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祐三年冬末,塞北的寒气尚且残悬于河北大地上空,处将散未散之际。
相州,安阳,南祠。
祠堂清寒,烟气萦绕间,环境肃静,气氛庄重,相州自节度使刘铢以下数十名职吏军校俱在,又有州内大族豪右数十,齐聚于此,祭祀缅怀当年安阳屠杀死难的百姓。
当然,相州将吏并非主角,居中领头的,乃是朝廷枢相、邢国公郭威。
当年契丹灭晋,肆虐中原,对大河南北百姓犯下了无数罪行,又犹以“安阳屠城”最为骇人,最为深刻。
是故,安阳之殇已成为大汉子民经历那场苦难浩劫的象征,为铭记国难,刘承祐继位之后,特意下诏相州官府,修建祠堂,用以纪念死难的百姓。地方官府与百姓,时时祭拜,刘承祐当初北巡之时,也不忘亲自赠上几炷香。
郭威途经此地,自然也不会忘记此事,遂让相州将吏组织,亲祭。
去岁冬,郭威是奉君命,以枢密使、河北观察使的身份,代天巡视河北,视察边备,检查兵防,慰问士卒,体察军心,观察内外形势,与戍边将领们就边防御备做详细的交谈。最北,一直走到永清。
时下,已是巡边完毕,恰在归途。
祭拜结束后,谢绝了节度使刘铢酒宴的盛情邀请,郭威打算继续南归,邺都那边需要再去拜谒一下符彦卿,澶州那边自家养子郭荣也当会面叮嘱一番。
“郭枢相,刘某迎奉是否有不周之处,何以匆匆南下?难道嫌弃我那府衙简陋,遂不愿落脚?”相州节度刘铢脸色有些不好看,拦着郭威的车驾,逼问道。
“刘公言重了!”面对刘铢的无礼拦道,郭威脸上洋起和善的笑容,道:“郭某实有急务在身——”
刘铢又很不客气地打断郭威:“郭枢相北来,不是奉陛下之命巡察河北吗?有什么事务更急于此?何以过我相州而不停留,竟是何意,莫非我相州军政,不堪入目?”
这个刘铢,说话端是难听,直白且大胆,即便以郭威的城府与涵养,也不免心生愠怒。迎着其目光,郭威压下心头不快,朝车驾一指:“刘公勿生疑忌,郭某实无他意,还请车内叙话!”
刘铢眼神一斜,双手有力一抱拳:“请,恭听郭枢相教诲!”
在大汉的元老宿将中,是有刘铢一席之地的,早年与刘知远有旧,在河东节度之时,表为内职。刘知远也向亲信之,常言其勇断类己,深为遇之,恩厚不下与郭威。
北汉立国之初,有从定中原之功,累迁汴、洛之职,移镇青州,后来在刘承祐移镇换防之时,与相州节度郭瑾互调,一直任职至今。
刘铢这个人,面相严酷,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故时下面对之,郭威也有些无奈。
上得马车,落座之后,郭威方才平静地对其道:“刘兄与郭某,皆乃河东旧臣,从高祖定中原,立社稷。晋阳之时,虽未深交,但我也素知刘兄之能才。今日既相逢于此,有些话,我且说之,公且听之,若不中听,勿怪!”
听郭威这么说,刘铢脸色方才好看了些,不过仍旧透着股凶恶的气质。
郭威手指轻抬:“我知刘公向来立法深峻,令行禁止,在军中自是无可厚非。然驭民终非治军,不可太过严苛。吏民有过,事当问其轻重,刑当依其条律。相州百姓,前以兵燹,遭受重创,民生民气,至今未复,敛赋劳役,实不宜过重......”
刘铢此人,向来惨毒好杀,手段狠辣,性格固执,受不得忤逆。当初还在青州的时候,治政驭民,颇为严酷恣意。
每亲事,小有忤旨,即令倒曳而出,至数百步外方止,肤体无完者。每杖人,遣双杖对下,谓之“合欢杖”;或杖人如其岁数,谓之“随年杖”。
调任相州之后,也将他在青州那一套,尽数移植过来。是以当政不过两年,凶名远扬,部民无有不畏者。
郭威这番提醒,也算是交浅言深了。但刘铢闻之,脸色比起之前在车驾下更加难看了,闷着头道:“看来郭枢相,果真瞧不上我相州之政啊,难怪,是欲以方才数言,上报陛下以罪我吗?”
刘铢此言一出,郭威其眉立刻皱了起来,目闪晦光,脸色冷淡下来,与之对视。
冷场几许,郭威淡然一笑:“郭某实无此意!”
态度愈加温和,又道:“当然,瑕不掩瑜,刘公在相州任上功绩,也是无法抹杀的。国初朝廷财政艰难,相州岁入,输送东京,从无短缺延误。境内盗贼匿迹,匪类不兴。天子御临以来,所兴之政,所立条制,悉从诏制颁行,略无遗漏。这些情况,郭某有所闻,陛下也甚嘉之......”
听郭威如此讲,刘铢急问:“此言当真?”
“绝无戏言!”郭威认真道,注意到刘铢仍旧闪动的目光,含笑道:“方才郭某所数之言,只一家之见,如今天下未定,分属乱世,公用重典,以定秩序,亦算不得过错!”
郭威这般言讲,刘铢方才舒服了......
摆脱刘铢之后,郭威一行,便从速向南而去。马车之内,郭威的脸色十分难看,良久,方才恢复。一丝讥笑挂于唇角,很快又化作一缕叹息。
摇了摇头,嘴里呢喃道:“这刘铢如此刚戾难制,能保一时,岂存一世?我与他多废那些口舌,只怕非但难警其心,反倒得罪了他。不智啊!”
原本,郭威数刘铢酷政,后边还有些劝告之语,冀望他能有所改正,不过观其态度,自觉枉作好人。在郭威看来,刘铢的作风若不改,行事如不变,他日势必难得一个好的结果。
郭威却是不知道,刘铢的酷毒是深到骨子里的,那里是容易改变的。在原本的历史上,奉命族诛他一家的,正是这个刘铢。
继续南下,过邺都,郭威收拾好心情,拜谒符彦卿,在元城度过了乾祐三年最后一夜。
重新起行,一路奔澶,未及与养子郭荣相会,便收到了来自东京的坏消息。至少对郭威而言,不是个好兆头。
十里开外,遥对濮阳城,郭威一行,暂歇于道左,两百于龙捷军士(侍卫军马军)巡卫于周遭,进食喂马。
郭威看着自东京发来的密文,老眉高耸,一抹阴云罩于额间,神情严肃异常。
“你此来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稳住心神,郭威朝飞马北来的信使说道。
“是!”
“枢相,发生什么事了?”见郭威脸色不对,身旁一名三十来岁的下属不由问道。
下属名为王赞,位卑而气质出众,少为小吏,原本为濮阳一刀笔吏,郭荣迁镇宁军节度之时,发觉其能,认为此人处事干练,明析律令,是个难得的人才。
后以郭威身边乏人(郭威原本的班底,快被刘承祐挖干净了),向其推荐。郭威纳而察之,果以为贤,用以枢密院郎官,充秘书之职能,两年下来,已倚之为心腹。
迎着王赞好奇的目光,郭威将密信递给他,旋即朝边上一名亲校唤道:“李审!”
“在!”亲校应道。
“十丈之内,不许有人靠近!”郭威厉声吩咐。
虽有些迷惘,但那亲校李审没有丝毫犹豫,应声过后,便安排起随行护卫来。
王赞这边,看完信,与郭威作相似的表情,甚至还大吸一口凉气。信上所书,言简意赅,就是刘承祐对魏仁浦的任命以及划分权力的决策。
看着背手而立,表情漠然的郭威,王赞忍不住道:“枢相,陛下此举,名为改革职官,实为分枢密院权柄,是为了制衡枢相啊!”
郭威直立的身形很稳,只有随风飘动的胡须与衣袂衬托着他心中的波澜。
“老夫早有所预料,却没料到如此突然,如此方式!”郭威感慨道。
“当今天子,也算是发于行伍,非养于妇人之手,知兵马之重。这几年来,放逐老将,提拔后进,分割侍卫司,无不是加强禁军控制。而今禁军基本操之于手,全国军务收归枢密,以天子心性,又岂能容枢密一家权大?”
“魏仁浦几乎从立国之初,便被安排在枢密院。后王峻调任枢密副使,分明也是制衡于我。王峻调任侍卫司,这不及半载,便有削权之举......”
听郭威这番感慨,王赞沉声道:“军政分制分司,确是利于皇权君威的巩固,然于此时国家,并非有利无弊。枢密院耗费三年之功,方使大汉内外军令畅行,通达于边塞。此番又进行如此大动作,必然引起混乱,军队,是万万不能乱的。而况,公身为枢密主官,陛下越过枢相执行此事,如此做法,实在......”
实在什么,王赞没有说下去,但语气间很明显替郭威不平。
“如今想来,天子让我北巡之时,便已存了此心思!”郭威晃了晃头说道:“我们这个皇帝,虽然年轻,但其手段,有的时候是不得不让人配服啊!”
王赞以一种提醒的语气道:“只是,陛下越过枢相而为此事,落入朝中有心人眼中......”
“我明白你的意思!”郭威说。
那是一种,郭威即将失宠失权的信号,就怕有人趁机落井下石。这些年来,河东元臣中,就属郭威最受刘承祐看重,父子二人,皆为重臣。在中央独树一帜,声望日隆,向受人羡慕与嫉妒。
而郭威在大汉代表的,可不只他郭氏一族,悄然间已经形成了一个利益集团,军队、官僚,盘根错节。一旦郭威倒了,那必然影响一大批人的前途,比如,眼前的王赞。
当初苏逢吉、史弘肇、杨邠倒台的时候,可牵扯了许多文武臣僚,去职夺爵,下狱流放,甚至丢掉性命。
“枢相打算如何应对此事?”平静下来,王赞问。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郭威终于偏过头,看着王赞问。
王赞想了想,深吸一口气,拱手,下意识地将声音放得更低:“陛下做此决策易,落实难,想要平稳过渡则更难。枢密在任多年,朝中军中威望不低,一旦不配合,甚至抵触,其事势必陷入困境。倘若引起机务政令之混乱,有碍上情下达,军队生乱,或可使陛下妥协,改弦更张亦未可知......”
王赞的话,让郭威表情凝重不已,竟生不愉。
不过,还未待郭威给出反应,王赞又兀自苦笑着,补充了一句:“只是如此,后患无穷,不可取也!”
见状,郭威神色这才缓和下来,闭目凝神良久,一睁眼,却是恢复了平日的从容:“军队,是没那么容易乱了。魏仁浦之才,我也知之,纵事务繁杂,只怕也难给其造成多少麻烦。与其逆上意而行,莫若顺势而为......”
说着,郭威呵呵笑了几声,声音中竟带有几分凄然:“开国元老,辅政之臣,苏逢吉、史弘肇、苏禹珪、杨邠、王章,乃至诸多军中老将,或贬、或罪、或隐,我郭威何德何能,得以独善其身?”
“罢了,识时务者,还是不要与天子对着干!他要改制,他要收权,由他去,郭某还是退避三舍,勿缨其锋芒!”
“枢相打算韬光养晦,以退为进?”王赞问。
郭威摇摇头,淡淡然道:“徒自保也!”
西南向遥望,伫立良久,冬春之际的凤,仍旧彻寒侵骨,但此刻却也不及郭威心寒。
“传令下去,加速南下,回东京!”郭威对王赞吩咐道。
王赞一愣,询问道:“枢相不见郭使君了吗?”
“这等时候,我父子,还是不要见面的好!”郭威如是说道。
就这般,郭威带人,过濮阳而不入,视养子而不见,绕过城池,直向渡头。行色匆匆,冷肃的面容,反衬出他并不平静的心情。
在傍晚时分,踏上黄河南岸之时,郭威却作恍然,兀自呢喃道:“我何必如此急于回京,那岂不是给人家添麻烦?”
言罢便朝左右吩咐着:“今夜暂宿于渡头,明日再行赶路,慢慢走,不必急躁!”
自黄河口至东京,不过两百多里的距离,随行又多为马军,车马齐全,在郭威有意的控制下,硬是花费了十日,方才回到开封。
进宫,向刘承祐述职巡边之事,所察之问题,上呈整改意见。
回府之后,郭威便病了,言车马劳顿,风寒侵体,亟需休养,向刘承祐请假休沐。
河南平原之上,一支上百人的官军队伍,夹有几辆马车,顺着谷水道,缓缓西行。这是大汉新任朔方节度使、郑国公史弘肇一行,从洛阳出发,远赴西北边塞。
随行之众,除了史弘肇的奴仆之外,便是一些追随多年的部曲扈从,另外,刘承祐还特意降下恩典,从东京禁军中又抽调了几名史弘肇的旧部,供他差用。这样的结果便是,郑国公在大汉禁军中的印记又淡了一层。
自收到移镇朔方的制命之后,史弘肇的心情便一直不佳,主要是心头的落差太大。
开国之初,他可是统管禁军的侍帅,军队一把手,那时是何等权势,何等张扬。乾祐元年被下放至洛阳留守,当时史弘肇便已然不忿了,不过尚能自我安慰,毕竟掌握西京军政,封疆大吏,权力也不少,比起在开封上有小皇帝,下有诸辅臣,至少能快意自在些。
是故,在洛阳,史弘肇也是快活了三年。但如今,朔方是个什么地方,远僻西北,不毛之地,就因为西京那干苍蝇臭虫嗡嗡几句,就把他史公发配朔方了!
发配!在史弘肇看来,朔方之委任,虽为一方节镇,实无异于流放。
以心情不好的缘故,史弘肇这一路行来,都冷着一张脸,给人一种煞气冲天的感觉。终于,在正午暂歇之时,爆发了出来,嘴里骂咧个不停:
“西京那帮人,此番恐怕得意了,老夫终于被他们赶走了!早知如此,我当初下手就该再狠点!”
“天子难道就任由那干文臣笔吏摆弄,洛阳一干无兵无权的勋官旧臣,有什么好忌惮的?那个范质,不过一前朝遗臣,我掌兵权时,他算个什么人物?洛阳我有拿他家的地,收他家的佃民?”
“我在西京这些年,为朝廷缴了多少田,籍登多少民,输送多少钱粮,这些朝廷看不到吗?”
“那个景范,不过一屯田吏罢了,治不了勋贵,抑不了豪强。我将洛阳整治得差不多了,他来坐享其成,天下有这等好事。他一上任,给那些勋旧施些恩,给些好处,只怕那些人都得捧着他了......”
在任洛阳近三年,史弘肇还是有些长进的,脾性虽没什么改善,但这政治头脑还是开了点窍的。
史弘肇这边大喷口水,身边的随从都闷头干着自己的事,照顾马畜,进食饮水,不敢搭话。
发泄过后,史弘肇摇了摇头,那张粗粝的面容有所缓和,自哂道:“史某何来的这颇多的啰唣,事已至此,作此妇人埋怨,传出去,徒惹人笑!”
“你们给本公记住,我方才所说,不准外泄!”几乎扯着嗓子,史弘肇朝左右部曲吩咐着。
“是!”就近几人,答应地很快。
情绪平复下来,史弘肇臂夹头盔,吃着干粮,嘴里感慨道:“史某本为大将,而今重赴边关,御寇戍城,也算得其所。罢了,就当为先帝守卫江山,报其知遇之恩吧......”
史弘肇,似乎看开了的样子。不过,重新穿上这沉重的甲胄,披上征袍,跨上战马,整个人的神经似乎是放松了一些。
坐在一块青石上,看着道间行人负重而走,望着远处,两山相对如阙,阙口有一集市,即便隔得甚远,也能听到些喧嚣声,那是些和平安宁之声。
在任期间,对于洛阳周边,尤其东、北方向的广大区域,史弘肇是巡视了不少的,基本上,是冲着西京豪贵们的土地、庄园、丁口去的。对于洛阳以西,倒是没怎么来过。
“佐吏,前面是什么地方?”史弘肇问道。
一名自感前途渺茫的卑微书吏,赶忙凑上来,禀道:“前面两山,东青龙,西凤凰,口下为阙口市,当东西走道,这两年新兴起的集市,周边十数里乡民逢期往来易货!”
“哈哈!”闻言,史弘肇却乐了:“都说我史弘肇扰民害民,这乡里小民,不是乐业安居吗?”
小吏默然,这等事情,可轮不到他这一小人物评论。
春来之阳,和煦温暖,照在身上很舒适,史弘肇又叹道:“马上就是上元节了,老夫却还要奔走向西......”
就在郑国公时不时冒出一句抱怨之时,自东边奔来一小队骑士,领头的是一名绿袍官员,青俊有神。
“东京来的禁军!”以史弘肇的眼力,一下子就看出了骑士的来历。
来者瞧见了史弘肇这一大行人,径直转向而来,目的显然是他:“敢问是朔方节度使郑公吗?”
“本帅在此,你是何人?”动都没动弹一下,史弘肇撇着年轻的绿袍官员,轻蔑地问道。
领头的官员下得马来,注意到史弘肇倨傲之状,眉宇少露不愉,拱手应道:“下官乃殿中拾遗王著,特奉陛下之命,前来为郑国公送行!”
“郑国公不愧雷厉风行之人,动作好快,下官是连追上百里,到这新安境内,方才赶上!”王著不卑不亢地说道。
既是天子来使,史弘肇坐姿端正了些,也仅此而已,道:“本帅得给别人让位置呐!没想到,天子还记得老臣,说吧,陛下遣你来干什么?”
王著自袍袖中掏出一封诏书,双手递与史弘肇,说道:“这是陛下给郑公的密诏!”
见状,史弘肇这才站了起来,单手接过。
但见其态度,分明是蔑视君威之举,与他在东京所见群臣对天子的敬畏,简直天差地别。心中有气,却也不敢朝史弘肇发。
在史弘肇打开诏书阅读之际,心中惦念着刘承祐的叮嘱,王著上前,缓缓道来:“下官临行之前,陛下曾有叮嘱,让下官告知郑公。”
史弘肇将密诏收起,脸上增添了些思索,听其言,虎目瞪着王著,问:“天子还有什么话,你且说来!”
“陛下说,他知道此次郑公受委屈了,你有大功于朝廷,在西京所为,都是为国家考虑,有利于朝廷的统治。手段或许过激,行事失当,也是可以谅解的。”
“移镇灵州,实乃西京勋贵群起蜂拥,欲究汝责,国家广大,事务繁杂,治国需以疏导,需要妥协。所谓积毁销骨,让你去灵州,也算是一种保护。”
“陛下知郑公振奋于军伍,颇善治军,功能也当用于边塞。时下西北杂胡生乱,正当用武之时,请郑公先耐其苦,日后寻机,再调回朝廷。”
“家中之事,郑公且无忧,陛下已着官服,善加恩养。汝子德珫,是个人才,品行忠正,知郓州,已然前往须城上任!”
听王著这一席话,史弘肇态度才端正了些,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诏书,拱手朝东面深揖。
直起身体,便朝王著道:“你回去告诉天子,就说他的心意本帅知晓了,请他放心,朔方的那些杂胡,本帅定然帮他镇压了!”
“另外,过几日便是上元节,陛下命下官给郑公带了些礼物!”说着,王著一招手,让随行将士奉上:“来人,将陛下所赐礼物带上来!”
“臣谢恩!”
等送走了史弘肇,王著方才带着卫士,折返东还。骑在马上,轻摇其头,嘀咕道:“早闻郑公骄横难制,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本官人微职低,却也是天使,如此轻视。接受诏制,如此无礼。长此以往,君威何在,国威何在?”
“本官回朝,定要将此情况,据实上奏!”王著暗暗决心。
“王拾遗,我们下一步如何,回东京吗?”随行的禁军什长问道。
“不,去西京!”王著望着东面,说道:“陛下尚有谕命,告与留守景范。”
这景范,比起史弘肇,当好打交道吧。不顾疲惫,策马疾奔间,王著脑中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方才史弘肇的表现,让这个年轻的天子近臣触动很大,陛下如今看起来乾纲独揽,但地方上,不知君臣礼仪,轻视天子权威者,仍旧不少。这唐末三代以来,皇权不振的现状,犹待改善。
进入初春的南国,复苏之风温养大地,作为江东地区最为繁华的都邑,金陵已提前从寒冬中恢复过来。
勾连城池内外的渠水缓缓涌动,一群白鸭扑蹼而动,在主人家的池塘里嬉戏觅食,嘎嘎作响。隔着水栅,是络绎不绝的诸类南船,负重不一,穿梭于市坊。
站在宾馆的阁楼上,凭栏而眺,陶谷很有派头地捋着他的胡须,暗暗对比着东京与金陵。在陶谷看来,论市井之繁荣,物产之丰富,当下的东京还比不上金陵,至于百姓的生活水平则更加比不上了。
陶谷打心里,羡慕金陵之繁盛,风光之秀丽,还有美人之娉婷。当然,那是一种带有征服欲与破坏欲的羡慕,身为大汉天子的近臣,陶谷还是牢记自己的身份,屁股还不会歪。
独坐席案,命人馆吏奉上茶具,准备好炭火,把唐主李璟所赐良茶取出来......召来随使,自己动手,两人对坐而品,两三壶浓茶,变为淡水,这时间也就磨过去了。
“冬去春来,客居孤馆,清茶淡饮,这般日子,不知还要多久呐......”陶谷忍不住感慨道,面上尽显乏味。
随使在旁闻言,不由拱手请教道:“陶公,我们南来金陵,已有月余,使节诏命,既已达成,为何还于此逗留?”
陶谷秘受之机命,可不一个随使小吏知道的,见其问起,陶谷摇摇头,道:“老夫自是有难言之苦衷啊!”
“莫非,朝廷另有机宜秘授?”随使问道。
陶谷竖起手指,朝他点了几下,以一种警告的语气说道:“你既有所猜测,需知有些事情,不当多问!”
“是!下官多嘴了!只是......”见状,随使面露迟疑。
“只是什么?”陶谷有些疑惑。
“只是下官风闻,金陵坊间,近来都在议论,我朝欲与南唐联合,共分马楚之事......”
“什么!”陶谷惊了,有点不可置信:“朝廷秘事,竟已泄露至民间?”
“仅盯着伪唐君臣之间,却未顾及市井!”想了想,陶谷恍过神,先是摇头,旋即大笑:“伪唐君臣如此不密,军国大事,议至民间,岂是我朝对手?”
自从去岁冬,出使金陵,已有一月,正常的礼节往来,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当然,作为重点的“分楚之议”,自陶谷提出之后,便没个结果了......
陶谷原想,南唐君臣,或会动心,或会拒绝,或者会迟疑,却没想到能纠结这么久,还没议出个结果,以答复北汉。
如此,反倒苦了陶谷了,整日闲居宾馆,饮酒品茶。秦淮的青楼楚馆,对他的吸引依旧,只是碍于临行前天子的那番“闲谈”,让他脑子里始终绷着根线,不敢恣意。
这般下来,愈感日子难熬,没有红袖添香,作诗填词都甚觉乏味。也就只有在唐主几次相召进宫宴请之时,他才能借机稍微感受一下南唐宫廷奢靡享受。
“哎......一直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得再求见唐主!”陶谷道。
言罢,沉默起来,神情疑虑,似在琢磨起接下来的打算。
这个时候,随使却带着一点讨好的笑容,问道:“陶公,此间宾驿,甚是无趣,要不要下官小作安排,以作娱情?”
对于陶谷的某些习性,随使还是有所耳闻的。
“嗯?”陶谷闻言,精神一振,注意到其人有些谄媚的笑容,有所意动,但一咬牙,还是连连摆手:“不!不!不!”
忍住冲动,重重地叹了口气,让随使退去。命驿吏上酒,自斟自饮,至微醺,取来笔墨,晃晃悠悠地走至边上,于房内墙壁上提笔写下:西川狗,百姓眼,马包儿,御厨饭......
在陶谷于馆驿饥渴难耐,坐立难定之时,金陵宫城,**殿中,一场宫廷御宴,已至尾声。歌舞笙箫,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兴致一来,便有人重提旧事。吃饱喝足,是该议一议国事了。
君臣聚宴,饮酒作诗,李璟始终兴趣盎然,提及近来让他犹豫之事,不由叹了口气。重重地咳嗽一声,将几名臣子有些散乱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问道:“诸卿,北汉所议,已经拖了许久了,总要给个回复,大唐究竟当作何决策?”
而伪唐君臣,也就此事,进行过几次讨论了,一如往常,分为两派,北来士人集团与江淮官僚集团。只是这一回,向来主“进取”的北人集团支持拒绝,南人却主张同意,趁机拿下湖南。
此时,李璟一开口,韩熙载站了出来,没喝多少酒,两眼清明,朗声道:“陛下,北汉虎狼之国,突出此议,必然动机不纯,包藏祸心,与之相谋,无异于与虎谋皮,万望陛下慎重!”
向来主张积极进取的北方士人领袖韩熙载,此番却极力劝阻南唐动兵,还是很出人意料的。在陶谷初来提此议时,便首发反对,态度坚决,秉其意志,与朝臣相争,激烈的争执都有几次了。
而果然,其言落,重回南唐中枢拜相的冯延巳站了出来,瞥了韩熙载一眼,淡淡道:“韩侍郎屡出此言,那便请说明,北汉动机如何之不纯,包藏何等祸心?”
韩熙载虽则有意识,有危机感,但真让他直言北汉意图何在,也不好乱猜。
正欲转个弯子劝解,却闻冯延巳继续道,言语间已带有讥讽:“几年前,韩侍郎还极力主张对外扩展,开疆辟土,整日以北伐中原,还都长安为志?如今却是怎么了,莫非志消气短了?马楚生乱,偌大一片土地,就在大唐嘴边,张口即食,却如此胆怯,实令人不齿呐!”
被这般讥讽,以韩熙载的傲气,顿时心生怒意。不过被他生生忍住了,不与冯延巳强辩,朝向李璟,言辞恳切道:“陛下,臣一己之志气是小,大唐社稷安危是大啊。兵者国之大事,事关存亡生死。闽地至今未定,吴越又时于背后袭扰,岂可再贸然插手湖南。北汉既提此议,必然着重关注,在其虎视之下,大唐岂能轻易吃下?”
“呵呵......”冯延巳笑了:“在老夫看来,韩侍郎这是长北汉志气,而灭我大唐威风啊!自前次出使以来,似乎就时时畏惧北汉呐!”
“陛下!”冯延巳郑重朝李璟一礼:“马氏兄弟内乱之后,国力大减,民弱兵疲,而马希萼夺位以,骄奢淫逸,政乱令昏,寡恩于下,既惹民怨,且失兵心,已是速亡之国。大唐拥兵十万,近在咫尺,纵无北汉倡议,臣等也欲建议陛下出击,一举夺下楚地!”
“韩侍郎所虑,不过北汉藏有阴谋!”说着,冯延巳瞥了韩熙载一眼,继续道:“然而,臣等以为,不管北汉对湖南又何等谋算,其毕竟远在中原,相隔于荆南三州。其动兵,为劳师远征,我大军在南,轻易可制之。北汉在澧州仅屯两千兵马,便足见其心虚。以臣料来,北汉出此议,只怕是想借我大唐之力灭楚,而后趁机分一杯羹!”
“臣以为,如能应其邀,尽取楚地,就算分他些许州县,最终也是我口中之食,何以惧之?”
“请陛下万勿错此良机!”
听完,韩、冯二人的话,李璟又一次陷入了纠结之中,看看冯延巳,瞧瞧韩熙载。
“陛下,千万慎重啊!”
“陛下,机不可失啊!”
良久,李璟突然问道:“汉使陶谷呢?”
提及此,冯延巳笑了,应道:“据闻,那陶谷,客居宾馆,正自难熬呐!”
李璟对冯延巳说道:“冯延卿,劳你私下设宴,请那陶谷一叙,再探探此人的口风!”
“遵命!”冯延巳赶紧应道。
在边上,见李璟委冯延巳,韩熙载心中顿生不妙之感。
“陶公,你终于回来了!”宾馆大门前,陶谷刚刚从马车上下来,久候的小吏便迎了上去。
在孤馆憋了许久的陶谷,终是没能忍不住,随使昨日的话给他提了个醒,除了南唐朝堂,这市井民间也当多多关注,或有意外发现。
于是,这个白日,陶谷便往城中市井之间游历观察,金陵属人文荟萃之地,词坊、画坊甚多,有才女佳人,陶使君属“见猎心喜”,如此间见识一番,张扬一番,心情顿时便好了。
“何事啊?”提了提袖,陶谷淡淡道。
“宰相冯延巳派人,请陶公过府一叙,说已设好酒宴招待!这是请柬!”
陶谷接过请柬,在设计精美、鎏刻金边的封面上停留了一眼,翻开扫过内容,眼珠子一转。看了看天日,已近傍晚,收起请柬,吩咐道:“车驾就不必收了,待老夫稍作打理,便上冯府。”
夜幕降临之前,冯府内已然做好了迎客准备,南唐的高官大臣们,饮客聚宴,是常有的事,府中上下,都是有经验的,安排起来很顺当。
酒食菜肴,娇娥美婢,歌姬舞娘,伶人乐师,皆已齐备,一派喜气奢华之像,钟鸣鼎食之家,不外如此。
在堂间,几名“冯党”官员也应邀而来,人不多,以谏议大夫魏岑职权最高。魏岑是属于南唐元臣宋齐丘的人,不过在南唐,宋、冯一党。
“汉使也太过托大,相公何等身份,设宴邀之,亲自候之,竟劳公等这般久!何不先行入宴?”魏岑向善阿谀,这边开始替冯延巳不满起来了。
冯延巳同样有文人的骄矜,心中略有不满,不过自诩涵养,淡淡一笑:“主客未至,我这做主人的,该有些耐心。再者,这可是陛下授意......”
听冯延巳这么说,魏岑当即表示冯公大度,胸襟如海,包纳百川......
念头一转,魏岑请教道:“相公,湖南那边,我朝当真要出兵?”
“嗯?”冯延巳转头一看,眉头一凝:“怎么,你们也心存疑虑?”
冯延巳的眼色,让魏岑心中一紧,赶忙道:“下官只是觉得,这些年,我朝平闽地,抗吴越,都未功成,损耗兵马钱粮甚多......”
“正因如此,我等才当力主吞并湖南之地!”冯延巳打断他,说道:“当年,陈闽乱出兵,就是我等的建议,只是临敌制变、善后处置不当,导致结果令人失望。福州一战,你也是监军,诸将争功,作战不利,反让吴越人占了便宜!”
“陛下虽则文厚,但亦有开疆辟土之心,几番出师不利,对我等而言,确令陛下失望了。否则,这两年,岂能让韩熙载那些北人复起!”
“这一次马楚,就是我等扭转朝局的机会!”
魏岑闻言,当即道:“相公深谋远虑,下官佩服!”
“只是,在南方作战,虽不需过分惮于北汉,但其存着什么心思,有何意图,还是需要搞清楚,探明白!”冯延巳说道:“否则,陛下那边,恐怕也难安心的!”
“这就要看那陶谷了!”魏岑机灵地一笑,应道。
并没有让冯延巳等得太久,门人禀报,陶谷已至。宾客过府,乐音顿起,冯延巳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亲自迎接,导引其入席。
糜华乐声萦绕于耳,美妙的歌喉那般醉人,最诱人的,还得属堂大展舞技的美姬,轻纱遮体,媚态万千,妖娆之身姿,曼妙之身材。南唐君臣,真的会玩......
陶谷享受了最热情的招待,有美婢单衣短裙侍奉在侧,斟酒夹菜,红唇吐息,芬芳动人。
满堂的红粉骷髅,着实让陶谷,难守道心,满脸的红光,不知是酒醉,还是心醉。而在冯延巳的牵头之下,一干在宴宾客,都有意无意地对陶谷进行恭维、赞誉,叹其文采,几乎将他说成北方词宗,文坛巨擘......
玩得兴起,在众宾客起哄之下,陶谷兴高采烈地,当堂即兴作词一首:《满堂春》。艳丽之辞,动心弦,勾人欲......
“陶使君文采斐然!”冯延巳老脸上荡漾着笑容,也是放开了,道:“冯某是自愧不如啊!”
受这满堂春诱,陶谷的手早已不规矩起来,在陪侍的婢子身体上活动,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浪荡地朝冯延巳一拱手:“冯公过谦了,江淮之地,谁人不知,冯公之词,可开一代风气......”
这般商业互吹,使得两人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又亲近不少。
眼见陶谷兴致完全上来了,冯延巳指着已连跳几支舞,娇喘吁吁,妩媚动人的歌姬,含笑道:“陶使君看此间姬妾如何?”
陶谷迷离的眼神朝堂下望去,看着那些年轻貌美的舞姬,满嘴的赞叹:“悉乃佳人,集江南之灵气啊!”
“哈哈!”冯延巳乐了,介绍道:“她们都是老夫差人精挑细选,从小培养,年长者不过十七。使君若有意,我赠两人,侍候于案前,如何?”
“当真?”陶谷两眼一亮。
“当真!”冯延巳肯定道。
又让身边的侍女灌了一口酒,陶谷心里痒痒,拱手向冯延巳:“冯公如此厚待,在下不知,何以为报啊?”
陶谷已是其醉醺醺,冯延巳这才似作无意地说道:“哎,近来以湖南之事,老夫力主联合大汉,共谋大事,只是不知大汉,何以突发此议?”
冯延巳这一问出口,陶谷眼角跳了跳,满脸醉态地搂着侍婢,嗅着香气,对冯延巳道:“冯公,有些话,在下不敢妄言呐!否则传将出去......”
见状,冯延巳打起精神,立刻朝魏岑吩咐道:“魏大夫,你替本相招呼一下!”
“是!”魏岑奉命,很快堂间便更加热闹了,以致嘈杂。
冯延巳则纡尊,自主座上下来,朝侍候的女婢摆摆手,让出位置,自己坐下。
没有美婢玉体之娇柔,换了冯延巳这么个老头子,颇煞风景。不过,陶谷看着冯延巳,醉声醉气道:“罢了,为报冯公之厚遇,在下聊叙几言......”
陶谷嘴里的酒气很重,反胃之味恶臭,冯延巳也只能忍着,配合着附儿过去,只闻陶谷道:“在下与贵国建议,勿要错过此良机呐!”
“此言何解?”冯延巳两眼一亮。
陶谷打了个嗝,断断续续地道:“大汉天子年轻,年轻则气盛,继位以来,饱受朝中老臣压制,想要开疆拓土之功,以压制旧臣老将。”
听其言,冯延巳兴致更高,只觉大有收获,这可是北汉朝廷现状秘闻呐,继续作洗耳恭听知状。
“马楚之乱,给了天子看到了机会。那马希萼违逆朝廷意志,起兵犯上,天子也难容忍之。似我这等老臣,都曾劝阻陛下,湖南为飞地,夺其地不可守之,那岂不是徒为你唐国做嫁衣?但是不听,一意孤行,去岁冬,便强行派两千兵马进驻澧州,以窥湖南。看吧,等到......”
说着,陶谷突然酒醒了一般,神情惊悚,连连摆手:“冯公,适才所言,皆乃在下滥言,不可轻信,不可外传......”
冯延巳暗自琢磨着,也作醉酒状,囫囵道:“此间实在嘈杂,陶使君说了什么?”
转头看,却见陶谷端着个杯子叼在嘴边,两眼色眯眯地盯着在堂下歇息的舞姬们。
微微不屑,冯延巳当即乐呵呵地道:“陶使君,时辰已晚,今夜便于我府上暂歇吧!”
“好!好!好!”陶谷没挪眼神,答应地很敷衍。
“来人,还不伺候陶使君下去,沐浴就寝?”冯延巳随便招呼着两名美貌少女,吩咐着:“好生伺候!”
陶谷酒醉,仍色不可耐地,搂着两名美姬,几乎飘着脚步,退下堂去。
望着其背影,冯延巳敛容,命人撤去酒宴,呵呵轻笑起来。
“相公这是有所得?”魏岑靠上来,问道。
“可以向陛下复命了!”冯延巳只这么说。
陶谷那边,嗅着两名少女身上的芬芳,慢慢地,彻底沉醉下去。
陶谷是第二天,日上三竿之时,方才醒来。宿醉的滋味并不好受,嘴里酸涩无比,胃呕臭气。两手所抚处,尽是细腻柔软的触感,又麻又酸的腰背,提醒着陶谷昨夜的巨大消耗,并非他这个年纪的人所能放纵了。
白衿之上,两朵鲜艳的血红十分吸人眼球,陶谷显然是赚到了。
虽然锦榻的柔软,舞姬的娇媚,都容易让人流连忘返,但陶谷还是老脸发红,匆匆忙忙地好好衣服,丢下两名美姬,不及让伺候洗漱,便出门去。
问冯延巳,方得知冯相公已然进宫去觐见唐皇了,得悉,神色慌张,简单地撂下两句话,掩面而去,十分羞愧的样子。
而在此时,南唐宫城,澄心堂内,唐主李璟,正沉心凝神,提笔写诗练字。一丝不苟的表情,心平气和的动作,不过余光却不时瞥向冯延巳,竖耳倾听其汇报。
“如此说来,分楚之议,只是北汉小皇帝一意孤行的决定,并没有得到文武的支持?”放下笔,取过丝斤拭拭手,落座拿起茶杯品了两口,李璟方才问道。
不慌不忙的语气中,分明听出了几分期待。冯延巳当即给了李璟一个肯定的答案:“正是!”
“陶谷所言非虚?”
冯延巳再度给其打气:“陛下,以臣观来,陶谷此人,略有文才而品行鄙薄,臣以酒水迷之,美色诱之,其所言者,当属实也!”
“北汉的情况,臣也有所耳闻,主少国疑,君弱臣强。少年天子是个强悍的人物,好武功,自然不甘受制于文武,这几年,开国的老臣,或贬斥问罪,或迁职外放,这足以佐证,北汉君臣之间斗争如何激烈,其朝堂并未如表面看来的那般平稳。”
“而此番针对湖南的动作,是北汉皇帝趁掌握军权的枢密使郭威巡边之际,强行下令行动。也未派开封的禁军,而是直接拟制命镇守襄州的安审琦出动了两千人。”
“这些情况,综合陶谷所说,还是对得上的。是故,北汉所拟分楚之议,背后并无阴谋。如我朝主动发兵吞并湖南,或当忌惮北汉插手,而今对方主动提出,反而解我顾忌!”
听冯延巳之言,李璟是下意识地点着头,脸上的犹豫少了许多,想了想又问道:“可是,按照北汉所议,夺取楚地后,潭州以北,悉归北汉,而我朝只能拿南方那些贫瘠之州。北汉小皇帝的胃口,似乎有些大了!”
听李璟这般说,冯延巳心里彻底松了一口气,他知道,皇帝动心了,而他此番的政治谋划,也可以宣告成功了。
嘴角挂着点笑容,冯延巳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对李璟道:“这些尽可允之,然而最后州县属谁,还得看手中的实力。北兵虽强,但在南方,我大唐既有气候、地利的优势,又有水兵之强,汉军万难与我方相争!”
冯延巳的话,让李璟再度陷入深思,过了一会儿,两眼之中竟露出一丝迷茫,显然,他有些走神了......
“陛下!”冯延巳轻轻地唤道。
猛地回过神,李璟看着冯延巳,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道:“冯卿,朕已决定,答应北汉提议,兵进湖南。”
“不过,此时不可操之过急!”刚刚释放一波豪情,又恢复素来的文弱,一副底气不足的模样:“湖南那边,多派细作,确定其局势。朝廷可以准备粮草军械,输往边境,时下正处农时,待春耕结束之后,再提遣将进兵。”
按照冯延巳的想法,既作决议,当从速行动,抢占先机才是。然而也了解李璟的脾性,他这般说了,也不好再复劝。
“汉使陶谷呢?”李璟说。
提到陶谷,冯延巳捋须一笑:“或许正在臣府中,沉迷于温柔乡中!”
“哈哈!”李璟也乐了,以一种讥诮的语气道:“汉帝用此等好酒贪色之人为使节,只怕也是个华而不实,好大喜功之徒。”
刘承祐当年栾城之战惊天下,威慑力还是持续了一些年头的,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感触不再那么深罢了。
“陛下所言甚是!毕竟非汉家正统,又不习典仪,实质上还是一武夫!”冯延巳说。
“陛下,当接见一下那陶谷了!”冯延巳提醒道。
“是啊!既然协议分楚,这具体的出兵事宜,可得事前约定好!”李璟道:“派人召他进宫!”
在宾馆,见唐宫来人,陶谷心里一阵振奋,收拾收拾,径往唐宫谒见。
到了宫中,陶谷恢复了他凛然之颜色,只是在面对冯延巳之时,眼神有些闪烁,不敢与之对视。也就导致,在与南唐君臣协议攻楚的过程中,就有些势弱。
对于陶谷此次出使,刘承祐是授予了全权的,让他全权忽悠南唐,行这欺诈之策。
细节上的商议,陶谷显得斤斤计较,但每至关键,都显其弱,底气不足。
最后的结果便是,李璟君臣满意的,基本上定下,攻楚之事,有南唐主导。而在利益分赃上,陶谷则“做主”,将长沙城让出......
南唐君臣固喜,却不知,不管商议出个什么结果,于刘承祐与汉廷而言,都无所谓。
燕子矶,作为金陵重要的渡口与戍防基地,人来舟往,热闹非凡。
以陶谷的眼力,能发现此地险峻,是用兵之所,却看不出其防御如何。当然,他也并不在意。
渡口前,专供汉使的大船,正调度而来,只待登舟。
不过在北渡之前,南唐宰相冯延巳遣人,给陶谷送来了几份礼物,虽未亲自相送,但还算有诚意。
金百两,银千量,丝绸百匹,以及那两名被他**的舞姬。
“陶使君,我家相公言相送不便,万望见谅,托小人告知于你,双方情谊,请勿相忘!”冯延巳的部曲,毕恭毕敬地向陶谷道。
陶谷兴致似乎不高,表现得犹为明显,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只能勉强应道:“你回去答复冯公,就说他的心意,本使收下了!”
待上得船只,升帆北上,至大江中央之后,站在船舷之上,陶谷方才哈哈大笑,畅快极了,心中大叫:我功成也!
思及自己在金陵这段时间的“不容易”,饮酒,交际,献身,与南唐君臣斗智斗心,陶谷只觉当好好地犒劳犒劳自己。
回到船舱,叫来冯延巳送的那两名舞姬,陪他饮酒嬉戏。欣赏了一番歌舞,陶谷让其中一名美人坐到自己身边来。
少女聘婷而来,倒了两杯酒,陶谷与之交杯而饮,突地伸指撩起她的下巴,漫不经心地问道:“冯公将你们送与我,没有另存心思吧!”
果然是高门培养的歌姬,年纪虽小,还算机灵,闻言,当即泫然欲泣,跪倒道:“婢子二人,身心已属于主人,岂有异心?”
陶谷哪里受得了那娇柔的模样,当即搂入怀中,好生安抚。
“这小子神完气足,我看异日,或许能成为一个大将军!”贤妃折氏的寝殿内,刘承祐抱着张牙舞爪,挣扎不断的小皇子,哈哈大笑。
“娘子,官家今日心情不错呢!”在边上,一名女官轻声朝折小娘子说道。
折娘子育后的身子早已恢复过来,身材在持续的习武锻炼中,也恢复了此前的姣好结实,不过胸臀明显饱满了不少。在御前走动间,常常勾得刘承祐心里痒痒,他好权更甚至于好色,但这后宫的诱惑总有让他忍不了的时候。
折小娘子如今,而今已完全蜕变成为一少妇,体态婀娜,然神宇之间英气逼人。正在哺乳期,不过小皇子有专门挑选的乳娘,故这段时间下来,贤妃娘子这边,倒是便宜了皇帝......
“官家,你轻点!”折娘子嘴角带着点浅笑,走上前,看着折腾自己孩子的刘承祐,微微发嗔。
“呵呵......”
刘承祐两手虎口架着小皇子腋下,摆弄着,小皇子显然不乐意,不舒服,但也不哭闹,只是挣扎不断,两只小腿奋力踢动着,一副要与他老子角力到底的样子。
“你看明哥儿,就是不一样,不像沐哥和亮哥,同样几个月大的时候,我动作稍微大点,就又哭又闹的......”刘承祐心情看起来真的很好,对折娘子道。
这是刘承祐的四子,刘昉,明哥儿,乾祐三年初冬诞下,如今不过四个月大。
折娘子上前,几乎是从刘承祐手中将皇子抢过去的,抱在怀里呵护着。投入母亲的怀抱,小皇子这才安分了。
折娘子看着刘承祐,说道:“几个月的大的孩子,能知道什么,不舒服了,自然要哭,要闹。你方才那话,要是传出去,就怕......”
“就怕什么?”刘承祐伸手,在小娘子柔和的面容间抚弄两下。
“就怕......”小娘子吁了一口气,小作犹豫,方道:“引影响宫内的和气。”
看小娘子微微侧过身子,似在躲避他的目光,刘承祐想了想,眼中的疑惑渐渐散去。走到小娘子身旁,将其搂入怀中,轻声道:“一直以为我们折娘子,将门虎女,豁达大方,如今看来,这心思却也灵敏,可谓内秀于心呐!”
“官家这是在讽我,还是在赞我?”折娘子仰着头,望着刘承祐,目光从未如此水灵,问道。
“自然是赞你了!”刘承祐淡淡一笑。
见孩子似乎有些倦态,将小皇子交给乳母带下去睡觉,折娘子亲自给刘承祐奉上一杯茶:“妾观官家今日心情甚佳,不知有何喜事?”
“你这茶艺渐长,再过个两年,快比得上贵妃了,这宫中,就属她煮的茶,最合朕意了!”刘承祐也喝了几年茶了,也有点水平了,又夸了折娘子一句。不过,他显然有些直男属性,当然,并不在意。
放下茶杯,刘承祐说道:“西北来军报了,折公设谋,伏击野鸡族,击破虏兵三千,斩首三百,俘八百,缴获马匹一千余匹。野鸡首领大骇而缩回属地,不敢轻出,与之合乱的杀牛族,主动派人,商议通好。”
闻自家祖父立了大功,折娘子也喜不自禁,妙目闪动:“那要恭喜陛下了!”
“河西杂胡,这些年来,欺我无力西顾,屡有犯事作乱,甚是可恶。此一仗下来,西北诸虏,必然忌惮我汉军声威。有折公在,良可安也!”刘承祐道。
“祖父年纪毕竟大了,虽常习边塞之苦寒,我这心中,时常顾念!”叹了口气,折娘子难得地表现出一丝幽怨,靠上刘承祐。
见状,刘承祐轻抚其背,以作安慰,想了想,道:“老将出马,朕借的便是折公的威望与将才,任命之前,念其年迈,朕心也有所不忍。这样,待西北局势再安定些,朕就将折公召回东京!”
“多谢陛下体谅!”
“人之常情,孝心可嘉!”
待给折娘子报过喜后,多待了一会儿,方才起驾离开。走出殿门之后,刘承祐不禁摇了摇头,他突然发现,只要是女人,总免不了麻烦。宫中,皇后与贵妃之间,已经开始明争暗斗了,这折娘子,似乎也有些“宫怨”了。
坐在辇轿之上,思及方才与折娘子的交流,刘承祐不禁对趋步紧跟着的张德钧说道:“张德钧,你说这女人的心思,当如何把握。朕不过随口一言,就能影响宫内的和气?”
“小的乃无根之人,又岂能明白男女之事!”张德钧低着头应道,注意着刘承祐的神情,又拍着马屁:“不过贤妃娘子所言也有些道理,官家万乘之尊,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好了!”刘承祐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恭维之词收起来吧,若是一次都说完了,你以后说什么?”
张德钧面露尴尬,不过很快恢复自然,陪着笑:“陛下说笑了。”
侧过身体,朝后边望了望,刘承祐朝张德钧吩咐着:“着内帑,赐贤妃金、银各百两,绢十匹!”
“敢问官家,以何事由?”张德钧小心地问道。
刘承祐眼神一斜:“朕赐宫人,还要什么事由吗?”
“这......”张德钧腰弯得更低了,小声道:“官家此前说过,赏罚分明,不降无名之赐!”
刘承祐恍然,瞥着张德钧:“朕的话,你倒记得清楚!”
“你觉得,朕当以何名义赏赐啊?”刘承祐问。
张德钧轻笑,拱手道:“折公在西北打了胜仗,惠及家人吧......”
“你这阉宦,倒也机灵!”刘承祐忽得淡淡道,声音平淡,语气骇人:“只是,这话有点多了!”
皇帝突然翻脸,张德钧脸一白,哆嗦着跪倒在地,连给自己几个耳光:“小的多嘴!小的多嘴!”
刘承祐眯着眼,淡漠一视,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搭在辇轿的扶手上,闭上眼睛,养神。
辇轿并未停歇,继续往崇政殿而去,宫室道路之上,只余下张德钧跪在那儿,惶惶不安。
回到崇政殿,没看几份奏疏,瑶华殿那边差人来请,说是三皇子刘晞病了,高贵妃请官家去看看......
“官家,魏尚书求见!”张德钧小步快行,至于御前,一弯到底,禀道。
“唔......”刘承祐盯着手中的一叠厚厚的册页看着,很入神,只是随口应道。
这几日下来,张德钧变得拘谨多了,尤其是在刘承祐面前,被刘承祐吓坏了。
而趁着这几日,张德钧也好生反思了一番,总结自己平日的表现,翻译过来,就是张德钧有些飘了。天子的信任,御前内侍的身份,都让不似当初那般低调谦恭,虽不至恃宠而骄,但敬畏之心,总归是减弱了些的。
张德钧此人,算是个很机灵的人,识时务,知进退,也好读书,就是年纪尚小,还不满二十岁。但在刘承祐身边待了几年,也锻炼出来了,内侍方面,很得刘承祐欢心。
也正是因为如此,一个用得顺手的近侍很难得,刘承祐主动敲打了一番,不希望他路走歪了,否则,他估计得换人了。
而张德钧,显然是有天分的,自那之后,果然“稳重”多了。而刘承祐,随后便将他提拔为内侍少监,侍奉御前的同时,也主管宫廷内部事务。
大汉的朝堂的职官很多,可以用膨胀来形容,立国之初,为了收买人心,稳固局面,招降纳叛,大封内外。内外多少吃皇粮的,对国家的财政是个不小的负担,刘承祐已然在着手削减。
而汉宫之内,各类官署、机构,是十分不健全的。两年刘承祐躬行节俭之时,还主动压缩过内侍各监的人员。但这样的情况,不可能长久如此,否则皇家的威严都无法彰显,已有御史上表,让刘承祐充实内宫,以全健制。
刘承祐也有类似的想法,在全面梳理外朝之前,先将皇城之内诸司、局、使,进行规制,自己的“家事”,也更方便操作些。对张德钧的任用,算是一个开始。
而虽然升了官,涨了俸,张德钧反倒更加谨小慎微了,侍奉起来,愈加用心。
此时,刘承祐正在审阅三司那边的财税上计,情况在刘承祐的预期之上。经过持续两年的休养生息,发展生产,在税赋方面,朝廷终于勉强摆脱了“拮据”,虽远远谈不上富裕,但已足够养军、养官、诸衙署机构靡费、边防御备以及河渠大工等必要靡费。
对于僻远穷困边周,以及边塞要卡的支援,因弭兵罢战的缘故,也少了一大部分。前两年作为吞金兽的河北,也渐自给,乾祐三年仍有灾祸,尤其是水患,但也在可控范围之内,比起乾祐二年的多灾多难,要安定得多。
地方节镇,基本恢复了对东京的上供,岁收之输入,陆续汇聚而来。朝廷直辖诸州,及近畿方镇,因去关税的缘故,使得商贾往来,商税的收入明显增多。
当然,对大汉朝廷来说,仅去岁灭佛一项,就彻底吃肥了。除了土地、人口这等长算远计之利之外,征淮的军费钱粮,便可以少筹措一大半。
但见皇帝嘴角泛起的那道舒畅的笑容,张德钧又唤了声:“官家!”
“嗯?”刘承祐终于抬起头。
“启禀官家,兵部尚书为魏尚书求见,待诏庑下。”张德钧卑敬再禀。
刘承祐自财计奏册上收回注意力,吩咐着:“宣!”
“是!”
张德钧缓缓后退,十步开外,迅速转身,轻轻地朝殿外走去。一套动作,突出一个谨慎。见其状,刘承祐不由唤住他。
“官家还有何吩咐?”张德钧回身问道。
刘承祐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微微一笑,轻声说:“朕很可怕吗?”
小心地抬了下眼皮,又迅速埋下头,以一个敬畏的姿势站着:“官家威严日盛,小的身心慑服,不敢侧目!”
刘承祐呵呵一笑,随即一敛容,摆手道:“让魏仁浦来见朕!”
魏仁浦被引进殿之时,也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张德钧,不过并不以为意。
手里捧着一份奏册,直至御前行礼。
“兵部与枢密院职权梳理,进展如何了?”刘承祐直接问道。
“回陛下!中枢衙署诸司机构职权明确,主事官、员外郎及掾吏,臣与僚属,悉已完成。”魏仁浦将手中奏册交出:“臣已具表以闻,另副一份官职调动名单,请陛下御览审议!如无议,当入吏部事!”
“魏卿办事,朕自然是放心的!”刘承祐嘴里表现着对魏仁浦能力的肯定和赞誉,一面阅览着,一边问道:“枢密院那边如何?”
魏仁浦说:“所涉移交职权之官吏、籍册、印碟,悉已调往兵部。如今,东京兵部、枢密两司,已然事分结束,只待与内外禁军、天下诸道州府节度及各城关镇守交通,使上令下达,地方职事各归己司!”
闻言,刘承祐点着头,很满意的样子,道:“魏卿果干臣,千头万绪,不过一月的时间,诸事皆有条理,方使改制,如此顺利!”
“陛下,此非臣一人之功,枢密院及兵部上下职吏,积极配合,效力此事!”魏仁浦谦逊依旧。
不过从其语气里,刘承祐听出了点,暗示的意味。枢密改制之事,何以如此顺利,上下职吏何以如此配合,背后代表着郭威的配合。
刘承祐,得承郭威这份情,否则绝对没这么容易。但也正因如此,才证明了分权改制的必要性。
试想,如果郭威不配合,甚至暗中使绊子,那将给刘承祐造成多大麻烦,且一旦事情闹个虎头蛇尾,对他这个皇帝的威望,也将有影响。即便,郭威做出的是“软弱”的选择。
“郭枢密呢?还在养病?”刘承祐明知故问。
“正是!”魏仁浦道:“自邢公巡边还朝后,便再未履及枢密院官署,臣这段时间,精力都放在兵部上,枢密院那边,仅郑仁诲以承旨之职,辅助其事。此非长久之计,枢密院秉执,终究需要主事者!”
听出了魏仁浦的劝谏之意,刘承祐直接道:“郭卿的病既然还没好,便让他在府中再歇养一段时间。至于枢密院那边,便以郑仁诲为枢密副使,权枢密院事!”
“是!”看得出来,皇帝心有计议,魏仁浦也没有继续在此事上多费口舌的意思。
“另外!”刘承祐语气严肃了些:“枢密改制,既已至关键时期,为免因构制初立,军机调动陷入混乱。自今日起,东京内外两司马步禁军,凡一队以上军队,若无朕的金令、诏书以及枢密政令,严禁调动,若无三令而动兵者,以叛乱处置!”
闻此议,魏仁浦心中微惊,抬眼看了看,只见天子满脸平静。这才明白,分权改制枢密院,只是表面,兵部恐怕都只是摆在台面的幌子,加强皇帝对军队的控制,才是天子的真正目的。
初春的****闹已是满目可见,汴水横贯京邑,夹岸桃花绽开,柳絮飘飞,亭台楼阁之间,人影幢幢,喧嚣之声盈载于市。
东南码头,停靠着不少官船、军船,此处乃专供公船停泊所用,守备很严密。比起民埠,倒是少了税吏。
经过近十日的旅行,又是出境换船,又是财货转运,随陶谷出使南唐的一行人,方才复归东京。
“终于回来了啊!”再度站上东京的土地,望着熟悉的都邑,陶谷竟生少许的唏嘘。
不知是舟车劳顿,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陶谷的脸色有些发白,气色并不好,另外,脚步有些虚浮。
将随使属吏安排了一番,又让护卫军士,各自还衙复命归建,陶谷这才吩咐起自己的随从。
“将从南方带回来绫、锦、瓷、茶还有那些特产,全数拿到市内,售卖了!”陶谷朝家仆小声吩咐着:“动作快些,处事切勿张扬!出埠之时,如有旁人问起,就说是我的家私!”
“是!”
大小四五箱,陆续被搬运下船,只待装车拉走。这些货物,一部分是在江东采购的,一部分是收受的礼物,出使一波,谋点利益,是很正常的。只是,已有走私之嫌,故得想名目遮掩之。
“其他人,先回府安顿!”陶谷眼神特地在两个美娇娥身上停留了一下,随即严肃道:“老夫要进宫,觐见天子!”
“官人,冯相公送的礼物呢?”船上又搬下七八只箱子,家仆问道。
冯延巳所赠,除了金银之外,都是上好的润州绫,在东京,更是价值不菲。陶谷自是眼热不已,不过,硬生生忍住贪欲,道:“找两辆车,与我同去皇城!”
虽然有些肉疼,但陶谷心头还绷着一根弦,守着一个底线。夹私带货,已触法,实在不可表现得过于贪婪,尤其是冯延巳给的,可涉及到外事。
至宫门,诣朝阙,正冠理服待诏。
“陶舍人,陛下召见!”张德钧亲自出来宣召。
“有劳大官了!”陶谷不敢小瞧这小太监,回一个礼,注意到其升级的服色,脸上带着点笑容,悄悄地自怀里拿出一块白玉:“还未恭喜大官高升,小小万物,聊表心意......”
若是以往,张德钧也就收了,不过此时,似乎没有看到陶谷的小动作一般,只是目不斜视,淡淡道:“陶舍人,陛下还等着你呢!”
微感诧异,面上露出一小抹尴尬,这可是崇政殿前,哪里敢动作过大,陶谷很自觉地收回了礼物。
上前一步,又试探着问道:“敢问大官,陛下今日,心情如何?”
张德钧停下脚步,斜看陶谷,那张年轻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说出来的话,却让陶谷打了个激灵:“陶舍人,这甫一还朝,便行探问官家情况,是何居心?”
“下官不敢!下官失态!”陶谷连连否认。
张德钧当先而去,陶谷跟在后边,望着其人背影,心中嘀咕:“这阉人,是怎么了?何时变得这般不近人情了?”
张德钧的反应,让陶谷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入得大殿,躬身礼拜,抬眼看,大汉天子仍旧如常,正坐于御案。手执朱笔,书写天下,还是那般从容沉着,似乎一切都没有变过。
“坐!”陶谷归来,刘承祐似乎很高兴的样子,让内侍递上一碗茶,态度亲和:“这是贵妃煮的茶,品一品!”
陶谷有点受宠若惊,连着茶叶沫子,喝了几口,嘴里自然是大赞一番。
“此番使金陵,来回奔波,辛苦了!”刘承祐流于形式地勉慰一番。
“为国效力,岂敢言苦?”金陵的日子如何逍遥,陶谷自个儿可清楚,赶忙开口,有点要岔开此话题的意思:“臣此番归来,正欲向陛下复命述职!”
刘承祐点了点头,示意他说,陶谷见状,立刻将使唐的情况做了个详细的汇报。
虽然嘴里一直说,对于南唐君臣如何反应,如何抉择,并不在意。但真将事情办成了,刘承祐这心里,还是溢于言表。
南唐往湖南投入多少精力、兵力、财力,异日江北攻伐,大汉军队面对的阻力便将相应减少多少,对于这一点,刘承祐还是有很清晰的认识的。
嘴角咧起,刘承祐的亲和度仿佛又增加了10%,对陶谷道:“陶卿说唐之功,朕给你记下了,这就算是给淮南攻伐,起了个好头吧!”
“不过,从你所述,对于伪唐君臣,不能太过乐观。在他们没有正式动兵之前,此次战略欺骗,都不能算成功!我们,还不能高兴得太早!”刘承祐又道。
闻言,陶谷当然点头附和:“陛下所言甚是,陛下明辨睿智,令臣叹服。”
“不过,上了钩的鱼,想要摆脱鱼饵,也不是那么容易!朕只需静待其变即可!”刘承祐神态自若,顾盼从容,淡淡一笑:“再者,伪唐不是还有冯延巳这等腹有机谋的干臣嘛。有他在,想来也不会让朕失望!”
“冯延巳者,虚有其表而已!”陶谷开口,也表示对其瞧不上。
使唐议定的结果,在此前,刘承祐已然收到过汇报,对于那份“协议”,刘承祐并不是特别看重,再听陶谷口述,心中则更加有数了。
一时无话,殿中静了下来,刘承祐却放下了正襟危坐的姿态,微侧过身体,语调轻松地问陶谷:“陶卿,朕有些好奇,‘西川狗,百姓眼,马包儿,御厨饭’,这四句短语,竟是何意?”
陶谷此言一落,身体绷紧,面颊发热,额间已有冷汗渗出,慌慌张张地起身,跪倒于地:“臣......臣羞愧万分,请陛下治罪!”
见其偌大的反应,刘承祐却很惊讶的样子:“陶卿何以如此?”
“臣......臣......”陶谷显然很局促,直欲把头埋入地板的样子。
“先起来,朕给你看点东西!”刘承祐朝陶谷道。
面带焦虑地起身,刘承祐让张德钧将一封奏疏给他看,嘴里说着:“这是御史对你的弹劾,说你陶舍人,身为大国天使,使唐期间,其行不正,流连青馆,有失大朝国仪。且与伪唐宰臣冯延巳,过往甚密,收受贿赂......”
刘承祐话说得轻飘飘的,听在陶谷耳中,却让他慌了神,倏地再拜于地,微张的嘴唇,都有些颤抖。刘承祐,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他。
拧着眉,心生急智,陶谷拜道:“臣在金陵,斗胆妄言,非议大汉朝局,以迷惑伪唐君臣,请陛下治罪!”
“还有这样的事?”刘承祐讶异。
陶谷当即将冯府夜宴的情况,那些被他下意识隐去的细节,也不加保留地说了一遍。
“呵呵......”听完,刘承祐却笑了,没有一点愠怒的样子,摆手对张德钧道:“还不快把陶卿扶起!”
待陶谷被扶到位置,刘承祐方道:“当日临行之前,朕可与你说过,只要能达成目的,过程手段,并不重要,陶卿不过施惑贼之计。综其效果,朕很满意,又岂会以此罪之!”
“臣谢陛下宽宥!”闻此言,陶谷这才松了一口气。
言罢,又道:“陛下,北还之前,那冯延巳给臣以重礼,不敢保留,臣已命人运与城阙,欲上缴内帑!”
“那冯延巳倒是很大方呐!美人、金银、绫罗......”刘承祐摆摆手,说道:“东西,你就自己留着,分一部分与随行属吏及兵士,就当此行的赏赐吧!”
“臣,拜谢陛下厚恩!”
待走出崇政殿,陶谷脑中的混沌方消散不少,惊魂甫定,抬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陶谷是个聪明的人,稍一思索殿中问对,发现有些问题了。他方归东京,便直来谒见,怎么就已经有人弹劾自己了,还对自己的情况清楚得那般详细......
猛然回头,望着那高高挂起的“崇政殿”,威严而庄重,暗自嘀咕,该不会是天子的安排吧。
乾祐四年二月二,龙抬头之日,如前例,天子刘承祐亲至东京郊外,进行了象征性的开年第一锄。后宫后、妃以及京中五品以上文武大臣,皆随驾而往。
虽然是做个形式,但刘承祐也要求将形式做到位,每名臣子,都得抡起锄头,翻一翻土。一后二妃以及随驾侍御,虽然没用那娇嫩的手舞锄头,却也认真地种了一片秧苗。
而今不同于在晋阳之时,国家事务,日趋繁杂,根本离不开各司主官操持。
春耕开始之后,东京所驻禁军少了一些,两衙禁军将士,有不少人都被放还归家,趁农时,帮衬家里。这些禁军中,主要由三部分人构成,一是举家随刘氏父子进取中原的原河东军;二是后续因功受赏,于京洛之间赐地者;三是招降纳叛,籍在京畿及周边者。
以大汉如今的国力,供养十数万职业军人,是个巨大的财政负担,国初之时,四面皆敌,必需时刻保持备战状态。这两年,国情渐安,四境安稳,是故在以“发展生产”为主题的大汉,非战之时,军队也当从农。
当然,这部分禁军,都是战力稍弱者。等还朝之时,大半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在贵妃高氏的瑶华殿,刘承祐洗漱了一番,衣着单衣,盘腿坐于榻上,低头看着腰间的一圈肥肉,表情有些不好看:“这赘肉成团,甚是累人呐!”
要知道,前几年的刘承祐,纵然不是八块腹肌,四块总归还是有的。如今,已不成形了......
贵妃高氏也换了身干净衣裳,轻迈莲步,扭着丰腴的娇躯,靠上刘承祐,探手到刘承祐肚上,轻轻地捏了捏挤出来的软肉,娇笑道:“这些呀,都是官家长坐勤政的证明......”
肚子上,刘承祐还是比较敏感的,被她弄得痒,有些不自在,脸竟然有些发热。
论容貌气质,一后二妃,各有千秋,但论身材,要属贵妃高氏最为出色,又保持着长期练武的习惯,再加上再嫁之身,经验丰富,向来受刘承祐中意。
稳住心神,刘承祐忍住身边少妇的诱惑,活动了几下肩膀,自嘲道:“终究不是耕作之人,别看那锄头不算沉重,然若挥动个数百下,比习武还累!”
“官家,我帮你柔柔吧!”高氏媚眼如丝,吐气如兰,都快咬刘承祐耳朵了。
距离夏季还差两月,但此时,刘承祐心头的火热,却渐渐被他的贵妃勾起来了,有些口干。
“嗯。”轻轻地应了声,刘承祐转身张开双臂伏在榻上,一副任人鱼肉的样子。
闭上眼睛,享受着贵妃亲自的按摩服务,确实有益于身体疲惫的缓解。
刘承祐惬意的表情外露,贵妃却不打算放过他的样子,一边在他身上拿捏着,一边仿若无意地问道:“官家此番回宫,怎么直接便到我这瑶华殿来了,就不怕皇后那边......”
听其言,刘承祐睁开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闭上,淡淡道:“好久没让你给我按摩了,此来,享受一番。”
刘承祐的语气,使得榻间的热度冷了两分,高氏当然感受到了,自觉话说错了。玉面上的笑容绽开得更加漂亮,俯下身子,红唇在刘承祐脖间点了一下,:“官家,奴家错了,请你责罚......”
“你们这些女人呐......”7问
......
等刘承祐自瑶华殿出来的时候,双腿还有些软,站在廊道间,遥望碧空,正值晡时,日头西垂,几片云朵漂浮,已被染得泛黄。
这个时候的刘承祐,只觉自己达到了闲看天上云卷云舒的境界,心境广阔无比,似能包容万物......
“官家,是否回崇政殿?”虽然难以体会刘承祐此时的状态,但能感觉到他的疲惫,张德钧不由问道。
“去宣武门看看!”刘承祐先是点了点头,旋即又改变了想法。
张德钧赶忙命人将辇轿抬来,带头开路。
宣武门,是汉北宫城,最后一道宫门,城阙厚实,高四丈有余,守备也十分严密,常年有一营的大内卫士轮值驻守。守备的指挥使,名叫李俭,河东旧将,自入东京后,便一直作为宣武门都校。
几年下来,一直没迁过职,不过这品秩倒是升过两次,如今还遥领雷州刺史。
此人,年纪不大,但耐性十足,耐得住寂寞,心性很好,常年驻守进宫,做事一丝不苟,从无怨言。
刘承祐驾临之时,李俭正当值,检查岗位。
“元徽啊!”刘承祐上下打量着李俭,面对自己很平静的样子,问道:“从天福十二年起,你便驻守此门,到如今,仍为一门侯。若是一般将校,早已怨艾满腔,你何以如此,安之若素?”
迎着刘承祐好奇的目光,李俭用一个很标准的姿势行礼,不卑不亢道:“启禀陛下,末将出身寒微,自知能力有限,见识浅薄,为一门吏,已是惴惴难安,不敢怠慢,岂作他想!”
“再者,末将素来,胸无大志,不求上进。侥幸受高祖与陛下信任,委城阙之职,心中感激不已,唯有恪尽其责,为陛下将宣武门看守好,以报君恩!如此,又岂会有怨言!”
“朕没有看错你!”听其言,刘承祐却道:“就这番话,十万禁军之中,有多少将校能够说得出?朕看你李元徽,虽不显名于外,然内秀其中,是有将才的!”
闻言,李俭当即拱手拜道:“陛下谬赞,末将不敢当!”
“朕说你当得,你便当得!记住,过分谦逊,可就是骄傲了......”刘承祐眉毛一挑,强势得说道。
见状,李俭表情仍旧平静,只是一礼。
对其表现,刘承祐更加满意了,军中年轻将校,如论沉稳有度,还没有似李俭这样的,即便赵匡胤,也有怒目之时。刘承祐观察他,有几年了,天性如此。当然,如果是擅长伪装,他也服气,但基本不可能,就这么个城门使,装个锤子......
最明显的缺点,大抵是好色了!不过在刘承祐这边,并不是什么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