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祐四年三月中旬,汉帝刘承祐率两司禁军精锐并一部奉宸军士,行猎于顿丘,后、妃随行。奉宸营两个指挥使,去的是王彦升,两人比剑,史彦超乃马上猛士,与有“王剑儿”之称王彦升比试,自然毫无意外地落于下风。
春猎三日,满载而归,贵妃高氏与贤妃折氏,亦策马执弓以射猎,折氏胜之,得野鸡五只、野兔两只。
刘承祐也下场,纵马驰奔,猎狗走逐于前,骑士围堵于侧,天子弯弓而射,一发即射杀一鹿,众军观之,山呼万岁。
当然,最让刘承祐开心的,在随后诸军对战演练中,涌现出了好几名表现出色青年军官,虽是营、队一级的低级军官,但明显,除了早入天子之眼的潘美、马仁瑀之外,另有石守信、韩重赟、韩令坤、党进等人。
尤其是石守信,多让刘承祐看了好几眼,没办法,此人的“名气大”,不下于潘美。一时间,刘承祐有天下英雄,已尽入吾彀中的畅快感,还京之后,刘承祐便着令枢密院,对这些人进行赏拔,兵部录籍。
经过足足三个月的时间,枢密院与兵部,已然析分结束,职权明晰,全国军政之令,重新进入正轨。当然,还保留了少许界限模糊的地方,比如兵籍、迁补,不是不察,只是为了相互制约,相互监督。
崇政殿内,魏仁浦、王朴、高行周、慕容延钊几名文武重臣受命齐聚,观其配置,便能知晓,皇帝是在议军。
看着几名重臣,命人茶汤伺候的同时,刘承祐环视一圈,直接道:“幽燕、定州、沧州、瀛洲、代州等州,陆续上报,契丹入寇,犯我边境,掠我士民,北面诸州,不胜其扰,朕深患之!”
魏仁浦在旁,补充介绍道:“距离栾城之战,已三年有余,根据细作探报及诸边州县及商贾往来所察,综合各方消息可知,契丹在这段时间以来,实力已然恢复不少。”
“前两年,碍于元气大伤,又在幽州城下受了几次挫,便再未大举入寇。但自去岁秋至今春,契丹骑兵南下,侵我汉境,大小已有七十余次,仅今春,便有三十余次,北边诸塞,可谓处处烽烟。”
“并且此番胡骑,少者百骑,多者不过千骑,专事杀掠黎民,乱我生产,官军出击,利则战,不利则退,甚至放弃缴获财货,从不纠缠,作战十分灵活。燕王赵匡赞,河北都部署何福进,皆派军出击,但斩获甚少。”
慕容延钊在河北镇守过两年的,此时闻讯,不由气愤:“胡寇如此猖獗,恨不能效卫霍,北驱草原!”
当然,这话也就只能说说了,燕山、长城之险,都还在敌方手中,骑兵也不足,根本无所出。纵然勉强出击,背后无所倚凭,也只是送死。说得难听点,实力有所恢复的契丹人,就是可以在大汉头上拉屎撒尿,而无所顾忌。
心里清楚这等现实情况,但慕容延钊的志气,还是值得鼓励表扬的:“慕容将军,其志可嘉,其气可扬!”
“契丹扰边如此之急,战法如此狡诈,似乎有些不寻常啊!”老丈人高行周则拧着老眉,捋须说道。
看了老帅一眼,魏仁浦道:“临清王所言甚是,契丹骑兵最南者,竟深入到河间,虽为何都帅调兵捕杀,但犹见其张狂!恐怕契丹人,另有所谋。”
魏仁浦言罢,在场所有人神情都凝重了。刘承祐起身,驻足于殿侧所悬舆图,每每看着缺一块少一片的大汉疆域,就十分不顺眼。
其他人也跟着走上前来,此番契丹扰边,动兵规模看起来不大,但波及范围很广,自东向西,绵延千里。
“你们说,这是不是契丹大举南侵的征兆!”突然,刘承祐回头问。
“陛下!”此言落,王朴站了出来,此时的一脸苦相,郑重地向刘承祐道:“只怕,我朝不能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你怎么看?”刘承祐抽了口气,看向他的首席谋主魏仁浦。
魏仁浦表情严肃,认真思量几许,慎重地道:“陛下的猜测,再联想契丹国内这几年的情况,很有可能!”
不待刘承祐发问,魏仁浦解释道:“契丹乃我朝大患,近年来虽未有大的交战,但始终不敢大意,枢密院下军情司也投入了不小力量,探查其国内情况。”
“契丹先主亡于陛下之手,那契丹主耶律阮四年前率师北上,争夺帝位,幽述律后与叔李胡于祖州,本就得罪了一大批契丹贵族。继位之后,威加诸部,削其部民,以强本部。大赏亲信之臣,任用北亡汉臣,而轻视契丹贵族。种种举措,都使契丹主大失宗室、贵族之心。乾祐元年至乾祐二年,耶律天德、萧翰等宗室,先后谋叛政变,就是明证,契丹内部,并不安稳。”
“而那契丹主耶律阮,虽有仁厚之名,然野心盈胸,时怀南侵之意。当初失了幽州,稍作整顿便遣耶律安抟率大军南下,为燕王赵延寿率军民拼死以抗方休。”
“念及契丹国内局势,臣大胆猜想,契丹主举兵南下,一可起以邻为壑之效,压制国内不满之贵族、部族;二可借机掌控诸军;三则报当年大败之仇;四则复夺幽燕、乃至河北之地,至不济,可夺财货子民,再不济也要坏我河北诸州生产。”
听完魏仁浦的解释,殿中静极了,气氛一时有些压抑。
注目舆图良久,刘承祐不禁一叹:“魏卿所言,虽属揣测,然析有条理,综合其形势,朕不敢不慎重。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啊。诸位,倘若契丹当真大举南下,如何应对?”
此问一出,王朴脸色变了又变,一咬牙道:“陛下,如契丹当真大举南侵,那我朝攻伐淮南战略,就必须要做出调整,乃至延后!”
看得出来,王朴进此言,是下了很艰难的决心,要说臣子中,最在意南征的人,非王朴莫属了。这毕竟是他,一出山就提的“平边策”,并且一路跟着准备、调整、优化,耗费了极大的心力。
刘承祐都诧异地看了看他,当即摇头:“不!南征战略,已然筹备那这般之久,朝廷投入巨大,岂能轻易改弦更张!”
“别说如今就是个猜测与征兆!”刘承祐面上一狠,抬手用力一拂袖,霸气地说道:“就是契丹当真大举南侵了,朕苦心孤诣,朝廷戮力同心,军民缩衣节食,大汉积三载之功,爆发出的能量,难道还不能抗契丹而取淮南吗!”
听刘承祐一眼,高行周、慕容延钊这样的武人,皆有所感染,情绪上来了。王朴也有所恍惚,但很快调整过来,拱手向刘承祐:“陛下,臣当年提出‘先南后北’战略,便有言,需待良机,除南方局变,我朝攻伐准备完成之外,北方契丹的威胁,也不得不顾。甚至于,北方的威胁,首在其冲!”
“契丹如有南侵之意,则必非良机,否则,北寇南袭,而南方战事不顺,淮南不能骤下,大汉绝无两面作战的实力!”
连王朴这个为了“淮南战略”呕心沥血的人,都这般说了,刘承祐有些发热的头脑强行冷静了下来,想了想,意外地朝王朴一礼:“得良臣如此,是朕之幸,是大汉之幸!”
“陛下,臣受不起啊!”王朴意外之余,赶紧回礼,腰弯得更低。
起身,刘承祐看向魏仁浦,郑重地问道:“如契丹大举难请,我军于河北采取守势,全力南击江北,速战速决,可行否!”
迎着刘承祐认真的目光,魏仁浦也冷静地思量许久,然后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恕臣直言,不行!兵者国之大事,容不得冒险!”
魏仁浦冷静得如一台不带丝毫感情的机器,将刘承祐心中的那一丝期待彻底浇灭:“河北地势,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是我军最大之劣势所在。陛下于南易水一带所设防线,虽几经调整,增派兵马宿将,构筑垒壁,但实属因陋就简,对契丹骑兵能起多大防御之效,却是无法乐观。”
“此番,胡寇仅以小股马军,四处不断,反复袭扰,使得我北方边军,处处示警,不甚其扰,苦不堪言。”
“陛下也是知兵之人,契丹倘若大举南下,朝廷如无大兵应对威胁,令其有所顾忌,一旦让其突破北部边防,对我河北众州将会造成何等破坏。而陛下如举大兵击淮南,以伪唐之实力,又岂是轻易便可夺取的,那是久战之地。”
“一旦战事不顺,拖延日久,后果将不堪设想。倘有契丹在后威胁,伪唐那边则更加难以攻服,必定助涨其抵抗之心。更可怖者,契丹大军如长驱直入,以向东京......”
魏仁浦一席话,将刘承祐“两线作战”的念头彻底打消了。
情绪彻底冷静下来,考量得失,表情慢慢地拧在一起,刘承祐不由愤怒道:“三载所谋,苦心筹划,到最后,还得看契丹人的脸色行事吗?”
天子的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懑与憋屈,殿内几臣都下意识地把头低下一些。
不管愿不愿意承认,事实上确实如其言。征南不似派折从阮去打野鸡族那等杂虏,那是需要动用朝廷大部力量的,只要北汉还没有两线作战的实力,就永远受制于人。而况,即便有那个实力,腹背受敌的情况也是该极力避免的。
“老夫看两位尚书是小心过甚了!”看气氛过于沉抑,高行周此时却发话了,朝着魏仁浦与王朴瞥了两眼:“契丹之患虽则严重,却还不至于灭我朝志气。而今北方形势只是初现端倪,契丹是否大举难侵尚属未知之事,便于崇政大殿这般揣测、迟疑、顾虑,妄谈更改朝廷大略。如此惊弓之鸟,何来颜面,于庙堂之上谋国谋军?”
高行周这一番话,有如振聋发聩,很提气,就是有些不给魏、王面子。魏仁浦闻之,只是露出一抹苦笑,王朴脸上则闪过急色与不服,即欲开口,被刘承祐抬手止住了。
“魏、王二卿,未虑胜而先虑败,未虑优而先虑劣,此乃老成谋国!军国大事,本该因势利导,据时而变!”刘承祐此时已然完全沉着起来,对老丈人道:“不过,临清王所言,不无道理,契丹异动,还待观察,不管他如何动,我们不能乱!”
“我们也该动起来了!”在舆图前来回踱了几步,刘承祐直接道:“让军情司派人去契丹探查,多使能士,出重金,不惜代价。传令诸边各塞,加强警备,沿边诸指挥、镇守,包括燕军,给朕牢牢地监视住契丹的动静。”
又朝候在另一边的张德钧道:“去,把武德两使给朕找来,要快!”
“是!”听天子的语气,张德钧屁股一紧,脚步飞快而去。
“契丹袭扰,已在沿边造成了重大破坏,流民大起,有鉴于此,朝廷如何应对,你们可还有建议?”目光紧紧地盯在冀中北一域,刘承祐沉声问道。
高行周拱手建议道:“陛下,而今朝廷于北边所设诸指挥,虽属都部署何福进统筹,但各指挥实则各专其事,且兵力分散,调度不顺。陛下或可再降诏令,明确统率,上下级别,使军令通畅。并致诸军之间,多加协调联系,及时预警,倘有敌袭,联合作战,并予以诸军捕捉战机,主动出击的自主权!”
高行周其言落,刘承祐顿时转过了头,看向他。老丈人幞头之下,白鬓可见,脸上除了老态,边是平静,很坦然地迎着皇帝的目光。
稍拧着眉,刘承祐心中琢磨着,高行周的意思,他懂。只是,这权还没收完了,就又要开始放了?但高行周的建议,也不是没有道理,边事复杂,军情随时在变,刘承祐不可能就给将军们一张戍防图或者阵图,然后就让他们按图作战。酷爱电子书
“何福进可信吗?”刘承祐默默自问:“马全义、罗彦瓌、李筠......”
刘承祐本就是有决断力的人,没有迟疑太久,直接道:“就听临清王之言,制告诸镇守、指挥,由都部署何福进统筹指挥,军令如山,不得逡巡迁延。朕给他们军事自主之权,但明谕一条,胡骑来寇,守关为主,出击为辅。”
“另外......”几乎在转瞬之间,刘承祐又给此决策加了个补丁:“以成德军观察使、判恒州府事李毂为河北水陆转运使,今后沿边诸镇、关所需粮饷、被服、药材、军器等,皆由其统一调配供给。”
“是!”
高行周的建议,有了结果,慕容延钊也主动道:“陛下,臣只能想到一条笨办法,这几年,朝廷已于河北筑堡垒、置镇兵,以御胡骑。然仅以朝廷之力,盖有所不逮。臣建议,或可效南北乱世之时,中原大族豪杰,广筑坞堡,结壁自守,闲则务农,乱则戍垒。”
“陛下,慕容将军所进之策,当可行。”魏仁浦表示赞同:“如此,既可尽量减少胡骑南寇对河北子民的损伤,也可配合朝廷兵马,予以反击!”
不知为何,听这二人建议,刘承祐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画面:坞壁堡垒,成庄成园,朝廷之政,难入其内......
不过,凡事有其一利,便有其一害。当此之时,对刘承祐来说,紧眼前之利,明显更重于他日之弊。没多少犹豫,便同意了。
“幽燕及沿边百姓,如愿南迁者,朝廷当尽力助其内迁,安置于州县!”魏仁浦建议。
“......”
四名文武,很快就当前情况,提出了一系列的应对措施。但是不管哪一条,都显被动,但是没办法,形式不由人。
“这等受制于人的感觉,当真是糟透了!”刘承祐暗骂一句。
“陛下,是否让代州杨业、府州折公,率军出击,以作反击试探?”慕容延钊提议道。
为刘承祐直接否决:“不!其力有所不逮,眼下本不是直面契丹之时,如无制胜之决心,必夺之土地,何必徒费钱粮士卒!”
将目光从舆图上收回,刘承祐环视一圈,严肃道:“契丹南侵之事,盖属推演,尚无定论。在形势大变之前,朝廷战仍在淮南,备战行动,当有条不紊,继续推进,不得怠慢!”
“是!”
说着,刘承祐不由苦中作乐:“如此,倒可进一步迷惑伪唐君臣了!”
李少游与王景崇受召来觐,前后脚至崇政殿前,恰逢魏仁浦等人鱼贯而出,表情肃重,心中都不由上了个弦。
虽然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坏到无以复加的程度,王景崇仍旧拱着手,笑脸相迎:“寿阳公也是奉诏而来?”
冷哼一声,都不以正眼看王景崇,李少游当先便朝殿中走去。留下王景崇,脸上的笑容仍似春风,但目光却分明森冷阴鸷。
走了几步,李少游突然回过头来,竟然变了一副笑脸,伸手示意,乐呵呵的:“任公年老,还是先请,陛下相召,必有要事,可不好让君上久等!”
李少游近来,却是越发喜怒无常了,让王景崇都难以捉摸。心中的异样很快消失,王景崇老脸几乎笑成一朵菊花。
这段时间以来,武德司进行一番激烈的内斗,在不断的斗争之中,逐渐完成自我的净化。李少游提拔的下属,都知、亲事、探事官等,被清除了很多,王景崇当然无法幸免,在同一套规则下行事,谁能黑过谁,谁又能白过谁。
甚至于王景崇的损失要更大些,毕竟他的行事风格,比李少游要没有下限得多,手下人被抓住把柄往死里整,几无幸免。激烈的冲突,给武德司好好整肃了一番风气,甚至于,波及到了武德两营的司卫兵。
还是刘承祐见差不多了,下诏给武德司上下降了降了温,把李少游与王景崇叫进宫,严厉斥责了一番,风波方才告终。
而在这次风波之中,王景崇也再度明白了一个深刻的道理,李少游没那么好对付,就在于其出身。原本,他以为揪着李少游的疏漏,能将他扳倒,至不济能调离武德司,毕竟在王景崇看来,天子并不是在意亲戚之人,皇叔、国舅被整治的例子可摆在前边。
只是最终的结果,让王景崇大失所望。长了教训,王景崇也及时地改变了策略,开始避免与李少游正面冲突,转而逢迎皇帝,积极办事,以挽回在此次风波中在刘承祐那边丢的信任。
王景崇此人,在政治上边的敏感度,是很高的。
到了御前,李少游与王景崇,同时恢复了恭顺敬服的态度,静听帝训。
刘承祐也没有同他们多废话,直接一句话打发掉二人:“接下来,选拔武德司下属精干之探事、细作,不管用什么方法,给朕北上全力刺探契丹的消息,察其异动。”
“是!”面对皇帝的死命令,李、王二人,也没敢多言,只有果断地应命。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透过大殿窗棂,照射在刘承祐身上,影子投在泛着晕光的舆图上。
“官家,你已经站了一个多时辰了,还是先歇息一段时间吧!”张德钧上前,小声地劝道。
刘承祐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这才感双腿之负担,毕竟站得太久。直接让搬来一张交椅,坐下,刘承祐问侍候在殿中的王著:“王著,方才殿中之议,你也听到了。你觉得,契丹如大举动兵,会选择什么时间?”
刘承祐这是没话找话了,闻问,王著面露赧然,道:“陛下,臣只是一介书生,不知戎马,不通军事,不敢妄言。不过史志有载,胡虏南寇,多选择秋高马肥之际,彼时中原正当秋收麦熟之时,正供其就粮!”
“然而此番,契丹贼骑,却趁我春耕之际,掠我生民,坏我田亩,却是因何之故?”刘承祐追问。
王著凝思几许,摇头,王著实诚地答道:“恕臣愚钝,虽知胡虏必有所图,但实不知其里。”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王著此人,胸无城府,心性倒也单纯,平日里为人行事颇显君子之风。
听其言,刘承祐则道:“契丹人此举,或是采取夏季攻势,然如欲秋高动兵,那么其所图者,就更大了。坏我春耕,即欲使我冀北秋粮不继,如彼时交兵......”
刘承祐这等猜想,让王著大惊,随即气愤道:“契丹人,用心竟如此阴险?”
刘承祐冷冷呢喃道:“闻那耶律阮,喜好汉家文化,学我汉家制度,用我汉家之人,这样的敌人,可要比一般胡虏要难对付多了。动兵作战,粮草乃首要之事,倘若北寇长期采取春攻秋掠的打法,必为我朝之大害!”
“陛下,难道就无法遏制契丹人的野心?”此时的王著表现得,就如同一个愤青,怒火攻心,气愤难平。
刘承祐仰头望着那张几乎印刻到他脑海中的舆图,目光由平静,见见变得锐利,倏地起身,一握拳,霸气侧漏道:“几年的时间,似乎已经让契丹人忘记了栾城之战的教训!倘若契丹人真敢大举南下,朕就算拼着暂缓淮南攻略,拼着将河北打废,也要亲提步骑大军,迎头以痛击,将之打疼,疼入骨髓。”
“陛下豪情,臣拜服!”王著心有所感,脸上浮现激动之色。
因契丹异动,刘承祐脑中已然在构建一个大的战略蓝图。如契丹动大兵南下,则以整个河北为战场,将之诱入河北腹地,以邺都基,澶、滑、濮、博州为点,集马步大军二十万,提前与之来一次战略决战。一劳永逸地解决契丹威胁问题,至少让他在统一的进程中避免腹背受敌的困境。
当然,这只是刘承祐一个不成熟的构想,也是深感契丹对他“先南后北”战略的巨大威胁,被逼出的念头。即便能够成行,以整个河北为饵,不说决战战果如何,对呈复兴状态的大汉而言,也是一次巨大的伤害,更会严重拖延他削平诸国的进程。
不过,还是那句话,局势究竟如何发展变化,北汉当如何应对,最终还是得看契丹的动作。
在大汉舆图下,刘承祐一直待至晚上,头脑越清醒,心情反倒越发烦闷。
步至殿前,吹着习习夜风,遥望星光点点的夜空,那般高远静谧。面容之间,竟是少许的疑惑与不解。
刘承祐在考虑,郭荣吞并南唐,是如何避免腹背受敌的,要知道,周世宗面对的,除了拥有燕云之地的契丹那如悬剑于脖颈的威胁之外,还有占据河东的“北汉”。
“北汉”那边,刘承祐能够想通,高平一战,几乎打断了“北汉”的脊梁,浇灭了刘崇父子的野心,契丹人不动兵,面对彼时的后周,只能采取守势,袭扰都不敢有大动作。
问题是契丹人那边,何以在郭荣大举攻占淮南的过程中,按兵不动,放任他吞并那江北十四州与百万户民。郭荣打淮南,可是三征,前后鏖兵数年......
是契丹出了什么状况?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刘承祐心中是浓浓的不解,当然,他要是涉猎再广一些,许就解其惑了。
郭荣南征之时,契丹已是睡王耶律璟在位了。
天子虽然因北方之风起,而感忧虑,但并不影响大汉朝廷的正常运行,反倒因为自上而下的压力,使得朝政的执行效率,提高了不少。
春耕基本结束,大汉的备战也在加快,河渠仍在疏浚,沿运河一线的数十座粮仓也在低调转运、囤积。东京的军器作坊,也在全力开动,打造兵甲。民间的纺织作坊,在兵部授意之下,开始大造鞋袍被服。
两司禁军的高级将领们,也被派下了特殊任务,河北抗辽作战,只给了个论题,题材不限,文体不限,但被点名的人都需要给枢密副使郑仁诲提交一份“答卷”,有见地者,则能上呈御案,由刘承祐亲阅。
两司禁军,也在各军将校指挥的率领下,加强了训练,尤其是实战操训,除了作战技巧的磨砺之外,行军、扎营、涉渡,都在演戏之列。
最紧张的,要属水师靖江军了,在向训的统帅下,分为数支于黄河、汴水之上操练。淮南水域的水文情况,虽然与中原有异,但是刘承祐给大汉水师的要求本就不高,只需掩护后方即可。
如真与契丹进行大战,那么水军刘承祐一样需要动用的。在隔断河渡,限制契丹骑兵的活动范围上,水军或能出奇效。刘承祐对水军的投入,也是存了两手准备的想法。
而在皇帝严令,与朝廷相关司署投入大量人物力之后,针对于契丹局势的调查与刺探,总归是有所收获。
综合各方面的消息可作大胆判断,契丹国内,皇帝耶律阮与宗室及诸部贵族的矛盾已经十分尖锐,这两年虽未有之前那般大的叛乱,但是小乱不断,且就如悄然集聚的旋风一般,只待爆发的一日。
耶律阮比起辽太宗耶律德光或有差距,但也算不得庸主,大抵是也察觉到了国内隐伏的那股暗涌,耶律阮方才会打算借助战争转移国内矛盾,借机稳固政权,同时实现自己南侵的野心,可谓一举三得。
而耶律阮叫嚣着,要统军南下攻汉,雪栾城之耻,复夺幽燕、河北乃至中原,类似的言论已非一日了。
自去岁秋末起,耶律阮就派了当初助他夺位的心腹大臣南枢密使耶律安抟南下,今春以来的密集袭扰,便是耶律安抟的手笔。此人,基本可以肯定,就是替辽主耶律阮来打前站的。
北边的消息陆续传来,北汉君臣的庙算也不停的计较之中,对于北方的形势也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
王朴甚至断言,以契丹国内的情势,不需外力,其必不战自乱,这大抵是战略家的眼光吧。
但也正是如此,契丹南侵的可能性则大大加强了,当殿之上,王朴满心不甘地向刘承祐建议,必须要暂缓淮南战略,积极备战河北,以应对契丹入侵。
即便早就有此心理准备,刘承祐心中仍旧产生了巨大的不甘,无奈下令,战略转向。当然,战略方向的转移,并不影响底下的备战,只是侧重不同罢了。
即便如此,刘承祐心里仍旧保存着一点念想。甚至于,否决了有些将校提出的,先发制人的打算。不似淮南战略的隐蔽,始终藏着掖着,局限于大汉少数高层及天子近臣之间的流传,针对契丹的御备,可谓朝野尽知。
在北汉无奈顾及北方之时,在大汉南方,同样是风波乍起。
首说湖南,伪楚王马希萼篡位之后,除保留最后一丝理智向南唐称臣之外,便志得意满,骄矜难抑。
思旧怨,杀戮无度,昼夜纵酒荒淫,湖南军政之事,悉委于其胞弟马希崇。马希崇也是个才德浅薄之辈,政刑紊乱,用人唯私。派军搜刮民财,用以犒赏有功之士,将士犹以不均而怨愤。
及至乾祐四年春,随同马希萼南下的朗州官兵,也渐离心离德。有家奴谢彦颙,容貌俊俏,受宠于马希萼,以之与妻妾杂坐,王府有宴,亦以其人居军将之上,诸将皆以为耻。
马希萼又多亏待旧部,在去岁进攻长沙之时,有大火焚损王府,以朗州静江指挥使王逵、副使周行逢帅所部兵千余人缮补之,执役甚劳,而无犒赏。以致官兵之间,怨愤滋生,人心动荡。
将亡之国,乱象横生,马氏兄弟得湖南之地不过四月,已然军心民心尽丧。
就在三月壬申(十一),王逵与周行逢率所部将士,持兵执戈,逃归朗州。马希萼宿醉醒来方才得知,即遣指挥使唐师翥将千余兵卒追之,为王、周二人伏击而溃败,仅以身免。
王逵与周行逢占了朗州,即奉马氏血脉马光惠为节度使,后派人北上联络澧州,请称臣于北汉。防御使曹胤即上报东京,刘承祐诏允。
湖南的局势,随着王逵与周行逢的叛逃,脆弱的“安宁”便已宣告结束。
面对这等危险的局面,马希萼基本是后知后觉,反应迟钝,比起起兵造反夺位,治国理政,处理复杂局面,对于马希萼而言,着实是太过为难他了。
下属背反,占据老巢,小败一场,马希萼就没办法了,竟然选择向南唐求告,希望李璟能帮忙解决叛逆。当然,不是马希萼完全蠢到那个地步,只是因为他对长沙楚军的掌控已然脆弱到一个危险的地步,如强行发兵,只怕不用到朗州,兵将大概率会倒戈相向。
而马希萼不知道的是,他所期望的南唐,已然对湖南之地,磨刀霍霍了。他派到金陵入贡的使者刘光辅,也早将他与湖南的真实情况卖了个干净,并且力劝唐主李璟发兵取湖南。
南唐君臣对于湖南的吞并计划,已然正式进入落实阶段。从季春起,南唐大批的粮饷军械,向西、南输送,屯于鄂州及洪州。兵马也一样,暗中调动,屯于两州。
北面以老将何敬洙为武昌节度使,屯鄂州;南面以营屯都虞候边镐为信州刺史,屯袁州。意图很明显,南北两路并举,潜图进取。
北汉乾祐四年,盛夏。
金陵内殿中,唐主李璟与几名工于诗词文章的大臣,正开怀聚宴,观其流露出的情绪,十分愉悦的样子。
金碧辉煌的内殿之中,四周都用器皿盛着宫中藏冰,寒烟袅升,在这炎炎夏日,营造着一个舒服的环境。痛饮一口冰镇佳酿,又喝几口“冰雪杨梅浆”,其间爽快,几乎书写在李璟的脸上。
唐主李璟此番召臣下饮宴,倒也不是平日里的享乐,而是为了庆祝。主要是为了庆祝两方面的消息,一则是湖南境内的局面,越发乐观了;二则是,北汉遇到麻烦了。
“陛下!”冯延巳端着一杯冷饮起身,先是轻蔑地瞥了一旁风度依旧的韩熙载,向李璟道:“消息已然得到确定,北汉这两月以来的备战动静,都是为了抵御契丹南侵做准备,而非某些人所忧虑的,另有所图。”
“根据细作探查,今春起,契丹人便加大了对北汉边境的袭扰。而今汉廷上下,是风声鹤唳一片,一心向北,而无力难顾。湖南之事,我朝可安矣!”
起先,北汉备战的大动静,根本无法完全隐蔽住,因此,南唐朝堂之上,又起了异声。还是以韩熙载为首,建议李璟要有所警惕,提高戒备,尤其是两国接壤之边境。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索、推演,再综合各方面的消息,韩熙载终于往那个让他惊悚的方向去想了,北汉意在淮南。
然而,当他兴致冲冲向李璟与南唐臣僚示警之时,却引得冯延巳等人的讥笑,连李璟也觉其有些异想天开。
不管怎么样,从乾祐二年两国互遣使者修复关系、交好之后,对于南唐,北汉一直都表现得很有善意。沿淮边境,两国商贾贸易日渐繁荣,江北的盐、粮,江南丝锦、茶叶,让南唐的官僚、商贾赚取了大笔利益。
而随着北汉提出“分楚”之议后,两国的关系,则更有种“恋奸情热”的意思。发兵取湖南,又是冯延巳等人力主的,韩熙载这等时候再提出“妄想”,立刻让冯延巳等人抓住痛脚,攻讦他是以政见不和而罔顾国家大事。
是故,耳根子本就软的李璟,连带着对韩熙载有些不满,虽未责骂,却再没听取他在此番国策上建议的意思。
那一日,韩熙载凄怆难制,离宫之后,魂不守舍,竟至潸然泪下。长叹曰:向使宋公在朝,何至于此。
他所言之宋公,便是南唐开国元老,有“第一谋士”之称的宋齐丘。宋虽与冯延巳是一党,但韩熙载还是佩服其人智略眼光,相信他也能看出其间的不对劲。
只可惜,宋齐丘被下放到洪州当节度使,已经有几年了,如今远避中枢,还要筹备粮秣,以供西征。而有意思的是,宋齐丘遭贬洪州,恰恰是因与韩熙载代表的江北士人集团之间的党争。
而此番,随着北面的好消息传来,则更使韩熙载的顾虑变成了杞人之忧。
宋、冯一党的马仔,谏议大夫魏岑也站了出来,笑道:“而今北汉已是自顾不暇,即便他们当真对我朝有所野心图谋,也不需忧虑了。湖南马希萼,已然快众叛亲离了,人心沦丧,我朝可以出击,必可传檄而定,拓土千里。”
连独坐于案的韩熙载,神色都平和了许多,似乎也暂时放下了心中的疑虑。南唐君臣,此时是额首称庆,大概天命所钟,属爱大唐吧。
“好!好!好!”李璟满脸笑容,连叫几声好,也不掩其文弱,旋即迟疑道:“现在就发兵?”
建功之心虽有,但从前到后,每到决议之时,李璟都显得犹犹豫豫的。
见皇帝老毛病又犯了,冯延巳当即劝道:“陛下,而今边、何两将屯袁、鄂已近两月,车马舟船,粮草军械,也在陆续调拨,足供大军三月之用。窃据朗州的王逵、周行逢,也接受了我朝的册命,以湖南而今的情势,可以下定决心了。”
“另,据闻南汉主闻楚变,也派军马,陈于边境,观其意图,只怕是欲尽取岭南之地。是故,我朝不可迟疑,以防误了良机,使得南汉军抢了先。”
冯延巳这是急不可耐了,但李璟性格中的踌躇反倒越发明显了,放下酒杯,好生思量了几许,缓慢而平和地说:“既然马楚之地翻手可得,倒也不急于一时,再等等。”
见唐主这般反应,冯延巳正欲进言,又听他道:“淮南粮荒,饥民四起,还是等饥情缓解之后。”
以去岁天时不利,淮南各地收成不佳,导致今岁以来,膏土富裕的淮南竟然产生的粮荒。南唐对底层士民的税赋,实则是很重的,上缴税收之后基本也就够生存口粮,而恰逢今春,南唐朝廷开始筹备伐楚事宜,从淮南的官仓中又调集了大批的粮食。
什么情况都赶到一起,也就造成了淮南饥民大起。沿汉境一带,有不少淮南百姓渡淮乞食,针对于此等情况,刘承祐诏令沿淮大汉州县,放薄粮救济,凡北上饥民,愿意留下的即给土地安置上籍,不愿意的也不强留,放其南下还乡。
不管作何选择,对于大汉而言,都不是什么坏事。一点薄粮而已,刘承祐不做亏本买卖,他更期待返回淮南的饥民,宣扬大汉的仁义,在他兵伐之前,先行攻心。毕竟,南唐的官府们,在救济之上,都没有那么“大方”。
而针对北上购粮食的南唐商贾们,刘承祐也降诏,不需阻遏设绊,任其购买,只是价格上,没有做限制。不管淮南商贾用多高的价格买粮,等其拉回去之后,必会以更高的价格卖出......
北汉包藏的祸心,李璟并未察觉,反而对其仁义表示赞誉。此时提起淮南饥情,说道:“这样,派使节携礼北上,感激其淮南援手之恩。另外,再向其请,发兵分楚之事!”
“陛下这是欲再向北汉作试探?”冯延巳似乎摸到了李璟的想法。
李璟也不否认,眼神仿佛闪出了亮光,眉宇之间浮现出了少许雀跃之色,似乎是在为自己的智略感到兴奋,扬手道:“待到秋时,秋粮入库,契丹或也动兵南下了,彼时于我朝而言,才是万无一失。”
“让边镐在袁州,好生练兵,做好出击准备。”
李璟这是已经下定决心的样子,冯延巳自个儿想想,似乎也挺有道理,也不固执进谏,毕竟皇帝难得有自己的主见,这种情况去辩驳他,不是聪敏人干的事。
“对了,陛下,还有一事相禀!”冯延巳突然道。
“卿且讲来!”李璟略显好奇。
“江塞边卡上报,有官船自吴越借道入江,说是护送吴越公主北上开封,与汉淮阳王刘承勋成婚!镇守不敢擅自放行,已然扣下,上请朝廷区处!”冯延巳道。
闻言,李璟不仅疑惑:“吴越进贡中原,向走海路,此番怎会招摇而借道我朝?”
冯延巳道:“以臣之见,是吴越想借此向我朝示威,煊示其与北汉联姻之谊!”
“哼!”轻轻地哼了声,李璟似乎不屑于钱弘俶的小动作,道:“传令放行吧,正好使节一道北上,也作贺喜!”
“陛下大度!”
艳阳当空,肆意释放着热量,无穷无尽一般,烘烤着大地。东京城,似乎也因着盛夏炎热的天气,变得浮躁了许多。开封乃中原第一城,居大不易,尤其是对于市井小民们,哪怕天气再不友好,也得忍着酷暑暴晒奔波,忙于生计。
随着国势渐安,朝廷善政,开封城迎来了一次大发展,城市逐渐繁荣,其间百姓,只要肯干,基本都能找到一份谋生的活计。当然,只是劳役程度有所区别罢了。
随着禁酒令的开放,东京市坊之内的酒肆是越来越多了,不过,有快一年了,朝廷又再度收紧,虽未如乾祐初年那般严禁,但也限制酒曲的酿造。小民之中,不乏聪明者,能够猜得到什么缘故,朝廷准备打仗的动静一点都不小,而契丹南侵的消息,也传了一阵了。
初次,还引起了东京士民的恐慌,现居东京的人,不论官民贵贱,大都经历过天福十二年契丹灭晋那场国难。
不过,这股恐慌只是骤起一阵波澜,很快便平息了。一者,契丹那边许久都没有动静,有动静也传不到升斗小民之耳,至多能听到些有胡骑骚扰为戍边汉军力战击退的消息;二者,朝廷宣制,官府出手,以稳定忍心;三者,大抵是对如今的北汉朝廷,有了些信心,并不相信契丹人能再度打到中原。
到如今,契丹南侵,已成为一种传闻,非但难以引起波澜,反而成为了东京士民茶余饭后的谈资。
只是,朝廷的政策,该紧仍旧紧,对于小民而言,最切身的体会,便是酒的价格越来越贵,并且催生出了不少从事手工业的百姓。
更有许多商贾见机,自乡里收购相关辎需,拉至东京抑或几个营屯重镇,便能卖出去。当然其中避免不了腐败滋生,毕竟水至清则无鱼,有发现或受举告,则严厉处置,不然,如今的大汉朝廷还管不到那么细致......
不过,东京城内,比起酒肆,茶肆的发展,还要更快一些。尤其是在这酷暑之际,不管是当差的衙役、巡检的士卒、走街的货郎、牙郎,乃至闲来无事者,都喜欢在街市间的茶肆内,喝一碗凉茶,侃侃新闻,听听趣事。
东京市内,靠着一间食肆,架起一把青布大伞,用以遮阴蔽日,下设几套张桌椅。食肆商家很聪明,就这简单的摆设,每到时间,总是顾客盈肆。碗碗凉茶端上,搭配着市食点心,价格还不贵,对于饥渴疲惫的路人而言,还是很有诱惑力的,同时还能增加自家食肆的人气。
就如此时,形形色色、老老少少的汉子挤在一块儿,痛饮畅聊,在侧边稍微阴凉点的地方,还有几名货郎,坐在货担上,也各自叫了一碗茶,咕咚喝下,快活极了。
茶桌之上,则是一片热闹的议论声。
“一直说契丹人要打大汉,都两个月了,这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一名光着膀子,颇为精悍的青年汉子,嘴里叼着根酱瓜,边嚼边高声嚷嚷道,语气中一副恨不得契丹人快点南下的意思。
旁边的人听了,一名年长的小老头,两眼眯成一条缝,立刻就接话了:“你这后生,好不知死活,有这太平日子,不珍惜着过,难道还想着打仗?”
“还是老丈说得有理,契丹人一来,大家都没好日子过了,现在的后生郎,就是不踏实?”边上一卖水果的小贩也在卓上,听完跟着道,很不满那青年汉子的言论。
然后就是一堆人进行附和批判,见惹了众怒,那汉子赶忙解释道:“我这不是替我家郎君着急吗,北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打,想要去祁州贩点药材,又怕打仗。”
说着,环视一圈,哼唧道:“我说诸位,就算打仗,还能打到东京来吗?朝廷如今兵强马壮的,还不能把契丹人挡在河北?你们在此,怕个什么?”
见其不以为意的样子,立刻有人反驳道:“就算打不到东京,一旦战事不顺,朝廷增加劳役,加税征粮呢......”
眼见这干人,越说越大胆,茶肆的老板赶忙出面,供着手乐呵道:“诸位,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说着,还瞄了两眼,远处缓缓走来的两名市卒,一干人注意到,立刻便识趣得换了话题。
不过有人借机道:“我看这似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去开封监狱走一遭,才会老实......”
东京燥热的天气,仿佛在撩拨着汉帝刘承祐内心的烦闷,几碗“冰镇雪梨汤”,都制它不住。这两月来,刘承祐是一心扑在南北之事上,苦心操劳,连后宫都很少去了。
殿中,刘承祐一身轻便的薄袍,侧身靠着御座扶手。张德钧拿着一把团扇给他送风,动静虽不大,但小心控制着力度和节奏,倒将他累得汗流浃背的。
见其辛苦坚持的样子,刘承祐摆了摆手,让他下去歇着,并安排人再自冰库中提些冰块来。
“而今已入盛夏,连我等都难耐其酷热,而况于胡虏?”刘承祐朝殿前奏事的魏仁浦及郑仁诲道:“契丹人近期更加不可能南下了,想来,确是要等到秋高之时了!”
“陛下所言甚是!”魏仁浦说道:“根据北边传来的消息,契丹主虽有心南侵,一则时机不佳,二则胡虏诸部贵族仍未为其所压服。而从契丹底层部民观察可知,契丹也是连年征战,民疲兵乏,不管是贵族,还是普通牧民,皆无战心,不愿这等时候南侵。”
闻言,刘承祐神情间,少见地浮现出一丝傲然:“如今的大汉,可非石晋可比,跟着契丹主走一遭,转一圈,便能得到好处。”
枢密副使郑仁诲接话道:“即便朝政混乱、民生疲敝的前晋,也给耶律德光统帅的契丹大军造成了偌大的损伤,而况于我朝。陛下即位以来,从未对外软弱过,如其南来,我汉军必予以激烈抗击、杀伤,契丹胡虏也是人,也知疼,也知怕。前番在河北已然吃过大亏,即便契丹主欲一意孤行,克服难度、压服不谐,仍旧需时间!”
闻言,点了点头,对郑仁诲的话表示认可,刘承祐想了想道:“我军备战,可以暂时缓一缓了,待到秋时再说!”
“是!”
刘承祐清楚,也该降降温了,这段时间以来,朝廷花钱如流水,对家底远谈不上丰厚的大汉来讲,是一次不小的考验。实掌三司的副使薛居正,已经向刘承祐进言好几次,十分地心疼,连退居二县的王章都冒头了。
安置内迁户民,军械打造,粮草调运......靡费甚多,看得刘承祐都感肉疼。
“燕王那边,再度上表,请求朝廷支援......”
“这个赵匡赞,足足三年了!他向朝廷上表,除了讨要粮饷甲械,还有其他事务吗?”刘承祐都无奈,或者说习惯了,微摇头:“堂堂燕王,朕看他也是英伟不俗之人,而今怎么倒有些像高癞子了?卿可记得,赵匡赞向朝廷几次请求援助了?”
魏仁浦记忆敏捷,闻天子问,稍微回忆了下,也是淡笑着回答道:“就臣所知,算上此次,三年以来,燕王上表请援粮械共计三十三次,陛下与朝廷共允他十八次。”
“此次,由三司及兵部,酌情调拨吧!”这一回,刘承祐倒显得大方多了:“此番,他们也不容易!”
“是!”
要说今岁,契丹人在冀、燕之地采取的“春季攻势”,受损最严重的,非燕王所率下辖诸州。而辽军的重点打击地域,也是幽-涿-易一带,深入冀中汉境的袭扰,只是顺带的。
经过后续考量与研究,北汉君臣对耶律阮的图谋,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大胆猜测,其南攻,最大的目标恐怕便是复夺幽燕之地。
喊的口号,终究只是口号,不能作数。侵吞整个河北,乃至进取中原,只要刘承祐这边不犯罪,如今的契丹人还没有那个胃口与实力的。
而耶律阮若是看不到这一点,大兵南来,必然饮恨,甚至跟他的叔叔耶律德光一样,身死南朝。虽然对耶律阮不甚了解,但刘承祐与诸臣都觉得,此人应当是有这个眼光的,毕竟是深入过南征的,即便他看不到,手下的大臣也会提醒,契丹国内的贵族、臣子,还是有些智者的,尤其归顺了些投诚的汉臣。
“边境的御备做得如何了?”刘承祐突然发问。
这回是郑仁诲出声,答天子疑问了:“回陛下,而今沿瓦桥、益津、淤口三关,边防戍军,业已筑建两百一十八座,成犬牙交错之势,戍堡之兵过万,皆备有足量粮械。经过这两月的轮换、补充,加上恒冀瀛莫等州的防御、团练、乡兵,我朝已陈兵五万有余。”
“五万人能满足此防线的御备?”刘承祐问话显得很突兀,看向魏、郑二人,皆未直言,叹息道:“困势啊!”
“有此防线,虽然难以彻底拦截胡骑,但是,如契丹骑兵胆敢越过,那么这些关卡、戍堡,就如一个个牢固的铁钉,盯在胡骑身后,使其如芒刺在背,不敢不有所忌惮!”魏仁浦出言,头脑清晰,看得很准,也算是宽慰刘承祐了:“这也是朝廷设此防线的目标!”
“朕明白!”刘承祐轻舒了一口气。
未己,宰臣李涛来殿求见,言邢、洺两州上报,两州共计,已接收幽燕之地内迁百姓上万户。耗费了两个月的时间,仍不肯内迁的,都是“钉子户”了。
自天福十二年前燕王赵延寿率军北伐复夺幽州以来,经过屡次的杀戮、灾害以及陆续逃亡内迁,幽燕之地的人口数量已经锐减到一个极低的水平。原本户十万以上,丁口六七十万,而今虽未有详细的调查,但燕王治下军民,已不满三万户。
也正是因此,纵然燕王赵匡赞麾下有不少“反汉”人士,但燕地对河北,对大汉的依赖性也是越来越强了。
从卢龙观察使高防给刘承祐的密奏来看,近一年来,燕军内部关于“背汉独立”的声音小了许多。一是实力受限,二是几年的拉锯鏖战下来,幽燕军民与契丹人之间的仇恨是越来越深了,纵使部分燕军将校有投辽之心,普通士卒百姓的情感也无法接受。
随着时间的流逝,拖得越久,才越发体现出,刘承祐当初的异想天开,支持赵延寿进行的赌博式北伐,是何等正确的决策,后续大汉从其间得了多少利。
不说其他,如幽州还在契丹手中,仅给大汉北部边防上的压力便没有可比性。回想起来,因为有识者见之,朝中对当初还是一少年的天子便有那般胆略,赞誉有加,以致吹嘘。
大汉史官中资历最老的贾纬,贾翁,正在国史馆编修《高祖实录》,其中便提到了“燕王北伐”,文中大赞“今上”智略英奇,目光深远。
少顷,冯道也来了,告诉了刘承祐一个好消息,吴越使团进京,送来了联姻的吴越郡主。
刘承祐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笑容,也暂时放下其他顾虑的事,直接开始吩咐着:“带吴越使者来见朕,嗯,引吴越郡主去慈明殿,让太后看看,朕给淮阳王选的王妃如何?”
“是!”
“陛下,吴越王钱弘俶继位以来,对我朝素来恭顺,此番又送郡主来结亲,足表其臣服之心呐!”冯道见天子心情终于好了,也眉开眼笑地说道。
闻其言,笑容这才有所敛,当然,刘承祐真正考虑的,还是南征之时,邀钱弘俶发兵击南唐背后,牵制其江南之军。联姻,只是加深南北之间的联系罢了。
早在乾祐三年春,刘承祐与太后便有给淮阳王刘承勋选一个王妃的想法,当时,大概有两家的人选,一从荆南高氏,二就是吴越钱氏。
当然,没有经过多难的抉择,便选定了钱家。遣使联络此事,吴越王钱弘俶自是喜而应之,约定此事。
至于联姻的人选,钱弘俶选则了吴越文穆王幼女,其幼妹,据闻其清雅秀慧,贤惠明理。就是不知一个十二、三岁的幼女,是如何个贤惠法。也正是因为年纪太小,拖了一年多,等吴越公主年满十四了,钱弘俶这才命人带着嫁妆,北来东京。
为表重视,刘承祐接见吴越使者的地方,在崇元殿,并将朝堂穿紫服者尽数喊来陪驾。一番交流,自然和洽不已。
刘承祐当时便宣诏,封吴越郡主为秀华公主,着礼部选定良辰吉日,筹备庆典。
当然,从头到尾,这件婚事,都没有经过淮阳王刘承勋的同意,他只需要当他的新郎便是的。
乾祐四年六月初,大汉淮阳王刘承勋正式结亲吴越公主,以彰两国友谊。天子下诏,将婚礼设在宫内万岁殿举行,与之同时进行的,是天子刘承祐纳魏国夫人符氏的典礼。
魏国夫人符氏,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卫王符彦卿次女,乾祐二年封。
关于天子与魏国夫人小符那点事,在宫闱之间,乃至朝野,早已不是什么秘事。东京在舆情管控方面事很严厉的,更何况妄议天子,所以一直以来并没有什么泛滥的流言。
但是,宫廷之中,哪里能真正把所有人的嘴管住,不敢议天子,但符小娘子的身份可就没有那么地让人忌惮。
有些言论,终究传入了刘承祐的耳朵。说到底,还是刘承祐在乾祐初年的那一次心血来潮般的“戏言”,造成的结果,便是将符家两位娘子给订下来。
刘承祐娶大符,为太子妃,继位后又升格皇后,待国事渐宁,刘承祐帝位坐稳后,大舅哥符昭信进宫,顺便把小符娘子也给带来了,什么意思,也已很明白了。
只是初时,刘承祐注意力不在此上,又有些顾及大符皇后的感情,固一直没有做什么表示,一直养在东京。平日里,也有些接触,逢年过节,也有礼物御品赏赐。
小符娘子,长相自不必说,符彦卿的种,天生丽质,出身高门贵族,个人的涵养气质,也是十分出众的。不似其姐姐英姿勇敢,却另有一番柔婉。
虽谈不上什么感情,对于小符,即便纯粹的爱美之心,也足以使得刘承祐对其认可。另外便是,太后李氏对于小符,也很是喜爱,时不时召入宫中叙话,嘘寒问暖,早有婆媳之相。
这三四年过去,当初二八芳龄的少女,已然成为将满十九的大姑娘了。拖了这么久,刘承祐终是决定,该给出一个交代,顺便在与吴越联姻喜事上,一道操办掉。
婚礼的筹备,前后大抵耗费了内帑一千万钱,这是刘承祐继位以来,在军国大事之外,最奢侈的一次,分外铺张,甚显浪费。
不过,吴越王钱弘俶送的两船嫁妆,就不只这个价,即便和刘承勋分一分,也弥补回不少。吴越之富,也可窥其貌。
在一系列繁琐的仪礼过后,夜幕降临之时,也正是婚庆最热闹的阶段,万岁殿内外,共摆了三百余席酒筵,京中五品以上文武官员皆可携妻子进宫赴宴,与君同庆。
万岁殿内,礼乐齐鸣,歌舞同台。
太后喜静,受不得如此喧嚣,典礼结束之后便回宫了。后妃也一样,按照贵妃、贤妃的性子,刘承祐纳妃,是不愿来的,但得给皇弟刘承勋面子,也是等到礼成方去。
皇后大符,心里仍有些别扭,不乐意,但没办法,既为身份所累,又是小符的姐姐,一直陪着。
在这一片盛况的宫廷婚宴之中,只有一人,处其中,很不适应,那便是北来的南唐使者,礼部侍郎钟谟。
他是奉李璟之命北上东京,再作试探北汉君臣的,初至开封,便行求见,但是被吊着,拖着,刘承祐并不接见他。对于唐使的来意,刘承祐君臣有所猜测,甚至于,并不在意他的目的。
不过值刘氏兄弟喜庆,碍于礼节,也邀请了在宾馆苦等半月有余的唐使钟谟进宫与宴。原本北来之时,只备了一份礼物,临时得知天子要纳妃,又临时斥巨资购得一对同心翠璧。
此时在殿,钟谟是很不适应的,北人太过“粗鲁”,远不及他大唐御宴那般清逸。举目无可亲近者,钟谟只能自斟自饮了,只是不忘目光四扫,观察着殿中的北汉君臣。
御座之上,便是那汉帝刘承祐,黄冕高束,喜袍加身,举止从容,双目如电,贵不可言。蹲坐于其侧,小心与之叙话的,该是淮阳王刘承勋了,同样双目清明,贵气逼人。
下方北汉的臣子中,要数两个身着蟒服的老臣了,行伍之风浓烈,是临清王高行周与卫王符彦卿。卫王符彦卿还朝,既为天子纳次女进宫为妃,也为向刘承祐汇报黄河一线的御备情况,以及一些军事上的建议。
两个位高权重的国丈,正交杯换盏,热烈交谈,似乎很谈得来的样子。
其余大汉朝堂上有名的宰臣,除了冯道之外,钟谟还认不全,或只闻其名,不识其人。仔细一观,这北汉似乎还真有不少名气在外的人才......
当然,最让钟谟感到少许不愉的是,那吴越使者,游走于殿中的北高官之间,颇受欢迎,甚是活络的样子。
作为世仇,身为唐臣,钟谟难免不心生厌恶。并且,还有一种被区别对待的愤怒,大唐雄踞江淮,带甲十万,堂堂大国使者,居然如此被慢待。
不过那股子不甘,也只能憋在胸口,思及自己的使命,想了想,钟谟还是起身,端着一杯酒,朝北汉的宰臣圈子走去,首向冯道敬酒......
大殿之上,刘承祐与皇弟刘承勋亲切交谈着,以一种关怀的语气道:“嫁娶之后,你就是真正成年了,既成家,必须要有担当了!吴越公主,娘和我都能满意,此女年纪尚小,又远嫁东京,你当善待于她!”
“是!”刘承勋点头应道。
刘承勋比刘承祐小三岁多,如今也才十八岁,但经过几年的培养,读书习武,已不复当初的莽撞少年。举止之间,气质卓尔,让刘承祐很满意。
“大汉宗室,尤其是嫡亲之内,人才不兴,朕深以为虑。朕就你一个皇弟,对你是寄与了厚望的,开府已数年,成亲之后,也该出来,为大汉江山,尽一份力了!”盯着刘承勋,刘承祐说道。
此言落,刘承勋两眼顿时一亮,问道:“官家是要给我委派差事了?”
见他跃跃欲试的模样,刘承祐轻笑道:“你不是立志要做一个贤王吗?长居王府高墙之内,可当不了贤王!”
刘承勋嘿嘿一笑,下意识地挠了挠脑袋:“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成想竟然传到官家耳朵里了。”
刘承祐举杯,同刘承勋手中的杯子轻碰了一下,道:“你随口一说,朕可不是随耳一听,勿让朕失望!”
见状,刘承勋一饮而尽,郑重应道:“是!”
看他蹲踞着有一段时间了,刘承祐又拍拍其肩膀:“腿都麻了吧,下去歇歇......”
再晚些的时候,刘承祐至春兰殿,闺室之中,又进行了一番仪礼,合卺之后,侍婢们退去,只余刘承祐与小符娘子。
红衣包裹之下,是小符娘子青春曼妙的身材,微低着头,不管迎视刘承祐不加收敛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抬头瞟两眼,正见刘承祐正眼含笑意地看着自己,顿如兔惊一般别开脸,很是羞涩的样子。
“怎么,今日的朕有何不同,让你如此羞于面对?”刘承祐其醉微醺,淡笑道。
抬眼,又瞧了瞧刘承祐,小符娘子声如蚊喃:“平日里,官家与我也不是这身打扮......”
一副娇柔模样,看得刘承祐心热,探手轻轻地抚摸着小符娘子光滑的嫩脸,刘承祐温声道:“从今以后,你便是朕的惠妃了!”
小符有些脸热,但还是轻轻地应了声:“嗯!”
接下来春兰殿中的情况,有诗云:
玉女含羞解宫裳,颊带桃花肤凝霜。胭脂为马裙作鞍,喜榻轻摇惹醉徒。娇吟阵阵如莺啼,溪水潺潺洗落红。红罗帐里春光短,妾已无力承君泽。
纵得新欢,刘承祐也就与之恩爱了一日,风流了两夜,然后便投入到国事之上。至于惠妃符氏,毕竟不是那种无依无靠的妃嫔,在宫中,总不会寂寞的,至少还有个姐姐。
大汉的发展,已然到了一个十分关键的地步,接下来步伐如何迈动,朝哪个方向,都需要刘承祐与朝廷诸公,随时把控。
而南唐使者钟谟,终于在东京苦等半月有余之后,得以面见北汉天子刘承祐。
“朕近来诸事缠身,未得空召见,劳钟侍郎久候了!”看着殿中行礼的钟谟,刘承祐表示歉意。
虽然北汉皇帝的说辞,根本站不住脚,甚至显得有些没诚意,但钟谟还得谦虚地应承着:“陛下勤于政事,国务繁忙,今能抽得闲暇,接见于外臣,外臣由是心中感激!”
“呵呵......”刘承祐轻笑两声,打量了钟谟一圈,看起来倒是文质彬彬的,直接问道:“唐主遣侍郎北来,所谓何事?”
闻问,钟谟不禁抬眼瞟了下御案之后的刘承祐,汉帝的样子,明显是故作不知。但其发问了,也赶忙顺势答道:“臣奉君命北上,实以前议相询。湖南之地,君昏臣奸,军政废驰,数十万生民饱受其苦。陛下前与我朝有议,约以出兵救民于水火,致以太平。今已备好兵马钱粮,随时可发,不知大汉何时增派兵马?”
听钟谟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刘承祐嘴角轻轻地咧了一下,看向同侍在下的冯道:“竟有此事?”
冯道见状,也适当地配合着刘承祐,道:“陛下,伪楚王起兵谋叛,僭越称王,背反朝廷。以我朝兵力不足,远在中原,难及湖南,故于去岁冬遣中书舍人陶谷为使,前往金陵,联络此事,邀唐主出兵,共解湖南生民于倒悬......”
“哎呀!”闻言,刘承祐不禁扶额,连连摇头,一副后悔的样子:“朕竟将如此要事,给遗忘了!”
“朕还记得,当初为阻战事,派了两千军,进屯澧州!”刘承祐说道。
冯道一脸平静:“是的,陛下!”
钟谟在下,看着这一少一老,君臣唱和,心里有些把不准脉了,这等演技,过于浮夸,竟是何意。
再度将注意力放到钟谟身上,刘承祐面露一抹为难之意,想了想道:“关于湖南之事,朕还需与诸大臣商议,再行决定。待朕这边,达成共议之后,再行联络,就烦请唐主,再等一段时间。”
“这......”刘承祐话一落,钟谟眼珠子转了转,也面露为难:“陛下,金陵与东京毕竟相隔千里,交通来往时久,消息传递不便。臣还朝,还需奏禀我家天子。臣费时奔波仅是小事,只恐耽搁了军国大事。”
“嗯......你的考虑也不无道理!”听其言,刘承祐也点头,一副考虑的神情,想了许久,目光闪过,对钟谟道:“这样,你回朝答复唐主,而今正值盛夏,酷热难耐,实非动兵之时。莫若待秋来天气转凉,且岁粮入库,粮秣充足了,再行动兵。当然,若唐主等不及,意欲出其不意,尽救湖南士民于水火,朕在澧州的两千军卒,可以配合唐军作战!”
“就这般回复唐主,朕断然不会,毁先前之约!”刘承祐最后又强调了一遍。
钟谟稍微琢磨了一下汉帝的话,若有所思,拱手应道:“是!”
说完此事,就像去了一块心病一般,刘承祐显得轻松许多,又对钟谟道:“朕在东京,尝闻金陵之繁盛,天下一绝,但即位以来,苦心发展,自诩东京也不下于金陵。钟侍郎何不在东京多待一段时间,朕着礼部派专员,带你在周边转转,游玩一番。”
“陛下的盛情,臣万分感谢!”闻言,钟谟赶紧表示婉拒:“东京乃中原第一大城,此间风物之盛,臣业已感受过。只是臣自金陵发,已近月,亟需回返,将陛下之意,告禀我主。故,臣只能斗胆辜负陛下的美意了!”
“那可真是可惜了!”刘承祐叹道:“既然钟侍郎使命在身,朕也不便强行挽留,如招待不周,勿见怪!”
“臣岂敢?”钟谟表现异常谦和,拜道:“臣告退!”
待钟谟离殿之后,刘承祐方才恢复了他平日端谨的作态,嗤笑道:“这个钟谟,是深恐朕将他留在东京啊!”
“此人背负使命而来,意欲对我朝多行试探,而今既有所得,自然急于复命。”冯道说道。
双目微凝,刘承祐问冯道:“冯卿以为,唐使回到金陵,将朕的答复上禀之后,伪唐君臣,当作何想法?”
人老成精,冯道可一直见证着天子适才的表演,也跟着扮演了个配角,此时闻问,悠悠应道:“唐使此来,陛下先是借故避见,方才殿中问对,又几露迟疑,言辞之间,多有闪烁,言罢又欲多留其人。”
“以臣愚见,若钟谟将前后经历见闻悉禀于唐主,其君臣定会认为,我朝急于应对契丹人的威胁,而无力难顾,又不欲他们独吞湖南之地,故有这般反复拖延之举。如此一来,伪唐君臣,将更加安心,放手攻略湖南!”
“冯卿就是冯卿!”听其回答,刘承祐不由赞道:“洞察人心,分析局势,鞭辟入里啊!”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冯道含笑道。
刘承祐默然在座,面带思索,仍在考虑着什么的样子。见状,冯道却是主动说:“陛下,臣心中有一疑问。”
“哦,冯卿且道来。”刘承祐有些好奇。
先朝刘承祐一礼,冯道方才将他心中疑问道来:“今岁以来,大汉的精力主要集中在北御契丹,契丹如来侵,即无力顾及南方。然观陛下之意,仍欲诱伪唐击楚,以马楚如今的情势,势必难挡唐军。湖南之地,必然为其所有,如此,岂非增扩其土,助长其势?”
听冯道的顾虑,刘承祐呵呵轻笑,抬手一握,却是很自信地道:“湖南的局势,在朕看来亦是复杂无比,马楚政权自是摇摇欲坠,然伪唐一踏进去,处置稍有不妥,便将化为泥潭。湖南之议,本为分其兵力,耗其钱粮之策,以减轻我朝攻伐淮南之时面对的阻力。”
“即便伪唐当真尽取湖南之地,以湖南之积弊情况,能否被其消化,提供税赋、兵员,都有待商榷。即便,伪唐真有稳定湖南诸州的能力,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刘承祐的语气中,已然带上了少许奸险:“朕放两千军在澧州,定不了湖南,如欲乱之,问题还是不大的。再者,而今马氏势力离心离德,可作利用的,也为数不少!”
听完刘承祐这番话,冯道心中暗叹天子之机心可怖,躬着老腰,嘴里却恭维道:“陛下,雄才智略,胸怀四海,天下尽在一心耳!”
“只可惜啊!”刘承祐又不禁感叹一句。
冯道问:“陛下仍旧顾虑契丹人?”
“若无胡寇裹乱,伪唐取湖南,陷入泥潭,朕取淮南,岂非两全其美?”刘承祐恨恨道:“看着吧,终有一日,朕要将北部威胁,彻底扫除。”
对此,冯道只能出言宽慰道:“以陛下之大略,假以时日,必能实现!”
没在此问题上纠结下去,刘承祐看向冯道,换了个话题说:“而今政事堂,带平章事者,只余卿与李涛、范质,扶风公(苏禹珪)已不理事,昌国公(王章)积病难返,上表乞骸骨,朕已准其以原职致仕,还乡养病。朕意欲添二宰臣,加平章事,卿可有人选?”
刘承祐的话让冯道上了心,三代以来,文臣势弱,即便位加宰臣,也颇受武臣蔑视压制。乾祐以来,天子收揽军权,压制武夫,又开科取士,大修史籍,文人的地位在逐渐提升,而朝中,宰相的权力也在不断加强。
不过,赵莹离京前的话也算是给老狐狸提了个醒,冯道谨慎道:“事涉宰臣任用,臣不敢妄言,选贤举能,还请陛下决定!”
“呵呵......朕一人,一眼,岂能看清满朝贤能,还是由卿等共议吧!”
乾祐四年八月,秋高之际。
大河两岸的广袤平原上,秋粮抢收,已然进入尾声。为备战故,朝廷特下制令,敦促各道州官府抢收秋粮,额定岁收入库,上备东京,发往各地大仓。
至此秋中,中原、河北大片的稻、麦田,大都只余下收割的痕迹,不复金灿一片的场景,倒是大汉的农民们,脸上的笑容多了些。
天可见怜,仰赖这两年,风调雨顺,尤其是今岁,收成不错。尤其两京京畿及其周边朝廷直辖知州之地的黔首,即便上缴了不少的两税,满足基本的生活,终于有些余粮。
东京,在阖城官民准备迎接中秋之时,皇城之内,大汉天子仍旧心分两半,意在南北。
崇政殿内,还是老一批的军事大臣,高行周、魏仁浦、郑仁诲、王朴、慕容延钊几人,再加上一个尚洪迁,毕竟是殿帅。
殿中侍候的,除了张德钧、王著之外,又添了一个青年官员,李昉。
今岁,刘承祐又开制举了,各科取士二百三十七人,状元刘承祐钦点的,便是这个李昉。经过多方面的考察,此人文才卓著,思维敏捷,是个人才,刘承祐之为翰林学士充通事舍人之职,随侍御前,也负责帮忙整理公文、奏疏。
“湖南有变了!”刘承祐一句话,便点明了此次殿议的主题。
这回是由郑仁诲,将情况介绍了一遍:“陛下,诸公。根据枢密院军情司以及澧州防御使曹胤先后奏报,就在七日前,长沙发生了兵变。楚军将吏徐威等,废伪楚王马希萼,幽禁于衡山县,立马希崇为武安军留后,纵兵大掠长沙!”
“衡山指挥使廖偃及季父节度巡官匡凝,联合马楚番将彭师暠,以马希萼长而被废,未免其祸,共拥马希萼为衡山王,聚庄户、乡卒以及蛮兵数千,北向潭州。”
“马楚静江节度使马希隐及蒙州刺史许可琼闻长沙之变,也各据兵马,碍于伪刘兵马陈于岭南,未敢轻动!”
“窃据朗州的武平节度使刘言闻楚变,派人传书澧州,请曹防御代呈东京,意欲率军南下,进攻长沙,讨伐马希崇。不过据报,在刘言上书之后,朗州兵马指挥使王逵及周行逢,已然发兵趋长沙,声讨马希崇篡位之罪。”
郑仁诲介绍完毕,殿中沉静了小片刻,文武们都在消化此消息。
还是王朴,率先起身发言:“陛下,湖南形势已然很明了,马楚诸势力之间,只怕又将有内战发生,局面断然彻底崩坏。那马希崇亦是酗酒荒淫之人,彼据长沙,难守其地!”
王朴言落,魏仁浦也站了起来,语气异常肯定地说道:“最关键的是,伪唐此次定然不会再作拖延了,他们磨刀霍霍而向湖南,足足六月,断没有在湖南这等形势的情况下,犹坐失良机。伪唐一动,岭南的伪朝必然也跟着动作,北夺桂、蒙之地,尽取岭南。”
说着,魏仁浦起身,在殿侧挂着的那张湖南地图上示意了下。此图比较简陋,只有湖南大的州镇县,及几条河流主脉及支流。但经过魏仁浦的说明,对其形势,也并不难理解。
魏仁浦说完,郑仁诲又道:“经过多方打探,而今已然可以确定,伪唐分别于袁州、鄂州南北屯兵,可动之军至少有五万水陆大军。”
“臣等猜想,必以南路袁州边镐军为主。北面有我澧州屯军及朗州楚兵,鄂州之师当仅作偏师后备。而袁州距离长沙东南门户澧陵不到两百里,又有赣水支流可依仗,还能避开北面诸多麻烦。”
“据察,唐军之所以按军不动,其由有三,一是我朝用心与威胁,二是淮南饥荒,三是马楚局势。到如今这个地步,唐主断没有再行犹豫的道理。”
郑仁诲言落,王朴又积极补充道:“经臣等推演,一旦唐军自袁州大进军,以湖南兵疲民乏,人心沦丧的情况,马希萼、马希崇两兄弟,根本没有守住的可能。届时只怕,湖南中部,当真会如南唐君臣所期望的那般,传檄而定。”
“而桂、蒙之地,地域贫瘠,丁口寡少,孤僻无所依凭,只怕也难抵伪刘军队的进攻。届时湖南诸州,最有可能的形势是,伪刘占岭南十州之地,伪唐占湖南中北大部,膏腴之地,只有北面的朗州以及我朝屯兵的澧州,能暂与其相抗!”
“卿等对于朗州军是否高估了?”王朴话说完,刘承祐终于开口了:“如卿等所说,伪唐若据湖南大部,仅以朗州那干叛军,能与唐军相抗?他们是一帮叛军集合,可以说乌合之众,不似当初的马希萼,还有马氏子孙的身份,对手也不是马希广那等蠢货!”
魏仁浦这个时候站出来解释:“陛下不可小瞧眼下的朗州兵,彼辈看似乌合之众,实则是当初马希萼麾下最精锐,战力最强的军队,人数虽不众,但悍勇异常。而掌控朗兵的将领,以王逵、周行逢为主的十人,交情深厚,结为“十兄弟”。”
“且彼辈虽起于微贱,但也不乏计谋,尤其那周行逢。六月其废武平节度使马光惠后,因何人上位,‘十兄弟’遽起矛盾。便是周行逢提议,迎奉李言为节度,避免了矛盾与可能的内乱,使得朗州犹能齐心而向外。”
“而朗州在臣服大汉的同时,也接受的伪唐的册书,两不得罪,左右逢源。据说也是周行逢的建议,虽有首鼠两端之嫌,却也不能完全将之当成德行浅薄的粗鄙之夫来对待。”
“周行逢......”刘承祐嘴里呢喃了一句,今岁以来,这个名字听过几遍了,已然是湖南的风云人物了。
不过,刘承祐隐约有些记忆,就是这个名字,在原本的历史上,闯出了些名堂。
魏仁浦继续说着:“而朗州虽同时交好于伪唐,但唐军如真占据湖南之地了,以他们的作风,让他们直接纳土缴械而降,也是不可能的。而如大汉与荆南再于背后支持,自然能与伪唐相抗,唐军仅解决楚地的麻烦,就不是那么容易的......”
听完几名臣子的分析汇报,刘承祐到地图前伫立良久,转过身,抬指严肃道:“诸卿,湖南剧变在即,大汉要做好最后的应对准备了!”
嘴里说着南方的事,但刘承祐朝向的却是北方,他心里很清楚,不管湖南怎么变,怎么乱,对于如今的大汉而言,影响都有限。
乾祐四年秋,随着马楚之乱,天下局势的大变,正式拉开序幕,浩浩汤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