在腰间,以一个略显装逼的姿势,站在窗前,盯着外边的夜景,随口问道。
背后,李少游、向训以及马全义恭候着。
闻问,李少游主动答道:“禀官家,许州职吏,有罪嫌者,已被臣与向将军尽数擒拿,算上那几名县官,共计有三十二人。眼下尽数收监于州狱!”
刘承祐微微一叹:“这是将许州官场,给一网打尽了啊!没有引起动乱吧!”
“请陛下放心!”向训稳稳地接话道:“事前,末将已派军戒严全城!”
“许州牙兵呢?”
马全义一开口,就给刘承祐一种安心的感觉,说道:“在州之牙兵,共计两千三百余卒,已经被控制,一应将校指挥,尽数擒拿。杨虞侯已率铁骑军,奔赴下属诸军各县,擒将拢卒!”
“你们做得不错!”刘承祐稍微思吟几许,说:“朕还是那句话,务必保证城内外稳定!”
“是!”
“官家公正无私,大义灭亲,只消将公审皇叔的消息传出去,这民心也就安定了,许州士民必定弹冠相庆,高赞官家英明!”
这等话,也只有李少游敢说了。
“退下当差去吧!”刘承祐抬手。
“是!”三个人齐声应道。
“表哥!”
“臣在。”
刘承祐吩咐着:“郭枢相那边,你也去帮帮忙!他开堂审案,你也在旁,替朕听一听,看一看!”
脚上像生了根一样,刘承祐站在窗前,眼睛都不怎么眨,赏着庭院内的夜景。月色很淡,灯光很黄,视线不够清晰,但清风吹拂下婆娑树影依稀可见。
原本以为,以刘信的性情,威胁在前,或许会有些过激的反应,刘承祐这边,也做好了充足的应对准备。然而结果看起来,他终究没把走窄的路彻底拐向死路。
......
太后寝居,刘承祐夜临见礼。
李氏似乎料到刘承祐会来,还给他备了点吃食,问:“听说你把刘信拘起来了?”
刘承祐回答着:“不瞒太后,御史赵砺,当着文武群臣的面,向朕弹劾皇叔。朕不得不秉公调查,以孚人心!郭公处事,向来公允,断然不会冤枉了皇叔!”
“在我面前,官家就不必说这些冠冕之辞了。”见刘承祐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李氏凤面严肃,直接点破话题:“那赵砺我在内廷也听说过,虽以敢言直谏闻名,但岂敢那那样的场合,纠告刘信?”
刘承祐手顿了下,将手中缺了个口的饼放回餐盘,拿起手帕擦了擦手,迎着太后的目光,嘴角露出一点苦涩:“果然,瞒不过太后眼睛,也瞒不过那干朝臣的眼睛,甚至于,连皇叔的眼睛,都瞒不过!”
李氏说:“官家欲行名正言顺之事,何以‘瞒’字言事?”
“如今这世道,想要名正言顺地办件事,可不容易啊。尤其是,此万难之事!”刘承祐语气中满是感慨。
李氏看着刘承祐:“我也不问你其他了,你打算如何处置皇叔?”
眉头微紧,刘承祐吸了口气,左顾而言他:“赵砺所举皇叔所犯罪行,民怨极深。”
“你打算如何处置皇叔?”李氏再问。
感受着这娘亲嘴里的逼迫之意,刘承祐顿了下,仍旧平稳地回道:“朕委以郭卿全权,还需看他那边的讯问结果,依法处理!”
闻其答,李氏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乾祐二年二月乙亥朔,天高云淡,日朗风清,一个好天气。自辰中起来,管制放开,长社城中便人流如潮,齐向州衙。
有闻讯而往者,有稀里糊涂被裹往者,还有不少就纯往衙门那里凑个热闹。一大早,官府便发出布告,皇叔、蔡国公、忠武军节度使被抓起来了,天子下诏审讯其罪。
此等事,于长社士民而言,端是新奇。昨日城中的大动静,可瞒不住人,或多或少都清楚,出大事了。
州衙内外,足有一营之数的奉宸军卫士守备,站岗军士从中庭一直排到衙外,维护秩序,气氛营造得很严肃。民聚虽多,吵嚷声不绝,但在那一个个手执锐器的壮硕军士面前,都不得不老实起来,不过议论声不止。
“听说有个姓赵的御史冒死弹劾恶蛟龙,天子听后大为震怒,下令审讯。”
“那恶蛟龙可是皇叔,位高权重,天子能治他的罪?”
刘信在许州也闯出了个雅号——“恶蛟龙”,倒也是蛮形象的。
“官府布告都说了,让枢密使郭相公审问,允许城中士民衙前观审,看这阵势,岂能有假!”
“听说不只是恶蛟龙,许州许多官员也被拿下了!”
“......”
白丁黔首的议论,永远只是调剂,对案件如何进展,并不能造成任何影响。
旭日高升,几抹和煦的阳光透过堂门,照亮堂前,堂间两排压抑站班。看时辰差不多,郭威正装自后衙而出,黑冠紫服,腰佩金袋,一副肃重无比的样子。
在场听审的人,可不少,慕容彦超直接盯着郭威,口出威胁道:“郭文仲,我就在这你看着,你若敢处置不公,冤枉了蔡国公,哼哼......”
淡漠地瞥了眼慕容彦超,郭威气势十足地回了句:“我奉诏推鞫,自当秉公问话,公堂之上,闲杂噤口!”
被郭威怼了句,慕容彦超脸色顿时更黑了,瞪着他,差点当场翻脸。不过被一旁的李少游,小声地给劝阻了。
郭威则没继续搭理他,抬了下袖子,落座堂案。轻轻地呼吸几口,扫了眼堂内外,拿起惊堂木,猛力一拍,“啪”的一声,当班衙役顿时唱威,外边还嚷闹着观审的士民慑其威,顿时噤声,瞬时之间,公堂内外,冷寂一片。
“带刘信!”郭威的声音很稳。
很快,刘信便被两名皂吏带上堂来。万众瞩目下,此时刘皇叔还挺有范儿,发髻微垂,一身赭衣,手上果带着镣铐,活动之间发出的碰擦声,清晰地响在堂内外。一夜之间,胡须似乎稠密了不少,神情倒是平静,只是一双眼睛更加锐利了。
“皇帝这是要将我刘信这张脸扯下来,给这些贱民围观呐,呵呵......”扫了眼衙门口,那些被他视为猪狗的百姓,刘信不屑道,意态之间,倨傲反胜从前。
拢了拢架在手腕间的镣铐,刘信仰头望着高坐堂案的郭威,似乎有些意外:“郭文仲,你来审我?”
“怎么,本官审不了蔡国公吗?”感受到刘信的骄狂之气,郭威心态倒是平和。
“你凭什么审我?”刘信顿时厉色道:“赵砺告我大罪十条,皇帝怎么不御审啊?”
郭威则朝行在方向拱了下手,淡淡道:“奉陛下之命,提审蔡公!”
刘信不屑地笑了。
郭威又岂是真一个好脾气的角色,拿起惊堂木又“啪”了下,给刘信醒醒神,微侧过身,瞥着他:“蔡国公,都到这个地步了,还不知收敛?”
感受着郭威不善的语气,刘信先是一呆,旋即嘲笑公堂,引颈而向郭威,很是放得开:“好啊!你不是要审我吗?来啊!”
“不急!我这里,所载蔡公罪状,可有一整册,你我就慢慢对来吧!”郭威始终不动如山。
翻开摆在堂案上的册子,郭威顺着第一条,问起:“乾祐元年八月中秋,你于府中设宴,得知陛下剿灭河中李逆,口出不逊之言,蔑视将士之功。在场许州职吏,今犹在押,可上堂对质......”
“不用那么麻烦!我认了!话是我说的,一个小小的李守贞,需征十万大军,耗空国库去讨吗?指证一下侄子的不对之处,有何不妥?”刘信回答得很干脆,并双手抱起了怀。
郭威略感意外,不过嘴里念叨着:“蔡公如此爽快,本官也不啰嗦,我们继续。”
在罪册上标记了一下,郭威继续问:“长社城中有富贾马氏,乾祐元年六月初七,你遣部曲,破其家,夺其财,占其女。今有苦主、邻里及作恶部曲为证......”
“记不得了,被我破家夺财的,何止一家。”刘信无所谓地道:“你们既然都找到苦主、证人了,那我认了!”
闻其反应,衙堂内外,无不哗然。慕容彦超不由轻斥道:“蔡国公,不要胡乱应答!”
刘信看了慕容彦超一眼,并不作话。
郭威的眉头也不由耸了下,他实在不免意外,按他的预料,刘信当极力否认才是。但是,结果却是认得这般痛快,而其认罪的态度,怎一个骄横无忌了得。
不过,郭威也不在意,他只负责审,不管刘信什么情况,他只需做好自己的事。
继续念着:“乾祐元年,九月二十,你率众出猎,逐兔于麦田,践踏庄稼,有农户争辩,为你命人所执,斫筋断足决舌,又戕杀其子,以毒鞭抽打驱逐围观者......”
“那贱农,不知死活,不就踩了几亩麦田?竟然惊我马,于我耳边争辩聒噪。还有他那个儿子,拿个割刀,想与我拼命!怎么没记如何杀的?我还记得,是我命人骑马,把他踩死的!”刘信说这话时,很是骄傲。
听其言,郭威神色都冷了几分,捏了紧了拳头,沉默了一会儿,方才恢复平静。
提笔一勾,继续问罪。
这当堂审问,很快就演变成郭威与刘信之间的一问一答,一条一条,详细到事件的时间、地点、旁证......
自辰时三刻开始,就午间,休息了片刻,随后一直问到傍晚。
天色已然黯淡,衙堂内外,灯火通明,在场所有人,都是疲惫无比。陪审的人,慕容彦超早就被刘信的“破罐子破摔”给气到了,离席而去,只剩下李少游赵砺等人,仍旧安坐在侧。
衙门口,观审的百姓换了一茬又一茬,但人却,越聚越多。
“没错是我干的,一个小小的判官,竟敢对我指手划脚,不杀他,我心难安。他还得感谢我,至少没动他全家!”刘信已然盘腿坐在堂间,显然站不住了,语气也越发暴躁。
郭威仍旧坐得端正,提笔一勾,喝了口茶水,继续开口:“乾祐元年——”
“够了!”终于,刘信受不了了,以一个暴虐的眼神望着郭威:“郭威,你也审了我一天了,你那册子,还剩多少?”
闻言,郭威浓眉一扬,拿起在手里晃了晃,寒声说:“劳蔡公配合,没剩几条了。”
“呵!”刘信笑了:“没曾想,一年的时间,我竟然办成了这么多事!”
“你也不用问了,你不累,我还累了!剩下的,除了造反谋逆,我都认了!”刘信说道。
刘信想痛快,郭威却不管,仍旧按部就班的,不顾刘信恶狠狠的目光,继续开口:“乾祐元年冬十二月初八......”
入夜渐深,公堂之上,明显明显深沉不少,闪动的灯火恍人眼,气氛已然压抑地够重。
随着刘信一句有气无力但仍带有一丝嚣张的“我认了”,郭威终于深出了口气,偏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枢相,已过戌初。”
堂间,站了一天班的衙役们,显然也是筋疲力尽,腿都不敢动,一动就颤。衙前,仍有大量的长社士民苦守在那儿,暮色朦胧下,视线虽然不清楚,但郭威也能感受到那干人的义愤填膺、满腔怒火。
刘信所犯之罪,撇开那些笼统的说辞,掰开来,一条一条地剖析验证,简直是罄竹难书,完全不敢想象,刘信到任许州不满一年,他本人及其党属便干了那么多恶事。
当然,更让人感到愤慨的,是刘信面对诘问之时的那股子傲慢与嚣张,毫不否认,更有甚者洋洋自得,那副肆无忌惮的模样,更加遭人恨。
“堂审问答,可曾记录完备?”郭威又问。
在旁记录的一名御史扭了下发酸的手,赶紧拿起册子,回道:“尽数记录在册,请枢相审阅。”
郭威接过来,稍微翻了翻,厚实的册页,还有稍有些压手的赶紧,往下一递:“让他签字画押!”
刘信虽不识得多少字,但自个儿名字还是会写的,同样的,还是干脆签下名字,按下手印。
郭威在上见着,也不客气了,直接吩咐着:“将罪臣刘信收押下狱,严加看守,容后处置,今日堂审完毕!”
“慢!”堂下,刘信将笔撂下,拇指在衣服上随意地蹭了蹭,大喝一声。
“怎么,你还有何话要说?”
“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刘信的嘴边,竟然带着点讥讽的笑容,遥指衙前的围观的士民:“外边的那些贱民,恐怕有不少人对我恨之入骨,都期盼着我的结果。如今,这字也签了,押也画了,郭枢相,为何不当堂宣判呐!”
郭威回答也干脆:“蔡国公莫急,待上禀陛下,会有诏制的!”
“哈哈哈!郭威,你装模作样,审了我这么久,怎么样,还是拿我没办法,你做不了主,还是去向官家请示吧!”
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刘信,郭威摇着头:“刘信呐,你之骄横跋扈,郭某这一生,也是平生少见!你不用急,我这便向陛下复命!”
“押下去!”
郭威扭身欲去,但观衙外人头攒动,鼓噪声起,显然等了这么久,就这样结束,他们不满。
想了想,直接对赵砺吩咐着:“赵御史,此番是你举告的刘信,你去,劝抚衙外所有百姓,让他们暂归己家。告诉他们,我这便去请旨!”
“是!”
......
“你疯了吗?郭威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你不要命了?”州衙大牢中,隔着槛栏,慕容瞪着刘信,怒斥道。
刘信显然待不惯这监房,情绪有些焦躁,不过闻慕容彦超之言,冷笑一声,直接道来:“我早看出来了,这分明是他刘二郎想要办我。我干得那些事,我自己清楚,与其否认,还不如痛快承认。我倒要看看,他刘二郎到底容不容得下我这个皇叔,他是不是要拿自家人开刀,来显示他的公正英明!哼哼......”
慕容彦超气急:“你是找死!让你摆正态度,像官家服软认错,你非不听!原本还有所回旋的余地,你这般,不是逼着他杀你?”
见其状,刘信这才朝左右斜了两眼,压低声音道:“我早已向太原的二哥去信了,他会上书保我的!”
闻言,慕容彦超差点气乐了,斥骂道:“远水,岂能解近渴?官家若起了杀心,二哥远在禁言,他能拦得住?”
额头紧锁在一起,刘信微抽了口气,貌似自己考虑简单了?凝神琢磨着:“我是皇叔,都已经认罪,他就算起杀心,也不会那么急吧?你们再劝劝,嫂嫂那边,也不会容许他戕害皇叔吧!”
“你安分地待在在牢里吧!”慕容彦超拂袖而去。
夜间,刘承祐没有着急看郭威呈上的堂审汇报,还是御批了两份东京发来的奏书,方才拿起,审阅起来。
“朕知他贪暴,却不知其狼戾不仁至此,罪行累累,简直耸人听闻!”一目十行浏览了几页,刘承祐合上罪书,长叹一声。
“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这般骄纵,不知悔改,冥顽不灵!”刘承祐的语气,还算平稳:“他就认准了,朕拿他没办法,当朕不敢担这杀叔恶名?”
郭威就那么恭候在下边,杨邠等随侍大臣也在,刘承祐这般当着群臣面,说出如此露骨之话,显然意有所指。不过,都沉默着,没接这茬。
直到,刘承祐将注意力放在郭威身上:“郭卿,你既推此案,刘信也认罪,以你之见,当如何判罚处置啊?”
闻言,郭威似乎早有准备,拱手道:“回陛下,臣一介武夫,粗识些文墨,然于律法一道,实无精研,不好言判!”
看郭威那低眉顺眼的模样,刘承祐仿佛见到了冯道的影子,扭头看向其他几名宰臣:“你们怎么看?”
“陛下或可遣轮精于律法者,依法而判!”这是苏禹珪的回答,说了跟没说差不多,往外推就是。
李涛则更光棍:“刘信乃国之重臣,一方节度,又是皇室近亲,寻常臣子,岂敢行判事。请陛下,圣断!”
窦贞固嘛,刘承祐没问他,他就闭着嘴,不发话,低调地很。
见这些个宰辅,一个个推搪其事,不敢进言,刘承祐倒也不以为罪,大概能理解他们的想法。这非常之决定,只有刘承祐这个非常之人能做。
御前沉闷了一会儿,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杨邠直刺刺地道:“陛下既命郭枢相以国法审之,即便以国法判之,何难之有?”
看向杨邠,这家伙,说话常常不中听,但大多时候,还是有些道理的。
“都退下吧!容朕想想!”刘承祐露出一副劳累的模样,怏怏道。
“是!”
当夜侍寝的,是高贵妃,心里装着事,做起深入的交流运动来,漫不经心,又格外使劲儿,即便以高氏的体格,也被折腾得够呛,但最终趴下的,还是刘承祐。
“官家,心怀忧思?”侧靠在刘承祐身上,见他消耗过大,喘得不行的模样,高氏轻柔地在他心口抚弄着。
抓住抚得他心痒的手,刘承祐感受着怀中美人身子带给他的舒软感觉,幽然一叹:“我欲行非常之事,奈何心存疑忌啊!”
闻言,下意识地张嘴,不过又埋下头,贴在刘承祐胸口,将涌到喉头的话堵了回去。
她当然清楚,刘承祐是在考虑刘信之事,但是,还是不要贸然发表看法得好。
刘承祐倒有些意外,偏头看着枕边的贵妃,满面春韵间,带着聪颖与乖巧。似乎明白了什么,聪明的女人啊,总是让他感觉舒心。
“你觉得,朕当如何行事?”刘承祐直接问。
在刘承祐的目光下,仍泛着浪波的眼眸眨了眨,高贵妃给了个讨巧的回答:“走正道,行正事!”
刘承祐追问:“何为正道,何为正事?”
“官家心中所选,便是正道,便为正事!”
刘承祐淡淡地笑了,很快掩去心思,一翻身,男上女下,他决定再走一条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