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汉乾祐四年八月,湖南朗兵南下,进讨篡权夺位的伪楚王马希崇,潭州指挥使徐威等将兵御之,战于益阳,败退,折兵上千。
伪楚王马希崇,本为麾下将吏拥戴上位,身无德才,且致荒淫,困于长沙骄兵难制,又畏朗兵之迫,恐身受其害,斧钺加身,密遣客将奉表请兵于唐。
同样受众所拥,占据衡州窥伺长沙的衡山王马希萼,亦请援于南唐,希求助他重夺潭州。
马氏兄弟,先后奉表,出师之名上再添一条,再无更好的时机。这一回,早已得到唐主授意的唐军主帅边镐,即帅三万军卒,自袁州西趣长沙。
唐军之发,五日而过澧陵,伪楚王马希崇闻讯,即遣使犒军。十日而近长沙,马希崇即奉笺诣唐营请降活命,自率湖南将吏于城前,望尘而败,边镐纳之,唐军得以卷甲而入长沙城,未损一兵一卒。
接下来,边镐广发檄文,宣告马氏之罪,又遣兵马,分驻各州。时湖南饥馑,边镐下令大发马氏仓粟赈之,长处水深火热之中的楚人,由是大悦,对唐军的进占,未加抵触。
是故,边镐入楚,势如破竹,望风披靡,膏腴之地,尽纳其手。岭南之地,暂不可及,然北朗州、南衡州,近在眼前,发文招抚,出兵震慑,以期彼等臣服。更重要的,是统计军功,清点所得,向金陵报捷请功。
在边镐席卷湖南的同时,南唐武昌节度副使刘仁赡也率水师数千,取岳州。
捷报陆续传来,远在金陵的南唐君臣,得湖南“平定”的消息,喜不自禁。功名大业既成,唐主李璟舒服了,设宴于唐宫龟*殿,百官朝贺,载歌载舞。
眼见湖南之地当真如此轻易而下,原本战战兢兢,疑神疑鬼的李璟立刻站了起来,身板挺直了,声音洪亮了。有礼官言唐主即位以来,未尝亲祠郊庙,以此而请,李璟仅以一言答之:俟天下一家,然后告谢。
谏议大夫魏岑侍宴说:“臣少游元城,乐其风土,俟陛下定中原,乞魏博节度使。”李璟许之。
一举而取楚,似乎天下皆可定了,南唐君臣骄慢的转变,有些出乎旁人的意料。
在这一片歌功颂德之声中,倒不是没人看出其间的隐忧。
起居郎高远说:“我乘楚乱,取之甚易。观诸将之才,但恐守之难耳!”
司徒致仕李建勋曰:“祸其始此乎!”
至于韩熙载,几乎是声泪涕下,提醒李璟,当严令在楚将帅,当小心警惕,自爱慎行,引“平闽”旧事为诫,以防楚地得而复失。
只不过,在这普天同庆的大环境中,如此异类之言,怎能得到李璟的重视,反惹其不愉。这等情况下,反倒是冯延巳,大抵也回想起了当年灭闽而不能守之,尽失膏腴福、泉富庶之地的尴尬,也向李璟进言,只是委婉了些。
李璟这才下诏,犒赏平楚唐军的同时,晓谕一番。为求湖南稳定,着边镐将马氏宗族之人,尽数迁往金陵,献降。
在唐军夺楚,席卷湖南之后,凝聚于北方上空已久的乌云,终于要下雨了。
自入秋以来,檀、蓟一线的契丹军队,便加强了对幽州及其南部广大区域的侵扰,抢夺粮食,杀害百姓。
为应对此,燕王将治下的数千骑兵都派出,以骑对骑,以机动对机动,在燕地之间,与契丹骑兵厮杀颤抖。汉军也未能幸免,沧、冀一线也是其重点袭扰区域,奉朝廷之命,北部防线的统帅何福进,也命各指挥派出骑兵厮杀。
就在残酷的刀光剑影之中,各州的百姓冒着生死,抢割粟麦。汉军与燕军都付出了不小的伤亡,方才护卫着抢到了一部分粮食,官民损伤都不小。
当然,契丹人也没讨得多少好处,损失同样不少。在长达一月的厮杀中,汉军与燕兵是少有的抛开一切,联合对敌,抗击意志很坚决,手段很残酷。汉军的马全义、李筠,燕兵的赵思绾,名气大噪。
赵思绾这个人,性格桀骜,狼戾不仁,好杀成性,且对汉廷抱有敌意,但在对契丹作战方面,还算起到了一些作用。率领麾下的刺面都,前后共斩杀契丹骑兵七百余人,无一俘虏,并且还真实上演了一波“壮志饥餐胡虏肉”,后直言“胡腥味”太重。使得远近契丹兵卒,闻赵而惊。
但是不管怎么样,契丹人袭扰的目的,基本是达到了。
在九月初的时候,契丹皇帝耶律阮,便召集内外部卒兵马十万,自上京临潢府发,正式启动南征。碍于长期以来,与契丹贵族们的争议扯皮,即便是最终动兵,还是耶律阮强行通过的。
是故,从动兵南下开始,契丹大军之间,就萦绕着一股不和谐的气息。诸部贵族乃至普通士卒,颇有怨言,即便以辽军的机动能力,行军速度也异常缓慢。耶律阮几番催促诸部卒进兵,收效甚微,以致最后,着御帐亲军驱策,方才将速度提了起来。
至九月下旬,十万契丹大军,方至武州文德县境,扎营屯兵于文德以西,火神淀,距离幽州城,不过两百里出头。
十万大军,营帐周围十数里,人嚷马嘶,皮室军一部牢牢地护住御帐。辽主耶律阮暂驻于此,意欲整军,稳定人心。一路以来的见闻,也感到了一些不妥,皮室军为御帐亲军,素来精锐,军纪严明,他不担心,唯虑应召而来的诸部士卒,确实需要安抚。
至火神淀当天,耶律阮便下令垒土筑坛,率全军祭奠其父东丹王耶律倍,祈望保佑南征顺利。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若是太祖耶律阿保机或者太宗耶律德光,或许还能起到一些效果。不过操办之后,看起来,勉强稳了一些。
一名面带苦色,身着贵族军甲的中年将领,策马而来,轻驰于偌大的南征大营中。目光四扫,落在周遭的南征部卒之上,眼中本有的忧虑之色明显加重了。
此人名叫耶律屋质,乃契丹名臣,在几年前耶律阮北上夺位,同述律太后母子“横渡之约”的和议之中,起了重大作用,使得契丹政权得以顺利过渡。
耶律阮即位之后,念其功劳与才能,也是多加重用。此番以右皮室详稳之职,随驾南征。
不过此时的耶律屋质,心头顾虑丛生,甚为忧惮,他的忧虑,正是来自于从征的这些契丹部卒。
他犹记得,年轻之时,随太祖出征,诸部将士皆是闻战而喜,雀跃欢呼,侍甲砺刃,唯恐落于人后。即便太宗之时,南掠中原,也是积极不已。
但如今,还视所在,皆面透茫然,神思不定,更有甚者,口吐怨言。这其间的差距,作为一个有眼光、智略足的人,耶律屋质能够深切地体会到。
自太宗耶律德光时期以来,到如今,契丹部民连年征战,已近十载,诸部皆困于此,国力大损。而当年的灭晋之战,栾城一役,大败亏输,君亡军溃,对契丹军力的损害尤大。
而草原上的帝国,不似中原,论恢复能力,远逊于农耕文明。也就是有渤海故地以及长城沿线大汉州郡作为补充,这几年下来,契丹的实力方能恢复到如今的程度。
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耶律屋质看来,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安抚部民,缓解内部矛盾,才是首要之事。贸然动兵,再起刀戈,尤其是这等大动兵,实非智者所为。
皇帝因施政原因与国内贵族的矛盾越来越深,贵族乃至部民们不愿打仗。内部不和,军无战心,自古以来,从未有军心不附而能胜仗者。
虽然,耶律屋质能够理解耶律阮的某些想法与考虑,但对于此次南征,他是打心底,不看好。
在耶律屋质看来,这几乎是一次赌博,事关国运、投注极大的赌博。成,获利未必如人意;败,则大势去矣。
而此次的敌人,占据中原及河北的大汉,显然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们那个皇帝,还是当初“栾城之败”的统帅,且其并非无备,在幽南,筑造了诸多的堡垒,部署了大量汉军,并且以其国力,再动员出二三十万大军,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路行军拖延,已错过了最佳进攻时机。耶律安抟虽则大扰大汉北部地区,今岁的大汉,却不似前两年,天灾不断,可以想象,在冀南及中原,大量的粮食只怕业已入库,很快便能化为军粮,化汉廷发兵的底气。
还有占据幽州的燕军,那也是一块硬骨头,契丹人曾拥有其城十年,对其增扩加固,对其坚利,是心知肚明。有这么颗钉子横鲠在喉,接战之后,如何处置?
另外......
越来越多的不利因素在脑海中盘旋,耶律屋质下意识地加快了速度,几乎蹈马冲帐。
虽然知道可能还是劝不住,但他还是打算,再向皇帝陛下进言。时下,还来得及收手。
火神淀只是文德县境内一片浅湖,占地不广,水草密布,整个契丹大军营屯,顺着淀湖展开,煞气森森,早早地将淀中嬉戏觅食的秋鸭都给惊跑。
皇帝御帐,扎于中央,众心捧月一般。偌大御帐,空间很足,装饰异常奢华,除了金玉器物之外,有太多透着汉家文化符号的东西,卤簿、仪仗、纹饰等等精致之物,与胡人的粗野气息交织在一起,很有些格格不入。
大量的宫侍、婢女正自忙碌着,整理席位,摆上瓜果、酒酿、美食......他们奉命皇帝耶律阮之命,正在准备一场盛大的筵席,邀请南征诸军中的将校共宴,算是白日祭奠的后续,顺便给压抑已久的贵族将领们降降压。
御帐最内部,被帘幕隔出一片空间,一张巨大的地图挂在里边,其上详细地标注着河北而今的军事形势,尤其是幽燕一域。契丹主耶律阮同几名心腹将领站在一起,严肃地讨论着。
同样是契丹贵族,这几名将领,是在耶律阮继位之后的既得利益者,对于耶律阮还算支持,如果所有契丹贵族都反对他,早就被赶下皇位了,也聚不起此大军。
“陛下,南枢密院已从辽西、辽东之地征召兵马,再加南部安抚之军,屯于檀、蓟,计有五万余军。”一名将领,伸手在两条线上划了一下,说道:“我两路大军,可战之军,十五万以上,分左右齐进。待我军稍作休整,陛下统军出居庸关,走昌平,南枢密使出檀、蓟,走怀柔、三河。攻汉大军,其势不下于当年太宗灭晋!”
耶律阮神情严肃,点了点头:“攻城器械准备如何?”
“回陛下!”另外一名将领出来,却是一名汉将,此番被耶律阮拜为南面招讨使的赵匡嗣:“臣入秋即奉命,于儒、武两州,集中国内汉人工匠,伐木采林,打造各类攻城器械,悉存于怀来!”
脸上终于露出了点笑容,耶律阮点头说道:“韩将军办事,朕放心,不愧是太宗皇帝看中的人才。国家要是再多些似韩将军这样的人,何愁占不住中原,坐不稳天下!”
“陛下谬赞了!”韩匡嗣赶紧表示谦虚。
而今因为辽主重用汉臣,打击国内贵族,契丹内部的矛盾已经到十分尖锐的地步。现在帐中的虽然都是皇帝的亲信将领,但耶律阮仍说出这种亲汉臣而鄙辽人的话,韩匡嗣可不愿意在这方面上冒头。
“此次南征,朕也算是以举国之力了,不容有失!”不管耶律阮在此时的契丹贵族中是如何的昏庸自负,但此时,作为契丹皇帝,大军统帅,耶律阮还保持着冷静:“朕已下定决心,此战就先围幽州,吸引汉军援兵北上,而后发挥我大辽铁骑的进攻力,于冀中、北广大平野之间,对其进行无休止的袭扰、分割、歼灭!”
比起宣扬的口号,画的大饼,真正动兵之后,耶律阮心里还有点谱的。从始至终,他胃口都没有那么大,心里此次南征最主要的目标,还是夺取幽州,再度取得对中原的完全压制。
尔后于幽燕养精蓄锐,即便届时休养几年,再行南下,也是可以商量的。幽州在汉人手中,让耶律阮也是如鲠在喉,毕竟是他当政之时丢掉的,而他也时常忧患,深恐有一天,汉军依靠幽州之坚利,来一次突袭,将儒、武、檀、蓟等地反夺回去。
一旦那样的局面形成,那么耶律德光当初十载辛苦所谋,从而取得的对中原的战略优势,就等于在他手里丢了精光。无燕山之险在手,胡骑再想肆意南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而据耶律阮对汉家文化、制度、历史的研究,一旦到那等地步,必然是中原王朝恢复实力重新强大。中原王朝一旦强大了,便轮到北方草原受难了,那群汉人,定然会挥舞着刀枪,骑乘着战马,大举出塞,嘴里口呼着“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然后大肆屠杀草原的部民,抢夺牛马羊驼......
这是耶律阮根据以往的汉家历史,得出的结论。而以汉廷那位年轻皇帝的作风,显然也是做的出来的。就像刘承祐始终关注着周边的大敌,耶律阮又何尝不在关注着汉朝的局势。
原本以为,刘知远死,汉天子以幼弱之年继位,再是有能力,主少就是难以收拾江山。但是后续发展,完全出乎耶律阮的意料,那汉天子力行中央集权,这几年来,对汉廷进行的一系列的改革,大都取得不错的成效,使得国力大大提升。每有消息北传,都让苦于内斗的耶律阮心中忧患,加深一层。
直至今岁,再也忍他不住。
是故,在耶律阮看来,他此次率军南下乃是前瞻之举,是为了国运,是为大辽长久昌盛。以兵戈血腥,阻抑汉朝复兴之势,以契丹军队的铁蹄踏断中原王朝的脊梁。
只可惜一番苦心志向,却得不到支持,只能各种压力一肩挑。当政这四年以来,耶律阮是深切地体会到其间的不容易,尤其是想做个圣主明君。对于利益二字,也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当年栾城之战过后,那么多支持他继位的宗室、贵族、大臣,在事成之后,眼瞧着一步步走向他的对立面,就因为没有了述律太后的压制,以及无法满足彼辈对权力与财富的贪欲......
虽然,心里不断地催眠自己,自己有多伟大,有多英明,是何等的忍辱负重,不被理解。但有一点不可否认的是,借此战巩固权力,掌控军队,打击政敌,也是一个很强烈的动机。
目光牢牢地盯在幽州上,耶律阮目光稍显迷离,摆了摆手:“你们先退下,好生统兵,安抚士卒!”
“是!”
若打仅打一个幽州,是不需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的,耶律阮调动这般庞大的两路军队,一是为了加强对军队的控制,提升他这个皇帝在部卒中的权威;二则是想要以幽州为诱饵,调动汉军北上,予以杀伤,削减其战争潜力。
在运动之中,汉军绝不是他大辽铁骑的对手,这点自信,耶律阮是有的。
甚至于,耶律阮都考虑好了一系列的后手。
汉军若不上当,那么便集中实力,把幽州城拿下。破城的法子都有考虑,幽州城再是坚固,但那般庞大,军力也就那些,准备充足的情况,总能破之的。还有麾下的“汉卒”可以用,再不济驱使汉民攻城。
而一旦拿下幽州,拔除背后的钉子,届时对汉决策,余地则更大了。无论是战,是稳。当然,在耶律阮的考虑中,还是要与汉军干一场的。一旦汉军稍有挫败,他还有更多手段,中原、河北那么多方镇,在他看来,怎么可能真正臣服于大汉朝廷。
过去几十年以来的历史经验,告诉耶律阮,汉人还是由内部瓦解来得快些,轻松些,但前提是他要从外部给内部人以机会。
历史经验很重要,但耶律阮显然忽视了一点,全凭历史经验,也是会吃亏的,最重要的,时代已经在悄然之间,发生变化了。
但不管怎么样,大概在如今的耶律阮看来,他就是站在了第五层,把什么都考虑到了,是愚夫蠢货们难以理解的......
“陛下,右皮室详稳屋质求见!”一名内侍进帐小声地禀报,很小心,知道皇帝近来心情并不好。
听到耶律屋质求见,耶律阮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神情间闪过少许不悦。作为有功之臣,并且是契丹贵族中少有的能力出众者,耶律阮对于耶律屋质还是很看中的。
但是近来,他对于耶律屋质是越来越不满了,因为其人反对他的一些政策,尤其是南征决议。若不是看他忠诚,也有几分才干,断然不会将之带在身边,还将右部皮室军交与其统率。
有心拒而不见,但终究是御帐亲军的统军大将,协理军政,不好不见。
然而等耶律屋质入内帐,果然,行完礼之后,一开口,就是耶律阮不爱听的话:“陛下,臣一路巡来,见诸部将士,人心浮动,颇有怨言,临敌之际,这不是吉兆,还望陛下警惕!”
虽然没有如此前那般直言反对,但话里的意思,听着便惹人生厌。
想呵斥一番,但作为一个明君,当奉行兼听则明,耶律阮压下心头的不满,淡淡地说道:“部卒们有所怨气,朕心中知晓。普通将士,空有武力,不识谋略,不知国家大事,对他们,只需安抚即可。待他们进入汉境,攻得城池,掠得财货,抢得奴隶,占得女人,让他们看到诸多的好处后,心中的怨气,自然消减。朕已经派人,宣告诸军,大汉今年产出甚多,正适合他驰骋大掠......”
以利诱之,不管在哪里,向来都是最直接有效的手段,但也要看时机。
见耶律阮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耶律屋质张了张嘴,又道:“此番进军,迁延迟缓,早失战机。汉国那边,已有防备,据南边探报,仅在幽南,便筑起了数座强关,数百座堡垒,屯兵数万。”
“南枢密使春秋两次的大规模袭扰,虽则斩获颇多,但我军损失也不小,前后五千余卒,亡于汉军之手。此番汉军,乃至赵匡赞的燕军,作战意志之坚决,远迈从前。由此可见,汉军不可小视,两军一旦交锋,必是一场血战鏖兵,陛下不可不慎啊!”
听完耶律屋质的话,耶律阮当即驳来:“朕于汉人春耕秋收之际袭扰,动静闹得很大,汉人有所防备早在预料之中。朕自然不会大意,小视汉军。然其以步军为主,军阵虽然厉害,但战法呆板,平原之上,处处为我铁骑驰骋之地。”
“汉人筑造的那些堡垒、坚城,朕可不会去强攻,汉军若是龟缩于其内,则更合朕意,不足为虑。至于汉军抗击之心,作战意志,在朕看来,只需多击溃几次,便可消减,论悍勇敢战,难道我大辽虎士,还能弱于汉人吗?”
耶律阮这是,一条一条地,针对耶律屋质提出的顾虑,进行驳斥。
耶律屋质觉得皇帝是过于自信了,但见其神态,却也未好明言。
想了想,抬手一拜,郑重说道:“南征情势,既已尽在陛下掌握之中,臣唯有尽全力,辅助陛下!”
这话一出,耶律阮脸色方才好看了许多,心中大抵在想:这才是你该想的,你该做的!
然而耶律屋质话锋一转,又小声提醒:“陛下,泰宁王耶律察割其心不纯,恐存他意。陛下念其功,不欲杀之,也就罢了,怎能还着其统率兵马,安抚部卒?如若不备,恐生不测之乱啊!陛下务必当心!”
一番恳切之言过后,耶律阮脸上却是难以抑制的怒意,帝袍一摆,极其不耐烦道:“又是这番说辞!身为重臣,不思军政要务,反而屡在朕面前,攻讦宗亲同僚,你是何居心?察割之忠诚,早在他大义灭亲,揭举其父之时,朕就已知之。”
“当初朕继位,察割也是拥护于朕的,立有大功。我知你因当初察其父之叛,怕察割视你为敌,固有此虑。但是,朕在此事上对你已经一忍再忍,如若再于朕面前,出此谮言,纵有其才,朕也难容!退下吧!”
泰宁王耶律察割,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之弟耶律安端之子,前两年安端谋反,为耶律屋质察觉,告与耶律阮。耶律察割则趁机,举告其父,非但未受到牵连,反而进一步得到耶律阮的信任。
观皇帝之态,耶律屋质当真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子不爱其父,又岂能忠其君,陛下你自诩熟谙汉人之典籍,怎么连这等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心中纵有再多忠言,耶律屋质此刻,也无意再说出口了。低着头思虑一阵,拱手道:“臣明白了!然军中诸部军心不稳,不得不防,为免不测,臣请命监之!”
“嗯!”见状,耶律阮也想了想,点头应允:“有屋质你监军,朕也可放心!”
“这样,晚上御宴,君臣共庆,多喝些酒!”神情这才和缓,拍了拍耶律屋质手臂,耶律阮道。
缓步走出御帐,路过那准备的排场,耶律屋质心中的忧虑不减反增,忍不住摇着头。站在帐前,甲林之中,仰望那旷远的天空,心境非但没有得到解脱,反倒觉得有一股无形的绳索,捆扎着他的心灵,那般压抑。
如今的情况,不让众将安抚士卒,反要进行酒宴。这般做法,只怕非但不能起到激励之效,反而会更加助长将士怠慢之心。
傍晚时分,御帐内,喧闹一片,气氛被哄得很热。在美酒面前,大部分的契丹贵族将领,身体还是很诚实的。
只有少数人,比如泰宁王耶律察割,浅尝辄止;比如耶律屋质,如饮苦水;比如寿安王耶律璟,心不在焉。
而在主座之上,皇帝耶律阮盘腿而坐,酒酣面赤,嘴里颇为豪爽地说着:“今夜众将请尽兴,不过等我大军入关,席卷汉境之后,当严守军纪,用心作战!”
“是!”
而耶律阮,也是左拥右抱,他此行,把两个皇后都带在身边。没错,辽帝耶律阮有两个皇后,其中一个,还是汉人,甄氏。
甄氏,原本不过大梁宫中一女侍,地位卑下,但端庄秀雅,甚有姿色。当年随耶律德光进开封,耶律阮一眼便相中了,只觉此女便是他想象中的中原雅女该有的形象。
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正所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耶律阮很受吸引。后来北返之时,把这个比他大十多岁的女人,带回了契丹,夺位之后,还不顾贵族们的反对,封为皇后,两人还生了个皇子。
对于甄氏,耶律阮固然宠爱,但以其为后,未尝不是一种与不服从他加速改制的契丹贵族们的一种对抗。此时在御帐之中,耶律阮也明显是亲汉女而疏辽后。
这一场御宴,持续的时间不算短,到最后,除了寥寥几人,军中大将,多醉。而作为皇帝的耶律阮,不省人事,是由甄皇后扶着就寝的。
而就在夜深人静之后,距离御帐三里外的一座营帐之中,一群契丹的贵族正潜然聚在一起。一般这等密议,所谋者,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但绝对是大事。
为首的,正是被契丹皇帝耶律阮倚为忠良的泰宁王耶律察割,另有数名贵族将领以及部族首领。
耶律察割并没有一脸凶相,一身齐装戎甲,闪着冷芒,只是在昏黄的灯火下,长满胡须的面庞流露出有些不和谐的阴骘。
环视一圈,耶律察割嘴里还散发着点酒气,并没有废话,直接道:“即将要入关了,一旦与汉军进入作战状态,我等将不便行事!皇帝不顾惜将士部民死活,一意南征,我等力谏,以挽回国势,就在今夜!”
“是不是太急了?”有人略表迟疑。
耶律察割顿时一瞪,目露凶光,将其人吓到了:“今日,那屋质又在皇帝面前进本王谗言,再拖下去,我们都会有性命之忧!”
“本王已经探查清楚了,皇帝大醉,军中将领,也多酒醉,不能统兵。兵马不需多,我们只要集中五千勇士,突袭御营,攻下御帐,直接拿下皇帝,皮室军可制,大事可成。其后,宣告全军,停止南征,必然得到诸部将士拥护。”
“唯一需要防备的,是屋质,到时候,分一路军队,袭击他的营地,将他斩杀!”
“成败,就在今夜,今夜过后,这大辽,就由我们做主了!”最后,耶律察割再不掩饰野心,双目之中涌现出一阵热切。
一直到子夜时分,就在契丹屯营中心地带,突然举火,骤起杀声,却是叛军发难,直冲御营。守卫御营的虽然是皮室军精锐,但在缺少指挥,遭受袭击的情况下,被叛军直接击破,得以直冲御帐。
在御营遭袭的同时,耶律屋质所在营地,也同时遭袭。只是耶律屋质睡眠很浅,一下子被惊醒,执刀而起,察问情况。事实上,哪里还需要察看,出帐一观,望见御营方向的火光与杀声,便明白过来。
神情异常严肃,双目中满是焦虑,一直以来,他所忧心的事情,终是发生了。
但见袭击自己营地的叛军,怒有心起,当即命令属下,召集耶律阮划归他统率的皮室军,并亲自带人,反击剿杀。以皮室军的战力,很快便那股叛军击溃。
随即马不停蹄,领军直向御营,意图救驾。但沿途所见,成片的辽营,都被那杀声、火光惊到了,并迅速地乱起来,呈蔓延趋势。以之前大军的情况,军心本就不稳,将领们又多酒醉,如不加弹压,必然产生营啸,那后果完全无法想象。
心中将那帮不顾大局而作乱的贼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耶律屋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解决办法。
除了叛军,乱兵陡生,几乎是踏着自己人的尸体,耶律屋质带人朝御营救驾。恰逢因乱,带领部卒结阵自保的寿安王耶律璟。
耶律屋质终于想到一条应急之策,他相信,造反的绝对只是一小部分人,就怕余众被裹挟。即分数波军马,传告各营,说有乱兵生,皇帝已经调兵镇压,非叛者摘去头盔,结阵自守,否则平叛之军将杀无赦。
这个办法,虽然无法镇住已乱之军,但对于那些远离御营驻扎的军队,还是有效的。而就如耶律屋质所猜测的,想要造反的,终究没有那么多人。
一边稳固大局,一边派军强突叛军救驾,待到外围局面稍稳后,耶律屋质再与寿安王耶律璟,带军支援御营。
看守御帐的数千亲军,终因反应不及溃散,有数百死忠甲士,拼死护卫,终因寡不敌众,为叛军杀戮。
等耶律屋质赶到,御营已完全为叛军所占领,并且裹挟了数千军,正围攻他派出的援军。而耶律察割,已然打出了皇帝耶律阮的旗号,开始派人争取其他军队。
眼看叛贼要颠倒黑白,耶律屋质更是怒不可遏,当即便与耶律璟率军攻之,破其奸谋。
在这秋夜,契丹御营,竟成白昼,两方军队进行了一番惨烈的交锋。一直到黎明时分,方才减弱。
天泛亮之时,御营周边已是一片血色,尸横遍野,血腥弥漫,夹杂着焦臭味。以大火之故,周遭竟成白地,草木成灰,另有不少被活活烧死的契丹士卒。举目一望,满地疮痍,其间惨状,令人咋舌。
经过一夜的激战,以耶律察割为首的叛军,已不足三千众,死伤颇多,仍旧牢牢地守着御营,是做困兽之斗。其余叛军与乱兵,或死,或散,或降。
耶律屋质以及寿安王耶律璟所聚集的平叛之军,也损伤不小,盖因黑夜之中,混战之下,难以形成战斗力,更有甚者,死在自己人手里......
而叛军之所以能坚持这般久,却是在后半夜,耶律屋质冷静下来,主动放松了进攻,以围困为主。都是大辽的军队、勇士,不该为了少数人的野心,再多伤亡。
契丹人的“醉将”们,不少稀里糊涂地死于乱军;有的人半醒之间,自守明迹;有的干脆加入了叛乱,发泄一番;有的人到此时,才迷糊糊地反应过来。
但是,得知大营兵变,弄清情况与形势,同耶律璟与耶律屋质取得联络后,多率军而来,围攻叛军,救驾。
大局已定,观周遭惨状,大军所受之创肉眼可见。两眼通红,泛着恨意,耶律屋质几乎咬碎了牙。
生生忍住胸中那股强烈的怒意,带人绕着御营又跑了一圈,鼻间萦绕尽是令人作呕的异味,入目可见,是修罗炼狱般的场景。经历过不少战争,比这更残酷的场面都见过,但满目尽是自己人,才倍感愤恨。
天色越发亮,光线益足,耶律屋质知道,该彻底结束这场变乱了。手里缰绳一勒,健马长嘶一声,飞奔而去。
耶律屋质寻到耶律璟,年轻的寿安王,一身银甲在身,黄袍系肩,耶律屋质隐约间看到了太宗皇帝耶律德光年轻时候的样子。
耶律璟也是一脸疲惫,正与一干契丹将领议论着什么,见到耶律屋质,立刻打着招呼:“详稳来了!”
“大王,该彻底解决叛乱了!”
看着耶律屋质,耶律璟道:“若按本王之意,直接进攻,一举歼灭察割那干叛逆。祥稳不让,叛军又固守,那如何是好?”
“臣心有忧虑!”望着御营,耶律屋质语调低沉说:“察割等人,已至绝境,还如此坚决抵抗。也未将质陛下与皇后,威胁臣等,很不寻常,臣只恐......”
“只恐什么?”耶律璟疑问道。
“但愿不是!”耶律屋质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想了想,道:“再派士卒,绕营劝降!”
很快便有上百的皮室骑兵,绕营高呼,是针对叛军普通将校士卒的,言耶律察割等人叛反,与他们无关,平叛剿贼,只诛首恶。所有士卒,只要放下武器投降,皆可免死无罪。
这样的攻心之策,是很有效的,更何况还是胡人,很快便有人丢掉武器,朝营外投来,有人带头,很快便成溃散之势,耶律察割命人射杀都止不住。
大概心知必死,爪牙尽去的情况下,犹不束手。剩下有几十名死士,被突进来的皮室军乱刀砍死。
等闯入御帐的时候,发现耶律察割与几名叛将,都已死去,似乎是互戕而亡。御前的内侍、女眷,多为虐杀,惨状惊人。而耶律察割,正坐在皇帝的金座之上,脖间刀痕触目惊心,死不瞑目。
“狼子野心!”怒骂一句,耶律屋质带人赶紧寻起皇帝皇后来。
然后,怕什么来什么,在内帐中发现,契丹皇帝与两个皇后,都被叛军,乱刀砍死了......
消息没能瞒住,哀恸之声,逐渐在破败的连营中蔓延开来。不管怎么样,都是皇帝,人心军心,更遭重创。
五年之内,他们已经死了两任皇帝了,还都是在南征过程中,而此次,更属于出师未捷。
耗费了一整日的时间,南征诸军整顿,清理尸体,大营复置。而此乱的损失,经过统计,也逐渐浮出水面。
找到尸体一万三千多具,轻重伤者同样逾万,逃亡失踪者不计,算上乱事平定后陆续归来的部卒,南征大军已只剩下七万出头。
而作为契丹主力的皮室军及上京精锐,损失也是惨重,伤及根骨元气。若不是契丹军队扎营比较分散,没有过于集中,再加耶律屋质等人采取果断措施,否则,损失还要更大。
未入关,已折兵三成,还亡了皇帝、皇后,此番南征,果然不详。
御帐之内,已然简单地搭建了一座奠堂,立起了耶律阮的灵位,敛尸入棺。
剩下的契丹贵族、将军、大臣齐聚一堂,呜咽之声,弥漫于帐中,虽然听起来,多少有些敷衍。
有别于其他人,耶律屋质的悲切,却是发乎于内心。对于那些个作乱弑君的逆贼,耶律屋质此刻的心情,几乎可以用“食肉寝皮”来形容。
在耶律屋质看来,耶律阮虽不如太祖太宗,但作为契丹皇帝,还是合格的。当初,那是经过述律太后及诸宗室、贵族认可,是合乎法统的。
虽然在治政方面,有些过于理想化,动作激进,但那是有为之主的表现。内部有矛盾,也是可以调节,相互妥协的。
但是,耶律察割这些人,为一己权欲私利,悍然兵变,不顾国家大局,累将士死伤如此之重,这么多精壮儿郎,要多久才能重新培养出来,却白白浪费在此。
耶律察割等人,当真国贼!
愤恨之余,对于耶律阮,耶律屋质又有种怒其不争的感觉。对于察割之异心,他早有察觉,已屡次提醒,就是不加防备,反委以权,置于腹心,他奈其何。
同时,自己的内心,也分外自责。还是疏忽了,早知察割有异,为何不加强防备,致有此叛......
不提耶律屋质心中之五味杂陈,御帐中贵族将臣们的戚戚之态,并没有持续太久。
“现在,皇帝陛下被叛军杀害,损兵颇多,军心动荡,国内也必将不稳,我等该如何料理?”一名大臣,开口说话了。
“南征的事,可以放弃了,这种情况,再去打汉人,和送死无异。在我看来,大辽不能没有皇帝,先选出一人继承皇位,将国家稳固主,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另外一名贵族起身,接话说道:“此次叛乱的消息瞒不了多久,已然朝周边扩散,如果时间拖得太长,国内必定生乱!”
两个人的话,引起了共鸣,但同样的,不少人目光中都带有了一丝热切。
火神淀之乱,死了那么多大臣、将领,空出了不少职位。若是能拥立一个皇帝,那么权力、地位、财富,可就都有了。即便在契丹人这边,也没有比谋国,利益更大的买卖了。
听着周边的议论,耶律屋质回过神,恢复了冷静与镇定。对于帐中那些贵族的小心思,他再清楚不过了,但对于彼辈的意见,却也是认同的。
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寿安王耶律璟,却见这孩子,跪在那边,竟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置帐中杂声若罔闻。
对此,耶律屋质心中诧异,眼珠子一转,稍一思索,不由暗叹,不愧是太宗之子,这等大变,这般情势,如此泰然镇定。
很多人,都看向耶律屋质,从平乱的表现来看,已然压服了不少人。
深吸了一口气,在众人目光下,耶律屋质起身,到耶律璟跟前,跪下道:“寿安王,先帝率师南征,然逢此大变,是国之不幸。今大军在外,兵临边境,人心丧乱,为国家计,需立新主,以稳大局。眼下大军之中,论身份、地位、才能,唯有寿安王可担重任!”
“诸位觉得如何?”耶律屋质回头一问,众人皆称可。
而此时,耶律璟似迷糊中醒来一般,坠了下头,应了声:“嗯。”
见状,耶律屋质等人,立刻齐声拜道,参拜新帝,口呼万岁。
耶律璟见这场面,眼神仍有些迷离,愣了愣,嘴角扬起了少许笑意,一闪而逝。
有了皇帝,契丹大军就重新有了主心骨,在耶律屋质等人的扶助下,新皇帝耶律璟接受大军朝拜。而后帐议,以图后计。
南征果断被放弃了,政权顺利交接,才是首要之事。先帝崩于叛乱,新主即位,当以稳定国内局势,安抚人心为先。
在耶律屋质的建议下,辽帝耶律璟广派使者,通报皇帝驾崩,新帝继位的消息。
又整编大军,分派将军,遣心腹将校,率军回上京、中京及国内诸要隘,通报消息的同时,也控制弹压局面。
同时传诏檀州的耶律安抟,着其收缩兵力,转攻为守。其后在火神淀祭奠过耶律阮及其两个皇后之后,耶律璟奉其棺椁东向,径往檀州。
在东线,还有那数万契丹精锐,需让彼辈知新皇之威严,收服之,重作布置,才好率大军回上京。否则对耶律璟来讲,若不能取得耶律安抟的效忠,或将之控制在手,南部诸军,恐成隐患。
事实上,有大军在手,身份上又是根红苗正,还有平叛乱,收拾后事之功,耶律璟继位,并不会引起多少人的反对。更重要的,是搁置南征,直接受到了不少贵族部民的拥护。
耶律屋质,还向耶律璟提出了一个建议,便是遣使南下,与汉帝联络,商议两国弥兵交好,恢复邦交。
他们这边出了大状况,刘汉朝可还在大规模地动员,准备大战。这等情况下,于契丹而言,是万万不能起战端的。
在火神淀之乱发生,契丹形势剧变之时,北汉这边,已然完全做好了战争准备。耶律阮兵锋已寇幽燕关口,刘承祐这边又岂能落后于敌。
统一朝中文武思想,决议发兵拒辽,并且御驾亲征,东京发大军五万,北上汇合滑、澶及邺都驻军,同样计有十万,若再加上河北诸节镇、防御、团练之军,以及幽南一线的诸指挥戍军,二十万汉军,差不了多少。而其中,东京禁军以及北线戍卒,都是训练有素,可堪一战。
大量的粮草军械,陆续自诸仓发,作为刘承祐任命的河北水陆粮草转运使,李毂已然于恒、冀、深、赵、贝、沧等州,征召了十几万民夫。
可以说,在收到契丹大军南下的明确消息后,刘承祐为应对之,出了全力,能动用之军,都动了。
汉军主力这边,除了北线的边帅何福进,进为冀北道行军都部署之外,刘承祐又以殿前都虞侯慕容延钊为行营左厢都指挥使,靖江军都指挥使向训为水路都部署,侍卫副帅王峻为行营都部署,原本是打算让老丈人高行周出马的,但是老丈人身体有点垮了,难耐戎马,方才作罢。
倒是另外一个丈人卫王符彦卿,身强体健,被任命为河北行营都部署,统帅黄河一线兵马,并已奉命遣一支兵马先行北上。
东京这边,殿前司、侍卫两司,五万步骑,业已在诸军指挥使的统率下陆续开拔北上,前往目标地点。御驾也将起行,然后,北边的消息传来了......
东京内外,早被染黄,时至秋末,各处也增添了更多萧索的气息,冷冽的风趁着这秋天的尾巴,尽情吹拂着,卷折枯草,飘零落叶。
皇城西南,乃殿前司龙栖军左厢驻地,数千兵卒,在各军、营指挥使的率领下,自城外入内,各归己营。
所有的将士,神情之间,皆带有疑惑。他们中有家小者,皆已与家人作别,准备好口粮、武器,做好了大战的准备,奉命向澶州开拔。然而这刚出城,转道向北,不过十里,便又收到枢密军令,各军自还军营,以待后令。
这般折腾下来,上下皆是满腹的不解,不过碍于军纪,行军过程,未敢交头接耳,私下议论,但回营之后,便谈论开了。
经过几次整编后的龙栖军,共下辖左右两厢四军二十营,算上各级军官,全军兵额逾万。
作为龙栖左厢第一军乙营的营指挥使,石守信安排好麾下士卒归营之事后,也在琢磨着此事。
“石兄!”军营之中,石守信按剑而立,默然凝思之间,一声招呼将他惊醒。
抬眼看,正是一名同样年轻的军官,迎着他走过来,拱手回礼:“韩兄!”
来人名叫韩重赟,长相虽不如石守信那般端正,但也是自有一股英气。但同石守信一样,也是近些年来,天子刘承祐提拔的青年军官,其中佼佼者。
“大军出而复返,不知是何故?”因同进之故,两人关系天然地亲近,对于石守信的才能见识,韩重赟向来佩服,故心有疑问,直接问道。
“兵马一动,日废千金,天子素来重视军令,若无大变,必然不致如此朝令夕改。”石守信看了韩重赟一眼,手指北方:“我仔细思之,唯有北方发生重大军情变化!”
“我也知道!”韩重赟道:“问题是,究竟是何等变故?”
闻问,石守信摊摊手,轻笑道:“这就不是我们能够知晓的了,不过,我猜想定然是好消息。否则,我等接到的,恐怕是加速进军的军令,而不是这般返还东京!”
“来回折腾。”石守信说着语气中带上了几分感慨:“我们龙栖军还好,最后开拔,那些已然北上的军队,只怕更加难受!”
“哎!前后筹备了这般久,我都已准备好上阵杀敌,多斩几颗契丹人的脑袋......”韩重赟一副很渴望上战场的样子。
“还是机会的!”石守信语气很肯定:“自今岁以来,朝廷几乎一整年都在做战争准备,秣马厉兵,靡费巨大,必然不会无疾而终!”
和如今东京禁军中,大部分青年将校一样,石守信同样渴望战争,他需要军功来证明自己。
这几年,刘承祐改革军制,收拢军权,提拔了一大批年轻军官,后起之秀。但都是有底线的,即便似石守信这样的佼佼者,也只能坐到营指挥的位置。即便如此,也引得不少老将老兵嫉妒、排斥。
天子召集过他们好几次,反复勉励之辞,核心只有一个意思:未来是将是帅,都只有靠他自己去战场上搏,无功则无赏拔,有过必当惩处,再无任何优待。
就是这般直白的圣意,反倒让这干青年将校,建功之心愈加炽热。
被折腾的,又何止是龙栖军将士,作为大汉天子,刘承祐同样被折腾得不轻。一切行装已然打点完毕,随驾人员也定好,只待在大内军以及铁骑军的护卫下北上。
崇政殿店中,中书门下、三司及枢密院的庙算之臣十余名俱在。都目光炯炯地盯着殿中的报信之人,这是枢密院探事司的一名基层执事吏,在这大殿之上,面对天子与朝廷公卿们这么注视,显然有些紧张,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刘承祐神情比较郑重,但见其局促,尽量以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你不必如此紧张,将你在文德所探契丹情况,给诸公们讲讲!”
“是!”作为在刀尖上舔血情报人员,心理素质还是很强的,迅速地调整过来,沉声叙来:“契丹主帅大军十万,四日前抵达原武州文德县境内火神淀,于此处祭天、祭父,誓师南下。卑职带领属下,潜装于文德境内探查,以契丹游骑之故,未敢靠近!”
“然而就在当夜,契丹大营忽生动乱,即便十里之外,也能闻杀声,见火光,契丹骑兵逸散于乡野,劫掠乡民。卑职冒险一搏,擒得一敌卒,讯问方知,是有契丹贵族带头作乱。”
“第二日,卑职继续潜装探查,方知辽国皇帝耶律阮已亡,而由寿安王耶律璟继位。虽然契丹人封锁消息,外人难知火神淀之乱的具体,但显然,就是有贵族叛乱,并且死伤不小,卑职后来偷偷往其驻地一观,虽有过清理,但激烈厮杀的痕迹极其明显。”
“现今,契丹大军已分为数支,不知所踪,最庞大的一支约四万骑,护送着耶律阮的棺椁转道往檀州方向而去。”
“卑职心知此事重大,故传信之后,亲自来京,汇报将所探所闻。”
听完其叙说,殿中静了许久,早知消息的如魏仁浦、郑仁诲者,还能保持淡定。冯道、范质、李涛、薛居正等人,则有些失态,冯道这老狐狸,当即便起身向刘承祐,眉开眼笑:“陛下,契丹突生如此大变,此殆上天庇佑大汉,庇佑陛下呐!”
观其神态,喜不自禁,就差抚掌相庆了。范质那张素来冷肃的脸,也挂上了点菊花般的笑容,不过仍旧保持着冷静:“此事如当真,那对我朝,则是天大的喜讯了!”
“不过!”范质的目光变得格外锐利,盯着那探吏:“务必确认,此事无误!”
其言罢,郑仁诲起身说道:“应当做不得假,北面也多有消息,只是不如他汇报这般详细罢了。据军报,今北面契丹军队,已尽数缩了回去,呈防御之势。而契丹换了皇帝的消息,已然在边境传扬开了,纵使契丹人有阴谋,也绝不可能在这等事情上做文章!”
“郑卿所言不虚,北边的情况,还会陆续传来!”刘承祐开口了,只是此时让人看不出其心思。
“你此番在北,胆大心细,探查有功,做得不错!”顿了顿,刘承祐先看着那探吏,夸奖一番,而后对郑仁诲道:“当依功重赏,职升三级!”
“谢陛下!”刘承祐话落,那探事立刻跪倒,感激不已。
冒了那般大的险,又不辞辛苦,狂奔疾跑,亲自回京,不就是为了这些么。毕恭毕敬地退出后,乐不可支,一番冒险,总归没有白费。
而崇政殿中,待群臣都将喜讯消化过后,刘承祐目光微微凝,问道:“而今,契丹剧变,我大汉,也当顺势而变。此前的作战计划,可以推倒重来了!但是,当如何变,需要尽快定下来!”
以如今的情况,不管如何变,无非是两个大方向,两种抉择罢了。要么照大汉眼下战车所向,趁契丹自乱,北上攻辽;要么,循着三载之战略,南下攻唐。
“陛下,这还需如何变?”殿帅尚洪迁站了出来,直接说道:“契丹人既然逢此大变,不战自乱,正是我军进取的良机。左右大军已然调动,粮秣北输,正当趁其时,北伐契丹,趁其新旧交替之际,一举夺回幽云诸州,燕山之险,兵出塞外,成就不世功业!”
自史弘肇之后,尚洪迁在禁军统帅的位置上,也待了三年了,平日里基本都老实地当着吉祥物,不参与朝廷的战略决策。但这种军政扩大会议上,刘承祐还是让他出席,给他发言权。
但其言落,工部尚书王朴立刻站了起来,有些激动道:“陛下,臣以为尚殿帅之议不可。契丹此时必无南顾之力,此殆天所与良机,我朝当即调师南下,转攻伪唐,一举夺取淮南,尽收江北之地,再图北顾!”
“王尚书此言差矣!”这个时候,兴捷军都指挥使王殷也起身说话:“而今东京禁军北出,河北军马业已集结,北边戍军也都做好了战斗准备。这等情况下,再妄更作战方向,这要浪费多少钱粮,多少时间,消耗多少兵马将士体力战力?”
“与其如此,莫若顺势北进到底,一举夺回我北部边防要地!”
在殿中的武将,除了王殷之外,还有武节军都指挥使杜汉徽,这是员勇将,此时也附和了,支持北进。
铁骑军都指挥使韩通,见状跟着发言,支持对辽作战。在这干武将看来,难得有似这样的击辽良机,万万不可错过。
眼瞧一干武臣,尽是闹热之状,范质不由起身,声援王朴:“诸位将军将局面想得过于简单了,而今契丹的形势究竟到哪一步,敌情如何,仍就未知,犹待探察,岂可轻易言战!”
尚洪迁却是听不得此言,向范质逼视,语气很冲:“范相公是质疑本帅不通军略?而今几十万大军,径向河北,难道不是为打仗?陛下与朝廷,诸军将士,都已做好了与契丹人大战一场的准备。契丹兵损势弱,我军势盛,如何战不得?”
从来没有发现,尚洪迁竟有如此口才。看争执有些激烈,怕伤了和气,冯道出来打圆场了:“诸位将军有敢战之心,御敌之志,是国家的福气。但兵戈之事,事关国计民生,需持慎重之心。老臣以为,能不战则不战,莫若坐观其变,待局势定下,寻一个稳妥之策......”
好嘛,冯老相公干脆建议别打仗了,当然,此谏刘承祐直接当没听到。
王朴这个时候,却是躬身一揖,言辞恳切道:“陛下,诸公,大汉此前秉持的国策,本为‘先南后北’,待削平诸国,而后集全国之力,北抗契丹。我朝积蓄三载,本为攻伐伪唐,尽取淮南之地,而后北顾南征。若非契丹南侵,大军早已略地于江北,又岂有备战河北之举措。”
“大军北上,本为应变之举,而今契丹自乱阵脚,北患已消,自当使国家战略回到正轨,从容经略南方。否则陛下此前针对南国的诸多努力,岂不尽付诸流水?”
“如今,唐军已夺楚地,表面势盛,正志骄意怠,实陷泥潭而不自知。如不乘其分心他地,将来再想找到如此良机,也不容易了。并且,陛下今大议南北,戎机难隐。对我朝,伪唐也会加以防备,再难寻突袭之机,奇兵之效!”
王朴这一番言论,让刘承祐乃至群臣都陷入思索。但这个时候,中书舍人陶谷,突然出声:“王尚书所谓‘先南后北’之策,原就是顾忌契丹之强大,难以对付,故欲先取易而后攻难,先平弱而后制强。”
“但如今!”陶谷瞥着王朴,嘴角扬起一道让其不适的弧度:“契丹人内乱,将大好战机,送到大汉眼前,难道就眼睁睁地放弃。为何不趁势北上,一举夺回燕山之险,将契丹人挡在关外,而后徐图南方。‘先北后南’,既制强敌,再从容削平弱者,难道就不可行?莫非,就定要将大汉局限在所谓‘先南后北’的战略之上?”
陶谷此言,已然有些诛心了,连刘承祐都不有皱了皱眉头。陶谷的话,听起来,确实是有些道理的。战略决策,也只是一个基本的方针,随时可调整的,因势利导,才是智者所为。
而尚洪迁,已然忍不住拊掌了:“陶舍人,这是说出了本帅的心里话!什么先南后北,哪里好打,哪里方便,就打哪里!”
仔细想想,若能真趁势北上,收复幽燕诸州全境,重新建立起牢固的北方防线。那么,不只对他的地位与威望,是个不小的提升,遏制来自北方的威胁后,从容削平南方诸国,而少后顾之忧,岂非美事?
先南后北,乃是形势所迫之下的产物,若有扭转战略大局的可能,为何不尝试一下?
契丹十万大军于南征途中兵变,皇帝被杀,新主继位。这样好的机会,百年恐怕都难以遇到一次。要是错过了,岂不可惜?
脑中闪过各种念头,不得不说,刘承祐此时,当真有些心动了。
“再者,王尚书所言先南后北之略,最终目标仍旧是集中力量以对付北方强大之契丹,如今时局所变,情势所在,顺势而伐辽,以消其患。何必一意舍进而求远,弃北而就南?”
陶谷越说,神情越显自信,显然是有些针对王朴。而其有这番表现,有一点是很重要的原因,他嫉妒王朴了。
一个后进之人,就因为提出了一个所谓“先南后北”的策略,尔后三年之间,整个朝廷上下内外,都围绕着运转。原本陶谷也是支持的,只是,每每见到王朴在御前,在殿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模样,他就艳羡。
前番,天子欲增扩宰臣,群臣廷推,陶谷原本是打算争一争的,结果毫无悬念地落选了,三司薛居正,兵部魏仁浦就占了俩。自诩前辈,却屡次被后进超越,而眼见“无寸功”而得天子宠信的王朴都快压过自己了,这心态哪里能平衡。
是故,借助此机会一抒自己战略,如若功成,那么功劳簿上必当有他陶谷之名,青史丹书之上同样将落一笔。并且,他也非随便进言,北方形势如此,军事良机,探手可及。而以陶谷对天子的了解,那股收服河山豪情壮志,早澎湃于心中,很有可能同意,而刘承祐的反应,也给了他以信心。
“陶舍人此言差矣!”王朴被陶谷一番言语挤兑驳斥,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不过在御前,尽量压抑着情绪,沉声道:“契丹非易与之敌,贸然与之开启战略决战,实乃不智之举。伪唐卑弱之国,主昏臣佞,江北边境与我接壤两千里,处处可伐。”
“有淮南十数州之地,百万之民,不去争夺,扩大国土,提升国力,为何要冒险去啃北方的硬骨头?如若战不利,则数载前功尽弃不说,还将大大拖延陛下削平诸国,一统天下的步伐。且今方镇仍旧密布于天下,一旦战事不顺,难防有不测之祸!”
“陛下!”王朴朝向刘承祐,大拜道:“切不可图一时之快,而误大局啊!”
“呵呵!”陶谷不由轻笑道:“闻契丹南侵,率先建议陛下停止南征决策的,可正是你王尚书啊!”
“契丹自乱,此一时,彼一时也!”王朴盯向陶谷,也不客气了。
陶谷当即回道:“既知此一时,彼一时,又何必固执南征之见?”
“够了!”听二臣激辩,刘承祐终于拍了下御案,力虽不大,却使殿中争论戛然而止。
思索了一会儿,刘承祐看向郑仁诲:“郑卿秉执枢密,熟悉军机,有善断之名,你以为如何?”
面对天子垂训,郑仁诲有些意外,毕竟一直以来他在枢密院,更像一个执行者,工具人,天子可稍有向他咨询国家大略。
但此时闻问,看了看陶谷、王朴二臣,答来:“陶、王二公之言,皆有道理,各有可取之处。利弊考量已尽述,如何决断,还请陛下定夺!”
这问了,跟没问差不多。刘承祐收回目光,又看向还没发表意见的魏仁浦。
天子目光所及,便是群臣所向,却没人感觉意外,这么久下来,大家都发现了,刘承祐对魏仁浦的重视与信任,远超旁人。文武臣僚中,若论对天子影响最大的,非这个拜相不久的魏尚书莫属。
诸多目光集于一身,魏仁浦神色平静,起身向刘承祐一礼,方才缓缓道来:“陛下,如郑枢密之言,攻唐抑或伐辽,一则为近利,二则为远谋。攻唐为近利,以朝廷三载之准备,加之遍及南方诸国的筹谋,唐军易敌,淮南可轻下;伐辽则为远谋,天假良机,一战功成,其利则及天下,当一举扭转石晋以来,我中原北部边防完全受制于胡寇的被动局面。”
刘承祐看着魏仁浦,待其下文,他知道,魏仁浦不是没有担当之人,其言自有见解,但眼下不是和稀泥的时候。
“然!”魏仁浦稍微顿了一下,似在组织语言,尔后继续说:“有一点,需得考虑。今春以来,因契丹之动,我朝所有的战争准备,都是围绕着如何抵御契丹,如何在燕南河北广大区域之间,依托城池、堡垒,与敌鏖兵、对峙、消耗,固于防守,弱其士气,而行反击。”
“对于兵进幽北,军临檀蓟,以复燕山,破城夺关,朝廷事前并无任何准备。沿边辽军,既已采取守势,如欲征伐,则不只是发兵的问题,战线北移至少两百里,粮秣辎需的转运耗费之压力,又将大增。战线拉长,胡骑若竭力打击我粮道,必可起事半功倍之效。若以幽州为基,则恕臣直言,以如今幽州的情况,不足以为稳固进军之基。”
“而檀、蓟之地,如今亦是契丹重兵布防之地,其新主率师东向,据此前所报,可以粗略得之,辽军仍有不下十万之众。纵我将士英勇,不避生死,可有破防夺城之必胜决心?即便可以,将要付出多大代价,亦难预料!”
“还有一事,据探事所报,行军途中,叛乱突起,帝、后受戮。而一日夜间,新主即立,各路举措齐下。契丹新帝东进檀州,臣大胆猜测,怕是欲夺辽南部之军,以固身份地位,此皆稳定局势之善举。”
“契丹新帝,若非似陛下这般英明雄断之主,便有谋略忠勇之将臣相助。契丹生乱,但乱至何等程度,仍是未知之谜。知己而不知彼,一胜一败。这等情况下,我大军北上,或可取其效,而难尽其功,招致其激烈抗击,也非不可能。”
“此时北伐,就如当年陛下决议委前燕王赵延寿北伐幽州一般,一场豪赌,陛下赌胜了,是故这些年,我北部边防压力大减。倘若失败——”
顿了下,魏仁浦又道:“臣所言,皆一家之顾虑。如朝廷能尽快调整,做好准备,克服所有困难,一战而定天下大局,那么北伐,也未为不可。只是其间利弊,还需陛下通盘考虑!”
听完魏仁浦的分析,刘承祐沉默几许,抬首却看向尚洪迁等极力主战的将帅:“听魏相之言,契丹重兵十万,我二十万大军千里北进,尔等可有破敌夺关的信心?”
尚洪迁没那么自信了,本也就说说罢了,左右也轮不到他统军作战。王殷与杜汉徽也不作话了,他们想战,敢战,但此刻让他们说出战则必胜的话,也难。
倒是韩通,两眼瞪大,竟若铜铃,朗声道:“臣只是一骑卒,蒙拔于陛下,不知国家大略,只晓得晓死以报君恩。陛下诏令所向,臣别无他言,必率铁骑,浴血杀敌,至死方休!”
“你倒是简单干脆!”刘承祐抬指点了点韩通,轻笑道。
陶谷有心再开口,却见刘承祐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一副决议之态。
众臣一副恭听圣训之状,却闻皇帝憋了一会儿,道:“你们先退下,各司其职,善理军政。南征北伐之议,容朕再想想!”
“是!”
“魏相留步!”离殿之后未久,王朴自身后赶来,叫住魏仁浦。
“王公!”魏仁浦谦和地回一礼。
同魏仁浦一道往广政殿政事堂而去,王朴忍不住道:“陛下向为雄断之主,在下自入朝为官以来,临机决策,还从未见陛下有如此迟疑的时候。”
一边走,王朴手里一边小幅度地挥舞着,显得有些激动:“朝廷出大军北上,本为应变御备之举,而今大局有变,形势在我,顺势南下,轻取淮南,占尽江北膏腴之土地、人口。仅淮南之地,至少有民三十万户,再加鱼盐、粮食之利,这般大利,探囊取物一般。何必穷尽国力,冒险去与契丹相争?”
静静地倾听王朴之言,魏仁浦也轻轻地舒了口气,遥向北方,轻叹道:“北击胡虏,尽复河山,却敌千里,对于心存大志的陛下而言,是何等的诱惑,以王公之见识,难道不知吗?这几年,虽则时时筹谋南征,但陛下未尝有一日不曾北顾,长城燕山,沦于契丹之手,始终是陛下心中的一根刺。如不拔除,寝食难安。”
说着瞥向王朴:“若非契丹之患,你的南征策略,又岂会这般波折,受其掣肘。”
闻言,王朴却语气肯定道:“正因如此,契丹自乱,是乃天假我朝良机,怎可错过!”
说着,王朴不禁有些急了:“不行,我得再去见驾,力陈己见,不可受陶谷等人影响。契丹犹有重兵在南,此时北伐,与之拼杀,得不偿失,反空耗我朝实力。即便夺回关防,又需要耗费多少兵力、钱粮以守之,燕军如何处置可曾想好......”
王朴当即便转身,见状,魏仁浦赶忙拉住他,朝他摇摇头,劝道:“臣等已作谏言,其间利弊,以陛下的睿智,也是能想清楚的。北进之策,确是有成功的可能,只是否北伐,就要看陛下决心有多大,能否承受一切可能的风险与后果。”
“自古文死谏,武死谏。此番决策,事关王朝国运,天下大局,甚至于接下来几十年兴衰,都在陛下一念之间。身为朝廷重臣,既食君禄,当尽其职,我还是得去见陛下!”王朴表情严肃,有些固执道。
却被魏仁浦牢牢地抓住,沉声道:“陛下乃大略之主,轻重缓急,分得清楚,让他好好想想吧!”
“这......”与魏仁浦对视一眼,王朴终是长太息一声。
见其状,魏仁浦又小声道:“陛下乃圣明决断之主,如何行事,岂会完全受臣等所左右。再者,王公难道没有注意到,开拔的龙栖军,何以直接折返还京?”
“嘶——”王朴冷静下来,若有所思:“魏相的意思是?”
“若仅是犹豫,陛下大可发令,着大军就地驻扎,等候命令!”
实则,魏仁浦还有一个消息没说,刘承祐已下诏,着已北上的两司军队,暂停进军。
王朴暂时息了去见刘承祐的想法,朝魏仁浦一礼,转身快步朝衙署而去。在其后,望着王朴那稍显急躁的背影,魏仁浦也是有些无奈,这王公之才干见略举世可称,但就是这性格,过于刚强。也就是魏仁浦性情涵养上佳,能够容忍之,并与之交好,眼下,朝中看王朴不顺眼的人,太多了......
刘承祐这边,散议之后,却没在崇政殿待了,那里待着太过烦闷。他从来都是一个果断之人,但在此事之上,却不得不承认,他迟疑了,犹豫了,难以抉择。
在宫中晃荡着,刘承祐直接来到皇后所在的坤明殿,让皇后大符甚是意外,惠妃小符也在,姐妹俩赶忙接驾。
两个少妇,一个端庄大方,一个青春艳丽,可惜的是,姐妹花聚在一块儿,刘承祐此时却没有吟湿的性趣。
“陛下怎么来了?”姐妹俩一起将刘承祐迎入内寝,命女侍奉上瓜果茶点,大符不禁问道。
摆了摆手,刘承祐道:“终日处理军国大事,朕腻了,乏了,累了,想睡一觉!”
这大抵还是头一次见刘承祐这样的表现,大小符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
坤明内寝之中,屏退了侍者,带走皇子旸,只余一龙二凤。刘承祐摘了玉幞,褪去龙袍,脱掉靴子,静静地躺在皇后的凤榻之上,姐妹俩各司其职,伺候着。
脚搭在小符的玉腿之上,惠妃娘子手法生疏地给天子按捏着;头枕在大符怀里,淡雅馨香宜人,抬眼可视勾人欲望的饱满之处,只可惜刘承祐闭着眼睛。
大符唇角含笑,让刘承祐脑袋贴在自己腹间,感受平缓却又灼热的气息,玉颊不禁泛红,自觉禁忌之地,竟有股羞人的润意。
稍微扭了扭娇臀,皇后压下绮念,毕竟妹妹惠妃还在,稳定心神,手里动作小心,亲自给刘承祐削着梨,嘴里则好奇问道:“二郎这是怎么了?不是准备御驾北征了吗?方才我在宫中听闻,你诏止起行准备,急召文武议事,是出了什么变故?”
刘承祐仍旧闭着双目,大符的怀抱似乎格外舒适,小符的技艺虽然生疏,但那小手,似乎能挠到他心底去。
听皇后主动问起,刘承祐随口应道:“北方确实出了变故,国策战略,因势而变,然殿上军议,群臣各执己见,各据其理,朕一时间不知道听谁的了!”
美眸中的疑惑得以消解,似乎能感受到刘承祐心中的烦闷,嘴角却绽放开一抹笑容,道:“看来,二郎这是遇到难题了,我还从未见你有如此迟疑之时!”
闻言,刘承祐突然睁开眼睛,一蹭头撞上了皇后的胸脯,听得娇吟一声......
又缩了回去,刘承祐以自下而上的角度望着皇后那玉面,问:“我的情绪,就这般明显?”
大符说道:“几乎都写在脸上了,二郎不信问二妹。”
刘承祐又看向小符,惠妃娘子点了点头:“陛下雄断之主,妾自入宫以来,也是第一次见作此态。”
“什么雄断之主,难免有优柔寡断之时!”刘承祐自嘲道,旋即以一种抱怨的语气说:“那些外臣啊,也是过分。就没有意见一致之时,还都能言善辩,各依其理,反让主君着恼为难。”
听皇帝这般说,皇后大符不禁乐了,带动着胸脯颤巍巍的:“二郎这是诿过于人了。我尝闻,明君者,兼采群章,择其善者,如何决议,向在君上。”
“被你看出来了啊!”刘承祐说。
“相信以二郎的英明,会做出最明智的决策!”大符语气中满是对刘承祐的信心。
“你对我如此自信?”刘承祐问。
皇后垂首,认真地答道:“那是当然。”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却也没有多少时间,供我犹豫了!”刘承祐自榻间起,盘腿而坐,呢喃道。
“二郎,吃个梨吧!”大符玉手,两指优雅地夹着一颗去皮的梨,递到刘承祐面前。
刘承祐接过,直接咬了一口,问道:“这是酥梨吧!”
“是的!”大符应道:“是产自寿州八公山的酥梨,据闻在淮南一带颇有名气,由宫中采买之人置办!”
“八公山还产酥梨?朕只知道,其紫金砚甚是有名,崇政殿还有一块绝品!”
“寿州,文化之乡,人杰地灵,淮南重镇呐......”刘承祐盯着手中缺了一口酥梨,意味深长地道:“这寿州梨,味道确实不错啊!”
刘承祐也当真在坤明殿睡了一觉,待到傍晚时分,方才离殿,因为没有大作消耗的缘故,脚步很稳。
没乘辇轿,信步于宫廷之间,刘承祐忽然说道:“若是郭荣与赵匡胤在东京,朕倒想听听他们的看法,他们又会如何抉择!”
紧跟在旁,听到了,张德钧不由道:“官家何不召他们回京?”
“这如何来得及!”刘承祐看向张德钧:“你平日的机敏哪儿去了?看不出军略紧急?”
闻问,张德钧讪讪道:“小的愚钝,哪里知晓军国大略。”
对于张德钧的小心,刘承祐也不以为意,放聪明点才能活得久。
刘承祐想起郭荣与赵匡胤,却是因为这二者皆有“帝王之姿”,只是闪过一念罢了。走着走着,脚步一停,伫立在公宫台之下,刘承祐突然想到,在东京,可还有一位拥有“帝王潜质”。
“张德钧!”刘承祐唤道。
“在!官家有何吩咐?”被天子这乍然一令惊到了,张德钧赶忙竖耳静听。
“叫上张永德,同朕一道去邢国公府!”刘承祐吩咐道。
“陛下要出宫?小的这便吩咐下去,准备銮驾!”闻令,张德钧立刻道。
“要什么銮驾,叫一队侍卫,轻装简行!”
......
邢国公府中门,除了那块匾额宽大威严之外,尽是一片朴素之景。
傍晚时分,府中下人正自忙碌,准备着晚食,虽是高门公府,却多了几分人情味。
后园之内,居家养病的郭威,正满脸笑容,逗弄着他新添的幼子,属乾祐三年秋生,已然一岁多,在郭威怀中,牙牙学语,老年所得之子,郭威自是分外喜爱。
七八个月的赋闲下来,郭威整个人精神状态还不错,显得越发矍铄,两鬓的灰白没有添加多少,身体看起来,也仍旧强健。没有似远原历史那般的重创,应该能多活几年。
自府中管事口中得知皇帝临门之时,郭威是很诧异的,疑惑在老目中恍过,郭威收起了慈父的面孔,将幼子交与乳母。当即要回房间,换装整理仪容,并吩咐府上,准备接驾。却被告知,不需大动静,皇帝低调而来,已至府堂。
在公府正堂,郭威携家小,参拜,被刘承祐亲自扶起。
“怎劳陛下亲临,臣接驾不及,请陛下恕罪!”郭威嘴里告着罪。
刘承祐此时对郭威的态度,格外亲和,轻笑道:“朕这不速之客临门,惊了贵府,郭卿勿怪才是!”
“老臣岂敢!”郭威亲自迎着刘承祐:“陛下,请上座!”
并不推辞,直接落于正座,目光落在郭威家小身上。两个风姿绰约,仪态端庄的美貌贵妇,是其如今的妻妾张氏与董氏。
要说这郭威,后半生完全可以用“升官、发财、死老婆”来形容。先是原配柴氏,柴氏死后,继室杨氏,没几年也在太原死了。
汉兴之际,入中原,郭威先后求娶张氏和董氏。而有点意思的是,郭威的这四名夫人,除了原配柴氏之外,都是寡妇,赞一个“人妻郭”,也不算过分。关键其人,眼光还很不错,杨、张、董,都是美熟妇,风韵不俗,品德贤良,艳福不浅......
当然,在郭府堂上,刘承祐并没有在意郭威的妻妾,反而将注意力放在郭威安静地伏在乳母怀中的小儿子身上。
注意到刘承祐的目光,郭威主动介绍道:“这孺子乃臣去岁新得幼子,暂命福哥。”
除郭荣之外,郭威的其他两个儿子,皆已成家立业,一个在兵部当员外郎,一个在蔡州任知州,年级轻轻,仕途可谓顺风顺水。
刘承祐起身,随手摘下腰上挂着的一块黄纹玉佩,轻轻地放入孩童福衣里,笑道:“郭卿这就叫作多子多福,此玉玦就当是朕迟到的贺礼吧,此子年岁大些,或可入宫伴读皇子!”
刘承祐随便一说,郭威却上了心,拜谢:“臣替小儿,多谢陛下恩典。”
摆了摆手,刘承祐顺手摸了摸肚子,笑吟吟地对郭威道:“朕还在府外的时候,便见府中有炊烟升起,朕可是空腹而来!”
见天子这副亲和之态,郭威更是受宠若惊,立刻道:“臣立刻着人备膳,加些酒菜,陛下莫嫌臣家中陋食即可!”
“不必那么麻烦,朕许久未吃烤肉了,于院中支一架,置些猪羊肉,备好香料,你我君臣一边喝酒烤肉,一边畅谈天下,如何?”刘承祐一副来了兴致的模样。
见状,郭威拱手道:“陛下既有此雅兴,臣自当作陪。”
晚秋的天气已然有些冷了,再加上不小的风,吹得落叶倒卷,湖起波澜。就在郭府后园静湖旁,架起两座烤架,酒肉备好,郭威之妻张氏亲自在旁烤肉,张德钧则带人在旁,检查肉食物,皇帝进食,必要的小心还是需有的。
弯月之下,园圃之中,一边烤着火,一边吃着肉,一边喝着酒,一边聊着天,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郭卿在府中养病,已有近八个月了吧,今能如此痛饮,想来这病也养得差不多了吧!”和郭威又碰了一杯,刘承祐突然关心道。
闻问,郭威杯到嘴边顿了下,瞥了刘承祐一眼,但见他人正认真地盯着张氏切到碟里的烤羊肉。抿了口酒,郭威想了想,应道:“有劳陛下关怀,臣的病,是老毛病了,战场暗伤,只怕难以痊愈。”
“那这酒,可要少喝点!”
“沙场出身,总有点这口嗜好,家人也常劝......”
“以郭卿的功劳才干,赋闲在家这般久,甚是难熬吧。”刘承祐语气还是那般亲和。
郭威一脸豁达:“臣在家,少军政之烦苛,既可将养身体,还可含饴弄孙,以享天伦,颇感闲适!”
对郭威这话,刘承祐是不怎么相信的,这么聊天,也觉没什么意思,眼珠子转悠了下,突然直视他:“朕也不与郭卿绕弯子了,自开国以来,郭卿便秉执军政,年初朕分枢密之权与兵部,郭卿这心中,难道就一点怨气都没有?”
刘承祐此时的目光,有些犀利,映着火光,有些发亮。被他这么盯着,郭威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收敛了,眼皮垂下,思索着如何回答此问。若是直接说没有怨气,不要说刘承祐了,就是他自己都不信,除非他是圣人......
脑筋只稍微一转弯,郭威露出他平日里敦厚的笑容:“国家初建,经纶构建尚不完善,有所调整,诸司衙署有所损益,也属正常。陛下锐意作为,有所革兴,也是可以理解的。”
听其回答,刘承祐不由哈哈笑了几声,小饮一口淡酒,形容一敛:“朕此来,为郭卿带来了一剂良药!”
天子这话里,似含隐喻,郭威感受到了,眼皮子抬起,两道目光接触了一下,即避开。
郭威拱手,姿态放得很低,道:“有此残躯,劳陛下如此关怀,臣感激涕零!”
“都在郭卿府中了,若是再似朝上那般拘谨,那可就太过无趣了!”扬了扬手,刘承祐做出一副放松的姿态,低身侧躺在铺陈于园圃中的毛毯上。
语气却不自觉地郑重了起来:“朕即位以来,力行改革,锐意进取,虽谈不上呕心沥血,却也未尝废怠。砺剑三载,今已至利刃出鞘,止戈天下之时。国家正当非常之时,军政戎机,还需一个能望卓著之臣,枢密院那边,正待郭卿还衙,以典其事!”
天子的意思,已然很明显了,而再度迎上刘承祐坦诚的目光,郭威稍微犹豫了下,而后在刘承祐注视下,起身跪倒,稽首敬拜:“如陛下不弃此残躯,臣愿效劳!”
原以为,郭威会故作矜持,推辞一番的,没想到他这般痛快,态度还这般恭顺,令人愉悦。不由得对郭公再高看一眼,甚至于刘承祐在想,自己临门之时,郭威恐怕就知道自己将复出了吧......
亲自将郭威扶起,接下来的谈话,可要正式多了。刘承祐终究不可能亲下郭门,就为了来蹭一顿烤肉。
还是由郭威主动问起:“契丹大举南侵,寇临北边,朝廷也发兵,据闻陛下也将亲征。此时正当军情急切、局势紧迫之时,陛下有召,着一中官宣诏即可,臣即奉命,何劳陛下抽暇亲至?”
“朕心中烦闷,此番出宫,既为散心,也是有事求教于郭卿!”刘承祐轻出了一口气。
郭威拱手:“臣不敢当。”
虽然刘承祐心中笃定,对于军情大略,郭威必然有所了解。但刘承祐仍当他不知,将北边军情,大汉军备,契丹之变,以及最让他忧碍于心的南北战略之争,一一与之叙来。
花费小片刻的时间,将情况细述了一遍,尔后刘承祐以质询的目光盯着郭威:“朝中文武,各执己见,尽陈利弊,但朕这心里,仍旧拿捏不定,毕竟此乃事关社稷江山、天下格局的决策,实不敢不慎重。”
“郭卿久养于公府,见识向以犀利著称,所谓旁观者清,以你之见,南征抑或北伐,当取何方?”
面对天子垂训,郭威一时没有接话,认真地思索了许久,不提那些已然赘述过的利弊之辩,而是朝刘承祐问道:“陛下以为,我朝如北伐契丹,复夺燕山关防,需要动用多少兵马?”
刘承祐不假思索,答来:“以朝廷如今的势力,尽全力,可起二十万步骑,能战者有半数,能托以利害者不足五万,能血战到底者则要更少!”
“陛下知兵啊!”郭威点着头,小小地恭维了一下,又问:“既尽全力,朝廷三载之积攒,灭佛之所得,能撑多久?陛下心中又是否笃定,能尽取边州,重造关防?”
刘承祐沉默了一会儿,直接摇头:“这个问题,朕无法回答!”
见状,郭威则继续发问:“以陛下之见,如攻伐伪唐,尽取其江北,需用多少兵马?费多少钱粮?耗时多长?”
闻问,刘承祐稍微琢磨了下,语气中透着自信:“以伪唐如今的情况,再加朕苦心之谋算,出水陆大军六万,朕有信心,半载可取之!”
话音一落,偏头看着郭威那敦厚的神态,刘承祐也明白其所持意见了,微微叹了口气,道:“朕这心里,只是有些舍不得如此良机罢了。就像当初栾城之战一般,赌上所有,博一把,方才有那般大捷!”
刘承祐说这话时,似乎有些忘记了当初栾大捷后他的一个想法:再不敢如此行险。
闻言,郭威则说:“陛下已非当年独领偏师的皇子,手中所掌也非一军之荣辱,负背江山万钧之重,不可不慎,需量力而行啊!”
“只是难耐心中之痒啊!幽燕在敌手,如芒刺背,如鲠在喉,万事皆受其牵制!”刘承祐道中心中之愤懑。
“陛下乃非常之君,当忍非常之辱,行非常之事!”
想了想,郭威突然问道:“陛下可知故渤海国?”
刘承祐答道:“海东盛国,如何不知?”
“其立国两百余年,文化繁荣,地域广袤,州府众多,农畜兴旺,契丹祖发兵讨之,尽夺其地,取其两百年之积攒,一统塞外,从而国力遽涨。契丹先主耶律德光,得以全力南征,连连征伐,而犹有余力!”
刘承祐微锁着眉,看着郭威,静听其下文。
只见郭威,手指南方,认真地说道:“南方割据诸国,以伪唐最为富庶,在臣看来,伪唐就是我朝之渤海!”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刘承祐尊容之上,仅残留着点酒意了,不过眉宇之间的少许迟疑似乎已然释去了。
又朝郭威邀酒,同他谈论起北部边防之事,将他心中对北边的某些顾虑,也拿出来讨论。
刘承祐告诉郭威,他对于此次,如穷尽国力北伐,确实没有必胜的信心。他只是考虑到契丹的威胁,打心底不愿意受制于人,就像此次,契丹若欲南下,他连施展南方攻略的机会都不得不放弃。而若等大汉勉强有两面作战的实力,却又不知需等到什么时候了。
他也有想过,击败契丹人,夺回檀、蓟、儒、武等州而守之,但是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心里也没底。而冒险一搏的风险,后患,则更让他感到忐忑了。
即便功成,又将耗费多少兵马、钱粮来重构北方防线,那只怕接下来数年乃至更长的时间,大汉都得被完全牵制在北面了。而以史而鉴,纵万里长城依旧在,便可挡北方之威胁,就再无胡骑南侵之患?不见得。夺取北边,最主要的功利,是让大汉在应对草原威胁之时,不会每每从战略上,便弱于敌人,仗还没打,便处劣势,守势。
听完刘承祐肺腑之言,郭威叹道:“如何抉择,陛下心中实早有定见,臣所说,倒显赘言了!”
倒也是的,刘承祐上门,除了请郭威出山之外,便是想从他这儿,找点信心,并且缓解一下情绪......
郭威则继续道:“唐末三代以来,中原内乱,契丹崛起,十六州即便未失之时,来自北方的威胁,又何曾小过。说到底,胡虏威胁固然可恨,自身的强大则更为重要。大汉如今圣主临朝,又有名臣宿将,百战之士,正当崛起之时,早晚有北上之时!”
这一番拜访,郭威已经夸了刘承祐不止一次了,刘承祐摆了摆手,继续道:“朕也想过,趁契丹自乱,新主初立,求稳的心态,出大兵北上,行威胁恫吓之策,逼迫其割还我燕云之地......”
这话说着,刘承祐自己都笑了,自嘲:“然细思之,却是想当然了。以当下局势,实不可因一时妄想,而误了军情!”
“陛下!”郭威则郑重地向刘承祐道:“以臣愚见。对契丹人,如仅御备之,则集中原、河北、河东之力即可;如欲复夺关山,则需大汉诸边无事,集江北之力;然如欲消灭之,则需削平诸国,内治军民之政,而尽全国之力了,非一、两战可得!”
闻言,刘承祐若有所思,道:“郭卿,这是给朕定了一条消灭契丹的战略呐!”
“好了,今日蹭得郭卿一餐,夫人之手艺,甚是满意......”擦了擦嘴角的油腻,刘承祐起身:“与郭卿一谈,所获颇多,朕就不久待,先行回宫了!”
“慢待陛下,招待不周,请陛下原宥......”郭威仍旧保持着谦恭卑顺。
“对了!”离开前,刘承祐指着侍卫在远处的张永德,说道:“你这女婿,在朕身边时间不短了,是个将才,南征之时,以其引一偏师略地,如何?”
闻言,郭威道:“他毕竟年轻,只怕人心不服!”
“朕如今,不是已以用青俊而闻名了吗?”刘承祐摆摆手:“朕觉得他行,他就行!”
回宫之后,刘承祐并未回崇政殿,而是直接到枢密院,同枢密副使郑仁诲及诸承旨、佐吏,一道梳理军务。枢密院向来是大汉军政中心,发兵之后,份量则更重,中原及河北所有涉兵之军政要令,悉出于此。
关于契丹的军情消息,陆续自北而来,边关镇守,军情探事,各据情而报。随着信息的增多,对千里之外的燕地情况,刘承祐也有了更全面的了解。
契丹军力全面收缩,幽州周边五十里,少有辽骑,至燕南的汉军防线周边,则更无踪迹。契丹新帝耶律璟,在檀州密云接受朝拜,正式登基,文武上尊号曰天顺皇帝。
赵匡赞派指挥使找丝袜率轻骑北上试探,结果一直过了怀柔,逼近密云,方才有契丹骑兵拦截。一番厮杀,胡骑此番甚是疯狂,亡命纠缠十余里。据赵匡赞报,虽则斩获有近两百,但自身也损失了上百骑。要知道,赵思绾手底下的骑兵,可是燕军中战斗力最强的军队。
虽然只是一小片面,但自其中可见,辽军的意志,似乎并未完全消解。这,倒又坚定了一分刘承祐南下的决心。
当夜,刘承祐的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抽出空到三司转了一圈,顺便叫上仍在政事堂的范质,一道研究钱粮问题,打仗就是打钱粮,打国力,这个概念早在刘承祐脑中扎根。值此时势,废寝忘食的,又岂止枢密与兵部。
等刘承祐回到枢密院,意外地发现郭威一身紫服,已复职回衙,魏仁浦也被叫来,认真听取,察问军务详情......
对于臣僚们这般宵衣旰食,刘承祐刘承祐颇为感激,一番发自内心的赞扬,即令准备宵夜、饮品以供之,也一同加入到讨论之中,君臣几人,则直接勾勒起南征的具体事宜来。到后半夜实在熬不住了,让臣僚们各去休息,刘承祐也只在枢密机房内小憩了一会儿。
待到清晨,天色仍旧朦胧之时,刘承祐方才回到政殿,简答地洗漱,进食,着龙袍,即召群臣于广政殿。
还是昨天那干人,不过,在文武们陆续赶到朝房之时,发现许久未曾露面于庙堂的郭威已然在座。不少人都面露惊讶,文臣们惊讶过后便是恍然,上前见礼道喜即罢,似尚洪迁、王殷、杜汉徽三人,则是乐呵呵的在朝房中同郭威叙起旧来。
半年多的隐避时间下来,郭威在朝中的名望,似乎没有过于削弱,这便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了。
郭枢密有人望,陛下当善防之。此言,是那武德副使王景崇此前斗胆密奏的,然后,刘承祐便很平淡对其交待,让他替自己防备着......
广政殿内,刘承祐翠冕金袍,直登御座,接受朝拜过后,先特意指着郭威解释了一句:“郭枢密养病半载,今痊愈归来,重掌枢密军机之政!”
言罢,环视一圈,神情一肃,高声道:“兼采群议,综合南北情势,朕已决议,舍北就南,兵锋转向,攻略伪唐,尽取江北之地!”
“陛下英明!”率先起身高呼的,正是王朴,只见此君情绪激动。神情疲惫,两眼通红,显然也是没睡好,但神情之间,尽是兴奋。
“先别忙着唱颂!”稍一停顿,刘承祐沉声敛容,有股蔑视八方的气势:“朕话说在前头,放弃北伐良机,是朕所做万难之决定。然计议已定,诸卿当戮力同心,运筹帷幄,讨定淮南,饮马长江!”
“遵命!”闻言,一干文武当即齐声应道。
战略一定,刘承祐旋即与众臣,商议起南征具体事宜。战略转向,可不是刘承祐一拍脑袋,诏令一下,即能落实的。自上而下,涉及到方方面面,朝廷诸部。所幸,如今的大汉朝廷,正处于战时状态,诸司围绕着抗击契丹,已然运转的一段时间了。
经过商讨,有几道制令,当殿议定,即发。
其一,制令燕王赵匡赞及冀北道行营都部署何福进,继续加强对辽防御备战,严密监视檀、蓟契丹军队的动向。
其二,黄河一线的禁军及戍军,各归原防,其余诸州,暂止动员。在王峻及慕容延钊统率下先行北上之小底军、护圣军、奉国军,及侍卫龙捷马军,调头南下。着就近州县,搜集舟楫,征召民船,走水路运兵,前往宿州集结。靖江军全军,也向南方调动。
其三,停止向河北转运粮秣、军械,既发之辎需,已达者卸入仓储,在途者同样转向,向南输送。东京后续筹措之粮械,沿运河南输。
其四,两京及河南诸州镇,各下名额,征召民役五万,以备大军之需。淮上汉军,需要探查敌情,提高警备,做好迎中央禁军南下的准备。
其五,湖南那边,澧州防御使曹胤,得联合着朗州王逵、周行逢等人,制造点矛盾、事端,牵扯唐军。当然,这是暗制。
其六,遣使者南平、吴越两国,共谋大事。
其七,便是定下了南征的军政指挥系统,淮南道行营都部署,经过商议斟酌,还是选定了侍卫副帅王峻,慕容延钊为行营都虞侯。工部尚书王朴,为淮南道水陆转运使,负责大军后勤供给。宰臣们坐镇东京,负责各类辎重补给的筹措,其中魏仁浦兼职京城巡检;郭威以枢密使之职,处置全国军令;另外,皇叔慕容彦超,被刘承祐拔为开封府尹,侯益那老头干得太久,给他挪了挪位置......
这几道军政之令,总体来看,仍显得保守,在河北保留着随时抗击契丹的基础。不得不保守,契丹仍在燕山一线的重兵,也值得这份警惕。而北边的预警力度,还得根据契丹的情况,而作调整。
这也是刘承祐同样宣布的亲征淮南,却暂时以王峻、慕容延钊在前线统军征伐的缘故。在完全确认北方威胁解除之前,刘承祐还是打算坐镇东京。
在天子意志之下,中书门下、三司、及枢密院就如上了发条的机器,在战争的频道上,加速动了起来,一系列军政要令,北传南达。决心下定之后,刘承祐反倒轻松下来,开始全心投入到淮南战略上。
未几,收到了冀北都部署何福进的奏报,契丹皇帝遣使来朝,他已派军卒护卫来京。
就在当日下午,辽使抵京,即被刘承祐召入宫中。刘承祐有预感,辽使带来的,绝对是好消息。
自天福十二年北汉建立之后,近五年的时间下来,北汉与契丹之间,可谓仇深似海,互为攻伐,边境之上,未尝有一岁是安宁的,刘承祐的对外态度也是硬,一硬到底。时隔数载,这还是第一次有使节往来,并且是契丹人主动遣使。
就在崇政殿中,着魏仁浦、郭威作陪,刘承祐接见来使者,辽左客省使,萧护思。
萧护思原为辽之御史中丞,总典群牧部籍,在南征大臣之列。耶律璟即位,以其有才干,迁为左客省使,出使东京。
这是个中年人,脸上毛发旺盛,轮廓分明,一双眼睛倒显有神,进殿之后,四下打量着,面对北汉君臣的审视,也淡定如风。
至殿中,躬身行礼,声音洪亮:“外臣萧护思,奉大辽天顺皇帝之命,问好大汉皇帝!”
从其意态,可见骄矜,不知是契丹十数年来对中原王朝养成的倨傲,还是刻意为之,想要不堕其威。
“免礼!”刘承祐摆了摆手,故作不知问道:“天顺皇帝?朕若没有记错,你契丹之主,不是尊号天禄?何时改换,如此突然?”