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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刘信的判罚处置,归根结底,也就是一个杀与不杀的问题,而杀与不杀,也只是在刘承祐的一念之间。而此点,也是刘承祐心中纠结之处,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的。

    当夜,行在中,便传出了天子欲将皇叔正法的消息。翌日一大早,慕容彦超便急急忙忙地赶到御前求见。

    “官家当真不欲顾及叔侄之情?”见面礼节寡淡,慕容彦超张嘴便带着质问的语气。

    正在看书,看着这意态焦躁黑脸大汉,刘承祐倒是表现得心如止水的样子,反问:“皇叔何出此言?”

    “听闻官家欲杀刘信!”慕容彦超声音扬高了些。

    刘承祐脸上平和不减,翻开一册页,不慌不忙地说道:“皇叔哪里听来的,乱传的流言罢了!”

    “官家不必搪塞于我!”慕容彦超不吃这一套,反而逼问道:“公堂过了,罪也认了,官家请直言,打算如何判罚刘信?”

    “那皇叔觉得,朕该如何处置?”刘承祐身体顿了一下,声音冷了些,问道。

    闻问,慕容彦超也干脆,打蛇上棍一般,道明想法:“以我之见,贬职、降爵、罚过,让他改过自新,也就罢了!”

    “呵!皇叔倒是判得简单!如此重罪,就这么囫囵揭过?”刘承祐略表哂意。

    听其言,慕容彦超黑脸上表情凝重得发紫,沉声发问:“那依官家的意思,要如何,难道真要在自家人身上动刀子?”

    刘承祐的语气已经十分冷淡了:“皇叔也随堂陪审了,难道不知,刘信所犯罪孽,有多严重,有多恶劣?恶行昭彰,天理难容!”

    慕容彦超却像是被逼急了一般,高声道:“官家难道真欲为天下人痛骂?”

    “慕容皇叔!你放肆了!”刘承祐已经直接斥问了:“你,能代表天下人吗?”

    慕容彦超语气强硬:“我虽不能代表天下人,却能代表刘家人!”

    闻答,刘承祐立刻怼了回去,声音高昂,言辞坚决:“朕,却要代表天下人!”

    这,大概是刘承祐头一次以如此严厉的态度对待这个皇叔了,迎着皇帝淡漠的眼神,慕容彦超激动的情绪就如同被一桶凉水给浇冷了一般,张了张嘴。

    “退下吧,对刘信之罪,朕自有区处!”刘承祐瞥着他,淡淡地说。

    见刘承祐一脸赶人状,慕容彦超深吸了口气,冷哼一声,转身欲去。

    刚走两步,又闻刘承祐冷恻恻的叮嘱,或者说是警告:“皇叔,刘信如今是罪臣要犯,就不要再往州狱跑了!”

    没有答话,慕容彦超拂袖而去。

    待其离去,刘承祐微闭目,深呼吸,缓了缓心情,平淡地说道:“这种被逼迫顶撞的感觉,朕实在是不喜欢呐!”

    王溥侍候在侧,伴读,方才叔侄俩的对话,尽收入耳,并没有表示任何看法。此时听其言,更当没听见,这话实在不好接。

    不过,刘承祐却直接将注意力放到王溥身上,作怅然状:“齐物,朕现在是,左右为难,一面是法理,一面是情理,万难兼顾。你可有建议,解朕于困顿之中!”

    面对天子垂询,王溥表情并不轻松,认真地思量了一会儿,语带迟疑地答道:“陛下,凡事皆有利弊,如何权衡,在乎陛下一念之间。”

    王溥这话说得有些玄乎,显然是看清了某些事的,然而,说了跟没说差不多。

    刘承祐无心打哑谜,沉吟了几个呼吸的工夫,突然抬头露骨地问他:“朕如以国法严办刘信,将之明正典刑,卿看如何?”

    王溥面露难色,他虽然年轻气盛,脑子却也清楚,郭威都不敢判的事,他哪敢多嘴。

    “直抒胸意即可,朕不以言问罪!”见状,刘承祐伸手示意道:“但是,朕要听实话!”

    迟疑几许,王溥神态谨慎地开口:“倘如陛下之言处置,那杀叔的恶名,必定将由陛下背负!”

    “即便以他所犯罪行之深重?”刘承祐问。

    注意到刘承祐面上并无愠色,王溥点头:“此事载于史册,后世之人,或许会赞扬陛下大义为民,然当世之人......”

    “难道当世之人,还会同情于他?”

    “许州士民,受其苦痛,铭心刻骨,自是大快人心!”王溥也将话说白了,娓娓道来:“然许州之外,难保其心啊!”

    停顿一下,王溥继续道:“刘信,不只是陛下皇叔,还是许州节度,中原方镇,如以此罪杀之,那么天下节度,定生疑忌!且,太原那边......”

    王溥提到这儿,刘承祐神情直接凝重了,眼神左右闪动,言语里终于有了些激动的情绪:“朕就是见三代以来,藩镇势大,诸节度多跋扈而乱法,桀骜而轻君,方欲以许州之事,震慑诸镇!”

    这大概是自刘信案以来,刘承祐说的最真心的一句话了。

    王溥恍然,附和地点了下头,颇为淡定地拱手说:“陛下,许州之事不论如何收尾,天下节度,断不会如从前过往那般,再无忌惮!”

    刘承祐问:“事情办到这个程度,许州民心如何安抚,如何泄其怨气?”

    王溥说:“陛下不徇私情,亲命查办皇叔之罪,民心已然大悦!”

    与王溥的交流,虽然从头到尾都没说具体的处置,但王溥的建议,已然表明了。

    坐在御案后,深思几许,刘承祐对王溥吩咐道:“拟诏,着枢密使郭威,将皇叔刘信之罪,布告晓谕许州官军民!”

    王溥微愣,有些搞不懂刘承祐此举何意,还是没说对刘信的具体处置,难道欲再度激发民气愤慨?

    心中虽怀疑惑,王溥还是快速地拟好诏书,用印发传。

    张德钧入内,向刘承祐禀报:“官家,皇叔离开后,直接去拜见太后了!”

    闻言,刘承祐嗤笑了一声,起身便道:“走吧!”

    张德钧跟着,微愣:“官家欲往何处,小的这便去准备御辇。”

    “用什么辇!”刘承祐摆手:“也不劳烦太后相召了!”

    至太后下处,慕容彦超已然离开,见礼过后,少了平日里的寒暄,刘承祐直接问道:“皇叔来打扰娘了?”

    “都是一家人,谈何打扰!”李氏看着眼前口风偏急,带着点固执气度的儿子,仍旧温柔,只是稍微叹了口气。

    见状,刘承祐也不多说话,手一抬,侍候的张德钧立刻将那本厚实的堂审档案奉上。

    刘承祐将之递给李氏,沉声道:“这是皇叔所犯之罪,具明条细,请太后过目!”

    李氏接过,却没翻开,应道:“放这儿吧,我会看的!”

    注意到李氏平静的神态,点着头,刘承祐起身,躬身道:“此案,该有个结果了,儿就不在娘这边多待了!”

    “去吧!”

    从始至终,李氏倒也没直接在刘承祐面前,为刘信作开脱免罪之类的说辞,更没以太后之尊来压他,给他添麻烦。这一点,刘承祐心里,既是感动,又是敬服。

    不过在刘承祐踏出门槛之前,李氏还是以她和婉的语调对刘承祐道:“二郎,刘信触犯国法,罪大恶极,自当依例处罚,以孚人心。但他终究是你从叔,为免人非议,请留他一条性命!”

    李氏的话里,有两三分是替刘信说情,但刘承祐听得出来,更多的,还是在为他的名声考虑。

    转身,郑重地向太后行了个礼。



    对刘信,一开始刘承祐还真无杀他的意思,南下之初,他也仅存着查办、贬斥的想法。然而,到许州之后,听其言,观其行,再加从各方面上报的关于刘信的犯行,其累累罪恶,实让刘承祐大动肝火,杀意炽盛。

    但是,刘承祐终究没有让他的大脑为怒火充斥,那会影响他的判断。昨夜御前询问众臣的意见,除了杨邠放飞自我,进言依国法以外,或多或少都有所保留,即便是杨邠,也没有直言杀了刘信。

    慕容彦超,刘承祐基本上无视他的意见,宁愿多考虑一下刘崇那边的感受。

    论顾虑,这些臣子哪有他这个皇帝多,即便如此,表示仍旧保守。

    劝他的,拿皇叔的身份说事,以其为由。然而一定程度上,相较之下,刘信许州节度的身份,份量要更重一些。皇叔?若无权无势,算个屁。

    而对刘信所犯罪行,别看刘承祐面上怒不可遏,义愤填膺,似乎许州民众所受残虐感到痛心疾首。但是,真正让刘承祐震怒无比的主要有两点,一是刘信倚其身份屡出狂言,对他的不敬,对君权的轻视;二者则是率众掠民,还捎带上他,败坏他这个皇帝与朝廷的名声。

    这两点,才是最让刘承祐不能容忍的。当然,对士民之苦,多少也是心怀惜恤之情,毕竟他爱民的人设已经搭建起来了,并且养成了习惯。只是,听得多了,感触没有过于深刻,对于百姓的亏欠,将落实到后续的善后事宜上。

    而这些考虑,刘承祐是不好拿出来明说,甚至私下里都不能拿出来探讨的。虚伪固然,但这是皇帝的必修技能。

    从另外一个层面考虑,他爹高祖皇帝刘知远才下葬不久,就埋在“隔壁”阳翟,他这边就要杀皇亲了,总归容易引起非议,刘承祐不惧流言,但没有必要刻意去挑战。

    事实上,杀一个刘信又何难,即便群臣相阻,后宫施压,刘承祐一诏下,即可夺其性命。刘承祐只需给刘信强安个谋反的罪名借即可。

    但是,刘承祐查办许州案的目的,又岂只是为了杀一个刘信?办刘信,还是为了外震天下,以慑朝廷内外之不法,顺便收割一波民心。说句诛心的话,当此之时,民意的份量,得往后靠不少。

    而摆在刘承祐面前的问题,只是办此事,是否要留余地的问题,而若留余地,需要留多少。

    如王溥之言,权衡利弊。

    综合各方面的意见与态度后,刘承祐心思渐定,甫定,便足够坚决。

    当日午前,刘承祐于长社行在,举行召行御前会议,随行的文武及寥寥无几的许州将吏俱在。

    气氛比较严肃,也没再出话题讨论什么的,人到齐后,刘承祐便直接以一种平淡到极点的语气吩咐着:

    “忠武军节度使、蔡国公刘信,出镇许州期间,贪腐无道,骄纵不法,荼毒生灵,怙恶不悛,罪当大辟。身为皇亲,不以社稷为重,不以生民为念,罪则更加一等。然朕念其于国渺有功勋,高祖陵寝在侧,免其死罪!”

    刘承祐此言落,底下的文武,都没有露出过多意外的表情,慕容彦超倒是不掩饰,大松一口气。

    也没去观察群臣的反应,刘承祐继续道:

    “然死罪可免,活罪难赦!着剥夺刘信一切职爵,废为庶民,发往睿陵,戴镣铐,着囚服,居茅庐,替高祖守陵,以赎其罪。无恩诏,不得擅离。无特旨,不得与外人见!”

    “查抄其家,其所贪黩抢掠财货,收归国库!所占民田,全数发还!其所鬻之职官,尽数罢免,抄其家,家属贬为奴,家财充入公廪!”

    刘承祐还没说完,慕容彦超似乎有点忍不了了,起身质疑道:“是否太过严苛,如此一来,还不如杀了痛快!”

    面皮微微抽动,刘承祐瞥了慕容彦超一下,眼皮都没抬,平静道:“泰宁军节度使慕容彦超,君前失仪,口出不逊,降三级,夺职,罢侍中衔,罚俸一年,回京之后,禁足府中两月!”

    言罢,慕容彦超愣住了,满脸的愕然,一张黑脸黑得更彻底了,几乎不见一点血色,嘴唇气得直发抖。抬手示意御前卫士将之叉出去。

    慕容彦超的质问,实则也没错,

    扫了一圈,刘承祐发现,在座的文武,身姿很正,但是头都稍微埋低了些。

    慕容彦超并未太过影响刘承祐的心情,只见他表情微肃,继续道:“刘信属下党附,所捕职吏,仔细甄别,以为恶程度,审推判罪。以中书侍郎窦贞固权许州军州事,辅以御史赵砺,督办此事,务使上下得安。朕闻许州乱政期间,有地方将官吏,亦借机侵害百姓而肥私,对于此等恶吏,严加查办!”

    “许州牙兵,所拿军官,乱纪害民者,军法从事。所属镇兵,打乱重编,以铁骑指挥使王汉伦为许州团练,负责整办!”

    “是!”窦贞固与赵砺闻言,齐声受命。

    “许州百姓苦恶政久,今岁夏税,放免一半!”

    “此番许州职吏,罢免颇多,杨卿判吏部事,回京之后,当及时调迁,以补空缺!”看着杨邠,刘承祐吩咐。

    “是!”

    一口气,连发诏命,刘承祐嘴也有点干,缓了缓,也让群臣消化了一番。

    沉吟一会儿,在气氛不自觉间变得微妙之时,刘承祐凝着眉,语速放慢,但目光极其坚定地说道:“许州之任,乃朕亲命遣镇,不料致此恶果,苦其士民。所用非人,乃朕之过,刘信为皇亲,未加训勉,亦有管束之失。朕意,发罪己诏,以解心中愧悔!”

    刘承祐这话,也算有几分赤忱,底下群臣闻言,赶忙劝解,不当如此。

    确实是这样的,毕竟,皇帝也有受蒙骗的,况且刘信的许州节度之任,还是刘知远在位时任命的,刘承祐只是让其就镇,当然,这过失他得全部担过来。

    罪己诏终不可轻下,但是,刘信此案特殊,刘承祐要的,是表示一个为君的态度。众臣虽极力劝阻,但刘承祐意志坚决,也就定下了,罪己诏,交由王溥拟写。

    待事情交待到位,刘承祐提气挥手,撂下四个字:“隔日返京!”



    二月戊寅(初四),帝后车撵自长社发,在长社士民的敬拜之下,还京。

    多留了一天,就是用来看许州民间对刘信案判罚结果的反应的,反馈结果良好。诏命下,重罚首恶,严惩从恶,再加刘承祐一道感情真挚、态度恳切的罪己诏书,使得民情大悦。

    最重要的事,刘承祐所命善后措施,让许州士民得了实惠。诛恶泄怒,罢贪消气,降税得利,在这样的情况下,刘信的生死,倒不是底层的黎民所在意的。再加刘承祐对其处置,也是表有诚意了。

    说到底,这个时代的士民百姓习惯了受苦,习惯了被盘剥,期望并不会太高。比起战乱时期的动荡不安与朝不保夕,刘信那头恶蛟龙,还没把他们逼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当然,再持续个一年半载,那就不一定了。

    有个年轻的随行御史为求表现,提议刘承祐将刘信及其党羽所据财帛钱货发还百姓,被刘承祐呵呵避过。

    很多事情,刘承祐可看得清楚。于普通百姓而言,抢他们的,慑于强权武力,一时间恐怕还不会有太大的动乱,办一下罪魁祸首,发还其地,与其希望,怨气也就消弭了。

    要是放还不可细考的钱财,可以想见,引起的乱事比抢他们还要严重。一方面是人心不足难全安,另一方面,也根本做不到依所掠财货挨家补偿,收归府库,是最合适有效少麻烦的做法。

    许州之行,刘承祐所获不匪,基本的目标实现了,且不说其他隐性的收获,就讲查抄刘信家产所得,最直观的东西,钱、绢、绸、瓷、金、银、玉......价值逾十七万缗。按刘信那个敛财法,有此巨资,倒也不稀奇。

    与来时相比,并未原路返回,换了个路线,选择自长社向东巡行,走鄢陵,过扶沟,渡淯水,尔后沿蔡水故道北还东京。自后梁以来,开封府辖境便不断扩大,东京城以南两百里,原属许、陈、宋三州的鄢陵、扶沟、襄邑三县,都被析归开封府。

    故御驾,出了许州,便是开封,一路徐行,察民生,观风俗。当然,大队相随,刘承祐这体察要说有多细致,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多召路过县、镇官吏察问罢了。

    即便如此,也有所得,至少表面看起来,开封府下县镇一级的职吏,在长达一年的换血补充中,素质还过得去。若不是时间实在不允许,刘承祐都有心,再往南往东走一遭。

    御驾队伍,前后绵延数里,尘埃不兴,人畜车旗风声夹杂,不过整个行进的队伍,透着刘承祐甚喜的井然秩序。

    皇后符氏随侍在侧,与刘承祐闲侃着。大概是,此前碰到“非常之事”时,刘承祐找高贵妃去了,一番“倾诉”,然后又不知怎的无意中透露到皇后那儿,然后回京途中就是这样的情况。

    撵车内的情况是这样的,刘承祐头枕在大符的腿上,感受着柔软的股肉,嗅着肌体间散发的芬芳。大符腰身微曲,一睁眼,能够看到几乎抵到他额头的美团......

    “此次许州之行,解朕一桩心事!”刘承祐闭着眼,脑袋往大符怀里挤了挤,似乎要往幽深处钻,嘴里碎念着。

    皇后似乎被他碰到了敏感处,俏丽的脸蛋飞上了一圈红晕,只是随手将刘承祐搂得更实。

    听其言,大符倒也不避忌,反正是刘承祐主动提起的,稍微思索了下,问道:“二郎还是在考虑皇叔之事?”

    还京途中,大符慢慢地改了对刘承祐的称呼,变得亲切,改得自然,刘承祐呢,也是淡然应之。

    “你说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朕?”

    大符想了想,话还是说得好听点:“陛下公正无私,大义高古......”

    闻言,刘承祐顿时笑了笑。

    “二郎何故发笑?”

    把着大符的手,有别于高贵妃,细腻而柔软,刘承祐幽幽道:“苟利于社稷江山,朕又岂会在意天下人的看法?”

    刘承祐这话有些失真,也有些狂了。不过落在大符耳中,却觉豪迈。

    “官家,王庶常求见!”张德钧在外通禀。

    车驾继续前进,刘承祐掀开帘幕探目而视:“何事?”

    王溥手中持一封套,向刘承祐汇报:“陛下,太原有专奏来京,中书转呈陛下!”

    闻言,刘承祐面上慵态顿消,背都挺直了,伸手:“呈上来!”

    感受着刘承祐的语气,张德钧赶紧做呈递事,比起平日速度都利索不少。

    刘知远所上专奏,简单地翻了一圈封套,未有拆封的迹象,拆阅。信只简简单单两页,刘承祐很快读完,并且,一抹矜持的笑容逐渐在他嘴角扬起。

    “怎么了?”以大符的聪颖,当然察觉到些许不对劲,温声问道。

    “没什么。只是皇叔久镇晋阳,有些想念太后与朕,给朕写了一份家书罢了!”刘承祐掠起的嘴角慢慢复位,说得简单而轻松,不过手上却很认真地将书信折起,放在车撵内的一方小案上。

    就摆在那儿,大符只多瞄了下,就没再多看一眼。她心里当然清楚,事情没那么简单。

    刘崇来信,虽有些慰问之辞,但核心意思表达得很清楚,闻许州的变故,请求刘承祐饶恕刘信,否则......

    刘承祐说它是封家书,也没错。刘承祐允之,便是家书,不允,那就是威胁了!

    不爽,当然滋生在刘承祐心里,没有哪个君主能够忍受臣下的威胁。不过,心下倒稍稍一松,所幸还留了刘信一条命,即便苟延残喘。

    对于刘信往晋阳发信之事,刘承祐也知道,故此番收到刘崇专奏,他也没有太多意外。

    至于对于刘崇之信,如何回复,如何应对,刘承祐并没有多少选择。南边这才解决的一个皇叔之害,不可能掉头便向北边的皇叔动手,酿成一起祸乱。刘崇,那可是嫡亲皇叔,并且守着河东,可不是一个许州能相提并论的。

    “到哪儿了?距离东京还有多远?”平稳了一下情绪,刘承祐问。

    “回官家,已至陈留境内,距东京还有近百里!”

    “传令,加快速度,明日到京!”



    旷野之上,大队继续北行,路乃旧道,不易行,但经过此番规模人踩马踏车轧的,也基本走出了条通往开封的“新路”。

    边上不远,便是一条干涸的水道,俨然枯竭多年,沙土翻覆,已不成形,透着些许古旧与苍凉的韵味。河床不甚宽,周遭已然铺上了一层植被,在春风的吹拂下,增添了几分不算深厚的绿意。

    放眼张望,可见旧道,曲曲折折,断断续续地朝南北蔓延而去。

    刘承祐站一处微高的土坡上,开阔的视野使他心情旷达,背景是又放慢了行进速度的行营大队。

    后边,除了一队奉宸卫士之外,还有张德钧带着几名宦官,架起了几张明黄幕布,把刘承祐遮掩住。

    刘承祐很是自然地,掏出鸟,对准脚下的一丛矮灌便开闸,大概是太痛快了的缘故,嘴里还稍显轻佻地嘘了一个长声。放水这种事,当然是怎么自在怎么舒服怎么来。

    刘承祐撒尿,可不需什么特殊的仪式礼节,更不需要宦官帮他脱龙裤,掏龙根,抖龙头什么的......

    自个儿抖了几下龙头,放下袍子,离开经他滋润后变得亮绿的灌木,顺着爷水道漫步,顺便召来王溥对话。

    “这蔡水古道,可不短啊,齐物可知其来历?”指着右手边的枯道,刘承祐随口问道。

    王溥跟着侧后方,显然是做了些功课的,闻询,很是从容地给刘承祐解释道:“蔡水战国时为鸿沟,前汉时为莨荡渠,魏晋之时乃称蔡水,为中原南北水运干道。只是自隋唐以来的变迁,河工不振,水道淤塞,渐至枯涸,及至唐季,彻底湮废,至今也有数十个年头了......”

    “有些可惜了!”对其所述,刘承祐听得认真,慢悠悠地埋着退,叹道。

    王溥附和道:“开封之上为汴水,开封之下为蔡水,蔡水虽则不长,然连颍水,通达陈颍许蔡,其盛时,舟船往来,亦不绝如缕,不下于汴河!”

    刘承祐沉吟几许,说道:“这些水道沟渠,就如大汉的血脉一般,灌溉浇农,物料转运,交通诸州......而今诸州水道淤塞不通,于大汉而言,就如血液不畅,于国于民,殊为不利。朕欲发民力,修河渠,贯通南北,使舟楫相继,都下利之!”

    闻言,王溥一时没有说话,作深思状。

    “怎么,有什么不妥吗?”见状,刘承祐问。

    王溥眉头的褶皱暂时平复,恭声应道:“东京之利,便在于河渠之利,不管为政、为军、为农、为商,修缮河道,疏通沟渠,都乃朝廷必为之事。然欲开何工,所费物力,实在不菲,以朝廷如今的财政情况......”

    得知其所顾虑,刘承祐手一摆,大气道:“如今四境弭兵,内外渐稳,朝廷虽然拮据,但修河的钱粮咬咬牙总能挤出一点的,此次许州所收财帛,朕就打算用在河工上!”

    “如此,只怕仍旧不够!”王溥很实在地说。

    “朕又不是打算一口气将大汉河道都给通一遍!”刘承祐一副头脑很清醒的样子,说道:“穷,有穷的做法,朝廷大修,道州小修,县镇缮浚......”

    王溥点着头,扫了眼边上破破烂烂的旧水道,忽地反应过来,不由问道:“陛下欲通蔡水?”

    对于王溥的机敏,刘承祐并不意外,两眼之中反而露出了赞赏的色彩,扬手一指,说:“如导汴水入蔡,重加疏浚,使之重贯陈颍,你看如何?”

    听天子的考量,王溥没有急着回答,反而认真地思虑了一番,方才摇着头道:“河工之事,所涉颇多,臣皮毛未知,实不敢妄言!”

    “此言实在!”刘承祐对王溥这种态度表示夸奖。

    本就是风度翩翩的文士,受到表扬,王溥露出一道温润如玉的笑容,认真地向刘承祐建议道:“汴水如今乃中原最重要的水道,可谓国之命脉,亦失修多年,久未疏浚。陛下如欲开河工之事,是否先着手于汴水河况的改善?”

    “此乃老成之言!”刘承祐直接说道。

    稍微住脚,略作沉吟,刘承祐神情平和对王溥道:“治河之事,朕想法虽则笼统,但此乃必为之事。但如何治之,从何治之,确需综合慎重考量。你可暗作考察问询,回京之后,可拟提治河之事!”

    没有多迟疑,王溥恭敬拱手应道:“是!”

    他心里清楚,刘承祐有提拔之意,这是给他表现的机会。不需他提出具体的治河疏渠方案,那非他所长,只需他谏言,皇帝治河的意愿很强烈,只要成功,进谏之功,也是功劳。

    而今为天子近臣,然则并无实职实权,脚下很需,对于王溥这等渴望建功立业的青年俊才,瞄到了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应命间,王溥脑中已经在考虑着,该怎么着手此事。哪怕就赚个谏言之功,也是需要对河工之事多加了解的。

    叙话的节奏并不快,不过边走边聊着,眼前之景已有了不小的变化,本就曲折河道仿佛被一双绿油油的大手给扼断了一般。

    停下脚步,刘承祐作深沉状,十分认真地思量了一会儿,瞥着王溥:“不出所料,太原那边有想法了!”

    王溥神情微凝,脑中回想起那封晋阳来书,微躬下身体,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应对?”

    “晋阳那边,现在有没收到朕对许州事的处置结果,都是未准之事。”刘承祐幽幽而叹:“这样,你以朕的口吻,给晋阳回一封信,就许州之事,做个解释,以示安抚吧!”

    “是!”王溥直接应道。

    停顿一下,刘承祐又稍显突兀地说:“朕欲封皇叔为王!”

    闻言,王溥郑重地抱拳:“陛下英明!”

    虽然王溥的恭维有七八分的真心,但刘承祐也不以为意,摇摇头,朝隔着一段距离的张德钧吆喝道:“朕走累了!”

    闻声,张德钧立刻凑了上来,请示道:“官家是否回銮?”

    刘承祐说:“牵两匹御马来,朕要骑马!”

    “是!”



    甲申日(初十),御驾到京,如往常,刘承祐提前下诏,东京文武将吏不需迎候。刘承祐是欲低调回宫,但根本低调不起来,铁骑、龙栖两护军绕城回营,但随驾而还皇城的奉宸军仍旧赚足了眼球,告诉东京士民,皇帝回京了。

    入皇城,过宫门,帝后各归己殿,刘承祐自直返垂拱殿。

    垂拱殿也如常,看起来并没有任何让刘承祐不喜的变化,于此理政有差不多一年了,此殿也烙上了他刘承祐的印记。

    “官家,有何不妥?”望着背手站在殿前,做抬头仰视状的刘承祐,张德钧不由上前问询圣意。

    刘承祐的注意力放在顶上的牌匾,驻足良久,抬指吩咐着:“传命将作监,换块匾,将此殿名改了!”

    对于天子的吩咐,张德钧并未作任何逡巡状,表示疑惑什么的,主动问道:“不知官家,欲易何名?”

    刘承祐直接道:“殿名崇政!”

    对于这殿名,刘承祐心中早有不喜,只是厌恶的情绪在此刻最为强烈罢了,顺便就给办了。刘承祐并不喜欢“垂拱”二字,垂拱而治,皇帝会轻松许多,但如今可不是时候。虽然只是换块匾,改两个字,但也是个政治信号。

    殿中暂且在一片肃静的忙碌之中,随驾出京的内侍归置着于御用之物,动作都很轻,生怕影响到了刘承祐。

    刘承祐坐在御案后,摸着那早已熟悉的龙纹把手,扫着殿中一览无遗的熟悉景象,刘承祐不由心安。别看刘承祐平日里偶尔会矫情对常处深宫、隔绝高墙表示不满,然而实际上,也只有在这宫廷御殿中,那种御临天下感觉,才更真实些。

    “官家,大臣们正在殿外候召!”

    闻言,刘承祐放下了手中的一本奏章,关于幽州情况的,简单得讲,燕王赵匡赞又上书要钱粮来了。刘承祐的心态已经足够平和,赵匡赞要得勤,他也不介意,换他要哭要叫。已有王章的批复,如常,给得小气......

    “宣!”

    “是!”

    官家要接见大臣议政,不能打扰,张德钧赶忙给还在殿中做收尾布置的几名宦使了个手势,摆手的动作,麻利地跟赶蚊子一般。

    “臣等恭迎陛下还京!”

    来谒的臣子们,不管有没随驾,带平章事的都来了,另外尚洪迁、白文珂、李洪信几名将帅也在。

    “免礼!”对待如今这些站在大汉权力高层的文武老臣,刘承祐面上还是十分礼重的。

    “此番奉先帝梓宫南下,朕不在朝,有赖诸卿秉执国政,处置急要,使上下和协,诸务通达!”刘承祐向留守的王章、冯道、赵莹、王峻等臣夸奖的。

    不过一句话的事情,让君臣间的气氛和缓些。此番出京,来回二十余日,他不在的情况下,东京这边局势很是平稳,众臣理政,也还算不错,刘承祐早有所了解。

    “京中先帝祭礼如何?”刘承祐问。

    “回陛下,高祖灵位已奉入宗庙,犹待殿祭!”冯道说道。

    针对于刘知远的葬礼,还有一些后续的祭礼,不过已不是刘承祐所在意的了。稍微关注了下,也就过去了。

    扫着冯道那几名留京宰臣,淡淡地吩咐道:“朕离京期间,中书门下所批奏章,都调出来,朕挑几份查阅一番!”

    冯道几人互视了一眼,这天子,刚回朝,就迫不及待地,又开始收权了。虽起着心思,面上却不变,拱着手应道:“是!”

    似乎看出了他们心中的异样一般,刘承祐微抬袖:“朕南下,少俗务加身,乐得轻便,致众卿受累。这若是放松久了,只怕怠政慢政啊!”

    “陛下勤勉!”

    面对这一番恭维,刘承祐一副恬然的样子,又看了众臣两眼,说:“诸部司衙署,拣些要紧事说来!”

    这是要听政了,殿中的空气稍微沉凝了些,由王章起身,禀来:“陛下,立春之后,朝廷降令,督促诸道府州县,行劝耕之事。臣等选派职事郎官及御史,巡察中原,根据察报,各州春种之事,所行良善!”

    “国之大本,在农在耕!”刘承祐颔首,表示满意:“国家连年战乱,土地荒芜,农事怠废,至今方得片刻安宁。未有三年,民间恐怕是难以恢复元气。接下来三至五年,农事仍旧是大汉的重中之重,中枢与地方,内外上下职吏,不得放松懈怠!”

    “发制各地官府,对所有犁具、农种、耕牛,当积极调配,务使利用到位!各州营屯之事,着诸使尽职负责......”

    “是!”

    “对了!”稍微顿了一下,刘承祐看向老腰又弯了几分的风冯道:“曲辕犁的推广情况如何?”

    曲辕犁的发明与使用,代表着农耕技术水平发展到一个高度,以轻便省力,调动灵活,起土方便,大利于农事耕作,提高效率。

    不过以唐末以来,战事频繁,先进的耕具倒是出世了,然而在推广方面,实处于一个落后的阶段,尤其是北方地区。再加上曲辕犁具技术也在几十上百年的时间中,不断改良,到如今,勉强可以用成熟来形容。

    据察,南唐那边,“江东犁”的应用,已然十分广泛。此前,刘承祐便下诏,在北方诸州,推广曲辕犁。当然,不似南方小面积水田的情况,移用于北面,针对于北方的土地特点,辕犁的设计铸造也在不断改进中,去岁初始,朝廷便在办此事。

    听刘承祐问起,冯道还是思虑了片刻,方才答道:“陛下,已敦促各地官府,然新犁的推广,非一时半刻所能见效,黔首农民短时间内亦无力替换,不过富庶之家,已足用。朝廷半载以来所造新犁七千余架,已分往各地屯营外。臣等意造公犁,对百姓行租售惠农之事......”

    听其介绍,刘承祐点着头,面上并无不耐之色,技术的推广从来不是一道政令就可以的,需要时间,更需要财力。

    刘承祐吩咐着:“针对新犁推广及租售之事,拟个条陈,廷议商定吧,务求行之有效之法!”

    “是!”



    “陛下,去岁秋税,诸道州府使,其上供中枢之谷、帛、榷利,已陆续运抵东京。”王章起身,又向刘承祐通报了一则好消息。

    闻言,刘承祐原本平静得几近黯淡的目光顿时就生动了不少,问道:“今春动作倒是快了些!”

    “京畿诸州,不少朝廷所差职吏,又有转运使督察其事。各地藩镇,亦未刻意怠慢!”王章说道,老迈的语气难得地轻松了些。

    “有多少?”

    王章心中显然是有一笔账的,直接道来:“到此为止,钱帛、榷利约以四十万缗,已经尽数纳入内帑与国库,谷粮计约七十二万石,除一部分投入东京市场,悉入汴仓!”

    刘承祐心脏争气地跳动了一下,面上虽然保持着平静,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倒是不少!”

    在刘承祐的印象中,这大概是大汉立国以来,朝廷最宽裕的一刻了。当然,说宽裕,也只是相对而言。

    仅去岁,大汉从头到尾,并不安宁,上半年有后蜀入侵,下半年有河中之叛,再加契丹人时时威胁,但整体而言,是朝着平稳发展。局势宁平了,再加刘承祐上台后矢志坚持的重农劝农的政策推动,总归有些收获。

    当然,就那钱粮,于名义上控制中原、河北、河东以关右偌大地盘的大汉朝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不止不多,简直凄零。养官、养兵派发俸钱禄米、调拨边事、铸造武器、赈灾、水利,基本上做不了太多事,就得耗光。也就是,刘承祐穷惯了,此刻感触尤深。

    王章佝着腰,明显更驼了,人也更清瘦了,刘承祐看向这老臣的目光也愈柔和了,带着几分真心道:“有劳王卿署理三司,实解朕大忧啊!”

    面对刘承祐的赞扬,王章如常,平静而淡定地表示谦逊。

    要说王章与理政一道上,真有多少高绝的天赋、卓越的才情,那倒不尽然。王章靠的是对基层庶务的熟悉,靠着勤政强干,不怕吃苦,不怕背骂名,可以说是兢兢业业、刻苦勤勉地给大汉管着钱袋子。

    当然,王章兢兢业业的态度,也是在不断变化的,到如今,完全可以用劳苦功高来形容。大汉的财政,可不是那么好掌管的,要是换个人,没有惊世才情,估计直接就给崩溃了。

    王章这个三司使当得,实则是很苦的,正因为体其辛劳、察其艰苦,即便王章当初是与杨邠穿同一条裤子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刘承祐也对他也是另眼相待。

    “如今东京粮价如何?”刘承祐问。

    “回陛下,斗米一百九十五钱,粟、麦每斗仅一百钱!”积极答话的,是陶谷。

    稍微看了陶谷一眼,略一思考,刘承祐语调轻松地说:“比起去岁冬,倒是有所下降!”

    从乾祐元年入冬后,东京的粮价基本在斗米二百一十徘徊,确是有所下降,虽然下降的比例不算高。

    “另,铸钱监新铸乾祐通宝六十三万缗,每缗计重五市斤,所耗铜料两百余万斤,几乎耗尽余料,臣已安排,继续收集铜料,另以臣之见,收矿之事,当着力推动了!”倒不怎么在意陶谷的抢答,王章又禀道。

    “此事由三司牵头,诸司配合!”刘承祐顾忌倒是小了许多,干脆地吩咐着:“既造新钱,当着手施策投放民间,使之尽快于市面流通,以缓钱荒!”

    “是!”

    以如今的情况,朝廷的投放手段,实则匮乏得很,发饷俸、购粮、采备之类的支出性活动,又或者直接来一次大工,刘承祐一下子便想到治河、以工代赈什么的......

    当然,最直接的,官府直接设点,布告士民,让百姓拿旧钱兑换,借以淘换劣币。

    果然,刘承祐念头方起,王章就上禀此策了。

    刘承祐想了想,看着王章道:“可!不过如今民间,旧币、杂币甚多,针对各类大小钱,兑换之比,当定出个严格合理的条制!”

    “是!”

    六十多万缗的新钱,相对于整个天下而言,算不得什么,但在东京,还是足够搅起一阵波浪,并且这只是个开始。

    这该是一次收割韭菜的机会,刘承祐瞥着王章,以他的作风,肯定会想法在兑钱过程中为朝廷牟利的,若让他放开了干,刘承祐相信,王章甚至敢将东京民财尽敛于官府......

    不过,有个念头,已然在刘承祐脑中盘旋,他想搞一个大汉的“中央银行”了。不过暂时也只是念头罢了,一者他对“银行”的事务功能也就知道个大概浮面,另外这等事情不能由他拍下脑袋就决定的,尤其是这等新鲜事务,得根据如今的情况机进行调查评判论断可行性......

    不过对于此点,刘承祐还是有些信心的,交子铺就诞生于宋初,初中还是高中书上就有写来着,提前个几十年,由官府牵头发行,也不算跨时代。

    另外,刘承祐脑中还有个清醒的认知,在国家局势未彻底安定,中央对地方的掌控力度未足,官府的公信力不强,商业的发展繁荣未到一定程度的情况下,还是不要贸贸然地搞事情。

    但是,提出个想法,让臣子们研究研究,也是不妨。想着,刘承祐又将目光放到了王章身上,不知觉中,王章几乎成了朝堂之上最忙碌的人。

    看着老臣那被压榨得气色不足的模样,刘承祐一时竟莫名地有些心酸之感。

    “张德钧!”刘承祐突然唤道。

    “是!”

    “记一下,王卿沥血披肝,勤于王事,着赐钱百缗、绢十匹、粮五十石!”刘承祐吩咐着。

    张德钧赶紧应下,而骤闻刘承祐之赏,众臣不禁惊讶,见刘承祐那一副认真而敬重的神情,看向王章的目光中难免有些羡慕,都知刘承祐很“抠”,能让他在听政期间,降下如此“重赏”,当真是很难得的。

    而王章,在诧异的同时,也不矫情,动作麻利,态度恭顺地拜道:“谢陛下!”

    起身,王章又向刘承祐禀来,只是这一回,眉色之间,透着些许迟疑:“河东节度上报,去岁下辖诸州受雪灾,损害严重,边备亦急,留州、留使之财用不足,恳请朝廷,酌免去岁上供秋税!”

    如今大汉地方藩镇财税,除了幽州、府州、夏州、延州、凤翔等特殊州镇以及遭灾之地外,其余地方,两税与留使之资,暂时各据一半。即便如此,上供之事,也才开了个头,出各种各样的漏子。也就是朝廷直辖的州县,给朝廷供血多些。

    而闻王章之报,刘承祐一下子便同许州的事联系起来了。



    说起来,刘知远出河东入中原建汉,刘崇守太原这龙兴地,快两年了,干得还是不错,尤其以太原为中心的晋中那一块地盘,无灾无乱的,官府民间局面一直比较稳定。

    当然,不是刘崇的镇戍能力有多强,有刘知远此前打下的底子,临发前又对河东诸州进行了妥善安排,契丹人的侵扰在代北又如瘙痒,大汉之纷扰自有中枢操心头疼,与他无关。河东那边,只要有个中下之才,再不搞事,都能有个“不错”的政绩。

    刘崇呢,也是那么做的,事实上,在大汉立国的这两年来,刘崇在河东,日子完全可以用滋润来形容。

    一直以来,在人财物力各方面上对朝廷的支持也还算有力,尤其是刘知远当政的一年,当然,根本也不敢有多少反抗心思,河东彼时可谓是放血支持朝廷。

    等到刘承祐继位,力度自然有所减持,毕竟河东也要求发展、谋温饱嘛。即便如此,上供财税,也是老实往东京支援的,刘承祐平李守贞,刘崇也向军前支援了一批粮草。

    虽然,刘崇对刘承祐的用人、治政方面,有所非议。但是,总得来说,河东这龙兴之地,还没有成为朝廷的威胁与负担。

    从王章此刻的汇报中,刘承祐当然嗅到了那一丝不和谐的味道,殿中的重臣们望了望,都不是蠢人,多多少少也能察觉到刘崇此报中的不妥之处。毕竟,去岁冬,河东可向朝廷汇报过受灾之事......

    当然,聪明的,似郭威、冯道、赵莹这些人,不管有没有随驾南行,也都不禁往南边的事情上想。没有人贸然发表看法,都客望向刘承祐,看着天子沉思。

    从本心讲,刘承祐对刘崇这个皇叔,忌惮心并没有那么重,也没有要破坏双方关系的意思,但是,很多事情,从来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眼下,刘承祐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应对处理这种“意外”的状况,维系双方的关系。

    当然,把事情往最恶化的方向想,比如刘崇造反。那种可能性,实则不高,虽然这个年代节度造反的成本很低。

    不说其他,河东数州之地,忻代、岚宪、辽汾的镇守军侍,可是刘知远安排的。不提他们如今对朝廷的忠诚如何,刘崇虽则可凭身份、官位压制他们,但若要在如今的情况下带领他们造反,人心首先便不齐。

    考虑可以这般考虑,但是,刘承祐若是做得太过。呵呵,即便是“五代”末期了,藩镇扯旗造反、吊民伐罪、清君侧是什么的真需要顾虑吗?

    刘承祐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面色倒未太过凝重,没有对王章所报之事做正面回答,反而环视一圈说道:“皇叔乃朕嫡亲的叔父,镇守北京,克诚尽忠,御边牧民,使河东无虞,业已两载。朕意封其为王,以副名位,诸卿以为如何?”

    刘承祐话虽是疑问,但语气肯定而坚决,并没有让大臣们感受到多少商量的余地,自没人反对,皆表示赞同。

    扫了眼杨邠,此公默不作声。若是杨邠等人当政当权,可以肯定,刘崇等人必然封不了王,宗室的权威与声名上去了,对权臣可不是什么好事。原本的历史上,也是如此。

    无人反对,刘承祐便吩咐着:“着学士院拟诏,封北京留守、河节度使刘崇为太原郡王!”

    这个王爵,份量可不轻,至少,当年刘知远可就承晋廷册封过太原王。刘承祐的想法,要封,所幸就大方点,左右,名过于实。

    言罢,刘承祐稍微换了个姿势,面色之间仍显一副若有所思的状态,一敲御案,又道:“灵寿公、邢州节度使刘承赟,先帝养之,如朕亲兄,宜封为巨鹿郡王!”

    封王刘崇,大臣们没什么异议,甚至没有奇怪,然而封刘承赟,是真让他们意外了。然而细思,刘承赟是有那资格的,毕竟刘承勋那小子都以皇弟的身份得王爵了。

    言罢,看刘承祐的表情,犹在思忖,几个呼吸的功夫,问:“汾州团练使,是薛琼吧!”

    “正是!”顿了下,由李涛回答。

    天下官员将吏何其多也,但对于大汉诸道州府的节度、观察、防御之类的军政一把手,刘承祐这边还是如数家珍一般,牢记于心。

    薛琼是原辽州刺史,在当初刘承祐进军潞州的时候,还为龙栖军供应过粮草,个中虽然被杨业落了个面子,入汴之后,以筹措转运之功,被封为汾州防御使。

    刘承祐这回干脆多了,说:“调任亳州,任防御使!”

    “那汾州?”看得出来,刘承祐似乎在做什么铺垫,李涛紧跟着发问。

    刘承祐说:“以北京衙内都指挥使刘承均,为汾州防御使!”

    这下群臣彻底感受到了,刘承祐“诚意”之重。说细致点,刘崇那一家父子三人,都是升官晋爵。事实上,刘承祐这番重赏,除了对刘崇的安抚之外,更多的,还是要宣示天下,南边虽然办了个皇叔,但这大汉,还是刘家的天下,不容轻视!

    处置完此事,刘承祐有种心疲目乏的感觉,欲散议,王峻站出来了。动作带风,透着股鲜明的风格。王峻的表情很严肃,王章与刘家父子先后受赏,他自认为朝廷办了不少大事了,刘承祐也没有多少表示,这心里正吃味着。

    “陛下,这是枢密院与侍卫司梳理的西京、滑州、澶州及邺都禁军编制计划,请陛下过目!”王峻也是有所准备的,自袖中掏出一份奏章。

    这是刘承祐离京这段时间,郭威不在,他牵头做的章程。

    眉目虽伏,但王峻语气中透着强烈的自信,说道:“如陛下无异议,臣等可降命遣将推动执行!”

    刘承祐眉头稍微蹙了一下,朝张德钧招了下手,接过奏章,一边浏览着,一边问道:“可曾派人考察禁军情况?”

    王峻说:“臣前命魏承旨,亲自前往考察军情!”

    点着头,似乎对王峻的办事效率很满意,刘承祐应付一句:“王卿果真干练!”

    不过嘴里,还是以身体疲乏为由散议,未给具体答复。

    东京的禁军的分割整编已然告终,其卓有成效,否则刘承祐岂敢擅自离京。但京外驻守的禁军可不比天子脚下,担着驻防之责,人数也不少,乱不得,需慎重。

    当然,再慎重,也得着手进行的。不可能,让京外禁军将士,长久得当“编外人员”的。

    不过这个王峻,在刘承祐、郭威不在京的情况下,也未请示,便自说自话地,搞出了个整编计划,这等做法......



    不管心里有多少不舒服的感觉,对王峻呈上来的整编计划,刘承祐还是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阅览了一遍。

    看得出来,王峻已然完全进入了他枢密副使的角色,计划制备是用了心的,很有条理,若非刻意是挑不出什么刺来的。

    首先一点,便使刘承祐满意。先行更换戍防,将京外的驻军调回东京,在开封编练裁汰,随时把控,从从容得多。

    这已不只是整编的事情,以滑、澶、大名府的禁军为例,那边的禁军,大都是刘知远在位之时,便奉命驻守在彼。时间虽则算不得太久,但如今刘承祐都当皇帝整一年了,京外的禁军也该到东京回炉锻塑,感受一下当今天子的威严与恩典。

    不提性格与作风,仅论才干,王峻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对这一点,刘承祐心里有杆称,否则也不会想着把王峻调入枢密院分郭威的权。

    思忖间,李少游奉命来见。

    “官家!”

    刘承祐将手中的奏书合拢,抬眼看着李少游,以一种平述的口吻说:“此次在许州,武德司也做了不少事,你尽了不少力,但是,朕不便嘉奖!”

    “臣明白!”李少游沉肩拱手,面无异色。

    刘承祐面态则更加轻松了,语气来了个转折:“武德司建立初期,困于资财,日子甚是艰难,听闻你尝出家财,以补常款、钱饷、赏赐之用......”

    听刘承祐娓娓道来之言,一如常事,李少游心头却下意识地紧张起来了,深埋着头似乎想要让自己再低调些,十分恭敬地应道:“体国用拮据,为官家尽忠,乃应有之义!”

    刘承祐颔首,神情之间,透着和善,说道:“倘这满朝文武,都能如表哥这般为国为君,朕何愁天下不治!不过,公器岂能费私财,如今朕内帑稍有余财,你此前出了多少,朕全数补还给你。另,再行拨款,对此次自你以下有功探事,聊作犒赏!”

    “谢陛下!”闻言,李少游并没有拒绝,而是坦然地应下。他心里也有谱,在此事上,没必要与这官家客气,否则,反而不美。

    “武德司在河东诸州有多少密探?”沉吟几许,刘承祐问道。

    李少游忍不住抬眼瞄向刘承祐,心头带着疑惑,不过还是从速答来:“武德司的监控探察重心,仍旧在东京及近畿,北京路遥,臣前番只遣五名探事北上晋阳......”

    刘承祐平淡的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接下来,加强对河东地区的情报探察力量!”

    “是!”李少游回答没有多废一个字。

    不过应命的同时,脑子中疯狂转动,琢磨着刘承祐的想法,当然,立刻便想到了刘崇身上,只是,一时间哪里是那么容易就想明白的,看刘承祐无心解释的样子,也不敢贸然发问。

    “嗯......让晋阳的探事探探,河东属下,去岁是否遭受冬灾,灾情是否严重!”刘承祐又下令道。

    李少游刚应下,便又见刘承祐眉头几乎竖起,微抽了一口气,道:“罢了,不必了!”

    “是!”李少游的表情倒是更凝重了,他很不习惯这种不清不楚的感觉。但是,天子当下,也只能生生地忍着。

    待李少游退下后,刘承祐忍不住用力地甩了甩头,清了清神,叹一口气,道:“张德钧,传谕下去,朕明日亲巡东京仓廪,着铁骑都虞侯杨业随行!”

    “是!”

    地主家有余粮了,刘承祐这个最大的地主,当然得亲眼去看看,否则哪得安心。

    李少游这边,离殿之后,仍旧自个儿琢磨着,脚步很慢,但表情倒是慢慢平静了,俨然琢磨出了点东西。

    自觉参透了此事,嘴里轻松地呢喃着:“一面封王笼络,一面暗中警惕,我们这个官家,是越加难以捉摸,令人生畏了!”

    “不过,对我,是否也是如此?”李少游暗暗自省,嘴角的轻松很快就不见了。

    等步至武德司,望着那坐落在皇城角落里的衙门,位置虽然低调,却不掩其日渐增强的威慑力。而李少游也恢复了他一衙司使,大权独揽的气势,在一众守卫及衙属的恭礼之下,进入他的地盘。

    快步而入,首先做的,便是召来亲信,布置河东的事,加强对北边的监察力量。皇帝亲自交待的事情,自然得办好,还得办得快,以李少游对刘承祐的了解,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突然问起了,届时若应对不好,那可就不怎么妙了。

    ......

    黄昏时分,杨业独身一人,行走在东京里坊的道路间,朝着自家宅第而去。脚步虽慢,步伐很稳,英伟的面容上明显带着事,既有期待,又有迟疑,两侧的门墙巷弄缓慢地朝背后移去。

    “将军回来了!”杨府门廊小,看护的是其一名部曲,望着立刻迎上来。

    杨府之中,侍候的人并不多,原本只有几名跟随杨业的旧部士卒,一直不拘小节的。在他娶亲之后,方才添了些女眷,将府中过盛的阳气给调和了一番。增添的婢女,还是随杨业娘子冯氏陪嫁而来的,连官家都是来自冯府,他的府邸,才像样些。

    “郎君!”

    轻柔的声音将杨业从思考中惊醒,抬眼望,便见着与他成婚不久娘子冯氏,年纪很轻,气质温雅,明显大家闺秀。

    “陪官家出巡,累到了吧!”冯氏关心地问道。

    今日,杨业随刘承祐巡察东京仓廪,东京司库,基本都逛了一遍,其后又被带着,往武库查看了一番军备。虽然走了不少路,且察看颇为乏味,但杨业倒也不觉得有多累。

    闻问,杨业摇摇头,道:“算不得什么!只是......”

    话说出口,顿住了。

    见状,冯氏不免诧异,问道:“有什么事让郎君为难吗?”

    看着冯氏,杨业叹了口气:“我们恐怕要离京了!”

    “嗯?是官家有什么差遣?”冯氏显然被刘冯道培养得不错的,有些聪颖的见识,一下子便想到巡察之事:“难怪,官家巡仓,会叫上郎君!”

    注意到自家娘子那聪慧的模样,杨业点着头,说道:“官家将我外放出京,任为代州团练使,守御边陲!”

    闻言,冯氏便轻笑道:“那要恭喜郎君了,官家这是让你去建功立业的呀!”

    杨业则叹了口气:“官家的知遇之恩,我自竭诚效死以报。只是,此番戍边,恐怕一去就是数年之功。娘子与我成婚未久,便要劳你同我远赴代州那苦寒之地,别离亲人,只怕委屈了娘子。”

    “不妨事!”冯氏笑容暖心,说道:“郎君的前程重要,况且,祖父那边,想必也是支持的!”

    杨业是不怎么会谈情说爱的,但见贤妻如此,不免心中感动,下意识地抓起了娘子的手。

    “郎君多年未归乡里,此番北上就任,或可趁机还麟州!”冯氏又道,声音仍旧轻柔:“我也正可虽郎君,拜见二老!”

    提及此,杨业面容间,一副诚服像,朝皇城方向拱了拱手说:“官家也允回去一趟,说是衣锦还乡......”

    “如此说来,官家对郎君,当真是看重呢!”

    夫妻俩一番亲密而理解交谈,待近晚食之后,冯道遣人而来,召杨业夫妇过府。却得知孙女婿被派往北边,老狐狸有些不放心,有话要提点交待。



    虽是白日,宫室之内,殿宇楼台间,比起夜里也热闹不了多少,周遭处在一片宁谧当中,严肃却并不压抑。更名不久的崇政殿内,倚着食案,刘承祐正在进食,有他喜欢吃的豆腐。

    怀里,尚且抱着他的皇长子刘煦,快九个月大的婴孩,单手可提,不过长得开了,手感也比较实沉。虽在襁褓之中,但继承父母的优良基因,很是可爱。

    刘承祐不怎么会抱孩子,但待在其父怀中,刘秾哥却很安静,不吵,不闹,更不挣扎,完全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一双乌溜的眼睛,十分灵动,盯着刘承祐的下巴看。

    突然咯咯地笑了两声,刘承祐低头,看着幼儿白嫩的笑靥,也不禁流露出点轻松的笑容:“怎么,你也想吃?”

    说着,便将筷子间还夹着的一小块细软的豆腐,往他嘴边靠,有意思的是,刘秾哥还真配合着张开嘴,露出粉嫩的牙龈。旁边侍候的李婆见状,吓了一跳,赶忙上前相阻:“官家且慢,可不能给秾哥乱吃!”

    那疾言厉色模样,倒微惊了刘承祐,筷子间的豆腐差点给抖落掉了。往自个儿嘴里塞了口豆腐,嚼了两口,说道:“无妨,朕与这孺子相戏罢了!”

    “老妇冲撞了官家,请官家恕罪!”见状,老妪倒是回过神来,谨慎地道。

    “何罪之有!”刘承祐摆摆手:“李婆,你照料秾哥,倒是格外用心,当赏!”

    “谢官家!”老妪面色虽喜,但语气动作都透着安稳。

    “好了,看也看过了!”刘承祐将孩子递给她,吩咐着:“将秾哥带回仁明殿吧!”

    “是!”

    待老妪抱着孩子退去,刘承祐很快收心,三两下往嘴里刨食,用膳完毕,方才拿起一封奏章阅览起来,来自徐州的徐州的奏章。

    “陛下!”殿前叩见的,是郭威与魏仁浦。

    “二卿坐!”刘承祐吩咐着,目光在两个谦恭的表情上停留了一下,问道:“王枢密怎么没来?”

    两个人对视一眼,由郭威道:“回陛下,王枢密去核查滑州禁军兵杖籍册,尚未还京!”

    “哦!”刘承祐应了声,不以为意,探手拿起御案上单独拜访的一封奏书,对二者说:“王枢密所进京外禁军整练事宜,二卿也都看不过了吧!”

    “魏卿想来,更是了然于胸!”刘承祐还特意瞟向魏仁浦。

    二人齐声:“是!”

    郭威一副安然状,平静地应道:“王枢密所拟奏,考虑周全,略无疏漏,臣等以为,甚妥!”

    “朕,也是这么看的!”刘承祐悠悠然地说道:“朕已作批示,就照此着手整顿,从滑州驻军始。同侍卫司那边配合好,拟定遣派换防之军。”

    往外调派驻防禁军,当然得从侍卫司下的马步军调动的,无他,兵力多。

    “唔......”顿了下,刘承祐又补充了一句:“此番,就劳魏卿需多尽力费心!”

    魏仁浦闻言微讷,不过强大的心理素质,让他足够平静地,应了声是。

    刘承祐这是打算扶魏仁浦了,郭威在旁,看得清楚。心中暗思,枢密院已经有他与王峻了,望了望刘承祐,天子当不会再往里边添火了吧......

    青天白日笼罩下,东京市肆间,虽算不得比肩继踵,人流如潮,却也热闹。一间市肆,坐落在市井繁华处,装饰颇具格调,人来客往的,生意倒是兴隆。

    “此间酒肆,背后的主人,靠山定然足够硬!”雅室内,一名神采俊逸、气度不凡的锦服中年,把玩着青瓷酒杯,扫着窗外堂间的景象,说道。

    “韩公何以见得?”其对坐位,一名短须青年,好奇发问。

    “上门的酒客,都太规矩了!”韩姓中年,随口应道,目光仿佛深邃,嘴角微衔傲意。

    这韩姓中年,便是韩熙载,此番从宣州节度推官任上,被唐主李璟,任命为使者,北上东京,出使大汉。

    却是南唐与大汉交恶一年多了,龃龉不断,刘知远当政之时,对南边顾忌不多,让南唐讨了些便宜,不时还敢叫嚣着挺进中原,还复旧都。但等刘承祐继位,虽欺其少主在位,屡有动作,但始终没能得到大便宜。

    尤其在刘承祐平河中后,别说讨便宜了,尽是吃亏了。在两淮一线,原本是唐军时时侵扰,但随着大汉朝局渐稳,国内渐宁,调了个儿。如今是淮北一线的汉军,腾出手来,不时南渡抢掠,淮南可是富地方,随便抢点东西,便足够穷得叮当响的戍防汉军舒服一阵子。

    前阵子,大汉的密州刺史王万敢、沂州刺史郭琼,请诏南下进讨唐贼,俘掠焚荡一番,满载而归。眼瞧着情况不对,南唐这边的偏安属性犯了,既讨不得好,李璟筹谋着和好,以韩熙载熟悉北事,派让北上,意图修复两国之间的关系。

    韩熙载三年在与宋齐丘、冯延巳的党争中遭贬,此番被委以使汉重任,以他聪颖,倒也清楚,若得顺利功成,谈得好,回朝自可复归中书。

    思及此,韩熙载又想起金陵的朝局,眉头不禁蹙起。他此前虽然身在宣州,但一直惦念着朝中的局势,宋、冯一党虽然也遭贬斥,但近来多有复起任用,宋齐丘、冯延巳仍在地方,但二人的党徒仍旧势大,李璟这是又欲用他韩某人去平衡朝堂的势力了。

    “哎......”悠然长叹。

    “韩公何故叹息?”旁边的斜领锦服青年,是随行北上的副使。

    当然不会说出心中所虑,韩熙载淡淡一笑,拿起筷子,夹起一片春笋,嚼了嚼,似乎味道不错。不过其人仍显傲然,以点评的语气岔开话题:“此间酒肆,酒好,菜好,就是这酒肆太过浮浅,失之风雅!”

    “韩公俊才绝俗,高居风雅,此等场肆,自不能入韩公之眼!”副使一撇嘴,似有讥讽意。

    这副使,属宋党。李璟的用人啊,却是干什么都不忘搞平衡、和稀泥。

    “只是考虑到此番北行的职责,身负君命,不敢忘忧啊!”韩熙载傲然地瞥了副使一眼,淡淡道。

    提及此,副使面露不愉:“汉帝果真是北蛮,不通礼数,我们已经到开封这么久了,居然还晾着我们。”

    “听说汉帝勤政,也许人家正忙于军国大事,岂有空接见我们?主动上门,低声下气啊!”韩熙载不咸不淡地道。

    那副使闻言,不乐意了:“出使是陛下的诏意,莫非韩公心存不满!”

    “岂敢?”见着异党之徒,随口便给自己扣帽子,韩熙载不以为意,只是态度不屑。

    “难道我们就在开封干等着?”副使语气不耐。

    “不然呢?”韩熙载语气仍旧欠奉:“急有何用?”

    “哼!”副使轻哼一声:“韩公倒是不急,不然何来的闲心,每日流连于这开封市井!”



    “汉廷的朝堂,公卿大臣,我们难以窥其一二。只能在这市井风物,闾里街巷间,多走走看看了!”韩熙载是用斜着的目光看着副使的,好似在解释一般,那股子傲然之意,颇令人不适。

    副使面皮抖了下,他这一路来可受了不少韩熙载的傲气,若非身负监视观察的“使命”,他才不愿跟着此人出来,宁愿待在宾驿之中。

    闷闷喝了杯酒,喝得过猛,喉咙烧得厉害,差点喷出来,好不容易缓过来,抱怨道:“北方的酒,就是不如我们南方香甜醇美!”

    以斜着的眼神回应韩熙载:“这开封市井有何可察之处?人口往来不如金陵之众,商贾百业不如金陵之旺,人心风气更不如金陵之安,若论文治礼化比起金陵的差距更是云泥之别......”

    这副使嘴里,满满都是对金陵的自豪以及对开封的鄙夷,那是种发自内心蔑视,仿佛开封真有多么的不堪一样。

    闻言,韩熙载面色不愉,语气平淡道:“要知,大唐经烈祖与今上两代二十余年的经营,保境安民,方有今日大唐之强盛,金陵之富庶。而北方战事频繁,经年不休,凶獠肆掠,刘氏立国不过两载,能使开封小治如此,已属难得了!”

    “这开封城中的汉帝,可谓受人于危难之际,继位不过一年,年纪虽轻,能稳定住那复杂的情势,稳定朝局军队,驭功臣宿将,却西蜀、平内叛、抗契丹,剿匪安民,更行整顿朝纲、治训军队之事......”韩熙载面带忧虑,感慨深沉:“一举一动,莫不稳中有进。不怕中原之主凶恶残暴,唯忌其沉稳从容。北汉,迟早为我大敌啊!”

    “韩公太过高看北汉了吧!”副使明显不以为然:“就在这开封市井间信步闲逛一圈,便对汉帝如此吹捧,断言其为我大唐强敌,太过儿戏了吧!”

    不待韩熙载说话,这副使又道:“都说北汉这少年天子是明君,文治武功,传他两年前以数千军破契丹几十万,杀契丹主,又复幽州,呵呵......”

    “是真是假,且不论他。即便这汉天子当真贤明,又能如何,北方国家兴亡,帝位更替,如此频繁,如今北汉得其鹿,能守其国多久,都是问题。李存勖、李嗣源、石敬瑭,都是成宗做祖之辈,一时豪杰,可是如今呢,早已化作一抔黄土!”

    听其清谈阔论,是有几分道理,事实上,几十年来,从杨吴到南唐,也就杨行密晚年时代,与中原的朱梁硬碰硬地干过几场,其余时期,更多的是在南方的浅滩里与诸国纷争。虽则关注着北方风云变幻,但更像一个旁观者,看戏一般。

    这戏看多了,几十年瞧下来,见中原群雄打生打死,也慢慢生出了一种固执的傲慢。作为南渡的中原士人,韩熙载对此颇有感触,对副使的看法也不觉奇怪。南唐国内,就有不少官员在拿大汉的国运做赌注,谈论其能坚持得国多久。

    普遍不看好,最初的时候觉得能有个五六年,在刘知远驾崩的时候有提出两三年者,刘承祐继位一番作为后,看长的多了些,也觉最多多不过十年......

    韩熙载早些时候,也没有视汉为大敌,甚至鼓动李璟出兵,实现大志。但此番北上之后,一路观察,心中忧虑陡升,若大唐君臣还抱着这般心理,迟早得吃大亏。

    虽然大汉还有一个新生国家的简陋,丑恶之事很多,百姓很苦,将吏凶恶,官府拮据,但是一个名叫“秩序”的词,已由模糊渐渐变实,汉廷基本已维系稳定住了对中原的统治,中枢对地方的权威也初步建立。

    这些东西,凭韩熙载这双肉眼与其见识,是能够观察出来了。说起来,他南渡已有二十多年了,可是切实见识过当初中原的黑暗动乱。当年伪装南奔,亡命避难,那等凄惶,可谓历历在目,两相对比,如今的大汉,虽则疮痍未复,但比起二十年前,可要安定得多。

    心有所虑,但韩熙载此时可没有与副使分辩的意思,同路不同心,他甚至觉得自己与之所费口舌都是多余的。

    韩熙载虽不说话,但那种发自内心的小觑,还是刺激到了副使,受不了其孤傲,满腹怨气地反驳道:“怎么,韩公以为,在下说得无理?”

    “不然!分析得,很有道理,针砭其事,深切綮肯,天下能有此见识者,也不多!”韩熙载夸奖道,不过那种于平淡间装逼的语气,莫若不夸。

    深吸了一口气,虽在单间,但酒肆内的嘈杂不断地透过门窗往里边钻,副使忽然觉得心情再没有像此刻这般烦躁了,不耐烦地道:“韩公,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完成北来的使命吧,就勿要在此做那莫名感慨,危言耸听了!”

    韩熙载笑了,很平静地道:“汉帝不欲接见,难道你我还能强闯不成?”

    就是不爽韩熙载那安然自如、自以为是的表现,副使急声:“难道汉帝一年不见我们,我们就要在此等上一年吗?”

    “你若是不耐,可先行南归!”韩熙载道。

    副使不作话了。

    见其状,韩熙载方才稍微认真了些,说:“你我此番想要完成任务,只怕没那么简单!”

    “怎么讲?”副使望着韩熙载。虽然在他这样的南方士人眼里,韩熙载孤傲自负,但其人的见识与才干,倒没人贬低过。

    韩熙载幽幽然地解释着:“就汉帝无视我们的举动,便可知,他对我朝,恐怕是抱有敌对之心。你我这段时间,遍访汉廷重臣,皆不得见,连礼物都送不出去。这是为何,不管是得了汉帝的授意,还是汉臣体其君意,都不是好事啊!”

    闻言,副使紧张了:“倘如此,那可如何是好?使命不达,回朝之后,如何向陛下交代?”

    韩熙载笑笑,不接话,让那副使恨不能咬他一口。

    起身,走至窗扉前,望着外边的东京市景,沉吟凝思。韩熙载心里轻蹙,此番北上,任务并没有唐主与朝臣们想象中的那么艰难,既携善意而来,汉帝是聪明人,两国若交好,明显对汉国的好处更大些。

    思虑间,韩熙载又想到近来同此东京朝臣的交往,皆是闭门不见。据他所闻,大汉的朝臣多贪鄙,然而此次,却能齐守。

    他不信这些人的贪欲小了少了,即便仅针对于此事,当一干贪鄙之人能忍耐住心中的贪欲,约束住自己的行为之时,这才是值得深思的。

    二十多年前,南平王高季兴亲自前往洛阳觐见李存勖,观后唐朝局混乱、政事荒怠,南归心安而乐意,直言无虑于北唐。

    韩熙载此番奉命使北,还未见到刘承祐,这心情已然沉重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